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鸡蛋

无花果树被砍倒以后,似乎一切都分崩离析了。冠军死了。然后我发现了关于鸡蛋的真相。冠军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虽然我很想它,但是对我来说,接受冠军的离去比接受鸡蛋的真相还要来得更容易些。我仍然不敢相信鸡蛋的事。

在这个事件当中,鸡蛋比鸡来得更早,而狗要比它们两个都早。我六岁的一天晚上,爸爸下班回来,卡车车厢里拴着一只已经完全长大的狗。有人在十字路口中间打它,爸爸停下来查看它的伤势。他发现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瘦得像根铁轨,没带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它饿极了,完全迷了路。”他告诉我妈妈,“你能想象有人这样抛弃他们的狗吗?”

全家人都聚在门廊上,我几乎挤不进去。一只小狗!

一只美妙的、快乐的、棒透了的狗狗!现在我明白了,冠军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但在你六岁的时候,任何一条狗——不管它有多脏——都是漂亮的、讨人喜欢的。

对哥哥们来说,它也非常好,不过从妈妈那纠结的表情来看,我知道她在思考。丢掉这条狗?哦,没错。我肯定她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家里没有地方养动物。”

“特瑞纳,”爸爸说,“这不是养不养的问题。这是同情心的问题。”

“你不是在对我说想养它当……宠物吧?”

“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给它好好地吃一顿饭,洗个澡……然后我们也许可以打个广告,给它找个家。”

她隔着门槛注视着他,“没有‘也许’。”

哥哥们说:“我们不能养它?”

“没错。”

“可是,妈——妈。”他们抱怨着。

“没什么可讨论的。”她说,“给它洗个澡,吃点东西,在报纸上登广告。”

爸爸一只手搂着马特,一只手搂着麦克,“总有一天,孩子们,我们会养只小狗。”

妈妈已经转身向屋子里走去,听到这里又回过头,“除非你们先学会让自己的房间保持整洁,孩子们!”

一周之内,狗狗被起名为“冠军”。第二个星期,它的领土从后院延伸到厨房。没过多久,它就完全跑到屋子里活动了。看来没人想要一只已经长大的、快乐地叫个不停的狗。嗯,除了贝克家五个人中的四个。

妈妈发现了一种味道。一种来源不明的神秘味道。我们也都承认自己闻到了,但不同意妈妈说这是冠军的味道。她要求我们那么频繁地给它洗澡,所以这不可能是它身上的味道。我们每个人都认真地闻过它,那是完美的玫瑰香味。

我私下里怀疑是马特和麦克没有好好洗澡,但我可不想靠近去闻他俩。由于无法确定冠军是不是味道的来源,我们只好把这味道称为“神秘的气味”。整个晚餐时间,我们都在谈论这个“神秘的气味”,哥哥们认为这很好玩,而妈妈可不这么想。

有一天,妈妈解开了这个谜。要不是爸爸出手营救、把狗儿赶跑,妈妈没准儿会打破冠军的头。

妈妈气得发疯,“我说过一定是它。‘神秘的气味’原来都是来自‘神秘小便’!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它刚才就尿在了茶几上!”

爸爸拿着一卷手纸冲向刚才冠军待过的地方:“在哪儿?在哪儿呢?”

三滴液体正顺着桌子腿流下来。“那儿,”妈妈说,颤抖的手指对准那片潮湿,“就在那儿!”

爸爸把它擦干净,检查着地毯:“这里一滴都没有。”

“没错!”妈妈叉着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找不到。从现在起,狗只能待在外面。听见没有?它再也不准进屋了!”

“车库怎么样?”我问,“它可以睡在里面吗?”

“让它给里面所有东西都尿上标记?没门!”

麦克和马特相视而笑,“神秘小便!我们可以拿它当成乐队的名字!”

“是的!酷毙了!”

