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

01

千禧年年底的时候,市区又开了一家股份制银行,原先四大行与信用社垄断江湖的局面渐渐崩裂。新来的银行自然难以撼动大国营银行的地盘,必然灵活机动地另辟蹊径,寻找遗珠堆里的成长型企业发展业务。新银行初来乍到,但除了一个上层,其他人员基本上就地取材,就地从国营银行挖角。从同学那儿获知新银行降临的消息,柳钧便盘算上了。柳钧而今已经学会一个诀窍,那就是别贸然上一个全然陌生的门谈对他很重要的事,以免一开始便以严肃地互相警戒拉开序幕。

柳钧通过同学朋友,辗转联系上新开张银行的信贷人员,通电话交谈良好之后,才上门拜访。因已有三分情面在,彼此沟通非常良好。尤其是柳钧的财务外包,做账的是会计师事务所,因此财务报表的可信度自然也高了几分。从报表上看,很显然的,腾飞成长性良好。

新开张银行办事效率很高,初步审定之后,便来两个人到腾飞实地查看。现场自然是没说的,柳钧陪同的解释更是让银行职员很是意外。不过眼下腾飞规模不大,他们转一圈不用多少时间,便走了,约下晚上一起吃饭。

令柳钧惊讶的是,很快就有两家私人融资来电接洽,愿意降低利息借款给柳钧。可私人融资利息再低,比柳钧现在千辛万苦谈下来的还低,也不可能与银行贷款利率相比。柳钧只是很奇怪,那两家私人融资怎么知道的他,又怎么会清楚他公司业绩有成长性。但无论如何,在春节到来之前,柳钧看到前路显现曙光,那曙光是金晃晃的有点儿俗气的铜钿色。

晚上,柳钧请银行信贷人员吃饭,饭后K歌。等曲终人散,一群人都已醉醺醺,大家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言语之间,柳钧得知他的贷款这回将极有把握。他也得知,原来前儿两个私人融资是眼前这两位银行人士介绍。往往他们能替企业从银行获得贷款,他们取得提成,便罢;若不能,而企业又是他们看好的,他们就卖情报,他们手头多的是自己撞上来的企业,又能看到一手的资料。

柳钧反正也见怪不怪了,他已经习惯大家的职业道德。再说他现在真开心,还计较什么?银行贷款啊,多么难得,虽然第一次可能只有三百万,可他们不是说了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挂上钩了,未来只有越钓越多。柳钧太需要资金了,若是能把他自己卖了换钱,他都愿意。每天束手束脚、拆东墙补西墙地工作,还连新车都不敢买,他已经快窝囊死。

贷款可能得逞的喜悦需要与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昼伏夜出的主儿,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响他爸爸的生活规律。果然,他爸爸的电话一打就通,一通就听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声音。

柳石堂听柳钧讲贷款审批的前前后后,连忙道:“赶紧准备现金,封两个红包,分别送。也可以送一个,问他摆平整个审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给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不用给红包。股份制小银行这方面还行,只可惜额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愿干?可惜我一时三刻回不来,只能大年夜赶回家了。也行,春节时候我去拜访他们。挺好,这下流动资金又活了点儿。这样吧,你赶紧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贷还了,还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来,明天就去找高利贷,谈春节假期半息,谈春节后降息,他们这半年也捞够了,我们该过河拆桥。如果谈不成,我们换一家高利贷。”柳钧又把跟新找上门的两家私人融资谈话内容汇报给他爸。完了补充一句,“其实小银行贷款利率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贷款成本红包,其实私人融资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柳石堂听来听去,就是儿子不肯掏红包。但柳石堂不追问了,这事儿他会插手。乌鸦有白的吗?肯定有,但人若是抱着对方是白乌鸦的侥幸心理去办事,一准儿灰头土脸如出门撞黑乌鸦。柳石堂将话题扯过去:“最近利润一直在产出,而且积累得挺好,我还是建议你稳扎稳打,把借高利贷的钱先还掉一部分。背着这么高的利息,我们做出来的只够付息,不合算,想着都不舒服。”

“爸爸,这是因为你没做理性分析。留着高利贷,我们可以用它的产出冲掉所有费用,然后银行贷款方面就是实打实的产出。引进三百万银行贷款同时去掉三百万高利贷,与引进三百万银行贷款同时保留三百万高利贷,这两种情况下的利润净值,还是后者高。然后,后者还可以让我们的生产规模上升,报表更好看,在银行的进出记录也更好看,贷款很需要看这些。”

“可是规模扩大,人员扩招,设备增加,你身体吃得消吗?”

“规模小,我才得事事亲力亲为;规模大,就可以设立专人负责某些环节,我只要抓住专人就行,专人的工资可以因规模而负担得起。还有,我打算买车了,也会占用一部分资金。”

“对,对!一定要买辆好车,越噱头越好,就你以前开的宝马M3?好车买来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换钱,一定要买贵的。我们有厂,我们又不是没钱。”

柳钧想不到爸爸对钱宏明买宝马的事如此耿耿于怀,恶作剧地加料一帖:“宏明刚买了市府边号称顶级豪宅区的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买再多,也不及我们工厂一座。我们这种人就是开拖拉机出去,也没人敢不敬我们。你早点睡觉,高利贷暂时不还,我们扩。”

柳钧掩嘴而笑,忙放下电话以免爸爸听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拼命地扩大规模,难道心里没有一点儿与钱宏明竞争的意思?

春节前夕,事情多得数不胜数,更有节外生枝的。原来好几个外地员工每逢佳节倍思亲,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应的话他们请事假回家,同时也要求公司延长春节休假时间,因为他们难得回一趟家,扣除舟车占用时间,剩下与家人团聚的时间不多。老张不敢答应,因为柳钧的工作计划订得很紧,再说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好几个员工一走,生产就近乎瘫痪。但是外地员工联合起来坚持上了,拿出车票给老张看,他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辞职,当场办理。老张唯有搬救兵。因为这些员工都是久经培训,老板岂舍得让他们辞职?

柳钧能理解工人们思乡心切的心情,再说公司外地员工不少,他的公司经不起那么多人辞职的折腾,对此唯有妥协,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变,但节后可以请事假到初十,节前可以请事假到年二十八。于是老张非常尴尬,似乎他做了恶人。

但是柳钧的决定只满足了一部分人,却满足不了另一部分。还是有三个人再度提出,他们家乡习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门,所以他们必须请假到元宵之后才能赶回来上班。柳钧这下子火了,他让这三个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他不可能批准事假到元宵,那么旷工超过三天就按规定开除,没二话。大家这才回去上班。

柳钧请老张到他办公室,关上门安抚情绪。老张气呼呼地道:“我们公司够宝贝员工,他们怎么还没良心,仗着我们教他的三分手艺,竟然倒转逼宫。他们倒是换个公司试试,哪儿有我们这么好说话好待遇的。”

柳钧道:“对不起,是我事先没考虑周到,像他们一般不舍得坐飞机,乘火车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两天。七天还真是不够团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门的风俗吗?”

“有肯定是有啦,可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是照老规矩做事的呢?无非是看柳总好说话,得寸进尺。”

“现在算旷工处理,他们还会过年后不回来吗?”

老张谨慎地道:“我有个经验,不过比较下三流,请柳总斟酌。一般企业为了防止员工春节后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终奖发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节后发。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后,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过了四月招聘岗位少了,人心也安了,再发。”

柳钧摇头:“未必有用吧?你看我们都还没发年终奖呢,他们为了回家已经提出可以辞职。”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会在年终奖发放之前离开。出来打工为什么,就是为着一个钱字。要不是为钱,他们在家待着当家做主,何必辛辛苦苦出来打工。所以他们把眼前的钱看得最重,只要告诉他们前面有那么一笔钱可以拿,他们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条件稍微合理……”

柳钧心里嘀咕不已,从老张言语的背后,他看出,员工们利用了一把他的真诚和善意。他因为有感于市一机员工与老板的对立,他原想创造一个同舟共济的氛围,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规章制度对待工人。结果,人善被人欺,他过于乌托邦了。他想到当初杨巡在市一机分厂为抓进度而破口大骂的情形,难道他也必须这么做?

可是,想到刚才的场景,想到场景背后员工们的用心,还有偷图纸的员工,以及还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孙工和廖工,还有工亡员工家属,柳钧的心凉了,而火气腾腾地蹿上来了。前面已经说出口的请假问题,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终奖,他只发每人一千,其余部分等年后回来,与四月份工资一起发放。入乡随俗呗,要不然,他就是员工们心中的傻瓜。员工要骂,骂吧。他想通了。

正好中饭,柳钧气闷地起身到食堂窗口,付钱再要一份红烧肉,又添一些米饭,猛塞。即使柳钧平日里低调再低调,他在食堂里依然是大众瞩目的中心。食堂的饭菜一向足量,掏钱加餐的事儿凤毛麟角,因此柳钧吃到一半起身去加餐,成了大家捂嘴偷笑的焦点。

坐同一桌的孙工一向只看机器成色,却看不懂人的脸色,一看见柳钧面前添加浓油赤酱的一盆红烧肉和冒尖儿的一碗米饭,实事求是地道:“柳总,吃这么多对胃很不好。古人老话,三十之前人养胃,三十之后胃养人。年轻时候有点儿节制才好。”

“吃饱点儿,让血液定向分配到消化系统,这是非药物神经麻痹良方。”柳钧心说,孙工你也是罪魁祸首。

孙工不疑有他:“是个好办法,有利午睡。不过超额太多,胃部不舒服,还是会影响到神经系统。”

老张看看对话的两个人,却没有说话。他比谁都清楚柳钧因何胡吃海塞。廖工坐在同一长条桌的顶端,他对柳钧暴饮暴食的反应是:“虽说胃壁具有弹性,但是犹如我们熟悉的弹簧,扩张到一定程度,也叫拉伸过度,就不再适用胡克定律,胃壁恢复原样很难,暴饮暴食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既然已有定论,柳总若再尝试,有点儿不智。”

不仅柳钧对着一大盘红烧肉拌饭哭笑不得,旁边的老张也笑了出来。老张虽然不是工科出身,可好歹也有点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心说真是哪儿找来的一帮书呆子怪人,这些人居然都是他从人才市场一个个挖出来的,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此时老张开始理解柳钧较真得有点儿乌托邦的性格。

柳钧对着一帮吃完后不肯离席,认真看着他做超胡克定律拉伸胃壁运动的工程师们,吃掉一半,再也无法勉强将剩下的一半也吃下去。他被一帮工程师笑话了。但是,柳钧却从这些取笑里听出大家心中的善意。很温暖,在严寒的天气里,给人力量。饭后他请来老张,取消上午只发一部分年终奖的决定。他现在想明白了,他可以因为技术、态度等原因淘汰员工,员工当然也可以因为收入、劳动强度等原因淘汰公司。淘汰是双方的,积极淘汰的结果是一个动态平衡,是彼此在一定时段内的满意表现。这样的动态平衡是促进员工一直保持良好工作态度的源泉,又何尝不是对他的鞭策?让他必须殚精竭虑提升利润增加员工劳动付出的性价比。

是的,他既然已经走上老板这条路,那么他早应该明白,他肩头而今早已不止挑着他一个人的事,他需要考虑更多的人,更多更长远的事。他已经没有感情用事、意气用事的资格。他唯有前进,否则他将首先被员工们淘汰。

柳钧让老张跟员工三令五申春节后不归或者迟归的后果,把工作做在前头,把后果这等丑话说在前头,而拿走全额年终奖的员工春节后若是只回来一半,他也只有认了,说明他的腾飞没有吸引力。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他懂。

年终奖这一波三折,知情的只有老张,感动的也只有一个老张。作为一名合格的行政经理,他有圆滑的性格,看风使舵的本领,当然,也有知人识人的本事。他也是一个打工的,打工无非一个追求:工资福利。所谓快乐打工,那是属于没有家累的年轻人的奢望,他原本对此不作考虑,但而今柳钧这个老板,让他在工作中不用枉作小人,不用夹在老板和员工之间做风箱里的老鼠,不用担心做老板打手太多夜行挨闷棍,这工资福利的性价比就算高了。以前,他以为是老板年轻不谙事,手头散漫。从年终奖这件事看出,老板识大体明大理,看得高远。他心里有点儿定了,在腾飞做下去,不错。

老张心里这么想,他给员工训话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有了发自他内心的激情,这种激情,最有感染力。

柳钧亲自开车送孙工等人去上海乘火车,又从看上去依然簇新的浦东机场接回他爸爸,父子两个在柳石堂的家里过新年。柳石堂已经非常满足,儿子就在眼前,夫复何求?柳钧却对只有两个人,甚至保姆也告假回去的空落落的家很不习惯。好在柳钧能做菜,起码能让五谷不分的爸爸吃饱。但柳石堂毕竟上了年纪,长年出差非常劳累,上饭桌时候还豪言壮语,要与儿子一起守夜,可等几杯酒下肚,红着脸支着头就在饭桌边打起了呼噜。

柳钧于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将电视频道轮了不知几遍,实在无聊,又抱着笔记本电脑上网,可惜常玩的车坛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人家都在团圆,他家没妈,家不像家。无比的空虚撕裂柳钧粉饰在焦虑外的彩妆,他只好放弃硬撑出来的节庆,开始坐立不安。他不肯做小人克扣员工的年终奖,可别最终成了傻大头吧。等春节后贷款批下来,正要大干快上,若是员工没有按时回来上班可怎么办?他的订单全得吃罚金了。他最主要还是心疼那些辛辛苦苦培训出来的工人,新人即使找得到,而且个个名牌大学毕业,一来也未必能上得了手,他的公司要求太高太多。

柳钧过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大年夜,大清早还没起床,就听到爸爸在外面骂人。他躺被窝里喊了一嗓子:“爸,大过年的,宽心。”

“宽什么心,有人半夜砸一包大粪在门口,寻我晦气。”

柳钧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口一看,有人用那种菜场红白相间的塑料袋盛一包粪便,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砸在他家门上,一摊烂臭。柳钧看了赶紧缩回被窝穿衣服:“爸,你不懂收拾,放着,我来。”

“谁干的,阿钧你说谁干的?你别管,大过年做这种事晦气,我找人来收拾。”

柳钧拦住他爸:“爸快去看看车子有没有事,既然来人摸得到我们家门,一定也摸得到我们车子。”

柳石堂一听,连忙灵活地跨过粪便滩,下楼去看他的车子。果然,车子四只轮胎全部跑气,其中一只轮胎上还插着一把雪亮的钢针。柳石堂闷声不响仔细看一圈,四只轮胎的破洞都是横插,无法修补,唯有花钱换新胎。看起来是内行人所为,旨在让他破财。他回去,阻止儿子擦拭门面,打110报警。

若是换作一年前,早在看见大门被泼粪的那一刻,柳钧就该程序正确地报警了,可这回却是他出声阻止爸爸打电话,他问他爸报警有用吗?这种时间,这么小的案子,而且明显是私人仇怨,若不额外打点,估计谁也不会重视。反而他们得在大节底下面对着警察,一桩桩地翻出陈年旧事。报警,性价比是个负数。

柳石堂一想也对,这种小事,额外打点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冲小区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祸首。于是父子俩吃进闷亏,合力将门口打扫干净。可整楼梯的污秽气岂是容易清除的,父子俩不知挨上下楼梯喜气洋洋的邻居多少白眼。

清扫的时候,父子俩一直做排除法:谁干的。讨论的过程,是痛苦地梳理过往一年多不快的过程。有那么多人可能上门撒气:原前进厂工人归到市一机后被裁员的;傅阿姨和她的儿子;拖了半年还未拿到工伤基金应发抚恤金的工亡职工家属;偷图纸员工家属……

父子两人都认定,可能性最大的还是出狱已有一个季度的傅阿姨和她儿子。看着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钧更是认定非傅阿姨莫属。傅阿姨在柳家做了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气,当然最知道如何以最小代价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伤,清扫完后,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将楼道喷一遍,也不急着拜年,拉儿子顶着北风,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先奔寺庙烧香拜佛洗晦气。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污秽之物有秽气,秽气者晦气也,新年第一天开门撞晦气,不是好兆头。

柳钧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进庙宇,却想不到眼前是极其旺盛的香火,触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不断有人与爸爸互贺新年,热闹如社交场所。更让柳钧惊讶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们不知几步已经烧好了香,此时纷纷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钱请竹竿似的高香的时候,柳钧见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杨家兄妹四个和一帮妯娌,队伍很是浩浩荡荡。柳钧转过身去,当没看见。当然,杨家也无人过来与他打招呼。不过柳钧还是看到杨巡手腕挂着的一条硕大念珠,柳钧心想,啊,原来杨巡也有信仰。

钱宏明趁节假日,骄傲地拉柳钧去看他按揭买的新房。市区地皮寸土寸金,当然造的是高楼。房子已经结顶,脚手架未拆,可从地面看去,已然看得出巍峨。钱宏明扬扬得意地道:“我买了三幢楼里面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楼,以后可以跟你遥遥相望。”

柳钧笑道:“你房子是板楼,我那儿是塔楼,对着你的是杨逦的那套,你以后跟她银汉迢迢。外贸这么好赚?”

