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16卷 第八章 下马嵬风声鹤唳,徐凤年大战紫衣

西北秋风吹皱了京城官场一池水,风过水无痕,可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继卢道林、元虢之后成为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迎接完了那位跋扈至极的年轻藩王,返回赵家瓮那座与兵部毗邻的衙门,古稀之年的老人显得格外神态衰弱。

重建于永徽初的尚书省六座衙门并排而设。离阳朝左尊右卑,主官被誉为天官的吏部,自然位于最左端。当时担任兵部尚书的顾剑棠,出人意料地把衙门选在了最右端,故而从东至西,依次是吏户刑工礼兵。以此可见,礼部在永徽年间是如何不受待见。最初京城一直有“礼部侍郎贱如别部员外郎”的说法,随着卢道林、元虢两任尚书执掌礼部,礼部这才逐渐日子好转起来,如今就更不用说了,馆阁学士出礼部,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司马朴华自祥符二年起,每次朝会腰杆子挺得比年轻官员还要直,哪怕时下是深秋时分了,也给人满脸春风的感觉。可是今天老尚书回到衙门的模样,落在猴精似的礼部官员眼中,就跟丢了魂差不多。老人病恹恹地进了屋子落座后,开始长吁短叹,以至于左侍郎晋兰亭和新任右侍郎蒋永乐联袂而至,老尚书都不曾察觉,还在那儿唉声叹气。

蒋永乐看见这般光景,顿时心凉了一截。地方官员只知道他这个原本执掌礼部祠祭的清吏司,之所以能够升迁为侍郎,是因为在殷茂春和陈望两位大佬主持的京评中得了上佳考语,这才从礼部品秩相当的一拨同僚中脱颖而出,可是芝麻绿豆大的京官都心知肚明,他蒋永乐能够捞到这个越来越让人眼红的右侍郎,无非当年在为徐瘸子死后的谥号一事上,他极其狗屎运地赌对了先帝心思,提出的“武厉”谥号得以通过,所谓的京评出彩,不过是朝廷的一层遮羞布罢了。一些个瞧不上蒋永乐的京城公卿重臣,那可是直截了当喊他一声“狗屎侍郎”的!先前蒋永乐也懒得计较什么,也计较不出个花样,他在京城为官多年,始终根基不深,否则当时也不会摊上裁定谥号的那桩祸事。在蒋永乐看来,水涨船高的侍郎官身才是实打实的,不服气你们也去踩狗屎啊,能让你们的官补子变成绣孔雀吗?只是当侍郎大人冷不丁听说武厉谥号主人的儿子——新凉王徐凤年毫无征兆地闯入京城,蒋永乐就吓蒙了,本来他还有几分偷偷摸摸跟晋兰亭一较高下的念头,希冀着不小心再踩一次狗屎说不定就能真当上礼部尚书了,现在哪里还敢如此嚣张?尚书的座椅是让人眼馋,可小命更要紧啊。因此这一路结伴而行,蒋永乐的姿态摆得比六品主事还要低,心想着今儿一定要跟这位左侍郎请教取经,如何才能做到跟北凉处处针锋相对还依旧官运亨通。

老尚书终于回过神,伸手示意两位副手入座。看着这两个侍郎,司马朴华以往是不太舒服的,一个岁数能当自己儿子,一个更过分,都能当孙子了,可官品不过相差一阶而已,只等自己致仕还乡,其中某人胸前的官补子就该换成二品锦鸡了!只是年迈老人今天没了这份小心思,倒是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情,他轻轻瞥了一眼屋门,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后,这才缓缓说道:“今日本官突然奉旨迎凉王入城,想必两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蒋永乐使劲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因蓄须明志一事在太安城传为美谈的晋兰亭,神情不变,不愧是被誉为“风仪大美”的晋三郎。

接下来司马朴华说了些平淡无奇的官场话,这样的官腔,如果是平日里的衙门议事,古稀老人能够说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这就是公门修为了。但是今天老尚书没有絮絮叨叨个不停,止住话头,伸手抚摸一方御赐的田黄镇纸,沉默片刻,一句话似乎用了很大气力才说出口:“分别之际,那位藩王跟本官说了,有时间会来咱们礼部坐坐。”

晋兰亭泰然处之。蒋永乐则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尚书大人说完后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其中饱含怜悯之色,如同在看一个临刑的可怜虫。

司马朴华眼皮子低敛,不温不火地添了一句:“那人还说,要叙叙旧。”

晋兰亭眯起眼,捋了捋保养精致的胡须,微笑道:“哦?”

蒋永乐汗如雨下。叙旧,是找晋兰亭,还是找自个儿,或者是把礼部上得了台面的官员给一锅端?

老尚书那两根干枯如柴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那方质地温润的田黄瑞狮镇纸,不知是跟二八芳龄的新纳美妾肌肤相似的缘故,还是在感受皇恩浩荡。

年轻藩王说要来礼部坐一坐是真,说要叙旧也是真,只不过司马朴华漏说了一段,其实新凉王在这之外,跟他这位二品高官客套寒暄了不少。现在高亭树、范长后这拨“祥符新官”大概都不知道,只有资历更老的“永徽老臣”才晓得,太安城官场早年有个不小的笑话。那是北凉道进贡了一批出自纤离牧场的战马,司马朴华当时担任礼部员外郎,看到过手的奏章上写着北凉大马高近六尺后,忍不住捧腹大笑,就立即跟一大帮礼部同僚分享这个趣闻,还不忘点评了一句“北凉这大马还真是够大,都能比得上咱们太安城拉粪的骡子了,天下之大,真真是无奇不有,又数这北凉最奇怪”。结果等到凉马入京,一辈子都没握过刀的读书人司马朴华,才明白战马高度不是以马头算的,而是仅至战马背脊!

闹出这么个天大笑话,司马朴华抬不起头好些年,只不过随着司马大人的官品越来越高,也就越少被人提及,不承想就在今天,那个年轻藩王又揭开这个伤疤,笑着跟尚书大人说了一句“尚书大人,不知京城里头哪里有高近六尺的拉粪骡子,本王一定要见识见识,才算不虚此行,对不对啊”。

当时司马朴华还能如何作答,就只好低眉顺眼干笑着不说话,难不成还点头说是?

此时老尚书越想越憋屈,一向自认养气功夫不俗的老人,不知不觉五指攥紧了镇纸。

蒋永乐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托病告假,实在不行,就咬咬牙结实摔一跤,摔他个鼻青脸肿!

晋兰亭终于开口说话,只是言语却让蒋永乐一头雾水:“尚书大人,下官府上刚收了几笼产自春神湖的秋蟹,正是最为肥美之时,无论清蒸还是槐盐,皆是不错。大人何日得闲,与下官一起尝一尝?”

老尚书嗯了一声,脸上有了笑意:“听闻有诗中鬼才之称的高榜眼,新近作了一首传遍京华的品蟹佳作,堪称绝唱。有酒有蟹有诗,三两好友,何其美哉!”

