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据点内,青山闻声回头,首先进来的是时光那一班精干的手下,他们站在仆从的位置,脸上绝不是仆从的神情。青山向他们微笑,并不指望得到一丝表情的回报。他关注的是最后进来的人。时光进来,前陈亭组长带着所有的不幸跟在他的身后。

青山看着时光那条跛行的腿,看着他的手杖,时光回报以刀一样的眼神。他点了点头,连抱个拳作个揖的客套都省了。

时光:“来得好。我已久候,接风酒昨天就开始预备了,只不知先生昨天为何不光临蓬荜。”

青山像孩子一样欢喜:“那太好了。我今天只吃了一个烤地瓜,连皮都吃了。”

时光愣了一下,本来只是想占个先声,却绝没想到此老头如此打蛇随棍上。

时光:“你先生真好肠胃……那就入席吧?”

青山:“也别你先生我先生了,小姓巴,巴东来。”

时光:“巴先生,久仰。”

青山:“代号青山。和你们屠先生是旧识,老朋友啦!”

时光:“更久仰了。”

青山:“怎么称呼您这位小友呢?”

时光:“时光。”

时光在生气,那种生气不会发作,但青山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都像在挑衅。

青山:“那就……入席吧?”

他喧宾夺主地向那桌酒伸着手。

时光:“请入吧。”

这基本是个从不懂客套的家伙,他生硬地坐下,也不会谦让,青山在另一端坐了,能入席的只有他们两个。旁边的天外山用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把菜上的盖碗掀开,菜像他们的脸一样冰冷。

青山:“菜凉了啊!唉,我让它们久候了!”

时光目光如冰地瞪着青山在那嗅菜,他更想抄起一个碗扔过去。

青山:“不热一下吗,时光兄弟?”

时光:“我不喜欢跟人称兄道弟。”

青山:“时光同志?”

时光:“你开玩笑。”

青山不说话,只是从菜上抬起了头,用一种促狭的表情看着时光。

你可以拿枪对着时光,但别用这种恶作剧的表情看他,他不习惯。

时光:“……好了好了,热了。”

手下们不大清楚他最后两个字的意思。

时光:“我说他妈的把这些菜拿下去热了!没看见有客人吗?还有什么准备好的一股脑儿都拿上来,假客气讲完了好办正事!”

菜立刻风卷残云地就被撤空了,但青山护着几个凉菜不让动。

青山:“这个不要动,这个本来就是吃凉的。”

他偷看着面沉如水的时光,他知道他的偷看谁都看得到。画外响起了吹拉弹唱。时光转头,瞧着戏台子上刚开始闹哄的一帮子皮影。

前陈亭组长相当无辜地站在一边:“早准备好的……为了您老……”

九宫已经去摸自己的枪。

青山一声欢呼:“皮影啊!我爱看!”

前陈亭组长得逢知己:“小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

青山:“好说好说!”

桌子猛响了一声,是时光拍的,让手摸着枪不知所措的九宫都震了一下。

时光:“算了算了……早准备好的,我说的。”

他是非分明地忍着,而青山也就伤天害理地看着,哼着,打着拍子。

时光:“……青山先生?”

青山:“时光……小哥们?”

时光坐得不丁不八如绷弓弦,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时光:“……请你……”

青山:“什么?”

时光:“既然面对了面,就请开诚布公。”

青山:“好主意。”

时光:“……请。”

青山:“老家伙到了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沾了活气,自然也就神清气爽,心情难免好点。不介意吧?”

时光:“……不介意……只要你说正事……”

青山:“对,开诚布公,哦,这个正事……哎呀,不好意思说啊!”

时光:“……请吧,您还会不好意思吗?”

青山又小媳妇也似拧了两下腰肢,直到他也确定时光即将发作。

青山:“实在是一路苦旅,到了宝地,囊中羞涩,特来秋风一二。”

时光讶然到头也抬起来:“秋风一二?”

青山:“没带够差旅费,饭都吃不饱了。知道这里有国军同志,来借点小钱。”

他居然把手指伸到桌上搓了两下。

时光:“……就是要钱?”

青山:“借钱。有借有还。怎么说也是联合战线上的同志。不开玩笑,孙子开玩笑。”

靠时光近的人都听到时光呼气和吸气的声音。

时光:“要多少?”

青山:“我要去沦陷区,国币在沦陷区买不到东西的,是吧?”

时光:“……给你银圆好了。”

青山:“又太沉了。你是不知道三百银圆就能累人个半死。”

时光:“国币不行,银圆不要,到底想要什么?金条?”

青山:“惭愧。”

时光:“我不觉得你会惭愧。”

青山:“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党不幸,在上海的地下抗战组织为日寇破坏,幸亏我们为重建组织早有备案,这个备案叫作种子。”他特意拍了拍身上的某个地方,发出一种书本才有的声音,他自鸣得意地,“你们不知道吧?”

时光瞪着他,摇头时倒像颈骨里卡了个螺栓。

青山:“沦陷区是危险重重,而天下人都知道,屠先生在沦陷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像时光……你小朋友这样精明干练的好手就是数万之众……”

时光:“也没那么多。”

青山:“会有的会有的,近日不是又在地盘和人手上大大地扩张了吗?都是抗战的先锋,得力人手啊!”

时光:“请回到原来话题。”

青山:“其实简单得很,是被我这老家伙想复杂了,思前想后的总怕麻烦到人,尤其是麻烦到统一战线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其实像我老兄弟小屠这样的人一向都大度得很……”

一个杯子在时光手上碎掉了,生捏的。

青山:“现在的瓷器都越做越不瓷实了……好吧,简单说来一句话,希望贵党能为我和我身上的种子提供护送。”

时光抬起了头瞪着他,眼里是寒冰和怒火。青山向他凑近了一点。

青山:“看在山河破碎的分上,看在出了国统区的平安乐土,成千上万我们的族人正横遭屠戮的分上。”

如果他在这说过一句诚恳的话,也就是这一句了。

时光瞪着他。他的手上在流血。

黄亭的日军监狱,荒凉而依山独立的院子,也许曾为矿井,也许曾为马厩,甚至曾为住家,但它现在是日军用来关押努桑哈这类非主要犯人的监狱。芦焱和努桑哈一行被押进来。狗吠,一条狼狗向芦焱扑来,张着滴血的嘴。它被颈环那头的日军士兵牵住了。

日军士兵:“不不!太郎!他们还没有用过。”

芦焱护住了树海,他们面对的院门像是地狱之门,半个门被褪色的血迹涂抹满了,土墙上是大片的褐色或新鲜的红色。苍蝇飞舞的声音让人窒息,正对着他们的机枪工事上插了一根棍子,棍子顶上戳着一个白生生的头骨,这让那个用着现代武器的日本军人看起来更像是食人生番。几具尸体被院里的囚犯从门里拖出来,那都是病毙的。日军:“先别进来!放不下了!让他们先把死人埋了!”

几把还带着血迹的铲子扔到了芦焱几个人的身前。

日军士兵:“埋!埋!快快!”