钱宏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以前总叹我们死外贸,做得要死。自从看见你这一年来的辛苦,以后再不会在你面前叫苦了。去年分公司开业时候,我曾经踌躇满志地考虑,等一年后生意企稳,我要开一家工厂,专门做自己接的单子。现在没想法了。不过辛苦归辛苦,你究竟有没有算一下,你开工这几个月来的利润高,还是我的利润高?”

柳钧想了会儿,“我的利润绝对数不低,可是相对我们各自的初始资金而言,我的产出比并不高。”

“对,我方便贷款,你贷不到。还好,当初若不是我们老总拉住我,我若是辞职出来单干,我上哪儿去找背靠乘凉的大树,让我可以如此方便开出信用证?若是当初辞职单干,我也得学你苦苦地原始积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出头。现在回想起来,做什么都得靠着国家这棵大树,做国家的亲儿子,国家的油水最足。”

“原来我们是偏房庶出。”

“打住,打住,大过年的我们不发牢骚。你那个前员工考进公务员没有?”

“考中了,那家伙胆大心细,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辞职应试。前几天告诉我,位置落在计委,不知道挖了什么门道。我连忙反省一下我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他。”

钱宏明一笑,但他很快就将话题岔开了,并非故意,而是谨慎惯了,一种背靠大树者对大树的又敬又畏又依存,已经身不由己。他跟柳钧聊他的女儿小碎花,说起来喋喋不休没个完。但见柳钧依然不时扬脸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开始得意扬扬,“这就叫城市之巅。我本来想买顶楼,可都说顶楼怕漏,只好退而求其次。28层的不好买,还是通过我姐找门路才买到。不瞒你说,我签下购房合同当天,就带着嘉丽和小碎花飞上海找宾馆的28楼住了一天。虽然上海高楼林立,可身处28楼的感觉依然很好,连我们小碎花都喜欢得不行。只有嘉丽对着落地大窗害怕,说台风天气里,谁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别说摔死,恐怕每一只细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钧看着钱宏明踌躇满志,放声说笑,也跟着笑。可再高兴,只要一想到节后开工那一天的点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钱宏明没有类似的担忧,他那公司的位置,人们削尖头皮还找不到门路呢。工厂真是越来越没人青睐。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时间飞快滑到初七。柳钧在家待不住,去公司办公室坐,一颗心全挂在大门口,每看到一个员工扛着大包小包回来,他就欢喜一下,心里记下一个数,可一根神经也吊得越来越紧张。傍晚时候,他见到老张的夏利车匆匆赶来,两人见面,心照不宣,原来老张也是忧心明天报到人数,先来宿舍点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钧非常感动,由衷地觉得付出有所回报了。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钧站到打卡钟边,以老板身份欢迎大家新年第一天开工。老张也一早来上班,站在柳钧身后。两人脸上全挂着笑容,可心里全都紧张。

打卡的规矩,为了减少混乱,员工从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将卡扔在打卡钟边,以后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钧不用数人头,只要不时抬头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张卡,即意味着多少人没来报到。老张老练,见老板对着卡箱的脸部肌肉异常僵硬,甚至抽搐,他连忙将老板拉到对面,背着卡箱,以免太过刺激,在员工面前不雅。柳钧也顺水推舟,不敢回头去看。

终于,八点的钟声敲响了。老张轻咳一声,轻道:“柳总,你先别回头,猜有几个没来。”

“听你的声音比较轻松,应该不到五个。”

老张刚要说话,又一位员工背扛肩挑呼啸而来,一看时间已过八点,连连顿足。可是那位员工却见到老板和行政经理最慈祥亲切的脸。因为看到那位员工进门,老张就报出一串数字:“节前十二人请事假到初十,七个人请假到初九,论理该十九个人今天未到。但减去这个刚到员工,只有十三张卡未打,说明有六位提前销假。节前没请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钧飞速出口成脏,还觉得不过瘾,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后才回头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张卡,他大声道,“这说明什么?啊,这么说明什么?”

“虽然我知道马屁使人快乐。”老张优雅地道,“可是我上了年纪,有些话羞于说出口。”

柳钧听了大笑,拍胸道:“我满足了,我的努力得到承认了。我爱你们!”

老张连忙闪开,免得被柳钧当众拥抱。

同样,贷款也来了个开门红。柳钧节后亲自去银行办手续,就这么顺利得跟做梦似的,他拿到了第一笔贷款。虽然事后他又请了一顿客,而且贷款员还塞给他一只装了六千多元发票的信封让报销,可柳钧已经觉得这事意外地顺利,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贷款有这么简单。于是柳石堂也非常先进地念叨起来,消灭垄断就是好,银行间也展开竞争就是好。要不,哪有他们这种企业贷款的机会?

拿到贷款,柳钧当机立断,降价!

降价是自由市场的一帖灵药。柳石堂自出道以来,第一次尝到客户主动打电话给他的美好滋味。员工的全额回归,银行的顺利贷款,市场的强劲反应,让柳石堂对儿子充满甚至有点儿盲目的信心。这不,公司当月的产值就冲了个开门红,用财务画的示意图显示,那是一个陡峭上升的粗箭头。

按照市场蛋糕论,既然柳钧吞吃一大块,那么必然有别家吃不饱。当然,地域最近的那个别家必定受最大影响。市一机三月遭遇倒春寒,销售业绩飞流直下。董其扬作为市场方面的高手,当然知道如何应对。但是董其扬无能为力的是技术,是质量,是精确的生产安排,是最少的库存和最快的资金周转频率,因为他不懂生产和技术,而偏偏市一机的工人大爷却又是最擅长糊弄的。

于是市一机的产值滑向低谷,利润显著下降。但是产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滞了。以董其扬的经验,这应该是反弹的前兆。董其扬若是知道柳钧只得到三百万贷款;若是知道柳钧将这三百万贷款合着高利贷锱铢必较地滚动使用,依然无法避免捉襟见肘,不得不就着产能安排销售;董其扬若是知道他的产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么他此时应该调转枪口,专注开发其他产品,避开腾飞的锋芒。但是董其扬轻信了他的经验。他也降价,指望以微薄利润倾销市场,夺回市场份额。

同时,董其扬也想到,鸡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篮子里。于是他向董事会提出,要么下拨一笔资金搞新产品研发,要么下拨一笔资金买适用于市场的专利,市一机务必扩大产品种类,不能如此单一下去了。董其扬提出的发展方向,依然是他来市一机时提出的成套设备。但彼时杨巡领导着市一机欢欢儿地模仿着柳钧研发出来的产品,好好地赚着快钱,因此杨巡押后了董其扬的建议。但这回真李逵势不可挡,导致市一机的假李逵节节败退,影响利润,申宝田和杨巡两个大忙人不得不凑一个时间坐到市一机的办公室进行讨论。

但是杨巡一听董其扬提出两种方案所需的金额,大大地不以为然,技术部坐着那么多工程师,每人拿的是副经理级以上工资,养这些人难道是白养?让技术部的人一个月内拿出图纸。叫人去技术部坐镇,人盯人地干活。

董其扬的方案预算并不是拍脑袋而来,而是与各部门协调商量之后才写的,其中有杨逦的功劳。但他不是工程技术人员,他尚且对如此大笔的研发预算究竟用在哪儿,怎么用,还心存疑问,当然对杨巡的反对无强有力的辩驳。他只能解释:一套成套设备的研发需要一个个零件的研制,研制过程中必然有废品……但董其扬的解释立即触动杨巡的神经,杨巡马上想到前年通过摄像头看到柳钧将好好的钢铁一堆一堆地试废了,全不知心疼。那么若是研制成套设备,成百上千个零件都这么试验下来,那些技术员又试验的不是他们自己钱,自然比柳钧更不懂得心疼,他杨巡还不给搞破产?比如以前他曾当机立断叫停已经耗资五十万的研发,因为他看出那研发很可能是无底洞。杨巡将问题抛给制造行业出身的申宝田。

申宝田的态度很明确,一家企业想立足,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优势。市一机有庞大体量的优势,可无拳头产品优势,买图纸的产品毕竟我能买别人也能买,形不成优势。目前市场已经发出警讯,这是好事,提醒市一机应该慎重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从长远来看,有必要从现在起培植并善用自己的研发队伍。申宝田否定买图纸的方案,坚决支持自主研发,掌握核心技能,当然可以花钱横向引进技术,提高研发效率。

杨巡反对,但此时大股东的赞成票让杨巡的反对无效。申宝田在会上当场拍板,就照研发的方案做。

杨逦作为董事之一与会,但基本上除了解释方案,没有她的发言权。她心里很矛盾,方案是她与技术部讨论出来的,她也早等着自主研发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让她的态度有点儿模糊。她总不能站在大哥的对立面说话。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她更沉默的申华东,心理稍稍平衡。她不知道申华东看着他爸心里在想:高,姜还是老的辣。消耗申杨共有的市一机的现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术研发队伍水准,又用漫长的研发来延长市一机产品转型的时间,人为耽误稍纵即逝的翻身时机,达到造成并扩大亏损,却不损核心的目的。比他寻求外援柳钧的主意好多了,他们有雄厚财力与杨巡相拼,那么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还肥水不流外人田。

柳钧不明白董其扬这样的聪明人为何面对危局,却不采取快速见效的行动。他直接打电话问,董其扬闷闷不乐地告诉他,两大股东之间搞不定。柳钧立刻想到,肯定是申华东出手了。他顿时很同情被蒙在鼓里的董其扬的处境,这种时候,任董其扬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施展,只能莫名其妙地郁闷。与董事长人心隔肚皮的经理人太难做。

柳钧隔岸观火,他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年初有许多事,最重要的是税务有汇算清缴做年报,工商局有年检,至于还有其他部门的这个检那个检,基本上都是交钱敲章,并无悬念。税务有关年报的说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税务师事务所审计的条文。老张拿到说明一看就知道柳钧那儿通不过,他便让财务去税务咨询,问在其他会计师事务所做出的由注册税务师签名的审计报告算不算。财务回来说,税务窗口人员面色墨黑,不过总算点头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检就没那么容易说话。工商给出的年检办法提出资金审计,也指定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文员前去一打听,工商却没税务好说话,工商局窗口人员态度坚决,非这家会计师事务所做出来的审计报告不可。文员办事仔细,又拐去隔壁会计师事务所临时办公室一问,被审计费吓了回来,连忙报告老张,人家根据腾飞规模,开价八千元。人家还不冷不热一点儿不愁生意地说,一年审计一次好啊,帮老板总结回顾一年的资金走向。

老张熟知柳钧的脾气,知道柳钧保证不肯交这笔冤枉钱,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检的那个贴画不能不贴,不贴就等于自动了结公司经营。有规定营业执照必须在公司显眼处悬挂,以便来往客商确认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检之重要,便在于此。工商局一年闹一个花样,老张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营企业做事,不乖乖交钱加入私营企业协会,工商局就不给敲章年检。所谓加入私营企业协会,交了会费拿一件小纪念品,整一年都没协会什么事儿。这种猫腻儿,他以前的老板肯认,他相信柳钧不可能认账,更何况这审计要八千块。

果然,柳钧一口否定。可是想不重复审计,又必须参加并通过年检,该怎么办?两人都看不出眼前还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员已经一锤定音了。议论的时候柳钧又想起,去年已经审计了一回,说是新开办企业必须审计,当时还说第二次年检就不用审计了。那么为什么今年又提?柳钧打电话给市工商局咨询,市工商局说没这回事,鼓励柳钧理直气壮地与本区工商局交涉。柳钧而今已无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务实的态度问市局能否下去调查,收回原办法,下发新办法。市局的在电话里说要汇报领导。

柳钧记下接电话官员姓氏,第二天再问,该官员又鼓励柳钧理直气壮地与本区工商局交涉了。柳钧便知系统内投诉无用,便照着上回举报金穗卡的纪检举报电话打过去。这个电话,若是老张在场,一定费尽口舌阻止。

举报电话接线人员的声音和蔼得与纪检一贯给人的严肃印象很不符,这种态度,鼓励柳钧叙述时候毫不保留。接线人员记录之后还复述一遍,又态度可亲地让柳钧传真工商年检办法过去,半天内等回复。这回可不是柳钧在电话里追着问对方贵姓,什么时候可以知道消息。柳钧很惊讶纪检的态度,也很期待半天内的回复究竟是什么。

结果不到一个小时,换了一位官员来联系柳钧。该官员应该是个中年男性,态度很职业,开口便自述他姓什么,怎么联系,甚至还告诉柳钧手机号码。然后该官员开始耐心详细询问事由。在这么良好的气氛下,柳钧也很坦白地说,他虽然举报,可不敢不匿名,他怕未来遭到打击报复,官员竟然表示理解。柳钧结束通话后有点儿不相信,这是传说中的机关工作作风吗?

柳钧听其言观其行,按兵不动了三天,眼看年检大限一天天临近,他还是等。第三天的时候,中年纪检官员来电,告知处理结果,不合理的审计取消。官员还友情提示柳钧,以后遇到本地政府乱收费现象,以后可以直接找他。柳钧将结果告诉老张的时候,老张瞪着眼睛不敢相信。柳钧心说他也不敢相信,他当时打举报电话,抱的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而且若对方是税务而非工商,柳钧一准儿认命了。谁敢得罪税务啊?以前他还教育爸爸做账不老实,才会看见税务老爷犹如老鼠看见猫,等他两年亲手操练下来,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他将财务外包给专业的会计师事务所,这个得罪与不得罪之间的区别也可大了。

为求稳妥,老张不敢第二天就去办理年检,以免被工商火眼金睛识破他们腾飞便是那位匿名举报人。直等到年检大限,又探听得本区其他外资企业还真免了那杀千刀的年审,老张才亲自出马。所有的步骤都很顺利,等最后从档案室调取档案对照时,窗口人员冷冷地说,档案袋里的登记申请资料有缺失,不符合要求,不予年检。

老张唯有打电话询问当初办理工商登记的当事人柳钧,记不记得当年有这么一张资料没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检,而且还要给追究虚假登记责任。时隔两年,柳钧当然记不清了,尤其当时办理登记全是那位热情的招商人员前后奔走,他只要签字画押交钱。但去年年检没有查出这个问题,今年怎么忽然有什么资料缺失了呢?柳钧一愣之下,问老张,是不是白匿名了。老张说可能性很大。柳钧痛骂一声“靠”,飞车赶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厅,窗口人员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诉柳钧,某某手续缺失。柳钧于是问:“我当时全套办理,如果资料缺失,当时怎么可能办出来?”

窗口人员不阴不阳地说:“很多人办理登记注册的时候不走正道,你们好好回忆一下当年是怎么办手续的?”

柳钧想到这倒是他的小辫子,当初招商人员正是拿着申请资料到处走后门,窗口人员业务精通,一抓就准。可柳钧当然不认账:“那么你的意思是你们中的一员当年没把关,你现在火眼金睛把那位营私舞弊的经手人做的好事揪出来了,是不是?请问当年是谁经手,我倒要问问我在他面前走了什么歪路。档案就在你手里,你请查究竟当年是谁签的名,谁是当年那个不负责任的具体经手人。”

窗口人员顿时脸色通红,大约是想不到还有辖下企业如此不要命,敢当面气势汹汹地拍案,而且矛头反指他们自己:“没有就是没有,你再吵闹也没用。这里是机关……”

“对,我知道你这里是机关,所以我认定你的每一句话代表政府。那么请你告诉我,那位当年具体经手人究竟是谁,我跟他对质。”

窗口人员转过身去不理,祭出一贯晾着办事人的高招。柳钧就在大厅拍案要求说法,扬言鱼死网破,举报当年具体经手人。终于有人悄悄赔着笑脸走出来,劝柳钧息怒,拉柳钧去隔壁房间喝茶解决问题。又有人出来将窗口人员拉开。过后没多久,就有人拿着纸进来,解释说局里去年底搬了一次档案室,可能有一些资料遗失,本局当然不可能企业资料不全就放注册登记过关。让柳钧这就补签一份便可。

一番折腾出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老张走到外面才笑道:“柳总刚才很有气势啊。”

“赢得太没尊严了,做了一下午泼妇。”

“不知道他们以后还会不会玩出其他阴招。”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了,比贱、比无赖、闹影响,就行。不过我再明白也不敢闹税务。”

柳钧吵架吵得亢奋,梗着脖子开了一路的车,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浑身紧绷。却见到已经是公务员的罗庆在宿舍区与老友们打打闹闹,一点不像他经常接触的那些公务员。想到以后罗庆也会同化成那帮人的一员,柳钧心里替罗庆可惜。

第二天上班老张拿一张单子来交给柳钧。单子上一个政府部门对应一家协会,和各式各样的培训认证,老张的字不大不小,竟然整整写满一页A4纸。看柳钧大惑不解,老张解释道:“昨晚从工商局回家后,我想了半天,觉得老是靠柳总亲自去吵架,行不通。我根据这几年的经验罗列出这些我们今年必定被催缴的费用……”

“去年为什么没有?”