蒋永乐当上礼部右侍郎有运气成分,可是在人人绕圈子打哑谜功夫无与伦比的礼部衙门厮混久了,修为其实不差,略微回味,只比尚书大人略慢一些就听出了晋兰亭的言外之意。

老尚书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树那首诗中,有画龙点睛一语: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只是蒋永乐立马就又忧心忡忡起来。理是这个理,可燃眉之急是那只气焰嚣张的西北大蟹马上就要闯入礼部衙门,你司马朴华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显贵超然的尚书身份,而晋兰亭则是先帝作为储臣交给当今天子的大红人,有皇帝陛下撑腰,你们两个熬得过去,可我蒋永乐只是一个官职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谁?姓徐的到底横行到几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子极有可能要很快横着离开礼部衙门了!

晋兰亭率先告辞离开,蒋永乐欲言又止,老尚书已经朝这位右侍郎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蒋永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屋子的,在院子廊道发呆。

不同于夏日满城的蝉声刺耳,入秋后,蝉鸣依稀渐不闻。赵家瓮六部衙门按律不植高木,此时此刻的深秋时分,这座院子早已不闻一声蝉鸣。蒋永乐颓然靠着廊柱,没来由备觉寒蝉凄切。

礼部兵部虽是邻居,隔着其实并不算近,对礼部官员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起了纷争,秀才遇上兵,一个用嘴巴说理一个用拳头说理,自然是后者更“占理”。而对兵部来说,对于这帮官阶高低不同但都属于酸文人的礼部官员,属于一帮看着厌烦,打了都不显能耐的绣花枕头,所以兵礼两部素来是尚书省内最不沾边的两座衙门。但是两部此消彼长之下,习惯了只乐意对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难免心中抑郁难平,同样是短短几年内走掉三位尚书,兵部是顾剑棠、陈芝豹和卢白颉,礼部是李古柏、卢道林和元虢,可未来几年的走势,显而易见,兵部如今连尚书之位都空着,换礼部试试看,若是司马朴华突然有一天死了,那还不是第二天就有权贵重臣在朝会上提出人选?更让兵部感到英雄气短的一个事实是,左侍郎许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给皇帝陛下撵去辽东了!只剩下一个从地方上调来的右侍郎唐铁霜,是个一天京官也没当过的外来户,如何能够在盘根交错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连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铁霜是顾老尚书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书卢白颉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说是平调,明摆着是贬谪去广陵道,连京官外放常见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门群龙无首就已经难以在庙堂上抬头了,暂时领头的人物还自身难保,哪来为下属谋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广陵道战况不利更是火上浇油。

兵部官员真是一夜之间成了孙子。这日子,真是遭罪啊。

在这种危殆形势下,高亭树和孔镇戎两位逆流而上的晚辈就极为瞩目。这两个声名鹊起的年轻人,榜眼郎高亭树更为风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读书人,靠着晋兰亭等人的推波助澜,诗名逐渐传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国顾剑棠返京,来兵部衙门旧地重游,众目睽睽之下,高亭树在顾卢先后两位尚书面前谈笑风生的场景,让人至今历历在目。高亭树的飞黄腾达,毋庸置疑,现在就看需要几年光阴积攒声望,以及会以哪个新设馆阁作为下一个台阶去鲤鱼跳龙门了。相比高亭树,沉默寡言的孔镇戎就要为人低调许多,只不过据说这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早年跟某位皇子亲近,即使算不得一条潜龙,也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幼蛟了,再者孔镇戎和严池集是公认的铁打关系,那位黄门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于其他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两位侍郎历来同处一室,甚至在顾庐时代,顾尚书自己都不例外,后来等到陈芝豹成为尚书省的夏官,才辟出一栋独院。许拱、唐铁霜的两张书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东西对峙之势。当下右侍郎唐铁霜坐在那张西边书案后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看一眼天色,并不去计较堂中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京畿西军三大营七千人马的调动,便是唐铁霜亲自负责敲定的,现在年轻藩王大摇大摆入了京城,安西将军赵桂和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的人马,一起沦为保驾护航的滑稽人物,别说唐铁霜注定会迅速成为官场笑柄,整座兵部也都会跟着丢人现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员的异样眼神了。

至于凉莽战事的真实情况,右侍郎唐铁霜不开口,其他人就不敢触霉头地妄自议论,涉及军机要事,在公开场合,还是乖乖修炼闭口禅为妙。

在一名武选清吏司主事的带领下,兵部大堂出现几张陌生面孔,个个龙骧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无不适。

有冷面阎王绰号的唐铁霜破天荒露出笑脸,起身后大步走向那几人,根本无须那名下官介绍,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上,大笑道:“老董,你们这帮家伙,要不来就一个都不来,要来就干脆凑一堆,约好了的?”

那几人没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称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穷鬼命,要是一个一个来找你,你请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们这兵部衙门可真难进啊,跟防贼似的……”

唐铁霜瞪了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随即笑道:“出去说,带你们四处逛逛。”

满屋子官员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兵部有调令要从两辽边军中提拔入京为官啊。

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内做事,只是恰好来找郎中禀报一份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仅是有些诧异,也未深思,等着唐侍郎带人离开后,才走出大堂。刚出门便突然被人喊住,孔镇戎停步转头望去,竟是刚刚从武选清吏司主事升任员外郎的高亭树,两人从无交集,孔镇戎不知这个在京城名气比许多侍郎还要大的同龄人有什么事情,淡然问道:“高大人,有事?”

气宇轩昂的高亭树微笑道:“听说孔兄喜好收集兵书,恰好前不久我无意间捡漏,得到一部奉版《虎钤经》。坦白说,若是忍痛割爱送给孔兄,还真不舍,但是孔兄取走借读个一年半载,我还是乐意至极的。”

如果是刚离开北凉入京那个时候,孔镇戎二话不说就一拳头砸过去了。如果是一两年前,孔镇戎都不会让这位榜眼郎说完就会立即转身。可现在,孔镇戎不动声色地等高亭树说完,摇头笑道:“我是个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了,也听说过读书人之间‘借书如送妻,送书如赠妾,故而书送得,唯独借不得’的趣谈,怎么,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树愣了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罢了罢了,送书便送书,我也打肿脸充胖子阔气一次,明儿我就亲自捧书去孔兄家里头,还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分儿上,打赏几杯酒喝啊。”

孔镇戎咧嘴笑道:“吟诗作对,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够尽兴。”

高亭树哈哈大笑,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镇戎结伴而行,低声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镇戎摇了摇头。高亭树凑近几分,嗓音亦是更低几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镇戎轻声道:“愿闻其详。”

高亭树没有故作高深卖关子,缓缓说道:“雍州刺史田综,泱州副将董工黄,青州水师都督韦栋。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们兵部添设一名侍郎,专职处理京畿戎政。简单来说,就是跟某些四镇四平大将军手里头拿回一点兵权,不出意外,董工黄会担任此职,虽说只是由从三品提到了三品,但是从地方上的一州军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为独掌一部兵马大权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了。而田综田刺史,多半会平调成为韩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书身子骨是怎么个情况,咱们都一清二楚,田综之前程远大,毫不逊色于董大人,甚至犹有过之。至于本该待在青州水师大军中辅佐蜀王陈芝豹的韦栋,为何会突然离开广陵,又会担任什么,毕竟咱们太安城可没有适合水师将领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

孔镇戎思索片刻,说道:“也许是来兵部和朝廷过个场子,升迁肯定升迁,只不过很快就返回广陵道,成为广陵水师的大都督,说不定同时还会兼任旧职。”

高亭树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当是如此,孔兄高见!”

