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雷宝儿是躲避着阿译的追捕撞过来的,斜刺里冲出来,他比狗肉高不了多少,一头又正好撞在我的要害部位。我在失魂落魄中吃了这一痛击,立刻蹲了,好在手长脚长,还能一把手把他抓住。那小子拿拨浪鼓砸我,那玩意儿原来没有,准是阿译给他买的,但现在被当瓮金锤使。

我开始咆哮:“你们是一门死战防炮啊?!”

阿译不怒反喜:“抓牢啦!抓牢!”

小崽子在我手上连踢打带撕巴,兼之以“麻雀、泥鳅、大鸭子”的咒骂,好在我对付一个小屁孩儿的肉搏能力还有,我抓着他,看着阿译手忙脚乱在掏钱,去一个杂货摊上买糖果。我们的督导大人狼狈得可以,帽子也打歪了,领子也扯开了,大汗淋漓,一边接着糖果一边还要去地上捡掉落的零钱。

我问他:“你跟日本坦克鏖战过吗?”

阿译愤怒地抱屈:“跟他打!不听话!”

“听不听话都长了屁股!揍啊!”我说。

“揍?”他挠了挠头,如对一个不得其解的真理,然后拿糖对我放开的雷宝儿哄着,“乖宝,吃糖。”

雷宝儿老实了,被阿译哄着吃糖,后者心细如发似娘们儿,还要专心剥了棒糖的纸,还要一脸阿谀相地把刚买的一把棒糖全塞到雷宝儿手里。雷宝儿手欠,阿译刚扶正的军帽又被他扯歪了,他觉得歪着好,阿译就歪着。有人也许觉得很温馨,但我觉得很没希望。

阿译姓林,名里有个译字,却一个外国字不识,做了督导,却连个小孩子都督不来。能活到今天,全仗他两条细腿从不能及时把他带到战场。我几乎疑心唐基给他做督导是陷害他,但细想来,他身上真没有一根汗毛值得费心陷害。

阿译终于搞定雷宝儿,欢快地站起身来:“好啦。这家伙要拿甜的哄。刚才那段路上没个卖糖的,说话就反水。”

“身为军官,挟威领军,这点儿事都要拿糖哄,你像话吗?”我责问他。

“能怎么办。你也是军官。”

“迷龙没当你是朋友,叫上你就为你肩上那两块牌子。他就是个上等兵,让你做什么还就做什么,偷蒙拐骗,像话吗?”

“我问过你的。你不说。”阿译说。

“这种事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乐意。你不乐意。”

阿译没吭气,只是趁着雷宝儿吃糖时偷偷摸着那孩子的头,并企图岔开话题:“前边好像又打败了,败下来那么多学生。”

“就算他们把房子也背出来,做蜗牛能救国吗?”

“我们好像也没能救国……你怎么做?我们以前也是学生。”

我有股邪火,我没理他,我冲着雷宝儿说:“叫爸爸。”

阿译提醒我:“门儿都没有。你瞧他叫迷龙爸爸时,迷龙都快哭啦。”

果然雷宝儿也只是舔着糖,给我一个白眼。于是我就手抢了,放到一个雷宝儿绝够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宝儿居然真叫了。

阿译差点儿没仰在那儿,我把糖还给雷宝儿,也不想多说,我走开。阿译愣了一会儿,牵着雷宝儿:“好像是挺解气的……可什么用也没有。”他说。

“闭嘴。”

阿译就闭了嘴,但只闭了一会儿:“迷龙给自己找的家,真好。”他说得甜到发腻。

“闭嘴。”我说。

阿译只叹息了一声,叹息到战栗。

我们三个人迂回在这里的巷道,这里我们从未来过,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宝儿就像阿译说的一样,在糖没吃完之前还算老实。我走在前头,阿译牵着雷宝儿默默地随在其后。

遇见谁都好,不要让我遇见阿译,因为整天里,我俩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来的绝招是对着子虚乌有说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他有没有,一概说没有,这样下去,他终将在我的恶语中忍无可忍地成为一只刺猬,最后我们成了扎成一团的两只刺猬。

阿译赶上来两步:“心里放宽点儿好不好?我们今天不争那些。”

“好。”我说。说这种话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们心里的刺就又抖擞一分。但是阿译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实我们就是心里绕了太多弯,绕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嗯,绕得就像肠结石。我还好点儿,总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说,说完就后悔了。阿译色变,我也懊悔,我们互相看着,像在调查谁先打的第一枪。

“……你放过我好吗?”阿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阿译在懊悔的同时已经开始喷薄了,“我没有尊严,我知道的,从来没有你那样骂街的勇气和尊严。我没朋友,你永远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当不当你朋友。我奴颜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养你的人屈服。我很讨厌,你像我一样可爱。我的磨难是你的取笑对象,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阴郁,你很恶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过镜子看你,你透过镜子看我。”

我讶然地看着他,其实我不那么讶然。他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龙的作为,还是那些蜗牛蚂蚁一样的学生给他更大刺激,但印证了一条真理:诗歌,要有感而发。

感慨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禅达的火山爆发,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因为再过十秒,我们就会掐个你死我活。我会掐死他之后再跪在他的尸体边哭泣。我转开头,找一个别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见了救星。

我看见小醉,她拎着一个菜篮子,里边有一些新鲜的青菜,因为我的转头,我们互相瞪着,我们每次见到都这样,连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说:“你……”

小醉说:“你……”

“……怎么在这儿?”

