第七章 航向南太平洋群岛

七月三十日的前一晚,“康提基号”笼罩在一股新奇的气氛之中。也许是因为听到头顶那些海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们觉得有某种新鲜的事物正在酝酿。在过去的三个月当中,除了海浪的噪声,就是绳索叽叽嘎嘎、死气沉沉的声音;现在听到海鸟各式各样不同的叫声,是如此热闹、如此真实。从桅顶的眺望台上方滑移过去的月亮,似乎比以前更大、更圆。在我们的幻想中,月亮象征着棕榈树梢和温暖的浪漫,而不是黄色的光辉照耀着大海中冷血的鱼。

早上六点,班特从桅顶上下来,摇醒赫门后便去睡觉了。当赫门爬上咿咿呀呀摇晃的桅杆时,天刚破晓。十分钟后,赫门又爬下绳梯,抓住我的腿把我摇醒。

“出来看看你的岛!”

他满脸喜色,我一下子跳起来,班特也跟了出来,他还没睡着。我们一个紧跟着一个,争先恐后地尽可能爬高,一直爬到桅杆交错的地方挤在一起。我们周围有很多海鸟,天空蒙上了一层淡紫罗兰色的薄雾面纱,倒映在海面上,仿佛是远离的夜姑娘留下来的礼物。然而,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道红光开始流泻出来,在遥远的东南方,红光逐渐形成血红的背景,衬托出一缕淡淡的影子,就像一道短短的蓝色铅笔线,横躺在海的边缘。

陆地!岛屿!我们贪婪地凝视着它,并叫醒其他人,被叫醒的人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四处张望,好像以为我们的船头就要驶上海滩。尖叫的海鸟在天空上架起一道桥,指向远方的小岛。血红色的背景逐渐扩展,随着太阳慢慢升起、白昼缓缓到来,渐渐转变成金色。

我们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座岛屿不应该在那里。但岛屿是不可能到处漂流的,那么一定是木筏受到向北洋流的影响,在夜晚改变了航向。只消看一眼海浪的方向就能明白,我们已经在黑暗中失去机会了。现在所处的位置,海风是不会帮我们的木筏朝海岛方向前进的。土木土群岛附近的区域,到处都是强而有力的当地洋流,当它们冲向陆地时就会朝任何方向转弯,很多洋流在遇到暗礁和礁湖出没的强烈潮汐流时,又会改变各自的流向。

我们把操舵桨调整好,但我们心里很清楚根本是没有用的。六点半,太阳从海里升起,然后遵循它在热带地区的一贯路径,直接爬上空中。那座岛屿在几海里外的地方,外表看起来好像沿着地平线有一片低矮的林带。浓密的树林簇拥在狭窄的浅色海滩后面,由于海滩的地势很低,所以不时会被大海淹没。根据艾瑞克测量出来的方位,这是普卡普卡岛(Puka-puka),它是土木土群岛的第一站。关于这座岛,根据一九四〇年版的《太平洋群岛的航海指引》(Sailing Directions for Pacific Islands)、我们的两张航海图,以及艾瑞克的观察,竟然给出四种大不相同的位置,但是由于附近没有其他岛屿,我们看见的这座岛毋庸置疑就是普卡普卡岛。

船上没有爆发出欢呼声。调整好船帆,放置好桨橹,我们有的爬在桅顶,有的站在甲板上,静静地望着前方从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央冒出来的陆地。终于,我们有了有形的证据,可以证明我们在这几个月的航行中的确有进展,而不只是始终在地平线围成的圆圈中心原地摇荡。在我们看来,这座岛仿佛是移动的,突然有一天闯入我们的领地——空荡荡的蓝色大海中心,然后慢慢地从我们身边漂过,朝向东方的地平线而去。对于终于到达波利尼西亚,我们心里充满温暖、宁静与满足,混杂着一丝丝失望,只能无助地看着岛屿像海市蜃楼般坐落在眼前,而这趟朝向西方的无尽旅程还要继续。

就在日出之后,有一根浓厚的黑色烟柱从小岛中间偏左的树梢上升起来。我们注视着它,心想土著们一定刚起床,正在弄早餐。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是土著在眺望哨看见我们,所以升烟作为信号,邀请我们登陆。大约七点时,我们闻到一股淡淡的、燃烧菠萝格木的气味,令我们充满盐味的鼻孔隐隐发痒。这样的景况,唤醒了我在法图希瓦岛海滩上篝火的尘封记忆。半小时后,我们闻到新砍的木柴以及森林的味道。小岛开始在我们的木筏后变小,而我们却还能闻到从岛上传来的阵阵香味。整整十五分钟,赫门和我靠在桅顶,让叶子和绿树温暖的香味沁入我们的鼻孔。这是波利尼西亚的气味,在我们经历了九十三天盐水与浪涛包围的日子之后,这种干燥陆地的气味是多么美丽、丰饶啊!班特早已钻回睡袋里呼呼大睡;艾瑞克和托尔斯坦躺在船舱里沉思;诺特则跑进跑出地嗅着叶子的气味,然后写在他的日记里。

八点半,普卡普卡岛已经在我们身后消失了,但是在十一点之前,我们爬上桅顶,还能看见在东边地平线上有一道淡蓝色的痕迹。接下来,连这个也不见了。只有一朵高高的库姆卢尼姆巴斯云,静静地往天空升上去,这是唯一能找出普卡普卡岛位置的迹象。海鸟不见了。它们比较喜欢在岛屿向风的一面活动,晚上吃饱要回家时,可以借一点风的帮助。海豚也明显变少了,只有一些领航鱼在木筏下游着。

当晚,班特说他想要一张桌子和椅子,好方便读书,像这样不是躺着就是趴着读书实在太累了。否则,他倒是很庆幸我们错过登陆的机会,因为他还有三本书没读完。托尔斯坦突然很想吃苹果,而我则在夜里突然醒来,因为我确定自己闻到了牛排和洋葱的香味,然而醒来时却发现只是一件脏衬衫散发的味道。

隔天清晨,我们发现有两朵新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就好像两列火车头里冒出来的蒸汽。从地图上看来,这两朵云下面有两座珊瑚岛,名字分别为芬嘉希那和安格陶。当风吹起,安格陶上空的云频频向我们示好,于是我们把航线定在那里,将桨橹绑紧,开始尽情享受太平洋的宁静和自由。在“康提基号”的竹制甲板上享受好天气,美妙得让我们陶醉在想象中,虽然不知道前方会碰到什么,但我们都深信旅程即将结束。

我们朝着安格陶上空的云航行了三天三夜。天气好极了,光靠操舵桨就能维持航向,洋流也不再捉弄我们。第四天早上,赫门刚值完四点到六点的班,他告诉来接班的托尔斯坦,他在月光下看见了一座低矮的小岛轮廓。等到太阳升起时,托尔斯坦把头伸进船舱门内,喊道:

“前面有陆地!”

