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芦焱血红的视野里:

阿卯点燃裤腰里的炸药:“好好看我怎么死。我死了,你就不怕了。”

被挂在自己车上了无生气的诸葛骡子。

嬉皮笑脸举着手的古轱辘被迎头一枪。

熊熊火光中的中年人:“小子,人本就是万事的燃料,最好的和最坏的。”

满头是血的芦焱开始挣扎,于不可能挣扎时开始挣扎,他抓到了门闩揪着他头发的手,两只手对一只手的较劲。门闩有些狼狈,居然被他挣脱了,而手上抓着一把头发。门闩忽然忙不迭地退后,芦焱晕头转向中在咬人,咬他那只手。门闩一脚踢上芦焱的后背,然后用那只脚踏住了他的腰,芦焱的挣扎越来越无力。门闩将身子往后让了一点,以免血溅到自己身上,他用枪对准芦焱的头。两棵树,欠记门前那场近距离的杀戮已近尾声,芦焱活似被铁人踩住的一只蚂蚱。门闩的手指已经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扳机有一个击发阻力,现在已经是在击发阻力的临界点。

时光:“停!”

已经没法停,门闩只来得及将枪口稍偏一下,子弹贴着芦焱的耳朵打进土里。门闩一脚将芦焱踢开,退一步,枪仍指着,以防对方反扑。时光笑嘻嘻地过来,早上的无名火无影无踪。他并不对门闩说话,对的是门闩脚下踏的芦焱。

时光:“我这二当家说你很会发脾气,这年头这地方,还会发脾气的人不大多见,所以我想看个稀奇。你没事吧?”

芦焱爬起来,惨不忍睹,头破了,淌着血,一脸黄土,太近的枪击让他耳鸣。

芦焱:“有事,你会赔我一条命吗?”

时光:“如果是真货,赔上十条八条也可以的。假货的话,对不起啦,你欠我们二当家一份子弹钱。”

芦焱看了看他,挑起水桶走了。时光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门闩没好气地看着时光。

时光:“我刚发现这家伙这么有意思,是能拿脑袋撞破墙的那种怪物嘛。你刚才都快把他脑花子打出来了,可他居然还没忘了去把他的水桶再装满。”

门闩阴着脸察看被芦焱咬伤的手:“他脑袋也许被打抽筋了,也许进了沙子。”

时光回头看看:“怎么啦?”

门闩:“打你认为三号是一个神枪手,就一直在疑心我是三号。”

时光:“怀疑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了,你不是没杀他吗,干吗还跟他玩拳脚,直接一扣扳机不就得了?”

时光有些无赖,门闩怒了:“是你说过去杀了他!我要杀个人还用得着过去?”

时光:“得了得了,咱们总还是朋友。”

门闩愣了一下:“……轮不到我们说这话的,狼的尾巴就不是拿来摇的。”

时光也就不再提了:“好吧,我疑心所有人是三号。不过跟其他人比起来,暂时你比较可信一点。”

门闩沉默一会儿,将枪插回腰间。

时光:“你很高兴?”

门闩:“我不高兴。”

时光存心调侃:“你高兴和不高兴都看不出两样来。”

门闩:“高兴和不高兴本来就没什么两样——对我们来说。”

九宫从教堂里出来:“二号去了火车站。”

顿时,悠闲的神情烟消云散了,二人如临大敌。

他们回到教堂,几个在电台上当值的手下看见他们便有些讪讪。

终于有个胆大的禀报:“二组搞错了,老魁。”

时光恼火地发笑:“只说他们搞对的事吧,能省出大把时间。”

手下:“二号去的不是火车站,是车站旁边的食摊。”

时光已经不打算生气了,倒看了看表:“到饭点了吗?这老家伙是不是想靠琐碎干掉我们所有人?”

从教堂顶枪手的位置看去,正对着水井发呆的芦焱像是站在枪口上。

芦焱怔怔地看着自己在水井里的倒影,一个沮丧而茫然的影像。

一个水桶扔下去,把他的影子击碎了。

芦焱跪在刚打上来的那桶水边,在水桶里打量着自己灰败的脸色,苦笑,一个等死的人是不会神采飞扬的。

四下无人,但一定会有人在远处监视他,

芦焱对着自己喃喃自语:“你真是一脸死相。”

他开始清洗自己的伤处,脑后的伤口看不到,但是凉水沾上去杀得生疼。

芦焱皱着眉:“你到上海了吗?该死的青山。”

他把整捧的水掬上自己的伤口。

黄廓县街道上,青山挤在路边跟几个斗蟋蟀的闲汉一起叫嚣,又恢复了老没正形的模样。如果他儿子见了,一定觉得又被戏弄了。

青山:“给我顶住啊!废柴!”

青山侉里侉气自那蟋蟀盆边离开,“它死定啦!”

跟踪他的人也不由挤过去看看那个盆,青山走了。

青山走在黄廓县车站外的穷街陋巷之间,确切地说他是在游荡。他看着街上杂乱的摊档,战争期间,市井并不繁华,满目疮痍。他的尾巴们在人群中掩映着,因为此地的杂乱无章,越发地紧张。青山找了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坐了下来,这是一家羊肉泡馍的档位,档名董回回。

时光皱着眉,看着刚传来的电文。

时光:“羊肉泡馍?”

门闩:“西北特色食物,羊肉汤,肉腌二十小时,煮八到十二小时,面馍,略发酵,揉四百下为宜……”

时光:“我吃过。味道好过你的背书。”

门闩:“跟一号对,你得压住开枪的冲动。跟二号对,你务必得有耐心。”

时光没耐心,并且因为想不出结果来更没耐心。

时光:“每回去西安,西安的同僚就会上他妈的泡馍、灌汤包子、拉面、全羊席,工作上是一无建树,先生评他们幸亏好吃懒做,才没成为张学良的同谋……干吗去吃泡馍?干吗非去车站吃泡馍?”

