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花果树

我喜欢看爸爸画画。或者说,我其实是喜欢听他一边画画一边和我聊天。当他描画出层层风景时,那些话语总是变得温柔,似乎还有些沉重。那并不是悲伤。也许带着几分疲倦,但却充满平静。

爸爸没有画室,车库又总是被一堆以为有用、却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所以,他在户外作画。

室外能看到最好的风景,但我家附近却没有什么风景可言。因此,爸爸习惯在卡车里放上一架照相机。作为泥瓦匠,他有很多机会去不同的地方,经常留心去寻找一片美丽的日出或夕阳,也许只是一处牛羊成群的田野,之后他从照片当中挑出一幅,夹在画框上,开始作画。

那些画还不错,但我总为他感到有点难过,不得不在模样欠佳的后院里画出美丽的景色。院子里从来就没什么好风景,自从我开始养鸡以来,就更糟了。

不过,爸爸画画的时候,似乎从来不会注意到院子本身,或是那些鸡。他看到的也不仅仅是照片和画布,而是更为庞大的东西。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神情,就像是已经超越了我家院子,邻居家,也超越了整个世界。当那双长茧子的大手握住小小的画笔扫过画布的时候,他就像被某种灵动、飘逸的东西附身了。

小时候,爸爸在门廊上画画的时候喜欢让我坐在他身边,只要我乖乖地不出声。保持安静对我来说有点难,不过我发现,只要五到十分钟不去看他,爸爸自己就会开始说话了。

我就是这样了解了爸爸的很多事情。他给我讲过各种故事,比如他在我这个年纪都做些什么,还有其他的——比如他怎样得到了第一份运送干草的工作,还有他多渴望能上完大学。

等我长大一点儿,他仍然给我讲他的故事,以及他的童年,但也开始问我一些问题。我在学校学了什么?最近在读什么书?还有我对各种事物的看法。

有一天,他出乎意料地问起了布莱斯的事。问我为什么对布莱斯这样着迷。

我给爸爸讲了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脸红的样子,但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解释清楚,因为爸爸听我说完之后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需要抬头看看整个世界了。

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却忍不住想反驳他。他怎么可能会理解布莱斯呢?爸爸根本就不认识他!

不过我们没有真的吵起来。在屋子里我们也许会吵架,但在院子里不会。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亲了亲我的额头,然后说:“合适的光线就是一切,朱莉安娜。”

合适的光线?这是什么意思?我坐在那里想了又想,但不敢开口问他,生怕一开口就证明了自己还没有成熟到足以理解他的意思,虽然某种程度上这是明摆着的。他真以为我能理解吗?

从此以后,他不再多谈他做过的事情。等我长大一点儿,他似乎变得更加具有哲理。我不知道是他真的变了,还是他认为我已经超过十岁,能够听懂这些东西了。

大部分时间,他的话都被我当成了浮云,但我偶尔也能完全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一幅画要大于构成它的那些笔画之和。”他这样说道,然后解释说为什么一头牛只是一头牛,一片草地只是一些花和草,太阳照射着树木只是一束光线,而把它们放在一起就有了一种魔力。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在我爬上无花果树的那天之前,我从未真切地感受过这句话的魅力。

这棵无花果树一直矗立在小山丘的最顶端。那儿有一大片空地,春天它为小鸟提供一个筑巢的空间,夏天它投出一片阴凉。它也是我们的天然滑梯。树干向上盘曲伸展,几乎长成一个完美的螺旋形,从上面滑下来真是乐趣无穷。妈妈告诉我,她觉得这棵树小时候遭受过损害,却生存下来了,一直屹立到百年后的今天,长成她见过的最大的一棵树。她管它叫“坚毅的象征”。

我经常在树上玩,但是直到五年级去取一只挂在树杈上的风筝时,才真的爱上了爬树。我先是看着风筝自由地从天上滑落,然后眼看它一头栽到小山坡上无花果树的附近。

多年放风筝的经验告诉我——有的时候它们一去不复返,有的时候它们就等在你去拯救它们的路上。有些风筝很幸运,有的也很难搞。两种我都遇到过,一只幸运的风筝才值得你去追寻它。