“这边有菜园子,小菜便宜。”

我没话找话:“还新鲜。”

雷宝儿舔着糖,晃着他的拨浪鼓,扑通扑通,阿译的脑袋转得像拨浪鼓一样,看我,看小醉,扑通扑通。

小醉重复我的话:“还新鲜。”

我点头:“蛮好的。”

小醉也说:“嗯,蛮好的……后来你……”

我赶紧说:“军务繁忙。后来我……哎呀!”

小醉连忙问:“怎么?”

“你家的烟囱。”我说。

那天我卸下了她家装错风向的烟囱,却发现没能力装上去。后来就放在那儿,我想第二天就去给她装上,但第二天我们审了死啦死啦。

小醉安抚地说:“没事的。我现在做一个菜就出来,放一放烟。蛮好的。”

“蛮好的?”我问

“蛮好的。”她肯定地说。

我呆呆看着她,她很美丽,而且我肯定那是除了我,别人看不出来的美丽。

说到烟囱,就想到为什么要卸烟囱,和那个我不想再去的地方。我现在像条等着被拍拍头的哈巴狗,可连阿译都知道她只是一个土娼。刚缩回头的毒刺又开始抖擞,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宁可掉回头掐死阿译。

我看着阿译,而阿译很警惕:“干什么?”

小醉则把这误会为我要向她介绍我的朋友:“你的朋友?”

“我的上司。他管好多个我。”我隐隐有些快乐地看着阿译受伤的神情,“这我儿子。”

阿译说:“你……”

小醉说:“我……”

我发现我的手搭在雷宝儿头上,而那小子若无其事地舔着他的糖,但我心里的毒巢还在喷云吐雾。我伸手抢了雷宝儿的糖:“叫爸爸。”

雷宝儿就叫:“爸爸。”

我把糖还了给他,同时看到小醉曾经焕然了的神情变得很黯然。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居然玩得很高兴。

小醉艰难地说:“他好像你……漂亮。”

我便把雷宝儿的脸转过来,捏得他的嘴里几乎要流了糖汁:“像我吗?漂亮?”

小醉把雷宝儿从我手里抢走了,她蹲着,她不看我了,只是对雷宝儿没来由地爱怜着。

“叫阿姨。”小醉跟雷宝儿说。

“是小阿姨。”我纠正道。

郝兽医说小孩闻味认人的,大概是真的,雷宝儿立刻亲热地对准了小醉,或者我该说他和他龙爸爸一样好色,他乖乖叫道:“阿姨。”

“好乖好乖的。”小醉从手上捋着一个玉镯子,那玩意儿戴得很紧,所以她大概捋得自己很痛,而且才褪出一半,“这个送给你。”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

小醉捋得自己都快哭了:“戴好久了。要费力气。”

“你妈给的嫁妆吧?给小王八蛋干什么?!”

我都听见她捋得自己骨头响了,咔的一声,终于捋了下来。小醉连忙擦掉也不知痛出来的还是怎么出来的眼泪,然后把那玩意儿套在雷宝儿手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去雷宝儿手上夺,而他七拧八拧地绝不就范,还加上一个小醉竭力阻止。

“还回来!”我一边夺手镯一边对小醉说,“干什么玩儿真的?”

小醉一再说:“送给他啦,真的送给他啦。”

“阿译!”我在纠缠中抬了头向阿译求助,“这小王八蛋是我什么人?”

阿译脸上悻悻的表情立刻让我后悔了,我想起来我们刚还在互相扎刺的。

“他是你儿子没错。可她是你什么人?”果然,阿译这样说。

我大吼:“你是我什么人?一个为了不尿裤子只好对我放黑枪的人!”

小醉呆了,雷宝儿也被我吼呆了,没呆的是阿译,他声嘶力竭地抡了回来:“我是被你们当日本人一样待的异端!就算对日军你们也没有对我这样的仇恨!”

然后我们听见一声炸雷,在禅达某个遥远的地方绽开。

小醉发着呆,并且本能地拉着架:“你们……要下雨啦。”

我和阿译发着呆,听着那声炸雷后的连接几声炸雷,以及一种怪异的呼啸。禅达的火山不会爆发,泥石流也不会席卷这样平缓的地形。但是——

“趴下!”我大叫。

我把小醉和雷宝儿全扑倒在身下,阿译无措地跑向一个地方,在险些撞墙的时候终于学样卧倒。呼啸声飞越我们头顶时快要刺穿了耳膜,而后巷头炸得天崩地裂,幸好那里并无人烟。

我一下明白了:“日本人!打过江啦!”

阿译现在没有怒气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蔫头耷脑地:“怎么办?”

“回团里!在这里就是散兵游勇!”

何止散兵游勇,我们根本连武器也没有。阿译立刻也觉得这种决策是何等英明,他已经开始拔足狂奔,我盯着他的屁股拔步,几乎被绊了一跤——雷宝儿抓着我的裤腿,说:“我要回去!”我茫然地想起小醉还在旁边,就说:“你跟阿姨待着!”

“我不认得她!”

“你就当她是你妈!”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小醉茫然地跪在那里,我这话让她清醒了些又茫然了些,她茫茫然把雷宝儿抱在怀里。

我把雷宝儿抢出来,往旁边一放,扶着小醉,觉得她轻飘得不行,而小醉让我觉得弱得不行。

“你不要死。”她说。

我瞪了她一会儿,狠狠亲了她一口,然后我开始狂奔,我知道我奔的时候会瘸得越发难看,所以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把雷宝儿拉回来,在怀里抱着。

“王八蛋才是他爸爸呢!他不是我儿子!”我大叫。

我不知道在越来越密集的炮弹中她是否听到,只知道我拐过巷弯时她还抱着雷宝儿跪在那里。我只庆幸当日军找准了试射点后,就不再往她所在的地方开炮。

我在近处的烟尘和远处的爆炸中奔跑,阿译的屁股有点儿遥远,幸好他跑得很跌跌撞撞,并且常做不必要的掩蔽动作,以致我这瘸子都追得越来越近。

一只蜗牛——我是说学生追在我身边——跟我说:“老总,给支枪吧!一块儿抗击倭寇!”