“去年我们处于试运行阶段,这些收费递过来的时候,我都以试运行不正常打发了。今年逃不过。”

“为什么逃不过?如果是外企协会那样的协会,参加一下也挺好,可以获取很多信息。”

“问题就在这儿,外企协会的成立目的与纸上这些协会的成立目的大不一样。外企协会,政府的意图很明确,是配合政府服务外商,改善投资环境,以进一步招商引资。但是我写的这些协会不一样。早好几年,不是96年,就是97年,国家推行公务员制度,我当时眼看一幢劳动局的大楼一分为二,东楼的工作人员全部变为公务员编制,西楼的变为事业编制。编制不同,待遇天差地别。西楼的当然不干,东楼与西楼做了那么多年同事,当然不能不讲义气,于是就帮助西楼的成立协会。有下属企业来办事,不参加协会就不给服务;或者把某些工作交给协会做一半,比如认证,那么下属企业不得不乖乖参加协会,每年交一笔不多不少的会费。费收多了也不行,多了就全是柳总昨天拍工商局桌子这种闹场的了,所以普遍收费都几百块,最多一两千。一个区域企业交的会费,足够养活几个改制分离出去的人。”

柳钧看看单子上协会的数量,说:“每家协会的会费不高,可这么多协会加起来,不少啦。”

“是的,我以前的企业除了单子上这些协会,还得参加政府主导的行业协会,一年总共加起来,会费得一二十万。行业协会大多是行业专管领导退休后发挥余热的地方,所以……他们只要一句话,你也不得不入。我们继续说改制分离出去的西楼人,西楼还设有认证中心和培训中心,东楼只要发布命令,给他们管得着的某个行业某个职业设立准入门槛,不持证不给上岗,那么西楼必然成为准入发证的独家认证单位和培训单位。独家,别无分号,所以培训费和认证费非常宰人。我们企业涉及的七证八证我也罗列在单子上了,职员工的这些培训和认证费用,以及年检费用,一般都是公司出,但在劳动合同里限定员工离职必须赔偿。”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以后每遇到单子上的一笔支出,就举报,就拍案,一年到头忙也忙不过来?”见老张点头称是,柳钧又道,“所以以后遇到类似支出,只能视而不见了?”

“是的。昨天在工商局我不反对柳总拍案,是因为每年只遭遇那么一次两次,得罪也无所谓。可有些部门,我们的经办人员三天两头要打交道,只能花钱消灾。请柳总理解。你就把它当作公关费。”

柳钧想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吧,算我学祥林嫂捐门槛,我们惹不起那些大鬼小鬼。”

等老张走后,柳钧才想起去年底开外企协会之前,协会曾经寄来一份资料,其中有份小册子是去年一年里,各级政府大力消灭的各项不合理行政收费。他去年看到的时候还误以为是德政,等今天听老张一分析,懂得那些各项不合理行政收费的来由,他唯有无语。才知道原来企业除了税负之外,还有那么多强加的其他负担。

后来再有类似费用前来审批,柳钧都只能无奈地问一句那部门要紧吗?要是要紧,唯有签字。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谁都可以斩一刀的肥羊。

02

柳石堂听得儿子新车到货,比儿子更早一步飞到上海,打算跟儿子一起提货。但是等与儿子会合,见到价值不菲的新车GOLF GTI[10] 时,柳石堂欲哭无泪,儿子花大钱买的竟然是夏利车一样没屁股的车,加上后备箱的门,全车才三扇车门,还不如夏利车的五门,多坐两个人,就得爬着进后座。车子里面他也看不出好处,内饰打造得不精致,不是那种一看就很鲜亮的,只有GTI的招牌打磨得很精细。这种车开出去,那是会被人立即当夏利车看低的。

“为什么买这种车?”柳石堂从坐上车开出车行的第一刻起,就追着儿子问这个问题。但是柳钧正高兴地玩他的新车,没心思理他的爹。柳石堂只能看着儿子双眼亮晶晶地操纵新车,一边儿生闷气。四五十万,竟然买一辆夏利车。他一直认为儿子能赚少花,是个极端出色的好孩子,想不到儿子平时不乱花钱,真乱起来,四五十万买辆夏利这种蠢事也会干。

等柳钧终于将性能玩了一遍,才有心思告诉爸爸这车子好处在哪儿。转弯的时候他问一声没感觉吧,起步的时候问一声快吧,换挡的时候问一声没顿挫感吧,柳石堂毕竟是开车多年的,被儿子几声指点下来,即使他没扶着方向盘,也感觉得到这车子真如小钢炮一般。可他依然不客气地指出:坐着不舒服,噪音大,开出去没面子。他不肯乘这种小样儿的车回家,坐上飞机宁可继续出差。

与柳钧前脚后脚提车的申华东为庆祝新车到手,呼朋唤友于周日去申家参股的、新近建设验收完毕等待通车的新路试车。柳钧通知钱宏明一起去,钱宏明一呼便应,独自开着他的宝马去往目的地。他去得稍早,一会儿工夫,他就看到一辆辆造型很不主流很不本分的车子,拽着轰鸣的声浪汇集起来。当然也有他开的宝马这种中规中矩车子,然而今天,中规中矩显然并非主流。

钱宏明见到一个个驾驶者跳出车子,那些驾驶者基本上拥有年轻而无忧的脸。跟着那些年轻人跳出车子的是一个个美丽的女孩。钱宏明心想,果然都是公子哥儿,本地富豪第一代张扬的不多,许多身家不菲的老板开的不是广本就是别克。很快,钱宏明就见到柳钧的新车。在柳钧买车时候,他已经上网查到这种车子的照片,可等亲眼看见,依然忍不住摇头,模样实在太寒酸了。

柳钧一到场地,都还来不及与钱宏明打招呼,就被他的那些车友抓去交流彼此的车子。柳钧见到梁思申居然也驾着保时捷在场,与申华东的车子成现场一时瑜亮。钱宏明此时成了边缘人,跟着大伙儿一辆辆地看车子,可是插不上话。那些话题,离他很远,那都是些饱暖后才会衍生出来的话题。钱宏明也不硬插话,他默默地听,用他精良的脑袋刻磁盘一样地记录。他终于知道,饱暖之后应该追求什么,才算不露怯。但是这些车子令人吐血的车价啊,连柳钧没尾巴车这种不要脸的价格都是那么咬肉。

然后,钱宏明看着一帮人虽然嘴里嚷嚷友谊第一,却一个个憋足吃奶的力气冲上赛道。他唯有微笑旁观,看一大帮大人玩游戏。他身边唯有美女拉拉队,显得他有点儿格格不入。他左手压在唇边默默看了会儿,就悄悄走了。他并不喜欢这一群自以为是的骄子。

柳钧却玩得兴高采烈,他车子虽然不是申华东的法拉利与梁思申的保时捷的对手,可是回国后第一次油门踩到底,肾上腺素升到顶,最大的爱好终于捡回来了。他跑直道不是大马力超跑的对手,就缠着申华东和梁思申赛弯道,他将车技发挥得淋漓尽致,虽败犹荣,结束时候,那真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畅快。

一帮人赛后余兴未了,率领美女拉拉队杀奔饭店吃饭。唯有梁思申扬着兴奋的红脸告辞了。柳钧和申华东都松一口气。尤其是申华东,梁思申在,他还想好好玩吗?那可比他一个人一车拉上三个女孩还累啊,关键是照顾梁思申有责任没乐趣。若是梁思申身后更拖出一个宋运辉,他就死定了,得抓出他老爸才压得住阵,全场一群扑克脸的大怪,他还玩什么啊。

饭后大伙儿K歌。柳钧以前几次应酬出入歌厅,对这种地方印象很差,觉得是个藏污纳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家找一个大包厢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发,哄闹得不知多来劲。等唱歌唱饿了,出来再找地方吃饭,柳钧都不知道自己脸上印了多少唇印,总之拿纸巾一擦,满纸的姹紫嫣红。

一行人也不用开车,直接奔进隔壁一家酒店。柳钧、申华东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疯玩的一个圈子,却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着他们的疯闹,那是余珊珊。余珊珊与同事逛完街找个地方吃饭,不料见到两个所谓大好青年的真实面目。原来所谓留学,学来的尽是这种开放,男男女女在公众场合可以如此随便。看到柳钧身边的女孩子说话时候总往柳钧身上蹭,而柳钧则是来者不拒。而且她也不知道柳钧居然与申华东这么熟,她心里开始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在她面前合演了一出双簧。余珊珊看得心里针扎一样。

柳钧根本没有感应,与大伙儿又闹又吃,饭后继续酒吧,玩得筋疲力尽,喉咙沙哑,才打车回家,睡一个好觉。第二天打上领带一本正经地上班,又是个认真干活的大好青年。回国这么多日子,终于找回过去酣畅淋漓的生活。人,活了。

老张可谓是历尽冬寒夏暑,终于拿到有关部门开出的工亡事件补偿支票。柳钧看到支票上的数额,奇道:“才这么点儿?一次性支付,还是还有以后?”

“一次性。因为死者父母都有收入来源。”

“早知道理赔这么拖沓,理赔金额不高,我们还不如给员工买商业保险。当然,这由不得我。”

令柳钧想不到的是,工亡员工家属接到通知却不敢来腾飞取款。经事故时候那么一闹,柳钧与老张也不敢去工亡员工家属家送钱,彼此存着戒心。大家唯有约银行见面。

柳钧带着出纳一到银行便看见工亡员工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四个。他将支票交到四人手上,对方一看数目和他们参与追索补偿会议得到的数字一样,便一声不吭转身去对公窗口提现,看也不要看他。柳钧让出纳跟上,他去对私窗口提出十万,直接捧着一摞钱走向正拥在对公窗口数钱的一家四口,将他私人的钱与那堆钱放一起。

“这是我私人的歉意。眼下再多的钱也无法挽回你们遭受的巨大损失,非常对不起。”柳钧深深鞠躬,起身看看工亡员工家属的惊讶,拉起出纳离开。去时,与来时不同,四双眼睛齐齐看着柳钧,直到他消失于门外。

私人补偿十万,事先柳钧不曾与老张提起,当然工亡员工家属更不会知道。那起事故之后,柳钧常常想起一条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员工父母欲绝的悲伤,更想起双方的冲突,和冲突最后非正道的解决办法。他今天只想用他的直觉告诉那对父母,他不是害死他们儿子的恶人,他不是蛮横霸道的土财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

但是,他当时处理问题的方法肯定有错误。

回国两年多来,他不断地遇到新问题,不断地求解,又不断地积累经验。对问题的态度由原先的惊讶甚至激愤,转为熟悉、熟练,而今在遇到日常问题时候,他已经得心应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发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处理得更好,他会知道哪儿可以进,哪儿可以退,怎么不违背心中的原则,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将对方的感受考虑进去。这不,他去跆拳道馆挨打的频率已经越来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经很久不曾拍案而起。

相比柳钧的成熟速度,钱宏明女儿小碎花长得就跟春天竹园里的毛笋一样快。钱宏明工作忙碌,养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丽身上。嘉丽与保姆忙不过来,好在她知道柳钧一呼就灵,比念芝麻开门还灵。

申华东傍晚寻找柳钧时候,柳钧正陪着同时发烧的嘉丽和小碎花看病打针。因此柳钧一看是申华东的来电,就条件反射地道:“没空吃饭。”

申华东悻悻地道:“我们再怎么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们是同情兄弟。正经事找你,我在市一机开会,希望你来一趟。绝对给你惊喜。”

“我是真走不开。陪朋友在医院里。你听听环境……”柳钧将手机朝向一个正被针扎得哇哇叫的幼儿。申华东只得要去医院地址。柳钧接完电话,见嘉丽很内疚地看着他,连忙道:“我这个朋友叫我一般不会是正经事,别担心。小碎花睡着了,你也闭会儿眼睛吧,我看着吊瓶。”

“小碎花看见是柳叔叔抱着她,特别安心。”嘉丽自己心里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钧是个负责的朋友。她放心地闭上眼睛静养。

申华东抓着一堆图纸匆匆赶来,看见眼前似乎是一家三口的场景,目瞪口呆了足有一分钟,还是护士被他挡道,推他一下,他才还魂。他走到柳钧面前,见柳钧撮唇让他噤声,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注射室,只能出去外面等待。他不晓得那个小小的孩子与旁边温婉的少妇是柳钧的谁,他被搞糊涂了。

申华东等了足有二十分钟,才见柳钧抱着小孩,耐心地配合着少妇病弱的步调,走出注射室。柳钧见到申华东耐心等着,也是惊奇:“你还真有天大的要紧事?我送嘉丽回家,你找个地方吃饭,我立刻去找你。豪园吧,近。”

“嗯,是汪总让我找你。本来汪总也在会议室,等不及你了。我去豪园等你。”申华东显得病怏怏,可还是对着冲他微笑的嘉丽勉强挥手道别,心说柳钧什么时候找的老婆。

柳钧将嘉丽母女送回家,才赶赴豪园。申华东这个大少难得坐在大厅用餐,打横坐一个大汉,与申华东说着什么。柳钧过去坐下,看清大汉偏瘦、硬朗而轮廓分明的脸,只是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微凸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儿病态,好像是严重高血压之类的富贵病人。申华东一介绍,柳钧得知这是豪园老板雷东宝。

申华东抓着柳钧紧问今天医院那母女是谁,什么关系。柳钧解释是钱宏明的老婆,可申华东硬是不信,一径胡搅蛮缠。雷东宝在一边听得心烦,告辞离开。等雷东宝一走,申华东呼出一口气,立刻停止追问。“雷大叔同志太爱关心下一代了,我每次来豪园,都被他拖着关心工作生活,问这问那。幸好他看你不顺眼。你别吃饭,先看图纸。汪总说你看得懂,不用我跟你解释。”

柳钧本想说他早饿死了,不看图纸,但一听是汪总吩咐,他就乖乖展开图纸。汪总经常跟他通话,告诉他市一机正由汪总挂帅,首创与大学合作的模式,加大投入研发新品。从市一机跳槽过来的工程师也告诉柳钧,市一机技术班子研制的正是柳钧辛苦研究出来的系列产品,据说很有进展。柳钧很想知道他们研究进度,正好,送上门来了。他看到第一张总图,就已心中明了。市一机巨资投入出成果了。

申华东细细留意柳钧的神色,至此才问:“从此你们不算是独家了吧?”

“叫我去市一机开会,就是这事?”柳钧将图纸卷上,“给你们做技术鉴定?”

“是汪总很兴奋,希望你参与鉴定。我和我爸希望跟你谈谈,我们做同样的产品,如何瓜分市场。”

“瓜分?以你们市一机设备的生产能力,你们打算留几块肥肉给我?”

“你稍安毋躁,你知道我们的研发投入是多少吗?单单是给大学的,就是五百万,可大学异常磨蹭,最后只做出数学运算的部分。杨巡现在每天见面就唠叨败家,心疼得不行。我们也清楚,这么巨大的投入,收回异常艰难。起码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市一机肯定是亏本运行……”

“不正好让杨巡萌生退意吗?你打的不正是这个算盘吗?”

“杨巡已经退了,他决定专心搞房产。”

柳钧吃惊,第一反应竟是问:“杨逦也退出?董总呢?”

“杨逦退出,董总留任。你怎么不问问你腾飞该怎么办。我们两个以目前的局势,不是竞争对手,就是合作伙伴。”

“我们可以做竞争对手,但绝不可能做合作伙伴,两家公司的身量决定了我做你从属,才能合作。对吧?所以你要我去市一机开会,已经把我当殖民地了吧?”