这只风筝看来就很幸运。它的样子并不出奇,只是个传统的带蓝黄条纹的菱形风筝。但它用一种友善的方式跌跌撞撞地飞了一阵,当它掉落的时候,也是以某种疲倦的姿态栽下来,与那些态度恶劣的风筝截然相反。难搞的风筝们总是恶意地向着地面俯冲轰炸。它们从不疲倦,因为根本没有在天上待够那么长的时间。它们一般飞了10米左右就冲你坏笑一番,然后坠落,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冠军和我跑向克里尔街,在路上找了一会儿,冠军开始朝着无花果树的方向吠叫。我向上看去,也发现了枝杈间闪烁的蓝色和黄色。

看上去要爬很长一段距离,但我决定试试运气。我攀上树干,在树弯上寻找捷径,开始向上爬。冠军密切注视着我,一路吠叫,我很快便爬到了从未达到的高度。但是风筝却还在遥不可及的树梢上。

向下看去,我发现布莱斯正走过街角,正在穿过空地。从他向上窥探的方式,我能看出那是他的风筝。

原来这个风筝是这么、这么的幸运!

“你能爬到那么高吗?”他朝树上喊道。

“没问题!”我喊回去。我要向上、向上、再向上!

树枝很粗壮,并且提供了足够的交叉点,让攀爬变得容易起来。爬得越高,我就对上面的景色越惊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就像是在飞机上俯瞰所有的屋顶、所有的树木。我在全世界最高的地方!

然后我向下望去,看到树下的布莱斯。忽然间我觉得有点头晕,膝盖也软了。我离地面有好几英里呢!布莱斯喊道:“你能够到它吗?”

我喘了口气,努力喊回去:“没问题!”然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头上的蓝黄条纹,在攀爬的过程中只盯着它。我终于摸到了,一把抓住它,那风筝现在就在我手里!

可是,风筝线缠在了头顶的树枝上,我没法把它拽出来。布莱斯对我喊:“把线扯掉!”我尽量照他的话去做了。

终于摘下了风筝,在下树之前我必须休息一下。我不再把目光投向地面,而是抱紧树干向外看去,朝着屋顶的方向。

忽然间,因为爬得太高而产生的恐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我正在飞翔”的神奇感觉,就像翱翔在大地之上,航行于云朵之间。

我突然发现,原来微风的味道是那么好闻。它闻起来就像……阳光。像阳光,野草,石榴和雨滴!我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着,我的肺被这种最甜蜜的味道一次又一次地充满。

布莱斯向上喊道:“你被卡住了吗?”我这才清醒过来。小心地向下退去,手里抓着那只珍贵的条纹风筝,我在下树的过程中看到布莱斯正绕着大树一直看着我,以确保我的安全。

当我爬到树弯处,爬树时那种让人飘飘然的感觉已经变成了一个让人飘飘然的现实:布莱斯和我正单独待在一起。

单独待在一起!

把风筝拿给他的时候,我的心脏狂跳不止。还没等他接住风筝,冠军就在背后轻推着我,我能感觉到它那又湿又凉的鼻子蹭在我的皮肤上。

蹭在我皮肤上?

我向身后摸去,才发现牛仔裤的屁股后面撕了一个大口子。

布莱斯紧张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一瞬间,我的脸上火烧火燎。他拿着风筝跑开了,把我留在那里检查裤子的破洞。

我最后还是把裤子带来的尴尬抛在了脑后,却一直无法忘记树上的风景。我不断地想起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的那种体验。

我还想再去看,再去体验。一次又一次地体验。

没过多久,我就不再害怕爬到高处,并且找到了一个只属于我的地方。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向外眺望整个世界。夕阳美不胜收。有时候是紫色夹杂着粉色,有时候是烈焰般的橙色,把地平线附近的云彩都点着了。