我哇哇地吼回去:“妈巴羔子老子自己还现找枪呢!”

他很失望地站住,我没管他,烟尘把他遮没了。

这个晴天已经不再像晴天了,但是我终于追上了阿译。

阿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回团里……再怎么办?”

我理直气壮地答:“问死啦死啦!”这答案很无赖,但很有效。是啊,管他对错呢,有个人会帮我们拿主意。

然后我就被一家院门外倒着的一辆脚踏车绊到了,摔得如此惨重,以致阿译要回身扶我。我踢了一脚那脚踏车大声地骂:“简直是日本鬼子的地雷!这破车……”我没往下骂的原因是因为这破车实在破得非常熟悉,它没有车座。然后我们看着狗肉像一发狗炮弹一样从烟尘中飙了过去。

“团座他……”阿译说。

话音未落,一个爬墙又踩中了浮砖的家伙扑通一声从我们前边的墙头摔了下来,声都没吭半个,推起我们身前的脚踏车就开始助跑。那家伙上装扣子没扣,裤子倒是扣啦,但皮带迎风招展地挂在裆头。

我叫道:“……死啦死啦……”

那家伙飞身上车,然后在一声惨叫中又摔在地上——你尽可以找一截光杆用他那种姿势飞身上去试试。他爬起来冲我们大叫:“我钢盔呢?!钢盔呢?!”

看他那架势,倒好像我们是跟他一块儿来的,并且他在进这不知道做什么的院子之前把钢盔交给了我们保管似的。院门开了,一个女人——她不去做土娼太浪费了,烟视媚行的,而且是在这种时候,一手拿着钢盔,一手拿着死啦死啦的外带,她拿外带的头敲了一下钢盔。死啦死啦冲过去拿了,百忙之中还要挤一个男女之间的媚笑:“走啦走啦!”那女人叮嘱:“过来玩哦。”死啦死啦眼观六路地媚笑着点了点头,把车座——就是他的钢盔,扣在光杆上,外带都没空系,搭在肩上,这回成功地上车了——我和阿译晕乎乎地追在旁边,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我边追边问:“那个?谁呀?”

死啦死啦说:“巾帼不让须眉吧。炮打成这样还知道卖弄风骚,要招了她扛枪怕是比你们都好使。”

阿译追问:“谁呀?”

死啦死啦说:“战防炮。”

“谁呀?!”我有点儿急。

死啦死啦到底回答了:“咱师军需官在禅达养的小老婆。”

我和阿译都噎得立定了,那家伙脚下如风,一辆破车都冲出一小段,我们咽下这股惊讶后再度追上。

“怎么办?团座?怎么办?”阿译一迭声地问。

“要完!有麻烦!小日本爱死了中国的三十六计,现在看他们筑防就是让咱们安逸,中国人又就爱安逸——是传染病!我都被你们传染得以为小日本还会给咱们多少时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大吼:“现在傻子都知道!问你怎么办?”

“回团!回团!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一边跟着他的破车玩命地跑。回团,是想回到这家伙身边,在他身边让我们觉得安全。可回到他身边,立刻就想起来了,在他身边绝无安全可言。

帮迷龙搬家的家伙们还在路边,了不起的是迷龙还赖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着。这地方视野可以直看到山边,一帮混蛋在那片景致中分辨着炮声的方向。

冷黄脸还就着窗洞在跟迷龙置气:“打炮啦,军爷。”

迷龙神闲气定地说:“天没塌呢。塌了也就死你家门外。”

冷黄脸也不是善茬儿:“那我那生柩就留给你用啦。”

“那不用。我这人活着要住个好房子,死啦草席卷巴卷巴一埋就行。”

“那就接着。”

“王八接不着。”

这时死啦死啦蹬着破车,我和阿译跑得半死不活,从坡上一路叫嚷下来:“怎么都死这儿?还在搬家吗?搬你个乌龟壳!迷龙你弄这么大口床,是要全伙人都上你床吗?”

不辣宣布:“师部被炮击啦!”

死啦死啦简直是幸灾乐祸:“让他们疏于防范,找个那么扎眼的地方!——走啊,跟老子去打仗!迷龙滚下床!拿债本子,讨债的时候到啦!”

我们乌乍乍呼啸而过,那乱劲儿比冲南天门还过。迷龙被晾在床上,他望炮火望我们望他想住的房子望被我们扔了一地的家具,最后望他老婆。

“相好的!老子没叫日本人打死再来接着跟你玩儿!”跟冷黄脸说完,迷龙对自己老婆说,“你也是。”

冷黄脸接口道:“王八接不着。”

迷龙噎了半天。“……千年王八万年龟!谢你给老子祝寿啊!”他喊完了就冲他老婆说,“我做本分事去啦。”

迷龙老婆叮嘱他:“别冲得太前,那不是对得起你弟兄。”

“嗯哪嗯哪。”他有口无心地应着,拔腿就跑。豆饼一直还在那里死着,只是因为迷龙跑啦,已经没那么坚强,他嚷嚷着:“迷龙哥?迷龙哥?!”