努桑哈捡起一把铲子,芦焱捡起两把,有一把是帮树海捡的。努桑哈被日军押走时,最后看了一眼被带走的马队,啐了口唾沫。

努桑哈:“咱老子真该就在家搞搞破鞋的。”

芦焱全力支撑着树海那庞大而摇摇欲坠的身体。

芦焱:“树海,你壮得像牛,熬得过去的。熬过去就可以回你草原上的家了。”

监狱外的一片空地早已挖了一个坑,这个坑原来也许很大,但现在已经填得不到一人深了。坑里散落着黑土和白石灰,还有半埋半露的人的肢体。芦焱们的工作是把新的尸体扔在这一层上,掩埋,再撒上一层白石灰。树海跪倒坑边,连胆汁都呕了出来。芦焱踢着他,打着他,把铲子塞到他手里。树海终于像具行尸一样,跌跌撞撞地开始掘土。芦焱去搬运尸体,他第一个搬起的是一个孩子,那只失去生命的手无力地打在他的脸上。芦焱怆然地看着远处晦暗的暮色。

军统据点里,时光仍然那么坐着,看着。他手上的血滴在地上。青山在吃饭,正如时光说的,他胃口很好。

青山:“你也吃啊,热好的又凉了。你吃过了?”

时光:“没有。”

青山:“做人要爱惜粮食,颗颗粒粒来得不易,你要是做过农活就晓得利害了。做人更要爱惜身体,我们共产党就老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年纪轻轻……嗯,不管革谁的命吧,那也是个本钱。”

时光:“……你吃你的好吗?”

青山:“我是吃饱了。太丰盛,丰盛过度就觉得浪费,人节俭爱惜叫作自重,爱惜自己叫作自爱……”

时光:“住嘴!”

他又拍了桌子,盆碗跳起来,他手上的血飞到青山脸上,青山擦了一下。

青山:“你的手破了。”

时光沉默,也许对青山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青山开始骚扰时光的手下:“你们吃了吗?他没吃你们准也没吃,为了对付敌人如此敬业,……可敌人在哪呢?”

那几个也是如石像般沉默。

青山:“那么你们至少把他的手包一下吧?真是的,很多人不爱惜自己,也不爱惜别人。——你说呢?包一下吧?”

时光因为一种烦不过的无奈终于把手放到了桌上,那算是默许。九宫走过来给时光包扎。青山看着,他眼里的促狭少多了,但更让时光心烦,他不喜欢别人看他时居然带着同情。

青山:“你不爱惜自己。真是的,小屠培养出来的人像他一样,整治别人前先作践自己,是谓事业。”

时光:“那你们何不乖乖地都死了,我就可以休息了。”

青山:“我的话好说,我们的话,怕是没有那一天了。”

沉默。有点图穷匕首见,而时光知道,还没到爆发的时候。

于是青山叹了口气:“我知道怎么叫你最合适了,不是兄弟、同志、小哥们儿什么的,不是老爷或者阁下,就是作践自己的孩子。”

时光:“我作践你妈!”

青山绝无愤怒,倒是有点遗憾:“辱人者人恒辱之。每个人都是把刀,你用力打他,越用力就伤自己越重……你在身上放满了杀人的家伙也没用,那种伤是岁月一样的软刀子,孩子。”

时光:“我打折了无数你所谓的刀子。”

青山:“小屠已经把自己伤得够狠了,你不该再像他一样。他叫你时光,因为他很怀念与人无害的那个时候,你叫时光,我看得出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时光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看一眼他的手下。

时光:“他交给你们了——给我个住的地方。”

是前陈亭组长,那个一直缩在一边的家伙连忙给他引路。青山看着时光走开。那个年轻人适应着自己的假腿,每一步都会在伤口上造成摩擦,走得艰难又痛苦。

前陈亭组长打开门,看了一眼时光,他怕时光不喜欢这间装潢过度的房间。

前陈亭组长:“我住的狗窝……不,我住才是狗窝。”

时光:“出去。”

一天下来足以让前陈亭组长学得乖觉,他立刻带上门出去。时光立刻坐下了,那条假腿实在已经折磨得他够呛。但他又站了起来,手上拿着刚解下的假腿。时光沉默地用他的假腿捣毁这个房间。一个人影到了门外,在碎裂声中停止不前。

时光:“说话。”

九宫:“屠先生电文。”

时光犹豫了一下,看看这间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的房间。

时光:“到后院等着。”

九宫在后院戳着,一直到时光到来。时光已经系上了假腿,并且整理过自己,又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时光:“说。”

九宫:“先生电文:青山很会气人。”

时光:“……这个我知道了。”

九宫:“送他。你送。”

时光:“我送?”

九宫:“是的。”

时光焦躁地看着惨淡的暮色。

时光:“你们怎么看?”

九宫:“先生一向言简意赅,他说的送,又出动到你亲自上阵,自然是无所不包,无所不用其极。那老头奸诈至极,洋洋洒洒无非是找了人的软肋下嘴,要人生气,他好得利……”

时光:“他咬的是我。你也觉得我是软肋吗?”

九宫已经看出了时光不善的面色。

九宫:“不是。我辈精诚赤忠,出生入死,死而后已,那老赤匪的妖言必将不攻自破。”

时光:“真是到了个是非之地,你们说话都阴得发潮了。”

九宫沉默。

时光:“我喜欢大沙锅,这里跑不开。”

九宫:“小天山已经死了。”

时光:“……我杀的……谢谢你的提醒。”

时光:“明晨上路。送他上路。我送他上路。”

九宫:“是。”

时光阴郁地走开,没有人会像对人一样和他交流。

黄亭日军监狱,那扇被血液涂抹的大门,芦焱们被枪托甚至是刺刀推搡了进去。那是一个半地下的土洞。门刚关上,树海就轰然砸到了地上。这个土洞仅有一扇小小的窗,窗外晃动着日本兵的脚和狼狗的爪子。洞里闪动着黑黝黝的影子,人满为患。

芦焱使劲拖动着树海庞大的身躯:“努桑哈,帮忙!”

努桑哈帮忙,又忽然放了手,树海又摔到地上,他开始抽搐。

芦焱:“帮忙啊!”

努桑哈:“没用的!他活不长!被关起来的蒙古人都活不长!”

芦焱:“你呢?你也在等死吗?”

努桑哈:“我爸爸是汉人。吃土我都活得下去的,他不行。”

芦焱:“你自己要来的!暴利!暴利是要拿命换的!有本事拿自己的命,别拿树海的!帮忙!”

努桑哈帮芦焱把树海拉到屋角。

芦焱:“水袋。”

努桑哈:“太浪费了。这地方不给水的,你没看出来?”

芦焱看一眼那些饥渴难耐的人们:“水袋。”

努桑哈终于去拿他半瘪的水袋,然后看着芦焱愣住。背后的一只手盘住了芦焱的颈子,一把刀顶上了他的喉咙。那其实不能算刀,只是一块锈铁片磨制的利器,但一样能置人死地。

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离他远点。他得伤寒了,你以为刚拖出去的死人怎么死的?”

芦焱听着那个让他熟悉又让他陌生的声音。

芦焱:“您哪位?”