我们全都冲到了甲板上,眼前所见的景象,让我们忍不住想升起所有的国旗庆祝。首先,我们在船尾升起挪威国旗;然后,在桅顶上升起法国国旗,因为我们即将前往法国属地。不久,木筏上所有的国旗都在清新的信风中飘扬——还有美国、英国、秘鲁和瑞典国旗。此外,还有探险俱乐部的旗子,这就是那时“康提基号”的模样。这回岛屿的位置很理想,刚好在我们的航线上,比起四天前日出时冒出来的普卡普卡岛的位置,还离我们远一点点。当太阳从我们身后直接升上天空,我们清楚地看见,小岛上雾蒙蒙的空中有一道绿色微光。那是从暗礁围绕的平静绿色礁湖反射出来的光。这种低低的环湖,有些可以将海市蜃楼投射在几千英尺高的空中,因此,就在小岛出现在地平线之前好几天,原始时代的水手就能依此判断出它的位置。

大约十点时,我们操起桨来,现在必须决定应该驶向小岛的哪个部分。我们已经区分出单独一棵树的树梢,也能看见一整排的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阳光下,树的剪影格外明显。

我们知道在小岛与我们之间的某处,必然埋伏着没入海里的危险浅滩,不让任何物体靠近,以此保护这座无辜的小岛。暗礁被东方卷来的深深波浪所覆盖,当大量的水在浅滩上失去平衡时,就会向上摆荡,然后再栽下来,在尖锐的珊瑚礁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激起泡沫。很多船只都在土木土群岛附近被海浪吸过去,撞上隐藏在水里的暗礁,因而变成碎片。

从海上我们完全看不见这种潜伏的陷阱。我们跟随着海浪往前航行,只看见闪亮的海浪弓起身体,背叠着背,一波一波地消失在小岛边。暗礁以及暗礁前激荡的怒潮都被我们前面一排排的大浪挡住了。然而,沿着小岛的南北两边,我们可以看见海滩的轮廓,在离陆地数百码处,海涛汹涌,激起千层浪花。

我们调整了航向,让木筏朝着小岛南端行驶,希望到时可以绕过环礁,找到一个背风的位置,或是在我们漂过头之前遇到一个浅水滩,让我们随便用个类似锚的东西,就能使木筏停下来,直到风转变方向,将我们送往小岛的背风处为止。

大约中午时分,我们透过望远镜看见岛上的植物,包括小棵的绿色椰子树,树梢全都紧紧相连,看起来像是繁茂的矮树篱笆。在椰子树前,有很多大型珊瑚礁块散落在明亮的沙滩上。除此之外,岛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一些白鸟在树丛上方飞翔。

下午两点,木筏离小岛已经很近了,我们小心地避开讨厌的暗礁区,绕着小岛航行。当我们逐渐驶近时,我们听到海浪打在暗礁上的怒吼声,就像长流不息的瀑布水声,过了不久,涛声隆隆,又像无尽延伸的特快列车,在距离我们右舷几百码的位置,与我们平行行驶。我们的想象无限飞驰,“特快列车”就这么一路怒吼着过去,我们甚至还看见列车驶过的地方白色浪花时而被抛向空中,追逐着翻卷的海浪。

有两个人一起站在船尾扭转操舵桨,他们在船舱后面,看不到前面的情形,所以领航员艾瑞克就站在烧菜的木箱上,帮掌舵的两个人指引航行的方向。我们的计划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靠近那些危险的暗礁,于是继续从桅顶上眺望,寻找暗礁里的任何一道豁口或通道,好让木筏能从那里滑过去。洋流正带着我们朝暗礁长驱而去,而且没有捉弄我们。松弛的活动船板让我们和风向成二十度的角前进,风也正好向着暗礁吹拂。

艾瑞克告诉我们沿“之”字航线前进,越接近暗礁越要绕着圈走,虽然看不见,但那里的水有吸力。赫门和我则把橡皮艇一端绑在木筏上,然后搭橡皮艇出去。当木筏往内线靠时,我们借由绳子在它后面摇摆,得以接近造成海浪怒吼的暗礁,近得能够看见绿色透明的水墙是如何从我们这里卷开,又是如何被吸回去时,我们还看见暗礁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就像一堆生锈的铁矿石。就我们观察的结果,海岸上没有任何豁口或通道。所以艾瑞克调整了一下船帆,他将左舷的部分拉紧,放松右舷的船帆部分,掌舵手也跟着移动操舵桨,“康提基号”于是又将头掉转过来,摇摇晃晃地离开危险区域,等下一次再来。

每次“康提基号”驶进暗礁,又摇晃着出来,我们坐在被拖行的橡皮艇上的两个人都跟着海浪的节奏变得很紧张,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每次接近暗礁,我们都觉得海浪越翻越高,气势越来越凶猛。每次我们都觉得艾瑞克指引得太过火、太接近暗礁了,这回“康提基号”不可能安全退出来,一定会被巨浪拖向可怕的红色暗礁。但是,每一次艾瑞克都能巧妙操纵,让“康提基号”全身而退,不被一波波的浪潮吸进去,再度回到大海中。我们这几次都是擦着小岛外围滑过,与小岛的距离已经很近,岸上的每个细节都能看得很清楚,尽管岸上宛如天堂般美丽,我们却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中间这条波涛汹涌的“护城河”。

大约三点钟时,我们看见岸上的椰子树林里有个开口,从这个宽敞的空隙看进去有一座蓝绿色礁湖。只可惜外围的暗礁和之前的一样密集,仿佛在波浪中凶狠地张着血红的大口。这里没有通道,风在背后推着我们沿着小岛沉重地前行,不一会儿,树林的开口就看不到了。后来椰子树林越来越稀疏,我们看见珊瑚岛的内部,里面有最美、最明亮的盐水礁湖,就像一潭宁静的山中小湖,四周围绕着摇曳的椰子树和闪亮的海水浴场。诱人的绿色椰岛自成一个宽广、柔软的沙环,围绕着这座看起来“欢迎光临”的礁湖,然而外面还有一个环围绕着整座岛,就是这守护天堂之门的锈红“刀剑”。

我们一整天都沿着安格陶岛外围,曲曲折折地在水上滑行,岛上的美景就在船舱门外,近在咫尺。阳光照射在椰子树林上,岛上的一切恍如天堂、充满欢乐。当我们的探路行动逐渐成了例行公事,艾瑞克拿出他的吉他,头戴一顶秘鲁的大遮阳帽,站在甲板上,自弹自唱起充满情感的南洋歌曲,而班特则在木筏边缘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美味的晚餐。我们打开一个从秘鲁带来的老椰子,向小岛上挂在树上的新椰子致敬,然后大口喝下椰汁。根植在土地上的绿色椰子树林,闪耀着光芒,频频向我们招手;绕着椰子树顶盘旋的白色小鸟、蓝绿色的礁湖,还有柔软的沙滩,营造出一种宁静的氛围。危险的红色暗礁,海浪连续传来又像炮声又像鼓声的轰鸣,引发我们这些来自大海的人无法抗拒的感动,一种永远不会在我们记忆中消失的感动。毋庸置疑,我们已经到达另一端了,就是真正的南太平洋岛。无论我们有没有登陆,我们都已经到达波利尼西亚了。广阔的大海,就在我们背后。

我们在安格陶岛外围逗留的这一天,是我们上船的第九十七天,一个值得好好纪念的日子。它特别的点在于,我们在纽约时估算过,在理想的情况下,我们能到达最近的一座波利尼西亚岛,最少就是要用九十七天。

