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15卷 第十章 徐凤年做客武当,莽皇室谋皮北凉

北凉的江湖从未如此热闹过。

当初在轩辕青锋的推波助澜之下,本就有许多武林豪杰满怀热血往边关北行,而就在此时,武当山传出要举办新一届佛道争辩的消息,这就给许多原本不太想掺和凉莽大战的江湖人有了个台阶好下:咱们不蹚浑水,但稍稍绕道去那武当山瞧瞧热闹而已,总不至于就惹恼你离阳朝廷吧?人人皆知那八十一峰朝大顶的风景极为壮观,何况吕祖和那骑鹤下江南的仙人洪洗象都在此修道,去沾沾仙气也好。一时间,拥入幽凉两州的外乡人多如过江之鲫,而作为北凉地头蛇的鱼龙帮,在帮主刘妮蓉的亲自操持下,帮众不但主动负责为江湖朋友带路,承担一切衣食住行的开销,而且若是有人嫌与人同行不够爽利,那么只要凭借路引在鱼龙帮各郡分舵挂个名,就可以拿到一笔沉甸甸的车马费,至于是否真的前往武当山,是拿去青楼买醉了还是半途大鱼大肉了,财大气粗的鱼龙帮也不会真的计较,这无形中也让鱼龙帮在中原江湖的地位提升不少。鱼龙帮的顶尖高手不多是不假,可挡不住人家富可敌国啊,混江湖想要混得惬意,还不就是靠拳头硬和腰包鼓两样?否则你以为自己是玉树临风的北凉王啊,听说他老人家那可是习武前仅靠一张脸,就能让不下十个早年向清凉山寻仇的女侠一见钟情的,从此心甘情愿在王府那座梧桐院中被金屋藏娇……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武道大宗师,桃花剑神邓太阿太过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官子曹长卿毕竟年纪不小了,拓跋菩萨更是个天生就不讨喜的北莽蛮子,那么风华正茂而又壮举不断的徐凤年,就成了离阳江湖人茶余饭后最是津津有味的谈资。许多新赴北凉的武林豪杰和绿林好汉更是大开眼界,大小青楼是个花魁就说自己为徐凤年暖过被窝,凉州路边随便一个算命先生就敢说自己当年给咱们王爷测过字卜过卦,酒肆茶楼也纷纷吆喝北凉王对自家的招牌货那叫一个赞不绝口,尤其是那些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更是信誓旦旦扬言徐凤年在他们那儿给红颜知己买过东西,最让少侠和公子哥感到悲愤的在于这明摆着是店家糊弄人的欺人胡话,可随行的女侠仙子们就跟鬼迷心窍似的,在那些铺子里买了一大堆贵死人不偿命的瓶瓶罐罐,关键在于花钱如流水的真正冤大头,正是他们这些护花的大老爷们啊。

在北凉江湖喧嚣之际,恰好遇上北凉轧柳风俗最盛的时候。北凉富家子弟都会在郊野或演武场走马骑射,于树枝上悬挂任意一物,挽弓将其射落,谓之轧柳。当那些外地江湖汉子看到许多北凉妇人也是弓马娴熟的模样后,难免有些心惊,以前只听说北凉民风彪悍,现在才确定所言非虚。而这些北凉轧柳男女多半又在臂上绑缚白麻丝,一问才知原来是北凉百姓在脱去丧服后的一月之内,都要绑麻祭奠逝世亲人,这跟中原家族在夏中时节臂系五彩丝缕以求辟鬼祛病有些相似。这同时也让人心惊,难道北凉果真在凉州边关虎头城和幽州葫芦口,战死了那么多人?为何之前在中原家乡只听说北凉边军面对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要么是不战而退,要么就是一触即溃?倒是听说大柱国顾剑棠坐镇的两辽和他女婿袁庭山的蓟北防线,双双捷报连连。进入北凉之后,亲眼所见,除去骑射轧柳的北凉子弟让人自惭形秽,那些从北凉境内驻军抽调出来的巡城游骑则是让人感到敬畏。这些据说战力要远远逊色于边关铁骑的境内骑军,如果真拎出去跟众人家乡所谓的精锐兵马打一场,那还不是犹如一品境界的顶尖高手碾压二品小宗师?