门闩:“人回家乡第一件事总是吃口家乡才有的东西。他去的这家食摊也是那里的老字号,虽在车站人流之处,却多的是回头客。馍讲究隔夜,汤讲究新鲜,一锅汤卖光就关门,不少老食客赞不绝口。”

时光:“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该吃什么。”

门闩:“好好想想,谁都会有的。”

时光看着天花板,在茫然中最接近了自己的答案:“……烘山芋。”

门闩愣了,他一瞬间居然看见时光眼中水光闪烁,这让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可不算什么特色。”

时光立刻又成了个不再茫然并且极有目的的人:“是没什么特色——二号要欠薪还算情有可原,可这种生死关口,还去满足吃这种最不要紧的事情,肯定有鬼。让二组盯死了。”

门闩:“吃其实是很要紧的事情啊。”

时光再一次瞪着他,门闩没表情。

车站前食摊上,几个监视青山的家伙围桌坐了,一人面前一个盆大的碗。每个人都在掰馍,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半在馍上,一半在青山身上,并且难以掩饰惊讶的表情——青山在他们斜对街的摊上,面前三个盆大的碗,那几位一人掰一个馍,青山一个人掰六个馍。青山掰得很细,一碗撕,二碗掰,三碗搓,每一碗掰出来的还都不一样。连店伙也因这老头子面前的内容和内行的手法而侧目。

二组甲:“那老小子疯了?苦大力掰两个馍就顶一整天,他一个人就掰六个?”

二组乙:“你懂个什么?那是个老饕,他每碗都掰得不一样,味道也就不一样。有道是吃一,闻二,看三。”

二组丙:“我这儿都掰完了。他那儿刚开个头。”

二组乙:“牵条狗来撕,都比你掰出来的强。看看人家掰的,你得赶紧抽自己俩嘴巴子。”

二组丙:“我又不是苦大力,不好这口。”

二组甲:“重掰。别惹人疑心。”

于是重掰。

青山在那里自得其乐地掰着,他一点也不急,他的神情像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看见家乡的土地,闻见第一口家乡的空气。

教堂里,时光已经不看刚发来的电文了,他把电文卷了筒在手上轻轻敲着,蹙着眉头。

时光:“……目标掰了六个馍。二组特注:我们三人只掰了三个馍,这辈子没见过能吃六个馍的人……门闩,你能吃几个馍?”

门闩:“曾经在早上掰过两个,直到第二天中午还不想吃饭。”

时光:“我掰了一个,一直顶到当天下午。”

门闩:“羊肉泡本来就是苦哈哈的食物登堂入室。便宜,量大,有肉有油,连汤带馍,顶饿。”

时光:“你觉得他能吃六个?”

门闩:“不可能。六十多岁的人,就是廉颇都得被撑死。”

时光思忖:“这老头子又在故做惊人之举,他一直变着法子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看来他要做个大怪了。”

门闩:“二号是没一步不出人意表。”

时光把电文扔了:“让他掰去吧,恐怕二组会把他掰了多少块也报上来。我也饿了,待会儿咱们吃什么?”

九宫:“洋芋擦擦。”

时光有些沮丧:“怎么又是洋芋擦擦?打到了两棵树,没一顿不是那个洋芋和面粉的破玩意儿!”

门闩:“没办法。这地方穷,就那玩意儿现成。咱们这点人看着两棵树,连厨子都用上了,没人做饭。”

九宫:“老魁,我去找村民杀头羊,手把肉?”

时光:“算了算了,继续擦擦吧。如果二号真能吃下六个馍,明天我亲手给你们杀头牛。”

当三碗氽好汤的泡馍放在青山面前时,青山的眼睛也有些发直,董回回家的碗比别家的都大,可以用来洗脸。他再也没有那种还乡者的闲适神情,而更像面对一场考验。周围很静,来这里的人都是吃泡馍,他这样吃泡馍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是个惊世骇俗之举。

青山苦笑了一下:“糖蒜。”

立刻就拿来了,还带着辣酱,店伙带一种敬畏而怀疑的神情看着。青山慢慢地剥蒜。监视者在他们的桌上毫无顾忌地看着,不用避讳,因为周围每一个人都在觑着那个剥蒜的老头。

二组丙:“我瞧那家伙真是一副要全吃下去的架势。”

二组甲:“我瞧不像。”

二组乙:“他是老饕,老饕的吃是食味,甚至闻味看味,不是你们这帮粗人全吃到肚子里。你瞧他吃得地道,蒜剥完了不吃,放一边。为什么?蒜味太冲,怕破了原味,那是吃到一半时解腻的。你们猜他先吃哪碗?掰得最粗的还是掰得最细的?”

二组甲:“最细的,味也细腻。”

二组乙:“你们来吃这个就是王八吃大麦,最粗的,最粗的才是原味。”

二组丙:“你看你看,他吃最细的。”

碗太重,青山把搓的那碗拖过来,看了看,叹了口气。

二组乙有点下不来台:“装相装到了天上,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的外行。”

二组甲:“我瞧人是个内行。你看他吐口气干什么?这里空气油大,他清出来好尝味呀。”他冲乙笑着,“天下内行都是胡说八道的内行。”

他们说什么尽管说,青山只是埋头吃着,从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香甜。

教堂里,洋芋擦擦端了上来——所谓洋芋擦擦是延安地区特有的一种食物,洋芋混合了面粉蒸熟,蘸上点酱油醋便吃。它也许是穷人家的美食,但对天外山帮众来说,最多是一种可以充饥的将就物。时光对它毫无胃口。

门闩:“二号已经开始吃他的羊肉泡馍……我们是不是也顺便吃点擦擦?”

时光心不在焉:“你们吃。”

留了两个手下在电台上执勤,这边锅碗瓢盆交响。

青山终于直起腰来,打了个饱嗝,周围的食客难以掩饰失望的表情——三碗居然还剩下两碗半。青山吃了一瓣糖蒜。

二组丙:“闹半天是个连自己能吃多少都不知道的傻瓜。”

二组甲:“慢来慢来,你慢慢看来。”

青山吃完蒜,定定神,双手把碗捧了起来。那又是个惊人之举,因为碗太大,这里的人从来是以头就碗的。然后他开始往嘴里倒。店伙停了手上的活计,看着这长鲸吸水似的吃法,直到旁边的客人捅他。足足过了几分钟,青山终于把那个空碗放回桌上。他又叹了口气。

二组们面面相觑:“我觉得老家伙是真要吃完。”“怎么讲?”“掰得细的先吃,因为好下肚。我猜他往下吃不粗不细的那碗。”“你这回真说对了。”

青山拖过不粗不细的那碗,把所有辣酱全倒了进去,然后拌着,一碗泡馍成了红色。

二组乙叹气:“暴殄天物。放那么多辣椒,再一通胡搅,味道全完了。”

青山刚吃了两口就开始擦汗,那是辣出来的,他边擦汗边吃。

二组甲:“我觉得……”

二组丙眼都不眨地盯着青山那厢:“什么?”