大约五点,我们看见岸上树林中有两间以棕榈叶当屋顶的小屋,没有炊烟,也没有生活的迹象。

五点半时,我们又驶进暗礁。越来越接近小岛的西岸,必须把握最后一个机会,我们沿着岛南端的海岸线看了一遍,希望找到通道。现在太阳正西沉,我们努力想看清楚前方,可是光线太强,睁不开眼睛。后来,我们看见几百码外海浪撞击暗礁的地方,空中出现了一道小彩虹。接着,在内陆海滩上,我们看见一群群的黑点,而且突然有一个黑点慢慢朝海水的方向移动,其他的则迅速跑到树林边——他们是人!我们鼓起勇气靠近暗礁。风此时已经静止下来了,我们甚至觉得只差一点点就要进入小岛的背风处了。现在,我们看见他们准备了一艘独木舟,接着两个人跳上船,从暗礁的另一边划出来。划了一段后,他们向外掉转船头,见独木舟被浪头高举到空中,迅速穿过暗礁间的一条通道,然后朝着我们径直驶过来。

原来,暗礁的通道就在那里——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同时我们也看见坐落在椰子树间的整座村庄,但是日影已经变长了。

独木舟上的两个人向我们招手。我们也热切地招手回应,他们于是加速驶来。映入眼前的是波利尼西亚人特有的、装有舷外支架(1)的原木舟,两个褐色皮肤、穿着汗衫的人面朝前方坐着划桨。接着,我们之间出现了语言障碍。我们一行人中,只有我曾在法图希瓦岛居住过,那段时间学会的马贵斯语的单字还记得几个,但是波利尼西亚语是一种很难学的语言,况且待在我们的北方国家根本没有机会练习。

当独木舟到达木筏旁边时,这两个人跳上木筏,其中一个人满脸笑容,伸出一只褐色的手,用英语大声叫道:

“晚安!”

“晚安!”我说,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你会说英语吗?”

那个人又笑笑,点点头。

“晚安,”他说,“晚安。”

这就是他所有的外文词汇了,不过这已经远远胜过他旁边那个看起来客客气气的朋友了,那个人只是站在原地笑,一副对这个经验老到的同伴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

“安格陶(Angatau)?”我指着小岛问。

“汉格陶(H'a angatau)。”那个人肯定地点头。

艾瑞克骄傲地点点头,他说对了,我们的位置与他观测太阳判断出来的位置完全一致。

“麦麦希犹沓(Maimai hee iuta)。”我试着说。

根据我在法图希瓦岛上所学到的,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要登上陆地”。

他们两个同时指着暗礁里看不见的通道,于是我们掉转操舵桨,打算冒一冒险。

就在那时,有几股清新的微风从小岛内部吹过来。一朵小小的乌云旋在礁湖上方。风威胁着要我们离开暗礁,“康提基号”也开始不听操舵桨的使唤,转弯的幅度始终不够,令我们无法到达通道的开口处。我们想把木筏停住,但是锚的绳子不够长,够不到海底。现在我们必须依赖划桨,而且得动作迅速,在风把我们吹走之前到达。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拉下帆,每个人都拿出桨,我则多拿了两支桨递给那两名土著,当时他们正站着享受我们给他们的香烟。

土著用力地摇摇头,并指指航线,一脸疑惑的样子。我用手势告诉他们,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划,而且重复那句话“要登上陆地”,于是站在前面的那个人弯下腰,用右手在空中做个拉曲柄的手势,说:“Brrrrrrrrrrr——!”

毫无疑问,他要我们发动引擎。他们以为自己站在一艘吃水深的有趣船只的甲板上。我们带他们到船尾,让他们观察原木下面,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螺旋桨。他们愣住了,捻熄香烟,赶紧跑到木筏侧舷坐下,这样我们每一侧就有四个人了,我们把桨插入水中,开始划。这时候太阳迅速下山了,从小岛上刮来的风更大了。看这情况,我们并没有往前移动哪怕一寸。土著们一脸惊骇,立刻跳回独木舟,然后就不见了。天色越来越暗,我们再度落单,拼命划着桨,以免再漂回大海。当夜幕笼罩整座小岛时,四艘独木舟摇摇晃晃地从暗礁后面冒出来,不久一大群波利尼西亚人就上了木筏,全部要和我们握手,并索取香烟。有了这些当地人在船上,就没什么危险了,他们绝不会让我们再回到海上消失不见的。所以,我们今晚就能上岸了!

我们迅速用绳子将所有独木舟的船尾连接着“康提基号”的船头,而这四艘坚固的独木舟以扇形的队伍散开,像狗拉雪橇大队一样,在木筏前面拉着。诺特跳上橡皮艇,像一只被选派为领队的狗,排进独木舟队里,而我们剩下的人则拿着划桨,坐在“康提基号”两根外围的原木上。于是,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与一直在背后帮助我们的东风的第一次战斗。

月亮尚未升起,周围一片漆黑,还有一阵疾劲的风。在陆地上,村民们收集了柴火,生起一堆大火,指示我们暗礁通道的方向。黑暗中,从暗礁传来的轰隆声环绕着我们,就像永不停止怒吼的瀑布,声音越来越大。

我们看不见前面拉着我们的独木舟队,但能听见他们用波利尼西亚语唱着轻快洪亮的战歌声。我们也可以听得出诺特和他们在一起,因为每次波利尼西亚音乐一停止,就能听到诺特在波利尼西亚合唱团中独吟挪威民谣。为了参与这场热闹,我们在木筏上的人也和谐地唱出“约翰·布朗的宝宝鼻头有颗痘痘”(2)。我们这群白种人和褐种人,都因边划边笑边唱而大口喘息。

我们心潮澎湃。第九十七天,我们到达波利尼西亚了。当天晚上,村子里将会有一场盛宴,村民们高兴地呼喊着。安格陶一年才会有一次访客:是来自塔希提岛、搭着椰干双桅帆船(3)的人,他们来这里收集椰子果仁。他们上岸的那晚,总会有一场篝火盛宴。

然而,愤怒的风依旧顽固地吹着,我们划得四肢酸痛,坚守阵地不退却,却一点也没有前进,村民生起的那一堆火还是离我们很远,来自暗礁的轰隆声也丝毫不减。渐渐地,歌唱声消失了,全部静止了,我们都再也划不动了。火堆没有移动,只是在我们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时,它也在上下起伏。三个小时过去了,现在已经九点了。我们逐渐坚持不下去了,因为我们都累了。

我们试图让土著们了解,我们人手不够,需要岸上的人来帮忙。他们向我们解释,岸上人手不少,但是他们全岛只有这四艘可以出海的独木舟。

接着诺特驾着橡皮艇从黑暗中出现。他有个主意,可以划橡皮艇去找更多人来。必要时,橡皮艇可以坐得下五六个人。

这太冒险了。

诺特对当地情况又不清楚,他不可能在那么漆黑的夜里,摸索出进入珊瑚礁开口的路。于是他提议,带着土著领队一起去,可以为他带路。我还是认为不安全,因为土著没有操纵笨拙橡皮艇通过又窄又危险通道的经验,但我还是让诺特去找黑暗中坐在前面划桨的土著领队来,我们可以听听他有什么看法,毕竟情况已经很明显,我们无力阻止自己往回漂流了。

诺特消失在黑暗中,去找领队。过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诺特回来,当然也没看见领队,于是我们喊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回应,只听到前面波利尼西亚人的合唱声。诺特就这么消失在黑暗中了。这时我们才了解是怎么回事。在一阵喧嚷和混乱中,诺特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和领队一起划向岸上了。无论我们如何叫喊都没有用,因为诺特现在所在的位置,所有声音都被沿途障碍的轰隆声所淹没。

