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仍在那没完没了的丛林里没完没了地走,兽类和夜枭的啼叫已经很难让我们惊了,我们是木了也是累了饿了。死啦死啦走得慢了些,并且调了不辣上来扶着我。

“我们上哪儿?”我问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瞥我一眼:“找机场啊。我在找机场。”

我提醒他:“这不是十一点半。”

死啦死啦看了看表:“哦?三点半了。”

我看着那家伙装傻充愣,他不仅一直在嘲笑活人的七情六欲,也这样嘲笑活人的智力和智慧。

我故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

死啦死啦便把他的手腕转动了一下:“看,十一点半方向。”

“别把所有人当傻子。徐州会战我就在跟日军打,我也受过教育。”我看着他说。

死啦死啦便又乐了一回:“直线过去有日军啊。我带你们走的路干干净净的。你们现在撞上日军能来一仗吗?”

这方面他算把我堵得死死的了,但我仍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川军团团长。”死啦死啦不容置辩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将目光转开。那家伙对后边的人挥着手,把队形又做了一次调整,以适合越来越宽的路面。

我们想要回去。昨天我们鬼缠身似的要来,今天我们鬼缠身似的要回去——借迷龙的话,人就是欠的。我们以哗变相胁,他最后答应先带我们回机场补充给养,我们居然相信了他,因为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比我们加起来还欠。

路越走越宽,已经不再是人兽践踏出来的,而是人工修筑的。我们的单纵也成为了双纵。

那家伙忽然从路右蹦到了路中。交融的雾色和夜色里根本看不清什么,他也没浪费时间,伏在地上听着,然后跳起来猛力地挥动着手。

双纵响应了他的手势分别藏入了两侧路边的草丛和灌木。我趴下时又撞到了腿伤,痛得想叫一声,被他猛一下把嘴摁到了地上吃土,于是我嘴里叼着草和泥土看着公路上的景观。首先是车灯光刺穿着夜雾,然后是摩托车、卡车、脚踏车,轰轰的声音也加入了——居然还有坦克。那个日军纵队过了很长的一气,长到他们终于过完时我已经瞪圆了眼睛。终于摁在我头上的那只手安慰性质地拍了拍我,这样廉价的安慰有什么意义呢?我吐着嘴里肯定不解饥的玩意儿坐了起来。

我直盯着这个人,问:“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死啦死啦根本没浪费一秒钟时间听我说话,他在我身边闪了一下,出去了。我们惊愕莫名也惊骇莫名地踏上那条再也不觉得平稳的路面。

死啦死啦猛一挥手:“跑!”他开始猛力地跑,我们已经快要悲愤了,但在这片茫然中只有跟着。几个人自觉地扶着我,在共同面对一个恶人时大家居然团结了许多。

那家伙跑几百米后,猛地又停下开始挥手,然后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树林。我们乱哄哄地跟着扎了进去,这回我小心了很多,卧倒时让自己仰卧,尽可能没碰到伤口。

于是这回我有幸仰面瞻仰了又一个日军纵队的过路,灯光、车轮、摩托车、脚踏车、卡车,诸如此类。

然后那家伙一言不发地又起身钻往丛林深处,我们只有沉默而愤怒地跟着。

现在死啦死啦终于停下来了,坐在一截枯倒的树根上休息,我们走过他的时候也快气爆了,因为那家伙在笑,他问:“我说,我们这是跑什么地方来啦?”

豆饼傻呵呵地答道:“缅甸吧。”

豆饼惨叫,因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出离愤怒了。

“在你想骗我们来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说。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刚才过去的至少是两个日军中队——两个中队。”阿译说话也带着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属于那种能在吓死你、气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间忽悠的人,极具感染力,却完全罔顾被他这样感染之后造成的落差,但在这样的落差中你永远觉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说:“我看他们好像在撤退。”

我说:“胡说!撤退有这么长幼有序的?他们绝对在进攻!”

死啦死啦抬头看着我:“你也这么觉得?那也许是我们在撤退。”

“我们也在进他妈攻!被你骗着进攻!你是汉奸吗?骗着我们往包围圈里钻,我们被你卖多少钱一个?”我在生气,我也想煽动别人生气。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笑了笑:“烦啦你自己报个价,这么根揪着头发就能把自个儿揪离地面的轻骨头,能卖几个大子儿?”

我气结和语塞,在我的骂战史中这相当罕见,他真是太擅长打击每个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击无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烦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个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够格啦。”

迷龙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占便宜,干脆直话直说:“我不跟你们学娘们儿磨叽。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饶有兴致地看着迷龙,用东北口音说:“回东北那旮吗?东北大老爷们儿,你走错方向了。”

如果我是气结,迷龙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儿像一段木头,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他咬着牙说:“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说:“机场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经失守啦。”

迷龙仍然咬着牙:“谁要回他妈的英国人机场?回去。”

“这么走回中国?比跟那俩中队打还没戏。”死啦死啦试图劝服迷龙。

迷龙坚持到底:“就回去。”

当迷龙一直那么毫无花哨地坚持时,死啦死啦的表情没了嘲弄,多了黯淡。他叹了口气,像是一个死者看着冥河对岸,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们不打了,他们又要回去窝着了。东北东南死了的弟兄,战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缅甸的弟兄,人间不葬天来葬。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们沉默着,他让我们很内疚,有些人低着头。我们听得很内疚,但人不会因内疚而死的。应该不会。

他一直看着我们,然后他不再黯淡了,又站了起来:“好吧,回去。我去给你们探探道。”

我们看着那家伙背着他的枪消失于丛林深处,我们仍然在沉默,这种沉默需要一个最擅长在心智上闪烁其词的人来打破。

“他真会带我们回去吗?”我问。

这是个设问,设问通常是个坑,总会有人奋勇跳。迷龙是第一个:“会就有鬼了。你看他那一脸狗拿耗子的样儿。”

郝兽医提出异议:“啥叫狗拿耗子?”