“我们签订价格攻守协议,我们需要共同维持产品价格,大家都有好处。我们两家打价格战的话,两败俱伤。”

“我不做殖民地。”柳钧断然拒绝,“这块市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做殖民地只能苟且偷安,不用多久,即使你不想,你爸也会灭了我。”

“跟我们竞争你没任何好处。我们作为上市公司,起码有一条你吃不消,我们可以倾销打压你。你回家好好考虑。”

“别这么狰狞,好吗?你话里面的刀子太锋利。”

“我看你一点儿危机感也没,不得不点醒你。”

“你不点醒我也知道,前面两条路,竞争是一头撞死,签约是绑起来慢慢饿死。你让我决定怎么死,你说我该怎么决定?”

申华东沉吟:“对不起,柳钧。不过在商言商,只能如此。”

柳钧无话可说,这种结果他早已设想过不止一次两次,在不菲的利润面前,当然会有厂商前赴后继地研制,他想了会儿,无奈地笑笑:“我刚过几天安稳日子,全让你打破了。难怪我前几天好不容易早睡时却心惊肉跳地觉得这好日子太不真实。”

“打算怎么跟我竞争?”

柳钧摇头:“我还没想好。”

申华东终于忍不住道:“你倒是给我一个准话。抢余珊珊的时候你怎么就那么积极呢。”

“机械制造行业很大,门类很多,产品恒河沙数,未必到时就你一家独大,周围寸草不生。我激动个什么。”柳钧沉吟一下,毫不犹豫地提出,“我可以退出这个系列产品的生产,但是我有代价,你花一千万买断我的技术。”

“你疯还是我疯?一千万!我全部研发投入也不到这个数。早如此,我还不如一分钱不花,直接问你买。”

“我听说古玩界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人为保证手里一只花瓶的独一无二,他把市面上其他几只花瓶全部高价买来砸碎。最终他将手中独一无二的花瓶卖出高于全部花瓶总价的价格。我也可以索性把技术零卖给别家,捞笔一次性的,怎么都比在你的阴影下把产品越做越死来得好。你可以考虑我提议的可行性。”

“别赌气,我跟你谈认真的。”但申华东说话时候已经醒悟,柳钧并非赌气,而是就事论事。这种事,柳钧早在一年多前已经做过一次,做得市一机库存积压如山,杨巡亏得苦不堪言,才会上演柳钧皮肉吃苦的事件。那么毫无疑问,若是柳钧此次也是恶意低价售卖技术,他在市一机投入的近千万研发资金等于全部泡汤。恐怕到时候他也会生出持刀斩柳钧手指一根的冲动。申华东一直想看柳钧激动,这下反而是他激动起来。他看着依然不激动的柳钧,怒不可遏。

柳钧静静注视着申华东脸色的变化,心想虽然杨巡比他和申华东大不了多少,可杨巡着实比他们两个老成无数,他直到最近才能领会杨巡的能力。“我跟你继续深入地认真下去。”他指指图纸,“这个产品系列,我早已申请专利。刚刚我看了图纸,你们的新设计虽有不少故意绕开我的意思,但最终没有跳离我申请范围的框架。这是你们对我的专利说明吃得不够透。也说明,到目前为止,你们技术人员的水平还不足以挑战我的高度,呵呵。东东,我亏就亏在缺资金,但你因此轻视我,拿我的产品下刀子,我倒要看你这跟屁虫做得成做不成。”

换作杨巡,此时根本不会将柳钧的话当回事。杨巡不遵循规则,自然,规则对他无用,恰好这个社会也支持杨巡的态度,规则只限制心中对规则有点儿敬畏的人,比如申华东。柳钧与杨巡对话,基本上是鸡同鸭讲,全不对路;与申华东对话,则是你来我往,有答有对。从申华东的哑口无言,柳钧看到自己这两年的长足进步。他初来时的不快消减了许多。

申华东则是非常不快,无论是追女人,还是赛车技术,他都小输柳钧一截,这是他积极争取管理市一机的重大原因,也是今天产品才刚试样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柳钧见面的原因,他想看到柳钧的愤怒,就像柳钧每每总是看到他的愤怒一样。可是申华东挺失望,柳钧反将了一军。可申华东还是不死心地问:“你转换产品,那是必然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不告诉你,免得我的产品才上市,才将市场做热,你紧跟坐收渔利。起码,我需要一段时间的收获期。”柳钧见申华东微笑,便不怀好意但强颜欢笑地又补充道,“不过我替我们的工程师们谢谢你。他们这一年多研制出的不少可爱玩意儿,眼下都被我锁在保险箱里。这下可以见光了。”

“你们的技术团队并不大,才不到十人。”申华东吃惊,“锁在保险箱里的那些……领先吗?”

“不领先的,直接襁褓里杀掉,要不然要我这领头人干吗?你既然知道我技术团队有多少人,那么你清楚我那儿的检测设备,从大约一个月后起,将超越你们市一机吗?你知道我每月的研发投入占产值的百分比是多少?你还知道,一个领头羊的作用有多大?”

“你的研发投入占比是多少?”

“你们市一机的利润率。所以你看,我不可能跟你低水平竞争,不可能做大路货。我只能高精尖。而你跟我竞争,也是不明智的,你规模大,资金足,但是库存大,掉头慢,反应迟钝,就像一艘大船。你如果跟我比追逐,你显然不明智,你跟不住。因为你们一开机就是大规模的量,大规模的周转资金,大规模的库存,我只要拿出以前对付杨巡的手段,你遭遇打击的时候停都停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损失加剧,这叫惯性,物体质量越大,惯性越大。所以我不清楚你盯着我干吗,短视,短视之极。”

申华东侧身不情不愿地斜睨柳钧好半天,才道:“我讨厌你。”

“我更讨厌你。但你还是必须回去考虑,我给你一周时间,买不买断这个系列的技术专利。一周后没回话,我就采取措施。”

“我非常讨厌你。不可能一千万。”

两人草草吃完饭,白眼相向地各自结账。但才出饭店玻璃门,忽然眼前强光一闪,似乎是照相机的闪光灯,两个刚从灯光中走出的人顿时成了亮眼瞎子。随即哄闹声四起,都是女人的尖叫声,伴随而来的是奶油蛋糕袭击雨。“哇,阿三的生日愿望太灵光了。”“才许愿天上掉帅哥,不到一分钟,一掉就是俩。”“帅哥,一起去K歌吧,今天我们阿三生日。”……在叽叽喳喳中,却传来一锤定音:“这两个阿三我全不喜欢,太奶。”

眼睛刚刚适应黑暗,又手忙脚乱抹去一脸蛋糕的柳钧与申华东听得最后一句话,又惊又怒,可是又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因眼前嘻嘻哈哈摇摇晃晃的是七八个女人,而且都是年轻醉女人,一堆的环肥燕瘦,他们胜之不武。两人唯有嘀咕几声,自认倒霉,避开三尺而走。可是那几个女人却不依不饶,有一个女人口齿不清地道:“阿三说得不错,俩大男人一点反抗也不会,比蛋糕上的奶油还奶。”

柳钧和申华东倒是又站到同一战线,一起倒退撤离。柳钧坐进自己车子之前看阿三一眼,见是个微胖的女孩子,长得一脸福相,圆眼睛小嘴笑眯眯的脸,头上戴一顶纸糊的皇冠,大约是蛋糕店送的,很傻气滑稽。

申华东站柳钧的车外郁闷地道:“我真想跟她们比比谁更十三点。”

“你想发十三?跟我对打?”

申华东忙道:“不,不,我不当你的沙袋……”

但是两个人才刚恢复的对话被那群醉女人打断,那几个人托着蛋糕盒来赔礼道歉,邀请两个人去喝酒,权当赔罪。柳钧一看不对,连忙轰起油门,老鼠一样地窜出去,留申华东独闯盘丝洞。申华东眼看醉女人不可理喻,来不及撤回自己车子,操起飞毛腿追着柳钧的车子跑。柳钧只能放他上车,两人才算摆脱醉女人纠缠。

柳钧见申华东上车良久还不说话,就直奔七寸而去:“市一机的工人很难管吧,你吃到苦头了?”

“唉,说给我家老头子听,连老头子都不敢相信。国企出来的工人老大哥太牛气了。”

“我见识过,那些人原本是体制内的老大哥,他们不适应头顶有老板的日子。前年见杨巡治那帮人的态度,我当时叹为观止,基本上将杨巡的管理方式视为反面教材。到现在才明白,大多数时候杨巡的法子是最管用的,我现在偶尔也如法炮制。但是管理需要恩威并用,杨巡侧重于威,工人在他面前一个字也不敢说,在他背后怨声载道做手脚。我还在寻找恩威之间的那个度,希望我在德国公司里感受到的企业文化企业向心力,能移植到我的腾飞来。”

“是不是得磨得像你一样没脾气,才算成功?”

“要不要对打试试我的脾气?”柳钧在公司克制再克制,越来越觉得不像是自己,本就不喜欢,眼下被申华东一再地指出没脾气,他胸闷得要死,也句句直指申华东软肋。

“我没恶意,可我有时从市一机出来真的想找人打架,打完坐一起喝啤酒说管理体验,可惜你是练家子,郁闷。我问我家老头子怎么解决因忍耐咽下去的那口气,他说他去澳门大赌一番,输个几十万出去,输得心疼了,回家就心平气和了。就跟女人上街疯狂购物是一个道理。我最近憋死了,还得假惺惺在公司装海外归来的金装青年,装作我的洋MBA就是比董总的土MBA深奥,妈妈的啊,我憋死了,我要做野人。咦,这是哪儿?”

“我家楼下地下车库。愿意的话,跟我上去喝酒吹牛,我叫上杨逦,她对市一机管理很有一套心得。”

“她?听说每天装腔作势坐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只会夸夸其谈,不敢下车间。不要她,咱纯爷们说话。”

“她说的很多体验,我觉得有用。”柳钧一想,家里没啤酒,只得立马转身去外面小店买来一打。

两个人将柳钧的沙发搬到阳台上,一人霸占一条沙发,一人分得六瓶啤酒,就着柳钧做得不错的炒鸡蛋和油炸花生米,滔滔不绝地聊了一夜。到天色渐白时,申华东终于承认,他爸发配他去市一机磨炼的决定,正确。而柳钧表面上的没脾气,正是他未来的发展方向。

申华东回家后,虽然心中生出不该抢夺朋友财物的念头,可他实在抗拒不了系列产品的诱惑。经双方友好磋商,不久,柳钧以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将他用半年多心血研发的系列产品技术转让给市一机,他顺便做个人情,将产品市场也交给市一机。

杨巡闻此消息,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精明的申宝田做出的决定,他认定这是申宝田傻儿子的败家行径,若他还在市一机,必定拼死抵制。他当年亲眼看着柳钧将产品研发出来,明察柳钧花费多少时间,动用多少途径,消耗多少材料,他完全算得出这个产品的实际研发成本。柳钧若是敢跟他开这么个价,他准将柳钧的脑袋拧下来,掏出脑浆替柳钧好好洗洗。虽然杨巡清楚现在市一机已经不是他名下产业,可是看着申家乱花市一机的钱,杨巡禁不住地心疼。可再心疼,那也不再是他的财产。杨巡而今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前进厂地块的开发,他将在那儿建造一座宾馆。有熟悉宾馆的杨逦配合,有他本人在豪园协助管理餐饮的经验,项目进展迅速。

建造星级宾馆,曾经是杨巡渴望而最终无奈放弃的梦想,而今,他有钱了,可以美梦成真了。

03

柳钧将卖技术得来的资金全数投入到购买新设备上。柳石堂看得跳脚,要是把这笔钱还了高利贷,他们就可以无债一身轻,日子过得很滋润。可年轻人就爱冒险,宁可让债务抽得每天紧张忙碌。

腾飞的产品新陈代谢之际,柳石堂终于可以暂缓出差,回家息养一段时间。想到他的车胎屡屡在小区惨遭毒手,柳石堂决定豁出一夜睡眠,窝在车里守株待兔。柳钧见不得老爹出差回家第一天就豁出睡眠,只得毛遂自荐牺牲自己。夏日的车厢内异常闷热,为免打草惊蛇,柳钧只能将四扇车窗打开手指粗的缝,保证通气。可是蚊子也随着空气流窜进来,围绕着柳钧嗡嗡打转,柳钧苦不堪言。

好在夜晚并不是想象中的宁静,除了手机此起彼伏的来电,还有车子旁边在夜色掩盖下不断上演的活剧,柳钧还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思考一下给腾飞办理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程序,尤其是必须考虑自我评价该如何写,才能突出腾飞的与众不同。应该说,按照他的研发费用投入,和高新技术产品收入,以及申请的专利,他自审结果是他应该通过认定,起码比据说今年再争取高新技术企业的市一机有资格得多。如果通过认定,那么腾飞获得的将是实实在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与税收优惠大有干系。

不过有一个问题柳钧有点儿打不定主意。申华东向他透底,其实他们年初花五百万请大学教授协助科研攻关,这钱花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目的是打教授这个专家的主意。申请报告上面有没有那教授的签名,认证会上有没有教授的出席,那效果大不一样。面对税收优惠这个大诱惑,柳钧心中摇摆,他要不要也花钱请一个教授做一个空头签名造一个假?他的申请报告需要硬杠子。

好不容易时间爬到半夜一点多,绕着柳钧转的蚊子不知道已经换了几次岗,柳钧终于见到有一个六十多的老头不仅走近他爸的座驾,而且还背着手绕车子转了一圈。这一圈走得不容易,有一边需要穿越绿篱。可那老头子还是费劲地走完一圈。柳钧悄悄地钻在后座,紧张地看老头下一步行动,务必捉个现行。可是那老头什么也没做,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息,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这辆车又是好几天没来了,听说你忙着出差挣钱,唉,年纪再大,能挣钱都是好事啊,劝你千万不要停手。你看我,今晚睡不着,愁明天孙子开学要交的钱。我们一家两个老的只有我拿一点点退休工资,两个中的没工作,靠我退休工资糊口,一家废物啦。唉,我们家这么穷,这个小区的私家车却是越来越多,我每天都数着,有些是换车子了,有些是搬出去住更好的地儿了,都发财了。现在啊,人跟人差别太大了,不过你这么忙,你这辆车,是小区最忙前十名,也算是勤劳致富,我再怨也怨不到你头上,以后有什么运动,我给你做证明,不会打倒你。唉,我也想忙,没人要啊。唉,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我连说个话都没人听,只能跟你们说……”

柳钧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摸摸车头走开,去往下一辆车。但是老头对下一辆车却不客气,先踢上一脚,才剑拔弩张地说话。柳钧忽然想到,他家车子好几次破胎,会不会是这个老头搞破坏?仇富?他看着那老头一辆辆车地唠叨下去,而老头的态度也是因车而异,有些摸摸车头,有些踢一脚,有些则是啐一口浓痰。不过仅此而已,直到老头拐弯,柳钧也不曾见到老头拔出钢针一枚。

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两点,都已经守了半夜,今晚就坚持到底吧。柳钧打着哈欠,继续看野狗野猫在小区蹦来跳去,看夜归的人以不同于白天的步伐神秘地回家。

就在柳钧哈欠连天的时候,他终于又见到有人鬼魂一样地接近车子。已经习惯黑暗的柳钧看得分明,毫无悬念,这不是傅阿姨是谁?他见到傅阿姨若无其事地往车子里面张望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走开,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柳钧疑惑,难道傅阿姨发现他了?这基本上不可能,他爸的车子贴膜了。抑或,这是一次试探?柳钧的脑袋全清醒了,五官也各就各位,仔细侦察周边所有响动。

可是这一等,又是一个小时。夏天,清晨来得早,三点钟已能听见偶尔一两声鸟叫。天还是暗着,野猫野狗反而不大出现了,沉闷了一夜的天终于吹出几丝风,车子里面终于能感受到一丝凉意。柳钧心想放弃,可此时车身边的绿篱传来不同于风声的“沙沙”声,柳钧仔细倾听,那声音渐渐靠近他的车子。他顿时兴奋起来,候着声音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他隐隐见到绿篱后匍匐的身影。然后,他见到身影钻进近一米厚的绿篱,一条手臂握着一只器具谨慎地接近轮胎。他不等了,直接打开靠绿篱的车门,大喝一声:“谁?”一脚往来人手臂踹去,踢落手臂握着的器具。

绿化带里的人直起身就跑,柳钧看清是傅阿姨,好整以暇地捡起傅阿姨掉落的器具,才跃身追上。追赶基本上也没悬念,不等第一个岔口出现,傅阿姨已经被柳钧轻松擒拿。报警之后,柳钧问傅阿姨:“为什么没完没了?明明是你们先错。八只轮胎价格不菲,你等着再次坐牢。”

“我老头被你们害死了,我把牢底坐穿也不怕,你们姓柳的千刀万剐,我出来继续跟你们没完没了。”

“你家老头……我们并没有接触。”

“我老头有病,要钱看病,要有人陪他看病,你把我和儿子关进去,我老头死了一星期才被人发现,人都烂了,太惨了。我恨死你们,下半辈子只要有口气在,跟你们没完。”

柳钧觉得此人不可理喻,他为春节家门被泼粪,与隔三差五车胎被刺,早已忍耐足够,火气很大,现在更是烦傅阿姨的纠缠不清。“你应该清楚是你先偷我们的资料,那份资料我现在打包出售,卖了几百万。也就是说,你偷了我近百万的财物。你不坐牢,谁坐?明明是你和你儿子贪心害死你家老头。赖给我和我爸,你以为你可以逃脱你老头孤零零惨死的罪责?”