二组甲:“老家伙真的不是在吃泡馍,他压根儿是在跟泡馍打仗。”

确实,青山更像在跟泡馍做决死之战。他在强忍之下又打了个声震四座的嗝,他歉疚地点头笑了笑,一只手伸到腰间松开腰带。

教堂里,门闩把一碗洋芋擦擦放到时光面前,时光的表情近乎仇视。他忽然站了起来,把扔在一边的枪插进腰间。

时光:“早吃完快干活。我出去吃。”

门闩:“出去?这镇上哪还有店子?”

时光:“你真把欠记当碉堡了?那是饭店,只要有钱,欠记是能点菜的。”

门闩哑然,他立刻明白了时光绝不是去吃顿饭那么简单,以时光的做事方式,这多半是他计划之中的。

门闩:“你不盯二号了?”

时光:“盯二号的人还少吗?与其在这儿摸不着头脑,不如去瞧瞧一号,反正一二三号彼此息息相关。”

门闩推开碗,站了起来。又有几个手下站了起来。

时光:“你不用去,你们谁都不用去。我巴不得一号发难,那就用不着杀牛了,我今天就杀个人来给你们下洋芋擦擦。”

食摊上,青山在流汗,汗水滴进了碗里。旁边放着两个空碗,他现在在吃第三碗,刚起了个头。汗水流进眼里,青山眼里的世界已经有些模糊,似乎有个人在看着自己,青山定了定神,发现是店伙。

店伙:“老爷子您没事吧?”

青山:“几年没回来了,在外边想的就是这口。”

店伙:“再想这口,也不是这么个吃法。”

青山叹气:“这么吃好吃。”

店伙:“求您别吃啦。刚开始我觉得您吃糟践了,这会儿我怕吃出人命。”

青山:“没糟践,原汤化原食,全在肚里,哪能糟践呢?”

店伙:“你是要多了怕浪费对不?难得您这么捧场,这第三碗不要钱。”

青山:“我是还想吃。只要控控就好。”

他想站起来,可没成功,店伙帮他把凳子搬开,青山扶着桌沿才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转身,二组的人闪电般把目光挪开。他看了看天空,天空很模糊。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已经是目光都没有焦点了。

所谓控食只是个心理疗法。青山吸了口气,转身,看着那碗泡馍,再次坐下,腰已经弯不下来了,他费劲地把碗端起来。身后的窃窃之声成了惊诧的啧啧之声。

青山苦笑。人们很长时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个人低头在盆大的碗里,传来咀嚼声。他终于把碗里的馍和着肉都咽下肚,因此宽慰地吸了口长气。周围哑然。

店伙把一大碗醋给端了过来:“老爷子喝点醋,醋化积食……”

青山:“原汤化原食。”

他喝光了碗里的汤,往后仰了仰,给人的感觉是他立刻就要仰天倒地死掉,但是他及时扶住桌子,然后站了起来。

青山:“好吃。好吃。好吃。”接连三个好吃,摇摇晃晃想要走,然后又想起来,“没给钱呢。”

青山把钱放在桌上,一向佝偻的身子已经完全撑直了,人们可以看见衣服下他肚子的轮廓,而他一向是个精瘦的人。他摇摇晃晃,喝醉了一样,店伙只好把找的钱塞在他手上。

这样一个食客让人们不得不目送。二组木然地看着,乙忽然想起来,捅了甲一下,他们追上去。

青山蹒跚地在家乡的街巷走着。

两棵树,欠记,桌上摆着刚炒得的菜:葱炒鸡蛋、切片的风干羊肉、一点青菜。时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晚餐,小欠在一边诚惶诚恐地看着他。

时光:“欠老板?”

小欠一向就弯的腰弯得更低了。

时光:“去对面给我们天外山做饭吧?”

小欠一脸哭相:“不敢不敢。”

时光:“得了得了,我瞧你那一脸死相。”

他撩开衣服掏什么,小欠扑通跪地。

时光莫名其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发现掏东西的时候露出了他的佩枪。

时光:“怎么就能这么孙子?……拿去拿去,省得你担心我不给钱。”

他把两块银圆抛到桌上,一直等着银圆滚到地上小欠才敢去捡。

小欠:“哪里会哪里会。”

时光看了看四周,小欠的父亲正把他们的晚饭摆上桌:咸菜、稀粥和几个窝头。

时光:“就你们两个吃饭吗?”

小欠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看看往通铺的门帘:“还有姓何的客人。”

时光乐了:“对了。那个半死不活却总死不了的,连水都没得喝的叫花子。”他大喊了一声,“何思齐,出来吃饭了!”

过了会儿,芦焱撩开帘子出来,先看时光一眼,然后去帮欠爹拿餐具。时光转了身开始吃饭,那边终于也安生地吃饭。时光往那桌看看,小欠立刻停了吃饭卑微地点头。时光离开了自己的桌子,他对那桌上的咸菜发生了兴趣,夹了一条放进自己嘴里。小欠和欠爹立刻站了起来。芦焱坐着,慢慢地去夹另一条咸菜。

时光:“这个不错。”

小欠:“老爷你端走。”

时光真把咸菜端走了,但把他的羊肉拿了过来:“跟你换,我不欺负人。”

芦焱因此瞧了他一眼——芦焱脑袋上还裹着破布。

时光:“只欺负我的敌人。”

芦焱有一个看似微笑的表情。

时光:“笑得一副缺铁的德行,我拿枪子儿帮你补补?”

芦焱:“我缺的是铁,你缺的是德。你是不欺负人,连欺负都省了,直接杀掉。而你们要对付谁,比如说欠老板吧,只要宣布他是你的敌人就好了,方便极了。”

小欠立刻申辩:“我不是!”