不辣看着我们所拥有的,说:“你讲我们有什么吧?打不赢还要去送死,这个就叫狗拿耗子。”

郝兽医有些语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

“兽医,害我们掉坑里是实事不是道理。你杀过半个鬼子?治好过一个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来讲你的道理?”我说。

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头儿的脸色,只看出他郁闷了,死啦死啦不在时我还是很具杀伤力的。我开始趁热打铁:“他会把我们全扔给日军。我没说他是汉奸,可他是疯子——咱们从天下掉下来疯到现在,上天时五十多个,现在你们点点数,疯剩二十二个了——被个疯子带着乱跑,在日军的防御圈里疯。”

不辣轻声地说:“要麻也没了。”

豆饼更轻声地说:“要麻好着呢。”

我瞪了一眼这俩碎嘴,以免话题被引到不知何处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龙总是直切主题:“我整死他!”

我明着劝迷龙,实际上煽风点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着舌头喘气了。”

迷龙挥了下撬棍,这家伙拿着机枪,可也没放弃撬棍,他本性上有点儿贪:“谁跟他磨嘴皮子了?我真整死他!”他吼完了,我们都沉默了,沉默得很暧昧,大部分人沉默地看着迷龙,只有郝兽医和阿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把他们俩瞪回去,然后看着所有人,说:“你们都不吭气?你们吭个气?”

没人会吭气。他们有时敏感有时愚钝,现在他们因敏感装愚钝。

我又对准了迷龙:“算了迷龙,他们不会让你干的。他们也不知道那家伙哪儿来的又是干什么的,咱们团长是虞啸卿,他嘴巴一动就说虞啸卿死了,他是团长。我拿马口铁剪两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这么说——可他们就能被那玩意儿骗得团团转。”

迷龙不傻,他的直觉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了这种暗示,于是他扫视着——或者说蔑视着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说装孙子的时间到了。是吧?”

“嗯。到点儿了。”我点点头。

现在他们有点儿沉不住气,有点儿蠢蠢欲动,他们看我和迷龙,低下头,再看迷龙和我们。

康丫嗫嚅着说:“我说……那啥,有别的法子没?他高低也救过我们。”

“迷龙也说过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了吗?被他打趴下得了——迷龙,你说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晕啦,对吧?”说后半截话的时候我转向迷龙。

迷龙点头:“嗯。他扛揍的话。”

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

不辣迟疑着说:“我们……我们二十几个怎么也能把他拖回国,他再疯下去早晚是个死……这也算救了他对不对?”

“你们算是开窍了。他救过我们,现在我们在救他——营座,你说呢?”我看着阿译。

我们的营座一直在看着表,这会儿表好像变成了最好看的东西。我看了看那表,把他的脑袋扳起来看着我们:“别看了,表也不是你弄回来的。再说你忘上发条了——看着我们。”我在提醒阿译表是谁帮他弄来的。阿译的嘴好像被缝上了,但终于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要的:“营座的意思,这事不是迷龙干的,是我们所有人干的。”

没人吱声,但我坚持着看到除郝兽医外的每一个人都点了头。

迷龙说:“你这话真是清楚得像脱裤子放屁。你是个坏东西。”他绷着脸,但无疑是有一点儿感谢之心的。我也绷着脸说:“得说清楚。我不坑人。”然后我碰了碰他的撬棍,那家伙在这上边有点儿少筋,反而猛挥了一下,直到我跟他小声说:“会打死人的。”

迷龙明白了,去收拾他的撬棍。那儿用不着我帮手了,我看了看旁边的郝兽医,老头儿郁郁地坐了下来,我尽力从他身边绕开。

郝兽医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烦啦可真还是不坑人。不坑人呵。”那是含讽带刺,我没理他,我也不走开了,就站在他身边看他还有什么说道。老头儿叹息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我看着老头儿。

郝兽医再也没说什么。我看着迷龙在那儿用藤条缠裹他的撬棍,最细心这种水磨功夫的蛇屁股过去帮他。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那表示某种妥协,于是我也就沉默。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只是一群无法主宰自己的人——无法主宰自己,可也不愿意被别人支配。

这样的行为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无精打采,我们沉闷地或坐或立,没人说话。迷龙拿着他那根缠得怪里怪气的藤蔓大棒时也不那么生猛。周围并不安静,枪声一直在遥远地传着,实际上从我们落地后,枪声一直在提醒着我们已置身战场。