我们迅速找到一盏摩尔斯灯,由一个人爬上桅顶,打着“回来、回来”的信号。

但是没有人回来。

两个人不在,一个人持续在桅顶打信号,我们往回漂的速度加快了,余下的人已经很累了。我们将标记物扔到海里,看得出我们正慢慢移动,虽然是往错误的方向移动。村民的火越来越小,浪涛里的噪声也减少了。我们离开椰子树林的背风处越远,不知疲倦的东风对我们的控制就越紧。我们都清楚得很,现在基本就相当于之前在大海中被风和洋流推着走的日子。我们逐渐了解,所有希望都已经落空,我们又漂回大海了。但是我们绝不能停止划桨,要尽全力不让木筏往回漂,直到诺特安全回到木筏上为止。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了。火越来越小,甚至在我们滑进海浪的浪谷时,完全看不到火光了。海浪的轰鸣渐渐变成模糊的沙沙声。月亮升上来了,我们可以看见圆盘般的月亮在岸上椰子树梢后透出亮光,但天空似乎全被云朵遮掩了,还雾蒙蒙的。我们听见土著们开始窃窃私语、交换意见。我们突然注意到,其中一艘独木舟将绳子丢到海里,然后就不见了。另外三艘独木舟上的人,又累又怕,也不再全力划桨了。“康提基号”继续往回漂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不久,剩下的三条绳子也松了,那三艘独木舟回到木筏旁边。其中一名土著跳上木筏,昂起下巴,静静地说:

“犹沓(Iuta)。”(到陆地。)

他焦虑地望着火堆,这堆火现在要过好长时间才能看见它闪一下,而且形同火花。我们漂浮得很快。暗礁那里的轰鸣已经听不到了,只有海浪像以前一样呼啸,同时,“康提基号”上的所有绳索也吱吱嘎嘎地呻吟着。

我们不断请土著们抽烟,我急忙潦草地写张字条,让他们带走,如果找到诺特,就交给他。字条上写着:

带着两名土著跟你一起,搭独木舟,把橡皮艇拖回来。绝对“不要”独自划橡皮艇回来。

我们只好指望这些热心的岛民愿意带诺特搭独木舟回来——假设他们认为乘独木舟出海是可行的。而如果连他们都认为这是行不通的,那么诺特冒险划橡皮艇出海,还妄想追上逃跑的木筏无异于是发疯了。

土著拿了这张字条跳上独木舟,然后消失在黑夜里。我们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最初遇到的那位朋友在黑暗中礼貌地高声道别:

“晚安!”

接下来是那群外语能力较差的人低低的一阵赞叹声,夸赞这位少见会讲英文的人,然后周围陷入一片沉寂,仿佛我们离陆地还有两千海里远时一样,除了自然界的声音,一片沉寂。

大风压境,身处一望无际的大海,单靠四个人划桨根本无济于事,但我们还是继续在桅顶上打信号。我们不敢再打“回来”的信号,只发出规则性的闪光。四处一片漆黑,月亮只偶尔从云缝中露一下头。高挂在我们上空的,一定是库姆卢尼姆巴斯云。

十点时,我们放弃了最后一丝再见到诺特的希望。我们静静地在木筏边缘坐下,啃着几块饼干,但我们还是轮流在桅顶上打信号,没有了宽幅的康提基船帆,桅杆显得赤裸又突兀。

我们决定整晚持续打信号,直到得知诺特的消息。我们绝不相信诺特被海浪打败了,他一向运气很好,无论遇到大水还是大浪,他都会活得好好的。不过,他被困在太平洋中一座偏僻的小岛上,周围全是波利尼西亚人,已经够倒霉了。真是可恶!难道在这漫长的航行之后,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来这里蜻蜓点水似的把一个人留在一座偏僻的南太平洋岛就离开?第一批波利尼西亚人刚满脸微笑地上了船,又急忙逃走,因为他们不想被困在“康提基号”上。当时的状况就是这么可恨!“康提基号”正在无法自制地往西漂浮。那天晚上,绳子叽叽嘎嘎地发出可怕的声音,大家都毫无睡意。

十点半,班特从摇晃的桅顶下来,等下一个人上去接班。我们突然清楚地听见从漆黑的大海上传来的声音。又来了,是波利尼西亚人在讲话。我们在黑夜里使尽全部力气喊叫,他们也喊叫回应——其中还夹杂着诺特的声音!我们兴奋得快发疯了,疲累也好,沮丧也罢,瞬间烟消云散。就算我们漂离了安格陶又怎么样?在这片大海上还有其他岛屿啊。既然这九根原木已经这么喜欢旅行,就爱漂浮到哪里是哪里,只要我们六个能再度聚集在船上,一切都没关系。

三艘独木舟在黑暗中乘风破浪而来,诺特先跳上久违的老“康提基号”,后面跟着六个褐色皮肤的人。他先花一点时间跟我们解释:土著必须收到礼物,然后才肯冒险回到他们的小岛。因为看不见灯光,也看不见陆地,天上几乎没有星星,他们必须迎着风浪在黑暗中摸索着划回去,才能再见到岛上的火光。我们以香烟和其他礼物重重地酬谢他们,每个人都热情地跟我们握手道别。

他们显然很为我们担心,指着西边表示,我们要去的地方处处是危险的暗礁。领队眼里闪着泪光,亲切地亲了我的下巴,此刻感谢上苍赐给我胡子。接着他们爬进独木舟,剩下我们六个人留在木筏上,又聚在一起了。

我们任木筏自行漂浮,专心聆听诺特的故事。

诺特领了土著领队进橡皮艇后,信心十足,认定登陆行动将万无一失。土著自己坐下来,拿着小桨往暗礁开口划,这时诺特看到了“康提基号”发出的信号,他惊讶地发现竟是要他回来。他用手势指示划桨的人回头,但土著不愿意。于是诺特自己拿起划桨,但土著又把他的手拉开,眼看暗礁在他们周围轰隆作响,诺特觉得这时争执有害无益。而刚好这个时候又闪进暗礁的开口,并且已经向岛的方向划过去了,直到他们碰到岛屿上坚硬的珊瑚块,一群土著跑过来,高高举起橡皮艇,用力拉上岸。诺特独自站在椰子树下,他周围围绕着一大群褐色皮肤说着难懂语言的土著。光着脚丫子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全都聚集在一起围着他,抚摩他衬衫和裤子的质料。他们自己则穿着破破烂烂、古旧的欧洲服装,但是岛上没有白人。

诺特选了几个比较聪明的村民,用手势表示,要他们和他一起划橡皮艇出去。这时有一个彪形大汉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诺特判定他是酋长,因为他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讲话声音响亮,又具权威性,所有人都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诺特又是挪威语又是英语地向他解释,他需要人手,并且必须在我们其他人漂浮出去前回到木筏上。酋长脸上露出微笑,但什么都没听懂。而诺特,虽然表示出最强烈的抗议,还是被叫嚣的群众推到村庄里。一大群狗和猪,以及带着新鲜水果的漂亮南海姑娘出来欢迎他。显然土著们希望诺特留下来,然而诺特不为所动,他只是悲伤地挂念着即将消失在西边的木筏。土著的意图很明显,他们非常希望我们去,因为他们知道白人的船上有很多好东西。如果他们能留住诺特,我们几个人和这艘奇怪的木筏当然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不可能把诺特独自留在岛上不管。