“乐队?”妈妈问,“等等,什么乐队?”但他们已经飞身下楼,跑向自己的房间,嬉笑着讨论Logo(徽标或商标)的设计去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爸爸和我四处嗅着,捣毁一切犯罪证据。爸爸拿着一瓶氨水喷雾;我拿着消毒剂紧随其后。我们本来想叫上哥哥们,但他们很快开始用喷雾瓶打起水仗,结果都被关了禁闭,当然,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从此,冠军成了一条养在室外的狗,而且有可能成为我家唯一的宠物,直到五年级的科技展览会为止。

我身边人人都想出了好点子,可我还什么想法都没有。这时候,我的老师布鲁贝克夫人把我叫到一边,说她的一个朋友有几只小鸡,还说她能给我拿到一个受精的鸡蛋来做项目。

“可我对孵蛋一窍不通啊。”我告诉她。

她笑了,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你不用对什么事情都那么精通,朱莉。学习新东西才是目的。”

“万一我把它养死了呢?”

“没关系。用科学的方法记录你的工作,还是能得到一个A,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得到一个A?我问的是一只雏鸡的死——而她以为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突然间,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去做个人造火山,制造合成橡胶,或者演示几个传动装置算了。

可惜,对于布鲁贝克夫人来说,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她不再跟我讨论,从书架上抽出《养鸡初学者指南》递给我。她说:“阅读人工孵化的章节,今天晚上作好准备。我明天就把鸡蛋拿来。”

“可是……”

“别太担心了,朱莉,”她说,“我们每年都这么做,它总是科技展上最好的作品之一。”

“可是……”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已经走了,去替其他学生解决犹豫不决的问题了。

那天晚上我比之前还要焦虑。我至少把人工孵化的章节读了四遍,仍然不知道从何入手。我手边根本就没有恰好存着一个旧水族箱!我们也没有一支孵化温度计!不知道烤箱用的温度计合适不合适?

我还得控制湿度,否则小鸡就要遭殃了。太干了,小鸡无法破壳而出;太湿了,小鸡可能会死于蔫雏病。蔫雏病?

作为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妈妈对我说,只要简单地告诉布鲁贝克夫人,我没办法孵出小鸡就行了。“你有没有考虑过种豆子?”她问我。

不过,另一方面,爸爸理解我为何不能拒绝老师的分派,而且答应我一定帮忙。“孵化箱不难做。吃完晚饭,我们就去做一个。”

爸爸竟然能在我家车库里准确地找到每一件东西,这实在是个宇宙的奇迹。看到他在一块旧有机玻璃上钻出一英寸的洞,我才知道,他真的会做孵化箱。“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孵出过一只鸭子,”他咧嘴笑着,“也是科技展的项目。”

“鸭子?”

“是啊,不过家禽孵化的原理都一样。保持稳定的温度和湿度,每天把蛋翻转几次,过几个星期你就孵出一只唧唧喳喳的鸟儿了。”

他递给我一个灯泡,还有一个连在插座上的延长线。“把这个穿进有机玻璃上的洞里。我来找几支温度计。”

“几支?我们需要不止一支?”

“我们还需要做个湿度计。”

“湿度计?”

“为了检查孵化箱里的湿度。就是在一支温度计的球泡上缠上湿纱布。”

我笑了,“不会得蔫雏病?”

他也笑了,“绝对不会。”

第二天下午,我已经拿到了不是一个,而是六个鸡蛋,躺在舒适的38.9摄氏度的孵化箱里。“不是每个鸡蛋都能孵出小鸡,朱莉,”布鲁贝克夫人告诉我,“希望能孵出一只。最好成绩是三只。那个成绩被记录在案。做个小科学家。祝你好运。”说完她就走了。

记录在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必须每天翻动鸡蛋三次,调节温度和湿度,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做的?

那天晚上,爸爸从车库拿出一个硬纸管和一只手电筒。他把两样东西捆在一起,让光线从管子中间直射过去。“我来教你怎么检查鸡蛋。”他边说边关上车库的灯。

我在布鲁贝克夫人的书里看到有对光检查鸡蛋的内容,但还没来得及读过。

“为什么管这个叫‘烛光检查’?”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检查它们?”

“从前,在用上白炽灯之前,人们点燃蜡烛检查鸡蛋,”他捡起一只鸡蛋,贴在管子上,“光线能帮助你透过蛋壳看到胚胎的发育,剔除那些发育不良的蛋,如果有必要的话。”

“杀了它们?”

“剔除掉。拣走那些发育不良的。”

“可是……这还是会杀了它们呀?”