但是那两个人都没理他,时光也在微笑。

时光:“好极了。早烦了你那副何思齐的熊样,死共党。”

芦焱:“你又弄错了,我还真不是共产党。乱世风雨一蚍蜉,命不是自个儿的,可心肺总算还是自个儿的,如此而已。”

时光击掌叫好:“说得好!字字珠玑!瞧你老兄也是一个还能做得出梦的人,真该浮一大白!”

然后轰然一声枪响,却是这老兄叫好声中在桌子下开了一枪。小欠和欠爹跳将起来,时光大笑。

时光:“坐下!”

小欠父子便保持着他们的造型僵住了。

时光:“我不喝酒,只好开枪当干杯了。”他笑着,“蚍蜉被吓醒了吗?你的梦咋样了?”

芦焱没理他:“欠老板,欠叔,吃饭。”

时光把枪拍在桌上,那两位顿时坐下开吃。

一时很沉闷。那三人默默地吃,而时光把自己的饭菜戳着玩。

时光:“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一棵树东面躺了堆据说刚被马匪劫过的死肉,贱得很,被诨名豆爹的村民杨有牛拿浊水和洋芋擦擦就给救活了——第二天就出来个逃避战祸的何思齐,无党派无政治倾向,跟人不亲近也不疏远。共党觉得你没上进心,老派觉得你太新派,只是你那普世济人的心态还在作怪。两月后你开始在农活之余教小孩子们识字,跟督教巴东来成了死敌。”他一脸不屑的表情,“是一个身在共治区却从没去过延安的共党装过头了,还是你根本就是从那里来的?”

芦焱:“可怜,人生多少事啊,可你们不给人贴个共党标签就连上下左右都找不着。”

时光:“如果你不是共党,那我坐在这儿干什么?”

芦焱建议:“比如说,乖乖吃你那顿两块大洋钱的饭,吃完走人。”

可时光没那打算:“要点是在爬到一棵树之前你是什么。从来不去延安——连那位扮演前清僵尸的巴督教都去过延安。搞清这个,我大概就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是真货还是假货。”

芦焱沉默。

时光:“给句话成吗?就这么对付统一战线上的同志?”

芦焱摸摸脑袋上的伤口:“统一战线?同志?”

时光:“抱歉,我向你道歉,先生则让我向贵党表示歉意。上海的事情纯属误会,是若水和几个贪功心切的家伙搞的。我们会严惩这些破坏联合抗战的人。”

芦焱沉默着继续吃饭,他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不至于如此天真。

时光:“我的歉意早已表达过了,如果我不给你水,你会渴死,而你现在甚至都有水洗澡了。如果我不给欠老板递话,你会饿死。还有,现在,你是不是很想出关?”

芦焱的筷子停了。

时光:“我决定放你出关,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芦焱看着时光:“想去哪儿去哪儿?”

时光根本没打算做出友好的表情,他又在斗机心:“对呀,活人能想到哪儿,你就能滚到哪儿,我甚至可以派人送你。”

芦焱:“那太好了。人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也算不得好汉啦,可很想去长城。”

时光没好气儿地看着他,这回是他沉默了。

芦焱:“对了,那是日占区……你也能派人送吗?要不你先别跟我这废物较劲了,转身东向,把那里拿回来?”

时光忍耐着。

芦焱:“算啦。好在中国大,哪儿都可以去。我想去泰山,听说那里的石阶都已经被挑夫们踩出坑来了,我想看看人怎么能用脚在石头上磨出坑。”

时光:“你适可而止吧。”

芦焱:“难道也在日本人那里?真见鬼啦……好吧,我想回家,可我的家也在日本人那里,这事难办。”

时光总算逮着个错处:“临潼可没被日本人占着。”

芦焱:“既然你不认为我叫何思齐,那我的家又为什么要在临潼?”

时光:“那你的家在哪儿?”

芦焱:“我有两个家,一个被日本人占着,一个是民国二十五年三月我本来想去的地方。谢谢你提醒,我这几年都忘了时光。”

时光瞧了瞧芦焱,看他触自己的名讳是无心还是有意:“你好像有些很劳心的往事啊。放心吧,时光是个好医生,不过被它治过的病人都死啦。”

芦焱:“时光也是个好老师,不过它的学生还没毕业就都死啦。”

时光哈哈大笑:“好吧,希望你没死之前能想出来去哪儿。”

芦焱:“谢谢,我努力在想出来之后再死。”

时光:“那千万要好好想,别把脑袋上想出一个窟窿。”

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让。这时门闩进来,在时光身边耳语,没人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时光的脸色变了一下,然后起身。

时光:“现在你就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当兵的放行,天高任鸟飞,只要你没折了翅膀。”

芦焱:“家里出什么事了?”

时光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凶狠,刚才唇枪舌剑时都没有这样凶狠。于是芦焱更清楚了:某种他等待的胜利已经来临。时光和门闩出去。

苍黄的土地被落日染成了金黄。而青山老家的铁路上,除了极有限的旧车皮和机车,更多的是空着的铁轨和漫漫黄土,一片萧瑟。这里是个调度站,没有人流和物流,远远的有鸣笛,四下横陈着车皮,寥寥几列货运车停在青山的身边或前方。

坎坷不平的路面让青山更加蹒跚,肚里太多的食物让他迈两三步才迈过两根枕木间的距离。二组远远地跟着,开阔地让监视者为难,也让被监视者为难。

青山慢慢地迈着步子,像是在丈量家乡的铁路。他终于停下,在太阳将落的那一瞬间,铁轨、机车和他所在的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一辆机车拖着它的煤斗车厢吞云吐雾而来,青山回身,站在铁轨边看着,神情中像是有些不大满意。然后他被机车的黑烟淹没了。

二组的人匆匆过来,他们并不是太惶急,下命令的二组甲更是有条不紊。

二组甲:“你去调车室,截停那火车。你开车盯住,防他跳车。”他交叉着两条胳臂,又画了一个圆,“你们以这里为中心,交叉搜索。所有的人,把这里包围。”

二组乙:“这老货腿脚还真不像六十多的,我看见他一晃就跳上火车头了。”

二组丙:“怎么能想出这样笨的跑法?”