又经历了一些更为奇特的事情后,诺特逃到放橡皮艇的地方,身边仍然围绕着许多男女仰慕者。他们再也不好误会他的意思了,他用语言加手势的国际化方式终于表达清楚了;他必须也一定要在当晚回到奇特的船上,而且由于时间紧迫,他要立刻动身。

于是土著们换了个花招:他们用手势表示,我们其他人可以从另一个海岬上岸。诺特犹豫了几分钟。接着,从女人和小孩照料火堆的海滩那儿传来喧闹的声音,那三艘独木舟回来了,并给诺特带来一张字条。看了字条之后,他绝望了,因为字条上嘱咐他不要独自划橡皮艇回大海,但眼前没有任何一名土著肯陪他一起回木筏。

接下来,土著之间掀起了一场激烈的争执。那些出海来看过木筏的人都非常明白,将诺特留在这里是没用的,我们纵然想上岸,也是有心无力呀。最后的结果是,诺特半威胁半利诱地以国际语言怂恿三组独木舟成员陪他出海追“康提基号”。于是他们一行人在热带的夜里,后面拖着摇摇晃晃的橡皮艇出海了,留下的土著们动也不动地站在即将熄灭的火堆旁,望着他们新交的金发朋友就这么迅速离开,跟他如旋风般快速来到一样。

当海浪举起独木舟时,诺特和他的同伴都看见了远处木筏发出的微弱灯光。波利尼西亚独木舟又长又细,两舷加了尖头浮标,既能增加稳定性,又能像刀子般切进水里,穿水奔驰。对诺特而言,在双脚重新回到“康提基号”厚实的原木之前,时间就像永远一样没有尽头。

“岸上好不好玩?”托尔斯坦羡慕地问。

“噢,你应该看看那些跳草裙舞的姑娘!”诺特调侃他。

我们没有升起船帆,把桨橹放在船中央,然后六个人一起爬进船舱,睡得像安格陶海滩上的圆石一样。

我们在海上漂浮了三天,完全没有看见陆地的影子。然后情况有些不妙了,我们直直地往塔库梅环礁和拉罗亚环礁漂流,这两座环礁加在一起把我们前面四五十海里的海面都堵住了。我们竭尽全力掉转方向,希望避开这些危险的礁石,从它们的北边绕过去。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有一天晚上,值班的人匆忙跑进来,把我们全都叫了出去。

风向改变了,我们现在正朝着塔库梅环礁航去,而且开始下雨了,视线非常不好。而且环礁应该就在不远处。半夜,我们开了一场战务会议,现在问题是如何救自己一命。想要从北边绕过去是不可能了,必须试着改从南边经过。我们调整船帆,掉转桨橹,借着木筏后不可靠的北风,开始了一趟危险的航行。我们面前的环礁带宽达五十英尺,如果东风回来了,我们还在环礁正面航行,那我们就会被扔进巨浪中,任由摆布。

假如船难真的无可避免,我们也已经有了共识,就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留在“康提基号”上。我们不会爬上桅顶,因为在那里我们会像烂水果一样被摇下来,但是当海水淹向我们时,我们会紧紧抓住桅杆的支索。我们解开甲板上的橡皮艇,然后将防水的小无线电发报机、少量的给养、水瓶和医药箱紧绑在橡皮艇上。这些东西可以自己被冲到岸上,如果我们空手被冲上岸时,就用得着了。我们在“康提基号”后面绑了一条长绳子,上面绑着浮标,这也可以被冲上岸,如果木筏在环礁上搁浅了,我们就可以借着那条绳子将整艘木筏拉上岸。全都设想妥当后,我们爬进船舱睡觉,只留下轮班的人在雨中看守。只要北风不停,就算慢一些,我们也肯定会绕过埋伏在地平线下的珊瑚礁漂过去。然而,有一天下午,风停了一阵子,当它再回来时,就已经转为东风了。根据艾瑞克的测量,我们的位置已经很靠南了,所以我们有希望直接驶向拉罗亚环礁最南边的尖岬。我们会设法绕过去,到背风那面躲一躲,然后再继续前往其他环礁。

到今晚,我们已经在船上待了一百天了。

夜里醒来,我觉得焦虑不安。海浪的波动有点不寻常,“康提基号”移动的情形也跟以前的状况大不相同。我们对原木移动的节奏有没有改变,已经变得很敏感了。我马上想到我们此刻逐步靠近的沿岸,可能会产生吸力。所以,我不断地走出甲板,或爬上桅杆,然而除了海浪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还是不能安心入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黎明到来,快到六点时,托尔斯坦急急忙忙从桅顶上下来。他看见前方远远的有一整排椰子树覆盖的小岛。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我们先掉转操舵桨,让木筏尽可能地往南行。托尔斯坦所看见的,一定是散列在拉罗亚暗礁后方,像一串珍珠的小珊瑚岛。我们一定是被一股向北的洋流捉住了。

到了七点半,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排遍布椰子树的小岛,我们的船头几乎是正对着最南边的一座。所以这些小岛和椰林其实都位于我们木筏的右侧,远远地点缀在地平线上,随着我们继续航行,它们便如小点点般消失在北边。这时候,连最近的岛屿也已经在四五海里外了。

根据我们在桅顶上的观察,虽然我们的船头直指这一串岛屿链最末端的那座小岛,可由于我们向侧面漂去的力量很大,所以并不会朝船头所指的方向挺进。我们正斜着漂向环礁,如果活动船板能固定得住,我们还是有希望摆脱险境的,但是鲨鱼紧紧跟在船尾,根本不可能潜入木筏下,用新的支索绑紧松动的活动船板。

我们知道,现在能留在“康提基号”上的时间只剩下几小时。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些时间,为这场无法避免的珊瑚礁船难做好准备。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能力,也了解自己的责任,所以在此危急时刻,大家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既没有人无所事事,也没有人碍别人的事。当风将我们逼进去时,“康提基号”时而举上,时而栽下,随波涛起舞。毋庸置疑,这混乱的浪潮是暗礁的杰作——有些海浪还在向前冲,有些则碰壁之后反扑回来。

我们仍然满帆前进,始终希望能绕过去。当我们逐渐漂流得近了一些,船已经半侧过身了,这时候我们才从桅杆上看见那一连串遍布椰子树的小岛是如何跟珊瑚礁连接在一起的:有部分在上面,有部分在水里,宛如一排防波堤,那里的海水则高高跃起,激起白色的泡沫。拉罗亚环礁呈椭圆形,直径二十五英里,更不要提它还邻接塔库梅环礁。它较长的一面,整个面对东去的海浪,而这就是我们将要栽进去的地方。其实这块环礁本身全长只有几百码,在它后面,是一连串充满田园诗情的小岛,围绕着平静的礁湖。然而环礁连着环礁,占据了整个地平线。

我们看着前方的地平线,蔚蓝的太平洋仿佛在那里被残忍地撕成碎片,扔到空中,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我知道我们接下来会碰到什么事,我以前去过土木土群岛,不过是安全地站在陆地上眺望东边巨浪的壮观场面,浪涛从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席卷而来,冲击环礁后变成碎浪。我们继续向南航行,陆续看到新的环礁与小岛,现在,我们一定是刚好在珊瑚墙正面的中间位置。

