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20卷 第二章 左骑军几近覆没,三宗师联袂赴边

秋分一过,凉州关外战事骤然吃紧。

先前凉莽双方斥候在关外地带的泼洒游弋,势力大致持平。北莽马栏子虽然人数占优,但由于龙眼儿平原一役,最为熟悉边军地形且同时战力最出众的两支精锐斥候董卓的乌鸦栏子和大将军柳珪的黑狐栏子几乎损失殆尽,后续跟随大军推进到虎头城以南的马栏子,不好说是无头苍蝇乱撞,但比起对地理形势无比熟稔的凉州二等斥候,依旧占不到便宜。双方一旦遭遇突兀接触战,凉州关外斥候都得到军令绝不可擅自缠斗,可北莽马栏子却被责令务必不计伤亡主动攻击。许多次狭路相逢,哪怕北莽马栏子在局部战场上兵力处于劣势,也依然悍不畏死地发起冲锋,即便以三换一也在所不惜。财大气粗的慕容宝鼎亲口允诺,只要是推进到前线的马栏子,不论麾下嫡系还是别部兵马,皆可不仅以斩获首级多寡论军功,更可凭借己方战损换取战功!

在北莽这种不可理喻的激烈进攻态势之中,北凉斥候在单次战役不曾出现重大伤亡,但是一次次损失不断累加之后,短短两旬,拒北城藩邸从左右骑军那边传来的谍报获悉,已经战死七百余人!

凉州边军不得不开始聚拢小股斥候,同时收缩侦察防线的宽度和深度,果断放弃了那种寥寥一伍斥候便敢大范围游弋大纵深出入的冒险举措。当初北凉选择重视流州战场,不惜向西倾斜兵力的后遗症,例如李翰林率领白马游弩手全部转移进入流州,就逐渐凸显出来。不说拒北城对包括怀阳关、柳芽、茯苓、重冢在内一关三镇那条边境防线的掌控力,在北莽马栏子大规模疯狂向南渗透的形势下,与左右骑军的联系也越发稀薄,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左右骑军作为北凉边军第一大野战主力,主要作用本身就不在于杀敌,而是作为拒北城和怀阳关防线的衔接,防止北莽骑军彻底分割凉州关外战场。但是目前来看,除非慕容宝鼎拥兵自重,不愿折损冬雷精骑和柔然铁骑,放缓南下的马蹄速度,凉州斥候趁机重新夺回主动,否则就棋盘来看,双方中腹的兵力对峙,大局已定。在这期间,拒北城内那位北凉道唯一官居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经略使李功德提议让李翰林率领流州剩余白马游弩手全部返回凉州关外战场,却被年轻藩王和副节度使杨慎杏同时拒绝。

流州老妪山那场注定名垂青史的壮阔骑战,结局如何,凉州关外拒北城尚未获得准确谍报。上一封出自凉州将军石符麾下斥候的六百里加急兵文,如今还端端正正摆放在签押房隔壁那座小书房的案头,哪怕明知这位积威深重的新凉王对大楚双璧格外器重,不亚于两员出身北凉本土的心腹爱将郁鸾刀、曹嵬,但是石符亲笔的那封兵文,依然措辞直白,透着沙场厮杀的独有残酷:“谢西陲部僧兵于无险可依无路可退的廊道,以一万五步卒阻滞的五万骑军,恕我无法救援。末将只会按照既定方略阻滞南朝残余边骑的南下之路,联手宁峨眉部四千铁浮屠,定然隔断黄宋濮部主力北退之路,谢西陲与烂陀山僧兵是死是生,我清源军镇骑军爱莫能助。”

其实真正的沙场无情,更在于石符兵文的言下之意,即我石符部骑军哪怕能够及时赶至廊道战场,只要谢西陲部步军若仍有余力阻滞南朝边骑主力,那么清源军镇骑军便会遥遥停马远处,选择见死不救!以防南朝骑军主力放弃驰援老妪山,而是果断向北逃窜,返回南朝重新散入大小军镇关隘。

年轻藩王没有召集将领大佬去往议事堂商量此事,甚至没有将这封石符事先叮嘱“直达书房”的兵文,下发送往兵房浏览传阅。那个黄昏,徐凤年在书房静坐片刻,便提笔写了一封信交还凉州将军石符,内容同样言简意赅,大致是说那条廊道战场的后续处置,石符你既为一州将军,自然便宜行事,不必事事禀报拒北城。当年轻藩王最终在信上大片空白处盖下那方“北凉王”公印后,那名青衫参赞郎拿着公文转身匆匆离去,年轻藩王独坐书房,沉默良久。

夜凉如水,拒北城藩邸依然灯火辉煌,一阵阵脚步如密集更鼓声,不绝于耳,早已习以为常。

徐凤年正在书房低头凝视桌上两幅以老妪山和怀阳关为主的形势图,猛然抬头,看到杨慎杏、顾大祖和白煜三人联袂走来,脸色凝重至极。顾大祖嗓音沙哑,开口沉声道:“刚刚得到消息,慕容宝鼎亲自率领兵力各为两万的冬雷精骑和柔然骑军,加上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的三万援军,先后攻打陆大远部左骑军主力两万四千人,周康和李彦超救援不及!”

杨慎杏苦涩道:“如此看来,先前与右骑军李彦超交战的一万柔然铁骑,只是诱饵而已,剩余两万柔然骑军早已与慕容宝鼎的嫡系兵马会合,从一开始就是直奔左骑军而来。所谓分兵两路以三万柔然骑军直扑我凉州右骑军,慕容宝鼎坐镇两万步军大营按兵不动,都是幌子,事实上是以那两万步军假扮柔然铁骑,最终与王勇合力围剿左骑军。”

徐凤年脸色微白,呢喃道:“两万冬雷私骑,两万柔然铁骑,还要加上三万宝瓶州精锐骑军,整整七万北莽头等骑军啊。”

杨慎杏刚要开口,便见白煜扯了扯这位春秋老将的袖口,眼神示意老人暂时不要说话。

正襟危坐在书案后的年轻藩王缓缓抬起头,问道:“北莽蛮子伤亡如何?”

杨慎杏尽量平缓心中激烈情绪,答道:“慕容宝鼎并未一次性投入全部兵力,在冬雷私军战损九千余人后,依旧不曾撤离战场,然后一口气投入两万柔然铁骑。陆大远……左骑军战至王勇部骑军杀入战场,当时剩余冬雷骑军已经不得不袖手旁观。战场之上,几乎已无柔然铁骑的身影,宝瓶州骑军依然损失六千余人。左骑军仅有八百骑杀出重围,返回拒北城。左骑军第一副帅陆大远,连同其余两名副帅,皆先后战死。”

初秋时分曾有左骑军健卒,在拒北城外百骑振臂放鹰,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顾大祖突然直言不讳道:“左骑军既没,右骑军独木难支,已经无法牵制拒北城以北、重冢以南的凉州关外形势。王爷绝对不能答应周康和李彦超的主动求战!”

徐凤年点头道:“立即传令给周康、李彦超两人,右骑军竭力避开北莽接下来的南下主力!”

白煜有些无奈道:“那位锦鹧鸪的军令状其实也到了杨节度使的兵房,从主帅到三名副帅和所有校尉,都签押了血手印,请求死战,保证至少全歼慕容宝鼎部冬雷骑军和王勇部主力。”

徐凤年站起身,厉色道:“那就再加上一句,明确告诉周康和李彦超,想要死很容易,胆敢违抗拒北城军令,我徐凤年亲自去关外拧下他们的脑袋!”