“不怪你们怪谁?我年纪轻轻给下放吃足苦头,我怪谁去?你妈心狠手辣抛弃原来谈的男朋友找城里的你爸结婚,得以调回城里,我一身清白,却到老还调不出山村,我怪谁去?我从教几十年含辛茹苦,培养出桃李满天下,可是上面说取消我们小学就取消,说解聘我们代课教师就解聘,我做了一辈子代课教师,却退休工资无着,我怪谁去?我老头的乡镇企业说倒就倒,说卖给个体老板就卖,他做一辈子,连医药费都没处报,靠我在外面做牛做马挣钱买药,我怪谁去?我的东西,你们说拿就拿去,连骨头渣都不留,你们这些趁改制买国家厂的却都肥得流油。你们的东西呢,我抛家弃小伺候你爸那么多年,你爸给过我好脸色?一家房间那么多,却让我住杂物间,当我是人吗?你爸给我的工资又是多少?从来不会主动给我加工资,非要我苦苦哀求他才开恩,他算个屁。我只是要回本该属于我的那份子,你们没理由让我坐牢,还害我儿子坐牢。你等着,我出来会继续追索,我要阴魂不散追着你们不放。看起来你也不是好东西,有你烂爹娘遗传,我白善待你……”

柳钧的工科脑袋怎么都无法把傅阿姨吃足苦头与怪罪他们柳家之间用逻辑的线条链接起来。他看着傅阿姨振振有词,滔滔不绝,似乎全是傅阿姨的理,心里想到上半夜那个东摸车子一把西啐车子一口的自言自语老头。他不再反驳,只是默默听着,但也不放手,一直等到公安赶来。

清晨与早起的爸爸说起,柳钧唯有让爸爸搬家,搬到安保严密的小区居住,避开死缠烂打的傅阿姨。让他更头痛的是爸妈的婚姻,以前总觉得妈妈多愁善感的性子与爸爸的不搭,只记得他有记忆起,妈妈一直与爸爸分开卧室,他长大后知道这不正常。现在听了傅阿姨的控诉,他有点儿明白,可是他不愿深想。大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可奈何,而他上一代人的一辈子有更多无可奈何。对于那么多的事,他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04

“911事件”发生的时候,钱宏明正在腾飞厂。他与朋友一齐看好上海的房价,大家有意去地铁经过的小区购买住房,朋友们公推内行人他姐姐钱宏英牵头。只是他正好手头现金有限,想问柳钧借二十万调个头寸,等产权证拿出来他就去抵押,很快还柳钧的钱。正好柳钧接到申华东的电话,申华东中文英文夹杂地要他赶紧上网看新闻,考虑事件会如何影响经济局势,明天晚上见面商谈。柳钧赶紧找用惯的雅虎新闻,跳出来的画面触目惊心。他将新闻页面转给钱宏明看,等钱宏明看完抬头,他问:“你是不是该谨慎一点儿,先观望一段时间。”见钱宏明皱眉,他又赶紧表明态度:“二十万不是问题,但我希望你三思。还有,你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你第二套房子刚装修完,还空着没入住呢。”

“上海的房子买了不是自己住,是投资,大家都看好上海的房价。不过今天飞机撞双子塔……我的美国业务……看新闻,美国那边还摸不到头绪,不知道什么时候评论能出来。好,我延缓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明天晚上申华东家,他邀请几个朋友见面协商,你一起去?”

钱宏明犹豫了会儿:“跟申华东这个人我有点儿不习惯。我跟几个外贸圈的朋友会商一下,我们再通电话交流。”

“那家伙顶直爽。”

“我不喜欢他,太自以为是。”

柳钧想不出申华东自以为是在哪儿,不过钱宏明既然不喜欢,也就作罢。

他第二天约了东海集团采购部门的一位经理,他携新试制的特种配件去给试用。这个约见是东海集团老大宋运辉下的指令,而宋运辉得知这种特种配件的国产化,则是由梁思申传达。因着这一层关系,柳钧突破国营大集团的最大门障,得以让大集团肯点头答应试用。即使是腾飞免费提供试用,这对腾飞也已经是无上的恩典。当然,这是他爸碰壁之后,他特意找上梁思申请求得来的机会。

令柳钧非常意外的是宋运辉也列席答疑会。在宋运辉的授意下,东海集团技术部门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好在柳钧胸有成竹。他在答疑中抛出一个接一个的数据库,以腾飞厂技术人员密集的测试数据为依据,告诉众人,他们是用最笨最不投机的试验,结合最前沿的科学理论的验证,才有最后成品的诞生。他们又在特种配件的控制中采用目前比较先进的工控技术,使得无论是应用还是反馈,各项性能较之国外产品均不逊色。他也不讳言,因为精密锻机的精度受限于欧美等国禁运条例,他的产品质量受到一定影响,而目前这种影响被工艺设计所中和,成品总体性能依然可以不逊东海集团目前在用的进口件。眼下他们正尝试努力吃透进口锻机的结构,设法提高锻机精度。

宋运辉授意之后,便一直只听不说。等柳钧答疑完,才招手让柳钧拎笔记本电脑坐他身边去,他要看柳钧说的数据库。柳钧一不做二不休,要求将电脑联网,通过口令密码,直接进入他公司机房的数据库。宋运辉的技术虽然偏运行,可是对设备知之甚多,他只要点开总目录,又一条一条地拉出分目录,心里就有了大概。他点开看了会儿,问旁边一位设备总工:“我们有硫化氢在不同浓度不同温度下,对不同钢材腐蚀程度的数据记录吗?”

设备总工摇头道:“有资料可以查询。有曲线图的。”

宋运辉打开一个页面,将笔记本电脑转给设备总工,“你看,这儿有翔实数据。对于我们东海的设备而言如此关键的一组数据,我们没有,反而腾飞有。”

设备总工脸上一红,不过他不大会操作笔记本电脑的鼠标,还得身边工程师帮忙翻页。不免,他也翻到总目录,再看分目录:“这些数据,你们怎么得来的?”

“我们有专人专门测试材质,充实数据库。这位专人不一定有很高的学历,只需要认真再认真就行。这样,他得出的数据就便于我们分析研究利用了。不过以前人手不足以细分工种的时候,这种工作都是我和工程师们自己利用休息时间傻做。”

宋运辉不禁想到自己当年初次接触设备,他不使半点花活,就是用最笨的方法,利用别人看电影吹牛皮谈恋爱的时间将设备的全部配件图纸整理对照甚至重新绘制,虽他是一个新进职工,却对设备了若指掌,可以说当时的傻干奠定了他这辈子事业的基础。看着同样是傻干出来的数据库,他感慨道:“我们大多数人不是天才,可是我们中间总有一些人凭着过人的认真,过人的坚持,今天多学一点儿,明天多干一点儿,日积月累,出来的就是丰厚的成果。小时候背毛选,里面有句话:世上最怕‘认真’二字。”他拍拍柳钧的电脑:“这个认真,看似很傻,实则大智慧。”

宋运辉在旁边说,柳钧在心里默默地记。他想,当初罗庆辞职去考公务员,他无法做通罗庆的思想工作。他若是搬出宋运辉的这些话来,效果又会如何?这种话,如果他以前听到,可能不会有大感触,可是现在自己做了管理,在每天的管理工作中碰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在苦思解决的最佳办法,宋运辉的言行,无疑给了他最好启示。

答疑结束,柳钧悄悄问宋运辉,他的产品与他的研发管理,还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宋运辉反而将他和两位设备总工请进办公室,研讨研发管理的经验。大家都是内行人,说话一点就通,彼此交流了好些实用经验。因为谈得投机,而且东海也决定试用他的特种配件,柳钧禁不住大胆向宋运辉提出:“宋总,有个不情之请,特种配件的制造成本很高,能否……”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你以为我占你小公司便宜?你倒是问问在座两位专家,我让你的部件在东海试用,是对你多大的支持。”

一位总工解释:“我们的设备常年不停,若是因故障停机一次,损失以百万计。类似你提供的配件,我们需要在设备定期大修或者小修时候换上去,换上去后就必须保证使用到下次定期检修的时间。因此,我们对部件的要求非常严格,轻易不会尝试没有信誉的产品。这也是我们在决定试用你的产品之前必须郑重其事开答疑会的原因,我们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原来如此,隔行如隔山。”

宋运辉道:“我们看看试用情况,如果实际使用效果达到我们现在所用进口产品的水准,而非理论达到,我们会支付购买费用。这方面小柳你可以放心,我们是正规大国企。”

柳钧嘴上不敢说,心里则是腹诽,以他两年周旋于客户得来的经验,越是大企业,采购部门的猫腻越多,几乎中外公私共襄盛举。而大企业加国企,那就意味着猫腻的登峰造极。不过他在东海直接攀上老大宋运辉,当然另当别论。

柳钧上车,先忍不住擦一把整个下午被如此严苛的大阵仗吓出来的冷汗。可他立即又接到宋运辉的来电。

“小柳,最近你和小申没时间组织活动?”

“有,今晚上东东家聚会,讨论纽约双子塔被飞机撞倒对我们有什么影响。正想请教宋总,刚才人多不便问。”

“昨晚纽约股市反应已经出来,我们担心接下来对美国经济的影响。今年,美国经济本已走一波高科技热之后的下坡路,这一撞的影响估计不容低估。我们还有必要继续观察这次撞击事件的背后势力,以及美国即将就此做出的举国行动会是什么,往往大事件后面紧追的是大举动,所以目前还难以下定论。”

“茅塞顿开。宋总,你是我的偶像。我晚上就搬宋总的话吓东东去。”

“呃……你们最近没组织户外的活动?组织一下吧,我可以替你们联络吃螃蟹的地方。”

柳钧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宋运辉在帮他太太找事做。他忙道:“我晚上与东东商量,回头与宋总联络。”

放下电话,柳钧想想年轻爱玩的梁思申,再想想一本正经的宋运辉,若有所悟。他一边上路,一边回拨开会期间不便接听的来电,有个电话号码很陌生,他打通,那边的女声就自来熟地问:“腾飞公司的柳总?您好您好!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崔冰冰,工行市分行的皇牌信贷员,呵呵。我从朋友那儿看到您申请高新企业认证的报告,很有兴趣,想约个时间上门谈谈。”

“噢,你好。”柳钧说完就想到,人家“冰冰”有礼地称呼他“您”,他却用了一个“你”,可是从小习惯改不掉,他只好将错就错了。“现在就可以,我二十五分钟之后到公司。”

那边的崔冰冰非常爽快地答应。但是柳钧却看到时钟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二十五分钟之后就是下班时间。以他对银行那帮大爷,尤其是四大银行那帮大爷的了解,他怀疑崔冰冰得爽约。于是柳钧一路等着崔冰冰来电反悔,结果一路等不到,却一进公司大门,就见到门口一辆白色帕萨特,帕萨特里刚刚钻出一名女子,鲜红的真丝圆领衫,齐肩短发,微胖,唇红齿白,手臂一条红玛瑙珠子手链,未语先笑。柳钧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在豪园门口借生日发酒疯的阿三吗?难道崔冰冰就是阿三?说什么皇牌,不会是黄牌吧。

“阿三,你好。”

阿三微微一愣,就笑眯眯道:“柳总吧?真好效率,这么快连我匪号都打听出来啦。下班时间谈工作,不过柳总应该不会见怪。柳总就这一片厂房吗?”

崔冰冰若无其事地递上名片。反而柳钧一头雾水,难道这个无厘头一样的阿三还很有名?“是的,只有这一片。”

“我问朋友借阅了贵公司的资产负债表,难道贵公司的固定资产全放在设备上?这是我今天上门想解开的第一个谜团。”

柳钧喜欢崔冰冰直奔主题的态度,更喜欢崔冰冰信手拈来一连串数字的神功,这才对这个无厘头阿三刮目相看:“确实,固定资产分配在资产负债表上看不出来。请去我办公室,我有本公司全部设备价格的复印件。你也可以换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进车间现场看看。”

“行,先看资料后看现场。喂,柳总,您问谁打听到我?”

柳钧扭头看看并肩而行的崔冰冰,忍不住笑出来:“我见过你,在豪园,你生日那一天,你跟一帮女朋友玩得很尽兴,追着人疯砸蛋糕,我正是被你们追砸的其中之一。”

柳钧等着看崔冰冰表现尴尬,却不料崔冰冰笑道:“哈,记得记得,我那天对着蜡烛许愿天上掉帅哥,然后我记得很快就跳出来两个帅哥,我的许愿灵极了。当时喝多了,没记住人脸,既然柳总是帅哥,那就不会错了。蛋糕好吃吧?我特意从上海拎回来的。另一位帅哥是谁?介绍认识认识,这个愿还真是灵光得不行。”

柳钧反被吃豆腐,看起来这个阿三醉时惹不起,清醒时候依然惹不起。“另一位是小K申华东。我等下去他家吃饭,你不妨一起去。”趁着进门找复印件的当儿,柳钧仔细看清楚手中崔冰冰的名片,一看职位,颇有点儿不信,这么年轻,这么无厘头的人,居然已经位居市分行的小中层?可是看她开着帕萨特,应该门面不假。

崔冰冰拿到文件袋,打开一看就递回:“对不起,英语全还给老师了。柳总跟我说一下吧。”

“是德语,不如我们下去看图对照。对不起,我们公司没有一个女员工,请崔小姐换一下我的干净工作服,牛仔裤和运动鞋穿进车间无妨。”

崔冰冰倒是熟络无拘,套上柳钧庞大的工作服,还笑嘻嘻甩一个水袖做一个鬼脸。被工作服掩住红装的崔冰冰,柳钧更不把她当女人看待。两人先去新建研发中心大楼,看里面的昂贵仪器,对照资料图上面的马克标价,一目了然,看图说话。看完研发中心,崔冰冰的评价是整幢楼每一个角落都比总经理室豪华舒适。再去车间看设备,依然是看图说话。

一圈儿下来,夏日的天色早已黯淡。崔冰冰石破天惊来了一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的贷款这么低,呵呵,贷不到吧。我第二个谜团揭开了。”

“咦,为什么?一方面是你们这样的四大行不愿搭理我,一方面是股份制小银行给我的贷款额度有限,原因是什么?”

“首先,你损益表上面的利润数字实在是太漂亮,漂亮得假,不像是传统机械制造企业,要不是我看你申请高新技术企业认证,我先拿你当骗子看待,而且是不成熟的骗子,做假报表水平太次,一看就是假外资的练摊出身个体户水平。单纯看报表,谁也不会想到你的车间里金屋藏娇。承认吗?”

柳钧想不到还有这么个理由,“国内的机械……嘿嘿……名声都给低级加工败坏了。这种毛利,在我以前服务的德国公司属于很正常。”

“你是真外资?”

柳钧不予正面回答:“我持德国护照。”

“坐我的车回城吧?我们路上可以继续谈。”

柳钧从善如流,脱掉工作服扔进保安室,上了崔冰冰的车。想不到崔冰冰性格硬朗,开车不到十米却让柳钧皱起眉头。为小命着想,他强烈要求撤换司机,好在崔冰冰也不坚持,两人换个位置。

“我们继续。第二个原因,你固定资产中的地皮占比太小。我们银行看你能拿出什么做抵押。设备,是我们最不要的,转手太难。那么地皮,你那么小一块地能估价多少?所以你只能拿到一点点贷款,其余只能给你开承兑。你目前的贷款银行有没有跟你说明其中的原因?”

“没说。可我钱不够才问你们银行贷款,而且以我目前的产能,这块地绰绰有余,我挣来的利润只够买设备,买了设备就没钱买其他的,你看我的设备都多贵。”

“你的想法有你的道理,但不是跟银行打交道混贷款的好思路。大言不惭地说,我之所以成为皇牌信贷,是因为我做一笔贷款,交一个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我通过充分深入地了解一家企业,帮助发掘企业的成长性,就这样。起码,你从没见过我这种主动出击,送上门来的四大行大爷,是吧?”

柳钧也不知道这个皇牌抑或黄牌满嘴是吹牛还是真话:“那么我该怎么获得更多贷款?”