大多数外地江湖人在开始登山或是临近武当的时候,又听到了两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新消息:北凉王徐凤年在继上一次率领幽州万骑战于葫芦口外,这一次又于虎头城外单身陷阵,杀得北莽南院大王董卓一退再退。而那个恶名昭彰的北凉都护褚禄山,则亲率八千骑军,由怀阳关奔赴流州东北边境,大破三万董家私军。大恶人谁都讨厌,可如果这个恶人是自家人,其实想一想也是挺能让人感到安心的。褚禄山这个令小儿止啼的大魔头,放在北凉边关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既不祸害中原,还能让北莽蛮子糟心。这么看来,徐凤年当了北凉王,别的功绩不去说,光是能够降伏褚胖子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凉州关外,就已经是一桩天大功德了。

徐凤年为了这场原本应该在两年前龙虎山斩魔台举办的佛道之争,在见过褚禄山和那支伤亡惨重的铁血骑军后,特地从怀阳关赶到这凉幽交界处。他当然不是为了来武当山出风头,而是拂水房谍报说有两拨人要来此地凑热闹。一方是跟随洛阳进入离阳的断矛邓茂和耶律东床,他们似乎在进入幽州境内后便不再刻意隐藏行踪。另一方更加古怪,是一对堪称世间独一份的夫妇,比呼延大观那两口子更让徐凤年重视,因为那个男人是白衣僧人李当心,是如今被封山门的两禅寺名义上的住持方丈,更是某位很早就立志要当女侠的小姑娘的亲爹。

白衣僧人的到来,很大程度上让小莲花峰的佛道之辩变得名正言顺,否则由于武当掌教李玉斧并不在山上,与佛家进行辩论的道教中人,是个连许多北凉人都没听过名字的道士,是宋知命的弟子,传闻此人才刚刚在小柱峰筑观修行。武当八十一峰,不是峰峰都有道人道观,绝大多数山峰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武当山如今总计开峰不过十二座山,其中大小莲花峰最为著名,号称“天下内功出玉柱”的玉柱峰也名气不小,由此可见,那个叫韩桂的开峰道士能够被视为足以独当一面,想来应该还是有些道行的,加上青山观从清凉山出资筑造到后来的北凉王赠送珍藏典籍,小柱峰的地位也自然而然水涨船高。武当山作为跟龙虎山分居南北遥遥斗法数百年的道教祖庭之一,最高辈分的那几个神仙,王重楼最早仙逝,修为通玄的洪洗象不知为何要自行兵解转世,剑痴王小屏拦路王仙芝,壮烈战死于广陵江畔,活了两个甲子还要多的宋知命也死了,如今就只剩下掌律真人陈繇,以及那个自嘲“修不得仙,只好修力”的俞兴瑞,后者也是当年慧眼识珠把李玉斧从东海带上武当的人。与李玉斧和韩桂一辈的武当道人,有二十余人,接下来的清、宁、灵、贞四代道士,就多了,尤其是灵字辈和贞字辈,不同于龙虎山的江河日下,沉寂百年的武当山香火越发鼎盛,贞字辈道士如今多达六百多人,这还是在武当山不愿滥收弟子的前提下。

上山烧香,往常不论是相对富饶的陵州百姓还是蓟河两州的香客,都由风景最为旖旎也是路途最好走的南神道登山。徐凤年拣选了北神道上山,不承想他仍是小看了佛道之争的巨大号召力,除去那七八百号江湖人,北凉三州的有钱人大多乘车骑马而至,甚至连淮南道和江南道都来了不少人,烧香观战两不误。武当北神道的山路本就不宽,更不凑巧的是今天从清晨时分起就下起了淅沥小雨,雨水天气不至于阻路,可道路泥泞就让人遭罪了,加上前行之人的不断踩踏,小二十里崎岖山路,比走上五十里官道驿路还要累人。

徐凤年这次到武当山没有扈从跟随,为了赶时间,甚至都没有骑马,而是拣选僻静路径一路如鸟飞掠,所以显得尤为风尘仆仆。他身穿青衫,左右腰间悬挂了两柄刀,一柄是从江斧丁手上“夺人所爱”的过河卒,一柄是普通的制式凉刀。