“打鬼子啦!打鬼子!”迷龙招呼着。豆饼就翻起来跟着跑。他跑了,门也开了,冷黄脸站在门洞里,在门洞里支了张小桌子,他真做了两个菜。迷龙老婆就只好远望那个背影合入直通往怒江东岸,城郊没边的晴空绿野。

我们乱哄哄从禅达街头跑过。我们不算最乱的一群,还有很多的兵也在跑。他们有枪,我们没枪,可我们总还有死啦死啦这个苍蝇头,他们是无头苍蝇。

阿译认出来了:“那是守东岸防线的兵!”

不辣冲一个最近的嚷嚷:“日军打过江啦?”

那兵叫唤着:“打过来啦!往东跑吧!”

我倒是看清了他的番号:“瞎问什么?他是守师部的!”我找准了另一个兵,“你是守东岸的?”

那兵答道:“是啊,打惨啦。”

我问:“日军打过江啦?”

“师部被占了啊!往北跑吧!”

“虞师座呢?”

“死啦!”

死啦死啦叫唤着:“别再问啦!回团里!”他那破车轱辘蹬得都要飞出去了,我们也就再腾不出任何力气来哪怕他妈的骂一句。

收容站门口机枪架着,如临大敌,但枪口对的倒像是从收容站外哄逃的别团兵。罗金生没去给迷龙搬家,坐镇着机枪,倒是杀气十足。狗肉则早到了,气定神闲地蹲在门口。

死啦死啦一车当先地到达,我们半死不活地追在后边。他把车停了,把车座——也就是钢盔扣在脑袋上,车就扔原地不要了,然后边系着皮带边问:“有跑的没有?”

罗金生报告:“有!被我们弹压啦!”

死啦死啦整着他那因不可告人之事而凌乱的衣服,一边往院里进:“像样儿!全团集结!”

罗金生说:“团座,虞师座死啦!”他的表情和陆续跑到的我们的表情都表明一件事,我们也想加入那群哄跑的兵丁。

死啦死啦挥手:“再查。”

罗金生把机枪一拉栓,对了离他最近一群从收容站外哄跑过去的兵:“呔!虞师座呢?!”

“日本人第一轮炮就把他炸死啦!”

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等他一个结论。那家伙的表情很怪,绝不是悲伤,倒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强忍欢笑,还是强作悲伤,这让他的表情有点儿很难堪的扭曲,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做了:“走啦走啦!全团集结!当兵的哪儿能被打死在自己窝里?”我们面面相觑。“还要集结?”我问。

“我刚收到的消息,虞师座已经干过怒江啦,歼敌上万,正率精兵直扑密支那!”

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看他像看神经病。“……这个,不可能吧。”阿译很怀疑。

“最好的都不信,干吗要信最坏的?”死啦死啦看起来要抽自己耳光,“居然连我都信日本人会让我安安生生拉出一个团再打过来!”

“咱们也就一个多营,过半的人没枪,过半的人都没摸过枪。”我说。

死啦死啦也有点儿没辙,看看我们,又看了眼一直在我们收容站外哄逃的溃兵,说:“下他们的枪!”

于是我们那位重机枪手又一次猛拉开马克沁的枪栓:“要逃命的就地扔下八斤半!”

我和阿译等一帮老兵油子在试图把我们的五百来人整成一个队形,那几乎是徒劳。溃兵被我们拦截着把枪扔下,它渐渐地成了一个小堆。

死啦死啦一边忙着把自己绑扎得像个枪库一样,一边对着我们嚷嚷:“整好一队就去捡枪!每人四十发子弹!”

迷龙冲着他吼回来:“咱们就三种子弹!缴下来的枪倒有七八种!”

“那就路上再抢!”

狗肉看起来和他一样好战,很欢实地对着这个那个猛扑,我们不止一个人被它扑得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啸卿已经打过怒江,可我确定他是一听到虞啸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还要欢畅。我一边吆喝着那帮刚吃几天饱饭就要拉去挨枪的炮灰兵,一边想着他和虞啸卿到底是怎么个见鬼的交情。

我们破破烂烂拼拼凑凑的队伍行进在禅达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没了,目中所见尽是跑都跑得没个方向的溃兵。我们拉杂的队形在街道上排挤着迎面而来的溃兵前进。

迷龙又拿回了他的机枪,这回是七点九二的捷克造。豆饼又背着大堆零件弹药在他身后连呼哧带喘。郝兽医背了足三个医药箱。丧门星又背了砍刀。不辣像在南天门上时一样,连绳子带装具在自己身上绑满了长柄手榴弹——不管愿与不愿,我们关于战争的记忆多少复苏。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兴虞啸卿死了,这样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们几十个打过仗的,拉扯着几百个没打过仗的,抬着挺推不动的马克沁,拿着驴唇不对马嘴的枪和子弹,向东岸江防前进——这是死啦死啦的命令。

我小声地和打了鸡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来次南天门吗?虞啸卿死了呀,你独个儿靠这堆破烂把日军打回西岸?”

“别老惦记虞啸卿,他跟你们一路货。死了你们没什么大不了,死了虞啸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还是你们。”死啦死啦说。

阿译说:“跑的人太多了呀。现在怕是半个师都跑掉了。这样到了江防,我们怕也成撞石头的鸡蛋了。”

这倒是提醒了他:“散开。把街堵了。谁要还顶着我们逃,开枪。”

我们立刻都沉默了,也没一个人去发他的号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个跑的能卷走十个,十个卷走一百个!你们知道为什么总打败仗!最后日军还要指着尸体说,这是沙子堆出来的军队!”

我们没动静。我们太知道了。因为通常我们就跑在他要我们以枪相向的对面。

他大叫:“给我堵街!排头兵上弹!”