“有不少企业是这么做:利润再投资,一部分买地,一部分买设备,或者甚至租赁设备。买地的好处有两方面:一是方便贷款做抵押物;二是等待地皮增值。就目前来看,有不少圈地成功的企业,我看他们资产表上的资产增值,主要体现在地价评估增值上,辛辛苦苦做得的利润,哪能跟这种增值相比?基本上是又轻松又快捷又量大。”

“问题是我的资金有限,更新设备又是当务之急。”

“谁家资金都不闲着,但有人大胆,买地等升值的同时套出贷款……自己去领会吧。目前一般人拿地不容易,但像你这种有项目的外资制造企业拿地,又另当别论。全体政府机关大约都夹道欢迎你外资进场,还提供你最优惠地价。这其实是很简单明了的一条思路。”

柳钧听了心中豁然开朗,以前跟他接触的信贷员也有隐隐约约说起,可是他没往心里去,因此也从无深入探究,被崔冰冰明刀明枪地一说,他才算真正明白工业区里一家明明效益并不怎样的公司,两年里眼看着它规模飞速膨胀,发展势头惊人,他原来一直搞不明白那家公司哪儿来那么多的钱呢。“可是资金链绷得这么紧,到固定还贷期拿不出钱还银行,岂不是很糟糕?”但是柳钧这句话问出,自己心里就有了答案:遍地的地下钱庄,异常便利快捷的民间融资,即使利率很高,可是拿来调几天头寸,还是可行的,“哦,有数了。”

“侬真是老灵光咯。不过最大前提是企业有潜力,要不然银行不敢冒险。”

“只是……你一向这么直接跟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出银行的秘密吗?不怕被你们银行亮黄牌警告?”

“我出道至今,这么毫无保留地传授秘诀,你还是第一个。呵呵,够献媚吧?”

柳钧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无比怀疑兜里那张名片的真伪,这年头,尤其是财大气粗的工行市分行,能出这么一个平易近人到献媚级别的信贷员吗?柳钧抓紧时间斜睨一眼,却正好见到崔冰冰抱臂笑眯眯看着他,落落大方,却笑容诡异。他心里更加怀疑,企图赶紧脱身,心生一计:“受教了,我每天钻在车间里,你说的这些还真没去想。呃,你这车是不是好多日子没换机油了?听着声音不对劲。”

“这也听得出来?”崔冰冰异常好奇。

“当然,我每天做的就是这种事。你想象一下,你用手掌搓木板是什么声音,手掌抹厚厚一层油之后又是什么声音,区别很大。”

“对啊。我买来一千公里时候去4S店保养过一次,他们说很好很好,我后来就没再去过一次。”

柳钧大惊,指着里程表问:“你开了这么多公里,还没换机油?”

这回,崔冰冰收起镇定,心虚地道:“我就市区开开,而且开得不快的,车子也经常洗……”

“这叫隔靴搔痒。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手臂在水泥上磨,多磨几下破皮了。机械也是一样,没有机油保护,很快磨损。既然我看到了,不能不管。”柳钧征得崔冰冰同意,开去4S点,结果人家关门。他就非常热心地联系他熟悉的车行,到店里打开前盖一片墨黑,他忍不住笑出来声来,当场与老板敲定需要换机油及其内部机械的清理。一切安排停当,崔冰冰现场监工,他赶紧溜走去申华东家了。

这边崔冰冰还感激得不行,觉得柳钧耽误约会帮她这个车盲事事安排妥帖才走。那边柳钧一到申华东家,就让申华东家在场众人帮忙打听工行有没有崔冰冰那么一个女人。在场有在工行开户的朋友都帮忙打电话询问,一轮问下来,答案令柳钧吃惊,崔冰冰一点儿没骗他。反而他被大伙儿猛烈取笑,四大行对他冷漠点儿吧,他要抱怨,对他好一点儿,他又要疑神疑鬼,倒是让四大行很难拿捏分寸。

在场的都是车坛老友,来之前基本上已经上网查过国内国外的网站,众人对于纽约的飞机撞大楼,并无太多新鲜见解,与宋运辉提出的并无二致。凑一起基本上还是为了玩,饭后就开起一桌麻将。爬不上麻将桌的柳钧提出国庆节前找个地方吃螃蟹赏桂花,众人一致叫好,很快便拟出最佳地点,最佳行动方案,当场就有人一个电话过去与养螃蟹的联系下最好的螃蟹,有人则是与桂花浓密的农村联系好饭店。申华东当即将方案上传到车坛。

看着申华东上传,柳钧笑道:“刚才我说的那个崔冰冰,就是在豪园门口扔我们一身蛋糕,还骂我们奶油的阿三。”

“什么,那个十三点?正常时候怎么样?难怪你疑神疑鬼。”

“你自己去看,她那车子,估计得修到半夜十二点。”柳钧将崔冰冰车子情况一说,旁边听见的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想到崔冰冰并非无厘头,而是真的找上门来说正经事,对于一个四大行小中层而言已是非常难得,柳钧收起起初走避三舍的念头,与申华东家保姆要了一盒蒸饺,去车行探班。

果然见崔冰冰坐在车行里无聊地拍蚊子看电视。崔冰冰见到柳钧去而复回,开心得不行,跳起来接过饭盒,连声道谢:“柳总,我还替你想到一个原因,你的车子太寒酸,换门面好点儿的吧。”

车老板大声道:“柳总车子不比你的便宜。人家那马力,轰出去小钢炮一样,内行人才买他那车。”

崔冰冰惊讶,“柳总,我对你越来越好奇,回头找时间再去你公司,你得给我讲讲你办公司的思路。”

“不给贷款不让进门,呵呵。”

“贷款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我都倾囊而出了,你还想怎样?见过我这么爽快的人吗?”

“没见过,你态度好得不正常。”柳钧让崔冰冰吃蒸饺,他去帮车行老板修车。等车子修好,柳钧打算掏出钱包,旁边的崔冰冰早眼明手快,把柳钧的手按住,她摸出自己的钱包,将修理费结清。这又让柳钧心中称奇,大好的让他掏钱的机会,崔冰冰却很廉洁。看起来崔冰冰还真是贷一笔款交一个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更让柳钧不适应的是,崔冰冰硬是提出送他回家,而不理什么男士有义务送女士回家这种鬼话。可是半路上崔冰冰又提出请柳钧做她陪练,陪着她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提高她的驾车臭水平。柳钧若非见过崔冰冰将数字如数家珍,真想将她脑袋拧下当木鱼敲。幸好崔冰冰脾气好,笑嘻嘻地一边说自己笨,一边死不悔改,气得柳钧脸色铁青,她才将柳钧扔在小区门口,哈哈大笑而去,仿佛她就是为刺激柳钧的火气而来。

柳钧本就对崔冰冰将信将疑,虽然出于礼貌,十分钟后又打崔冰冰手机问她安全到家没有,被崔冰冰连声赞美得他都会脸红,可是心中疑团还是在电话里跟他爸和盘托出,想知道那女人究竟打什么主意。柳石堂的话让柳钧差点儿跳起来。

“前阵子我不是回家闲着吗,我托朋友去说李××的女儿。那个李现在退居市政协,不过这一家弟妹不少,全在市里当官,势力你可以想象。昨天朋友才回话说李××对你的条件挺喜欢,打算安排个时间先与你见个面……”

“搞什么,相亲?老土,不干。”

“我知道你嫌相亲土,不敢跟你说。那个李××的女儿就在市工行上班,李××是女的,她女儿姓什么我倒是忘了问。”

“是啊,有些人在家是某某某女儿,出嫁后改称呼变成谁谁谁太太……什么,市工行?崔冰冰调戏我?”

“我也怀疑是。否则你想啊,像市工行那种地方,寻常人混到信贷已经不容易,起码得从柜台做起做上好几年。更别提这么年纪轻轻做个小中层,没一点儿背景哪儿行?我明天问朋友打听清楚。”

柳钧终于明白崔冰冰为什么一晚上都笑眯眯的,态度好得不像四大行信贷员,敢情她就在偷看他的好戏,那心情,自然是要多愉快就多愉快。想通这点,柳钧郁闷得直挠墙,生气爸爸一直瞒着他。

因此崔冰冰再次邀约上门面谈的时候,柳钧一口回绝了。正好他也有事,宋运辉亲自打电话过来,让他去设备小修现场看特种配件安装调试,基本上就是大考中的口试。虽然柳钧的产品已经在实验室模拟环境下经受住考验,可是谁都知道现场情况千变万化,弄不好头顶掉下一顶脆生生的安全帽,也会砸得设备失灵。

柳钧带上负责设计的孙工,和这个设计班子的其他三位,一车挤了五个人赶去东海集团。他们去的时候,配件已经安装。孙工爱不释手地抚摸法兰,看看周围塔罐林立的环境,再看看他的宝贝配件,心情别提多激动。柳钧也是一样,可他现在不再是个单纯的工程师,他代表腾飞,他得拿出腾飞总经理的样子来,因此他只能比较克制地拿火眼金睛扫视着周围,指出那部件是进口的,这部件也是进口的,于是愈发显得他的国产货卓尔不群。

但腾飞一行很快就被戴着橙黄安全帽的东海集团安全员赶到安全线之外,原来是开机了。见到这种阵仗,腾飞一行都是肃然,即使原本胸有成竹,在方圆不知几平方公里范围内隆隆升腾起来的机器大合唱声中也变得忐忑起来。柳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深深意识到东海的工厂环境与腾飞大不相同,这一机器开启,可不是一台两台,而是看不到边的一片,无数的管道瞬间充满气液,无数的轮轴瞬间飞转。他这才能理解上回东海设备总工对他的解释,确实,若是他的配件稍有闪失,维修时停工的就是眼前一大片,这种损失,他担负不起。宋运辉当初答应放行他腾飞这种小公司研制的特种配件,实在是天大地大的恩惠,宋运辉该承担多大的风险啊。也只有宋运辉答应,他的产品才能进入东海这种大公司的门。柳钧心里直呼侥幸。

一会儿,有一帮领导模样的人经过,其中就有宋运辉。他们边走边看,走到柳钧一行身边时候,宋运辉跟柳钧道:“不错,开机阶段不出问题,就跟飞机能够安全起飞一样不容易。你去会议室等我,我巡视一圈过去找你。”

“让我们跟着看行吗?我们保证不乱走乱摸,技术人员多看多长见识,方便以后设计更适合的产品。”

宋运辉笑道:“得寸进尺。好吧,跟着,不许走丢,只能走我们大队人马踏过的路。”

这一路,腾飞一行人看得眼界大开。

一行走出作业区,机器声稍微轻下来,宋运辉就停住道:“我们就在这儿简单说几句吧。几年前我曾担任设备国产化的重任。可是等我们将产品设计出来,却遇到无法在国内加工或者寻找配件的难题。有些是设备太庞大,国内设备的动力不够做物理加工,有些则是国内设备的加工精度不够。到最后说是国产化了,结果关键部件全是进口,是个十足的伪国产,最终造价并不比整机进口低。那次任务几乎成了我的心病。小柳的公司敢于走自主创新之路,我大力支持。希望小柳你们耐得下寂寞,抵得住诱惑,在自主研发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们东海,我再三提示,从社会效益而言,我们必须发挥产业领头羊作用,继续广泛发掘优秀的自主研发产品,为国产化创造条件。从经济利益而言,鼓励国产化和鼓励竞争,都是有效降低我们成本的必由之路。老王,你考虑一下,把这个思路形成文件。”

一位姓王的官员领命。而腾飞一行人在如此宏大的工厂背景下,聆听宋运辉对他们的鼓励和支持,一个个激动得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斯人。但宋运辉随即就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对柳钧道:“今天让你们到现场看着,为的是让你们充分了解所提供产品的责任之重,同时,有问题也方便我现场发落。”

“真是太感谢东海集团了。”柳钧不禁激动地说起他最初的产品进入市场之时,被心怀成见的企业以国产货拒绝,他后来如何冒充外企才得以打入。听得宋运辉等人脸上骇笑。可是宋运辉等人回思他们自己平日里选择配件的思考,以稳妥起见,他们可能与柳钧说的那家企业是一样的思路。所以,国产化任重道远,最需改变的正是人们心中固有的成见。

05

宋运辉很喜欢柳钧他们吃蟹赏桂花的安排,他说届时一定与梁思申一起成行。柳钧心想,连宋运辉这么一本正经的人都喜欢这个玩赏计划,那个工作狂钱宏明一准儿也会答应出来散心。果然,钱宏明很喜欢,可惜那天他正在火车上,他希望柳钧捎上因为他不在家,一直关家里不大出小区的嘉丽,让嘉丽偶尔也能放下小碎花出门晒晒太阳透透风。柳钧好生为难,以前他对此也不以为意,但上回在医院被申华东误解后,他开始警惕,首先便是不愿钱宏明因此误会。可是钱宏明取笑他的谨慎,柳钧无奈,只得为朋友两肋插花,而不是插刀。

回到公司,老张喜滋滋地通知柳钧接驾,说原掌管科教文卫,现政协李副主席,明天上午下来调研。老张非常快乐地猜测,可能是腾飞的高新技术企业申请上达天听了,既然这么快就有大人物降临,那么说明腾飞的申请很可能获得认证通过。柳钧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倒是忘了将他申请高新技术企业与那崔冰冰联系到一起了。现在眼看着连李副主席都亲自上门,那么他是不是该插草标卖身了?否则一个老大的政协副主席这么迅速降临他的小公司干吗?不明摆着假公济私,假调研之名行相亲之实吗?

柳钧心里生出无数的反感,他吃过许多衙门里公差的苦头,着实见不得那里面人的工作作风,结果好,他爸背着他攀高枝,李大人上来就是一个公器私用。且不说李大人心中有没有把他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与婚姻挂钩,先说李大人通过办公室下发通知做调研的形式来相亲,他首先看不惯,这其中有太多复杂的味道。

可是反感归反感,李大人通过办公室下达的调研通知他不能不当回事,官府大小公差出巡到腾飞,哪次不是点名要他陪同的,他有拒绝的权利吗?唯有赌气地逐一否决老张提出的什么拉横幅工人列队欢迎等仪式,一切照常,甚至连贴个小通知都不干,就让李大人他们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可是柳钧一边反感,一边担心他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申请。若是他惹李大人生气了,申请会不会泡汤?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税收优惠啊。还有……崔冰冰递过来的那只贷款大光饼……

柳钧一头纠结,一头反感,崔冰冰却又找上门来。因为没有预约,她被拦在门外。柳钧头痛,这对母女,无论哪个都得罪不起,现在很好,只因他爸的一个擅自决定,母女俩将他的公司当成后花园,爱来就来。

柳钧不高兴在办公室等崔冰冰。崔冰冰则是入研发中心如入无人之境,胜似在家闲庭信步,对腾飞工程师们投注的目光视若等闲,直取刚穿上实验室白大褂坐到砂轮面前磨刀片的柳钧身边。眼前的柳钧在崔冰冰眼里非常特殊,她是一个文科生,跟着父母从小接触的环境也算是五花八门,可是充满阳刚的机械工厂却是去得少,而一般的机械工人大约不大能进崔冰冰的法眼,眼前这个则是不同。柳钧戴着有弧度的防飞溅铁屑用平光镜,正专心打磨一块不知什么铁片,形象异常陌生而新颖,却并不将她的到来当回事,这在崔冰冰眼里比戴最时髦墨镜的人更性感。等到柳钧好不容易关掉刺耳的机械,摘下眼镜,崔冰冰见柳钧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了。

柳钧本来对崔冰冰的到来很是头痛,可是一看崔冰冰的装扮,上面亮黄T恤,下面深蓝牛仔,脑袋里立刻闪过一件熟悉的东西,那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在碱性溶液里浸了半截的PH试纸,他的心情才算转好一点儿。

“这种工作,你不可以吩咐别人去做吗?”崔冰冰很有耐心,等柳钧全部操作看似结束,才问一句话。

“乐趣。今天什么事?你今天没有预约,我恐怕没有时间给你。”

“上回跟你交谈结束,我发现你对你公司的资金运作没有一点儿规划。我来给你做方案,报答你把我的车修好。”

“车子保养之后,有什么感觉?”柳钧一边问,一边坐到钳桌前面动手操作。

“轻好多。”崔冰冰自来熟,自己跟去搬凳子坐下。

“不出所料,我也估计你最多只有这么一个感觉。我暂时没有资金规划的需要,等以后有需要一定请教。”

“可是我来找你,跟你说了那么多话,却一点儿事情都不干,会不会害你被你们员工闲言碎语?不如你随便丢个账本给我看……”

“所以我并不建议你来。还有你妈妈,政协李大人是不是你妈妈?刚来电说明天来调研。我这么小的庙,你说她大热天出城来一趟,能看什么?很不值得。你回家帮我说一声,最好别来。”

“嘻嘻,她专程来看你,这个忙我可帮不上。李阿姨不是我妈,我爸妈都是医生,我跟李阿姨女儿是同学加同事。我同学很烦恼她妈限令她跟你相亲,她有个她妈看不上的心仪对象,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来搅局,不过看看你是个做实在事的,不忍心陷害你,就这样。要我给你出谋划策,破坏你在李阿姨面前的印象吗?”

