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16卷 第十二章 洪洗象助阵斩仙,齐阳龙劝客离京

在武道修为并不出众的离阳甲士看来,就是一眨眼工夫,广场上就出现了几十个北凉王,再眨眼,就人数破百了。先前没有被撞晕过去的一千余李家甲士就一个个呆若木鸡,只能干瞪眼。

内心深处,这些离阳精锐心情无比复杂,对骄横跋扈的年轻藩王忌惮畏惧更多,仇恨反而要少一些。看似荒诞,但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早年江湖,天下美娇娘有几个不爱慕李淳罡的,天下武人有几个不崇敬王仙芝的?与他们为伍,共在世间,说到底只要不是牵扯不共戴天的死仇私怨,大多都是心生向往的。离阳崇武,是靠铁蹄和刀子打下的江山,祁嘉节一介白衣之身,为何在太安城能够当上许多龙子龙孙的授业恩师?棠溪剑仙卢白颉为何破格入京担任兵部尚书,市井巷弄皆是喝彩声?而随着一个惊人消息在最近传出,都说年轻北凉王曾独身一人与北莽军神拓跋菩萨转战西域三千里,杀得天昏地暗。不管太安城的文人文官怎么想,吃兵饷的汉子,就算嘴上也会说着这种事情,多半是那姓徐的年轻藩王胡乱吹嘘,为自己这趟入京鼓吹造势而已,可是不管真相如何,军中武人,心底多半都会有些遗憾,觉得你徐凤年咋的就没干脆利落在西域把那个拓跋菩萨给宰了?若是真给你摘下头颅,咱们这帮吃皇粮的,大不了以后再骂你的时候嘴上稍稍积德嘛。

相反,李家甲士对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仙人,却从最先的敬若神明,迅速生出了一股敌意。徐凤年一鼓作气当街杀掉数百铁骑,手段狠辣是不假,可是那支来历不明的重骑军突然人人变成金甲仙人,这等仙家手笔,实在太让人寒心了。原本面对强敌,我辈武人,就当沙场走一遭,战死即战死,但是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何其憋屈?何来壮烈?恐怕谁都会死不瞑目吧。

高墙之上,洛阳双指提着酒壶,轻轻晃动,笑道:“曹长卿是不能插手,你邓太阿好歹跟他有点沾亲带故,就在这里看热闹?”

附近无人,邓太阿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扮高人的家伙,此时就蹲在曹长卿脚边,没好气道:“就那点屁大关系,当年在东海早就用完了。”

曹长卿打趣道:“就不要为难咱们桃花剑神了。这场架,我当然是不能插手,但事实上谁都不好插手,就像昨天在下马嵬驿馆,到最后瞧着是我和邓太阿两个打一个,但想必你洛阳也知道,到了我们这个位置,人数多寡,意义不大。当然了,脸皮子也很重要。”

邓太阿好像记起一件事:“论关系,那个神出鬼没的吕祖该帮忙才对吧?”

洛阳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天机:“当年那个人之于高树露,就像王仙芝之于李淳罡,以及现在的他之于王仙芝。那么,谁是下一个?”

饶是邓太阿也目瞪口呆,转头瞥了一眼曹长卿,后者轻轻点头。

邓太阿突然有些怒气,破天荒爆了粗口:“狗日的,这小子怎么这么惨?!原本是要给那吕祖转世来降伏的?!”

洛阳讥讽道:“要不然你以为?”

然后,洛阳瞥了一眼天空:“天道循环,天理昭昭嘛。”

曹长卿缓缓道:“既然吕祖连天门都能退出来,未必就会依照此理行事。”

邓太阿冷笑道:“好一个未必!”

洛阳笑眯眯道:“不乐意?”

邓太阿深呼吸一口气:“算了,哪怕我肯帮忙,那小子也不乐意。”

洛阳喝了口酒,脸色云淡风轻了:“那是。”

邓太阿突然站起身,抖了抖手腕,沉声道:“钦天监的恩怨,徐凤年他自己解决,死在这里就是他的命,反正今天活下来,以后下场也未必就能好到哪里去。但是谢观应这只腿脚利索的老兔子,我邓太阿这次要好好追一次。”

过了青州襄樊城,广陵江就算到中下游了。

一位年轻道士带着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盘腿静思。

小道童静思静思着就开始直接打盹儿了。

年轻道士也不出声斥责,每次摇摇欲坠的小道童要后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这位衣袍朴素的年轻道士,正是武当当代掌教李玉斧。

带着徒弟余福沿着广陵江,为了护送那条龙鱼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体一震,耳畔传来轻轻两个字:“玉斧。”

李玉斧缓缓转头,看到一个同样年轻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笑脸和煦。

那个道人和徒弟余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热泪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礼。

那人赶紧摆手道:“别,咱们山上,不兴这个。”

但是李玉斧仍是执意起身,毕恭毕敬,哽咽道:“贫道李玉斧,见过掌教小师叔。”

被李玉斧称呼为“小师叔”的年轻道士满脸无奈:“你啊,真像俞师兄,怕了你了。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师兄都没俞师兄这么讲究,那会儿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后送出手的书籍……嗯,你懂的,就是那种图画比字还要多的那种,大师兄每次翻箱倒柜缴获后,那都是舍不得丢的,唯独俞师兄发现后,是要揪着我耳朵骂人的。所以玉斧你以后要是撞见山上小道士私藏这类书籍的话,骂几句就行了,可别打……真要打也行,但记得告诉他,以后哪天修道有成了,就会把书还给他。大师兄当初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看,后来我不就有些出息了吗?”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会心一笑。