小欠:“何思齐先生,不管你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都可以省省了,现在你我都一样了——放开他。”

颈上的铁片松开了,三棱和林德松开了芦焱。芦焱转身,看着那个黑漆漆的人影。

小欠:“伤寒、刺刀、狼狗、机枪,都分不清红的白的。何思齐先生,你在两棵树撑过来了,你在这里也能撑过去吗?”

芦焱:“你是谁?”

小欠:“贵人多忘事了。”

芦焱看着,看着那个人一点点向他凑近,出现在亮光之下。不过那张脸现在绝对不是小欠的老实巴交。

芦焱:“欠老板?”

小欠:“屠先生的死敌,若水先生的死士,小欠。”

芦焱几乎没怎么发愣,这个世界……什么乱子都得习惯:“狐狸追兔子,把自己一股脑儿追进狼窝里?我开始相信这世上真有姓欠的了。”

小欠:“是狐狸掉进了狼窝里,然后兔子也掉了进来——别说欠不欠了,反正咱们现在都一样了。”

芦焱扫了一眼身后,人事不省的树海是指望不上了,而努桑哈躲得更远,他一生都信奉躲开而不是冲上去的生存哲学。于是芦焱孤立地去面对那三个人。雨水在那三个人身上浇淋出发亮的轮廓,在又一次的闪电中,芦焱看见小欠阴沉的表情,另外两个人的表情芦焱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三棱:“欠老板。”

小欠喑哑地应了一声。

三棱:“我这顶着他的肋骨间,我能一直捅进去,连骨头都碰不到。到心脏我会停一下,等他叫我再捅破他的心脏。”

林德:“他叫之前我会割断他的声带。”

小欠:“他不会叫的。”

他阴沉而暧昧,他很清楚他的手下是什么意思,那不是威胁,是恨之入骨。

林德:“杀了他吧。为了他我们才搞成这样。”

三棱:“杀了吧。”

小欠:“不行。”

回答很明确,但顶在芦焱身上的利器并没收回。

小欠:“他不像个要死的样子,我们也不像,离完事还早得很。”

林德:“我在这里待了几年,从没见人活着从这里出去。”

小欠:“我们是若水先生最好的手下,多年训练,多年忍耐,不会死掉。”

林德:“告诉你吧,日本人看见老鼠会尖叫一声,可是看见我们连声音都不会出。他们觉得杀我们理所当然,连老鼠都不如。”

小欠看着他的这位同人,他意识到林德正陷入一种危险的狂躁之中。

林德:“我宁可被他们当作探子枪毙,也不想被这样无声无息地捏死。”

小欠:“这是战场,如果你向他们坦白你的身份,就是汉奸。在战场上,如果我的同袍一枪没放就被撂倒,我会说,这就是命。”

林德:“去你妈的命!”

芦焱哂笑。小欠示意三棱拿过林德手上的锈铁,林德没反抗,而是失魂落魄。

小欠:“不要笑。”

芦焱:“可我就是想笑。不知道笑什么,就是觉得荒唐,好笑。一个人处心积虑要害另一个人,藏头露尾很多年,结果他过马路要去捅人一刀子的时候,被车撞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小欠看了他一会儿,他心情不好,但居然没有愤怒:“我是来追你的,我肯定你就是真正的种子,现在,至少部分达成目的。”

芦焱又在笑,小欠没理会。

小欠:“所以暂时我们是一起的,因为我们都有必须瞒着日本人的秘密。我会保护你,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让你离那个伤寒病远点。如果让我花费这么大代价的人死于病菌而不是子弹,我也会觉得荒唐——找找他身上有没有那份搞得天下大乱的种子。”

三棱和林德又一次抓住了芦焱,他们开始搜查。

芦焱挣扎:“你们干什么?他叫树海,他与我们无关,只是一个会摔跤却不会打架的蒙古人。他真是吃草的。他叫树海可他的家乡没有树,他心里有海,也许不是树海是草海,管他呢,他心里有海……”

他这通语无伦次的结果是三棱撕下他的一块衣服,堵进他的嘴里。

林德回报:“没有。”

小欠:“我只是侥幸一下,毕竟他被那么多人搜过了。”

然后他看着瞪着眼的芦焱:“我知道你的朋友与我们无关,所以,他心里有什么,也与我们无关。”

芦焱被那两位扔到屋角,三棱和林德真是恨透了芦焱,重重地坐在芦焱身上。而小欠冷冷地看了一眼离得远远的努桑哈,努桑哈低着头在翻土砖。

芦焱还在嚷嚷,只是模糊难辩:“我认输了!放开我!别让我看着他死!”

小欠:“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芦焱:“努桑哈!努桑哈!”

努桑哈抬头,他抓着一只蝎子,若无其事地把它给嚼巴了。这真是叫小欠都觉得恶心,但也让他肃然起敬。

小欠:“看见了吗?那家伙说他吃土都活得下去,看来是真的。想出去,跟他学。”

芦焱已经不再嚷了,三棱和林德的分量压得他眼球都快出血了。他瞪着树海。这更像一屋子人在观察一个人的死亡。

树海的抽搐渐渐平息。

陈亭据点,时光站在屋檐下听着水声。他的眼神和小欠一样,阴郁而茫然。他身后的九宫和他一样,不眨眼地看着一扇窗户。窗户里人影幢幢,热气和水声。

青山正在两个天外山的炯炯目光下脱去衣服,露出衰老的筋骨。

旁边是偌大的澡盆、屏风、热水、毛巾、香皂,一个人洗澡所需的一切。

青山:“你们日子好过呢。水这么热,肥皂是香的,我都不想回大沙锅了。”

那两个人不可能给他任何答复。他脱一半就停了,一个很放松的老人和两个紧绷绷的年轻人大眼瞪着小眼。

青山:“你们时光洗澡的时候也是这么被你们看着吗?”

天外山:“时光从来不洗热水澡,从来不需人伺候。”

青山:“在西北?最冷的时候?也是凉水?”

天外山:“是的。”

青山:“真是的。小孩屁股上三把火。”

天外山:“……”

他们只盯着一个地方,青山曾经拍打过的腰间,声称种子所在的地方。青山又在脱衣服,堪堪地就脱到了那个部位。他又停了。再一次大眼瞪着小眼。

青山:“两位,这个……其实我就是想说,不是谁洗澡时都愿意被人看着的,尤其是我这副老皮包骨。年轻人最怕沾上老气,啥叫老气?腐朽之气。何谓腐朽?比如说一个弊端百出的政体,不思进取,却一味依靠特务政治来恐怖打压……”

天外山:“我们出去。”

青山:“唉,年轻人是都不愿意听老人说话……哎,等等!”

那两个天外山气不打一处来地站住。

青山:“这么要紧的东西,差点给泡湿了。”

他从腰间掏出一本显然是精心保管的书本,交给那两人中的一个。

青山:“帮我保管。切记小心。”

那两位错愕地看着他。

青山:“泡完澡就还我。切记切记。”

即使没有他那副慎重的神情,那两位也已经够沉重的了。两个天外山神情复杂地走向时光。时光看着他们的表情,沉默地等待着回报。

天外山:“……他自己交给我们了,说让保管到洗完澡的时间。”

尽管一脸不屑,时光仍自小心翼翼地翻着那本线装书。古老到连断句都没有的繁体,有图有画,看得时光直皱眉。

如果我们记性好一点,会记起这是青山在家里用来哄孙子孙女的那本书。

时光:“九宫,你看书多,这是什么?”