我们散开了,我们上弹,但我们拿着上了弹的枪就像拿着烧火棍子。溃兵仍在向我们拥来,想从我们中间挤出一条生路。我们没有人开枪,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们头上开了两枪:“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虞啸卿死啦!你们掉过头!川军团担任反攻!”

那边立刻就回过来了:“日你妈的川军团!”砰砰的两枪从我们头上飞过,投桃报李,也是两枪。我们轰地一下,把枪都抬了起来,但只有一个开枪的——死啦死啦一枪洞穿了对面开枪士兵的头颅。我们看着对面那个濒死的兵,枪摔掉了,他被几个同僚扶着,脑门上带着一个弹孔,瞪着我们。迷龙把机枪对空轰轰地搂了一个火,弹壳烫得他周围人连闪带退。“都他妈掉头啊!这疯子真杀人的!”迷龙嚷嚷着。

溃兵惊得往后退了一退,那个挨枪的兵没了凭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

死啦死啦对溃兵说:“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

那边没吭气,是因为被他打动还是慑于我们的枪口,这个不得而知了,因为从斜刺里射出来的成排重机枪子弹打碎了顶上的屋檐。我们两厢都往后退着,这样的速射根本不长眼睛。

一辆威利斯从斜刺的巷里挤了出来,虞啸卿站在车上,架着车载的勃朗宁M1919机枪。他被张立宪、何书光们四面八方地卫护着,四个亲信全身倒有七八个随时可以喷出子弹的枪口。

“他说了八个字,我现在再说一遍: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这没有道理好讲。”虞啸卿说。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虞啸卿在虞师的嫡系眼中的威望远高过死啦死啦在我们眼中的威望,对我们死啦死啦要费唇舌,而虞啸卿,从他一现身,嗡的一个声音便在溃兵中间传开了,刚才还逃得人模鬼样的家伙们脸上便绽现了光华。虞啸卿也就再不废话:“张立宪,何书光,去带他们组织反击。”

那两位利索得很,下了车挥手便走,满街溃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没一个落下。然后虞啸卿便在车上看着我们,他扶着机枪,所以枪口也好像有意无意对着我们。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脸难堪。

虞啸卿问:“你刚才嚷什么来着?”

“川军团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虞师座殉国,”死啦死啦恬不知耻地说,“幸好是个谣言。”

“我本来就死不足惜,但说我的指挥失当……”

死啦死啦一脸暧昧地笑笑:“师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样的事吧?”

“你忙的什么?东拼西凑?偷蒙拐骗?挖人墙脚?”虞啸卿有一种“你当我不知道吗?”的表情,“我没有这份天才。”

死啦死啦说:“都是养家糊口的琐事,师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啸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于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见日军在对岸筑防,就高兴了,安心了,真以为会给我一整年来练得兵精马壮。结果呢,哄得我们埋锅造饭,他们再呼地一下杀过来!这贱招从东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贱的还是我,居然就上当!”

虞啸卿冷眼瞧着,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轻不重地打着自己,虞啸卿一脸阴晴难辨地看着他打。死啦死啦说:“岳爷爷,人杰,可他死了,岳家军就散啦。师座的兵龙精虎猛,可一听师座成仁的谣言就溃了。师座露一脸就力挽狂澜,师座要露不了这个脸就一江春水了。这样的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很多。师座,这样仰着跟你说话,两个人都很累。”他那种说话的语气实在让我们捏了把汗,因为像和我们说话一样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啸卿在沉吟,然后下了车,放弃了那个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车的高度。当他和我们同一个高度时,我们发现虞啸卿很黯然,很疲惫,甚至有一种压抑着的疯狂。他身上有血迹,但此时此地倒并不值得稀罕。

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川军团别管啦,来做我的主力团团长吧。”

失惊的是我们所有人,而虞啸卿只盯着死啦死啦一个人。他张开手,让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团团长,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紧内松,自己又阵前失惊,我刚去弹压,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啸卿的那种表情让炮声都似乎离我们很远。他发着怔,忽然又对自己摇头:“不是的。我砍人不会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时候沾上的。”那家伙现在又脆弱,又疯狂。我们默然,并不是被他的伤恸打动,他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是害怕。

“是的,照你说法,慎卿没大错,只是太信他只练兵不育人的老哥。主力团给你,你是我听到在大叫反攻的第一个人。”

死啦死啦声音很低:“……还是川军团我信得过。”

现在我们不为虞啸卿讶然了,我们为死啦死啦讶然,虞啸卿也同样在讶然,而且愤怒:“主力团用不着你再去做那些下九流的事情,你可以全心全意做你该做的事情。”这样的劝诫让虞啸卿恼火,因为他从不劝诫。他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扫了我们一眼,“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这种本事不是用来跟痞子和官僚婆婆妈妈打交道。”

死啦死啦也看我们,而我们绝不敢抬头看他们两位。

“没脑袋的刑天,已经给了我啦。我欠了债,要赖债就要有人没脑袋啦。”死啦死啦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瞄见,便冲我挤一个让虞啸卿看了加倍生气的笑容:“有个讨债的跟我说,我欠南天门上一千座墓。”

虞啸卿不再说了,他那人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经让自己都惊讶了:“好吧。与你的川军团共存亡。知道我为什么没调你们上战场?因为怕江对面的竹内连山一见这样一堆破烂儿,呼地一下便打将过来。”

一师之长,当面辱绝自己的部队,我们知道虞啸卿已经出离愤怒。虞师为嫡系,主力团是虞师嫡系,背景比袜底子还臭的死啦死啦刚对着嫡系的热脸蛋送上了冷屁股。

而死啦死啦还要回嘴:“那可倒好。竹内呼地一下打过来,我们这堆破烂儿呼地一下把他们盖到江里。然后那么多不破烂的一看,呼地一下就打过江去啦。”