武当山的年轻师叔祖,李玉斧的小师叔,那就只能是当年那个骑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了。

年轻师叔祖望着江水滔滔横贯中原的广陵大江,出神片刻,这才说道:“先前走得拖泥带水,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次来,除了很想亲口跟你打招呼之外,还要跟你借一次剑。”

李玉斧竟是半点一头雾水的神情都没有,只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洪洗象抬头望着天空:“当年不去,以后也不去了。所以那件事,就只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坚毅:“小师叔且放心。”

两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了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比我有担当多了,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了,我一定把书借你。”

李玉斧笑着,没有半点心目中那个小师叔高大形象轰然倒塌的念头。

这样的小师叔,恰恰才是他的小师叔。

李玉斧将身后所背的桃木剑摘下,交给了小师叔。

洪洗象接过桃木剑,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小道童,突然对李玉斧说道:“玉斧,修道不要为‘长生’两字误,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这个道理,帮我告诉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会的!”

洪洗象轻轻一抛,将那柄再寻常不过的武当桃木剑抛向广陵江中,轻轻笑道:“修道年来五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走!”

当洪洗象抛出桃木剑的那一刻,天雷滚滚,声势顿时压过了江涛。

似有天人高坐云端,向人间大声怒喝道:“吕洞玄,你大胆!”

洪洗象仰头大笑道:“贫道胆大包天已有五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剑先是在江面悬停片刻,然后一闪而逝。

天上天人顿时噤声!

李玉斧望着江面,没有转头。

小师叔走了。

三尺气概。

千古风流。

先前数百骑金甲骑士冲锋,气势皇皇,如那旭日东升于太安城。

后有龙虎山初代祖师在郁垒古剑上仙人画符,又如玉盘初升。

那些有幸靠近钦天监的江湖高手,皆是叹为观止。只不过大多数潜龙在渊的离阳武道宗师,对于这场莫名其妙的变故,大多秉持着见好就收的谨慎态度,不敢太过靠近钦天监,一些个感知到危机的宗师更是开始主动撤退,唯恐被殃及池鱼,要知道大概甲子前在龙虎山,数千人观摩大真人齐玄帧白日飞升的那场飞来横祸,老一辈江湖名宿依旧历历在目,不知多少高手在齐神仙兵解之时被重创气机,坏了心境,在武道修行上一辈子咫尺不得跨步。

不过相比天师府斩魔台,国子监终究是一等一的京城重地,绝大多数武林中人都被戒备森严的内城禁军给挡在外头,这些离阳精锐甚至在兵部紧急授意下,得以在皇城内城之间的地带策马驰骋,以防太多外人靠近钦天监,而且所剩不多的刑部铜鱼袋高手更是倾巢出动,对有头有脸的江湖大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就顾不得多年积累的香火情了,干脆撕破脸皮,扣下一顶恃武乱禁的大帽子,若是再不退出此地,那就只好刑部大牢走一遭!即便如此,仍是有二三十条小宗师境界左右的漏网之鱼,成功摸近了钦天监,他们甚至都能清晰望见不远处高墙上邓太阿、曹长卿和洛阳那几位传奇人物的身影。到了这个地段,披甲佩刀的禁军和挂档刑部腰悬铜鱼袋的高手就撒手不管了,上头有令,对于这拨不按规矩行事的江湖草莽,只需记下姓名宗门,不用与之冲突,事后兵部、刑部自然会动用兵力将其驱逐出城,十年内都甭想进入太安城了。不花钱就能看热闹,谁都喜欢,但不是谁都有底气在天子脚下、龙椅旁边凑热闹的。

这小三十号各方江湖大佬魁首,除去主动离去的十来人,被钦天监惊人气机牵动气机而晕厥昏死的八九只可怜虫,还有十来人苦苦坚持,都站在屋脊翘檐或是墙头之上,相隔不远,大多体内气机奔腾如江水,脸色并不好看,至于说那些拍手叫好大声喝彩的无聊行径,更是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一来他们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惊一乍不像话,二来钦天监的气势太过凌厉,能够站稳脚跟就属不易,如何做指点江山状?

东越剑池柴青山带着两个徒弟在把那八九个倒霉蛋扔到远处后,来到一处酒楼的屋顶。负剑之多如同卖剑人的白衣少女站在师父身边,这位师出名门的小美人坯子,白衣飘飘,已经有了几分仙子风采。

仅有一柄长剑的少年宋庭鹭,在黑着脸把一个晕死过去的魁梧汉子丢给一队禁军骑卒后,气喘吁吁回到师父师妹身边,抱怨道:“有几斤气力就打几斤铁嘛,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是咱们收拾残局,他们可就真死在这里了。几十年辛苦修为,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命,值得吗?”

柴青山没有驱逐那些在离阳江湖上都算有头有脸的帮主、宗主或是散仙,轻声笑道:“这种冒险举动看似荒诞可笑,其实是符合江湖规矩的。出了太安城到了州郡,与人说起这场旷世之战,说一句自己当时离那北凉王不过咫尺之遥,试想会为他们带来多大的荣光?混江湖,尤其是到了一个高度后,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些时候比你拳头硬生生打出来的名声还要管用。比如前天跟担任兵部尚书的棠溪剑仙卢白颉,在一张酒桌上聊过天,昨天和大先生祁嘉节一起论过剑,今天亲眼见过了北凉王的大打出手,有哪几招当真玄妙,又有哪几招与自家看门本事其实有些神似……这些啊,可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让听者心神摇曳的莫大谈资。”

少年伸手指了指距离尚远的钦天监,白眼道:“这还咫尺之遥?隔着差不多小两里路呢!曹大官子、桃花剑神和白衣魔头他们三位大宗师,都不敢说自己跟钦天监只是咫尺之遥好吧?这些人要点脸行不行?!”