二组甲:“调来跟他的人又何止几十,他偏在咱们弟兄几个眼皮下逃跑,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咱们的一桩大功劳。去吧,别乐晕头了。”

一辆车追着机车飞驰,机车开得并不快。荷枪实弹的二组们进入车站开始搜索,打开每一节车皮,探看车下方,甚至打开每一个水井盖子。二组甲站在青山消失的地方,从他这里看去,每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都有他的人。停车的信息已经传至机车,那辆机车在视野之内就停下,追赶的汽车驰入机车喷吐的黑烟。

铁路上,火光、电筒、车灯在铁道边交映,屠先生一系的人还在搜索。又来了更多的车,从车上跳下整队的人,他们用枪口,用刀,用棍子,用电筒,每一处树丛都被戳过,甚至连石头都被翻起。二组的那几个监视者站在铁路边,如临大祸的表情,有一个已经快哭出来了。

二组甲:“你不是看见他跳上火车头的吗?怎么没人?”

二组乙就是快哭的那个:“我是以为我看见……”

二组甲:“你以为我不能毙了你?”

二组乙:“是不是他跳上车头虚晃一枪又跳下来了?”

这意味着错出在追车头的丙身上,那位立刻反驳:“我追的是个人不是蚂蚱!六十多里的时速你倒跳上跳下试试?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二组甲:“先别慌!”他心慌意乱地推敲着,“我们一发现人没了,就把车站全给封了。火车头跑出不到三里地,还一直被我们盯着。周围路也全给封了,我们现在的搜查半径已经是十里地,就是放他走,这点时间也走不出十里去,而车站这一圈恨不得拉人网……”

二组丙:“你做得无懈可击……”

二组甲一巴掌扇了过去:“上边要的是人,不是你那狗屁的懈!”

时光还等不及进入教堂就向门闩发作:“怎么会跟丢?!”

门闩把电文纸递过去:“二组的回报自然是唯恐不详,你自己看。”他瞧着时光翻看电文,“一个能长年甘作巴东来那种厌物的人有多决绝呢?二组那帮家常货在他面前根本就是盘菜,我想过去援手。”

时光看他一眼,没回话却继续翻看电文:“通篇推诿之词!二号这么擅长玩失踪,干吗非在几十号人的眼皮子底下玩?大沙锅这儿无边无际,他玩起来不是更加海阔天空?”

门闩:“你还是认死了他是虚晃一枪。”

时光:“我分不清他们的虚实。只是二号应该知道,现在没有比失踪更能引起我们的注意了。身上有那东西的人不该玩失踪,人消失了总得再出现,再现时就是众矢之的——他总得去上海不是?”

门闩:“那你干吗放一号出关?”

时光:“因为我分不清他们的虚实,这两个人都似是而非,一个老奸巨猾,一个幼稚无知,可你真说得清哪个愚哪个智?”他转身走上教堂的阶梯,“预备好盯他的人,种子嘛,总得种到地里才知道它能不能发出芽。顺便告诉二组的人,如果五天内还没有巴东来的踪迹,那他们以后的日子里,想起大沙锅就觉得是个天堂。”

他进去。门闩站在台阶上,回望了一眼,欠记已经亮起了荧荧的灯光。

芦焱正从通铺的门里出来,小欠正在收拾碗筷。

芦焱:“欠老板,灯能给我用用吗?”

小欠从灯边退开,芦焱拿了灯,但发现小欠站在黑暗里,不舍得去点上备用的。

芦焱:“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还回来……”他欲止还言,“还有更不好意思的,你有没有绳子?我绑行李用。”

小欠:“没有。”

芦焱:“我要走了,欠老板,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如果你觉得还不解气的话,我实在点说,我就要死了。”

小欠:“有。”

这样的直白真让芦焱哑然,他接过小欠递过来的那条绳子,叹口气,拍拍小欠的肩,离开。小欠在黑暗里看着他的背影。

芦焱又一次开始捆绑他那堆破烂的行李,行李越来越破,这项工作越来越艰难。

他忽然猛敲额头,大悟:“谁见阎王的时候还带着人间的行李?”

于是他扔了那堆破烂,向着屋外嚷嚷:“欠老板,我能不能用我所有的身外之物换一个能盛水的东西?”

小欠没有回答,而芦焱躺在通铺上发呆。他想着时光临去那一瞬间凶狠的表情,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芦焱:“青山,气人是你的拿手好戏吧?如果你气他不能像气我一样,等你死到了阴间我就会抢掉你的拐杖。”

黄廓县,铁路。那个破破烂烂的调度站戒备森严,搜寻青山的人把这里当作了临时指挥所。二组甲从铁路上走过,心烦意乱地翻看着地图。朔风把地图吹得盖在他的脸上,他狂躁地撕扯着,他的手下帮他揭下来。

二组甲:“我们现在布置到哪里了?”

二组丙:“一直到黄河西岸,所有的铁路和公路,还盯死了我方控制区里所有的共党机构,暂时没发现他们有任何异动。这条线上的火车已经全部停驶,我们正在搜索包括军车在内的所有……”

二组甲叹气:“有事诿过,无事表功……可现在是无事吗?”

二组乙跑过来:“时光有话,五天内找不到目标,他会让我们以后想起大沙锅来都觉得是个天堂。”

二组甲冷静地点点头:“五天。”然后他慢慢坐在地上,“那位小爷,先生从没给过谁像他那么大的权力,他拿把菜刀砍死你,那菜刀就是尚方宝剑……”

三个人痛苦地蹲在车皮旁边,在风中打着哆嗦。一名手下拎着食盒过来:“组长,吃饭啦。车站外买的泡馍,祛寒……”话音未落,食盒已经被二组乙抢过来,抡一圈扔了出去。

二组乙:“我把你掰了泡了!泡馍!”