晌午时分,徐凤年在北神道入山口子上的一栋简陋酒楼略作歇脚,酒楼名字也有意思,叫“过村店”,大概是提醒远道而来的香客们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吧。酒楼内早已人满为患,尽是希冀着赶早上山尽快登上武当主峰的游客,徐凤年只能跟十多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小竹凳躲雨,想要吃口热饭喝口热酒就得乖乖排队候着。徐凤年要了一壶茶,茶水打着武当“道茶”的旗号,巴掌大小的一壶茶就敢狮子大开口,要价二十五文钱!徐凤年一手拿壶一手拿杯,没几口就喝光了,再跟酒楼伙计添水,又得掏五文钱。显然不光是徐凤年觉得给宰得不轻,身边那些香客也颇多埋怨,几个年纪轻脾气大的甚至对武当都起了恶感,说那一叶知秋,山下如此,山上的武当道士想来也是这般满身铜臭市侩。听他们口音,都是外乡人,一些个经常去山上烧香的北凉本地香客都皱起了眉头,有位老人笑着好言劝说了几句,说到了山上烧香连那香火香烛都是武当赠送的,不收香客一文钱,当然之后愿意给多少香火钱,几文也好,几两也罢,无非是量力而行。老人还说他自年少起每年都要来此烧香三四次,还真没碰到一个主动要他掏钱的武当道人。

老人这一开口,许多对武当山心怀好奇的外地人就有了兴致,其中有人询问老人是否见过武当掌教李玉斧,老人哈哈大笑道:“见过,怎么没有见过,不但李掌教,从那位一指断江的王老掌教再到骑鹤下江南的洪掌教,我这老儿都见过,尤其是洪掌教,当年还给我解过签呢。这可不是我夸海口,其实啊,见过这几位的香客多了去,你们今日上山,一样有可能碰到陈真人或是俞真人替你们解签,可惜听说李掌教下山远游去了。”

“那么你们北凉王当年曾经在武当山习武,也是真的?”

“当然,老儿我亲口问过两位熟悉多年的清字辈真人,千真万确。都说咱们王爷很早以前就与洪掌教相交莫逆,在山上一人练武一人修道,相互砥砺,那关系真是一等一的好。”

有位外地小姑娘羞赧问道:“老伯,那你们北凉王当真有外界传闻的那么风流倜傥吗?”

“这岂能有假?!大将军和王妃的儿子,相貌自是没的说!哈哈,这位小姑娘,你也不用羞,咱们北凉这地儿想要嫁给王爷的女子,茫茫多啊。”

老人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正坐在不远处喝茶的徐凤年,跟那位小姑娘打趣笑道:“瞅瞅,咱们王爷包管与这位公子一般俊。”

徐凤年转头报以无奈一笑。

年轻女子满脸通红。

徐凤年喝了一口茶,轻轻望向远方。就像小柱峰韩桂所在的道观,青山观,观青山,一个人身处何地,心境也会不同。身在沙场,尸骨累累,容不得你不悲怆。而若是身在山林,难免能够生出几分野逸心境。亲身经历过那场虎头城攻守战,再去迎接从流州边境返回的褚禄山和三千骑军,以及那五千具尸体,徐凤年哪怕已经远离虎头城怀阳关,彻底远离战鼓马蹄声,但耳边却好像始终有厮杀声。越是身临祥和安宁之地,徐凤年越是难以释怀,脑海中就像有一幅画面:北凉马头朝北!矛头朝北!刀锋朝北!三十万边关将士,为了他们身后的这块贫瘠土地,不惜以死阻挡北莽铁蹄。

刘寄奴在分别之时,说无须愧疚,虎头城六万余人,不是为你徐凤年而战,是为北凉而死。只不过你徐凤年值得我们放心托付性命而已,让我们知道自己死得其所!

但是徐凤年就真的能够不去愧疚?

做不到的。

檐下众人看到远处走来两个男子,一个身材敦实一个身材矮小,因为并不惹眼,也就一瞥而过,并未上心。徐凤年缓缓起身,喊来伙计还了茶壶茶杯,然后站在台阶边缘,恰好站在了头顶有雨无雨的那条界线上。当他做出这个看似无心之举的动作后,两位远方来客也放慢了脚步,只不过对于酒楼屋檐下等着吃饭的香客而言,这种不入一品境不解其玄妙的巅峰对峙,是察觉不到丝毫的。

徐凤年的身后,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养神的养神,浑然不知一股惊涛骇浪汹涌而至,如潮打城头。

两人虽然放缓前行速度,但是依旧向酒楼走来,看似步伐如同常人,其实一人根本就是脚不沾地,没有触及半点泥泞,更年轻一人则如负千斤重物,一脚踩下,连整个鞋面都没入黄色泥泞中。

看到他们没有停步的意图,徐凤年眯起眼,右手按在过河卒的刀柄上,作势要抬脚踏出台阶。

中年男人率先停下脚步,身旁年轻男子本想继续前行,却被同伴突然伸手拦住。

年轻人一脸愤愤然,死死盯着那个家伙,用略显蹩脚生涩的中原官话嘀咕道:“当自己跟王老怪和拓跋菩萨都打过架,就了不起啊?”