我们终于看着那家伙从雾霭中出现,他的枪提在手上,从枝叶和雾霭中猫着腰过来。迷龙想迎上去,我踢了他一脚,迷龙站住了,等着死啦死啦过来。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们时把枪挂回了肩上,那是一种终于放松的姿态,而他脸上有一种阴晴不定的表情:“前边有……”然后他打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迷龙的表情也看见我们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种在门顶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后等着某人推门的表情。迷龙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挥了过去,但那家伙猛往后跳了一下让棍子挥空,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迷龙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追。

我们暂时还没有帮迷龙的勇气,我们只看着这俩人在丛林里绕着树跑,看着迷龙的棍子屡屡挥空。那家伙非常缺德,他脱得跟我们一样光却没脱鞋,而迷龙却一直无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码的鞋。死啦死啦开始上蹿下跳净找一些多灾多难的崎岖地形,他蹦着坎,往刺棵子里钻,迷龙跟着钻刺棵子、蹦下坎。迷龙刚蹦下一个坎,痛苦地抬起一只挨扎的脚,那家伙便回身,猛一拳挥在迷龙侧颅,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被他一拳打躺,然后拿脚猛踢。那家伙下手极狠,迷龙怪叫。

他又在迷龙肋条上来了一脚,然后看着我们:“日军现在就跟地上这蠢货一样。”他喘口气,又一脚,迷龙怪叫。“他们当他们赢定了。英国人跑疯了,日本人也追疯了,一个联队拉出了一个旅团的战线。我们输得溃不成军了,他们赢得溃不成军了。一直没人对他们开枪,他们再追下去连枪都要扔了。想打胜仗,只要像对这个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稳了的蠢蛋一样,一指头捅下去……”为助长声势,他又对迷龙捅了一指头,就是说猛踢了一脚,迷龙怪叫,但抓住了他那只脚——他还是小看了迷龙扛揍的程度,迷龙的惨败至少有一半是装的——迷龙趁势抓住他的脚,另一只手一拳打在他的裤裆上。

我们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两位:死啦死啦夹着裤裆蹲着,蹦着,一蹦一蹦离开迷龙这个危险品。迷龙摇摇欲坠地往起爬,他也被揍得够呛,在地上摸索着他失落了的撬棍。

迷龙四处张望:“我家巴事儿呢?家巴事儿呢?人呢?他人呢?”为方便行凶,他的机枪是交给康丫拿着的,康丫把机枪塞到他手上。迷龙挥了一下,发现不怎么对:“你彪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家伙的体力是强到能把机枪当棍子抡的。他抡着机枪冲向树丛,然后被一记步枪枪托给砸了回来,跌撞了两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着:“一起上啊!”

一群苍蝇会叮鸡蛋,因为有我这种人开缝。乌乍乍一下大伙齐动,我看着那家伙三蹦二蹦消失于丛林,迷龙这个屡屡挨打却说死不倒的家伙又在往起爬,康丫从腐殖层里捡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马当先,被枝丛里伸出的枪托一下绊倒,死啦死啦蹦了出来,体重加速度双脚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点儿没吐血,然后那家伙瘸着,劈了胯一样的跑姿与我神似,他挑了个方向一路瘸过去。

我喊道:“别乱啦!有鞋的包抄!没鞋的直追!”

我们乌乍乍地追在后边,即使不算犹犹豫豫的郝兽医也是二十一个对一个。

那家伙在雾霭和枝丛中出没,靠他太近真不是什么好事,每当他转身停留,消失然后又再现时,总有一个人被他捅了一指头,然后倒在地上。

我组织进攻队形:“缠着他!旁边人速速上!”

但是我还没能瘸过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脚踢得从山坎上滚下来。康丫一边张牙舞爪挥着撬棍,一边从旁边绕了个绝不妨碍死啦死啦继续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领情,掉头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从后边赶上来的迷龙狠踢了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顶,在雾霭中一闪而没。已经痛过劲了的迷龙一马当先,挟一帮乌合之众追在后边。我瘸啊瘸啊地使劲蹦着,直到郝兽医扶着我。我瞪了一眼甚至还落在我们后边的阿译,让他良心发现终于开始往前蹿。

我看着郝兽医脸上的苦笑,我也开始苦笑。这个本来很严重的事件已经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戏谑,但我们还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称的那样是个团长,“法不责众”四个字对我们是不适用的。

迷龙倒提了他的机枪,以便抡砸而不是开火。他跑过去又跑回来,因为发现他追的人居然若无其事蹲在岔道的树后——而且是背向着他。迷龙学了乖,蹑手蹑脚改了潜行,并且发现用机枪也是能砸死人的,便把枪背上肩,从地上捞了根粗大的树棍。

但那家伙转头冲他嘘了一声,然后又把头转回了原向。以迷龙的性情很难打这么一个没把自己当对手的对手,于是他也看向那个方向。

我们络绎地到齐了,我们也看向那个方向。我们沉默着。枪声很近,是三八式步枪的单发射击,而枪响的间隙中,我们清晰地听见迷龙咬牙切齿的声音——那样的声音让你很想在他嘴里塞截树棍,以免他把牙齿咬碎了。但我看迷龙时,看见的表情却是悲伤而非愤怒。