从未见过年轻藩王当面震怒的杨慎杏悚然而惊,顾大祖轻轻叹息。白煜泰然自若,微笑道:“拒北城如此回复右骑军,杨老将军和我这位凉州刺史就轻松多了。”

三位拒北城大佬各怀心思迅速离去。在礼房当值的王祭酒拎了两壶绿蚁酒走入书房,看到那位年轻藩王尚未落座,此时正站在书案后,俯视桌上两方大印。一方自然是那名动天下的凉王印,被整个离阳永徽年间视为天下权柄最重的一块小物件,二十年间,西北边陲,只要涉及五千人以上的调兵遣将,都需要盖上此印。此印形制与如今赵室朝廷如出一辙,仿制春秋中原正统大楚的样式,属于玉箸篆玉印,篆文笔画肥瘦均匀,末不挑锋,深谙儒家中正平和之意,一向被誉为书法正宗。但是这方凉王印旁边,还搁置有一方早已退出北凉官场的大印,徐家铁骑跟随封王就藩北凉的人屠徐骁进入北凉后,这方被习惯称为“大将军印”的古朴铜印,偶尔还会见于一些重要的关外兵文,但随着世子徐凤年正式世袭罔替北凉王,就彻底离开边军视野。将军印用柳叶文,铜印虎纽,方三寸三分,厚九分,形如虎踞龙盘。如今离阳军伍征、镇、平三字打头的常设实权大将,早已转用螭鼎文的银印,将字体如刀的柳叶文弃而不用。清凉山其实还有一方大印,主要用以北凉道官员升迁调度,徐凤年破格留给了副经略使宋洞明,准其在公文批红后自行加盖此印,以彰其“独掌权柄”的超然地位。

王祭酒落座后,打开两壶酒,身体前倾递给年轻藩王一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老儒士自顾自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大呼痛快,然后斜眼望向徐凤年:“我已经听说左骑军的事情。有些话,在肚子里积攒了小二十年,不吐不快,你也不用说什么,喝酒听我说便是。”

徐凤年轻轻坐回椅子,点了点头。

这位享誉朝野的文坛宗师士林领袖缓缓道:“我对沙场兵事,一向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所以除去带了些读书人来你们北凉,还算小有功劳外,也就没啥拿得出手的功绩了,就只能安心待在穷乡僻壤的书院做学问。这么多年里,我多次偷偷游历北凉,与徐骁见过几次,就与听潮阁里的李义山见过几次。徐骁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下棋本事是当世末流,悔棋功夫却是世上第一流,所以我不爱跟他打交道……”

察觉到年轻藩王的古怪脸色,老夫子继续厚颜无耻道:“李义山是超拔流俗的罕见人物,理所当然会眼高于顶,唯独将我视为知己。”

徐凤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差不多就够了啊。”

这位老夫子约莫是喝酒呛到了,咳嗽几声,那壶绿蚁的酒水洒满衣襟,老人随意拍了拍袍子:“在听潮阁顶楼闭关的李义山站得太高,看得太远,所以难免寂寞。古来圣贤皆如此,逃不过的。我每次去那边登门拜访,别看李义山没给好脸色,但其实我晓得,这家伙心底肯定是有些欣喜的,有几次喝高了,李义山还会跟我说一些肺腑之言,从不说离阳朝廷那边如何,说谋主徐骁少些,说西北边事多些……”

说到这里,极有倚老卖老嫌疑的老夫子略作停顿,喝了大口绿蚁酒,先闷在嘴里,然后猛然仰起脖子,瞬间倒进肚子里,年迈身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战,沧桑脸颊红润了几分,这才继续说道:“对于文人的运筹帷幄,读书人的用兵韬略,我不服离阳元本溪,更不服南疆纳兰右慈,甚至连黄龙士也不服,至于连死后也压着李义山一头的赵长陵,嘿,就更别提了。至于为何赵长陵能够生前死后都比李义山的名气更大,李义山自己也好,肚子里其实门儿清的徐骁也罢,都有苦衷。李义山是寒士出身,大楚豪阀王孙赵长陵,差不多是如今西楚宋茂林那棵‘宋家玉树’的身份,赵长陵当初选择辅佐落魄之际的徐骁,是什么阵仗?浩浩荡荡八百家仆啊,你能想象?反正老头我是不愿意去想的,越想越艳羡嫉妒嘛。徐骁想要赢得大江南北的士族支持,赵长陵就是一杆醒目的旗帜,要不然徐骁会说‘全军可战死,赵先生必须活’这种混账话?”

老先生笑了笑:“当然了,赵长陵的本事也很大。徐骁在春秋灭六国的中后期战事里,赵长陵出力颇多,名声大噪,口碑之好,以至于连离阳老皇帝赵礼都想要请入庙堂中枢封侯拜相。而李义山呢?老皇帝赵礼从没有提及,事实上徐骁每次上报军功,对赵长陵推崇得无以复加,奏章捷报写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但只要是有关李义山的谋划,却只字不提。王爷,你可知为何?”

徐凤年平淡道:“我只知道那些措辞华丽的锦绣文章,都是徐骁授意,然后由我师父亲笔写就。”

老人点点头:“所以嘛,老皇帝和徐骁其实心有灵犀。赵先生,离阳朝廷能够挥动锄头挖走墙脚,那徐骁认栽,可是朝野上下相对籍籍无名的李义山,别想,否则就过界了,徐骁是真有可能起兵造反的。”

徐凤年笑道:“起兵造反,言过其实了,我师父第一个反对。”

老人打了个酒嗝,没好气瞪眼道:“举个例子,不懂?”

徐凤年终于拿起那壶酒香四溢的绿蚁酒,轻轻喝了一口:“老先生请继续指点江山。”

老人突然问道:“最前头我是想说啥来着?”

徐凤年放下酒壶:“说到了你们二人常聊西北边事。”

老人恍然:“对对对,李义山一次醉后曾经对我泄露天机,说北凉要想在最坏的情况下打赢北莽,必须先打造出一种局面!”

故弄玄虚的话说一半,老人止住话头,眯眼而笑,眼角余光打量着书案上搁放的诸多物件,当老人目光停留在那方凉王大印之上时,徐凤年笑问道:“就算我愿意送给先生,先生敢收?”

老人视线稍稍偏移,转移到那块如今只有象征意义的大将军铜印,徐凤年怒目相视,毫不客气道:“甭想!”

原本打算趁火打劫的老人满脸恋恋不舍,很是遗憾地嘀咕道:“那般蕴含大奉边塞风骨的柳叶文,不常见喽。”

然后老人挑了挑下巴,瞅见年轻藩王那壶绿蚁酒旁边的白玉籽料,眼前一亮:这位穷光蛋新凉王,竟然还留下件值点碎银子的玩意儿?

徐凤年收起那块籽料,冷笑道:“王先生有本事抢走,否则就别痴人说梦。”

老人撇了撇嘴,跟一位武评大宗师抢东西,以王祭酒的习武资质,恐怕再给老人一千年武道修行也白搭,没这么年轻人欺负老头子的。

徐凤年轻轻握住白玉籽料,直截了当说道:“我其实猜得出师父所说。我们北凉铁骑打赢北莽的唯一机会,只有先把北莽南朝头等边军和草原精锐私军都消耗殆尽,那么北莽哪怕穷其国力还能支撑起第三场凉莽大战,但是那时候看似同样声势浩大的北莽数十万骑军,比起刘寄奴当初镇守虎头城,比起我当下死守拒北城,所面对的北莽骑军,其实已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从第一场凉莽大战里的董卓私骑,葫芦口内的杨元赞嫡系骑军,柳珪的心腹骑军,再到如今第二场大战的羌骑,昔日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和慕容宝鼎的冬雷精骑,流州黄宋濮中军的两万骑,陇关豪阀完颜家族的骑军,等等,皆在此列!”

徐凤年语气平静道:“比如现在只要我们流州拿下老妪山一役,其实不光是姑塞州边军精锐皆无,实则大半座南朝都给我们打没了,这便是第一场凉莽大战为北凉带来的潜在优势。”

老人疑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北莽太平令的谋划,有致命纰漏?”