“早说。”听得崔冰冰与李大人无关,柳钧当即对崔冰冰另眼相待,“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传授秘诀给我。既然你专程来了,不能让你空着,跟我去财务室,务必见什么帮我什么。”

崔冰冰看见柳钧的拒绝态度,很是欢喜:“喂,你没见过我同学,别否决得那么快。万一一见钟情呢。我得问清楚,免得到时候你指责我搞破坏,追杀我。兄弟,皇亲国戚呢,以后你想贷款直接找我们行长呢。”

柳钧佯装擦汗:“吃不消,吃不消。再加一码,周日请你吃蟹赏桂花。”

崔冰冰这才满意,快乐地扔下柳钧,让他忙他的,她自个儿活蹦乱跳地找去财务室。她何须人陪?柳钧也满意,周日吃蟹加上活泼的崔冰冰,省得他单独与嘉丽相处。

崔冰冰在财务室快乐地等着吃饭,一等等到夕阳西下,饥肠人在天涯。她坚决要求跳上柳钧那辆据说性能特殊的车子,不断偷眼看辛苦了一天的柳钧,七扯八扯地找话说。但她只要一问车子特殊在哪儿,柳钧就一口拒绝解释。崔冰冰只好问柳钧爱吃什么,她太了解本市饭店,由她领路。

柳钧毫不犹豫:“想吃最最地道的本地菜。”

崔冰冰和他一样,她早摸清柳钧的家底,晓得柳钧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妈妈去世那么久,大男孩又是出国又是创事业的可能不怎么会做菜,因此说是最想吃本地菜,其实想的是妈妈的味道。她犹豫了会儿:“饭店一般吃不到,敢不敢去我家?”

“你会?”

“废话,江湖上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神厨阿三?听我的,我们去超市先买两个包子填肚,然后买菜去我家烧。走进超市,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反正你掏钱。”

柳钧高兴得嘘溜溜吹口哨:“阿三,我爱你。”

在超市里,两人买菜买得夫唱妇随似的。崔冰冰在挑鸡毛菜的时候,忽然感觉对面有点儿异常,抬头,见是一个大美女对他们怒目而视。崔冰冰机灵,眼珠子一转,悄悄粘到正比较两盒蘑菇的柳钧身边,与柳钧指指点点研究蘑菇哪盒更鲜美。等崔冰冰再抬头,她得意地笑了,大美女凭空消失。她也得意地吹个口哨,可惜声音蔫而不响,获柳钧一顿讥笑。

柳钧原本以为到了崔冰冰家他应该打下手。不料从进门起,他就做起了修理工,从灯泡到水龙头,到桌椅到橱门,崔冰冰单独居住的家与她的车子异曲同工,整一个绣花枕头烂草包。等崔冰冰来喊吃饭,他还钻在浴室洗脸台下缠生料带,而台盆下面放着一只挂满锈迹的塑料盆子,崔冰冰就是用这种办法解决漏水问题。崔冰冰连声说不好意思,柳钧反而见怪不怪了,能无耻到不懂换机油把传动件烧墨黑的人,他早对崔冰冰没有指望。

不过这一顿饭吃得极其地爽。崔冰冰果然给他做了一桌清清爽爽的本地菜,无论甜酸油腻,都是他久违的味道,与饭店拿出来的重油重味精极不相同。两人开一瓶红酒,边吃边聊,崔冰冰因为看了柳钧的账本,这回给柳钧提出很多建议,而且她因工作关系见多识广,她的例子信手拈来,让柳钧受惠不尽。

眼看一桌菜惨遭席卷,红酒瓶也是见底,柳钧依依不舍地看着红烧带鱼的盘子,犹豫道:“给我一点儿米饭行吗?你烧的带鱼太好吃,这些汤汁不能倒掉,我拌饭吃。”

崔冰冰目瞪口呆:“鱼汤拌饭?没煮饭,还以为这些菜够吃了。”

“我们买了面条,我去下点儿面。”

“我……来。”崔冰冰瞪着眼睛梦游般飘向厨房,实在不敢相信有人敢用腥气的带鱼汤拌面条。可是,她端上一撮面条后,就见识到了,“大哥,野猫见你也得自愧不如吧。”

“太好吃了。阿三,你家还有不少东西需要修理,我今天没工具,等下我再扫一遍,记个单子,周六继续上门服务。唯一要求,你再烧一桌给我吃吧。”

“想来就来,只要我有空,随便搭伙。”

等柳钧走在回家的路上,唇边挂满浓郁的鱼腥味,小醉意升腾着精神,在秋风荡漾中像只惬意的肥猫,他再回想崔冰冰的这句话。想来就来,随便搭伙?这话钱宏明和嘉丽说出来,他们怎么说,他怎么听,也会怎么做,不会觉得异样。可若是换作现今几乎一天一个以上电话的申华东,申华东出于隐私考虑,未必会说,而他尊重朋友个人隐私,也未必照做。至于才结识的崔冰冰,柳钧毫无疑问地怀疑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想想崔冰冰其人,其性格,柳钧心中只有三个字:没发展。做个朋友倒是挺好,问题是跟女人做朋友犹如河边走路,失脚可能性太大,属高危行业。他并未将此事往心里多想,一笑而过。好笑的倒是崔冰冰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如何如何应付李大人。她仿佛比李大人的女儿更紧张,不过,崔冰冰当然有她的小算盘。柳钧用画法几何的思路俯视崔冰冰的行径,对崔冰冰的小心思一目了然。当然,心中受用。

第二天,李大人本来说好上午来,柳钧等到早上十点,一个电话过来,通知说李大人有事,改成下午。修改行事历,下午继续等。以为一点钟可以获得消息,却被老张泼一瓢冷水,国庆节前,机关下午睡完午觉才能上班,大约两点。再集合,再车队上路,估计到公司最早得下午三点。

果然,三点多的时候李大人驾临,柳钧祭出崔冰冰教的独门秘方,李大人的驾临自然而然地变成公事公办。

世界就此清静。连崔冰冰都来电,谢绝他上门做维修工,因崔冰冰周六出差,晚上才能回家。但是周日清晨,崔冰冰就精力充沛地跳上柳钧的车,上钱宏明新家,那市中心知名的豪宅区接嘉丽。

嘉丽穿一件自己画的T恤,配牛仔裤和帆布鞋,身上不见一丝首饰,但头发明显是坐在某高档美发中心一刀一刀花两三个小时剪出来,全身上下可谓简约而不简单。最关键的是,嘉丽瘦瘦的,即使穿牛仔裤,也显得仙风道骨。

柳钧跳下去给嘉丽开门,崔冰冰在车里惊讶地看着嘉丽,这是个完全与她不同世界的人,那气质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商人妇。一般从太太可以推知丈夫,崔冰冰好奇柳钧的那个朋友究竟何许人也。

柳钧坐回驾驶座后,也变得稳重起来,一本正经地替两个人做了介绍。两人都姓崔。

柳钧跟坐在后面默默打量他车子的嘉丽道:“嘉丽,听听我给小碎花搜罗的曲子,全是我自己弹的,你听着好的话,明天我做成文件传到你邮箱。”

“宏明说,你弹的《小星星变奏曲》很好听。我正想哪天领小碎花去你那儿观摩呢。”

“啊,那我得赶紧把新买的钢琴背回家,旧的太没感觉了,误导小碎花。你打算让小碎花学钢琴?我可以给你写个计划,还可以甄选老师,现在先多听,培养兴趣。你不教小碎花画画?”

“正在培养兴趣呢,你看我T恤袖子上的一朵小花就是小碎花画的,可意识流了。”

崔冰冰在一边儿笑眯眯地听着,也听车子音响中流出来的音质不怎么样的钢琴声,原来柳钧会弹钢琴。她斜睨一眼柳钧那根功能不全的断指,她不晓得伤了一根手指后会不会影响弹琴。那根断指的来历她早有耳闻,以前事件刚发生时候,她当作江湖恩怨的一桩,想不到今天能遇到当事人,而且当事人看上去并不江湖。她很想知道那事件背后的曲折,只是她目前还不到可以打听隐私的级别。但她可以从车子里其他两人的对话中听到很多她不知道的柳钧。

车子很快到约定集结地。一家超市平时车流不大的停车场上已经聚集不少车辆,好几辆好车。崔冰冰看柳钧向一辆牛高马大的大切诺基走去。大切旁边有一小群人,圈子中有个看上去不属于这种游玩场合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气质高雅的美女。崔冰冰从来不是三从四德的料,她和柳钧并肩走进这个人圈子。

“东东,我把阿三给你带来了。”随即柳钧回头又跟崔冰冰道,“你上回生日,说东东比奶油蛋糕更奶油,他日日夜夜惦记你。”

崔冰冰被打个措手不及,但不慌不忙地笑道:“那天晚上没看清你们的脸,要看清了,我直接叫你们菠萝面包。”

众人都起哄,柳钧讪讪地看申宝田的脸皮,见申华东也是在审视他的脸皮,众人都在看他俩的脸皮。柳钧连忙借口预付活动款,走开找人。申华东索性把阿三生日那天的德行说出来以飨听众。众人大笑着各自上车出发。申华东今天无法开他的烧包跑车下农村,只能开着宝马在前面开路,他这一车载了四个女孩子。

柳钧拿上梁思申递给他的一只对讲机上车,他感觉宋运辉可能有话要跟他说,心里非常忐忑,上车就将对讲机打开,不即不离地紧随大切诺基。果然,一会儿就有信号传来。

“小柳,你选择部件表面材料的时候,忘记考虑我们类似企业的工作环境。酸性大气环境,对表面腐蚀很明显。我带着照片,你等下看看。”

“呃,会不会导致你们停机?腐蚀程度怎样?我立刻去看。”

“目前我让做了表面防腐,基本上可以拖到春季大修。但表面防腐……应该不是你追求的境界。需要批评你的是,这么重要的工作环境,竟然没有考虑到,是个不该有的疏忽。”

“宋总,非常谢谢你如此关心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部件。但请容我解释,我研究过东海的工艺,我以为应该有安装脱硫装置的。而其他酸性腐蚀我都有考虑。”

对讲机好一阵子的安静。崔冰冰听着不对,冲柳钧挥挥拳头。柳钧也早又按下说话键:“是的,我的疏忽,我进入厂区闻到气味,就应该有所察觉。”

“你的解释是对的,十几年前引进设备之初,我也遇到过类似国外尖端设备到中国水土不服的问题,忘了提醒你。我当初对引进设备的考虑有这些小经验……”

崔冰冰惊讶地听着那个高高在上,她以为接触不到的东海宋总像教育自家弟子一般,与柳钧闲闲道出经验之谈,她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她工作那么多年,清楚一个前辈对一个晚辈如此传授经验,是多么的不易。哪有几个长辈有这等耐心,即使柳钧大把大把地行贿宋运辉也未必换得来这种人的耐心。她不由得回头看后面嘉丽的反应,她却见到嘉丽拿着复杂的单反相机聚精会神地对焦窗外,全不搭理。柳钧的朋友全都出乎她的意料,崔冰冰对柳钧好奇更多。

“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公司ISO9000证书拿不出来,怎么办?目前几乎所有规范化企业,对供货企业的质量管理体系认证都有要求。”

“其实那个没用,那个体系还不如我的,尤其是认证机构的态度与水平,我大不认同,而且我得为此增加人员编制。这种对企业并无助益只有麻烦的认证,却要不菲的认证费,还有未来需要复审,劳民伤财。不过我已经在排队了。只能认证,否则竞标去没有证书首先被硬杠子敲下来。还有个ISO环境认证,也不得不做,完全是形式主义,未来我可能得实际做一套,为ISO另外备一套假文件。”

“小柳你听着……哈哈哈,我们都在笑你。”柳钧听到对讲机里传出嘈杂的笑声,夹杂着隐约的对话。旁边崔冰冰也笑道:“这纯粹是孩子话。”

终于等到那边笑够了,说:“我们笑完了,over”,柳钧才能按下通话键:“今天不一样嘛,出来玩,让我发发牢骚。你们真不知道那认证费我是怎么谈的,还有安排日期,还有什么工作餐,你们不知道我为此认了多少所谓的朋友,占去我多少宝贵时间。可是,那帮大爷又非我出面不可。我无法不听,因为他们是局里的处长挂帅,谁敢得罪?这不是认证公司质量管理程序,而是认证我的公关手腕,我的大弱项,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宋运辉又笑,但是笑毕,立即严肃地道:“我们系统的采购,有条明文规定,就是质量体系认证。相信未来有类似规定的企业将越来越多。明天你把剩下的两只试用件拉回去,重做表面处理。不拿到认证书,不能再进门。”

这个问题对柳钧打击很大。崔冰冰看到柳钧不明显地皱起眉头。相识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柳钧皱眉头。“宋总,我们这种小型制造企业,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有数不胜数的不合理社会成本冲着我们伸手,隔几天就给剥去一层皮。前不久就有一个工种的培训年审,公司花钱去培训,上课马马虎虎,最后考试,上面考官读答案,下面照抄,考卷拿上去,全部人当场通过。这样的培训这样的年审有什么用?可如果不参加,这个工种没有敲这一年的年审章,很快调查小组就顺藤摸瓜上门,抓住罚款。更荒唐的是,年初工业区派出所通知我们被评为什么综合治安优胜单位,要我们拿200元牌匾成本费,去换一只优胜单位牌匾,我连忙说我们去年发生好几起治安事件,不配不配。到处都是这种花钱买证的现象,我非常反感,非不得已我尽可能拒绝,因此是工业区出名的刺头。包括这个ISO质量体系认证,社会上有许多认证机构,可是我们不能去那些机构认证,因为我们常年有产品出口,出口必须仰商检海关的鼻息,而商检的出口处正是ISO质量体系认证的主导单位,所谓一个班子两套牌子,我们只能乖乖去它那儿认证,接受高价认证。但据说,公关一下价格就可以商谈。我没有选择公关。与此同时,因为ISO质量体系据说是近年才引进中国,从突破到普及,到目前的单位采购招标以ISO质量认证为硬杠子,这两年算是达到高峰,因此需要认证单位众多。可又由于前面说的非去某个认证机构认证的原因,导致认证塞车,我们唯有排队等认证。可因为我不愿公关,眼看不断有后来者加塞,不遵守排队秩序,我公司的认证于是一直排不上日程。我本来一直想方设法避免被ISO硬杠子打到,宁可等,也不愿打开这个主动公关作弊的潘多拉盒子,包括我目前最迫切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可现在看来,我可能等不起。还有一个问题,我虽然跟国内机关接触才两年多,可是凭经验,我已经清楚在ISO质量体系认证这种弹性工作中,他们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这些直接决定认证的通过与否。所以我说认证其实是对我公关能力的认证,可我打心底不愿做这样的认证,不止是认证费用的问题。”

对讲机一时安静下来。车厢里也忽然安静,连嘉丽都放下手中的相机,看向柳钧。崔冰冰更是惊讶地看着柳钧,原以为柳钧刚才说的是孩子话,这么长篇累牍地听下来,才知柳钧这个理想主义者心底的挣扎。因已知柳钧关闭说话键,崔冰冰好意提示:“你对宋总说这些话,会不会不合适?他的身份和他与你的关系,你考虑过?”

“找一个可以说这种话的人很不容易,我嗅到宋总身上有同类的气味。即使说错,也没有什么后果。”

“我不这么以为。”

“谢谢,我知道分寸。”

崔冰冰无言以对:“对不起,我多嘴再说一句,你遇到的问题,其实其他企业一样遇到,你有必要这么怨吗?”