我们下望的地方在这座小丘的山腰,濒临山脚的位置有一个日军的简易阵地,它仅仅由几个散兵坑形成,用装在包里的土垒了些简单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机枪扔在那儿监视着山脚下的河滩,但没有人管。十几个日军在玩一件他们觉得更有趣的事情:河滩上倒着十数具尸体,他们在用步枪精确射击着其中还动弹的一具。那显然是一场赌博,他们的枪几乎都扔在射击位置上,为保公平他们共用一支三八式步枪。伴随着枪响,和来自那具躯体的惨叫,他们中间爆发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了”这样的日语欢笑和喧哗。

河滩上倒着的那个人在雾霭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

李乌拉一直在叫:“我是李连胜!吉林人!那边的王八犊子!你们别猫着!给我一枪啊!你们有枪的!给我一枪,我是李连胜!跟你们一块儿来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绝不是日军,但开枪的是日军。又一枪打在他肩头,李乌拉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将头埋在浅水里。他在抽泣。

我的身边响了一下,迷龙冲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时他像是一头不得要领的笨大猩猩,现在他则像一头会碾碎一切的犀牛。他抓着枪管倒提着一挺机枪,另一只手挥着本来用来整死死啦死啦的树棒,从这个坡度上冲下去的速度快得让枝条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横在路上的小树被他一撞两段。

第二个是死啦死啦,那家伙纵起身来的时候不折不扣是头黑豹,他抓着他的中正步枪,挺着枪上的刺刀。第三个是不辣,尽管他跳起来时几乎绊倒,有碍了勇往直前的观瞻。我想做第四个,但蛇屁股做了第四个。第五个则是一群——中国人办事,就是得有个起头的,而现在有四个。

迷龙已经和一个离开了游戏在一边小便的日军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树棍,那东西飞旋而出时迷龙根本没作停留。那根飞来棒在颅骨上砸出的闷响连我这儿都能听见,然后迷龙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机枪把背对着他的日军砸塌了架。

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下山一边确定那名日军已经死定了。

迷龙终于对上了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一个日军军曹反应快到甚至还没转身就拔刀,然后再旋身砍劈。迷龙手里的家伙事重到他这一下回身不过来,于是对着那军曹露出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见了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奇观,一个黑得山魈一样的家伙对着一把足可把他劈成两半的刀露了两个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个持刀的家伙在猛地一下愣神后完全放弃了砍劈的架子,拔腿就跑。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冲过迷龙身边,无声地把枪刺扎进了那名军曹的后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扎在一起,但已经放弃游戏转过身来的日军冲去,又挑死一个日军后,他正对了那支一直用来比赛的三八式步枪,枪后边还有三个人,但被这个雾里冲出来的黑魅吓得不敢上前。

那个枪口抖得不成话,那名日军嘴里嘀咕的我们都可以听懂,因为它本就是汉语的发音:“妖怪,却散——妖怪,却散。”

死啦死啦弯着腰平移着,忽然怪叫,我曾听过一些还在刀耕火种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发出这种战吼。那名日军开枪,如此近的距离上居然吓得打歪掉。死啦死啦把枪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进那些日军中的便是我们全部了。沉闷的撞击声中肢体翻倒,黑色的躯体和黄色的军装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黄色的喉头,白色的枪刺下溅起红色的血,漆黑的树棍挥起,棕色的枪托落下。

我终于在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朋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门。

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

我听见一声尖叫,回身,见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推开了我,他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死啦死啦接过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撂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他的步态是像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走过去,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就悄没声地去抄起那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们站住了,在雾霭里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国军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个死猪脑壳!”他踩着水跑过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发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他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擤鼻涕和擦眼泪这种没完没了的工程。

要麻远比我们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这个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们一样,主力追击,小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们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处的难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把衣服连同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

要麻觉得奇怪:“还光上瘾了?”

不辣不说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刚见过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

豆饼笑着说:“不知道咋的,光着胆还壮壮的了。光着我还打死个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说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说。

豆饼立刻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个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个?”

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选择不再和不辣、豆饼说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能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

要麻诱惑不辣:“刚从英国佬仓库里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里都暖和。”

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没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他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没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没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

迷龙抱着李乌拉走过,确切说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安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有。迷龙走过我们,把他手弯里的东北人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着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过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拉湿透了的头发,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还在水里血就流光了。”

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李乌拉的嘴里。我看着一个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个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过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算啥玩意儿嘛”“老爷们儿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

我们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们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们想得多恨一个人才能这样对他,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承受怒气。但迷龙拥有的好像不仅仅是怒气。

迷龙用额头顶着李乌拉的额头,那是我们从未想见过他会对他人而发的亲昵举动。

死啦死啦的队伍仍在丛林里前行,现在它扩张了好几倍,已经完全是一个连建制。黑皮的走在前边警戒,穿衣服的照顾着两翼和后方,现在大多数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机枪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着。

迷龙背着李乌拉走在队伍中间,李乌拉身上披了别人的衣服。确实像郝兽医说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过是水。