徐凤年摇头道:“只能说对了一半。”

老人一头雾水,差点就要抓耳挠腮。

徐凤年想了想,拿起那只酒壶,缓缓倾斜,似乎想要横放眼前:“至今为止,仍是北莽胜算更大,但是北凉死了那么多人,为的就是将这只酒壶一点点扳斜。到时候北莽越是国力鼎盛,崩塌得就越是剧烈。”

在酒壶倾斜幅度越来越大,酒水即将泻出壶口之时,徐凤年轻轻收起,放回书案。

徐凤年突然没来由说了一句:“现在我就怕老妇人和太平令舍得破罐子破摔,不仅是一座西京,而是连南朝这半壁江山也不要了,铁了心要攻破拒北城。”

老人脸色苍白,试探性问道:“北莽不至于如此癫狂决绝吧?”

徐凤年望向窗外的夜色:“天晓得。”

老人只以为是年轻藩王随口一说的言语,却不知“天晓得”这三字,恰如字面意思。

拓跋菩萨莫名其妙地获得天人体魄,武道修为直追巅峰时的王仙芝,关键时刻,更是犹有过之。

既然连拓跋菩萨尚且如此幸运,那么占据天下半数气运的那位北莽老妇人,难道就不会恩泽更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更是上天授意!

王祭酒拎着空酒壶告辞离去。

年轻藩王重新凝视铺在书案上的那幅凉州关外形势图。

与此同时,北莽一座戒备森严的大帐内,粗如婴儿手臂的烛火轻轻摇晃,太平令独立于桌前,同样在俯瞰一幅版图更为辽阔的北凉四州形势图,轻笑道:“中原棋手皆言金角银边草肚皮,当真如此?”

拒北城一带的关外驻军开始疏散集市小镇的闲杂人等,负笈游学吟诗作赋的士子,与携带仙子策马啸西风的豪侠,渐渐与头顶天空的鸿雁一起南归。拂晓时分,在队伍之中,一行四十余人格外引人注目,人人高冠襦衫,都是上阴学宫的稷下学士,气度翩翩,天下第一等的读书种子。

马队南渡那条河流之后,一辆马车停下在河岸,走下一大一小两名女子。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怀里抱着一只臃肿不堪的大白猫。女子身段婀娜,容貌惊人,如一朵夺走举国颜色的丰腴牡丹,韶华绝佳,正值怒放之时。她向北望去,视野尽头,恰好是拒北城的南城城头,依稀只见铁甲铮铮,而无藩王蟒袍。曾在上阴学宫被某人亲口誉为“拳法无双,腿功无敌”的羊角辫小女孩噘起嘴,替身旁姐姐打抱不平道:“鱼姐姐,薄情寡义负心汉,有啥好惦念的,哼哼哼!当初肯定是我瞎了眼,才误认为他人模狗样,其实还不如齐神策那个大草包呢!”

身姿妖娆却气质冷冽的女子无动于衷。

小女孩用力扯了扯怀中大白猫的脖子,抬头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咱们去那座藩邸大门口骂街去?放心,只要我亲自出马,保管骂得那家伙狗血淋头!什么狗屁武评大宗师什么天下第一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年长女子正是上阴学宫稷上先生鱼幼薇,她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柔声笑道:“有些事,争不如不争。心猿意马,徒惹烦恼。”

小女孩双手叉腰,很不仗义地啪啦一下摔落那只白猫,仰起小脑袋老气横秋道:“鱼姐姐!天底下哪有气量大度的女子啊,咱们就是女人哎,你不去亲自见一见问一问,就这么当了临阵退缩的逃兵,算怎么回事啊!史书上不都说奸佞小人最喜欢蒙蔽天听吗,说不定那个姓徐的根本就不知道你来过拒北城,结果你不打招呼赌气就回中原,还不是被那些鸠占鹊巢的狐狸精,白白占了天大便宜?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定要为你伸张道义!”

气咻咻的小女孩刚迈开步伐,就被鱼幼薇握住一根冲天羊角辫轻轻拽回原位,小女孩皱着小脸可怜兮兮道:“真不去?”

鱼幼薇笑道:“不用去,我知道他知道我来过这里。”

小女孩犹然恼火:“我不管什么你知道他知道,我就是气不过,什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都是骗人话,哪里比得上才子佳人的举案齐眉、神仙眷侣的卿卿我我?!”

小女孩望着脸色平静的鱼姐姐,年幼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孩子开始泫然欲泣,轻轻一脚踹开脚边那只肥蠢肥蠢的大白猫,抬起纤细手臂擦了擦她那张稚嫩脸庞,抽泣道:“难怪我娘最不喜欢那部《头场雪》,总说里头的许多话,太过一语成谶,简直要让世间女子生不出半点相思之心,尤其‘多情总被无情误’这句最可恨!”

不愧祖辈父辈皆是上阴学宫的饱学硕儒,小女孩的谈吐,算不得如何文雅,却也绝非寻常的中原蒙学孩子能够媲美。

突然一个冷漠嗓音在小女孩头顶响起:“《头场雪》废话连篇,‘愿天下良人终成美眷’,这句话才最可恨,唯独小丫头你所说的‘多情总被无情误’,才称得上金玉良言。”

两根羊角辫向后倾斜,小丫头泪眼蒙眬,眨巴眨巴充满水汽的灵气眼眸,抬头痴痴望向眼前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就像文人游记里不遗余力描绘的那座峨眉山,奇秀绝伦。在小女孩眼中,这位神仙姐姐一袭紫衣,漂亮至极,尤其是她有着尖尖的下巴,就像是大雪时分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子。小女孩不知为何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位紫衣姐姐,却又打心眼里十分畏惧,十分纠结。

鱼幼薇既不热络也不疏远地客气问道:“不知轩辕盟主突然造访,有何指教?”

听到“轩辕盟主”这个称呼,羊角辫丫头顿时眼睛一亮,当真半点不输给文臣武将听到“皇帝陛下”四字,鼓起勇气向前踏出一步后,鬼鬼祟祟伸出两根手指,偷偷捏了捏那位大雪坪一夜证长生的女子神仙的衣角,然后转头满脸雀跃道:“鱼姐姐鱼姐姐,她身上这袭紫衣,肯定是江湖传言那般,用龙脉之祖昆仑山巅那种冰蚕吐出的蚕丝编织而成,滑腻柔顺,摸上去舒服极了!据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一件衣服,就价值连城,咱们轩辕盟主耗费大雪坪一半财力,才请不出世的某位墨家矩子勉强打造出四件,春夏秋冬各穿一件,出门在外,从来飞来飞去,过名山大川,双脚绝不着地,都是嗖一下就飞渡而过,紫衣飘荡,霸气得很!”

远处那些对大雪坪轩辕紫衣久闻其名却不见其面的年轻俊彦,一方面为其卓然风采倾倒,暗中将这位武林盟主与鱼大家作高下比较,另一方面由衷佩服那位羊角辫小先生的胆大包天。朝野皆知这位轩辕家主脾气古怪至极,那真是比史书上那些位留下千古骂名的昏君还来得喜怒无常,他们都担心小丫头被轩辕青锋一巴掌拍得稀巴烂。这些稷下学士一路西行游历至北凉边陲,与小女孩朝夕相处,加上之前在学宫本就对孩子宠溺有加,哪怕极为忌惮徽山紫衣的赫赫凶名,仍是有七八人齐齐向前走出,颇有慷慨赴死的悲壮意味。

只不过轩辕青锋仅是斜眼一瞥,那些浑身浩然正气的学宫士子就身不由己地整齐后退,竟是一瞬间便全都汗流浃背。

难怪之前有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大佬笑言,世间动人的石榴裙不计其数,却要数徽山紫衣那一袭最难跪拜,想拜或是敢拜,也得有本事才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冷不丁火上浇油地拍了一下那袭紫衣,然后一路小跑到众人跟前,哈哈大笑,得意扬扬道:“你们都看见了,我与徽山紫衣交过手了!如何,当初我在学宫里说我与徐凤年切磋过,你们不信,这回总该相信了吧?!”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有些心生胆怯的年轻士子已经开始擦拭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亲眼目睹血肉模糊的残忍场景。

鱼幼薇柔声道:“童真童趣,童言无忌,还望轩辕盟主见谅。”