宋庭鹭的嗓音不小,不远处那些年纪最轻也到了不惑之年的江湖前辈,肯定清晰入耳,但是没有谁老脸一红,一位位或双手抱胸或双手负后站在高处,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依旧很足。

柴青山伸出手掌按在少年的脑袋上,苦笑道:“你啊,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等将来师父不在了,你来当东越剑池的家,就晓得今天这几句无心之言,以后你可能花几十万两银子都买不回来人情。”

宋庭鹭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师妹。后者做了个鬼脸,大大咧咧道:“我才不乐意当宗主,你当你当,我要行侠仗义走江湖,学那徐凤年,只要是他走过的州郡、登过的名山、进过的茶楼酒肆,我都要走一遍!”

宋庭鹭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是不是每个春心萌动、义无反顾的师妹背后,都站着一个青梅竹马且暗自神伤的师兄?

柴青山突然伸手分别握住单饵衣和宋庭鹭,沉声道:“一旁观战,除了赢取声望,更能借机砥砺武道,关键就看能否沉下心去体悟天道了。当年武帝城那么热闹,并非没有道理。之前轩辕青锋在大雪坪与人设下父子局、爷孙局,为何观战之人络绎不绝?其实很简单,其中皆有机缘。接下来若是曹邓洛三人有谁出手,一定要瞪大眼睛,能看出几分精髓是几分,对你们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这中间又以邓太阿的出手最为重要,毕竟这位桃花剑神……极有可能会在今天真正递出一剑,而不是出手。师父会的,肯定都会倾囊相授,而你们肯定也都能学到,早晚的事而已,但是亲眼目睹邓太阿的出剑,你们二人这辈子也许就仅此一次了。”

少女好似全然不将自己的剑道前途放在心上,没心没肺地笑眯眯问道:“师父,他一定会赢吧?”

柴青山下意识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呢喃道:“天晓得。”

宋庭鹭开始在心中扳手指,韩生宣、王仙芝、隋斜谷、祁嘉节、曹长卿、邓太阿,就他知道这些比试,好像徐凤年不是胜了,就是打平手,竟然还真没输过一场?

少年忍不住有些打抱不平了,要知道他仰慕的那位挎木剑的剑客,当年在太安城,可是好像没赢过一场啊。

龙虎山初代祖师爷破指画符,堪称一帆风顺,哪怕这位仙人刻意放缓速度来增加灵符的厚度,年轻藩王依然没有要出手阻拦的迹象。

越是邻近这场钦天监仙人之战的收官阶段,越是胜算不断倾向于龙虎山,莲花冠老道人反而越是神情凝重,甚至有几分压抑不住的提心吊胆。

这种心境起伏,别说数世善果成就仙人之位后的老道人,就是飞升之前,以护国真人身份坐镇旧离阳王朝三十年,老人也不曾出现这种陌生情景。

道家修清静,世俗人以为所谓的心静如水,就是一潭死水,其实不然,心湖起涟漪,心境依旧动中有静,才是真正的清静,这与佛家心动幡动的那个机锋有些相似,又有不同。

仙躯无垢道心稳,仙人之躯染尘垢,未必会让道心摇动,但是后者出现缝隙,则必然会影响真正的无垢。

所以莲花冠老道知道自己要顺应本心而为了,仙人顺心即顺天意。

老道人不再刻板如同道家圣人老庄所言的那条自得其乐的桥下游鱼,作为已经鲤鱼跳龙门的天上仙人,他要跳出水面看一看,主动与天道契合。

然后老仙人果真就脚尖一点,身子稍稍跃起了。

随着莲花冠老道人的拔高,一位年轻藩王便随之升起,手中凉刀,依旧是那枯燥乏味的横刀式。

当身子几乎与通天台那条横梁齐平的时候,老道人大袖一摇,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朝上,然后猛然往下一压,朗声笑道:“法印照处,大放光明!百邪退散!”

不光是老道人身前的那位年轻藩王消散无形,广场上攒簇得密密麻麻的数百位年轻藩王,亦是瞬间烟消云散,如夜游鬼魂突兀撞见大日当空。

老道人环顾四周,不见一位徐凤年,然后他轻喝一声,双手向上托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凤年不知何时来到了仙人头顶,左手持刀,一刀当头劈下。

就在此时,老道人嗤笑一声:“小小障眼法,如何蒙蔽天心!”

老道人双手托塔状纹丝不动,但是同时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老道人也幻化出前后左右四位仙人,四尊法相,分别掐诀结印塑就一尊莲花金身,一掌平平递出,掌心有莲花绽放,双指并拢作剑倾斜指天,剑气纵横,一手五指张开继而握紧,一根光柱直冲云霄,如握一杆贯穿天地的长枪。

但是五位“徐凤年”瞬间闪现,瞬间消失。

好似三头六臂的居中老道人皱了皱眉头,茫然四顾,双眼如炬,紫金熠熠。

“终于来了。”于郁垒剑上画符的初代祖师爷嗤笑一声,抵在剑尖的手指轻轻一叩,身体微微前倾,往剑尖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印!”