他身后的九宫:“晋郭璞注的《山海经》之《海内十洲记》。”

时光眉皱得更紧:“什么东西?”

九宫:“神仙鬼怪,虚妄之说。——他这个是孤本,咸丰年间的辑本了,如果不是战乱的话很值得几个钱。”

时光:“别跟我扯这些,只告诉我这里头能不能藏下那所谓的种子。”

九宫:“长洲一名青丘在南海辰已之地地方各五千里去岸门闩五万里上饶山川及多大树树乃有二千围者一洲之上专是林木故一名青丘又有仙草……”

时光:“你能够不断气地念几百个字?”

九宫:“种子,多半是以密码形式存在的某种信息。时光你看,《海内十洲记》遍藏数字,又没有断句,共党要真有心在里边暗藏密码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要有心惑敌,《山海经》旧书铺里论斤卖,又何必费力巴巴地去找来一个孤本?”

时光:“真东西他会交给咱们?”

九宫:“也许他就是有恃无恐,奥妙不在字中全在断句,如何断句全在他心里,我们拿着也是没辙。”

时光:“在他洗完澡之前找来一个同样的辑本,替换下来我们细细研究。”就他来说这就是下完了命令,时光看了看窗纸上青山正洗得稀里哗啦的身影,转回头来九宫还站在原地。

时光:“怎么啦?”

九宫:“时光,如果你知道什么叫作孤本,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时光眼里在冒火,他看着那老家伙洗澡的地方。

青山坐在盆里,将水泼在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他在唱秦腔,难听得像拉锯。

黄亭的日军监狱,小欠冷冷地观察着,一直到树海彻底断气。

小欠:“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可以放开你——只要你别跑过去痛哭流涕。”

三棱掏出芦焱嘴里的破布,等待他的应许。

芦焱:“我不会痛哭流涕,可我一定会跑过去。”

小欠不由苦笑:“就算是个冒牌种子,也用不着这么急着寻死吧?”

他摇了摇头,芦焱的嘴又被破布堵上了。

而小欠心平气和地开导三棱和林德:“我知道你们很想闷死他,可真的不行,还没到时候。”

于是那两位只好从芦焱身上下来,之前他们是存心坐在芦焱的胸腹部位的。

小欠静静看着芦焱愤怒的眼睛:“别恨我。你没时间恨我。好好想想明天该怎么活吧。”

他靠着墙壁睡去。

树海躺在泥泞里——一具等待着拖出去的尸体。芦焱仍被绑着,他现在是三棱和林德的枕头。而人们都在沉睡,饥饿、干渴、恐惧、疲劳都是让人入睡的苦药。一只脚踢了芦焱一下,也让三棱和林德醒转。小欠看着他。

小欠:“待会儿日本人会来拉人,你要识相一点,躲远一点。因为拉出去的人就再没有回来过的。”

芦焱:“拉去做什么?”

小欠:“不知道。虽然这地方是从来不给食不给水的,大家到最后都是个死,可为了那份种子,我还是希望你死在最后一个。”

芦焱:“也死在你的后面吗?”

小欠叹了口气:“顷刻便死,徒逞口舌。”

门响了一声,几个日本兵进来,随便指了两个人,拖走树海的尸体。

小欠:“来了。拖完死人,就该拉活人了。躲远一点。”

他示意三棱和林德松开芦焱。芦焱揉着肿痛的胳臂,看着被拖走的树海。

陈亭据点,时光似乎未曾动过,但他身后的人都消失了。屋里的青山在洗澡和哼曲。

九宫用一种抓狂的速度在忙碌。那本该死的《山海经》是焦点,几架型号各异的照相机在周围闪烁,天外山们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这本书的每一页拍摄下来。整盆的显影药水在配制,几个天外山在准备用毛笔把它刷上书的可疑处。青山:“小伙子!小伙子呀!”

他已经洗浴完毕,而小伙子是他对那两名监视者的称谓。九宫从雨里跑过来,下半身是泥水,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泡个澡的工夫要搞定那本书绝非轻易的事情。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山海经》交给时光。

九宫:“都拍照了。也查过了,没有化学药剂的成分。”

时光:“如果这上边真有鬼,也不会是这么拙劣的手段。”

青山:“小伙子们跑哪儿去了?做你们这行要有耐心嘛!”

时光看着那边:“鬼在他的心里。”

青山洗得一身清爽,换了衣服,身上还带着浴盆里的热气,老头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青山:“哎哟,孩子,你派给我那俩听差呢?”

时光:“他们不是听差,他们也没必要听你的差。”

青山涎着脸笑笑,时光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静如死水。

时光:“有事,我差他们出去了。”

青山:“这可糟啦!我把顶要紧的东西交他们保管了!”

时光把书塞到了他的怀里,看着他脸上由做作的着急变成做作的微笑。

青山:“这孩子,你对人真是太好了。这么点事,就戳这儿等着?夜寒多重啊。”又指着九宫,“他年轻不懂事,你们要管他呀!”

九宫诚惶诚恐看一眼他杀人不眨眼的上司,时光面无表情,青山则全心全意扮演着一个爱心过剩的老废物。

时光:“你已经荒谬绝伦了。”对九宫:“你走吧。”

九宫如蒙大赦地正要走开,青山又开始吵吵起来。

青山:“这书不对啊!”

九宫站住,这事要出了错他能掉脑袋。他担心地看时光,时光的忍耐已是极限。

时光:“哪里不对?”

青山:“好大一股药味。”

时光:“放我身上了,我身上裹了药。”

青山居然闻了闻时光,时光看起来很想让身上的杀人工具在老头身上尝个鲜。

青山:“不一个味。”

时光:“别胡搅蛮缠了。这是屁的种子?不过你随手抓来的破烂。”

青山:“你这么想吗?”

时光很想从老头子脸上看出个端倪,但他无法从那张脸上看出分毫能把握得住的东西,青山的脸永远是公开了一切又隐瞒了一切。

时光:“我一直尽量尊重你,因为先生称你为他的对手。现在你让我失望。”

青山:“哈,小屠没让你失望是因为他很会摆谱吧?我常想他跟你们摆完鬼脸子是不是背过身就偷笑。你身上那药味?很重的伤?”

时光:“不重。本来是被那位叛徒门闩和何思齐合伙摆了一道,伤在腿上。可现在没伤了,为了追你,我已经把腿锯了。”

青山飞快地看了时光一眼。时光终于捕捉到一个确切的信息,这个老头震惊,并有点痛惜,可这信息对他的事业没什么用。

青山:“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了。”

时光:“我不恨你,我恨你们。不,恨干扰判断,我只不过要杀了你们。”

青山:“这出戏文就边走边唱吧。你一直是用一条腿站着?”