轩辕青锋瞥了眼那个背对自己的小丫头,嘴角微微翘起,迅速收敛后,转头对鱼幼薇轻声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鱼幼薇如释重负,僵硬身躯渐渐柔和,显然内心远不如脸色那么沉稳。距离陆地神仙仅有一纸之隔的轩辕青锋,对此自然洞若观火,只不过也懒得计较,更不屑计较。

这名女子自出道以来,从来不缺江湖消息,而且次次惊世骇俗。最近一次,与新近崛起为离阳十大宗门之一的太白剑宗有关。那位谪仙人陈天元,到了武当山脚却没有参与武当论武,在他向中原行去的游历途中,不幸遇上了这一袭早已名动天下的紫衣,坊间传闻那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声势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打得半座河州地动山摇。相传陈天元十七次换气,连出三千剑,夜幕之中剑光照耀得半州版图如同白昼,竟仍是无法伤及紫衣丝毫。此战过后,谪仙人陈天元名声不降,反而扶摇直上,轩辕青锋更是直追新凉王。对徽山大肆吹捧之人,坚信天下第一的名号归属,恐怕要打过才知了。立场中立的好事者,也觉得最不济这位女子盟主能够跻身武评大宗师行列,成为那高高在上的第五人,位于北莽一人即宗门的呼延大观之后。

轩辕青锋双手负后,与鱼幼薇一起北望那座依然尚未竣工的边陲雄城。西北天高风劲,大风扑面,吹拂得两名女子衣袖摇动猎猎作响。

轩辕青锋目视前方,突然冷笑道:“如此壮观景象,姓徐的也舍得与其失之交臂?”

鱼幼薇只觉得云遮雾绕,不知道徽山紫衣打的什么机锋。

轩辕青锋最后撂下一句:“争或不争,看心情而定。可得把话说透,藏藏掖掖,拖泥带水,只觉得是对方辜负了一番深情美意,其实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鱼幼薇一笑置之,等到轩辕青锋身形一闪而逝,这位上阴学宫的稷上先生自言自语了一句:“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一抹紫色长虹坠入拒北城。

重新抱起那只大白猫的羊角辫小女孩望向天空,目眩神摇,啧啧称奇道:“霸气啊,厉害啊,我长大以后也要这么云里来雾里去!”

鱼幼薇上车俯身的时候,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轩辕青锋所谓的壮观景象为何物,无奈一笑。

记得当年曾有个浪荡子戏言,低头望去,瞧不见脚尖,即是天赋异禀,人间奇观!

鱼幼薇如今记起,没觉得荒唐好笑,反而有些辛酸。

这些话,当年就算拦着他,他也会说,如今让他说,恐怕他已无心情去说。

藩王府邸不知从何时开始,连同许多位高权重的官场大佬在内,以军机参赞郎为主,每日清晨时分都会先绕藩邸围墙外慢跑三圈,然后在议事堂和六科厢房前的那片空地上一同练拳。拳法据说创自武当上任掌教洪洗象,在年轻藩王删减整合之后,从武当山正统的大架一百零八式,简约变为拒北城藩邸众人所练的小架三十六式,精华犹在,减少了许多山下凡夫俗子不易打出的烦琐架势,动作急缓相间,如行云流水,最适合舒展筋骨固本养气。

久而久之,以礼房王祭酒、工房宋长穗为首,主动参与其中,与藩邸官员一同晨跑打拳,户房白煜因为视力孱弱的关系,却也会每日站在厢房屋檐下,含笑眯眼相望。经略使李大人亲自领衔的吏房由于群龙无首,李功德养成了每日天不亮就去城头走一圈的习惯。李功德作为北凉道老一辈文臣榜样,虽然能够与建城的泥腿子匠人一起坐在沙堆上聊天,却不愿意跟一帮官场上的后进晚辈厮混一起,故而自然不会混淆其中,吏房官员当然也就作罢,而兵刑两房当值官员都无须以此强身健体,也未凑热闹。但即便如此,藩邸的早晨,已是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鲜活气象。

今日年轻藩王陪同白莲先生一起站在台阶顶部,看着两百多号人物一起打拳,其中便有陆丞颂、陆丞清这对陆氏子弟。陆丞清并未跟随家主陆东疆一起返回关内陵州,而是留在了拒北城,成为一名暂时没有品秩的青衫参赞郎。而领拳之人正是昨夜刚刚入城的武当真人俞兴瑞。除此之外,俞兴瑞身后,还有当时联袂造访藩邸的龙虎山小天师齐仙侠、东越剑池柴青山。南北两座道教祖庭的真人,一座剑池的剑道魁首,三位宗师,在藩邸空地上一起悠然打拳,也许用“盛况空前”四字形容,毫不为过。

与年轻藩王坦然并肩而立的白煜目不斜视,微笑道:“王爷,除了眼前三位,根据刑房谍报,南疆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三位宗师也在赶来拒北城的路上,好像南诏第一高手韦淼在下山后,也不曾跟随他妻子一同返回家乡,十有八九也是奔着咱们拒北城而来。西蜀目盲女琴师薛宋官虽然不知踪迹,但陵州边境腊子口那边,韩崂山派人也传来密报,说这位女子同样没有与旧西蜀太子苏酥随行南下。至于如金错刀庄主童山泉、雪庐枪圣李厚重之流,亦有不下一手之数,陆陆续续朝这里赶来凑热闹。王爷,难道你打算替大雪坪徽山家主召开新一届武林大会?”

徐凤年摇头道:“凑完热闹,各回各家,还能如何?难道我还能说服这些武道宗师去沙场杀蛮子?你的师弟齐仙侠不就明言马上要动身去往地肺山吗?再者,沙场杀敌,素来与江湖无关。”

白莲先生很不讲情面地拆台反驳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襄阳城十年攻守战,无数江湖义士帮助王明阳抵御你们徐家兵马。”

徐凤年无奈道:“对对对,白莲先生说得都对。”

白煜打趣道:“别,我可不是那位一言不合就敢对王爷饱以老拳的转运使大人,故而王爷完全无须如此战战兢兢小心讨好。”

徐凤年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显然跟贾家嘉学到了七八分精髓:“白煜啊,你幸亏不是江湖中人,否则我就要跟你切磋切磋了。”

白煜突然岔开话题,轻声问道:“我能否问一问于新郎和楼荒两位王仙芝高徒的动向?”

徐凤年没有隐藏,说道:“楼荒待在李翰林身边,于新郎嘛,你猜?”

白煜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就是跟藏在怀阳关的徐偃兵一样,我明白了。王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报还一报,徐凤年不留余地道:“劝你别说。”

白煜转过头,故作惊讶道:“怎么,难道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殴打堂堂一州刺史?何况还是凉州刺史,遍观离阳南北三十州,独一份的从二品高配刺史!”

徐凤年还是呵呵一笑:“白莲先生不练剑术,真是可惜了。”

白煜会心一笑,果真没有继续询问。

他原本想问若是谢西陲哪怕身边有于新郎保驾护航,却仍然战死于那条廊道的阻截战中,那么徐凤年这位北凉王,会不会因此对流州将军寇江淮心生芥蒂。

毕竟他白煜如今与杨慎杏还有寇江淮,三人算是一座山头上的人物了。

就像副经略使宋洞明与绰号“北凉武财神”的王林泉关系紧密,一般无二。

又像陈亮锡与杨光斗和流州军伍关系莫逆,徐北枳却与陵州韩崂山、幽州皇甫枰颇为友善,是一样的道理。

过程不同,结果相同。

君子朋而不党,士子抱团成林,那无非是读书人更讲究一些的文雅说法罢了。

张巨鹿为官如何?几无瑕疵,几近圣人,可身边不一样有坦坦翁桓温,身后则有包括赵右龄、王雄贵、殷茂春、元虢、韩林在内这拨出自永徽之春的当朝重臣?