简简单单一个字,竟然好似洪钟大吕响彻钦天监上空。

口含天宪。

一语可决人生死。

符剑郁垒不动,但是一抹三尺金光从剑身上掠出。

金光飞旋,萦绕持剑仙人,金光去处,一张张符箓凭空浮现,如同虔诚稚童贴在门户上的春联。

印地地裂,印雨雨停,印草木则成灰,印飞鸟则坠地,印龙虎则降服。

地面上的持剑仙人,天空中的莲花冠道人,两人之间,挂满符箓。

由后者起至前者的那段距离,时不时有断断续续的一页页符箓依次炸裂,金光溅射,偶有点点滴滴落至地面,坚硬如铁的广场顿时飞石激射。

转身俯瞰的莲花冠道人骤然眯起眼睛,大笑道:“孽障,还不现身?!”

与此同时,持剑仙人看似随心所欲往空中一挑剑尖,转头向通天台那边喝道:“更待何时?!”

一直在隔岸观火的儒士谢观应,原本在关注皇宫大殿那边的动静,好似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也在意料之中,脸上有些清淡的冷意,在听到两位仙人的呼声后,不再犹豫,猛然间肩膀一抖,双袖往上一抬:“天下清风,两袖裹之!大好河山,一肩挑之!八玺起阵!”

钦天监天空,突然出现八方大小不一的镇国玉玺。

龙虎山初代祖师爷双手握住郁垒剑柄,往后一扯。

莲花冠老道双手做提起重物状,重重往左肩方位向上一抬。

两位仙人的手中,出现一条粗如枪杆的金色长绳。

仙人坐云间,垂钓人间气数,那根长至千万丈的鱼线,若是千万根拧成一根绳,便是此时两位仙人手中金绳的光景了。

这根绳子,笔直穿过徐凤年的一侧肩头!

将这位年轻藩王死死钉在空中不得动弹分毫。

鲜血浸染长绳。

徐凤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换气了。

好像他是要借这一口气,吐尽胸中所有愤懑,并且吸来天下气运。

但照理来说,这是最不该换气的时刻。

谢观应嘴角翘起,抬起手臂,一根手指向前轻轻一挥:“非礼勿视。”

我儒家为天下订立规矩已经将近八百年了。

你徐凤年能够不向天道低头,但你既然依旧活在世间,如何能不为天地弯腰俯首?

随着这位读书人的手指指向,两块玉玺炸向徐凤年双眼。

谢观应又动了动手指,继续无比云淡风轻道:“非礼勿听。”

两块玉玺飞向徐凤年双耳。

当谢观应说出“非礼勿言”四字后,如同通灵的第五块玉玺闻讯而动。

谢观应脚下那块横出通天阁的梁道大概是不堪重负,开始出现裂缝,崩裂声刺破耳膜。

生死一线。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

时来天地皆同力。

天地有理再有礼,你谢观应自认为手执礼教规矩,可未必就是这天地的理啊,最不济那位临行前托人捎给我一物的衍圣公,他就不觉得你谢观应占理了!

只见徐凤年腰间摔出一枚吊坠,所系之物,四四方方。

就在五块玉玺仅有毫厘之差的时候,徐凤年心念一动。

非理勿动。

不但那五方玉玺蓦然停滞,发出剧烈颤鸣,其余尚未被谢观应牵引的三方玉玺也是颤抖不止。

当年那个世子殿下第二次游历归来,老人指着盘子里的一块从藩王身上割下的肉,对儿子说以后再与人讲道理,就要靠年轻人自己了。

此次硬闯太安城钦天监,不管杀人破阵的手段如何凌厉狠辣,年轻藩王摆在面上的神色,始终称得上温和冷静,起码没有什么狰狞愤怒。

被金色长绳挂在空中的徐凤年开始提刀而走,“走向”那座通天台,走向那个处处算计他徐凤年和北凉的谢观应。

长绳被拖曳出一个半圆弧度,龙虎山初代祖师爷的郁垒剑尖和莲花冠仙人的双手,都出现雷电交加的惊悚画面,两位仙人几乎同时跺脚,竭力试图止住长绳的迅猛去势。

谢观应满脸错愕,眼神飞掠两个地方,一个在皇宫大殿的屋脊之上,一个在太安城正南城外,以及同一个视线却更南方的京畿地带,惊怒交集:“赵篆小儿,澹台平静,衍圣公,你们胆敢联手坏我千秋大业!”

肩头依旧被长绳钉入的徐凤年一刀挥出。

站在通天台那条横梁上的谢观应五指一抓,抓过五块玉玺列阵一线,护在他与徐凤年那一刀之中。

而他自己则一闪而逝,任由先前五方玉玺直直坠向地面,脚下的横梁更是轰然断为两截。

一刀之下,整座巍峨通天阁被一斩为二!

不知几百几千丈的高空,那一刀的余韵仿佛砰然撞在一物之上。

两位仙人面面相觑,视线交错后,几乎同时松开手。

徐凤年一刀过后,转身狞笑道:“想走?!”

袖上爬有一缕红丝的莲花冠道人喟叹一声,一手扯过全部长绳,连同那缕继续就要蔓延而至的红丝一同拽回,任由那两缕红丝绕袖肆意飞舞,老道人向舍弃了郁垒符剑的年轻道人轻轻点头,后者神色复杂。

这两缕猩红如小蛇的红丝竟是混杂了韩生宣的死气和祁嘉节的剑气,两人来自离阳朝廷,皆为赵室死而后已。

用离阳赵室气数来攻伐龙虎山赵家气数,自相矛盾,妙不可言。

想必这就是先前年轻藩王用来破坏仙人无垢的撒手锏了。

下一刻,心知难逃一劫的莲花冠道人站在面对龙虎山初祖几步外,轻轻作揖,行辞别礼。

一人道消轮回总好过两人皆亡于人间。

老道人身后出现一面镜子。

正是南海观音宗镇山重器,那一口不知镇压了多少世间大气运之人的月井天镜!