他看着我说:“留下发育不良的蛋,可能对其他健康的蛋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为什么?它们只是孵不出来而已啊?”

他继续用光线照射着鸡蛋,“它们可能会爆开,把细菌沾染到其他鸡蛋上。”

爆开!蔫雏病、鸡蛋爆炸、剔除坏蛋,现在这个项目变成了最差的选择!然后爸爸说道:“看这儿,朱莉安娜。你能看到里面的胚胎。”他把手电筒和鸡蛋拿出来,让我也能看到。

我向鸡蛋里面看去,爸爸说:“看到那个小黑点了吗?在中间,所有脉络汇集的地方。”

“那个像豆子似的东西?”

“就是它!”

忽然间,我体会到一种真实感。这个鸡蛋是有生命的。我快快地检查了剩余的蛋。它们全部都有一个小小的豆子似的宝宝在里面!它们当然都要活下来。它们当然都能做到!

“爸爸,我能把孵化箱拿进屋子吗?你觉得晚上外面会不会太冷?”

“我正想这么说。你可以去把门打开吗?我帮你搬出去。”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把时间全用在孵小鸡上面。我给鸡蛋标上A、B、C、D、E和F,可是没过多久它们就有了自己的名字:艾比、邦妮、克莱德、德克斯特、尤尼斯和佛罗伦斯。我每天给它们称重,透光检查,给它们翻身。我甚至认为它们应该听听鸡叫声,有一段时间我真的这样做了,但是鸡叫声太烦人了!还不如给我的安静的小小鸟群哼歌呢,于是我用唱歌取代了鸡叫。很快,我就会不假思索地对着它们唱起歌来,因为在这些蛋周围,我很开心。

我把《养鸡初学者指南》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为了我的项目,我用图表的形式画出胚胎发育的不同阶段,做了一张巨大的小鸡海报,记录下每天温度和湿度的波动,用一张曲线图表示每只鸡蛋失去重量的情况。鸡蛋们从外面看来很乏味,但我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科技展前两天,我对光检查那只叫邦妮的鸡蛋时,发现了某种情况。我把爸爸叫到我房间:“看,爸爸!看看这个!这是不是心跳?”

研究了一会儿,他笑了,说:“叫你妈妈过来。”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观察着邦妮的心跳,连妈妈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太神奇了。

克莱德是第一个出壳的。当然,它选择在我马上要去上学的时候。它小小的喙啄穿了蛋壳,当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的时候,它开始休息了。休息了很久。终于,它的喙又戳了出来,但是它几乎同时又缩回去休息了。我怎么能扔下它去学校呢?如果它需要我帮忙怎么办?这是个多么正当的待在家里的理由,至少可以多待一会儿!

爸爸试图向我保证,出壳的过程可能会持续一整天,我放学以后还能看到很多东西,但我完全不想听。哦,不——不——不!我想亲眼看着艾比、邦妮、克莱德、德克斯特、尤尼斯和佛罗伦斯它们中的每一只来到这个世界。“我绝不能错过出壳!”我对他说,“一秒钟都不能!”

“那你把它们带到学校去吧,”妈妈说,“布鲁贝克夫人不会介意的。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的主意。”

有时候,有个通情达理的妈妈还是值得的。我只当是早点为科技展作准备就行了,我能做到!我收拾起所有的设备、海报、图表什么的,然后坐上妈妈的车直奔学校。

布鲁贝克夫人一点儿也不介意。她正忙着帮别的孩子准备他们的项目,所以我几乎有一整天时间来观察小鸡孵化的过程。

克莱德和邦妮是最早出壳的。一开始,我有点失望,因为它们只是湿漉漉、乱糟糟地躺在那里,样子又累又丑。

但是等到艾比和德克斯特破壳的时候,邦妮和克莱德的羽毛已经蓬松起来,蠢蠢欲动了。

最后两只小鸡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但布鲁贝克夫人坚持不准我帮忙,最后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因为它们正是在科技展的当天晚上才孵出来的。全家人都出席了,虽然马特和麦克只看了两分钟就跑去了别的展位,但爸爸妈妈留下来看完了全过程。妈妈甚至把邦妮捧在手里,拿脸去蹭了蹭它。

展览结束之后,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妈妈问我:“这些是不是要送回给布鲁贝克夫人?”