三十年山上潜心修道,归根结底,无非只修一个“心”字,白煜下山为官后,远比许多混迹官场攀爬数十载的老油子,看得更加透彻。

那套小架武当拳法,即便是外行人来耍,依旧会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白煜感慨道:“如果能够换上道门的吐纳之术,无论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入门口诀《抱朴归真歌》,还是武当山的玉柱峰心法,都能够让人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不说如何延年益寿,总能祛病健体。”

徐凤年点头道:“如果以后你我还有机会,你这个凉州刺史就率先在辖境内推广下去,武当山那边,我会帮你打声招呼。”

白煜突然感到一阵无缘无故生起的清风从侧面拂来,未见其面先闻其声,嗓音清冷,如一场隆冬大雪:“武当山的玉柱心法不好说,龙虎山的《抱朴歌》也拿得出手?徽山末流客卿都不屑一顾。”

白煜使劲望去,看到一张略显模糊的脸庞,但是那抹刺眼的鲜艳紫色,确认无误。

白煜顿时苦笑,噤若寒蝉。

白莲先生很少害怕谁,比如徐凤年他就全然不惧,因为这位年轻藩王看似骄横无比,其实面对愿意讲道理的人,最讲道理。

但是白煜也清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确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完完全全,不喜欢讲道理。

恰好,白煜身边这位女子,就属于这一小撮人里头,最不讲理的那个。

每次书信往来,在道家第一洞天福地地肺山结茅隐居的龙虎山当代掌教赵凝神,必定会在信上诉苦,说徽山那位姓轩辕的年轻女子是何等骄纵跋扈,何其无理无礼。能够让赵凝神这么一个好说话的道士如此点评,徽山紫衣也算是天字号不讲理的人物了。徽山大雪坪声势大涨之后,一不准龙虎山香客在初一、十五两天上山烧香,二不准一切龙虎山姓赵的道士靠近徽山方圆十里,三不准任何天师府黄紫道士进入她的视野!除了这三不准,她还让人大摇大摆从龙虎山移植走十数株最少也有三百年树龄的古树,其中桂树有四,古柏有三,事后不忘让人丢下一袋子碎银,撑死了不到十两银子!若是她心情不顺或是百无聊赖之时,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就往龙虎山丢掷一些大物件,虽说未曾伤人,可是隔三岔五就会有庞然大物从头顶掠过,然后砸出一个大坑,修道之人,在山上求个清净,谁吃得消?

可是,白煜更心知肚明,赵凝神这位至交好友的诉苦,真正最苦处,却是龙虎山年轻掌教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拖泥带水。

相思早已起,却无落脚处。

修道之人,手有慧剑,情丝易斩。可惜有人不愿斩。

龙虎山天师府距离徽山大雪坪,太近。

唯有地肺山,不远不近,可望不可即,正好。

福运深厚且公认自幼即有古风气象的赵凝神,为何偏偏对新凉王处处针尖麦芒,难道仅仅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仅仅是当年人屠徐骁率军马踏龙虎?当然不是。

此时白煜一想到地肺山那名年轻掌教的悲苦无依,难免有些戚戚然,犹豫片刻,望向这名女子,终于忍不住直白说道:“轩辕盟主,你可知赵凝神……”

轩辕青锋神情漠然,打断白莲先生的话语,冷笑道:“你是想说他喜欢我?我很早就知道,劳烦白莲先生捎句话给这个躲在地肺山的家伙,让他有本事当面来跟我说,然后我会让他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跟那位龙虎山掌教过节很大的年轻藩王,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脸老神在在,估计要是面前摆了张书案的话,他就要当场拍案叫绝了。

白煜扶额无言。

今天这一茬,白莲先生是打死都不敢在信上对赵凝神坦言了。

轩辕青锋皱眉问道:“你一个小刺史大大咧咧与一位藩王并肩而立,当真合适?”

兴许是一物降一物,白煜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离去,唉声叹气,约莫是感慨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女子猛如虎吧。

徐凤年转过身,望向那位正坐在屋脊边缘双腿一跷一跷的少女,朝她挤眉弄眼打哑语。

呵呵姑娘只是呵呵一笑,比起徐凤年之前对赵凝神的幸灾乐祸,显然更加幸灾乐祸。

徐凤年知道那个心眼不大的小泥人,有三座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的门槛,她这辈子都甭想越过。一座与公主为难公主有关,只是先前徐凤年在武当山辛辛苦苦帮她赚了那么多铜钱,已经稍稍放下。一座是与某个“扶墙而出”的典故有关,泄露天机的王祭酒已经吃过苦头,年轻藩王那段时日只要手头无事,就拉着管不住嘴的老家伙下棋,杀得对方丢盔弃甲,杀得老先生差点看到棋墩棋盒就要吐血。第三座门槛则与搬书和送书有关,这些年小泥人一直觉得世上最难熬的事情,就是如同搬山一般的搬书!但是某人竟然给徽山大雪坪送去了一大箱一大箱的秘籍!

方才轩辕青锋以长虹贯日之姿闯入拒北城藩邸,其实徐凤年已经认命,想必姜泥早已被惊动,当下没有见到飞剑杀人已算不幸中的万幸,徐凤年试图收买贾家嘉,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轩辕青锋对此视而不见,始终傲立于石阶顶部,她当然知道这座藩邸之内,有个名叫姜泥的西楚女子。

她轻声问道:“你说姓温的如今如何了?”

徐凤年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偶尔会想,不敢多想。”

她又说道:“以后有机会,我们三人一起聚聚?当年我亲手揍他揍得不够狠,挺遗憾的。”

徐凤年咧嘴笑道:“行,不过事先说好,到时候我肯定拦着你。”

她微微眯起眼眸,轻轻扬起下巴,柔声笑道:“打输打赢且不管,都要姓温的小气鬼请我们喝酒,狠狠宰他一顿。”

徐凤年点头道:“这件事,我绝不拦着!”

轩辕青锋环顾四周:“我随便找个地儿住下,什么时候想回中原了,也不用送行,估计到时候你也顾不上。等我回去,先帮你找姓温的,江湖再大,但毕竟都是我的嘛。”

徐凤年轻声道:“谢了。”

轩辕青锋一笑置之,消逝不见。来去无踪,如鸿雁踏雪泥。

她的身形出现在拒北城北墙之下,缓缓而行。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对另一名女子说过,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说,此言亦是最可期。

徐凤年默然站在原地,回神之后,发现广场上那些人都望向自己,神情各异,就连剑道宗师柴青山都在跟武当真人俞兴瑞窃窃私语,眼神尤为隐晦玩味。

徐凤年对此自然无可奈何,更不想多做解释,那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徐凤年来到二堂前院,就看到副节度使杨慎杏站在一名白眉白发白衣的独臂老人身旁,颇为苦恼。

徐凤年瞥了眼那位比挂像上道教神仙还要仙风道骨的老家伙,也很苦恼:“隋斜谷,上次在清凉山,已经让你一口气吃掉包括‘万壑雷’在内的三柄名剑,这座拒北城就算掀个底朝天,也肯定没有合你老人家胃口的好剑,当我求你,别整幺蛾子了。”

两缕雪白长眉几乎垂膝的吃剑老祖宗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小子岂会不知老夫垂涎听潮阁内‘扶乩’‘蜀道’二剑已久?老夫此次北行,打算跟你做笔买卖:老夫在关外帮你杀两千骑北莽蛮子,至少两千骑,你将扶乩、蜀道两剑送给老夫,如何?”

徐凤年断然拒绝道:“我早就说过,那两柄剑,我二姐很小就钟情,甚至不舍得带出听潮阁悬佩,这才会带着那柄红螭去往上阴学宫游历求学,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愿意拿出双剑交换,可我敢吗?”

隋斜谷讥讽道:“确实,再借你徐凤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徐凤年走近后低声道:“扶乩、蜀道两剑虽说都在天下十大名剑行列,可中原那边不是还有其余那八柄嘛,回头我给你弄来不逊色于这两把剑的,如何?”