老道人被硬生生拽向镜中,轻声道:“天道不崩,香火不熄。恭送祖师返回天门。”

瞧着才像是老道人晚辈子孙的“年轻”道士,没有理会莲花冠仙人的慷慨赴死,只是抬起双手,扪心自问道:“一,在何处啊?”

钦天监广场上所剩不多的龙虎山仙人,一个个露出兔死狐悲的戚容。

仙人们悲痛欲绝的同时,又夹杂有难以言喻的敬畏。

此次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联袂下凡,怎就沦落到如此凄惨境地?

倒是那两个相比历代祖师爷资历都要浅薄的龙虎山后辈仙人赵希夷、赵丹霞父子,脸色有些释然,相视一笑,虽有涩意,但无惧意。

初代祖师爷的头顶传来嗓音,蕴含着浓重的讥讽意思:“在你姥姥家!”

年轻仙人顿时抬头,终于有了无法掩饰的怒意,气极而笑道:“当真以为贫道不敢舍生忘死,与你徐凤年玉石俱焚?!”

徐凤年站在高空中,懒得跟这个仙人废话,正要出刀之际,突然肩头一歪,好像给人拍了一下,耳边有一连串话语轻轻响起。

“小子,不错。谢观应那只老王八的破碗已经给你击碎,接下来你就别管了。别谢我邓太阿,我这一剑,是昨天在下马嵬悟出来的。

“这一剑,叫意气。

“嗯,你要是觉得名字取得不行,回头你帮我取个有气势的便是。就像剑九黄最后那一剑的名字,就不错。

“有机会的话,将来北凉关外沙场,你我再见。”

徐凤年愣了一下。

因为邓太阿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邓太阿走了,又有人来了。那一剑……”

远处,曹长卿和洛阳身边的高墙上,已经没了桃花剑神的踪迹。

白衣女子淡然道:“徐婴,你留下,我走了。能不见,便不再见了。”

不等朱袍女子挽留,洛阳独自转身扬长而去。

更远处,柴青山身边的两个徒弟,当邓太阿出剑时,少年瞪大眼睛,少女却是闭上眼睛。

少男少女此时大概还不清楚,他们这次睁眼闭眼,剑道就是天壤之别了。

柴青山附近高处的江湖大佬,全部被徐凤年那一刀和邓太阿那一剑震撼得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当他们好不容易坐起身,就又人仰马翻。

一剑由南向北,又来了。

龙虎山初代祖师爷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还是忍下那口恶气,不再望向徐凤年,向九天之上喊道:“开天门!”

徐凤年双手握刀,望向天空。你敢开天门,那我就连天门一并斩了!

然后那一剑便来了。

轻而易举透过了龙虎山初代祖师爷的头颅不说,钦天监广场上除了赵希夷、赵丹霞父子,其余仙人照样被一剑取头颅。

徐凤年杀仙人已经够快够狠了,这一位,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位身穿普通武当道袍的年轻人在飞剑之后姗姗而来,不等父子两位真人回过神,就被抓小鸡一般丢掷向天空,还被临别赠言:“好好做你们的神仙,天下事自有人间人自了之。齐玄帧与龙虎山的道缘,亦是就此了。”

然后这个神出鬼没的年轻道人笑嘻嘻站在徐凤年身前,拦住那一刀的去路。

徐凤年勃然大怒,怒喝道:“姓洪的!”

年轻道人缩了缩脖子,挤出笑脸道:“世子殿下,你肩上担子够多,就别揽这一副担子了,有小道,有武当,有掌教李玉斧,够了。”

徐凤年怒目相向。

年轻道人咽了咽唾沫,轻声道:“总不能让你姐担心,是吧?”

徐凤年嘀咕了一句“你又皮痒了不是”,下意识就习惯性一脚踹出去,年轻道士往旁边跳了几步,也是习惯了自己的畏畏缩缩。

如果是很多年前,世子殿下会觉得自己那一脚很有高人风范,而旁观年轻师叔祖与纨绔世子“大战”的山上小道士,更会由衷觉得他们师叔祖真是厉害啊,每年每次躲那几脚都是如此仙风道骨。

如今,世子殿下成了北凉王,成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那个胆小但和蔼的年轻师叔祖,也成了骑鹤下江南的神仙道人,成了齐玄帧,成了吕祖。

但是等他们重逢之时,他还是他,他们都还是他们。

徐凤年悄悄红着眼睛,嗓音沙哑道:“你该早点下山的,早一天也好,我姐也能多开心一天。”

年轻道士抿起嘴,皱着脸,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突然一把手搂过年轻道士的肩膀,低声问道:“有李玉斧帮忙,你还能跟我姐见面吧?”

年轻道士使劲点了点头。

徐凤年冷哼道:“以后不管哪个你在哪一世,再跟我姐见了面,都要好好对她!要不然我一样能揍你,吕祖了不起?老子还是那谁谁和谁谁,比你有背景多了。”

一个还算有出息的弟弟,生怕出嫁离家的姐姐受欺负,应该都是这般故作恶人跟姐夫说话的吧?