这位武选清吏司员外郎,没有让孔镇戎看到他一只手瞬间握紧又松开。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兵部事务,难得忙里偷闲的高亭树就说要回屋子处理政事。廊道上,两位官阶相同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背道而行。

高亭树走出一段路程后,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大背影,重新转头后,自言自语道:“哟,原来不是真的缺心眼啊。”

孔镇戎始终没有转身,面无表情。这个昨夜被父亲厉声斥责不许前往下马嵬驿馆的年轻人、前程锦绣的车驾司员外郎,狠狠揉了揉脸颊。

年哥儿。

曾经的兄弟四人,严吃鸡成了国舅爷,也像他小时候希望的那样,安安心心做起了文章学问。

而我孔武痴,也会做官了。

我和他还是兄弟。

曾经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当上了凉州关外游弩手的都尉。

跟着你一起上阵杀敌。

你们还是兄弟。

我只想知道,我们和你们,还是兄弟吗?

年哥儿,这些年我在太安城帮你搜集了六十多套兵书,你还愿意要吗?

正如高亭树和孔镇戎所说所想,田综、韦栋和董工黄三人绕过兵部审议的悄然入京,三人的官场升迁路途,便是那般。

唐铁霜拉着三人四处闲逛,没有说任何国事军政,都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地方风俗,甚至都没有一次提及他们的共同恩主,大柱国顾剑棠。

雍州刺史田综,当年覆灭旧南唐,他拿下了渡江首功。

泱州副将董工黄,跟田综一样没有跟随大将军入京,而是留在地方上,上任初始就杖毙了姑幕许氏的三公子,迎娶了江南大族庾氏的嫡女。

与现任青州刺史早早成为姻亲的“韦龙王”韦栋,跟吏部侍郎温太乙以及比他们更早入京的青州将军洪灵枢,关系深厚。

如果加上已是两淮节度使的蔡楠和就站在三人身边的兵部侍郎唐铁霜,应该足以让看到这一幕想到这一层的京城官员,感到浓重寒意。

顾庐是没了,可顾剑棠依旧手握离阳王朝规模最大的两辽边军。当年不同于徐骁,近乎只身进入兵部的顾剑棠,旧部很早就被打散,但是除了此时位高权重的四人,还有更多昔年的嫡系心腹不曾浮出水面。

唐铁霜突然沉默。

离阳先帝分散顾部将领,是放。当今天子收拢顾部旧人入京,是收。

不能说先后两位皇帝谁的手腕更加高明,因时而异罢了。

解决了北凉道,就等于完成了削藩大业的一半。

那么整肃完毕顾部留在地方上的势力,何尝不是完成了抑制地方武将的大半任务?

真正让唐铁霜伤感却不会流露丝毫的事情,不是皇帝陛下要拿他们制衡张庐旧部文官的手段,也不是利用他们这帮武人震慑以及一定程度上阻断永徽老臣与祥符新官联系的帝王心术,而是早年在沙场可以换命的几个老兄弟中,也许除了老董,田综和韦栋都对此次升迁,个人的惊喜,远远超过对大将军处境的担忧。

唐铁霜很快恢复正常,笑了笑。这就是庙堂,这就是人心。明知道高处不胜寒,还是人往高处走。

离阳版图上的众多武将,从杨慎杏、阎震春这拨春秋老将到他唐铁霜这些,成了某双手随意摆弄的棋子。

文官也不好受啊。张巨鹿一去,齐阳龙一来,其实就是一场变天。

随着隐约成为江南道士子领袖的卢白颉失意南下,许拱也被雪藏在边关,以辽东彭家领衔的北地士子开始崛起,如今分崩离析的青党又有抱团复苏的迹象,江南豪阀这两年无比高涨的气焰立即就熄了很多,更有姚白峰之流在中枢稳稳占据一席之地。原本各方阵营泾渭分明的那张棋盘,彻底乱了。唯一不乱的,只剩下那个重重幕后的下棋人。

乱中有序。

唐铁霜不知道这盘棋,先帝、当今天子、张巨鹿、元本溪,四人中谁贡献更多,谁心血更多,唐铁霜根本分辨不清。只是这屈指可数的下棋之人,除了姓赵的,下场如何?

然后唐铁霜想到一个年轻人,笑意欢畅。一枚位置被摆放得死死的棋子,有一天竟然能够恶心到下棋之人。

奇了怪哉!

何其快哉!

唐铁霜暂时不在的兵部大堂,得知一个消息后彻底哗然。

下马嵬驿馆那边出现了一场对峙?!

高亭树嘀咕了一句:“可惜不能杀人,不过一个自恃武力的藩王,不小心淹死在江湖里,也算说得过去吧?”

随着时间推移,礼部、工部、刑部、户部、吏部,赵家瓮六部衙门都沸腾了。

然后是中书门下两省、国子监、翰林院、六座馆阁……

其中桓温和赵右龄不约而同都给了“胡闹”两个字。

不过坦坦翁是说年轻藩王的举动不符身份,而赵大人则是恼火幼子赵文蔚竟然跑去下马嵬那边看戏。

唯独中书令齐阳龙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老人一手拎着那本被朝廷列为禁书又给他拎出来的诗集,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时不时从桌上小碟子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吃得亦是津津有味。那本并无署名的诗集中,那个一辈子都不曾走入江湖的张姓读书人,原来也能写出“我有匣中三尺锋,有蛟龙处斩蛟龙”这般肆意切诗句,同样也作得出“但愿白首见白首”这般婉约诗句。

咦?碟子空了。

至于写诗之人,早已死啦。

老人怅然若失。

皇宫一座气势森严的大殿内,此时没有朝会,也没有随侍的宦官,但是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

空旷寂静的大殿,皇帝坐北朝南,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只要北莽多死一个董卓和二十万人,你们北凉也多死十万人,那么这个天下,就是太平盛世了。”

当徐凤年悠悠然向前踏出一步,一袭黑金蟒袍大袖随之轻盈摇动。

不远处的李浩然,祁嘉节首徒,佩有名剑“八甘露”,号称拥有指玄境八剑的北地剑道高手,仍是纹丝不动。

下马嵬驿馆两侧楼上楼下的看客们,忍不住都要在心中为李浩然默默赞叹一声,不愧是能够在太安城站稳脚跟的年轻宗师,哪怕面对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还能如此云淡风轻。难怪在高深莫测的京城江湖里,很多前辈大佬都扬言李浩然不出十年,就有望比肩祁大先生的武学境界,有生之年未必没有机会登顶剑林,去看一看李淳罡、邓太阿寥寥几人眼中的剑道风景。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返老还童的横刀“少年”就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个姓李的小子哪里是胸有成竹,根本就是吓傻了。准确说来,不是吓傻,而是不敢动弹。徐凤年那一步,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一场邀战,其意气之长,早已蔓延整条街道,邀战的对象,有他们赵勾并肩三人,更有街道两旁楼内的一些深藏不露的人物。所以这一步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到了下马嵬驿馆这边,那么来者是客,他北凉王“家大业大”,都招待得起。只可惜,李浩然不在此列。