隋斜谷嗤笑道:“你小子活不活得过今年秋末还两说,哪来的底气帮老夫从中原弄剑到北凉?”

徐凤年自然而然勾肩搭背道:“这还不简单,万一弄不到与‘蜀道’一个水准的两把绝世名剑,我就用二十把稍逊一筹的好剑来换!听潮阁还剩下七八柄,加上让北凉境内鱼龙帮使使劲,到时候我再跟谁谁求个情,怎么都能凑出二十把,咋样?”

只要涉及生意买卖,年轻藩王那是相当不拿捏架子更不稀罕脸皮的。

隋斜谷肩头轻抖,震掉年轻藩王的那条胳膊,然后伸出双指拧转一缕雪白长眉,眯眼沉思,权衡利弊。

徐凤年趁热打铁道:“隋老前辈,你看眼下就有这么多中原宗师待在拒北城,稍后还有更多顶尖宗师来此,我找机会跟他们要几把好剑不算难吧?总之,保证先让老前辈有几道下酒菜。咱俩啥交情啊,当年那可是并肩作战与人猫韩生宣死战一场的换命交情,实打实的倾盖如故,这你都信不过我徐凤年?”

隋斜谷停步站在那座书房门口,转头望向这位年轻藩王:“我信你?那还不如去信那个姓澹台的老娘儿们!”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隋老前辈不愧是与逐鹿山刘松涛一个辈分的风流人物,有胆识!好气魄!连我都不敢称呼澹台平静为老娘儿们!”

那位杨副节度使简直不忍直视,更不忍心听下去,直接大踏步离去。

隋斜谷低声骂了一句:“老夫认栽,年纪轻轻的,脸皮就比我这装了几百把名剑的肚皮还要结实!”

年轻藩王坦然受之,笑眯眯道:“前辈过奖了,谬赞了谬赞了。”

两人进入书房后,隋斜谷实在受不了年轻藩王的故作殷勤,果断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因为他知道,这会儿姓徐的王八蛋越是刻意殷勤,将来自己越是要吃大亏。

隋斜谷收敛神色,问道:“左骑军真没了?”

徐凤年坐在书案后,点了点头。

隋斜谷皱眉道:“右骑军是联手大雪龙骑军再挡上一挡,还是任由北莽大军直奔这座拒北城?”

徐凤年没有遮遮掩掩,直言不讳道:“不挡了,也挡不住,与其我方无意义地消耗野战主力,还不如干脆让北莽蛮子在拒北城外头堆积尸体,只要熬过今年秋冬,到了明年开春,尤其是春转夏,北莽骑军的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难熬。”

隋斜谷笑道:“你其实也是想让怀阳关褚胖子的压力更小一些吧?”

徐凤年没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江湖百年,岁数直追春秋九国中国祚最短的后隋,老人漫长岁月积攒下来的厚重阅历,不容小觑。

隋斜谷环视一遍这座书案上没有摆设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简陋书房,略带唏嘘道:“当实权藩王当到你这种寒碜份上,也不容易。”

徐凤年哈哈大笑,挥了挥衣袖:“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板上钉钉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谷讥讽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也不嫌丢了你爹的脸。”

徐凤年双手笼袖,背靠椅背,笑意浅淡道:“做儿子的再没出息,徐骁再失望,可也没办法当面骂我不是。”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这位曾与剑神李淳罡互换一臂的吃剑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过后,缓缓说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于北莽蛮子的印象,其实不深,只不过比起很多只经历过春秋战火的中原人,还算亲眼见识过草原骑军大举游掠的场景。当时我才二十出头,正好负剑游历蓟州,在一处南北要冲之地,旧北汉史书上应该称为‘轵关陉’,如今离阳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语气平缓,并无沉重或是激烈情绪:“我看到数千骑疾驰入关,我隋斜谷本就并非北汉人氏,何况对于家国也从来观念淡薄,志只在剑道登顶,根本不问世事,对于王朝争霸国姓更迭更是兴趣寥寥,所以当时并未满腔热血地一人仗剑,去做那一夫当关的壮举。然后北上至蓟州边塞,一路上都是惨死的尸体,有众多北汉边军,也有来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壮妇孺皆有,死状各异,大抵上这些死法,你们北凉铁骑从春秋到如今,也不会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见识过。我当时看到路旁豺狼饱腹,恰似太平盛世里那种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见人竟然不退反吠,当年感触不深,只觉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反而更让我坚定了问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场景,却有些不舒服。”

这其实便是年轻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师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谷亲口所说,数千人数万人惨死于草原铁蹄蹂躏之下,被战刀割颅剖腹,被枪矛挑尸空中,被骑弓劲射穿透身躯,无论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夺魁最终独占鳌头的那拨江湖高手眼中,同样的场景,在边军将士眼中,和在许多江湖宗师眼中,有着天壤之别。甚至或许有人与当初的年轻剑客隋斜谷不太一样,会选择挺身而出,主动截杀草原骑军,但是最后,也一定知难而退,且在尽力斩杀草原骑军数十数百人之后,已是问心无愧。

当年隋斜谷看过便看过了,虽有三尺剑傍身,却选择了冷眼旁观藏剑在鞘,哪怕至今,也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凤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凤年远比隋斜谷更加菩萨心肠的缘故,只因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随那个瘸子姓徐。

也许不在北凉边关,换成别处,例如蓟州,例如两辽,遇上北莽骑军南下入侵,徐凤年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武评大宗师,一样会与某些江湖宗师如出一辙,只是痛痛快快厮杀一番,然后一样知难而退,不会有那种当仁不让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韦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这些已经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将进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师,徐凤年凭什么要他们死战凉州关外,以血肉之躯抗拒北莽数十万铁骑?

闭目养神的隋斜谷睁眼后打破沉默,低声道:“天能发生万物,也可肃杀万物。徐凤年,你当真不怕?”

徐凤年笑问道:“这是澹台平静说的吧?”

隋斜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隋斜谷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显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剑术剑意两事,我曾经自认不输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来不喜欢佩剑,倒是喜欢暴殄天物地以名剑为食。也许当年李淳罡说得对,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剑士,那我到底算什么?都活到了这把岁数,再来跟自己问这个问题,也真是可笑。”

徐凤年在隋斜谷离开书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笔新买卖。

吃剑老祖宗在错愕之后,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大步离去。

老人走出书房后,缓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转头望向庭院中那棵郁郁葱葱的临窗枇杷树。

而年轻藩王没过多久也离开书房,将一封刚刚写好的密信交给刑房一位拂水房头目,两人一起走出那座厢房,年轻藩王最后脸色淡然地叮嘱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后,就跟他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当我徐凤年求他做这件事。”

那名年迈谍子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使劲点头,然后领命快马离开藩邸,离开拒北城。

徐凤年站在台阶上,安安静静眺望远方。秋风阵阵,无声而过。

北莽大军即将兵临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后事。

这位年轻藩王轻轻转过身,仰头看到肩并肩坐在屋顶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

他对她们做了个鬼脸。

夜幕深沉,书房左上角燃有一盏瓷质油灯,仿制旧西蜀的叠瓷盏样式,灯藏唇窍可注水,最宜省油。

年轻人独坐桌后,浏览一封早已熟悉内容的密信。

他去过富饶的江南道,那里的富贵门庭,家家户户,长檠高张照珠翠,悄然彰显盛世太平气象。他也去过天下首善的太安城,每逢佳节,京城坊间每一瓦垄皆置莲灯,灯火绵延,烛光荧荧煌煌,仿佛大军夜行,最是壮观。他一样见过小镇入夜后的星星点点,灯火依稀。一次次途经大小村庄,偶见一盏极微灯火,便是意外之喜。

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绕过书案,来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那封信,并非什么重要的军务兵文,而是李彦超向拒北城递交了一封私人性质的密信,却没有经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这位年轻藩王的书房案头。

这位右骑军第一副帅用笔极重,墨渍直透纸背。

李彦超并无琐碎言语付诸笔端,只有简简单单两句话:“陆大远不该死!北凉任何人都绝对不可将左骑军的全军覆灭,视为边军耻辱!”