年轻道士哪壶不开提哪壶,纳闷道:“你不是跟他们斩断因缘了吗?”

佩好凉刀在腰间的徐凤年一拳砸在这家伙腋下。后者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道是真痛还是像早年那般卖乖,憨憨笑着,脸上犹带着泪水。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要走了?真不做一物降一物的那个人了?”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我最怕挑担子了,这种事做不来的。再说了,以前在山上从来就打不过你,就算打得过,以前被欺负惯了,心底还是怕的嘛。”

两人并肩而立,一起看着脚下这座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太安城。

徐凤年用兴许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说道:“每次想念大姐,我都喜欢想着她有你陪着坐在鹤背上,那个时候,她一定很开心,在笑。这么想,我也就不伤心了。”

年轻道士没有说话,身影趋于缥缈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

徐凤年嗓音更低了:“有你这么个……我其实很自豪……姐夫。”

身边传来一阵压抑得很辛苦的笑声:“哎!小舅子!”

恼羞成怒的徐凤年一脚踹过去。

年轻道士洪洗象,已经不在。

徐凤年呆滞当场,久久回神后,轻轻飘落在钦天监广场上,走向那座社稷坛。

拾级而上的时候,弯腰抓起了一抔泥土。

徐凤年站在顶部,蹲下身,伸出手,倾斜手掌,任由泥土滑落。

身穿缟素入门、满身鲜血站在此地的年轻人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爹,娘,大姐……我很好,你们放心。”

祥符二年深秋的这一天,注定要演变出无数神怪志异的说法,钦天监那边日月升起,梵音袅袅,数次长虹挂空,仙人悬空。而京畿南军大营,也是情景骇人。两位陆地神仙一般的万人敌,身影快如蛟龙入海,双方厮杀过程中,把整座大营撕裂得支离破碎,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尤其是新任兵部尚书吴重轩大将军的嫡系兵马遭罪最重,死伤过千。常人所谓的水土不服,也不过是身体不适,像吴尚书这些麾下精锐这么丢胳膊少腿甚至连小命都没了的,少见。关键是几乎无人辨认出那两道人影的真实身份,这才最让京畿南军倍感窝囊。

而罪魁祸首徐凤年走下社稷坛的时候,李家甲士在李守郭和李长良父子的率领下,誓死守住了大门口,摆出要走出去就从一千多人的尸体上跨过的决然姿态。但其实门外大街上折损过半的重骑军,已经在安东将军马忠贤近乎疯狂快马加鞭地传递一道密旨后,悄然退出街道,但是为了不惊扰内外城京城百姓,不去引发更大的恐慌,这支尚未投入两辽沙场便元气大伤的骑军,并没有立即出城前往驻地。马忠贤当时匆匆忙忙离开征北大将军府邸内的父亲病榻,甚至来不及穿上武臣官袍,更别提披挂铁甲了,这位出身煊赫的安东将军转头望着这支被悲壮气氛笼罩的残部,心在滴血。

尤其是无比熟谙京城官场的马忠贤知道,等到家中噩耗传出府邸,传到庙堂和市井,很快太安城朝野上下就会说他的父亲早不死晚不死,恰恰在北凉王大闹礼部和钦天监的时候咽下最后那口气,是被吓破胆了,是给那个姓徐的年轻人活活吓死的!

在一大片铁甲铮铮中显得不伦不类的马忠贤双拳紧握,两眼通红,恨不得拨转马头一声令下,把那个姓徐的剁成肉泥!

一位布衣老人穿过李家甲士那座“弱不禁风”的步军方阵,李守郭想要出言提醒,老人笑着摆了摆手,径直走向在社稷坛边缘停步的北凉王。老人没有站到年轻人的面前,两人并肩,但是一人面北一人朝南。

徐凤年淡然道:“本来以为是门下省坦坦翁来这里当说客,没想到是中书令大人来这里唱白脸。”

中书省主官齐阳龙仰头望着那座高坛,笑呵呵道:“钦天监就这么毁了,可惜啊。”

徐凤年说道:“北凉在关外死了十多万人,人人面北而死,就不可惜?”

齐阳龙点点头,沉声道:“在我看来,都可惜。钦天监毁了,我作为喜欢读史的读书人,觉得可惜。北凉将士战死十数万,我作为离阳子民,觉得可惜,还有可敬。只不过我如今到京城跟朝廷讨要了件袍子披上,就不得不来这里跟王爷唠叨唠叨。”

徐凤年持刀左手因为肩头被那根长绳洞穿,手臂颓然下垂,鲜血不断流淌出袖管,沿着手指滴落在地面上。那张脸庞因为体内兴风作浪的狂躁气机,一瞬间苍白无血色,一瞬间变成紫金色熠熠生辉,至于眉心处的开裂,鲜血顺着鼻梁滑下,更是为这位年轻藩王的英俊脸庞平添了几分浓重戾气。

这个一人便让整座京城为之两次震动的年轻人面无表情道:“三千人,每死一人,就扣掉我北凉一千石漕运粮草,是赵篆亲口说的。那我现在不妨也直接跟中书令大人说,三百万石漕运,敢少我一石,就有三万北凉铁骑南下入广陵!反正藩王靖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朝廷不管北凉百姓的死活,我徐凤年好说话得很,不介意让你们离阳明白什么叫‘忠心耿耿’!”