在“康提基号”上,所有结束航程的准备都做好了。每一件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拿进船舱里绑好。文件和报告,连同底片,以及其他不容许沾到一滴海水的东西,都放进了防水的袋子里。整个竹制船舱用帆布盖起来,还用特别牢固的绳子绑了又绑。当我们发现完全不可能绕过环礁时,便打开竹制甲板,用弯刀切断所有绑在活动船板上的绳索。将活动船板拉上来是很困难的,因为上面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藤壶。活动船板拿起来以后,我们木筏的吃水最深的位置不过就是原木底部了,这样一来我们会更容易从礁石上方冲过去。没有了活动船板,加上船帆也放了下来,木筏完全侧着前进,一切听凭风浪的摆布。

我们将手边最长的绳子扎在自制的锚上,并把它紧绑在左舷桅杆的桅座上,如此一来,当锚被丢出木筏外时,“康提基号”会船尾在前。这个自制的锚,其实是把用过的干电池和其他比较重的零碎杂物填满空罐,然后将实心的红树林棍子插进罐子里,再交叉固定而成的。

第一道命令,也是最要紧的:抓紧木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必须抓紧木筏,让那九根大原木独立承担暗礁。我们得省下气力来抵抗海水的重量。如果我们跳下海,就会成为吸力下无助的牺牲品,因为我们会在尖锐的礁石上被海浪扔进扔出。橡皮艇在如此陡峭的海浪中很可能会倾覆,如果我们坐在里面,过重的重量也会使它撞到暗礁,然后碎成一片又一片。但是原木则迟早会被抛上岸,只要我们抓紧原木,就会跟它们一起上岸。

接下来,每个人都得穿上鞋子,这是一百天来的头一回。每个人都要准备好自己的救生带。其实,救生带没什么用处,无论是谁,只要掉下船,等不到被淹死,就先被撞死了。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将我们的护照以及手上剩下的几块钱,都放进口袋里。时间大概是我们唯一不缺的东西。

我们无助地漂浮着,木筏一步一步侧着身朝暗礁前进,这期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令人感到焦虑。木筏上是安静的,虽然我们都在船舱和甲板之间爬进爬出,但都只是沉默着,顶多简单说句话,就继续我们手上的工作。我们的表情很严肃,每个人都清楚即将面对的命运。不过木筏上的气氛毫不紧张,我们对木筏已逐渐培养出不可动摇的信心。既然它能横渡大海,就可以带我们活着上岸。

船舱里一团混乱,塞满了紧紧绑着的给养纸箱和其他货物。托尔斯坦几乎没办法挤进放置无线电的角落,好操作短波发报机。我们现在距离老基地卡瑶已经四千多海里了,那里的秘鲁海军战事学校和我们一直保持定期联络,至于哈尔和法兰克,以及美国其他无线电业余爱好者那就离得更远了。然而,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我们前一天才和一位挺有办法的无线电爱好者通过话,他在库克群岛(4)的拉罗汤加岛上有一套无线电设备,于是,一大清早,我们的转接员就一反常态地安排一个额外连线。在我们漂往暗礁的过程中,托尔斯坦就这么一直坐着按压无线电按键,呼叫拉罗汤加岛。

“康提基号”日志逐条记载着:

八点十五分:我们在慢慢接近陆地。现在我们从右舷看过去,可以用肉眼分辨岛上单株的椰子树。

八点四十五分:风的方向转到相当不利的方位,我们根本没有希望安全渡过这一关。不过船上的气氛并不紧张,有的只是甲板上紧凑的准备工作。前面的暗礁上有东西,看起来好像帆船的残骸,也有可能只是一堆漂浮的木头。

九点四十五分:风直接把我们带到暗礁后面倒数第二座岛屿。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珊瑚礁。它的样子就像一面有白点和红点的墙,只有浅浅的一层露在水面上,横亘在所有岛屿的前方。整片暗礁一直是白浪拍空,泡沫翻涌。班特刚烧好一餐美味的热食,大行动前的最后一餐!在暗礁上面的那个东西,果然是遇难船的残骸。我们现在已经离得相当近了,可以直接看到暗礁后方闪亮的礁湖,也可以看见礁湖的另外一边其他岛屿的轮廓。

我们写下这则日志时,海浪沉闷的声音又慢慢靠近了:整个暗礁无处不响着这种疾擂的鼓声,在整片天空中回荡,预告着“康提基号”的最后一场精彩表演。

九点五十分:现在已经非常接近了。继续沿着暗礁漂流,大概只剩一百码。托尔斯坦正和拉罗汤加岛的那个人对话。一切均已就绪。现在把日志收好。虽然情况看起来很糟,但我们士气高昂,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几分钟后,我们将锚抛下水,锚钩住海底,“康提基号”转了个身,船尾冲前,朝着暗礁。船锚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几分钟。托尔斯坦正坐着疯了似的敲着按键,他现在已经联络上了拉罗汤加岛。惊涛拍空,宛如雷鸣,巨浪时而腾起、时而跌落,不停肆虐,每个人都在甲板上忙进忙出。托尔斯坦也把信息传过去了,他说我们正漂向拉罗亚暗礁,他要求拉罗汤加岛的人每小时回来接收同一波段,如果我们超过三十六小时没有发出信息,就请拉罗汤加岛的人通知华盛顿的挪威大使馆。托尔斯坦最后几句话写着:“好了,剩下五十码。时候到了。再见。”然后他关闭无线电发报机,诺特将文件封起来,两个人赶紧爬出来,在甲板上与我们会合,因为锚已经卡不住了。

浪越来越大,海浪之间出现了深深的浪谷,我们可以感受得到,木筏一直被抛上抛下,越抛越高。

我们再度喊着号令:“抓紧,别管货物,务必抓紧!”

现在,我们快要钻进瀑布般的海浪之内了,已经听不到从暗礁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怒吼声了,只听得到每一波最接近我们的巨浪打在岩石上发出的单调巨响。

大家都准备好了,每个人都拉紧自己认为最安全的绳子。只有艾瑞克在最后的时刻爬进船舱里,有一个步骤他还没有做——他还没找到自己的鞋子!

没有人选择船尾,因为那里是暗礁撞击最严重的地方,也不会有人去抓由桅顶固定到船尾的两条结实的支索,因为如果桅杆倒了,我们就会挂在上面,而且会被甩出船外撞上暗礁。赫门、班特和托尔斯坦爬上我们紧绑在船舱墙面前的几个箱子,赫门抱住从船舱屋脊连下来的支索,其他两人则抓住从桅顶垂下来、平常用来升起船帆的绳子。诺特和我选择由船头往上连到桅顶的支索,我们认为,即使桅杆、船舱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摔出船外,至少从船头连出来的绳子会留在船上,而我们现在不就是以船头在后吗?