两棵树,天外山的手下收拾着马匹,马上干粮枪支弹药齐备,像要去打家劫舍。门闩带着几骑驶向军营,时光亦是荷枪实弹,卸下没两天的马匪行头又穿齐了,坐在教堂的台阶上。被他看着的欠记一片漆黑,仅有的一点灯光从通铺移动到外堂。那预示着芦焱将要出来了。

欠记,芦焱把油灯放在原来的地方,黑暗里的小欠再度出现——他像是一直站在那没有动过。

芦焱:“我走了。”

小欠如同蜡像。

芦焱苦笑:“是个人就有惦记。可真想不到最后一个值得我道别的人是你。”

他也没指望回应,就打算走,但小欠把一个装满水的瓶子放在桌上。

芦焱犹豫一下,拿了起来,他因这几天的事满怀歉意:“对不起。”

小欠:“是命吧。”

芦焱出门。

当时光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芦焱从欠记出来了。时光一看见他便露出好笑的神气,芦焱第一次与他相遇时便像个叫花子,现在则像个加倍的叫花子,他仅有的行李是一瓶水。

两棵树的这个晚上与往日的一片凄清截然不同,火把从军营豁口摆到教堂,到那些天外山骑手的手上,让这个晚上燃烧了起来。

门闩骑行到芦焱跟前——他正在打量四下的熊熊火光。

门闩:“走吧。”

芦焱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军营的门大开着,军营里的驻军排成了两行,全副武装,枪口朝向一个路过他们的人必经的方向。

门闩:“两棵树的最后一个共党也要没了,他们想送一送。”

芦焱:“客气大了。”

门闩:“走之前跟老魁打个招呼,是他放给你的路。”

他也不等回答,骑回时光身边。芦焱走向时光,他坐在台阶上,逆着火光。

芦焱:“再见。”

时光:“肯定会再见。”

芦焱看了看那些天外山骑手特意留出的一骑空马:“嗯,我看你已经做好再见的准备了。再见。”

时光:“好走。”

芦焱:“留步吧,或者我该说,上马吧。”

然后他回头,当他错过那严阵以待的军营豁口走向直通大沙锅的豁口,一步步接近回去的路而非出关的路时,人们愕然。时光也掩饰不住惊讶下意识地看着门闩。门闩没有表情。时光转头看着芦焱,芦焱不疾不徐,已经走到三角地边沿,接近了豁口。

时光:“门闩。”

门闩举枪上肩,拉栓上膛。时光瞪着眼睛,火气在心里慢慢滋长。

门闩瞄着豁口上的背影,芦焱如同走在他的准星上。

门闩:“他在干什么?”

时光瞪着眼睛,他隐约地明白芦焱在干什么,因为他们谈过这方面内容。

时光:“看来他真想好去哪儿了……想好了之后再死。”

门闩开枪。枪声在空旷的荒野中被无限放大,芦焱右脚边的土地炸开。

时光看起来很冷静——冷静地生着气。芦焱停在准星上,倒掉被子弹溅进鞋里的土,继续开步。

退壳,弹壳落在地上,门闩再次开枪。这回门闩击中了芦焱的鞋帮,芦焱摔倒,把那只冒着烟的鞋脱了,扔了,光着一只脚继续走。

门闩不由轻轻骂了一声——他没法再近了。时光没有任何表示,门闩再次开枪。

一发子弹掠着头皮飞过,气浪和煳味让芦焱摸了下头皮,摸下一把炙断的头发——那位爷干脆在他的发间犁出一道沟来。

门闩咒骂:“我从来没这样浪费过子弹!”

他再开枪,芦焱痛苦地捂住耳朵,然后边掏着耳朵边走,仍旧没回过头。

门闩大叫:“最后一枪了!你把耳朵竖起来,听听弹头钻进头骨里的声音!”

没反应,那家伙只管不疾不徐地走。

门闩开火。又一次的玻璃飞溅,芦焱苦恼地看了看被割伤的手,他又一次要在面对大沙锅时没水喝了。

芦焱:“妈的,天外山的人就是要和瓶子过不去吗?”

时光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飞身上马。这个人呼啸而去的时候根本不跟手下打招呼,幸好还有个善解人意的门闩。门闩一声呼哨,准备好的三骑和他一起上马,追随在时光身后。

芦焱走着,听着身后的马蹄如雷。时光一直冲到他身边,勒得马几乎人立。

芦焱看了他一眼,一副天高任鸟飞的散淡表情,换个方向开步。

时光吆喝了一声,他和他的五名手下开始围着芦焱跑圈驰骋。圈子里的芦焱绝不好受,黄尘飞扬中连时光都看不见他了。当时光们终于停下时,芦焱已经像一块风化的黄岩了。这让时光好过了一些,他凑近了看着。

芦焱拍打自己,造成了一场小型沙尘暴,逐渐露出人形的土偶。

时光哈哈大笑:“我说什么来着?又见面啦!”

芦焱:“我都说留步了,何必呢?损人不利己的,你的屠先生没告诉你,要在别人头上拉屎时,先别让自己惹臊吗?”

他说的也确是实情,时光几个在那通折腾中虽不像芦焱这么狼狈,也都是灰头土脸。时光有些发窘,因为是被芦焱说出来的,他也不好意思拍打,就这么顶着一头灰土瞪着。一个天外山骑手想要拍干净自己,拍第一下便被门闩瞪了回去。

时光:“走错方向啦,共党。”

芦焱:“没错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是不是?你说的,能想多远,我就可以滚多远。”

时光深吸了一口气,他再没有怒容,倒更像一块会瞪人的寒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时光:“那你想的是哪儿呢?”

芦焱带着一种灿烂的笑容,这种笑容他这年龄的人通常早已失去了:“承你提醒,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我用爬没爬到的地方。”

时光:“一棵树吗?那你又何苦出来这趟呢?”

芦焱:“谁说是一棵树?那时候我想去的是保安,现在换成了延安。我真的没去过延安,而且那次我真的弄错了方向。不过这次绝不会啦。”

芦焱知道自己在玩火,因为时光危险地沉默下来。而芦焱好像还觉得不够危险,他看了看自己手上,像初遇时光一样,他手上又只剩下个瓶颈。

芦焱把那个瓶颈拿给时光看:“哦,我的水又被你们搞掉啦,你赶上来,又是给我送水的吗?”