时光:“两条。”

他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腿,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给青山听,同时他用沉默向青山展示自己的仇恨。青山似乎永远不会接收到时光永远在发送的仇恨,他叹了口气,比惋惜更加惋惜。

青山:“这次死伤太众,如果换个阵地,都是对付日本人的好手。连你也……”

时光:“我没关系。门闩已经死定了,你和何思齐也长不了。我会看着你们的尸体,不为仇恨,只因为先生在这事上需要一个句号。”

青山:“你真的那么喜欢把什么活物都打个句号?时光,大沙锅蹦得最高也最欢的年轻人,跑瘫了一匹马,只为到红区边沿撒泡尿,说声老子到此一游。我那时候就在一棵树看着你乐,我想,小屠也不甘寂寞了,在他死气沉沉的心里,也需要你这么个好动爱玩的家伙。”

时光:“不要用这么亲热的口吻。你们必须成为句号,因为先生说效率即使命。”

青山看了看这个在孤独、疲惫、愤怒和痛楚中仍骄傲得公鸡一般的家伙,叹了口气:“你太轻易做决定了。你觉得随时能为小屠搭上命,何况是一条腿。可腿没了,改变的是你的人生。你以前跑起来像风一样吧?现在得拄着条拐杖。你恨拐杖,你越恨拐杖就越恨我们。”

时光:“你回屋去吧,别在这妄图解读我的心思。”

青山:“我睡不着的。想着我们的人死在你的愤怒之下,你再把没了的腿算在我们头上,睡不着的。想着小屠终于找到一个你这样的继承人,比他年轻时更甚,铁面无私,铁血无情,又狂热又冷静,这样的人居然是拿来对付我们,睡不着的。”

时光倒笑了:“那我倒是该对付谁呢?”

青山:“你从西安事变后就进了大沙锅,一直没去过日占的沦陷区吧?”

时光:“明天就要去了。因为我有事去上海,正好与你同行。有何见教?”

青山:“那我们就走着瞧吧。门闩跟我说,时光其实天性淳良,是个无心去分辨善恶的孩子。如果他说得没错,这一路走着,一路瞧着,你就该知道你该对付谁了。”

时光恨恨地笑笑:“这个时候,门闩的尸体大概正被拴上绳子倒拖回两棵树,而同时我明白了,共党的赤化洗脑,就是云山雾罩的满口胡柴。”

青山:“你这样的金刚石脑袋,我洗你个头啊?云山雾罩是不是?那我给你来段真正云山雾罩的。”

时光冷冷瞧着青山,不好做任何反应,因为青山正不折不扣做出一副跳大神老江湖骗子的德行。

青山:“天灵灵地灵灵,日本妖精快显形。天兵天将我来请,王母娘娘急如令。”

他蹦跳着,然后他入定了一般。

时光:“……能否放尊重一点?”

青山:“放尊重一点我就只好哭了,可咱们哭的时候还远远未到——啊咄!天眼既开,我来告诉你后事如何!我这趟出来,是死定了。你会陪我走到最后,看尽你不想看的事。你会杀了我,可你不想杀我。等我死了,小屠会告诉你有阴谋,可不是共党的阴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是想借机收拾掉我和若水这样的眼中钉。”

时光称赞:“若是真的就好了。先生做事,总是这样圆满。”

青山:“还有然后。然后你会看见笑到最后的不是小屠,不是若水,不是你我,是日本人。我们都是中国人,是哭的那拨。那时候,连小屠也会问你一句话。”

时光:“什么话?”

青山:“时光,你能否倒流?”

时光呸了一口。

青山:“对。你就会这样回答,因为时光只会飞逝,不能倒流。”

然后他整个人都从那副跳大神的架子里塌了下来:“见鬼,泄漏天机,闪了我的老腰。我回去睡了,睡不着,也得睡,因为看着你,我都累。”

时光看着那老家伙窝着腰走开。

时光:“你说的话,没一句真的。你身上所谓的种子,也是假的。”

青山边走边唠叨:“对,真的是假的,假的还是假的。那种子是我随手从家里抄出来的,小时候我拿它给儿子讲故事。现在他不愿意听了。”

时光:“……还是假的!”

青山站住,苦笑着,那种苦笑最后成了一声叹息:“真也好假也好,最后你会发现我们是对你们最没有恶意的人。我心痛皖南死的几千人,是中国人都会心痛,他们本该去打鬼子的,我甚至心痛那些在我方抵抗时伤亡的你方士兵。所以,屠先生一系被日本人搞死时,我也会很心痛的。”

时光冷笑:“对啦,山河破碎是你们最喜欢拿来给国人洗脑的四个字啦。”

青山:“原来你心里还有山河破碎这四个字啊?”

时光的表情僵滞了一下,想做还击,但青山已经回屋了。

时光:“听够了没有?”

一直窝在旁边不敢出声的九宫被他吓得浑身一抖:“是!”

时光:“去给先生发报。”

九宫:“怎么说?”

时光一字一顿地:“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但日本人有阴谋。”

他的表情和腔调都认定了青山有不可调和的敌意。

大沙锅山壑中,炮弹的尖啸。

正在打盹儿的门闩猛然睁开了眼睛:“你大爷!”

骂不耽误跑路,门闩从躲藏的地方跑开,60毫米的迫击炮弹在他左近炸开。重机枪的弹线追着他扫,顷刻间他便如置身于前沿战场。他把自己藏进山石夹缝里,回望着山下阵地上正在装弹的迫击炮、正在瞄准他的重机枪,以及向山上漫上来的那条土黄的散兵线。

门闩终于被逼离了预伏阵地,在一场小型战斗的火力逼迫下逃向山顶。一个踩中了捕兽夹的士兵惨叫,门闩回身,击中了想救护他的士兵的腿。这让追击者仍得跟他保持着安全距离。门闩在迫击炮的爆炸和重机枪的弹线中笑和跳。

门闩:“今天是赴死的好日子啊!相好的,不是说我,我说的是你们!”

山下的阵地上,追击者们阴沉地看着他。为照顾士气,伤者都在低洼里消停了,腿脚挨了枪的人已经占了三分之一。当然他们还是有足够的人布置他们的散兵线。

门闩还在大叫着打击他们的士气:“我带了够多的子弹!可你们还是掉头干日本鬼子去吧!哪发中国子弹都来之不易啊!”

鸳鸯炮,双腿重伤的苦主阴郁地坐在低洼里:“他真是带了够多的子弹。”

门闩清理自己的装备,减轻重量,因为他往下注定要在奔跑中求生了。子弹已经就剩三个夹子,更要命的是食物和水。门闩仰头仰了半天,等着水袋里的最后一滴水掉进嘴里,然后倒进嘴里最后一点饼渣子。

门闩:“……可我没带足够多的干粮和水啊,孙子们。”

他把唯一一枚德式长柄手榴弹揣进腰间,他不擅近战,那是给自己预备的。

黄亭日军监狱,门再度开启。囚犯们畏惧地挤成一团——又将有人被带走。小欠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和三棱、林德一起把芦焱挤在身后,尽管他们很不情愿。一个中国男人进来,看情况是保长甲长一类的,后边是一群猥琐的日本兵。日军拿着一根很长的绳子,那名中国男人指到谁就在谁腰上打个死结,很快就串了四五个人。

小欠:“别被他指到,最好别被他看见。你我都不该死在一条狗的手里。”

但是那保长已经转身看着他们,并且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

保长:“欠老板你好,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小欠并不打算让对方看出自己的震惊,木然地看着。

保长:“你一定纳闷儿,缩在这么个角落里,也能被我挑出来,可我找的就是你啊。想不明白?告诉你一句话就够了,时光向你问好。现在你觉得谁更嫩?”