其实李彦超根本不用写这封信,陆大远用兵如何,为人如何,他徐凤年远比李彦超更熟悉,一个能够让徐骁年老后仍在清凉山议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将,岂会是寻常人?徐骁从八百老卒出辽东,四十年戎马生涯,到最后手握三十万北凉铁骑,曾经效命于他的麾下武将何其众多?死在了一座座战场上的人很多,最终活下来的人也不少,陆大远这位根正苗红的满甲营骑将,老一辈徐家嫡系武将几乎无人不知,从燕文鸾、陈云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刘寄奴、李陌藩,都曾对突然离开北凉边军的陆大远颇为惋惜,那份遗憾,丝毫不比当年吴起、徐璞两位功勋大将的离去逊色。

在陆大远离开藩邸赶赴战场之前,陆大远私下拜访书房找到了徐凤年,有过一番掏心窝子的对话。毕竟重新出任一军主帅,陆大远并非表面上那般轻松随意,恰恰相反,跟随徐家铁骑一起成长起来的陆大远,比起李彦超、宁峨眉这些崛起于凉州关外的新一代青壮武将,比起这些习惯了“北凉铁骑甲天下”这个说法的年青一辈武将,要更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说当年的那种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里。所以陆大远必须当着年轻藩王的面,把所有话都挑明,陆大远要让徐凤年放心,也让自己安心。

那场面对面的促膝长谈,陆大远认为两支骑军六万多骑,绝对无法安然游弋在越发逼仄的关外夹缝地带,除非左骑军一方退至清源军镇北部,右骑军则直奔重冢军镇东部,在东北和西南两地,彻底拉伸出战线,才有真正的喘息余地。

“但是如此一来,六万骑军虽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么办?左右骑军虽然依旧可以牵制一定数量的北莽骑军,但说句难听的,人家北莽蛮子都不用出动主力,随便丢给咱们两支只要人数足够的末流骑军,到时候咱们就得趴在马背上看热闹。我陆大远是个大老粗,如何带兵打仗,当年都是一点一点跟大将军学的,倒是也跟徐璞、吴起或是袁左宗、陈芝豹这些人请教过,但总觉得到最后不像驴子不像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来得顺手。最后我只认定一个道理:骑军一旦投入战场,就要一口气打掉敌方最精锐的野战主力,绝对不能因小失大,为了所谓的顾全大局去保留实力,否则在一场兵力悬殊的艰苦战事里,仗越拖到后头,就只会越难打,会输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难打的仗总归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伙儿都一退再退,就真是只能等死了,跟早年离阳兵部衙门那窝老狐狸狼崽子有啥两样?”

徐凤年站在窗口,秋气满堂孤灯冷,开窗之后,凉意更重。

徐凤年转过身,当初那个男人就坐在书案前的那张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间书房,而是站在关内田埂上,大概就会被当作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王爷,当我和右骑军同时出兵后,我会在两军错开距离的一日之后,率先加速北突,吸引慕容宝鼎部聚拢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宝鼎必定会闻风而动,向宝瓶州持节令王勇请求增援,甚至极有可能临时抽调柔然铁骑,以便策应冬雷私骑。王爷请放心,我左骑军哪怕身陷重围,也依然会杀掉对方精锐最少四万五千骑!

“王爷,劳烦你一件事,回头帮我跟何老帅说句对不住了,数万边军儿郎托付我手,却只能带着他们去死,我良心难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陆大远在地底下等着老帅他老人家,到时候任打任骂!不过,最好让我再等个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时候老帅估计揍人也没啥气力了,稍微意思几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这个男人起身后,望向当时同样站起身的年轻藩王,沉声道:“如果将来事实证明我陆大远做错了,以后谁都不用带酒上坟,想来我也喝不下那亏心酒……当然,前提是我如果还有坟的话。”

两人一起走向书房门口,陆大远突然问道:“王爷,你说几十年后,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咱们,记得这里发生过的战事?”

徐凤年当时摇头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爷见谅,我就是个粗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没事,徐骁也是,我早就习惯了。”

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些话语更像是依旧回荡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凤年双手按在窗口上,身体前倾。怀揣着必死之心赶赴战场的陆大远,没有交代遗言,若说有,未免太过熟悉了一些,年少时的世子殿下,能够经常听到,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徐凤年缓缓转过头,望向书房门口。

那位名叫陆大远的男人,那时候最后抱拳说道:“末将陆大远!原满甲营骑将,现任左骑军副帅!向大将军请战!”

徐凤年当时嘴唇微动,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准战!

徐凤年双手猛然重重下压,十指之下的窗沿砖石砰然碎裂。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向窗外昏暗处摆了摆手,示意那边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会。

他走回书案,从一本泛黄兵书中抽出一张纸。

纸上所写内容,是一位远在关外参与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对已经离开陵州家乡的妻儿的一些碎言碎语。这封家书说这儿入秋之后,天还不算冷,缝制的千层底布鞋够用,磨损也不厉害,当时带来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够保暖,还碰上两位陵州龙晴郡的老乡,得空就会去城外小镇上喝两口小酒,价钱比关内便宜。听说流州那边咱们打了胜仗,拒北城的城墙很高,北莽蛮子一年半载肯定打不过来,让她和两个儿子都放宽心,以后只要每个月还收到寄去的工钱,就意味着关外这边太平得很,没打仗。最后男人让自己媳妇千万别担心钱的事情,也别心疼,孩子读书最要紧。

家书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这张纸只是临摹而成,真正的家书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关外后,自己不识字,也就写不得家书,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无名的穷酸书生,帮忙代写。

徐凤年借着昏黄灯光,低头望着平铺在书案上的那薄薄一张纸。

最后这封家书寄出之时,正好在陆大远离开拒北城之后。

陆大远在重新进入边军的第一天,北凉拂水房就已经将这个男人那十多年时光,在陵州龙晴郡小镇上的境况调查得一清二楚,陆续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后汇总摆放在这间书房的案头。之后陆大远在拒北城或是左骑军的一举一动,拂水房谍子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归档,徐凤年对此没有阻拦,正是靠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阴暗规矩,北凉在战场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陆大远请人代写家书一事上,徐凤年专程去了趟刑房,让拂水房负责相关事宜的头目不去插手。

唯独这封信,徐凤年反悔了,让拂水房谍子截住了家书,只可惜那位做代写家书生意的年迈书生,也已跟随队伍离开边关。真要找,以关外拂水房的势力,也找得到,但是徐凤年想了想还是作罢,觉得既然手上有了家书字迹,以他的书法造诣和功力,每月伪造一封信,并不难。

但是徐凤年此时此刻,又一次后悔。

因为他发现,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笔,哪怕之后一次次提笔,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写一月之后的家书内容。

徐凤年站起身,走出书房,来到院子。

仍是无法完全静下心,徐凤年身形拔地而起,长掠至拒北城南墙的走马道上,轻轻一跃,盘腿坐在墙头之上。

走马道远处很快就传来一阵铁甲震动声响,当那些甲士发现竟是年轻藩王亲临城头后,就迅速默然退去,虽然没有任何交头接耳,但是各自都发现对方眼中的炙热。

徐凤年双拳紧握,撑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远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书房落座没多久,一位刑房谍子主事就来禀报,说是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将联袂到达城南那座人烟骤然稀少的小镇集市。

徐凤年让他准备一匹马,在花了大半个时辰处理完昨夜逐渐堆积在案头的军政事务后,独自出城。

倒不是专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师,徐凤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没有太多理由。

徐凤年骑马来到小镇上,翻身下马,牵马缓缓前行。酒肆茶馆客栈,还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铺子,没长脚当然走不掉,只不过生意冷清至极,一些店铺干脆关门大吉了。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况大量参与建城的民夫也开始在当地驻军的护送下,分批返回关内家乡。徐凤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檐下打着哈欠的店伙计,生意骤减,乐得忙里偷闲。有大声吆喝仆役搬动货物动身南迁的商贾,神色忧心。有闲来无事便趴在栏杆上仰视大红灯笼的青楼女子,难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来此的精壮镖客,只管走镖安稳,才不理会店掌柜的愁眉苦脸。