李乌拉后来动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实已经让他看不见了,他用搭在迷龙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龙的额头,迷龙面无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摸索。那只手从迷龙的额头摸过了鼻梁,然后掉了下来。迷龙全无表情地感受着一颗头颅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龙走着。他没打算停留。

河谷一战让死啦死啦拥有了一整个对他死心塌地的连,然后他仍拉着我们在丛林里晃,真像他说的,日军把战线拉得过长,兑了一桶水的一瓶酒,头发丝吊着的战争。

李乌拉在我们开拔十分钟后就死了,但迷龙一直背着他,他背着他的同乡一声不吭地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东北佬迷龙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东北佬了。

在丛林的晨光里,迷龙仍背着那具尸体在走着,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没有过丝毫的变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个背尸骸的机器。

要麻背着本该迷龙拿着的轻机枪,似乎是为了出一份自己没出的力。

郝兽医从他身边走过时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龙。”

没响应。

郝兽医轻声说:“人早死了。”

没响应。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门儿:“你扛了门山炮么?能兑死小日本么?彪啥玩意儿嘛?”

我们吃了一惊,看着站在路边的死啦死啦,因为从那家伙嘴里蹦出来的是东北话。我们几乎以为他是一个东北人,但那作不得数,他之前就用东北话和迷龙吵过嘴,用北平话和我斗,用陕西话和郝兽医搭茬儿,他嘴里甚至蹦出过边陲少数民族的嘶吼,什么都作不得数——那家伙是个方言机器。

迷龙瞪着他:因为“山炮”是句很严重的东北骂人话,况且是对一个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觉察不到迷龙的眼神似的,接着说:“该干啥知道不?拿机枪去杀人。整个死人腻乎着忽悠谁呀?鳖犊子玩意儿。”

他头也不回,径直去了队首。迷龙看上去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放下了李乌拉,回头从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机枪。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龙早已是个对自己够狠的人,他离开路边那具尸体时再没有回头。我提心吊胆看着他从死啦死啦身边超过,去了队首。

我很担心迷龙整死他,因为迷龙没说整死他——后来我发现,迷龙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说话。

死啦死啦在叫我:“传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马给我到一个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离!”

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跟日本人又打了几次之后,我们的队伍进一步扩张了,双纵变成了三纵。

我们在丛林里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我军加入我们,入夜时分死啦死啦终于适度地表示了他的满意。

我看着周围的人说:“都快他妈拉出半个独立营来啦。”

死啦死啦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满意:“哼。”

他哼了那声后我们终于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机场的正途。机场正在被日军攻击,这里的英军也在烧东西,如果二十四小时前我们会视此行为自杀,但是现在……我们所遭遇的日军没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计。

死啦死啦看够了,把新得来的望远镜交给了我,他特意留时间给我看,他不急,因为他的人马正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几挺轻机枪。

我眼睛不离望远镜,一边说:“两个小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头人。诸葛亮要被气成 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么欢喜,他淡然得很:“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在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过去了,后边就是他妈孔雀屁股的后边——顺便问下,什么是 ?”

“人死变鬼,鬼死变 ,鬼之畏 ,犹人之畏鬼。”我解释给他听。

死啦死啦笑起来:“渊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学问?”

在我并不得意的人生中,这是一直让我愤愤的部分:“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那种念法。”

死啦死啦乐了:“怎么个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并不威严,但总有一种与威严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让我这类对他极抵触的人有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就范。于是我给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种骈四俪六,摇头摆尾,画胡子抹圈子的姿势背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有时干脆是唱出来的。以一种文化僵尸的姿态念诵这样一篇激扬文字,本身就很悲哀。

“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我做作地背着,他乐着。我在“少年中国在”五个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个字都变了调。我愣住,我觉得很疲倦很悲伤。我以为这种悲伤早跟我没相干了,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学到个乖,别在人前调侃曾经的理想,信不信另说,你一直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缓过来就用我哑了的嗓子说:“……现在不是扯这蛋的时候。”

他不乐了,“哦”了一声,似乎刚意识到马上我们将面临一场战争:“对啊。不过你们不用我太操心,能蹭到这块儿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说都挺会打仗。”

他说得没错,林中的我们没消停过,两个重机枪巢已经被加固和隐蔽到即使开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轮廓;蛇屁股把装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枪架在上边以便更为精准;要麻上了树,因为这样更加居高临下;不辣把别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挂弹袋,把手榴弹吊在脖子上,他这样的冲锋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弹,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不是他们几个,每个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这确实是一帮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

我摇摇头:“你太危险。”

他从那种调侃中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气。他开始调动要和他冲锋的人,我跟在后边。

我想他说的并不是这次冲锋,我说的也不是。

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较损德的一战,虽然人数占优还是背后偷袭,他连两个小队的兵力都没打算硬撼。他、我、迷龙、不辣一帮子人轻而易举地爬进了日军因兵力空虚而空空如也的二线战壕,一通步枪机枪手榴弹臭盖过去,其间夹杂着死啦死啦几个缺德家伙手上一亮——他们扔出的是点着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着“趴!趴窝!”他自个儿带头往壕沟里一趴,连个头都不露,那可叫迫击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军分出半数兵力来攻击背后,当濒临二线战壕时,那点儿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经足够给暗地里的家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树林里迸射枪火,两挺早标定好的重机枪将没地儿躲的日军一个个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枪手们叮叮当当地收拾着漏网之鱼。