如果是要激怒时光的话,他已经彻底地成功了,他听到了时光的吸气声。

时光:“对。”他解下他的皮水袋,“都像我这样。”他把水倒掉了一半,并在他的手下照做时解释,“装得太满就容易破,而且挥不起来。”

至于为什么要挥和为什么会破,往下就明白了:时光策马跑开,再跑回来,手上像挥舞棍棒一样飞旋着半空的水袋,第一下便把芦焱抽得陀螺一样转了几个圈,摔在地上。芦焱从尘埃里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那绝对是能玩出内伤和人命来的游戏。

芦焱:“这是什么坏小孩的把戏啊?”

时光:“这叫肉陀螺。”

门闩自后面冲了上来,同样地一挥,将芦焱抽得离地飞起:“跟肉票讨赎金使的小孩子把戏。”

时光:“你怎么能把陀螺打飞?”

门闩:“你们抽陀螺,我在打马球。”

芦焱再一次站了起来:“屠先生一定让你们过得很不愉快——你们就像沤疯了的太监。”

时光打了个呼哨,他们五个人,五个方向的纵横驰骋,伴随着各个角度的打击。芦焱每一次都爬起来迎接下一次打击,但终于,爬起来对他也成了一件力所难及的事情。时光最后一次的击打狠狠命中了芦焱的颅侧,芦焱腾空飞起时伴随着口鼻里溅出的鲜血。这回时光没有勒转马头,而是在呼哨声中策马跑出了一个很远的直线距离。门闩们跟上,在他勒住马头时便排成了一个五人的横列。

时光回头看着,黄尘中的芦焱更像一堆破布,但那块破布在蠕动,当他爬起来时便又是一个羸弱却不屈的人形。

时光夹紧马腹,却勒住了缰绳,他让他的马暴躁地刨着地面,蓄力,这一下他打算把芦焱撞死。时光放马,全速向着正前方的那个人形撞去。芦焱尽力地让自己站直,好迎接这一下必死无疑的撞击。时光在堪堪撞上时与他擦身而过,芦焱完全淹没在马蹄带出的烟尘里。整条烟尘向着黑夜驰去,烟尘里发出时光鞑靼一样的怪叫。那是个信号,门闩和另外三名手下从芦焱身边包抄而过,四条烟尘和那一条烟尘会合,远去。

芦焱歪歪扭扭地挣扎了两步,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当晨光照上了两棵树,欠记升起了炊烟。小欠挑着水桶出来,他远远看了一眼镇外的旷野,那堆破布还一动不动地萎在晨光下。他能做的全部事情是悄悄叹了口气,而那堆破布终于微微地动弹了一下。

望远镜里的芦焱爬了起来,如同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除了眼神。

时光勒马于山冈之上,阴郁地放下望远镜,脚下的断壑如同大地的裂口。

那个小若蚍蜉的人影摇摇晃晃走向大沙锅——确实是回去,而非虚晃一枪。

时光:“所有种子都一直提着脑袋想要出关。可这一个为什么要回延安?”

门闩:“他没有去过延安,所以是去延安,不是回延安。”

时光:“你信?”

门闩:“我信所有的可能,但可能永远也只是可能。”

时光:“告诉我他为什么去延安?每一个他们的人都注定要死在去上海的路上——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回答。”

众人沉默,时光从不是这样的人——也就是说,他真的没主意了。

“他希望死得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个假货,真货已经失踪了,他的活干完了。”“老魁你误判了。”

时光不吭声,看看门闩。

门闩:“你在感情用事。”

时光:“我问的是他为什么要去延安。”

门闩:“他们都说了。四个人说一样的废话,除了让你更加拧着来,没啥别的用处。你喜欢走险棋,一向如此,很多时候让对头应接不暇。比如来这里做马匪,比如灭掉高泊飞——可这回你错了。”

时光:“你拿什么说服我,他是个假货?”

门闩:“所有事情都在说他是个假货,只是你不愿意信。二号是个委琐老头子,你没兴趣跟他放对。一号表现强硬,合你的脾胃。可是我们怎么能为自己选择对手?”

时光怒极反笑:“你当我那么蠢?”

门闩:“先生说你天资聪慧,可人都会固守原本就有的东西。尤其我们做的这种亡命勾当,命都看轻了,除了那点自以为是,没什么可失去的,这就叫蠢。”

时光掉转了马头,与门闩交错了,在两马相距最近的距离上看着他。一瞬间那几个人感觉时光会把门闩杀了。

时光:“赶快犯点错吧,好让我耳根子清净点。”

门闩:“你大可制造点错让我去犯,然后让我死得屁都放不出半个。可你当然不会这样做,我是说你的个性也太过磊落了些,这是我们这行的大忌。”

时光:“现在别扯你的老人经。他不是假货,你有没有跟他对视过,他的眼睛。”

时光的眼里闪现着芦焱那双阴郁而炽热的眼睛,当五匹马像火车头一样撞过来时,瞪着,那是芦焱能做的唯一抵抗。

门闩:“那又怎么样?对,他也是个很能做梦的人,可那又怎么样?”

时光:“他有死都不要吐露的秘密。”

门闩:“除了副臭骨架子他屁都没有,只是想激怒你。好极了,以下驷对上驷,好极了,我们家常菜一样的二组正被那个老奸巨猾的青山拿来下饭,而你我耗在大沙锅陪着那假货量他没头没尾的旅程!”

时光:“你会怎么做?”

门闩:“很简单,别管他。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径直去青山失踪的地方。”

时光:“不是意气用事,是直觉。”

门闩:“那就不要相信直觉。”

时光:“你叫我不要相信自己?”

他瞪了门闩一会儿,勒得马团团转,然后狂奔。门闩和三个人跟上。

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大沙锅黄土之上,两棵树已经成为远远地平线上的一个模糊小点。一头狼,也许是一条野狗,正在掘着黄土里一具畜生的白骨,但那上边绝对没有它可以用来充饥的东西了。狼或者狗,回了头,用一种看见食物,或者说看见生机的眼光看着芦焱。芦焱嘴上绽开了笑容,此情此景,那个笑容像是用印戳打上去的。

芦焱:“是你吗?追过我的兄弟?对不起,那天晚上没喂你,因为我还有没忙完的事。两条腿的总比四条腿的要忙。”

芦焱被烈日暴晒着,半张脸被血迹纵横了,血早已结痂,苍蝇就在上边飞舞。芦焱像个爬出汽车残骸后离开车祸现场的当事者,早已被撞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回家的欲望。他眼睛里进了血,一半是红色,一半是全无人烟的荒凉。

青山的声音:“魑魅魍魉!天生一个杀才!”