就这样,某一天我忽然顿悟了爸爸所说的“整体大于局部之和”的道理。无花果树上的风景,已经超越了那些屋顶和云朵本身。

它有一种魔力。

而我开始惊讶于自己竟然同时体验到了卑微与宏大。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内心为何充满了平静,同时又充满了惊叹?简简单单的一棵树,怎么会让我体验到如此复杂的感情?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一有机会,我就爬到树上。初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爬,因为克里尔街有个校车站,正好停靠在无花果树下。

一开始,我只想看看在校车到站之前能爬多高;没过多久,我就早早地出门,只为了爬到我独享的位置,欣赏日出,看小鸟振翅,看其他的孩子聚在路边。

我曾经试图劝其他等车的孩子跟我一起爬上来,哪怕只爬一点点高,但是他们全都不想把衣服弄脏。因为怕脏而拒绝一个感受奇迹的机会?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从来不敢把爬树的事告诉妈妈。她是个特别敏感纤细的大人,一定会说爬树太危险。我的哥哥们,作为兄弟,他们才不管我呢。

还有爸爸,我知道他会理解我。不过,我还是不敢告诉他,他会告诉妈妈,然后他们很快就会禁止我再爬树。所以我保留了这个秘密,继续爬树,在俯瞰世界的时候感受着一份孤独的快乐。

几个月以前,我发现自己开始跟树说话了。一段完整的对话,只有我和树。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我有点想哭。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呢?为什么我不像其他人一样有个最好的朋友在身边?我当然认识学校里别的孩子,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和我算得上亲密。他们对爬树不感兴趣,也一点儿都不关心阳光的味道。

那天晚饭之后,爸爸到户外去画画。寒冷的夜晚,在门廊刺眼的灯光下,他准备给一幅还未完工的日落风景添上最后几笔。

我穿上外套,来到屋子外面,在他身边坐下,安静得像一只小耗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爸爸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我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把两种不同色调的橙色混在一起,然后非常轻柔地说:“跟我说说吧。”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理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爸爸。”

他故意逗弄我:“那你可以帮我跟妈妈解释一下咯?”

“我没有开玩笑,爸爸。现在我明白你说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意义了。”

他停止调色,“是吗?怎么回事?说说看。”

于是,我给他讲了无花果树的事。那里的风景,声音,色彩,风,还有爬到高处时飞翔般的感觉。如同一种魔力。

他一次都没有打断我,当我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我看着他,低声说:“你能和我一起爬上去吗?”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露出了笑容,“我很久不爬树了,朱莉安娜,但是我愿意试一试,真的。你看这个周末怎么样?白天我们有很长时间可以用来爬树。”

“太棒了!”

我带着激动的心情上床去睡觉,我想整晚我睡着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星期六眼看就要到啦。我已经等不及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冲向校车站,爬到树上。正赶上太阳冲破云层,把火焰般的光束洒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在心里默默地列出一个清单,写满了要给爸爸看的东西,忽然听到树下一片嘈杂。

我朝下面望去,两辆卡车就停在树下。都是巨型卡车。其中一辆拖着长长的空拖车,另一辆装着一架车载式吊车——就是用来修理输电线和电线杆的那种。

四个男人站在那里聊着天,端着热水瓶喝水,我差一点儿就想对他们大喊:“对不起,这里不能停车……”

我的后半句话“这里是校车站!”还没说出口,其中一个人就开始从卡车上卸下工具。手套、绳子、防滑链、耳罩,最后是链锯,三把链锯。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我朝四周看去,想找到他们来这里到底想砍什么。这时,一个坐校车的学生走过来,和他们交谈起来,一会儿他伸手指了指树上的我。

其中一个人喊道:“嘿!你最好快点下来。我们就要砍树了。”

我紧紧地抱住树枝,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压抑住快要窒息的感觉,我问:“砍树?”

“对,现在赶紧下来吧。”

“可是,谁让你们来砍树的?”