齐阳龙听到这番锋芒毕露的话语后,没有故作怒容,笑脸不减道:“北凉王,说实话,我齐阳龙呢,不管祖籍在哪里,一向把在广陵道内的上阴学宫当成了家,杨慎杏和阎震春已经在我家土地上折腾过一遍了,宋笠那王八蛋和寇江淮又折腾了一遍,接下来还要轮到吴重轩和卢升象这几个所谓的名将去捣鼓捣鼓,要说他们能速战速决也就罢了,甭管是谁输谁赢,只要分出胜负,对广陵道的百姓都是好事,怕就怕这么僵持不下,拼光了青壮拼老卒还好说,万一拼光了军伍将士,可不就是拿老百姓的命去填坑?是不是这个理,北凉王?”

徐凤年默不作声。

齐阳龙不像是个中枢重臣,倒像是个有着满腹牢骚不吐不快的糟老头子,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能够倾吐心声的年轻后生,就彻底关不上话匣子了:“曹长卿有心结,过不去自己那道坎,衍圣公都劝不过来,我当然不乐意去浪费口水。至于那些帮着朝廷带兵打仗的,我这个中书令更说不动,况且天下武人在沙场上建功立业,马革裹尸也好,封侯拜将也罢,各凭本事,各安天命而已,都是他们的道理所在,我齐阳龙不能因为说自己怜惜天下苍生,就去他们跟前絮絮叨叨,说些要他们放下屠刀的空话大话,退一万步说,说服了卢升象、吴重轩,肯定还会有马升象、宋重轩冒出来,毕竟我啊,终究是拦不住这天下大势的。”

齐阳龙突然转头,近距离凝视着这个满脸鲜血的年轻人:“但是我觉得跟你说,管用。没法子,你是徐骁的儿子嘛,徐骁那家伙从来就很讲道理,要不然为了让渭熊那小丫头进入学宫,能给我家用金子银子砸出一条长达十多里的湖堤?我入京之前,那可是每天早晚风雨无阻都要走上一遭的!不知道徐骁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当年带兵马踏江湖的时候,从龙虎山经过上阴学宫,有过一趟微服私访,把我这个老家伙堵在屋子里,摘下那柄凉刀……嗯,如果没有看错,大概就是你现在悬挂的这柄,往我桌面上重重一拍,问我‘徐凤年’这个名字取得好不好,我当然竖起大拇指说好,是真的挺好嘛。然后你爹立即就和颜悦色了,说我齐阳龙果然是有大学问的读书人,还扭头跟你娘问出了‘满腹韬略’这四个字送给我,我很开心,当然了,不是这个没啥水准的马屁,而是到最后你爹也没拿刀子砍我。”

徐凤年抬起右手抹了把脸。

齐阳龙继续望向那座寓意深远的社稷坛:“你肯定都想不到那条湖堤,北凉送来多少银子。一条长堤再长,文林茂盛的上阴学宫的人力物力都摆在那里,需要几个银子?但是你爹遮遮掩掩送来了多少,知道吗?是整整三百万两银子!所以上阴学宫不光是多了条杨柳依依的湖堤,也在之后的五年内,偷偷摸摸多出了一栋冠绝江南的藏书楼,多出了不下两百套的奉版书籍。除了那拨都能堆积成山的银子,其实还有一封轻飘飘的密信交到我手上。那些字真是我见过最丑的了,但是这么十多年来,我无所事事的时候经常拿出来翻翻看看。信上说,他的长子,肯定是块读书的好料,以后要来上阴学宫求学的,说不定以后还要给他老徐家弄个状元,那就真是光耀门楣了。如果说藩王之子不得为官一任,那考取了状元当个摆设也不错……初读密信,我很想回信问他,你一个杀了无数读书种子的武人,吃饱了撑的要让自己儿子当个文人?你徐家在你这一代位极人臣,大柱国和世袭罔替都握在手里,真缺一个状元头衔?更想问他,三百万两白银算什么?八国百姓死了那么多,读书人又死了多少?这点银子就能补偿山河破碎中原陆沉吗?!你堂堂人屠,不希望自己儿子当藩王,算怎么回事?!

“后来再读那封信,久而久之,信纸越来越皱,我的心反而越来越平。

“这期间,听到在老皇帝驾崩后,你小子竟敢在清凉山歌舞升平,满城可见满山烟火,可闻满山奏乐,后来你就给丢出了王府大门,这才有了三年游历。那时候我就知道,北凉不会安分了。我曾经希望,你挤掉陈芝豹的同时,成功世袭罔替北凉王,但是你又心甘情愿当个太平藩王,愿意让离阳的某位大将军进入北凉,那么北凉就是离阳的北凉,北凉的百姓就是离阳的百姓,半国赋税入两辽,半国漕运入北凉,天下大定矣!”

徐凤年听到这里,扯了扯嘴角。

老人自嘲一笑:“这当然是迂腐书生的一厢情愿。”

老人终于转过身,跟徐凤年一起遥遥面对那密集列阵的李家甲士,笑问道:“这些离阳精锐,比起你们北凉边军铁骑,如何?”

徐凤年反问道:“真想知道答案?”

老人静等下文。

徐凤年给出答案:“十人对十人,胜负五五,百人对百人,我北凉稳胜,千人对千人,你们惨败,万人对万人,那就不用打了吧?”

老人笑眯眯道:“当真?”

徐凤年呵呵笑道:“我也就是读书比徐骁多,脾气好。”

老人点头道:“是啊是啊,所以今天先是去了礼部教训了两位侍郎大人,然后单枪匹马来到这里,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就在这钦天监内外大开杀戒,天上仙人都给宰了大一帮子,王爷脾气真好。”

徐凤年没好气道:“刚套了交情,又开始倚老卖老,真以为我没剩下点气力回到下马嵬?”