距离徐凤年最近的李浩然有苦自知,他没有跻身指玄境界高手却能使出多式指玄剑,对气机的感知颇为敏锐。按理说,遭遇强敌,狭路相逢,与主人灵犀相通的鞘中“八甘露”,应该跃跃欲试、颤鸣不止才对,但是鞘中长剑非但没有为此示威,相反做起了缩头乌龟,死气沉沉,以至于出现人剑离心的境况,恍如阴阳相隔。李浩然天赋极好,习剑多年,在武道修行上一帆风顺,无论是与师父祁嘉节一年一度的请教切磋,还是当年棠溪剑仙卢白颉奉旨入京为官,他在祁嘉节的授意下前往城外以剑相迎,都不曾遭遇这种事情。此时此刻,李浩然才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师父,还是气度非凡的棠溪剑仙卢白颉,都是在怜惜后辈剑士,所以从未倾力而为。

跛脚老人脸色沉重,向炼气士宗师问道:“附近除了东越剑池的柴青山,难道还有其他高手?”

实力暴涨到大天象修为的炼气大家苦涩道:“除了我们三人,只察觉到北凉王还分神出六股气势,其中四股就在这驿馆酒楼内,其余两股都不在此。只是与你差不多,除柴青山之外,我也不知道那五人的身份。甚至如果不是徐凤年以这种方式邀战,我先前都发现不了他们的存在。”

跛脚老人皱眉道:“京城内拿得出手的大小宗师,先前都已经向皇宫和钦天监两地靠拢,若说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因为隐居在城内,今天跑来下马嵬观战,还算情理之中,但那五人又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跛脚老人忍不住环顾四周,满脸匪夷所思,感慨道:“整整五人!五个敌我难分的大宗师?!随便一两个打起来,这京城还不得鸡飞狗跳?”

突然,跛脚老人与北地炼气第一人面面相觑,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浓郁的恐慌。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如果这五人中恰好有一个曹长卿,又如果大官子的到来是北凉、西楚形成的默契,而其余三位一旦选择冷眼旁观……

原本以太安城的雄厚底蕴,这二十年来,除了武帝城王仙芝不一定能拦住,饶是曹长卿也无法得偿所愿。虽说如今韩生宣、柳蒿师、祁嘉节三人都已不在,这意味着太安城四城中的宫城、皇城、内城和外城,除了跛脚老人一如既往地负责看守外城,都丧失了至关重要的坐镇守城之人,但是当下吴家剑冢的剑道大宗师吴见算是顶替了柳蒿师,加上龙虎山数代天师层层加持的那座隐蔽符阵,以及衍圣公府圣人张氏在元本溪和谢观应两位读书人帮助下精心造就的那个大手笔,赵勾因此胆敢对皇帝陛下保证,新武帝徐凤年只要是单枪匹马入宫,一样是只能进不能出的惨淡结局。只不过届时要殃及池鱼多少,是一千还是两千,或者更多,赵勾也不敢拍胸脯。

可当徐凤年身边多出一个相似境界的大宗师,太安城内的北地炼气士又死伤殆尽,两座大阵削弱不少,一旦吴家剑冢的吴见不愿出死力拦截,后果不堪设想。

横刀少年伸手握住背后短刀的刀柄,冷笑道:“婆婆妈妈能作甚,不管了!这一架,我来打头阵!”

跛脚老人正要说什么,就见清秀少年容貌的赵勾头目已经开始前冲,他不急于拔刀出鞘,身体前倾,前奔每一步如同蜻蜓点水,极为轻盈灵动。

不知何时,蟒袍扎眼的年轻藩王,已经站在了始终“不动如山”的李浩然身侧,肩并肩,一人面对大街,一人面对下马嵬驿馆大门。

眨眼间,众人只觉得一个迫不得已的恍神,就发现那个籍籍无名的横刀少年,像是傻乎乎站在年轻藩王的身前,依旧保持那个握刀的姿势,刀锋仅仅出鞘一半。

期待着一场货真价实的巅峰大战的看官,彻底看不懂了。前不久那个叫吴来福的混账玩意儿,好歹在北凉王身前完完整整拔出了一刀,到你的时候,往前冲的架势挺人模狗样的,怎么人都跑到北凉王身前了,突然就没动静了?你说你一个裤裆里带把的,又不是江湖上那帮子思慕北凉王的女侠仙子,咋就在那儿呆若木鸡了?大街两侧顿时嘘声四起,往死里喝倒彩。

下马嵬驿馆外,除了跛脚老人和炼气士宗师,瞧得出门道深浅的都不去窗口凑热闹,至于抢到风水宝地想着一睹为快的好汉女子,想要看到的是那种天翻地覆的精彩过招,讲究一个怎么惊天地泣鬼神怎么来。

几乎没有人发现清秀少年握刀的那只手,已是血肉模糊,尤其贴紧刀柄的手心,白骨可见,握刀那只手臂的袖子更是支离破碎。

与年轻藩王面对面的赵勾头目嘴角渗出血丝,脸色狰狞,又透着不信和不甘。

两人身边那个“敌不动我不动,敌已动我还是不动”的李浩然汗流浃背,只听到北凉王笑着跟那人说道:“知道你藏着撒手锏,不过你之所以现在活着……”

这名“人不可貌相”的赵勾头目瞬间卸去所有伪装,就在此时,他怔怔然低头望去,小半条略显纤细的胳膊刺透胸膛。

胳膊缓缓抽回。杀人如麻的赵勾巨头艰难转头,只看到一顶老旧貂帽、一张秀秀气气的脸庞,少女还啃着半张葱油大饼。

杀人吃饼两不误。

他认识她。赵勾内一份属于头等机密的档案有过模糊记载,青州襄樊城外,她是杀了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的刺客,是一个数次孤身阻拦过王仙芝入凉的疯子。

杀手死于杀手。

徐凤年随意伸手推开那具尸体,看到那顶因为略大而有些遮掩眉眼的貂帽,帮她提了提,接着轻轻按了按。

徐凤年笑道:“你要是真不放心,接下来就站在我身后,不用出手。嗯,稍微远一点就是了。”

她没有说话,板着脸走到徐凤年身后,十步。徐凤年转头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个姑娘。

她不情不愿地掠向驿馆外那棵龙爪槐,坐在了一根枝丫上,手臂蹭了蹭树枝。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远方,朗声道:“曹长卿,陈芝豹,邓太阿,轩辕青锋,你们谁先来?”