“好吧。”虞啸卿这俩字说得比上一回还冷淡,“川军团,祭旗坡,本来那里不打算设江防的,现在看是宁滥勿缺了。”

死啦死啦说:“我没物资。”快气成烧夷弹了的虞啸卿讶然之极地看着死啦死啦那张绝不知耻的脸,又看了看死啦死啦对他摊开的手。“原来你真是个补袜子的。”他说。

日本人的炮火在横澜山的江防阵地上远远地炸,我和死啦死啦,还有狗肉,坐在虞啸卿的吉普上,连同老虞的司机和车上的机枪。这是我们仅有的一辆车,带着笼络来的垃圾兵向祭旗坡推进,死啦死啦一直在研究车载机枪。

死啦死啦显示了他的气节,完了就开始要饭,要了装备要兵员,要了主阵地要侧翼防护,要了侧翼防护要炮火掩护,最后连虞啸卿的座车也被他要了,连同司机和车上的机枪,最后虞啸卿只好现征了运输营的卡车做临时座驾。

死啦死啦问我:“传令官,这个勃朗宁怎么使?”

我帮他解决卡住的问题,边说:“咱们是固防,老掉牙的马克沁其实比勃朗宁好使,不用换枪管,只要有水有子弹就能打到死。”

那家伙聪明得很,立刻就学会了:“有才。烦啦,跟着我,你会不会觉得……”

我看他用龇牙咧嘴和痛不欲生的表情来表现我可能觉到的东西:“活见鬼?”

死啦死啦说:“委屈。”

我多少吓了一跳:“委屈?!”

“装了满肚子用得上的学问,还从不乱掉书袋子,还满嘴粗话。一个打了四年还没死的读书人,宝贝儿。”死啦死啦坏笑着说。

“一个恶嘴恶舌的死瘸子。”说完我不看他,装着忙活把被他倒腾过的机枪复位。

这是他头回说了句让我觉得温暖的话,不是因为褒奖——我当那是挖苦。是因为他问我委屈——我每分每秒都在为我和周围的混蛋觉得委屈,也不光因为这个,也因为他刚选择了和我们同命。

“……我说你呀。”我说。

死啦死啦问:“怎么?”

“为个炮灰团,干吗开罪翻脸就能把自己亲弟弟一刀两断的人呢?”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再利的刀也不能拿来砍死树疙瘩。”

“谁管姓虞的。说你呀。为个炮灰团。”

“也不为你们。”死啦死啦说。

“为什么?”我问。

死啦死啦似乎并不想说这个话题,草草地用“本该如此”结束了这个话题。而这时我们已经抵近了祭旗坡下,他转向车后跟着奔死的人渣们,立刻找到了自己有兴趣的话题:“我说弟兄们哪!临战在即,可我旁边这个家伙叫我们炮灰团!”

他可太他妈缺德啦,立刻就骂声一片,尤其是迷龙不辣那伙人,本就跑得气不顺啦,捡了泥巴石头照我砸。

可那家伙绝对不是要损我一下就拉倒的,他更可劲地嚷嚷:“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死瘸子实在是太会起名字啦!我叫死啦死啦!你们是死啦死啦的炮灰团!一帮天杀的!——炮灰跟我冲啊!”然后他又一次发出在缅甸、在南天门都发出过的那种鬼叫,但他不是冲在第一个的。狗肉一狗当先,我们呜哇喊叫地飞扬着手上拼凑的器械,似乎要踏平那座我们曾爬过一次的山丘。

我们在山路上连滚带爬,手足并用。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不吹牛皮,哪怕现在山头已被日军占领,我们也能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把他们撞下去。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同命。阿译这回本来又要滑下去的,但居然抓住了一棵小树,亡羊补牢。

山脊线在我们摇晃的视线和呼哧大喘中接近。当我们追随着狗肉的身影冲上山脊,原来还远的枪炮声一下就近在耳边了。火线在两岸和江面上穿梭织网,东岸发射的炮弹在西岸炸开,西岸发射的炮弹在东岸迸射,日本人的飞机从江谷里呼啸而过,在我们头上压低,机枪弹在我们邻接的横澜山阵地上迸射。

死啦死啦大叫:“掘壕!找掩蔽!”

我扑倒在地上,开始像别人一样给自己狂刨一个散兵坑。我们都在忙这样的事情,就像一群土拨鼠。迷龙端着机枪冲到一棵树后找好了隐蔽,豆饼惯性地往他身前一趴充作枪架,被迷龙一拳砸开——他的捷克造是好的,用不着人肉架。迷龙冲豆饼喝道:“帮老子挖坑去!”

我的小铲头上下翻飞,连呼带喘,这种由低至高的冲刺真是每次都要人半条命。郝兽医也在我身边忙活,喘得你还得担心他死过去。老头儿还劝我:“歇歇歇会儿……歇会儿……”

我不敢歇,铲子倒挥得更猛了:“他妈的我得挖两个!”