老人哈哈大笑:“行了,搬出徐骁来跟王爷你套近乎也差不多了,再多说下去,我这张老脸自己都要挂不住。你徐凤年能打,北凉铁骑更能打,我也就不藏藏掖掖,故弄玄虚了,把老底子透露给你。无论是死一人少一千石的威胁,还是三百万石漕运的豪迈,不过都是年轻天子的意气用事,我这个中书令不敢当真,也奢望王爷别当真。但是我倒是敢保证,今年秋末到明年夏末,离阳尤其是太安城,哪怕勒紧裤腰带也会给北凉送去一百万石漕运,可能的话,还能再多五十万石,在这之后,只有四个字,尽力而为!”

徐凤年皱着眉头。

老人感慨道:“见好就收吧,双方都有台阶下。身处庙堂,从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到黄紫公卿,再到穿蟒袍甚至是龙袍的,就从来没有快意之人。”

不等徐凤年开口说话,老人就唏嘘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如今朝堂上年轻面孔越来越多,我身处其中,却总有一种暮气扑面的感觉,也许……也许在白衣僧人李当心的历书被拒绝之后,张巨鹿也有我这种伤感吧。”

老人转头目不转睛看着这个身负重伤的年轻人:“碧眼儿那本可能永远都不会流传开来的诗集上,他说人生有两大快事、一恨事。江湖里,绝处有侠气,是一快事!沙场上,死地仍提刀,是一大快事!每每在书籍上读至史官喜欢一笔带过的‘白骨累累’‘生灵涂炭’,是一大恨事!”

老人笑了笑:“可惜这个碧眼儿死得早,不知道在那幅他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的离阳王朝堪舆地图上,有个地方,把十数万死人的名字,一个一个都刻在了石碑上。一代一代读书人翻阅的青史,再不是只有成王败寇的姓名了。

“早先有个家伙,说他见过你,就在我面前显摆,其实我要不是这次君命难违,也不会跑来受气,看你徐凤年有啥好看的?我一个糟老头子,又不是那些思慕少侠的妙龄小娘子。

“嘿,我年轻那会儿,指不定比你还英俊呢。”

徐凤年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老人得寸进尺,问道:“那么王爷何时离京啊?”

徐凤年向前走去:“后天。”

老人看着这个背影,笑眯眯问道:“今天不行,明天行不行啊?太安城没啥看头的嘛。”

徐凤年停下脚步,转头皮笑肉不笑道:“明天?行啊,中书令大人想看石碑?那本王就亲自带着你一起去好了。”

老人笑脸僵硬:“后天就后天!到时候一大早,我就亲自去下马嵬驿馆敲门去啊!”

徐凤年不理睬这个无赖老头,走向钦天监大门。

身后老人抬起双手,往两边挥了挥,李家甲士迅速左右散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突然,老人几个箭步快速跟上徐凤年,拉住徐凤年的右手,死死不肯松开。

徐凤年转头望着这个神情突然肃穆起来的老人。

老人压低嗓音道:“徐凤年,一定要让这个天下,少死人!”

徐凤年想要转身走人。

老人不知哪来的气力,死皮赖脸地攥紧徐凤年的手,涨红了脸。

徐凤年本可以稍稍挥袖就能挣脱,但是不知为何,他轻轻叹息,点了点头,无奈道:“需要说吗?”

老人这才讪讪然松开手。

走出去几步后,徐凤年听到那个老人小声说道:“不这样做,显不出我齐阳龙拯救苍生的态度嘛。”

徐凤年嘴角抽搐,抬起右臂,伸出大拇指,然后朝下指了指。

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老人又说道:“嗯,有我年轻时候的几分风采。”

大概是觉得离得远了,年轻藩王听不到自己的嘀咕,所以当那位北凉王突然扭头的时候,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转过身,双手负后,快步走上社稷坛,像是急着要去那儿浏览风景。

一老一少,背对而行。

老人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在心中默念道:“碧眼儿,如果你在世,是咬紧牙关也不开禁一石漕运,还是力排众议全部打开漕运?不管如何,我都不如你。”

老人站在社稷坛顶端,看到那些扎眼的松散土壤,缓缓蹲下身。

徐骁,张巨鹿,你们两个生前斗了半辈子,死后到了地底下,其实就会一起喝酒了吧?

钦天监大门口,有个呵呵姑娘,一手握着葱油饼啃咬,一手揉了揉貂帽。

徐凤年走过去弯腰,帮她扶了扶貂帽。

一袭大红衣如蝴蝶飘舞而至,来到徐凤年身前,空灵旋转。

徐凤年等她停下后,点头柔声笑道:“还是好看。”

徐凤年一手牵起一人:“先回驿馆,后天一起回家。”

徐偃兵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钦天监门口的马车旁边,已经放好了那杆刹那枪。

徐凤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刚刚渗出的血迹,笑道:“这么快就回了?这枪,真快啊。”

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的徐偃兵嗯了一声,等到年轻藩王坐入车厢,马车驶出一大段距离,终于回过味来的徐偃兵笑骂道:“骂人都不带个脏字!”

笑过之后,徐偃兵望向远方,有些出神。

戴貂帽的少女和戴帷帽的朱袍女子,不知为何,都没有坐入车厢。

车厢内,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摘下了凉刀,双手捧起那件藩王蟒袍,把头埋在其中。

肩膀颤抖。

不见表情。

不闻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