当我们了解到海浪已经找上我们时,锚绳已断,我们也被浪冲走了。有一波海浪直接从我们下面涌上来,我们觉得“康提基号”被高举到空中。重要时刻已经来了:我们速度之快,快到来不及呼吸,就这么骑在浪背上,摇晃欲倒的木筏在我们脚下颤抖,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这种刺激令人热血沸腾。我还记得,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却挥着手臂用尽全力大喊:“万岁!”这种叫喊让我有种解放的感觉,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其他人肯定认为我已经疯了,但是他们都笑了,由衷地笑了。我们跟着后面奔涌过来的海浪一起疾驰,这是对“康提基号”的严峻考验,一切都必将也终将顺顺利利。

然而,我们振奋的士气很快就消沉了。又一道大浪从木筏后涌起,像一堵闪耀的绿色玻璃墙。当我们往下掉时,它就紧跟在我们身后,它罩在我头顶那一秒,我只感到被猛地一击,就淹没在洪水之下。我感觉到海浪攫住了我整个身体,力量如此之大,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紧紧抓住,紧紧抓住!我想,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谁都会死死抓住,因为一松手就完蛋了。接着,我感觉到如山的海水扫过我的身体,放松了它紧抓着我身体的可怕魔爪。整波高耸的海浪击涌过来,怒吼、轰隆声震耳欲聋,我看见诺特在我旁边紧紧抓着支索,身子蜷曲得像个球。从后面看过去,巨浪是灰色的,浪脊连成一条平直的线,向前推进,一举淹没突出水面的船舱屋脊,那里正吊着另外三个人,他们紧贴着屋顶,让海水从他们身上扫过。

我们都还在木筏上。

这时,我抓得更紧了,双手双腿盘在坚固的绳子上,诺特则松开绳子,像老虎般一跃,和另外三个人一起站在箱子上,那里有船舱承受水的冲击。我听到他们大声地为我打气,但同时我也看见又一堵绿色的水墙升起,高高地朝我们这边压过来,我大喊出声,警告他们,尽量蜷起身来,用全部力气撑住。刹那间,地狱般的景况再度袭来,“康提基号”完全消失在大水之下。海浪释放出它的全部力量,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小的一团肉体又拖又拉。接着,第二波巨浪淹没了我们,紧接着迎来了第三波。

而后,我听到诺特喊出胜利的欢呼声,此时他正挂在绳梯上。

“你们看木筏,它撑得住!”

三波巨浪之后,只有双桅杆和船舱被打弯了一点点。我们的心头再一次升起一股战胜大自然的感觉,胜利的兴奋赋予了我们新的力量。

然后,我又看见一个浪头冲上来,比其他海浪堆得更高,我又向身后大声吼叫,提醒大家小心,自己则尽快爬上支索,尽量往高处爬,紧紧抓住。接着我消失了,被高举压制我们的绿色水墙卷进去,其他人在后面看见我没入水中,估计这面水墙高达二十五英尺,光是这道水墙上面的白色浪峰就有十五英尺高。巨浪很快冲到他们的位置。我们都只有一个共同信念——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坚持,坚持,坚持!

我们一定是撞上暗礁了。我是通过支索上面的张力判断的,我感到手里的支索打了个弯,松了一下,它好像颤了颤。然而这股碰撞到底是来自上面还是下面,我也分不清楚,我只是挂在那里而已。整个没顶过程只有几秒钟,但是我们必须使出超常的气力。人的身体中蕴藏着比肌肉本身更强大的力量源泉。我下定决心,就算我死也要以这种姿势赴死,让自己像个支索上的绳结。海浪继续轰隆隆地扑过来,覆盖我们,然后又离开,每当它怒吼时,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康提基号”仿佛被魔棒敲到一般,完全改变。我们在海上几星期、几个月所熟悉的那个木筏已经不见了。再过几秒钟,我们美丽的世界就要化作粉碎的残骸。

在甲板上,我只看见我旁边有一个人。他在舱脊上趴平了,脸朝下,双手直伸向舱脊两边垂下,而船舱本身就像是纸板搭的房屋般,朝着船尾和右舷的方向被压扁了。这个动也不动的人就是赫门。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他生命迹象。如山高的海水轰隆隆地挤过,将我们冲上暗礁时,右舷的硬木桅杆就像火柴棒般断了,上面的那一截掉下来,刚好砸穿了船舱屋顶,结果桅杆和其他装备都以低角度往右舷倾斜,倚靠着暗礁。在船尾,操舵台旋转成纵长形,横梁断裂,操舵桨也被击成碎片。船首的挡溅板就像雪茄盒子般破裂,整个甲板都被撕裂了,像湿壁纸一样贴在船舱的前墙上,连同木箱、罐头、帆布,以及其他货物。到处都是竹竿和绳端,一片狼藉。

我害怕得周身发凉。我自己坚持下去有什么用呢?哪怕失去一个人,到头来,都是一场失败,而此时此刻,在最后一场海浪的冲击之后,眼前只剩下一个人。就在这时候,托尔斯坦弯腰驼背的身体在木筏外面出现,他像猴子一样挂在从桅顶垂下来的绳子上,刚刚才爬上原木,站到船舱前面的废墟上,赫门也是,他转头对我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但是没有移动。我大喊着其他人的名字,心想也许只有一丁点希望。接着我听到班特冷静的声音喊着:“所有人都在船上。”他们躺在船上,紧紧地抓着绳索,竹甲板和竹席卷到一起,挡住了他们。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钟内,然后又一个大浪冲来。在海浪的喧嚣声中,我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大喊:“抓牢!”这也是我自己正在全力以赴的事。我抓得很牢,这波海浪冲过来,我被淹没,然后流走了,可能只持续了两三秒,但我却感觉仿如永恒。我受够了。我看见原木的尾端撞击着珊瑚礁尖锐的梯级,不过并没有翻覆。接着,我们又被吸出去了,我又看见趴在舱脊上的两个人,但这次再也没有人微笑了。从这破烂的竹子后面传来冷静的声音:

“这样不行。”

我也同样觉得气馁。当桅杆往右舷外面渐渐倾倒时,我发现自己挂在一条松弛的绳子上,在木筏外晃动。这时,下一波海浪又来了。等到这波海浪退去之后,我已经累死了,唯一想做的,就是爬到木筏上,找个能藏身的地方躺下。一直到海浪余波退去后,我才第一次看见木筏下面粗糙的红色暗礁裸露出来,接着看到托尔斯坦弯着腰站在闪亮的红色珊瑚上,手里抓着一束从桅杆垂下来的绳子。诺特站在船尾,正要往下跳。我大喊着都要一直待在木筏上,不能放手,被冲到木筏外的托尔斯坦,像只猫一样跳了上来。

后来又有两三波海浪席卷而来,但力量已经越来越小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海水泡沫涌进流出,但我并未被冲走,下方仍是我们撞上的那块红色礁石,而我则往它那里慢慢沉下去。之后再卷进来的浪,浪头的泡泡一碎就化作咸咸的水雾,我终于挣扎着爬上木筏,我们全部移到此时处于最高点的原木尾端。

此时诺特蹲下,手里拉着一直系在船尾的绳子,往暗礁上跳。趁着海浪退去,他涉水走了三十多码,绳子不够长了,他于是停下,这时又一个浪扑向他,他仍站得稳稳当当,然后海浪渐息,像宽阔的河流,从平坦的暗礁流回海上。

接着,艾瑞克从坍塌的船舱里爬出来,脚上穿着鞋子。如果我们当时都像他一样待在船舱里,我们应该可以更轻松地逃过劫难。由于船舱并未被冲出船外,而是被压得很扁,上面还盖着帆布,当时艾瑞克静静地平躺在货物堆里,他听到上面传来长长的轰隆一声,接着屋顶压下来,崩溃垮塌的竹墙立即向下弯曲。当桅杆倒下时,班特前额受到了轻微的震荡,但他还是设法爬进损毁的船舱里,躺到艾瑞克的旁边。如果我们事先知道绳索扎得很牢固,就算海浪再怎么冲,竹席仍然能牢牢固定在主原木上,我们所有人一开始就该躺在那里。