郝兽医呼哧带喘地说:“……帮你……帮你……我挖了也用不上,待会儿就满地爬……伤员……到处都是伤员。”

我在百忙中抬望眼,死啦死啦在树后使用着他的望远镜,转过头来看了我们莫名其妙的一眼,那种莫名其妙不是对我们而发,是他从望远镜里带过来的。

南天门上袭来的火力几乎完全着落在横澜山上,即使偶有落在我们祭旗坡上的,恐怕也是哪个打晕头了的瞎眼炮手,即使这样,战局仍是一边倒的局势——完全倒向东岸江防的局势。横澜山主力团的筑防本来就做得十足十,日军的炮火和平射火力根本不妨碍横澜山那些隐蔽良好的阵地里射出火线,把在江面上乱成一团的强渡者逐个射杀。而虞啸卿显然也已经把他的后院整理好了,榴弹和烧夷弹飞越横澜山,在西岸江滩进退两难的日军之中开花。我们只能带一种闪了腰似的表情,呆呆地看着。

如果祭旗坡上有日军,我们一准儿把他们摁回怒江吃水——如果有的话。可现在是怒江的漩流太过热情,把日军留住了吃水。聪明人做出蠢事来能把傻子气死,竹内连山把固防的文章做了十足,却在一条暗流赛似鬼打墙的江里吃了瘪,他们的强渡兵力根本无法在东岸做有效集结。

不辣喃喃地说:“……根本不鸟我们呀。”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忽然开始鬼叫:“支上重机枪!”

于是我们开始搭架子筑掩体支我们仅有的一挺马克沁和一挺M1919,重机枪组现在舒服啦,他们一挺机枪足有十多个无所事事的人在伺候。

罗金生坐在他的马克沁后边,连枪声响得都是有气无力的,空空空,空空空。那挺勃朗宁也在响着,当当当,当当当。两道火线钻进庞大无比的南天门,根本没动静,照旧没人理我们,倒是横澜山打得惊天动地,西岸还想强渡的日军早已经被炸收摊了。现在是直瞄和曲射火力都在集歼仍困在江心和少部分侥幸过到了东岸的日军,而南天门上的火力集中于横澜山,力图抢回那么一小部分的攻击部队。

我们早已经不再掩蔽,也无须掩蔽,我们像路人一样站在祭旗坡上,看着横澜山与南天门的交火。

喊的炮灰震天,连一颗枪子儿也不曾光顾。我们闪了腰,我们也丢失了一个被人看得起的机会。日军打过来时主力团就跑剩了一个营,就这一营人也把冲得七零八落的攻击给顶住了,到跑掉的人被虞啸卿堵回阵地时,结果也已经定下来了——主力团大功独揽,我辈则如臭炮子的青烟。

我看死啦死啦,那家伙脸色不好看,瞪着江心打着旋已剩不下几个的日军。

逆流而上的勇气,漏船载酒的运气——虞啸卿一语中的。他为了这么个虚无的结果开罪了最不该开罪的人,我打赌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现在,他与我们同殇了。

死啦死啦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定了,是偏向于阴,并转了雷阵雨。他转头看了看我们的神情,我们大部分乐着,小部分茫然着,无论如何,这是件快乐的事情。他连连说:“丢人!丢死个人!丢个死人!”

我说:“嗯,怒江今天煎饺子啦。日本饺子。”

“我说的是我们!我们所有人!可耻!无能!孬种!杂碎!熊人!孱蛋头!哈卵!蔫孙!瘪三!不三不四!人五人六!”

我们都呆了,你很难听到谁把这样五湖四海的骂人话混在一句里骂将出来,更重要的,我们没见过他这样无节制地骂人——他从来出格,但很有节制。

不辣个不知死活的还要嘀咕:“这个是好嘛……”

他被死啦死啦由上而下的一记扣得一声怪叫,死啦死啦此时虽未跳脚,那动作胜似跳脚。他骂道:“没怒江你们一帮孙子大概都跑得离禅达五十公里远啦!兔子它爹得管你们叫小妈!你们要不要拜拜这条江啊?上炷香什么的?日本人管吹垮了元朝舰队的风叫神风,你们要不要管怒江叫圣江?”

我们就使坏了,我们侧了身子,让他看见我们后边有几个家伙确实已经撮土为香地在那儿拜上了,那一小撮以满汉泥蛋为首。死啦死啦冲过去,连接两个大飞脚,满汉和泥蛋做了滚地葫芦:“别爬起来!跪着,就是方便别人踢屁股!”他像个疯子一样在我们中间到处蹿着,“仗了点儿天时地利沾沾自喜,还说什么老天开眼,终有正义——全民族的虚弱!我本来有十成十的把握把冲上来的再给他摁回怒江里去!”

蛇屁股在我身后嘀咕:“还不都是在怒江里扑腾吗?”

死啦死啦便瞪我,我忙闪身,指牢了蛇屁股:“广东腔都听不出来?!”

死啦死啦说:“不一样!他是我们亲手摁下去的!”

不辣辩解:“……不还是摁到怒江里扑腾……”

“不是!你们就再也不是残兵败将!不是还魂尸!”死啦死啦怒不可遏地站在祭旗坡临江的悬崖边,指着悬崖叫骂,“你们就是打了一场胜仗的……”

当的一声,那声子弹的呼啸与远在横澜山和南天门之间的枪炮声迥异,它很近——我们看着那个指着怒江一副投鞭断流架势的家伙,他的钢盔打脑袋上冲天飞起,而他站在再多走一步就直滚进江里的悬崖边,背着我们全无动静。

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怒发冲冠,第二个词是脑浆迸裂。再后来我忘掉了任何词汇而只有一个想法,他死了,像要麻一样。我冲了上去,像我一样冲上去的还有迷龙、丧门星和郝兽医。我们想抢回那具摇摇欲坠的尸体,免得它掉下去成了个一去不返的路程。

尸体摇摇晃晃,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猛扑在地上才省得自己摔了下去。然后尸体翻了个身,向我们爬来,我们全部——至少是看见他的,也跟着木木愣愣地卧倒。尸体爬到一群趴在地上的我们中间,给了我们一个诡秘之极的表情,并做贼一般地小声说:“下面有日军。”然后他开始劫后余生地轻声大笑,“我钢盔呢?”