几挺轻机枪全被死啦死啦带在身边。迷龙们趴地上,拿机枪扫射着沿交通壕过来的第二部分日军,不辣们咣咣地扔着手榴弹,在林间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

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损失过半的日军很快向侧翼撤退,我们追击。

如果我们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个年轻而又苍老的男人。

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轻而苍老的我,年轻而苍老的我的祖国。

那个黑皮的、赤裸的中校冲在兵油子堆里怪叫和射击,他真是不像一个中校。

死啦死啦把自己摊在日军阵地的机枪工事上,能让自己舒服时他会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着一个日本罐头,一只脚光着,以便他用脚趾把地上的几个日军徽章翻过来翻过去地排队和打量——他在认日军军衔。

我们散落在周围搜刮着战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挂满了日本手榴弹,我翻寻着一个标着十字的军用医药包,迷龙抱着机枪坐在尸骸中,他大概还在想着他是最后一个东北人。

林子里的人络绎地过来,蛇屁股、要麻、包着脑袋的豆饼、郝兽医和阿译等,我们冲锋的脸上写着不适,他们后援的加倍写着不适——不适于这样一场一面倒的战斗,这样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挥着他的日本小勺对新来的大叫:“请进!请坐!请上座!——你们诸位现在就是我的爷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松,这傻子都看得出来,这种时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致我们更加讶然。“咋这么说咧?”他对迷龙说,迷龙横了他一眼;“何解啰?”他对不辣说,不辣嘿嘿一乐;“别傻笑,中不中?”他对豆饼说,豆饼连忙正色。

死啦死啦看起来简直亲切得要死:“今天诸位得上座!因为以前你们拿到的,要么是大老爷不要的,要么是天老爷扔给你们的,要么靠自己可怜巴巴,要么等别人好心——今天,是你们自己挣来的!”

我拖着那个医药箱,交给郝兽医,一边低声说:“他妈的收买人心。”

老头儿说:“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头儿嘿嘿地乐,但他乐不了几秒,因为迷龙猛站了起来,把他的机枪架在工事上,他虽没说话但那是个提示,我们纷纷就位。

夜色与雾霭中,远处机场另一边晃动着人影,隐约地响着鼓点。

我们很多支枪口指向从雾霭那端来的那小队英国军人,他们整着队,踏着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着鼓走在他们老绅士一样的指挥官身边,指挥官闲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阳伞似的打着一面挂在竹竿上的小白旗——这个机场曾经的拥有者,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机场。

我们用半个小时解了机场的围,但为了向机场守军说清我们来自早被他们放弃的战区,是盟军,花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我们的盟友宁可向日军投降,也不愿意相信他们被中国军队搭救了。我们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汉语和日语,或者更该说他们懒得分清。

老绅士终于折断了他的白旗,扔在一边,踏了一脚,这样表示过他终于明朗的态度后,他让在一边,他的几个护卫列个仪仗队,他的鼓手开始敲另一支曲子。

我们大部分人都已经等得坐在地上了,那是累的,我们从我们不绅士的行为中站起身,一脸的厌烦,打着很不绅士的哈欠。我们终于可以进入这座我们本该在里边换装整备,全编制出击日军的基地和机场。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了,刚才太费劲了。我让在一边好走慢一点儿,一个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兽医。老头儿一脸的苦笑:“救了整座机场,你觉得荣幸吗?”

“我不觉得荣幸,一点儿也不觉得荣幸。”

死啦死啦离着几臂远,精力过剩地冲我吵吵——他实在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还看不出倦态的人:“你都能教会英国佬分清中国人和日本人,你真了不起!我又想给你升官啦!”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说话,但我愿意跟郝兽医说:“就算咱们真救了整个快被英国人败光的缅甸,英国人也不过觉得这是一场中国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战争,又愚蠢又自负,就好像我们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还嚷什么以夷制夷一样可笑。还有,我们说英国人败光了缅甸,这可只是他们的殖民地,我们呢……我们快败光了我们自己的祖国。”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从我们身边超过,走向前边的迷龙,看来又有人要被折腾。

我不理他,我发现这家伙在时要想说自己的话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来越后悔来这趟了,郝老头儿,你害死我了,我该安安静静在禅达烂死的。”

郝老头儿干笑了两声,而搭腔的仍是前边的死啦死啦,这家伙的耳力有点儿非人:“翻译官,我立马就弄个英国医生来治你的腿。”

我怒从心头起,瞪着他:“我告诉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说:“说吧,我啥破烂都收。”

“你再能打也没有用。缅甸这场仗,咱们输死了。”我瞪着他,我已经说了够军法从事的话,但够军法从事的事我之前也没少做。他看着我,那表情与军法什么的完全没相干:“我又不是在为英国人打仗……你瞪着我干什么?”说完他真走了,拍着打着一言不发的迷龙,再不管我这边。

郝兽医唏嘘了一下:“他是在为我们打仗呢。”

我泼他的冷水:“老头子啊,乱激动的老头子,你要小心中风啊。”

我们睡在仓库里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里俯拾即是的板条箱上,我们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来之不易的武器离自己近一些。