半城可闻。

李浩然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要不然我让一让?”

徐凤年笑道:“没事,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行。”

跛脚老人沉声道:“我们可以走了。”

炼气士宗师有些遗憾,点了点头,两人一闪而逝。这潭浑水,他们蹚不起,蹚得起的,全天下屈指可数。

先前那名赵勾同僚的刀不出鞘,等于徐凤年告诉他们一个残酷的真相:天象之下,一招而已。炼气士宗师不希望拿自己的性命去证明“陆地神仙之下,也是一招”。

某栋酒楼内的青衫儒士笑了笑,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街对面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头,坐在他隔壁桌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欲言又止。

太安城城头的紫衣女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屋脊之上飞掠,如履平地。

从城南到下马嵬驿馆,平地起惊雷。东越剑池的少年宋庭鹭涨红着脸,怒气冲冲道:“师父,这家伙也太目中无人了,凭啥不算上师父你?!”

背负多柄长剑的少女掩嘴娇笑,胳膊肘很是往外拐。

柴青山惆怅道:“师父既然在武当逃暑镇不曾出剑,那这辈子也就没了向他出剑的资格,没什么好生气的。庭鹭,你要是替师父感到不值,那就用心练剑,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武道一途,仅靠天赋是吃不了一辈子的。”

少女落井下石地做了一个鬼脸,少年冷哼一声。

客栈窗口那位吴家剑冢老家主笑骂道:“这小子!”

屋内一个老人尖细嗓子提醒道:“别忘了本分。”此人正是当时对北凉王宣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吴见没有转身,收敛笑意:“哦?”没有穿上那件大红蟒袍的秉笔太监下意识后退一步。

吴见语气淡然:“老朽和蜀王此次前来观战,不过是确保那曹长卿不会趁机前往皇宫,你们不要得寸进尺。”

那条南北向的御街等级森严,一个只能老老实实走在最外侧御道的牵驴男子,看到一个快步小跑的年轻佩剑侠客,喊道:“年轻人,能否借剑一用?”

正赶着去下马嵬驿馆观战的年轻人不耐烦道:“凭啥?!”

中年人一番讨价还价的语气:“凭我是邓太阿。”

那位少侠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笑道:“滚你的蛋!你是邓太阿?牵头驴就真当自己是桃花剑神了?老子还是北凉王呢!哥们儿,要不然咱俩就在这里过过招?”

牵驴的汉子叹息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年轻人瞪眼道:“咋的?你不服?!”

汉子拍了拍老驴的背脊:“老伙计,等会儿,我去去就回。我啊,就借着这一剑,去跟曹长卿打声招呼,当是与他道一声别了。”

刹那之间,太安城正南门到下马嵬驿馆这条直线上,只要是带剑的剑士,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佩剑背剑,无论剑长剑短,千百人,身边都站着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握住了他们不知何时出鞘的剑。

曹长卿终于放下酒杯,站起身。

一条紫色长虹直奔下马嵬驿馆撞来,撞向徐凤年,仿佛不死不休。

国子监前,前不久树起十数块新碑,篆刻有出自翰林院新近黄门郎们手抄的儒家经籍,供天下士子读书人观摩校对,京城为之轰动,不说文官,便是那些不通文墨的老牌宗室勋贵,也是接踵而至,以示“崇文”。

两名中年儒士先后乘坐马车到达国子监牌坊附近,大概是烈日当空的缘故,来此抄写经书的学子并不算多,只不过等到两人挤到一块石碑前,仍是足足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相视一笑。碑下蹲着个身前摆放有小案几的年轻人,衣衫寒酸,也不知是从地方上慕名而来的外地书生,还是在科举落榜后留京等待下一场礼部春闱的落魄士子,想来案几上那套文房四宝耗去他不少盘缠。其中一位中年儒士颇有兴致地弯腰望去,欣赏年轻书生的伏案奋笔疾书。年轻人每次蘸墨极少,落笔极快,估计是以此来省钱,只是勾画依旧一丝不苟,很漂亮的一手正楷。

那弯腰儒士微微点头,同伴儒士则没有看碑也没有看人,伸手遮在额前,望向远方的天空。

年轻书生心无旁骛,偶尔搁笔揉一揉手腕,从不抬头,也就没有发现身侧的两名前辈读书人,不过就算年轻人认真打量,也认不出两人的身份。

低头凝视了许久,那位腰悬一块羊脂玉佩的儒士终于直起腰,轻轻挪步,走到年轻人身后,有意无意为衣衫清洗泛白的贫寒士子挡住了那份烈日曝晒,然后轻声问道:“谢先生,都来了?”

被称为谢先生的男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点头道:“来是都来了,不过真正站在徐凤年那边的,不多,除徐偃兵外,也就白衣洛阳和那朱袍女子。邓太阿,只是想趁着曹长卿自取其死前,意思意思,双方肯定点到即止。至于曹长卿这趟入京,大概是想跟徐凤年说几句遗言吧,否则以曹长卿以往的脾气,哪里会悄悄入京,故而这次恭请衍圣公来此,是陛下多此一举了。有吴见和柴青山出手阻拦,加上姚晋韩三位赵勾,即便徐凤年铁了心要行悖逆之举,也很难。再者徐凤年这次擅自入京,是冲着漕运开禁来的,其实太安城没必要一惊一乍,一张桌子两张凳就能聊完的事情。”

站在年轻士子身后的儒士平静道:“似乎谢先生说漏了蜀王殿下。”

谢先生微笑道:“与衍圣公,谢某懒得打马虎眼。”

当代衍圣公眉宇间布满阴霾,似乎有些怒气,稳了稳心绪,沉声道:“谢先生就这么希望北凉和朝廷玉石俱焚,以便先生辅佐的蜀王火中取栗?”

在那幅陆地朝仙图上高居榜首的谢观应,一笑置之,收起手掌,转头看了一眼这位忧国且忧民的衍圣公:“有忠心耿耿的顾剑棠手握数十万两辽精锐,又有赵炳的南疆大军虎视眈眈,哪里轮得到蜀王趁火打劫?”

好像知道彻底惹恼一个衍圣公并不是什么好事,谢观应不再出言挑衅,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蜀王从广陵道北上进京,我是不答应的。进了京城这是非之地,假设徐凤年疯了要大开杀戒,那你陈芝豹是护驾还是不护驾?袖手旁观,事后传出去天下寒心;出手阻挡,也没任何好处,连兵部尚书都早早当过了,如今又是蜀王,就算拿到一个不会增加一兵一卒的大柱国头衔,并无裨益。这个时候,卢升象、唐铁霜之流可以强出头,陈芝豹、顾剑棠、燕剌王这三位,是蝉是螳螂还是黄雀,仅在一线之隔。显而易见,谁耐心更好,谁获利更多。”

衍圣公眉头紧皱。

谢观应轻声笑道:“自大秦亡国以后,天下跟谁姓,只有两种人不上心:第一种是反正只能听天由命的老百姓;第二种,就是衍圣公府内姓张的,翻天覆地了,衍圣公还是衍圣公。龙虎山的下场如何,衍圣公没有看到?那棵天人赐下的谪仙莲,如今没剩下几朵紫金莲花了。”

衍圣公由衷感慨道:“兴亡交替是大势所趋,但是在兴亡之间,我希望能够少死人,尤其是少死一些读书种子。”

谢观应略带讥讽道:“所以才去广陵江上见曹长卿?又如何了?曹官子听衍圣公的了吗?衍圣公啊衍圣公,读书人是读书,可别忘了还有那个‘人’字,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道教典籍上的仙人尚且无法做到真正长生,读书人也不能总做读书一件事。荀平、张巨鹿放下书本走入庙堂,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晚节不保,徽山大雪坪有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为情所困,至死都没有走出一座徽山,曹长卿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生一世都不曾真正走出过西楚皇宫,什么儒圣什么曹官子,不过就是个棋待诏罢了!”