紧接着神色桀骜的年轻人叹息一声:“得,是挺了不起的。”

他扯开嗓子喊道:“喂!你明明知道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

徐凤年看着这个别说相比北地高大男儿,就是在离阳广陵江以南男子中也属于矮小的年轻人。其真实身份是耶律东床,正儿八经的北莽天潢贵胄。简单来说,如果那个傀儡太子哪天死了,那么这家伙跟慕容龙水一样,是最有希望成为北莽下一任皇帝的皇室成员。当初因为贾家嘉,徐凤年跟慕容龙水和那位朱魍头领老蛾玩过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她是个颇为有趣的娘们儿。耶律东床不知为何会大摇大摆跟在洛阳身边去了逐鹿山,至于北莽高手名次与洪敬岩相差不多的断矛邓茂,应该就是这个北莽先帝亲侄子的贴身扈从了。准确说来,这是徐凤年跟耶律东床第二次见面,那是高树露在“封山”四百年后醒来,徐凤年出窍神游,与之天人相见,当时跟在洛阳身边跑腿的耶律东床跟徐凤年算是勉强有过一面之缘。

徐凤年笑了笑,收回脚步,重新坐回小凳子。邓茂和耶律东床这才得以跨上台阶来到檐下。不是说邓茂没这个本事,只不过既然没有死战之心,邓茂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物。至于耶律东床,对上如今的徐凤年,后者想要让他一步都靠近不了酒楼,那他这个北莽王室子弟还真没有这份能耐。耶律东床鞋底板狠狠蹭着台阶角,刮去厚厚一层泥土,这才一屁股坐在徐凤年身边。邓茂没有坐下,因为酒楼只能腾出一张空余凳子。

耶律东床压低声音问道:“真跟拓跋菩萨大打出手了?结果咋样?我想听真话。”

徐凤年对这个自来熟的家伙说道:“徐婴还好吗?”

耶律东床愣了愣:“徐婴?谁啊?”

徐凤年终于有了几分笑意,轻声道:“就是洛阳身边喜欢穿大红袍子的女子。”

耶律东床哦了一声:“她啊,就那样呗,以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失心疯自削一面,如今瞧着倒是跟寻常女子差不多了,但没事儿她还是喜欢自个儿在那里瞎转悠,那大红袍子转啊转,能一口气转小半个时辰,反正看得我眼花,心也累。”

徐凤年没有说话。

耶律东床一惊一乍道:“怎么,你竟然好这一口?!”

徐凤年没有转头去看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只是淡然问道:“你不怕死在这里?”

耶律东床翻了个白眼。

下一刻,耶律东床大气都不敢喘了。

檐下众人都没有意识到下一瞬间,那个佩双刀的英俊公子小凳子摇晃了一下,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已经离开檐下淋了一回雨水然后又返回檐下站定,只是奇怪怎么不知不觉这个背对酒楼的男子就面朝他们了。

徐凤年轻声道:“没有下一次了。”

耶律东床苦笑道:“以前只听说你挺风趣的,不像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啊。看来这人啊只要成了高手,架子也就大了。”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有一天你换个身份走一趟,就知道原因了。”

耶律东床也不知道是真理解了还是糊涂装明白:“懂了。”

徐凤年招招手跟店伙计要一壶茶三只杯子,精明的伙计瞥了眼蹲茅坑不拉屎的矮个子,板着脸不答应,说得买两壶茶才行,不过可以再外加借他一条小板凳。徐凤年笑着答应,直接从钱袋里捏出了一粒碎银子,约莫六十文钱了,何况这世道从来都是银贵铜贱,伙计这才咧嘴一笑,这哥们儿,上道!稍后邓茂好不容易有了坐下的机会。这个真相要是传到江湖上,这店小二大概能算是天下头号牛气的爷们了,跟北凉王徐凤年讨价还价,白眼了耶律东床,打赏了邓茂一条凳子!徐凤年给左右两侧的北莽男子各自倒了一杯茶,问道:“来北凉有事?”