鼾声如雷,我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腔,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寝食无声,打小就家法高悬,揍得我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我拼命跟自己说这觉来得不易,从登上飞机就进入一个疯人的世界,疯子累了倒地就睡,我们却又得疯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我看着郝兽医从漆黑里摸了过来,一会儿撞了箱子,一会儿绊了板子。他背着我给他的医药箱,就算伸手就能够着我们这帮躺着的家伙,可刚从外边有亮光的地方来,老头儿在这黑过头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郝兽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英国人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仓库啊。放我们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英国面子的,老绅士说不定还真在想法给我们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吗?像对我们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捅进去就好,连他和英国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英国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爬,和英国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兽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说了不欢迎没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死啦死啦也说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条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郝兽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国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兽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这年头谁又还记得个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个浮萍的命,就心里记得自己有个根。”

“他妈的睡不着。”我说。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像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没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兽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说。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血肉横飞。马驴儿在机枪弹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迷龙抱着李乌拉的尸体站在浅滩上,死啦死啦像个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这中间闪现了一个女孩儿,在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她叫小醉。

然后我听见郝兽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陕西人哄小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个身:“号什么号啊?我他妈又不是你儿子!”

郝兽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汤恩伯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

“闭上眼也睡不着!”

我闭上眼,这回很安详,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郝兽医轻轻拍打着我的手,他还是哼哼他难听的老鸦调。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就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着了。

我被人推搡着,我开始惊叫,那叫声吓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来死掐着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条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们大笑着看着我,我手上死死掐着阿译的脖子,连吓带掐,阿译脸色惨白。我讪讪地放开,阿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抑着咳了两声。“我就是告诉你有衣服了。”他说。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军装,而更让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个剪零碎了的马口铁罐头。

阿译解释说:“英国人的衔跟咱们不一样,我剪几个咱们中国的衔戴着。”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过的喉头。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译打过黑枪——只要不用和他一块儿再上战场。

我睡眼惺忪地走过仓库,王八蛋们都早起来了在外边洗漱自己,这仓库里几乎空着。我看着板条箱上放着的那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衣服、一副绑腿、一个背包、水壶和少量而难看的M1917式钢盔。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我们给自己套上干净的衣服,这是英国人还没来得及烧光的物资之一。康丫给自己头上扣上了一顶M1917钢盔然后开始大惊小怪——这家伙他没使过,于是拿着打仗得来的日式钢盔比较。

“有和面的没?现在可以煎烙饼啦。大鼻子在拿饼铛子糊弄我们。”康丫比较后得出结论。

蛇屁股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就少见多怪。老子打淞沪就顶锅子来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捡来的日盔。

不辣拿枪在他脑袋上捅得哐哐响:“要想脑壳被自家人开天窗,你就顶个日本盔晃。”

“可不?英国人连中国话日本话都分不清,他会来分你日本盔下边的中国脑袋?”我说。

康丫终于老实了,他把两顶盔一前一后挂在身上做护心镜,这样试验的结果是他发现可以拿两把枪刺咣咣地把自己当鼓敲。

外头传来死啦死啦的大叫声:“立正!长官驾到!”

就死啦死啦来说,这样严重的吆喝他还从未有过,他行风立松地卷进来时我们简直以为虞啸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后边跟着的并非张立宪何书光之类,而是一个一脸怀疑精神的英军上尉医官。死啦死啦也换了衣服,我们终于可以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军官,他几乎有些清秀。

我们衣冠不整,但终于算是给面子地立正。阿译把他好容易剪出来的几副中国衔交给了他:“团长,你的军衔。”

那家伙大大咧咧接了:“谢啦!”他像一个军官那样打量着我们,顺便将康丫当锣敲了个响,然后叫道:“孟烦了,你那烂腿拿过来看看!”

我瘸过去的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开始叫唤:“他是个士兵!我是军官专属的医生!”

我站住了,我还要为这条腿受多少气呢?“他只为军官服务。还是郝兽医比较配我的腿。”

郝兽医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过来,啪的一声来了个足可以应付蒋中正公的敬礼:“团座!报告团座!请坐下,伸您的贵腿。”

我说:“别闹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时的小丑,你不歇吗?”

死啦死啦保持着一脸的恭敬,跟我说:“总好过一败再败,败成二十四岁的烦啦。是吧,团座?——你们不会伺候长官的吗?”他喝的是我的那帮狗党,此时他们一窝蜂而上,以一种恭敬之极的姿态架着我扒掉了裤子。我一边气着,一边被他们摁在板条箱上坐下。我从人渣们的头顶上看了过去,医官以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蹦起来,给我打了个敬礼,又过去给那名医官打了个敬礼:“请为我们的指挥官治疗!”他甚至刻意夹杂了刚学会的英语词“指挥官”。

那个医官终于走到我身边,蹲下了身子:“对不起,我不清楚中国人的军衔。”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检查。

我看着死啦死啦走开,离开我们。

迷龙在仓库外的角落坐着。英国人愿意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有很重要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有隔离网。迷龙呆呆地看着隔离网,死啦死啦从他身边走过,几米后又绕了回来,他又在挑事,一脚把迷龙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伦式给踢倒了。