小欠的眼睛一下就要冒出火来,但忍着。

保长:“这只是派系之争,不是卖国,我给日本人的情报也只是说,你是一个走私犯。你要是不想这么委屈地死,可以向日本人出卖情报,我们也很高兴向上峰呈报:若水先生的人卖国求存。”

他声音又轻又低,而那些日本兵嫌恶地离着很远,在后边亮着刺刀与枪口,一无所知地耍弄着“我能杀人”的威风。然后保长点了小欠、芦焱和林德三个人,他们被串进了绳套里。

保长:“忍着就对啦。其实就算被我指到,也不一定会死的。不过很够劲,你一辈子忘不了的够劲。”

他们被带出去,装上卡车,马队随行,驶向茫茫的荒野。

陈亭的据点门外停着一个小小的车队。时光的车正在准备出发,形同富家公子的出行,也形同中户人家的搬家,大大小小的箱笼往车里堆放着。时光并不在场,他的手下已经忙了个臭死。

时光已经醒了,还没有全副披挂,但已经是衣冠楚楚。他笔挺地坐着,精神抖擞,但是心里充满挥之不去的沮丧。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断腿,眼里满是血丝。昨晚他没有睡好,正像青山说的,他是靠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撑到现在的。九宫进来。

时光:“准备好了?”

九宫:“好了。先生回电。”

时光有点茫然:“回电?回什么电?”

九宫:“昨晚给先生发送的电文: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但日本人有阴谋。”

时光:“……哦。念吧。”

九宫:“愚蠢。共党的存在就是敌意。”

时光诧异地看了看他的手下:什么意思?

九宫:“就是先生说你愚蠢,共党只要还活着就是对我们的威胁,不管他有没有敌意。就这样。”

时光:“你把我的话发成什么意思了?我说了共党没有敌意吗?我是说目标声称!我会天真到相信共党的友善?而且后一句呢?目标声称日本人有阴谋,先生为什么没有回答?”

九宫:“就照你的原话发的。如果你说,可笑,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我们就会加上‘可笑’,可你没说。先生也许是想说,共党连声称没有敌意的权利都没有,他们从生下来就是我们的敌人。先生一向的态度你是知道的,如果他能看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以后会成共党,他会抢在他满月前杀了他,先生说这就是他对共党的态度。至于不回应日本人的阴谋,先生的思虑岂是我们能够企及的?”

时光愣了一会儿:“滚吧。准备出发。”

九宫:“回电吗?”

时光又愣了一会儿,落寞和疲倦在他脸上已经无法掩饰了。

时光:“不回。……敌人找上门来,说他是朋友,你们就说,让我们来假装他是朋友,可得随时随地牢记,他是一生一世的死敌……我讨厌这种游戏,我在大沙锅待太久了,这里人多,太挤。”

九宫:“这是回电吗?”

时光:“说了不回!……给先生回电,我会和死敌同进同出,同食同寝,除了不同浴,甚至同上茅坑。我会当他……不,我知道他是要把我们抽筋扒皮的死敌。”

九宫:“茅坑二字是否商榷一下?先生讨厌粗口。”

时光:“吃喝拉撒不是粗口。叫人来帮我穿衣。”

九宫看了一眼时光还没披挂上的那些杀人家什,那些东西实在太细致了,以致要把它全副披挂了就像中世纪骑士穿戴铠甲一样麻烦。

九宫:“全带上吗?”

时光:“全带上。和我同车的糟老头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死敌。”

装车完毕的天外山正在等待,他们是杀手也是用人。青山满面春风地嚼着汤包出来,手上还抓着几个。

青山:“要吗?没吃呢吧?还烫呢!”

被问到的天外山表情全无地摇头。青山咬他的包子,汤汁直喷到了天外山的脸上。

青山:“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的厨子太好了!你知道,现在的汤包一般都没得汁了。烫吧?”

他忙着在天外山的脸上擦拭,天外山忍受着他的触碰。

监狱的车在黄亭壑口停下,马队圈住了两侧,那些被绳子串联的中国人被赶了下来,先解下来两个,然后一人手上塞了一条长竹竿。他们被日军驱赶着并排前行。小欠和芦焱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只是从那些日本人又期待又害怕的表情上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小欠:“这是干什么?林德,你在沦陷区待这么久,应该听得懂几句日语。”

林德:“太乱了。他们还亢奋得比鸡鸭还要聒噪。”

但他凝神在听,直到面若死灰,惨笑:“……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他娘的知道我不得好死,可没想过能摊上这么个死法……”

小欠:“好好说话。”

林德指了一下芦焱:“这是交通干道。他们的人,游击队在这里布了地雷,日本人每天把我们这帮子无关轻重的犯人,押过来,踩地雷。晚上那帮搞游击的又会把雷布上,可是……日本人会抓来更多的人。”

他们看着那两个仍在茫然往前走的同胞,他们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一次爆炸。

而那些日军的呐喊,助威,逐渐变成了赛场上才能听到的有节奏的呼喝声。

林德:“他们在打赌。知道多大的赌注吗?一条人命,两根纸烟。”

轰然的爆炸,这是一个装药量很大的土雷,踩雷的死,旁边的人重伤,因为这等于没有输赢,日本人发出失望的嘘声。一个日本兵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对重伤者补了一枪。

林德:“不对。是一条人命,一根纸烟。”

又有两个中国人被解下来,被枪和刺刀逼迫着,去那两具尸骸边捡起竹竿。

林德在诉说中已经陷入一种木然,而那种木然必须带来之后难以抑制的恐惧:“……他们说,竹竿必须捡起来……因为预备了很多人,可只有两根竹竿……他们不舍得浪费他们的竹竿……”

小欠已经觉出林德的不对,拍着让他停止下来:“别说啦,别说啦。”

林德:“苍天在上,我不想我的命还不抵一条竹竿。”

芦焱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看着他的两个同胞走上死亡之路。

陈亭据点,时光在披挂着他的衣服和杀人工具。天外山寂静无声地忙碌。时光的表情简直是在忍受这一切,离开两棵树之后,他的心情就再也没有好过,他在忍受这些绑缚一样的衣服。

青山和落魄的前陈亭组长蜷在街边候着那支等待出发的森严车队,后者全无觉悟地和青山一起嚼着包子。

青山:“老弟啊,这么说你别生气。你还真不是干这行的人,被撤了也是个好事,这行就是个老虎洞刀剑林,伤人伤己。不用我啰嗦了吧?”

前陈亭组长:“你这是肺腑之言呢!小弟我也将心换心。小弟一手好牌九,贱内也聪明,赢的钱全攒下了。这里警察署长也刚换了我小舅子,回头就做个小本经营,我想的是开饭馆,就不知道是川菜还是鲁菜。小弟鲁人,贱内蜀人。”

青山:“川菜好啊!走南闯北,辣椒开胃。”

前陈亭组长:“你老哥这八个字点醒梦中人呢!回来时一定要来看看小弟啊!我家饭馆子就这八个字的招牌了……”

他忽然矮了半截,因为从门里出来一帮杀气腾腾的黑衣众,让这慵懒的阴晨一下成了寒冬。时光走在第一个,扫视着他的车队。

青山:“一定一定!”