“把什么送回给布鲁贝克夫人?”我问她。

“这些小鸡,朱莉。你不是想自己养着它们吧?”

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想过孵化以后的事情。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怎么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但妈妈说得对——现在它们出生了。

六只毛茸茸的可爱小鸡,每只都有自己的名字,以及——我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独特的个性。

“我……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去问问布鲁贝克夫人。”

我去找布鲁贝克夫人,可我打心眼里希望她不需要把小鸡还给她的朋友。不管怎么说,是我孵化了它们,是我给它们起了名字。是我保护它们远离蔫雏病!这些小小鸟儿是属于我的!

布鲁贝克夫人说,它们当然是属于我的,全都是我的。这让我松了口气,却成了妈妈的噩梦。

“祝你养得开心。”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跑去帮海蒂拆除她的伯努利定律实验装置了。

回家的路上,妈妈一直很沉默,我能看得出来——她不想要这些小鸡,就像她不想要一台拖拉机和一只山羊。“妈妈,求你了,”当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小声央求道,“好不好嘛?”

她抚着额头,“我们在哪儿养鸡,朱莉?养在哪里?”

“后院?”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

“那冠军怎么办?”

“它们能和平相处,妈妈。我会教它的。我保证。”

爸爸轻声说:“它们都是些独立的动物,特瑞纳。”

可是哥哥们又跳出来捣乱:“冠军会在它们身上撒尿,妈妈。”他们忽然之间得到了灵感,“没错!可是你根本不会发现,因为它们本来就是黄色的!”“哇!黄毛——好名字。”“真的!但是,等等——别人会以为这是说我们的肚子上长出了黄毛!”“哦,好吧——忘了它吧!”“是啊,让狗杀掉小鸡吧。”

我的哥哥们瞪大了眼睛瞧着对方,突然又喊了起来:“杀死小鸡!就用这个名字吧!怎么样?”“你是说我们成了小鸡杀手?或者是我们杀了小鸡?”

爸爸扭过头:“出去。你们两个,下车。去别的地方想名字去吧。”

他们走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坐在车里,小鸡们发出细小的吱吱声不时打破平静。终于,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养它们花不了多少钱,对吧?”

爸爸摇摇头,“它们吃虫子,特瑞纳。还要添一点儿饲料。它们很省钱。”

“虫子?真的吗?什么虫子?”

“地蜈蚣,毛毛虫,牛屎虫……也许还有蜘蛛,如果它们能抓到的话。我想它们也吃蜗牛。”

“你确定?”妈妈笑了,“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

“哦,谢谢,妈妈。谢谢你!”

就这样,我们开始养鸡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六只小鸡捉起虫来不仅清除了家里的害虫,也顺带毁掉了草坪。半年之内,我家院子里就什么也不剩了。

我们也没有想到,鸡饲料不仅招来了老鼠,还招来了猫,野猫。冠军很擅长把猫赶出院子,可是它们就在前院和侧院附近徘徊,等冠军一打盹,就悄悄潜入院子,扑向软软的鼠灰色小点心。

哥哥们开始捉老鼠了,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帮忙。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妈妈在房间里撕心裂肺地尖叫。谜底揭晓,原来他们养了一条大蟒蛇。妈妈疯狂地跺着脚,我猜她想把我们,连带蟒蛇,一股脑全扔出去,但是后来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鸡开始下蛋了!美丽、晶莹、奶白色的蛋!一开始,我在邦妮身下发现了一个,然后是克莱德——我当即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克莱蒂特——佛罗伦斯的窝里还有一个。它们下蛋了!

我奔回屋里拿给妈妈看,她惊愕地看了一会儿,瘫倒在椅子上。“不,”她轻声说,“不要更多的鸡了!”

“它们不是鸡,妈妈……这是鸡蛋!”

她仍然苍白着脸,不说话,我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说:“我们没养公鸡啊……”

“嗯。”

她的脸上又有了血色,“确实没养?”

“我从来没听见打鸣的声音,你听到过吗?”