满汉和泥蛋这样的菜鸟干瞪着我们,看我们这帮老兵痞子像蠕虫一样在悬崖边的地上爬行,一点儿也不紧张日军所藏身的江滩于我们是垂直的甚至内凹的。我们打不着他们,他们也打不着我们,我们在这儿爬来爬去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不辣对着菜鸟们轻声地吓唬着:“砰。砰砰。”他一边做出千奇百怪的死相,让那帮傻子看得直瞪眼。

死啦死啦拿棍子绑了面镜子探出去,下边砰的一枪给他打碎了;他把棍子探出去,下边又砰一枪;他就把树棍子一直探在那儿,让下边的日军砰砰着玩儿,直到有个枪法准得不得了的家伙把他的树棍一枪给打飞掉。

横澜山那边无论江面或者江滩上都已经没有活着的日军了,两岸在对射,但这种对射意义并不大,没有我们这边的尾声,按说今天已经收场了。

两个残破的日军小队,几十个幸存者,被江水冲刷到祭旗坡的悬崖之下,连强渡工具都破碎了,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剩一个选择。

死啦死啦扔了树棍,甩了甩震麻的手,翻个身躺在地上嘿嘿地乐。我们也心怀叵测地笑着,可以这样欺侮你的敌人,真是快乐。

死啦死啦开心地说:“老鼠掉在水井里啦。”

丧门星也高高兴兴地说:“困兽,困兽。”

“游啊游啊游啊,游到死。”不辣给我们表演了一个死老鼠的样子。

“你们几十个打过仗的,每人带几个没打过仗的。”死啦死啦做了个下山包抄的手势,“下去,摸螃蟹。”

这回我们有点儿愣了。我们看了眼他让我们带的那帮半兵半农的家伙。他们站得离我们很远,并且是刻意地远一点儿。从上了这祭旗坡,他们就在那儿发抖,他们拿枪像拿着锄头,他们也知道那不是锄头,所以看起来他们恨不得把枪给扔了。

迷龙不满地说:“带他们干啥?我家又不要脱砖坯子。”

不辣也说:“农忙还早。我家也不用刨地。”

我问死啦死啦:“下去干什么?小日本枪打得多准你也看见啦,干什么要下去?”

“那怎么办?现在冒头就挨枪。”死啦死啦反过来问我。

我瞪了他一会儿,我不相信他是这么笨蛋的,但也说不准,偏脑筋的人有时候就能偏死。我建议说:“手榴弹啊。我们把手榴弹扔下去就行啦。”

那家伙的赞扬总让我觉得像个圈套似的:“对对,你扔,你扔。”

不辣踊跃向前:“我扔我扔。我背上来的我扔。”

如此积极是因为他是我们中间带手榴弹最多的家伙。我们管他呢,在他的抗议声中七手八脚把他的手榴弹给抢走了一多半,不辣死死护住了剩下的几个,并且抢在迷龙之后往悬崖下扔了第二个。落差很大,我们几乎不敢让手榴弹在手上有过长的延时时间,直直地让它落下。我们听着下边传来的爆炸和惨叫声。

南天门上的步兵重火力开始向我们射击了,还未经修正的九二步炮炮弹在几十米外炸开。我们回望了一眼,那帮壮丁命的兵渣子现在自觉得很,全趴下了,惊恐地瞪着我们。

死啦死啦冲着他们叫:“找隐蔽啊!掘单兵坑!再连点成线!挖成交通壕!”

这个他们拿手,我们身后瞬间就快成开荒地了,锄头锹头铲子头再次飞扬,泥土和草叶子满天飞溅。我们这帮老家伙并没隐蔽。在耗了整整一天后,日军的火力现在有点儿后劲不足,跟我们曾经遭遇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我们尽可以趁着夜色继续趴在崖边干我们的活儿。

死啦死啦催我:“扔啊。怎么不扔啦?”

我怀疑地瞧他一眼,又扔了一个,并且在那个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扒着崖边下望了江滩,这回下边的日军残部不射击了,枪法再好也不可能顶着不断扔下来的手榴弹射击。

我懊恼地缩了回来:“下边有个死凹角!不要脸的都缩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死角里去啦。”

阿译说:“他们也都是日军的精锐。”

“什么叫也都是?我们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吗?”我问他。

死啦死啦就在旁边嘿嘿地乐,他悠哉游哉地说:“要是我呀,就一开始连个石头子都不往下扔,先去弄个油桶来,填上几十斤炸药、几捆手榴弹、几十斤的碎玻璃锈铁钉什么的,往下一扔,轰隆一声,至少是死一半蒙一半,天下太平。”我们瞪着他,这么损的招也就他想得出来,问题是他放在现在才说。

我不满意地说:“不早说?!看着我们乱炸,现在下边都做缩头乌龟啦,汽油桶也炸不着!”死啦死啦没听见似的,对着那帮运锹如飞的家伙下命令:“先挖深了,上边盖上木头,然后再挖通啦!”“……你存心的。”我说。死啦死啦不理会我,接着命令那些人:“散开一点儿!”

阿译在那儿转着脑子,终于转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来:“得派人去江滩上堵住,要不他们醒过神就跑林子里去啦,不好找的。”死啦死啦当即予以否定:“不行。江滩上光秃秃的,会被西岸当靶子打的。”

我提醒他:“现在是晚上,对面看得清吗?”

“反正不行。”

我疑惑地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又不理我们了,像个看农忙的闲人一样看着那帮掘壕的土豆——他们现在倒成了阵地上最忙的人。

校正过的日军步炮开始第二轮射击,已经对我们的祭旗坡阵地形成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