前陈亭组长已经连点头称是的勇气也没了。

青山迎向时光,一脸神清气爽的笑容。

时光抢先指住了他:“别开口,上车。我现在不想多话。”

青山笑着摊摊手,他倒真没开口,上车。

时光:“出发。”

他们打扮得像是富家公子出行,但上车的架势像救火队,齐刷刷上车,各就其位。时光坐在车后座,青山的旁边。前陈亭组长和他的手下在这支看似要去横扫千军的车队前哈着腰。时光看他们一眼,将头转开,尽可能不去看身边的青山。

前陈亭组长:“站长走好。”

时光:“复职。”

前陈亭组长讶然地看着他。

时光:“我也想过了,组织之庞大以数十万人计,像你这类的饭桶必然占到百分之九十九。”

青山:“你又明白些东西啦。不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时光没理他,拿手杖敲打了一下椅背,开车的不是饭桶,立刻开车。时光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车队驶走。陈亭组长站在原地吃着烟气和扬尘,一脸忧喜参半的神情。青山兴高采烈地在车后窗里对着官复原职的陈亭组长招手。

黄亭壑口,又是一声爆炸。这回只倒下一个,日本人欢呼,因为这回有了赢家。林德被从绳串上解下来——日本人走向他时已经剧烈地颤抖。

林德:“不不……我不想死……不想这么死……我宁可被他们当作奸细枪毙,在我方记录上至少还是殉职……”

小欠死死抓着他的手,安慰着他:“不要,绝对不要。说出来,你在记录上是殉职,在你我心里,是汉奸。”

林德被人解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不想去做本该一个石磙子做的事情……”

小欠:“你不是石头磙子。我们不是老百姓,知道地雷怎么回事——小心你的脚下,用好你的竹竿……”

林德:“为什么不是先生来踩这个鬼雷!这是他的权力之争!”

小欠:“你我都是先生最好的手下!”

而芦焱的一根大拇指伸了过来:“你是最有出息的中国人!”

林德被从小欠和芦焱的手上分开,他看着小欠也看着芦焱,倒退着走,受着枪托和拉动枪栓的恐吓。后来他认了命了,掉过头来,去捡起那根竹竿。

小欠紧张地看着林德迈出步伐:“林德,你苍天佑护,历渡百厄……”

轰然爆炸。被炸飞的不光是林德,还有三分之一长度的竹竿。日本人笑疯了,他们也没见过运气这么差的中国人。

小欠呆呆站着,后来看了芦焱一眼:“……最有出息的中国人?”

芦焱:“最有出息的中国人。要出息,就别谈运气。”

日本人开始准备下一拨的人肉扫雷器。

陈亭公路上,时光的车队在行驶,战争时期的公路一片荒凉。时光冰冷地看着外边的荒凉,偶尔会扫一眼旁边的青山。青山安静得出奇,他的沉默对时光来说也成了奇怪的事情。

时光:“怎么不说话了?”

青山:“你的下床气发完了?”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那一脸诡笑立刻让时光后悔惹他说话。

时光:“你还是闭嘴吧。”

青山:“孩子,天下的嘴不会因为你说了这俩字就闭上,与其任性不如理解。”

时光悻悻地:“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么屁事了。共党就爱扯虎皮做大旗。”

青山:“是啊,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么屁事呢?何必抛头颅洒热血地耗这一生,帮着屠先生做让天下人闭嘴的无尽事业。”

时光用手杖在椅背上重重敲了一下,结果是惊得前座的司机震了一下,车头一歪,车轮在路面上磨出尖厉的声音。

青山笑着做出停战的手势:“我们去哪里?”

时光宁可回答这实际的问题:“我们都过了前沿了。前边就是沦陷区,我不打算在路上耽误时间,星夜兼程,直入上海。”

青山:“好吧,我们现在可在一条船上……好吧,一辆车上。时光同志,前边快是鬼子关卡了,日伪军把关。咱们怎么过呢?”

时光:“谁和你是同志呢?”

青山:“反正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都同命了,同志一下又有何妨?”

时光:“同命也无须同志。这么过。”

他冷冷地看青山一眼,让他看车座下盖着的汤姆逊冲锋枪。青山眼里露出的惊诧之色让他多少有些满意。

黄亭壑口,又一次爆炸后,倒下两个。芦焱和小欠被解下来,他们是所有人中最少挣扎和犹豫的两个,并着排径直走向竹竿。短的那根就剩下一米多长了。

芦焱嘀咕:“黄泉路,就走一趟,也没个好点的伴儿。”

小欠:“彼此彼此。可要不想死,就听我说。”

芦焱:“说吧……能让他们多输几支烟也是好的。”

小欠:“脚下踩到松动的土,你千万不要动。每走一步,都瞧好你要落脚的下一个点,别的别管它……算了,几句话哪教得会——把你的竹竿给我。”

芦焱二话不说和小欠交换了竹竿,这让小欠有些讶异。

小欠:“你给我的竿子至少长出半米,不知道这表示什么?”

芦焱:“知道。可你既还知道汉奸两字不好,那你活我死又有何妨?”

小欠笑了笑:“那便同赴黄泉吧。”

他走两步,芦焱跟上,小欠把竹竿捅向他很有把握的一个点。爆炸,日本人欢呼。然后没了欢呼,因为尘烟过后,小欠还站在那儿冷冷看着他们。然后他们继续前进。

芦焱:“好可惜。本该炸鬼子的地雷。”

小欠:“看来你我死了毫不可惜。”

芦焱:“都可惜。”

小欠:“趴下。”

他们趴下,小欠又制造了一次爆炸。日本人开始窃窃私语。但是小欠那根竹竿已经炸得就剩一米出头了,芦焱又一次把竹竿换给了他。

小欠苦笑:“早晚的事。”

芦焱:“早和晚,它们两位不是一回事。”

黄亭,日伪军关卡,已经有一小队巡路的日伪军从车窗外掠过。

青山看着时光。时光欠起了半截身子,一只脚踏着那支汤姆逊冲锋枪。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看了看青山,完全是一副要大杀一气的架势。

远远处已经看见路卡的影子。

一小队日军,配上更多的伪军,相持阶段,日军主力已经用于和国共双方的较量。

时光的车队停在关卡外边。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检查,首车的军统下车和搜查的伪军官长耳语,对方的神情立刻变得毕恭毕敬。那名长官向时光的车走过来时简直是卑躬屈膝。时光伸手到衣服里,似乎掏枪,但掏出来的只是证件。

长官:“辛苦。”

时光:“你也辛苦。”

他把证件递给对方,对方根本没看,而是去交给在这关卡上监督的日军。车队驶过关卡,居然连关卡上的日军也在向车队敬礼。青山惊讶且佩服地看着时光。得意是一定有的,但时光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支从没打算用的汤姆逊踢回了原处。

他们听见远远的爆炸声。

时光很不屑地:“你们的人。他们特别喜欢打游击。”

青山:“向你们的手段和我们的勇敢致敬。”

时光:“别套近乎。”

黄亭壑口,又一次爆炸后,小欠和芦焱瘫在地上。他们摇摇晃晃站起来,而日本人远远地在欢呼。对这样屡炸不死的奇迹,谁都愿意看到的。

小欠:“听说连续的气浪冲击会让人心脏爆裂,不过咱们不用担心那个了。”

他看了看手上那根还剩一肘长的竹竿——芦焱那根也一样:“你也不用跟我换了,我快要用手指头去捅地雷了,不过用脑袋还快一点。”

芦焱:“你说得我跃跃欲试。”

小欠向芦焱挤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惨笑:“说句实话吧,你到底把种子藏在哪儿了?别让我死不瞑目。”

芦焱:“我真的是个假货,而你真的就是看不出来?”