她笑了,“上帝保佑,我忘了数数了,”她直起身,从我手里接过一个鸡蛋,“鸡蛋,哈,你猜它们能下多少蛋?”

“我不知道。”

结果,我的母鸡们下的蛋,我们根本吃不完。一开始我们试着把蛋存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大家就吃腻了各种煮蛋、腌蛋和炒蛋,妈妈抱怨说这些免费的鸡蛋反而成本更高。

一天下午,我去捡鸡蛋的时候,邻居斯杜比太太靠在围栏上对我说:“如果你有多余的蛋,我很愿意买一点儿。”

“真的?”我问。

“当然。散养的鸡蛋是最好的。你觉得两美元一打怎么样?”

两美元一打!我笑了:“没问题!”

“好,那就说定了。什么时候有多余的蛋,就给我送过来。昨天晚上我和赫尔姆斯太太在电话上讨论过,不过我想先来问问你,这样就能保证你优先把蛋给我了,好吗,朱莉?”

“当然可以,斯杜比太太!”

多亏斯杜比太太和隔着三座房子的赫尔姆斯太太,我家的鸡蛋过剩问题得以圆满解决。我本来应该把钱交给妈妈,作为毁掉后院的赔偿,但她只是说“没用的,朱莉安娜,钱你留下吧”。于是我就理所当然地开始偷偷存私房钱了。

有一天我走去赫尔姆斯太太家的路上,罗斯基太太刚好开车经过。她冲我微笑挥手,我怀着负疚意识到,也许在鸡蛋的问题上,我表现得不像个好邻居。她还不知道赫尔姆斯太太和斯杜比太太向我买鸡蛋的事。也许她以为我只是出于好心才把鸡蛋送给她们。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卖掉鸡蛋,可我还从来没有过一笔稳定的收入呢。

零花钱在我家从来都是随意发放的。爸爸妈妈通常会忘记这事。卖鸡蛋挣钱让我有种隐秘的快感,我可不想让良心破坏掉这种感觉。

但是,我越想越觉得,罗斯基夫人理应得到一些免费的鸡蛋。

她是个好邻居,在我家没钱的时候借我们生活费,在妈妈需要开车出门、而车子发动不起来的时候,宁愿自己上班迟到也要送妈妈一程。送她一点儿鸡蛋……虽然微不足道,但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报答。

毫无疑问,这还给我提供了一个遇到布莱斯的绝好机会。在清晨寒冷的阳光下,他的眼睛一定比平时更蓝。他看着我的样子——脸上的微笑和害羞——那是和我在学校里遇到的完全不同的布莱斯。学校里的布莱斯看上去把自己隐藏得更深。

第三次去罗斯基家送鸡蛋,我发现布莱斯在等我。

他会等在门口为我开门,然后说:“谢谢,朱莉,”再加一句,“学校见。”

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赫尔姆斯太太和斯杜比太太后来提高了购买鸡蛋的价格,我仍然觉得值得。因此,六年级、七年级和几乎整个八年级,我都给罗斯基家送鸡蛋。那些最好、最晶莹的鸡蛋被直接送到他家,作为回报,我有机会和全世界最闪亮的眼睛独处几分钟。

这真划算。

后来,无花果树被砍倒了。两个星期之后,冠军死了。它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虽然我们不知道它具体的年龄,但是当某天晚上爸爸出去喂它,却发现它已经死了的时候,没有人感到惊讶。我们把它埋在后院,哥哥们为它竖了一个十字架,上面写着:

这里安葬着神秘小便

愿它安息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低落,头晕目眩。那时候经常下雨,因为不愿意乘校车,我骑自行车上学,每天放学回到家里,我就躲进房间,躲进小说的世界,基本上忘记了捡鸡蛋。

是斯杜比太太让我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她打来电话,说在报纸上看到无花果树的新闻,她对此感到遗憾,但是过了这么久,她开始怀念那些鸡蛋,并且担心我的鸡是不是不再生蛋了。“悲伤会使鸟类褪毛,我们不愿意看到这个景象!到处都是羽毛,却看不到一个鸡蛋。要不是对羽毛过敏,我也想养一群鸡呢,不过这没有关系。等你好一些了再把蛋送来吧。我打电话过来只是想告诉你,对于那棵树,我感到很遗憾。还有你的狗。你妈妈说它去世了。”