芦焱四下张望,发现这回真是幻听了,叹气:“老家伙,你到上海了吗?……你很讨厌,所以我得死得尽量离你远点……还有,假货就该离真货远点。”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芦焱眼中的世界似乎要在烈日和热气中蒸发。那条鬼知道是狼是狗的家伙已经跟上来,开始轻嗅芦焱的裤管,露出一嘴森森的牙齿。芦焱无知无觉地走着,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

烈日的热焰中芦焱听见:“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

芦焱:“对不起……还有未了事,还是不能喂你……人多出两只手来,就是为了忙不完的忙啊。”

他加快了步子,接近于跌冲,已经完全是一个追随幻境的人。

时光喜怒交集的声音:“他逃了!他妈的终于知道逃了!”

那条畜生在惊吓中逃开。芦焱跌撞而快速地走着,用尽了最后一丁点体力。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黄土和烈日之间滚动着那个瘪塌塌的皮球,画外是孩子们的喧嚣笑骂:“来了来了!何老师来了!球踢它!”“老师,你是球门,球门怎么能踢球?”“酒鬼!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芦焱微笑,他的步子像在追着一个皮球:“老师回来啦,老师教你们怎么写魑魅魍魉。”

门闩吞下火焰也能吐出冰块的声音:“他不是在逃,怕是看见了只有鬼和他才能看见的东西吧。”

马蹄声,一骑瞬间遮住了芦焱跌冲的身影,时光把马枪柄当棒子挥在芦焱背上。芦焱摔倒,这回是再也爬不起来了。五匹马在他身边簇集,二十只马蹄不安地践踏。时光阴郁地看着,他并没把枪收回。那头狼狗样的畜生也在远处看着这里,和他同样阴郁。时光开枪,畜生一头翻倒。

门闩:“你又救了他,本来把他交给畜生就完事了。”

时光收枪套。

门闩:“我们还要跟他耗吗?”

时光:“有一回,我们要找共党的电台,把一个共党放了一半血之后扔在现场,凭着他醒来后的举动,我们找到了——人就剩本能时瞒不住人。”

一个手下跳下马,拔出小刀。

时光:“现在放一半血,他直接抱着鬼亲嘴了。给他点水,一口就好。”

手下收起刀,拿起了水袋。

门闩皱着眉看那名手下给芦焱灌水,又看了看时光:“你真的不是三号?”

时光毫无笑意地:“真好笑。”

门闩:“我笑不出来。二号,托你的福,恐怕都到了黄河啦。”

时光也有些动摇了:“再给他四个小时。”

门闩:“二号已经失踪二十个小时啦。”

时光没理门闩,夹马离开,手下怏怏地跟在后边。这样悬殊的对峙让他们没精打采。

……暮色渐临,望远镜里的芦焱仍纹丝不动。时光放下望远镜,难耐的焦躁。

马匹拴在半山腰上,几个人隐藏在峰顶的土丘之后,他们在观望芦焱的动静。

门闩:“四小时过去了三个半。我们已经被那堆该死不死的肉耗了整整一天。”

时光在隐忍。

门闩:“再差半小时,二号就失踪整整一个昼夜了。如果快的话甚至都到了黄河西岸,等他进了日本人的地盘,就算咱们是火焰熊熊吧,可日占区对咱们就是永远的下雨天。”

时光忍无可忍:“你要死不死地叨唠什么劲儿?”

门闩:“先生让我跟你跟到死,提醒你就是我的职责。”

时光:“你死还是我死?”他把刀递给一名手下,“如果他再多说一句,杀了他。”

手下:“……是。”

门闩:“这违背了先生派我跟随你的初衷。”

那柄刀凑近了门闩的喉咙,拿刀的人有些犹豫地看着时光。时光毫不犹豫地看着门闩,门闩不再说话。

手下:“目标动了。”

时光拿起了望远镜,望远镜里的芦焱在蠕动。爬起来对芦焱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当他终于站起来时,荒野的天空已经黑了。他开始向来的方向走。

时光有些沮丧地放下望远镜,但他的手下仍在看着。

手下:“目标开始行动……还是往前走。如果在他脚下画一条直线,那头大概是延安……没有转向的意思,连看周围也没有……他停下了……哦,看了看天上……应该是在辨认方向。”

时光:“谁要你报告的,我看得见。”

手下:“是。”

门闩:“他要说什么你也明白。”

时光:“刀来。”

门闩:“我会闭嘴,在向先生汇报你的劣行时再张开。”

手下看着荒野上的另一个方向,一骑飞驰,来自两棵树的天外山骑手。

手下:“蟹眼来了。”

他举手示意,那名骑手向这里疾驰,驰近正在马匹边等待的时光等人。

蟹眼:“总部急电。”

蟹眼打开腰上的弹盒,从弹盒里拿出一夹子弹,卸出一发子弹拧开递过来。

时光醒悟:“是先生的亲电?”

蟹眼:“先生重庆议事,刚回总部,立刻发来急电。”

时光打开那个金属管,拿出里边的小纸条,看了一眼后,表情有点扭曲,不是愤怒,而是内疚。

他强作平静地把纸条交给门闩:“我错了——目标变更。念出来。”

门闩:“万事搁置,全力追踪青山。此人危险至极。”

他放下了纸条。一片死寂,即使门闩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去触怒时光。

门闩:“先生从来没给人加过危险至极的评语。”

时光:“就是说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门闩:“二号已经失踪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时光没发作。门闩烧掉纸条,等着时光决定。时光的决定立刻就做出来了。

时光:“别管他了,我们去找青山。”

门闩举枪,山峰上的守望者迅速撤过来。人们紧鞍上马,但在将驰未驰之际,一直蹙着眉头的时光把路线稍微变更了一下。

时光:“绕个弯子,我们去把一号干了。”

沉寂。

门闩:“全力的意思就是立刻,像子弹一样心无旁骛。”

时光:“我不想带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去追捕青山,那就是心有旁骛。干掉他,不管什么疑团也都没了,然后立刻。”

他还是一马当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