衍圣公摇头道:“曹先生绝非你谢观应所说的这么不堪。”

头一回被直呼其名的谢观应无动于衷,冷笑道:“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女子都放不下,何谈收官无敌?下棋下棋,结果把自己下成棋盘上的可怜棋子,滑天下之大稽!”

张家当代圣人望着这个睥睨天下国士的“端碗人”,对他摇了摇头。

谢观应大笑着离去。

衍圣公站在原地,喃喃道:“先生先生,对天下形势未卜先知,救民于水火,于国难当头之际,不妨先死一步。你谢观应只是个一心想着亲笔书写青史的书生,书生而已啊。”

这位身份显赫的张家圣人转过身,看到那一块块石碑,久久无语。那个抄书士子发出一阵浑浊的呼吸声,应该是手腕终于扛不住,酸疼了,然后他意识到那个影子,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陌生儒士。

衍圣公对他微微一笑,问道:“若是不介意,由我来替你抄写一段?”

那寒士犹豫片刻,好像做了个极其艰难的抉择,终于点点头。

衍圣公卷了卷袖子,从摇晃起身的年轻人手中接过那支笔,盘腿而坐,开始落笔。

寒士重新蹲下身,歪着脑袋看去,如释重负。这位前辈的字乍看之下不显风采,规规矩矩,虽然不至于让人觉得匠气,却也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清逸仙气,但是久而久之,就让年轻人浮起一种中正平和的感觉。

但是看着这位正襟危坐的前辈不急不缓写了百余字,年轻人就有些着急了,小声提醒道:“先生可否稍稍写快些。”

衍圣公点头笑道:“好的。”

看着他果真加快速度落笔,很担心墨锭不够支撑抄完碑文的年轻人悄悄松了口气,不过等那人又写了两百字后,年轻人只得厚着脸皮说道:“先生……”

衍圣公歉然道:“知道了,再快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人又开始着急起来。可事不过三,他实在没那脸皮再念叨这位好心的前辈读书人,只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占到就近抄写碑文的位置,明天就未必有这么幸运了。京城有夜禁,只有近水楼台的国子监学子,才能让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挑灯夜抄书。而且就算囊中羞涩的他有幸求学于国子监,也委实心疼购置灯油的银钱,所以只能在烈日下才有抢占一席之地的机会。

虽然没有抬头,但好像已经察觉到年轻人的焦急,儒士一边落笔一边说道:“真的不能再快了。”

年轻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咬咬牙,笑道:“先生,不急。”

而那个中年儒士好似也就顺杆子往上爬了,一本正经道:“写字行文,读书做学问,都是一辈子的事情,慢一些,扎实一些,方能徐徐见功。”

两腿发麻的年轻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到颇似酸儒的言语后,忍俊不禁道:“先生说得是。”

衍圣公目不转睛提笔书写的同时,笑问道:“听你的口音,是北凉人氏?”

年轻人嗯了一声,轻声道:“晚生来自幽州胭脂郡,会试落选了。”

衍圣公继续问道:“怎么,没去找左散骑常侍陈大人或是洞渊阁大学士严大人?不然找一找国子监左祭酒姚大人也好嘛。这几位都是北凉出身的大人物,据说对北凉士子都是多有照拂的。”

年轻人坦诚道:“不是没想过,只是国子监大门我进不去,而大学士府邸和陈少保的家门,估计更难。京城里人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我又是脸皮薄的人,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几里路,到头来连敲个门都不敢。再说有这来回二十多里路的工夫,我还不如多抄些经书。”

衍圣公微笑道:“听你所讲,不像是个急躁性子的,怎么?”

年轻人尴尬道:“这不总想着写快些,就能少用些墨锭。我们不比你们京城读书人,还讲究什么浓墨淡墨枯笔渴笔的,像好些跟我一样在北凉寒窗苦读的同乡,溪边用手指蘸水在青石板上写,是写,用芦苇秆子在地上是写,到了冬天在大雪地里,拿把扫帚也能是写。嘿,到了京城,就算到了下雪天,就我住那地儿,门口好不容易有些积雪,一大早就给家家户户清扫干净了。”

衍圣公会心一笑,半真半假打趣道:“你说京城人讲究多,那我还真要跟你说个讲究。不管是会试还是之后的殿试,写什么字是有很深学问的,像早年宋家父子主持科举的时候,同等才学的文章,写没写宋体字,名次就有高下了。下一次春闱呢,不出意外是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负责,其中司马尚书的字,以前无人问津,在当上礼部主官后,‘自然而然’就流传较广了。你要临摹虽不算容易,但也不算太难,记住一点便是,弃楷用行,终归是无大错的。至于那位晋三郎,心高气傲,在字一事上投其所好,没有半点意思。”

京城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敢说自己见过七八位黄紫公卿,一个儒士善意地侃侃而谈,年轻人毫不奇怪,他感激道:“学生记住了。”

衍圣公点头道:“不迂腐,很好。酸儒做不得。”

年轻人忍不住又笑了。

衍圣公突然问道:“上次殿试,好像没有北凉士子?”

年轻人嗯了一声,没有多嘴。内幕如何,太安城心知肚明。离阳朝廷限制北凉会试名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上次春闱正赶上新凉王成功世袭罔替,尤其拒收圣旨一事跟朝廷闹得很僵,北凉士子想要出人头地,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有。

年轻人想了想,苦笑道:“当时一起进京的五人,四人在今年开春就都回去了,下马嵬驿馆那边,会给咱们北凉落第士子返程的盘缠,所以四人都把余下的银钱掏给我了,其实他们的道德文章,做得不比我差。”

衍圣公纳闷道:“怎么回去了?下一次会试,你们会顺利许多的。就算不知道这个……你们五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怎么就不再搏一搏?而且,当时北凉不是正要打仗吗?”

年轻人咧嘴笑道:“所以才回去啊。”

衍圣公停下笔,若有所思,转头问道:“冒昧问一句,你们那位北凉王,为人如何?”