耶律东床没有卖关子:“洛阳让我告诉你,除了曹长卿跟那位帮离阳皇帝说项的衍圣公没谈拢之外,还有什么三年之约作罢。”

耶律东床喝了口寡淡无味的茶水,继续说道:“再就是我自己想见一见你,想知道你我有没有可能一起做点事情。”

徐凤年有些失神,望着屋檐外的浅淡雨幕,深呼吸一口气后平静道:“说说看。”

耶律东床自嘲道:“在我家,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亲戚这些年死了不少,当然是跟我相同姓氏的居多,与那位……嗯,就是随我婶婶姓的,多是女子,就像那个肥妞慕容龙水。所以说实话,我还是有机会的,哪怕不大,可终归有。我之所以偷跑出来,实不相瞒,就是避着那个东山再起的棋剑乐府扛把子。没办法,那老头儿当初其实就是被我爷爷赶到你们离阳的,他这趟杀了个回马枪,当然不会只是不给我好脸色看那么简单,老家伙对我那个哥哥比较看重,原因嘛,看家护院都是找条狗,却不会找头狼崽子的。我知道如今凉莽对峙不死不休的局面,归根结底就是两个人的主意,老家伙和董胖子,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徐凤年似笑非笑道:“拿出点诚意好不好。”

耶律东床打了个哈哈,嗓音更轻,缓缓道:“最不济我就知道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中,有六个是坚决反对的,而赫连武威这几个则是凉莽大战属于可打可不打,不好说他们是墙头草,反正就是随大流。当然,我很早就父母双亡,但我爷爷仍然健在,虽然不是什么大将军持节令,可他老人家好歹一人抵得上一位大将军加一位持节令吧?”

徐凤年熟知北莽王庭的内幕,摇头道:“还不止。”

耶律东床转头凝视着这个年轻藩王的侧脸,问道:“这笔买卖,做不做?”

徐凤年反问道:“你除了要我北凉打掉董卓和太平令的气势,还需要做什么?”

耶律东床一脸傻呵呵笑道:“首先,拓跋菩萨得由你来杀。其次,你还要在战场上尽量保住洪敬岩柔然铁骑的主力。”

徐凤年讥讽道:“你真该去战场上看看,否则就不至于说得这么轻巧儿戏了。”

耶律东床笑道:“换作别人,我根本不会提这一嘴,但你,可以。所以我今天才会坐在这里,喝着二十文钱一壶的……好茶。”

徐凤年问道:“就那么想当皇帝?”

耶律东床反问道:“你不想?”

徐凤年一笑置之。

耶律东床安静等待下文。

徐凤年最终只是说道:“我只能答应你走一步看一步。”

耶律东床一拍大腿:“这就够了!”

耶律东床把茶杯放在脚边,弯腰起身的时候轻声道:“如果你我二人都能走到那一步,我也能答应你一件事:半个南朝,就当我耶律东床还给你的茶钱了。等到凉莽双方都事了,而且若是你将来还有心南下中原,我甚至可以把整条东线都借给你用三年,帮你压制离阳的两辽边军三年。”

徐凤年目送两人远去。

人走茶凉。

耶律东床和邓茂在走出十几里路后,耶律东床问道:“你说他会答应吗?”

邓茂面无表情道:“为什么不答应?除了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一事,其余都是他徐凤年想做也该做的分内事。只要董卓和太平令还联手执掌朝政,凉莽就是一个死结死局,而他徐凤年的北凉胜算太小了。”

耶律东床双手交错抱着后脑勺,感慨道:“是啊,看上去他只能陪着我赌上一把,也只能帮我一把。与其跟我百万大军毫无胜算地死磕到底,还不如竭尽全力把董卓和太平令搞臭,起码会相对比较轻松,只要迫使这两个家伙一鼓作气再而衰,都不需要三而竭,就等于为我赢得了机会,到时候,就看我耶律东床的本事和气数了。”

邓茂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如果真成事了?”

南北共分天下?