“如果真是这样,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那么我掏再多的钱也只能忍着。可问题是那么多规则只约束守规则的人,执行规则的人作弊,使得企业站在不同起跑线上。比如说排污,我严格遵守规则,每年投入的环保费用需要计入成本。但是有人沟通机构,肆意排污,赖掉这笔费用,无形中他的成本就比我降低了。又比如说劳动保险,我按照规则给员工上劳动保险,可是有些地方管理不严,有些企业则是沟通机构,于是他们的人力成本就降低了。那么做同样的产品,我守法的成本这么高,谁给我提升产品价格?我守法反而导致我产品的竞争力削弱,这正是我目前面临的问题。我的产品,如果是核心技术容易被复制的,只能生产几个月,在几个月内可以有比较好的利润。等市场做开,被模仿厂家盯上,高仿品出来,我基本上就没有竞争力了。我只能退出这个市场,将技术卖给连模仿都做不到的厂家,让这个市场恶性竞争去。我现在的问题是,我目前研发出的可控核心技术的产品正在东海试用,如果试用成功,以东海的背书,我就可以向全系统推广,这其中宋总帮我极大的忙。可如果因为手中没有ISO质量体系认证而被退回,我如何对得起宋总的赏识?而且,退回后再进,对产品信誉的影响是大大的不同了。再有一个问题,退回,将严重打乱我的年度工作安排。”

“亏本?”

“对。短暂停工。”

“守法步履艰难,违章却诱惑无限。很煎熬。”

“我不是个合格的老板。”

“前提是这个大环境,这个大环境下,你不合格。”

这时,对讲机又响起:“小柳,刚才我和我太太不应该取笑你,我们道歉。”柳钧惊讶地与崔冰冰对视,崔冰冰轻道:“你们还真对味。”

宋运辉那边继续说下去:“但是质量体系认证必须做。我举个例子,我为什么敢开口放行你寂寂无名小公司的产品进入东海,正是因为我机缘巧合亲眼看到你公司的细节,又跟你有一席长谈。然而对于那些对工厂运作不熟悉,对质量管理无认识的人,或者是对工作不上心的人,他们判断你企业如何,只能靠公认的标准,公认的认证。质量体系认证就是这么一回事。哪怕你看不起这个认证,你也得去做。”

“妥协的问题,大概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以后可以交流经验。”梁思申接了丈夫的话,“我的想法是,坚持理念,但设法谋求生存,这样,才可以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影响更多的人,改造更多的世界。我是行动派,但或许也有人认为生存不能凌驾于理念,那么各自求索吧。”

梁思申的话给了柳钧理论基础,或者说是借口。他面对的若只是自身的生存,他宁愿不妥协而求良心平安,可他而今肩扛的不是他一个人的生存,他从宋运辉提出需要质量体系认证那一刻起,已经没有第二选择。他今天算是向宋运辉夫妇撒一个娇吧,起码他没认错人。他更敬慕宋运辉。

这边,梁思申问丈夫:“柳钧会不会太任性?他若是跑单帮便罢,可他现在手下有百来号人吧,这么书生气还不误事?”

“你放心,任性需要有资格,只有特别有底气和身无长物的人才任性得起来。柳钧是聪明人,他知道今天出来玩大家都轻松,知道我欣赏他,撒撒娇而已。”

“这么大的人还撒娇……”

“知识分子,情绪比其他人种复杂点儿。但只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就可以了。那家伙确实厉害,他手下那帮工程师跟他一样都是神人,他那套研发体系极其有效,我以后还得压任务给他。你知道他那个部件试制出来,国产化的话,那得是我们系统设备国产化的一个里程碑,等慢慢攒成系列,我一年可以节省不少外汇。他自己也可以收获很好效益。所以我要对他精益求精,压着他多做事。那种认证小事,估计他接触那些官僚时候给气着了,赌气过后会想明白。”

“可是他心里纠结的那些事儿,跟我以前差不多啊。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可你当初还装作挺重视的。呀,我刚才又自以为是了一下。”

“没,没,你不一样……”宋运辉发现按下那头,翘起这头,这头的麻烦更大,这头他当局者迷。

另一辆车子里,崔冰冰疑惑地看着柳钧,直截了当地问:“宋总夫妻为什么纵容你?”

“什么叫纵容?这叫朋友,好不好。”

“谁跟你朋友,你在他们面前有资格吗?为什么纵容?”

“你不就是想逼我说傻子拿大牌吗?”

“你拿的是什么大牌?”

柳钧被崔冰冰问住,回答不出来。是啊,宋运辉为什么帮他,总不至于因为他帮宋运辉安排太太的活动吧。看东海那些人在宋运辉面前噤若寒蝉,他对宋运辉似乎还真太随便了点儿。“我刚才说话会不会太过?”

“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都不为过。我只是想不通。”

柳钧被崔冰冰提醒,下车后收敛了一点儿。但他收敛,并不意味着其他人收敛。一伙儿来的都是好事的青年男女,到了农村广阔天地异常兴奋,不知谁从后备箱摸出一只足球,一帮男的一哄而上,自觉组成两队,在晒场上踢将起来。昨天刚下过雨,晒场又是泥又是水,一会儿工夫,个个成了脏猴子。场边女孩子们尖叫助威,不亦乐乎。柳钧将宋运辉也拖下了场。说真的,他心里还真对宋运辉敬而不畏,只觉得这是个大哥一样的人。

崔冰冰既然大号阿三,自然是个不肯站场边呐喊做超短裙状的人。可是足球对抗激烈,她晓得硬邦邦的足球砸身上是什么滋味,因此连守门都不敢做,绕着场子做起捡球的勾当,竟与场内的人呼应默契,只是也很快一手一脚的泥水。

终于等那么多的螃蟹一锅一锅地蒸熟,一帮泥人才肯罢手,申华东先追着跟他车的其中一名女孩子一个大熊抱,惹得女孩子惊声尖叫,泥人一个变俩。大家一看好玩,纷纷效仿,惊叫声此起彼伏。崔冰冰足球踢不上,模仿非常积极,转身找到嘉丽,飞奔过去大大地一个拥抱,在嘉丽背后印上两只泥手印。也有自己撞上去要求变泥人的,那就是梁思申。崔冰冰不配合,甚至比男人们还积极,柳钧当着同车两位女士的面不得放肆,只能去河边洗手。

运动过后,大家吃得特别尽兴。柳钧本想照顾比较文静的嘉丽,可发现嘉丽早被崔冰冰罩着了,两人混得似乎比他更熟。他便抓紧时间缠着宋运辉请教问题。申华东机灵,赶紧割地赔款和崔冰冰换了位置,坐到柳钧身边加入讨论。两个新进,一个老手,问不完的问题。可把宋运辉郁闷死,他太太的螃蟹腿还等着他剥呢,可两个傻大胆的看不懂他的脸色。

但宋运辉发现,即使在场没人很拿他当大爷供着,他依然玩得很开心,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放下一切,坦荡地玩闹过。于是他变得比梁思申更向往集体活动,等吃完饭,赏完桂,大家各自上车回家的时候,宋运辉忍不住追问柳钧和申华东以后还有什么活动,搞得柳、申两人很是吃惊。

柳钧更吃惊的是嘉丽的态度。他们吃完螃蟹吃烧烤,嘉丽就说这是以毒攻毒,一天玩下来一张脸玩得红红的,难得脸上布满很不沉静的笑容。柳钧送她到家,嘉丽几乎是跳着出车门,跳着上楼去。因此柳钧毫不犹豫给钱宏明打电话,责问钱宏明只顾工作不顾家。

但钱宏明也有理由:“柳钧,我比你清楚嘉丽,你能想象嘉丽跟朋友在酒吧拼酒吗?她连出去看电影都不愿,宁愿在家看碟。但我知道她喜欢这次的活动,才会积极鼓励她参与。你看,谁对?”

柳钧一想也对:“你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不仅我见不到你,连你老婆都扔给我照顾。”

钱宏明笑道:“你这家伙,回国后口头语日见匪气,我太太,别什么老婆老婆的,粗俗。等我忙过这阵子,回来跟你好好聊聊,我最近大补特补WTO知识,回头向你传达,看起来我得开始留意进口。”

柳钧斜睨一眼旁边的崔冰冰,隐晦地问:“是不是去年帮我那次的进口模式?”

“有完善,有进步,有提高,哈哈。”

柳钧对进出口贸易一窍不通,迷迷糊糊放下电话问旁边的崔冰冰:“你们银行有没有安排WTO的学习?”

“有,但很泛。我个人收集了点儿资料,需要的话,我明天复印一份给你。”

“非常感谢。我请你吃川菜,我前天吃了水煮鱼,惊艳啊,真想与你分享。”

“为什么想跟我分享川菜?”

“印象中女孩子大多喜欢吃的环境,你应该比较不同。一起去吧,去吧。我回家换套干净衣服,一小时后来接你。OK?”

崔冰冰将信将疑地答应。一小时后,她见到一身休闲但一身名牌的柳钧,这人竟然大胆地穿太阳黄的T恤和土黄的帆布裤,一下子就从灰扑扑的人丛中出挑了。她还收到小小一束白玫瑰花球和一瓶香水。崔冰冰变得疑神疑鬼,直接就问:“你想干吗,贿赂金融系统国家干部?”

“周末,放松点儿啦。”

“哦,明白了,你周末很想风骚,可惜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把花束pass给兄弟?”

柳钧但笑不语,车子滑出小区才道:“我不知道哪天才能修炼成宋总的段位,恨不得用一个月时间,什么都不干,就跟在宋总后面拎包偷学。”

“原来你这是真心话,中午你说差不多话的时候,我还想你脸皮真厚,马屁当众拍得山响。含蓄点嘛。”

“我一个体户,有什么可含蓄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直接说。又不是你们金融系统国家干部。”

“你据说还是归国华侨、海外学人、高级知识分子、留德博士,哇……”

“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怎么分进银行的?据说这种国家单位很难进,银行等油水单位尤其是,你那个信贷职位更是人人打破头想进而不得。”

“父母领进门,修行靠自己。我爸是本市心血管一把刀,认识的都是富贵病人,而富贵病人下半辈子都离不开好医生。问这干吗?不可以嘲笑哦。”

“笑你干什么,我也是靠着我爸的基础,才能顺利在国内发展;否则一开始只能打工。起跑线太重要了。”

崔冰冰请柳钧去一条小街拐一下,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她去做什么,她最近贪吃黄油煎牛排,害得腰围猛增,不得不将几条裤子放到相熟裁缝店放宽裤头,又顺便在那店里量身做了两件真丝睡衣。可是她见到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她的同学,李大人的女儿沙菲,因这家裁缝店本就是她们姐妹淘的据点。偏偏柳钧挺自觉,一看见崔冰冰拎的袋子挺大,就跳下车去做苦力。于是他被沙菲见到,沙菲坚决要求做两人的电灯泡。崔冰冰急得要死,柳钧却无所谓,周末反正没事,多加一个女孩吃饭多一份热闹。

一行上车,触目便是雅致的花球和香水,沙菲让崔冰冰从实招来。柳钧在前面道:“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贿赂金融系统国家干部,以求骗得仨瓜俩枣。”

沙菲道:“说得这么赤裸裸,才是有问题呢。”

崔冰冰连忙道:“那啥,东东,我给你介绍,沙菲,我同学,她妈妈李阿姨也最喜欢我。”

柳钧立刻拎清了,暂时冒充起东东申华东来,不敢惹沙菲这种人。等会儿有手机呼叫,他就立刻借口公司有紧急情况,将两女拉到饭店,他自己先溜了。崔冰冰才松了一口气。

不料沙菲却暗自记下柳钧的车牌号,缠着她妈妈去查车主,一查,原来车主正是那个柳钧,拿来的登记照片复印件显示,这个自称东东的人不是柳钧是谁。母女一番推演,立即摸清前后因果,这崔冰冰不要脸的,先她们一手将柳钧拦截了。

问题既然搞清楚,李大人直接找崔冰冰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崔冰冰无奈之下,只能苦笑着给柳钧去电话。

“柳钧,我跟你道别的。晚上有空出来,我请你喝酒。”

“不巧,我出差,回母校。我买的是周四的回程机票,我周四找你。怎么回事,道别?”

“呵呵,我做了一件坏事。说是帮同学相亲,结果……呵呵,我同学其实没中意的男朋友,她和她妈现在很满意你,很生我气。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反正你有机会。周四不用找我了,我已经赶紧打包滚蛋了。”

“呃,你……你别放弃工作,我可以向李大人说明情况,我确实有女朋友,与你无关。”

“谢谢你好意,不用啦!我还真横刀夺爱了,哼哼,太巧,我生日许愿完毕,你就跳出来,老天注定。我不怨谁,反正一身本事,哪儿都一样吃饭。我去上海工作,眼下股份制银行到处招兵买马,我很抢手。”

“别莽撞,这边是市分行,国企,稳定,而且你已经打稳基础,站稳脚跟。”

“不碍事,刚毕业没出息时才削尖脑袋混国企呢,现在只觉得束缚,正好也想跳去外面看看,真正摸透市场化的路子。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你回母校干什么?科研联系?”

“也在做坏事。我申请高新技术企业认定,想请母校教授助一臂之力,工程院士呢!周四真已经走了吗?”

“呵呵,看起来潘多拉盒子正式打开了。柳钧,临行不负责任地问一句,你喜欢我吗?”

“喜欢,但不是爱。所以你滚蛋得很冤。我跟李大人说说吧,都是我的责任。”

“你少惹她,你家大业大,惹不起官场的人,不像我卷包就走,他们拿我爸妈也没办法。除非你想做乘龙快婿,那么我建议你赶紧。”

柳钧觉得很内疚,崔冰冰打包滚蛋,总是与他有一部分的干系,也感激崔冰冰为他着想。可是崔冰冰很潇洒,她说人难得有一次犯浑的体验,那感觉比嗑药还迷幻,人一生有这么一次,也算是赚到,她一点儿不后悔,一切向前看。柳钧以往对崔冰冰不过是马马虎虎,此刻不禁刮目相看,可是崔冰冰已经不需要了。

06

柳钧回到母校逗留几天,母校而今除了建筑物日新月异,思想观念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非常世俗。而柳钧同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抓住留校读研即将升为副教授的同学将系里近年的科研成果删滤了一遍,找不到适合腾飞的,可是他依然与系里签了五年共同研发协议,价格不菲,按年付款,重点在于“共同”,而非“研发”,以他母校响当当的名头,这个“共同”拿出去,值得真金白银。

这一大笔钱花得柳钧心如割肉,折算一下都可以买地建车间了。但是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相比申华东为高新技术企业的投入,他的已经是小巫见大巫。好歹他大学出身豪门,进了大学遍地都是同学,满地都是内奸,自然比申华东好说话得多。

回家,他就主持改进从东海集团退回来的试样。好多传奇故事中描写一种新事物的发明,那真是脑袋一拍急转弯,答案就摩西开海一般奔涌而来,给现代文明带来光和电。现实,则是又傻又苦,非常无趣,几个小组的人分工协作,海量的计算,海量的测试,海量的分析,稍微耐心差点儿的人,熬过三天,绝熬不过一周,那过程唯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枯燥。

但柳钧今时不比过往,他还得管企业的日常运转,管春节后预定召开的腾飞公司历年研发成果研讨会。因此,研发中心里面的工作,他只能做个牵头人,做个协调人,做个决策人,而具体的研究工作,都已经渐渐离他而去。他心里非常可惜,可也只能那样。

等产品完美地呈现,柳钧拿去交给宋运辉献宝。宋运辉看一眼产品,看一眼显然是带着刚钻出实验室的疲累,滔滔不绝介绍设计改进思路的柳钧,竟是一口答应出席腾飞的研发成果研讨会。柳钧高兴得跳起来。有他的工程院院士导师,再有一方诸侯的宋运辉,这两个大头压阵,他的研讨会档次自是非同小可。果然,当他搬出这两人的名字两人的衔头,再去邀请高新技术企业评审小组成员来参加研讨会,人家赏脸了。这一仗,其中错综复杂而微妙至极的人际关系,是柳钧第一次接触第一次理顺,他累不死,但他能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晕。诸如请甲的时候不能请乙,请丙必须亲自出面,请丁必须在请戊之前,会场的排位必须根据行政级别,如何将学位折算成行政级别等等,若不是有经验老到的老张相助,柳钧很怀疑他早已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这段时间柳钧几乎是心力交瘁,没有精力给产品更新换代,淘汰已经被遍地模仿、价格跌到不能再低的产品。为了维持工厂的生产,为了给公司一个正常的表象,为了让员工察觉不到公司面临的艰难,春节后能积极放心地一个不落地回公司上班,即使产品价格已经跌穿盈亏线,柳钧依然坚持保质保量地生产,生产一天亏一天,亏得柳石堂一颗心滴血。可是员工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今年工资奖金收成很不错,春节大休假后回来就换做国际领先的新产品,明年一定会更好。因为柳钧的亏本维持军心,今年春节前柳钧不用担心节后人员跑空,老张还告诉他,有些员工回家前细细打听公司招聘细则,希望介绍自家合条件的七亲八眷来公司上班。可见再精彩的思想工作,不如工资表上白底黑字的数字够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