年轻人自嘲道:“我一个穷书生,在北凉除了两任家乡县令,就再没见过什么高官了,哪敢置喙王爷的好坏。”

衍圣公把毛笔还给北凉寒士,两人换了个位置。

年轻人这次没有急于落笔,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块石碑,然后转头对那个猜不出身份的儒士说道:“先生,知道我们北凉树起多少块石碑了吗?也许有一天,会比国子监所有石碑上的字还要多。我留在这里,不是贪生怕死,是怕京城庙堂上只有晋兰亭这样的北凉人,是怕整个离阳误认为我们北凉读书人,都如晋兰亭这般不堪!我自幼体弱多病,去上阵杀敌,恐怕只能成为北莽蛮子的战功,但是留在这里,可能我今天只能与先生你一人说这些,但同样也许有一天,哪怕北凉打没了,我还可以跟一百个一千个先生说这些。”

衍圣公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北凉士子的消瘦背影。

这个两次催促那儒士写字快些的年轻人,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天底下的皇帝,可以同时有几个甚至十数个,但八百年以来,以至于千年以后,张家圣人衍圣公,一代传一代,当世只有一人。而此时聚精会神抄书的年轻人,也没有发现国子监大门口内聚集了数千学子,密密麻麻,全部瞠目结舌看着他跟那个“不知名”儒士的闲聊。

在国子监一大帮官员的约束下,没有一人胆敢越过雷池跨出大门,前去打扰衍圣公。

这一天,当代衍圣公离开京城。

轩辕青锋来得太快,以至于当她撞向徐凤年的时候,就有好些坐在屋顶观战的江湖人,仿佛看到了一条从城南延伸到下马嵬驿馆街道的紫线,这条紫色轨迹的起始处色彩偏淡,然后依次加深,直到此时的浓重大紫。

而这位女子武林盟主掠过小半座太安城,也闹出极大动静,她一路飞掠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了在一处处高楼屋脊炸开长串雷鸣。

众人先见其紫,再闻其雷。

大雪坪徽山紫衣从一栋酒楼的楼顶迅猛坠入大街,直冲那袭绘有九蟒五爪的黑金蟒袍。

大街上响起一声砰然巨响,以蟒袍和紫衣为圆心,道路上来不及清扫干净的凌乱落叶,并非如众人所料那般向街道两侧飘荡,而是违反常理地先在地面打了个旋,猛然扯起后,朝撞在一起的两人飞去,又在距离圆心三四丈的空中瞬间化为齑粉。大街之上,有一片原先刚好从高枝掉落的枯黄梧桐叶尤为瞩目,不知为何它没有被无比磅礴的两股气机扯碎,而是像一只黄蝴蝶萦绕两人,急速旋转,让人眼花缭乱。这片落叶的飞旋无迹可寻,但是每次带起一抹纤细弧线在街面青石板路上轻轻擦过的时候,竟然铿锵有金石声!

酒楼内,东越剑池李懿白已经带着那双师弟师妹来到窗口。李懿白仗剑游历江湖多年,极富侠名,毫不逊色于京城里的祁嘉节首徒,好事者还给了他们一个“南北剑林有双李”的说头,只是李懿白远比坐井观天的李浩然要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浅,故而待人接物不是李浩然可以媲美的。李懿白临时想要三个临窗观战的绝佳位置,酒楼众人还是愿意给这份面子的,毕竟多看几眼下马嵬驿馆和卖给李懿白一份人情,孰轻孰重,谁都拎得清。

白衣少女单饵衣扯了扯李懿白的袖子,小声道:“怎么打得这么热闹?姓轩辕的娘们儿就算比祁嘉节略胜一筹,也不至于跟北凉王纠缠太久吧?”

李懿白曾经亲眼见识过年轻藩王瞬杀祁嘉节的惊悚场景,比绝大多数中原武道宗师都清楚徐凤年骇人的战力,从逃暑镇返回太安城的途中,数次跟宗主柴青山揣测徐凤年,两人都认为别说二品小宗师,恐怕就算你到了指玄境界,并且在此境界稳固积淀十几二十年,也未必能够挡下徐凤年一次出手。徐凤年的武学,杂而精且不说,尤其杀人的手段,跟当初人猫韩生宣颇为相似,都是生死相向的厮杀中,你差我一境,那你就肯定死,而且会死得极快,是眨眼后便生死立下的事情。但是以天象境界的大宗师修为对阵徐凤年,结果如何,李懿白和宗主柴青山有些歧见,李懿白不相信仅在陆地神仙之下的天象境,不相信凤毛麟角的这一小撮人,面对徐凤年仍是毫无还手之力。

李懿白看不透真相,又不是喜欢信口开河的人,故意忽略了小师妹言语中对离阳武林盟主的不满,摇头道:“轩辕盟主终究是天命所归一般的江湖骄子,放眼整个天下,即便加上北莽,也只有她在武道上的攀登速度,能够与北凉王一较高下。早年她就已经做出过广陵江上拦截王仙芝的壮举,如今修为渐深,能够跟北凉王僵持不下,也不算太过奇怪。”

李懿白说完这些话,眼神有些恍惚,大街上,紫衣和蟒袍,如同蛟龙绕大岗,委实赏心悦目。李懿白清晰记得自己初见轩辕青锋,是在春神湖畔的快雪山庄,这袭紫衣以势如破竹的无敌姿态,傲视群雄,就连李懿白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这个女子,独站徽山巅,连同李懿白在内,几乎整座离阳江湖的年轻俊彦,只能远观仰视。

少女单饵衣这两年来,听腻歪了例如北凉王与徽山紫衣暗中眉来眼去的狗屁江湖传闻,虽说徐凤年把听潮阁武库大半秘籍转赠大雪坪缺月楼,是一桩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在单饵衣这样的少女心中,从不认为北凉王当真会跟轩辕青锋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连,一个成天阴气森森的女子,就算武功高了点,脸蛋漂亮了点,身段婀娜了点,终究还是不讨喜的嘛。

白衣少女笑眯眯问道:“李师兄,你说是不是北凉王故意放水了,以免那娘们儿输得太难看?若是她在太安城丢尽颜面,还怎么当武林盟主,是不是这个理?”

宋庭鹭白眼道:“师父亲口说过,轩辕青锋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天象境界,修为不下于当年以力证道的轩辕大磐,这类武夫,无论体魄还是心境,都不是寻常武道宗师能比的。师妹,你真当姓徐的天下无敌啊,咱们离阳还有曹官子、桃花剑神两位大宗师呢,在北凉耀武扬威是一回事,出了北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瞧着吧,等到曹邓两大高手出手,姓徐的就会被打回原形!”