小欠:“也许生在这个年头的人就是注定要瞪着眼睛死的吧?”

他再不多说,转身赴死。芦焱也不甘落后。日军远远地拉着枪栓,嚷嚷。

芦焱:“啥意思?舍不得我们这俩地雷磙子?”

小欠回望了一阵,日军的卡车发动,马队启程,近前——然后他瘫坐在地上。

小欠:“苍天有眼……过了雷区,今天死不了啦!”

芦焱也躺在地上,只不过小欠在哭,而他在怪笑。

黄亭公路上,青山从车窗里探头,看了看路边一个日军挥舞的牌子。

青山:“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一直沉默的九宫只好回答:“前方有地雷,但已经排除。”

时光:“你们净搞这些隔靴搔痒的玩意儿。”

青山:“隔靴搔痒也牵制了沦陷区的百万日军,并且这条路上运送的物资,可是支援着与贵方对峙的日军。我也知道贵方一击,力发万钧,这不正求合作吗?”

时光正在把证件揣回内袋,嘴角带了点微笑,从他来说对抗的不是日伪军而是青山,这是他与青山相见以来少有的一次赢局。

青山:“能看看那个威力巨大,让日伪军口服心服的玩意儿吗?”

时光:“不能。”

青山:“总得知道你现在开始叫什么。总不能在沦陷区还叫你时光。”

时光:“你不是一直叫我孩子吗?”

青山:“你同意啦?”

时光脸上又见了恼火,跟这老家伙说话几乎是步步圈套。

时光:“涂陌。”

青山:“你的新名字真怪。”

时光:“是新身份。刚拿出来的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鬼子派的良民证罢了。不过良民也分三六九等,涂陌是顶级良民,和鬼子通力合作的汉奸商人,资本雄厚,手眼通天,爱国人士的眼中钉。光我们这一系人就刺杀他两次了,只是每次都是功败垂成。”

青山:“每次也都让涂陌在日本人眼里身价倍增。其实涂陌就是屠先生扶出来的,你的分身。现在你出现在沦陷区,那位在生意场上挨骂挨杀的涂陌自然就要找个地方猫起来了。”

时光并不喜欢被青山说得太明白:“其实他是昨晚就到了我们出发的地方,什么时候叫他现身再现身。这套花哨你自然也是明白不过。”

青山:“以小屠为父所以姓涂,可是涂陌何解?道路的意思?难道小屠还没给你选择好道路?”

时光又开始粗暴起来:“关你屁事!”

青山:“只是觉得对咱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时光:“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实力。我要出行,根本不需要你们偷鸡摸狗的把戏。知道又怎么样?看不出所谓皇协军里有多少我们的人?鬼子敢拿我开刀?后果他们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流一滴血,十个他们的人要准备好横尸街头。”

他看了看青山,青山是一副听神话的表情。

时光:“你可以不信。”

青山:“我信。屠先生在扩张实力的时候是个奇才,他的地下王国还在一九二七年就让我们全无还手之力。”

时光:“地下就地下。地面上鬼子占先,地面下我们为王。”

青山在沉默,那种沉默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严肃和忧郁。

时光用一种胜者的口吻:“我来告诉你小鬼子是什么,就是小鬼子,胆小鬼他孙子,就这个说法。刚占了上海时他们还以为坐大,我们给他来了几个黑色星期五,一周血祭什么的,立刻老实了。从此他们要有什么大动作先得汇报我们恩准。就这点本事。”

青山仍然是那种表情:“那只是暗流,在暗流没人玩得过屠先生十几年打下的根基。可日本人真甘心这么老实?”

时光:“他们害怕强横。怪只怪这个国家掌在一帮窝囊废手里,如果换作屠先生,早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强横。”

车队正从壑道里驶过,时光愤怒地指点着外边收拾雷场的日军:“如果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做事,就他们……女的只好来这边卖肉,男的只好来这边卖鱼。”

青山:“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如果要求所有人像你这样,你就成了小屠。”

时光又一次恼火。他想说成为屠先生那是毕生所愿,青山伸手让他打住。

青山:“好好。我知道,做小屠,你之所愿也。”他指着外边一串被日本人押解的中国人,“可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时光扫了一眼:“苦力罢了。”

青山:“以我有限的情报,游击队在这里布了雷,日本人每天押中国人来踩雷。你是个知道反抗的人,就不要再说游击队为什么要布雷这种话了。”

时光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那些侥幸没死的人,正和日本人搬路边的尸骸——今天合理的损耗。他没看见,芦焱和小欠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几个一脸得意之色的日本人走近芦焱和小欠,大喊大叫着,有点慰问的意思,而那辆卡车正在缓缓驱动。爆炸,卡车淹没在硝烟里。而几发冷枪让近前的日军倒下两个。这里瞬间成了一个战场,日军喊叫着,胡乱开着枪。

芦焱趴下,对拉他趴下的小欠大叫:“不是被咱们踩过一遍了吗?”

小欠:“你们的人太鬼!除了压发雷还装了拉线雷,见他们踩上了才拉!”

他的表情说不清是忧是喜,而芦焱大笑。

时光的车队在枪声和爆炸中猛然加速,贴着芦焱和小欠驶过。

九宫:“快走!会被这帮打游击的害死!”

青山则笑着大喊大叫:“这条道这两天又要不好用啦!你不觉得解气吗?觉得解气你就笑一下!”

时光冷着脸:“我不觉得解气。要我来干,会准备一百次比这猛十倍的爆炸。”

青山大笑:“你做此想,我心甚慰!”

他们的车队贴着日军的卡车驶过,芦焱和小欠从地上爬起来,被绑在一起。

黄亭监狱里,一个日军啃着一根羊腿过来,他在半地下的窗户前蹲下,看着里边的中国人。三棱和他正好对上了眼,两人互相瞪着。日军心血来潮,把骨头扔到三棱脚下,然后如观察蚂蚁吃食一样看着。三棱面临一个巨大的考验,终于,他那职业给他带来的自尊心占了上风,转身走开。枪栓响了一声。三棱回头,那名觉着没了面子的日军拿枪对着他,向那根羊骨示意。

三棱喃喃:“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包着一泡屎满地爬呢,小子。”

他走开。那名日军开了一枪,三棱捂着大腿根倒地挣扎。

外边人声喧哗,出去排雷的日军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