于是,我回到工作状态。我清理了之前被忽视的鸡蛋,恢复每天捡蛋和清理鸡窝的工作。收集到一定数量,我又开始挨家挨户送鸡蛋了。先是斯杜比太太,然后是赫尔姆斯太太,最后是罗斯基家。站在罗斯基家门口,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布莱斯了。当然,我们每天都在同一所学校里,但我沉浸在其他事物当中,几乎可以算作没看见他。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当门吱扭扭地开了,他的蓝眼睛望向我的时候,我准备好的话全都不见了。我只好说:“拿去。”

他接过半箱鸡蛋,说:“你知道,你其实不用送给我们……”

“我知道。”我低下头。

我们沉默地站在那儿,时间是破纪录的长。最后,他说:“那么,你会回来坐校车上学吗?”

我抬头看着他,耸耸肩,“不知道。我从那之后就没有到过那里……你知道的。”

“那里现在看上去没那么糟了。全清理干净了。可能很快就会开始打地基。”

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呃,”他说,“我得准备去学校了。一会儿见。”他笑着把门关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感觉很奇怪。心情莫名的低落。我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失去联系了。我是不是应该回到克里尔街等车?我最后还是得去,至少妈妈是这么说的。我是不是在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

门突然打开了,布莱斯匆匆地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厨房垃圾桶。“朱莉!”他说,“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他也把我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干什么。我慌张得恨不得马上跑回家去,要不是他开始翻弄垃圾,把里面的东西使劲塞进去的话。

我走近了一点儿,“需要帮忙吗?”他看起来都快把垃圾弄得溢出来了。这时,我看到了装鸡蛋的盒子从中露出一角。

那不是随便什么盒子。那是我拿来的盛鸡蛋的盒子。是我刚刚拿给他的。透过小小的蓝色纸板的缝隙,我看到了鸡蛋。

我看看他,又看看鸡蛋,然后说:“怎么了?你把它们扔掉了?”

“是的,”他迅速答道,“是的,我很抱歉。”

他想阻止我把盒子从垃圾里拿出来,却没有拦住。我问:“全都扔了?”我打开盒子,喘着气。六个完整的,完美的鸡蛋,“你为什么要扔掉它们?”

他推开我,绕过屋子走到垃圾箱旁边,我一路跟着他,希望找到一个答案。

他把垃圾倒掉,然后转身面对我,“你对沙门氏菌这个词没有概念吗?”

“沙门氏菌?可是……”

“我妈妈认为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我跟着他回到门廊上,“你是说,她不吃这些鸡蛋是因为——”

“因为她不想中毒。”

“中毒!为什么?”

“因为你家的后院就像——嗯,到处都是鸡屎!我是说,看看你住的地方,朱莉!”他指着我家的房子说,“看看吧。那里就像个垃圾场!”

“它不是垃圾场!”我叫道,但是街对面的房子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让人无法抵赖。我的嗓子忽然堵住了,哪怕说一句话都让我痛苦不已,“你……一直都把它们扔掉吗?”

他耸耸肩,眼睛看着地上,“朱莉,听着。我们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道斯杜比太太和赫尔姆斯太太付钱从我这里买鸡蛋?”

“你在开玩笑。”

“没有!她们付我两美元买一打鸡蛋!”

“不可能。”

“这是真的!我给你的这些鸡蛋,完全可以拿去卖给斯杜比太太和赫尔姆斯太太!”

“哦。”他别开目光,然后,他瞪着我说,“好吧,那你为什么白送给我们?”

我强忍着泪水,但是这很难。我哽咽着说:“我只想对邻居友好一些……”

他放下垃圾桶,然后发生的事让我大脑停止了运转。他搂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斯杜比太太也是你的邻居,对不对?还有赫尔姆斯太太也是。为什么只对我们友好呢?”

他想说什么?我对他的感觉还不够明显吗?如果他知道,为什么又对我这么狠心,周复一周,年复一年地扔掉我送的鸡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望着他,望着他清澈湛蓝的眼睛。

“对不起,朱莉。”他轻声说。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满心尴尬与困惑。我的心已经碎成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