柴青山没有跟剑池三名晚辈站在一起,但也没有曹长卿、陈芝豹、吴见几人的那份闲情逸致,老人一直闭目凝神,仔细捕捉大街上的两股气机流转。

柴青山叹息一声,刹那间原地便没了这位剑道巨匠的身影。窗口那边恍如掠过一阵清凉秋风,下一刻,只见柴青山站在了酒楼门口的台阶上。

而街对面客栈的一扇窗户后头,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吴见迅速伸手出袖,其中两根手指轻轻叩在窗栏上。

吴见身前的这一侧街道,从下马嵬驿馆到大街尽头的数百丈距离,从楼顶到地面,立起一道模模糊糊的剑气帘幕,涟漪阵阵。

这一侧看客只觉得突然有凉意扑面而来,如炎炎夏日置身于深潭附近。

街道另一侧的柴青山轻轻跺脚,整座大街都像剧烈颤抖了一下。

在吴家剑冢和东越剑池两位剑道宗师分别一叩指一跺脚后,所有人才发现紫衣蟒袍的圆心外,青石街面上出现了千万条粗如手腕细如蚯蚓的斑驳裂缝,不断向街道两侧疯狂蔓延,恰似洪水决堤,汹涌冲向两侧楼房内的数百看客,吓得许多人肝胆欲裂,不过是想着来下马嵬一睹北凉王风采的,可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所幸这些游走如小蛇的崩裂纹路,在撞到吴见叩指剑气成墙的雨幕前,冲势略微凝滞,虽然很快裂缝就沿着这堵“墙壁”向上攀缘,但在爬到大概与酒楼客栈等门高的地方,气势终于以常人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下去,这一切无声无息。

而密密麻麻的缝隙在向柴青山那一边迅猛铺散去的时候,以东越剑池宗主脚下台阶为界线,在那条直线之上,同时轰然炸裂,尘土飞扬。

李懿白惋惜道:“先后两场比试,轩辕青锋输给了北凉王,同时我们宗主也输给了吴家剑冢的家主。”

宋庭鹭愤愤不平道:“师父和吴家老祖皆以指玄剑术来阻挡轩辕青锋倾泻的气机,师父是硬碰硬,所以才闹出些动静,吴家老祖就城府阴险多了,不但出手招式花里胡哨,看似以静制动胜了师父半筹,其实师父只要用上我们剑宗秘传‘山高水深剑气长’七剑的任意一剑,一样不差!”

少女没有那么多的宗门荣誉感,撇嘴道:“师父用上了压箱底的剑术,吴家老人只是随手为之,师父不仍是输了?何况如此一来,师父连气度都输了。”

少年郁闷道:“师妹!”

因为轩辕紫衣的出现,本就心情不佳的少女握剑瞪眼道:“咋了?你不爽?!”

少年悻悻然低声道:“秋高气爽,秋高气爽。”

李懿白突然提醒道:“你们注意北凉王那边!”

徐凤年和轩辕青锋对峙而立,两人相隔不过两丈而已。

徐凤年双手负后,神情自若。

轩辕青锋也没有生死之战过后的疲态,但是她来时挽了一个小结的裙摆,已经松开。

结已解。

只是轩辕青锋手中多了那片梧桐叶,语气淡漠道:“三年后我跻身陆地神仙,大雪坪分生死。”

徐凤年微笑道:“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死,不管你有没有成为陆地神仙,我不出意外都会去徽山那边看看的。”

轩辕青锋双指捻动梧桐叶,眯起眼,气息阴沉。

徐凤年嘴唇微动,没有出声。但是轩辕青锋知道他在说什么。

徐凤年的意思很简单,想要把他当成磨刀石,一战胜之,从而登顶武道,现在为时过早。时下太安城,曹长卿、邓太阿、徐偃兵、陈芝豹、洛阳这些大宗师都“盯着”这里,怎么都轮不到你轩辕青锋出头。

轩辕青锋不动声色。

龙爪老槐树上,呵呵姑娘皱了皱眉头,屁股下的枝丫轻轻颤抖,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安安静静坐在原地。

只见街面上那具本该死绝的“尸体”身影暴起,而且这一次总算是完整出刀了。

“死尸”的身影如同陆地起龙卷,刀锋绽放出绚烂的雪白电光,如同一颗光球,地面上撕裂开一条沟壑,碎裂的青石疯狂飞溅。

滚刀之势,有几分轩辕青锋出场时的风范。

而且不同于轩辕青锋光明正大地露面,这位的暴起杀人显得尤为诡谲凶悍。

李懿白这些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异样的江湖人,都以为会是一场短兵相接的血腥厮杀,但是下一刻景象就让他们感到荒诞至极:看似搏命的刀客在邻近年轻藩王五步左右的时候,猛然折向,然后脚尖一点,就要掠过高楼,这是打算逃之夭夭?

徐凤年看都没有看一眼赵勾头目,而是望向了一座酒楼门口。

那个去势惊人的家伙,突然安静悬停在了空中,不升不落,就那么“挂”在那里。

李浩然猛然发现,这个“少年”宛如一件瓷器,被人用小锤敲击了成百上千次,瓷器本身其实已经碎裂不堪,却偏偏没有就此破裂绽开。

以秘术返老还童并且成功装死的赵勾头目,这一次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轩辕青锋拔地而起,紫虹长掠而走。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望向静止少年或是轩辕青锋逝去身影之际,一位两鬓霜雪的中年儒士跨过门槛,缓缓走下台阶。

阳光下,青衫儒士没有转身面朝年轻藩王。

徐凤年面带笑意,双手下垂,轻轻抖了抖袖子。

街道尽头,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剑客率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每一人无论容貌还是气韵,如出一辙!但是每人持剑式,则略有不同。为首剑士,是那位桃花剑神成名的“倒持太阿”。他,或者说他们,不断踏足这条通往下马嵬驿馆的青石板路。同一人,不同剑。

与此同时,青衫儒士双指拈住一枚棋子,轻轻松开,任由那枚棋子缓缓坠向地面。

棋子下坠半尺有余,他开始背朝那群剑士,大踏步走向徐凤年。

已经露面的街上数十提剑人,在那枚棋子下坠后,所有手中剑,无论是何种提持姿势,剑尖不动,但剑身都无一例外开始向下弯曲。

然而异象不仅于此。

身穿蟒袍的年轻藩王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但是他左右两旁,同时出现了一位身影缥缈的羊皮裘老人,双手负后抬头望天,一副对天下事浑不在意的神态。一名背负剑匣的矮小老人,咧嘴笑着,缺门牙。一个魁梧赤足的白发麻衣老人,双臂环胸,气势如虹。一位身穿武当道袍的高大老人,缓缓抬手,做出一指断江式。有个黑衣和尚,板着脸摸着自己的脑袋。有个身穿大红蟒袍的宦官,双手十指交错在腹部……

……

柴青山很没有宗师风范地直接坐在酒楼门槛上,望着年轻藩王身边那个穿着一双草鞋的老者,眼神恍惚。

吴家剑冢老祖宗手肘搁在窗栏上,微笑着。

司礼监秉笔老太监,看到这一幕,嘴唇泛白。

陈芝豹终于来到窗口附近,身后跟着身穿便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后者看着街上那个大红蟒衣的前辈,神情复杂。

老槐树上的貂帽少女,停下啃大饼的动作,不知是她吃饱了,还是想着留些给那个人吃。

大战在即!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再无喧嚣,落针可闻。

天下四大宗师中的三人,离阳三位陆地神仙,新武帝徐凤年、大官子曹长卿、桃花剑神邓太阿,齐聚京城,三足鼎立,皆是一人战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