迷龙看了看他,把枪扶起来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装得好像那不是自己干的一样,他专心给自己佩上阿译制造的中国中校衔,只是然后他又走过去一脚把机枪踢倒了。

迷龙终于开始往起爬:“我知道咱们谁看谁都不顺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迷龙的火气:“东北佬就是不会打仗,虚耗粮饷,浪费我子弹。”

迷龙不再说话了,把住他的肩,照道理下边应该是肚子上一拳,但死啦死啦开始动嘴:“我半匣子弹打死四个,你一匣子弹打死一个。这要等你打到东北,打空的弹匣都够堆个山海关了。”

迷龙沉默,仍带怒气的沉默,但过了会儿他开始嗫嚅:“我没使过机枪。”他没说出来,但眼睛里已经写着“你教我”了。

于是捶人的不是迷龙而是死啦死啦,他捶着迷龙的臂膀:“身板是个使机枪的身板,准头也不错,可干吗非连发呢?头两发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飞的有仇?”

迷龙变成了迷惑:“机枪就连发呀!”

死啦死啦拿过那支枪:“短点,短点,短点。”他一边说一边开火,扳机扣得训练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发的短点射,说了三次短点,三块石头被打得粉碎。“这是布伦式,跟咱们国内用的捷克式是一家。是咱们最拿得出的枪,也是小鬼子最恨的枪。看你人不错才让你扛——要不要学几个使这枪的损招?”

迷龙没说话,因为他已经钦服。

我拖着我的腿从仓库里跛行出来,那怪异的“嗒嗒”“嗒嗒”的短点吸引了我。我走了几步,便看见迷龙在那儿用短点打断远处的树枝,这家伙比死啦死啦来得更狠,他因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击,左手扶着枪身,整支枪的后坐力全作用在右臂上,但对他来说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儿。

死啦死啦已经结束了他的教程,坐在一边看热闹。我看看他,他扫我一眼又开始看迷龙的射击,而我觉得有必要跟他说一声。从回到机场,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像我们自己人,他通宵达旦地从英军那里磨来我们急需的物资。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对他的印象也好了一点儿。

“下午就给我做手术。”我对他说。

“哦,好啊。”

我想走,但又补了一句:“……谢谢。”

“腿治好啦,就别老掉队啦——三米以内。”死啦死啦提醒我。

我不那么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回身,老绅士指挥官正在匆匆过来,并且带着他的英国籍翻译。

老绅士嚷嚷着:“你答应过我们,你的部下会帮助我们加固防御工事!”

我抢在那个英国人之前给翻译了,我不是绅士:“他要我们帮忙加固防御工事——我去叫人?”

死啦死啦拦住我:“不,谁都不准动窝。我的团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孙子啦。”

于是我们都坚持着不动。我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几乎是感激的。是的,我们都快累散架了。我们只是想替他分担。

我几乎是温和地跟他说:“你没有一个团,只有三百多败兵。”

死啦死啦坚持道:“我乐意,就是我的团——告诉老绅士,我们不是来加固防御的,我们不是泥水工,是军人,我们休息好了就主动出击。”

“我们……”我没译下去,因为我刚意识到那位一秒钟前还让我们感激得不行的家伙在说什么。我转头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都在讶然。

“……疯了?”我没有改过来,这个词还是用的英语。

老绅士也道出了对他翻译出的内容的看法:“疯子!日军多得像会移动的森林!”

“是啊,日本人疯了,两个小队就敢袭击机场。对付这样的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十个人就敢袭击他们的联队——我的团可有三百人。”死啦死啦笑吟吟地说。确实,这样胡来的战略不大可能用军人的一本正经说出来。我只好瞪着他。

老绅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译文后掉头就走:“上帝,他们要自杀,我要去联系他的指挥官!上帝保佑这该死的通讯,让我赶紧联系上他的指挥官!”

我向死啦死啦说:“他说我们自杀,他要去联系咱们上峰。”

他向老绅士的背影嚷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懂:“跟自杀对着干,我这是降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你赢了一小仗,可这是场大战。眼下你赚到了,可过去我们输得太狠,我们会死得精光。”我盯着他。

“大仗就是小仗叠出来的。我就有三百来人,就打小仗。”死啦死啦说,说完他追着老绅士去了,看来他的口角还远远未完。

我看了看迷龙,迷龙看了看我,抱着他的机枪在尘埃里坐倒。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不是不知好歹,而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迷龙,我以前也是这号人,跟弟兄们混着我就混会一件事,命挺值钱。自己的命没价,别人的命也很金贵,不能那样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龙说。

迷龙有点儿心不在焉:“多少钱?”

我默然了一会儿,索性直奔主题:“……他会害死我们。”

“我整死他。”

我哑然了,迷龙带着微笑说这话的,他眼里又放着光,像是终于撞上一个他流亡十一年来从未遭逢的精彩游戏,那样说整死谁,简直近乎亲昵。

“他说给我配个副射手,这样的机枪才好使。”迷龙跟做梦一样说。

我仍然不信任死啦死啦,他也似乎并不希图我们的信任。但是看着迷龙在失去最后一个同乡后居然还能这样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会整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