艾瑞克站在船尾准备着,等海浪退去后,他也跳上环礁。下一个轮到赫门,然后是班特。海浪每冲一次,木筏都往前推进一点,等到轮到托尔斯坦和我时,木筏已经往环礁内前进了相当长一段,我们更没有理由遗弃它,于是开始打捞工作。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环礁上可怕的梯级有二十码之远,长线条似的大浪一波接着一波席卷而来。珊瑚虫刻意将环礁建得这么高,大概只有非常高的浪峰才能将一股新鲜的海水打上来,流经我们,灌入鱼量丰富的礁湖,这里是珊瑚的世界,它们的形状和颜色稀奇古怪。

我们上了礁石之后,往里走了一大段路,发现橡皮艇正漂在那里,里面有很多水。他们把水倒出来,并把橡皮艇拖回残破的木筏边,接着再将最重要的设备装上去,包括无线电装备、供应品和水瓶,直到装满橡皮艇。我们把这些东西拖过环礁,堆在一大块如陨石般的珊瑚上面,然后我们回到木筏上继续搬运。我们可不知道潮流冲过来时,海浪到底高到何处。

在环礁内部的浅滩里,有件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当我们涉水过去捡起来,才发现那是两个空罐子,这实在让我们惊讶,因为我们没想过在这里能捡到这些东西。这些小盒子亮闪闪的,像刚开封的样子,上面盖有“凤梨”的字样,字体跟我们帮后勤单位检测的新式野外给养的字样一样。发现这个状况后,我们更是惊讶万分:这两个罐子分明就是我们在“康提基号”上吃完最后一餐扔到海里的,看来,我们是追着这两个罐子来到环礁的。

我们沿着暗礁上的河道,走在高低不平的溪床上,脚下的珊瑚礁块又粗糙又割脚,水一会儿深及脚踝,一会儿又深及胸部。海葵和珊瑚的点缀,使得整个暗礁看起来像个石头花园,上面覆盖着青苔、仙人掌,以及植物化石,有红的、绿的、黄的和白的。这些缤纷的色彩可能是珊瑚或海藻、贝类,也可能是海参,甚至是一些奇怪的鱼类。在水较深的地方,我们透过清澈见底的水,看见有四英尺长的小鲨鱼正打算偷袭我们。但我们只需用手掌在水面上一拍,它们就立刻转身逃跑,不敢再靠近了。

我们搁浅的地方周围只有几个水洼和一块块潮湿的珊瑚礁,再深入一点,则有宁静的蓝色礁湖。潮水渐渐退了,越来越多的珊瑚礁露出水面,沿着环礁持续轰隆作响的海浪也退了下去,退了有一层楼那么高。然而,潮水再度上涨时,这股狭窄的环礁里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测,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环礁像一段横亘南北的城墙,一半拔出水面,一半藏在水下,在最南边是一座遍布茂密椰子树林的狭长岛屿;而在北边距离我们才六七百码的位置,则是另一座小得多的椰岛。这座小岛位于环礁内部,岛上的椰子树高耸入云,雪白的沙滩延伸至平静的礁湖。整座岛屿看起来就像个放大了的绿色花篮,又像是个缩小了的天堂。

我们选了这座岛。

赫门站在我旁边,长满络腮胡的脸上尽是笑容,他一言不发,只是伸出一只手来,静静地笑着。“康提基号”仍然远远留在暗礁上,任由浪花在它上面飞舞,它只是一艘破船,但也是一艘光荣的破船。甲板上找不到一块齐整的地方,但来自厄瓜多尔克韦多森林的九根原木还完整无缺,它们救了我们的命。大海只抢走了一点点东西,不过我们藏在船舱里的东西一件也没丢。我们早就将木筏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拿走了,现在全安放在有阳光照耀的石块上。

自从跳下木筏,我就开始想念有很多领航鱼在船头游动的景象了。现在静静躺在礁石上一洼六英寸深的水中,棕色的海参就蜷曲在船头下面,领航鱼已经不见了,海豚也走了,只剩下不知名号、带有孔雀花色与钝尾巴的平扁鱼儿,好奇地在原木间穿梭。我们已经到达一个新世界,连约翰尼斯都离开了它的洞,显然已经找到了另一个避风港。

我登上甲板,最后一次环顾损毁的木筏,却看见压扁的篮子里冒出一株小椰子树。幼芽从椰眼处钻出来,已经长到了十八英寸高,还有两条根向下伸展。我手上拿着这个椰子,朝着岛的方向涉水而行。在前面不远处,我看见诺特腋下夹着木筏模型,快乐地蹚水迈向陆地,这个模型是他在这趟旅行中建成的,花了很多心力。很快,我们就超过班特。他是个了不起的管家,前额肿起一块,络腮胡上还滴着海水,弯着腰,推着一个炊事木箱,每当海浪把水送入礁湖,木箱就摇摆不已。他骄傲地掀开箱盖,里面有普力姆斯炉,以及完好无损的炊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蹚过礁湖,走向天堂般的棕榈岛时,小岛在我眼中渐渐变大,仿佛是它前来迎接我们。当我抵达阳光耀眼的沙滩时,便忍不住踢掉鞋子,将光脚丫子埋进温暖、干透的沙粒里,兴奋地看着每一个陷入无人造访过的沙滩、通往椰子树干的脚印。不久,我已经站在浓密的椰子树下了,接着继续往小岛的中心走去。绿色椰子挂在整簇椰子树下,有些繁茂的树丛开满雪白的花,味道甜美又诱人,令我几近晕眩。岛屿上有两只温驯的燕鸥,在与我肩膀一样的高度飞着,它们的羽毛像纤细的云一般纯白而明亮。小蜥蜴自我脚旁跳开,而岛上最重要的居民则是巨大的血红寄居蟹,它们柔软的臀部黏附着像鸡蛋一样大、偷来的蜗牛壳,喧闹地朝四面八方行走。

我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我跪了下来,手指深深挖进温暖干燥的沙地里。

航行结束了。我们都还活着,并且到达了这座没有人烟的小小南太平洋岛屿。这是一座多棒的岛屿啊!托尔斯坦走进来,将大袋子往地上一扔,自己也跟着仰躺下来,他望着上面的椰子树梢,以及天鹅绒般轻柔的白鸟,它们在我们头上吵闹地盘旋着。不久,我们六个全躺平了。赫门一向精力充沛,他爬上一棵小椰子树,然后扯下一串绿色大椰子。我们用随身带的弯刀砍掉椰子柔软的蒂,这世界上最美味提神的饮料就倒入了我们的喉咙——那幼小无籽的果实,提供了这么甜美清凉的汁液。暗礁如同守在天堂门外的卫兵,敲着单调的鼓点。

“炼狱(5)有点潮湿,”班特说,“不过天堂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我们尽情地在地上舒展筋骨,微笑着看着信风带来的白云在椰子树上方往西边飘浮。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无助地跟随它们了,我们躺在平稳、坚实的岛屿上,真正来到波利尼西亚了。

在我们躺着舒展筋骨时,外面的海浪沿着地平线来来回回,像火车般隆隆作响。

班特说得对,这里是天堂。

(1)舷外支架:在船侧突出,用以系结帆裾或防止倾覆之用。

(2)这句诙谐的诗文,出自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熟悉的歌曲《约翰·布朗的宝宝》。

(3)双桅帆船(schooner):具有双桅以上的纵帆式帆船。

(4)库克群岛:太平洋东南方的群岛。

(5)这里代指他们艰苦的海上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