徐凤年突然在街道尽头看到一位推车往南的年迈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轮车上斜插有一杆招徕生意的麻布招子,从上到下,一丝不苟写有两行楷字,“紫微斗数,八卦六爻,尚可”,“面相手相,奇门遁甲,还行”。徐凤年会心一笑,这位算命先生还真够实诚的,牵马快步前行,弯腰帮忙推动车子。

老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不伦不类,反正徐凤年游历离阳北莽,都不曾见识过。这也不奇怪,能够从朝廷官府获得度牒的道观宫庙,所制道袍样式都颇为讲究,坊间擅自伪造售卖,一经郡县衙门发现,罪名绝对不小。当年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样是一件来路不正且绝对找不到根脚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问底,也难以定罪。眼前这位,显然与当年落魄至极的世子殿下,属于同道中人。

勉强称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贵人家啊,贫道所料不错的话,还是父辈在关外极有实权的将种子弟。”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笑道:“先生是瞧见我那匹坐骑在松开马缰后,能够自己跟随主人,应当是北凉战马无误,加上大战在即,我竟然胆敢在此带马闲逛,所以推断出我是将种子弟吧?”

算命先生顿时笑意牵强,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神仙风范也烟消云散,被打回原形。

徐凤年感慨道:“实不相瞒,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为了生计,装神弄鬼,摆摊当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会儿稍强一些,好歹还有辆三轮车。”

他接着又打趣道:“不过说实话,先生这旗号打得可真够鹤立鸡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实无所谓,在这边挣钱主要靠给人代写家书,或是兜售一些黄纸折叠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钱一枚,生意还凑合,那些北凉外乡人没走的时候,都够我一日两顿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们求佛拜神菩萨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稳。然后求姻缘,求天时。最后才会求功名,求富贵。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糙理儿?”

徐凤年点头轻声道:“老百姓其实就是用三文钱讨个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记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时光,老人笑逐颜开,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愤愤然道:“若是咱们王爷更厉害些,小老儿我的生意总归还能好上个把月的,哪里想到这么早就给北莽蛮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锅卖铁弄来这身行当,亏大发喽,这次回到关内,日子难熬喽。”

徐凤年笑道:“那位藩王确实该骂,什么武评大宗师,不顶屁用。”

大概是意识到身边这位公子哥儿好歹也是将种子弟,与北凉徐家的兴衰休戚相关,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浅言深也是大忌讳,所以老人很快转变口风,自己打圆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王爷也不容易,撑起这么大一副家当,运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蛮子就打过来,连个放屁的机会都不给,王爷和边军,还是……还是相当不容易的。”

老人兴许委实是编不下去了,越发尴尬,显得束手束脚,推车的劲道也乏力几分。

徐凤年轻轻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这话说得就有些违心了,放心,我虽然是北凉将种子弟,却也算听得进别人言语,好话坏话,都不在意。当然了,听到好话,更开心些。”

老人和徐凤年一起推车南行,很快就要过桥渡河,老人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墙,突然跺脚道:“有些话,实在憋得难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问罪,小老儿也得一吐为快!”

徐凤年苦笑道:“得嘞,保准不是啥好话。先生尽管说,我就当啥也没听见。”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杆,转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听说了不少传闻,都说咱们王爷胆子太大,放着那么多老将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这场仗,怎么打?第一场凉莽大战,靠谁打赢的?还不是凉州虎头城的刘寄奴刘大将军?不是流州龙象军的王灵宝王将军?不是靠幽州葫芦口卧弓、鹤鸾、霞光三座城池的那么多战死校尉?不是靠咱们北凉最了不起的大雪龙骑军和打造多年的两支重骑军?年纪轻轻的外乡人,有几个?也就郁鸾刀勉强算一个。要我说啊,别看流州先前打了几场胜仗,可真到了危急关头,年轻人,靠不住的!”

老人转头望向那名年轻人的侧脸,问道:“公子,你觉得呢?”

徐凤年望向远方:“老先生说得有些道理,只不过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并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读书人还是将种子弟啊?怎么你说的话,小老儿就听不懂呢?”

徐凤年叹了口气:“读书人的称呼,我当不起。说我是将种子弟,应该没错,我就是喝着风沙闻着马粪听着擂鼓长大的。”

斗胆抒发胸臆之后,老人貌似心情轻松许多,难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讲得清楚道理,其实还是挺好说话挺讲道理的。”

徐凤年无奈道:“老先生,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贬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只管拣好听的话听,一准没错。”

徐凤年也跟着心情轻快几分,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淡去,会心笑道:“受教了。”

老人没有让徐凤年帮忙把车子推上渡桥,独自推车向南,压低嗓音自言自语道:“如果大将军还在世,就好了,北莽蛮子哪里敢往咱们这边凑,北凉都根本不会打仗,如今打了胜仗又如何,还不是要死那么多人。听说清凉山后头有三十万块石碑,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能活着,怎么也比死后留下个名字强吧?”

徐凤年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老人肯定不会猜到那名年轻人的身份,不会认为一名武评大宗师会帮自己推车,所以继续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个好东西,与其咱们北凉边军儿郎战死关外,还不落个好名声,不如直接打开大门,放任北莽蛮子入关,只要事先说好双方别在北凉道关内外磕磕碰碰,铁定万事大吉,让他们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头去,咱们北凉老百姓过咱们的安稳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见不着那位年轻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劝他别意气用事,听一听老人的劝,别瞎捣鼓逞英雄了。”

徐凤年眯眼仰起头,秋风吹乱这位年轻人的鬓角发丝。

也许是苦不堪言,也许是问心有愧,也许是两者皆有,所以从头到尾,年轻藩王都不曾开口说话。

桥南那边,推车老人的背影愈行愈远。

徐凤年似乎记起一事,扯开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还有别忘了两旬之内,拒北城通往凉州关内的三条驿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绕远路!”

那位年岁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听到了这番喊话,略作停顿,约莫是向年轻人示意自己知晓了,然后继续南下。

藩邸建成之后,那座书房每日都会收到来自关内外的机密谍报,拂水房、养鹰房皆有。北凉谍报向来按照轻重缓急分为三等,原本有资格送往书房案头的谍报仅有甲字谍报,但是年轻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谍报。其实军政意义不大,只是这位新凉王用以舒缓紧张情绪,虽然两房必然做过一定程度筛选,不可能当真全部送往藩邸书房,但是数量依旧较大,多涉及关内书院情况或是士子舆论。内容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某些年轻读书人的过激言论,年轻藩王从来只是浏览而不批红。

其中有句评论,年轻藩王亲笔抄录下来,作为每日开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镇边陲,北凉边军必败无疑!”

大军压境,父辈遗愿,苦寒家乡,朝廷掣肘,锦绣中原,无辜百姓,天道压顶。

皆是重担,层层叠加。

桥北这边,那个其实及冠取字还不足四年的年轻人,缓缓蹲下身,蹲在河边,将一根甘草掸去尘土后,放在嘴里轻轻咀嚼。

满嘴甘甜。

徐凤年猛然起身,轻吹一声口哨,在河畔饮水的战马飞奔而至。翻身上马后,徐凤年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握紧拳头,在肩头重重一敲,咧嘴一笑。

南边极远处,老人脚步不停,老泪纵横,低声呢喃,悄不可闻。

“此时作何感想?”

老人终于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视野中最多是那大漠黄沙。

听潮阁谋士李义山,死后并无葬身之地,骨灰尽撒关外。

老人洒然笑道:“义山!生前身后,我皆不如你。”

拒北城南城门口,徐凤年猛然停马转头,那种凭借天人体魄敏锐察觉到的些许异样,稍纵即逝,刹那间便恢复平静,无迹可寻。

如一片秋叶落于池塘,几无涟漪,静谧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