“树的主人!”他喊道。

“为什么?”

即使在十几米的高空,我都能看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说:“因为他想建一座房子,这棵树挡了他的路。快点下来,姑娘,我们要工作了!”

大部分学生已经在车站等车了。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他们只是看着我,不时交头接耳。这时,布莱斯出现了,我知道校车就快到了。我越过房顶搜索了片刻,确定校车离这里已经不到四条街了。

我又惊又怕,心脏狂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能眼睁睁地离开,让他们砍了这棵树!我尖叫道:“你们不许砍树!就是不许!”

一个工人摇了摇头,“你再不下来,我就要叫警察了。你这是擅自妨碍我们工作。你是下来,还是想跟树一起被我们砍倒?”

校车离这里还有三条街。除了请病假,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逃过学,不过潜意识里我知道今天一定会错过这趟校车了。“你连我一起砍倒吧!”我喊道。忽然我想出一个主意。如果我们所有人都爬到树上,他们一定不敢再砍了!“嘿,伙伴们!”我招呼同学们,“上来陪我吧!如果我们都在树上,他们是不敢动手的!玛西亚!托尼!布莱斯!来呀,朋友,不能让他们砍树!”

学生们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我看到校车了,就在一条街以外,“上来吧,伙伴们!不用爬这么高,一点点就够!快来吧!”

校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停靠在路边,就停在卡车前面,车门一开,所有同学一个接一个上车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里有点模糊不清。我记得邻居们聚在一起,警察拿着扩音器。我记得搭起了消防云梯,有个人跳出来说这棵倒霉的树是属于他的,我最好赶紧从树上下来。

妈妈被人叫来了。一改往日的理性形象,她又喊又叫,求我从树上下来,可我就是不动地方。我不会下去的。

后来,爸爸也赶了过来。他从卡车里跳下来,跟妈妈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请吊车司机把他升到我所在的地方。这时我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了。我哭了,我试着让他俯瞰房顶上面的景色,但他不肯。

他说没有什么风景比他小女儿的安全来得更重要。

爸爸把我从树上接下来,然后送我回家,但我根本待不下去。我受不了远处传来的链锯声音。

于是,他只好带着我去工作,在他砌墙的时候,我坐在卡车里哭泣。

我至少哭了整整两个星期。当然,我又去上学了,努力作出最好的表现,但再也不坐校车了。我改骑自行车上学,虽然要骑很长一段路,却不必每天到克里尔街等车了,也不用面对一堆木屑,它们曾经是全世界最美的无花果树。

一天晚上,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爸爸走进来,拿着一件用毛巾盖住的东西。我看出那是一张画,因为每当在公园做展览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运输他的重要作品。他坐下来,把画放在面前的地板上。“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树,”他说,“甚至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喜欢上它了。”

“哦,爸爸,没关系。已经都过去了。”

“不,朱莉安娜。你不会忘记它的。”

我哭了,“只是一棵树……”

“我不希望你这样说服自己。我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棵树的问题。”

“但是爸爸……”

“听我说完,好吗?”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这棵树的灵魂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希望你记住爬到树上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把画递给我,“所以,我给你画了这幅画。”

我掀开毛巾,看到了我的树。我美丽、庄严的无花果树。他在枝条中间添上了火焰般的阳光,而我似乎能感觉到微风吹拂着树叶。树顶上,一个小女孩正在向远处眺望,她的脸蛋红红的,染红它的是风、是欢乐、是魔力。

“别哭了,朱莉安娜。我想帮助你,不是想惹你伤心。”我从脸上擦去泪痕,轻轻地抽着鼻子。“谢谢你,爸爸,”我抽泣着说,“谢谢你。”

我把画挂在床对面的墙上。它是我每天早上睁眼之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也是晚上闭眼之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现在我见到它不会再掉眼泪了,在我眼里,它已经不仅仅是一棵树,我理解了树上的时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天起,我对待周遭事物的看法开始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