那个矮子咧嘴无声而笑,透露出耶律这个姓氏二十年不曾有过的狰狞血腥。

而在那栋酒楼屋檐下,徐凤年扯了扯嘴角。

徐凤年起身走下台阶,开始步入那条武当山北神道。

那样的人当上了北莽皇帝又能如何?

小雨渐停,日头渐高,徐凤年开始登山,途经真龙观、娘子坡和黄猴岭,再过虎跳岗至雷公涧,就算走过了一半山路。徐凤年在那雷公涧又看到好几拨香客,大多坐在溪涧旁的石头上休憩,吞咽着随身携带的点心吃食,毕竟山路泥泞,最是能吃人的气力。几拨人中那些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就显得极为疲惫,几名年轻女子正在轻轻捶打小腿,叫苦不迭,跟同伴埋怨这条神道的风光可跟武当山的名头相差太大了,就说先前那几座寒酸道观狭小不堪,一看就不是能装下神仙人物的地儿,那些个山中真人也毫无仙风道骨可言,至于事先听说武当山山如莲峰如笋的动人画面,更是影子也没瞅见。他们这一路行来,沿途风景不好说穷山恶水,但跟山清水秀的道教洞天福地也实在是不搭边啊。

徐凤年挑了个相对僻静人稀的溪畔坐下。古木参天,绿荫森森,虽然没有任何出格举止,腰佩双刀的他其实颇为惹眼,尤其是识货的本地人,当看到那柄北凉刀后,眼神就多了几分复杂意味。如今北凉道境内私佩凉刀者,不论家世,一律缉捕下狱,那么徐凤年就被当成了行伍中人。这其实也正常,武当莲花峰举办声势浩大的佛道辩论,北凉军方当然会安插得力人手盯着事态,以防疏漏。

徐凤年突然抬头望去,看到一对熟人联袂走来,是曾经与自己在小柱峰坐而论道的青山观观主韩桂,和他的弟子清心小道士。徐凤年赶忙起身相迎。对于这个被王重楼、洪洗象先后两任掌教都青眼相加的道士,徐凤年很有好感,认为是那当之无愧的山上人。韩桂潜心修道,修心亦是修真。以徐凤年的藩王身份,当得掌律真人陈繇或是俞兴瑞赶到山脚亲自迎接,但仍是让低了一辈的道人韩桂负责此事,这大概就是武当山的独到妙处了,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怠慢,相反还能会心一笑。若是跟两位年迈真人一起登山,礼是到了,可除了山路越长越是词穷的客套寒暄,还能聊什么?那得多无趣。韩桂见到徐凤年后,笑着打了个道人迎客的稽首,也没有大煞风景地喊破身份,徐凤年轻轻抱拳还礼。年纪不大但辈分可不低的小道士清心,没能见到那个当初在山上经常一起玩耍的余地龙,脸上满是失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掌教王重楼和那几位师弟辈分最高,接下来是当今掌教李玉斧和韩桂这一辈道人,随后就以道家圣人典籍中的这段话来排定辈分,清宁灵贞四字四辈,因此山上的贞字辈道士,哪怕年纪不小了,见着青山观的小道士清心,一样需要喊上一声太师伯祖或是太师叔祖。如果下山远游,这个与武当掌教嫡传弟子余福辈分相同的小道士,恐怕都要被人尊称小神仙了。

韩桂坐在徐凤年身边,微笑道:“两禅寺白衣僧人已经由南神道登山,而龙虎山天师府的当代天师赵凝神,与青莲先生白煜也在赶来的路上。”

徐凤年有些讶异地说道:“赵凝神竟然都肯捧场,不远千里跑来咱们北凉?我跟这位羽衣卿相可是过节不小。”

韩桂从不曾下山游历过,一直在山上潜心学问不问世事,也就没听过春神湖上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神仙之战。他对于那位与天子同姓的黄紫贵人跟年轻藩王有何矛盾,并不感兴趣,跳过这个话题,轻声道:“淮南道和江南道名士不下百人,亦是结伴而行,会在今晚黄昏时分登山入住。”

徐凤年点头笑道:“谍报有提到过这件事,也真难为这帮风雅名士了,要在咱们北凉喝足半旬西北风。”

徐凤年当然清楚能让这帮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主动跑来北凉,曾经作为离阳储相之一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七十九岁高龄才致仕还乡、之后举家前来武当烧香的官场大佬严松,和先前带领一群弟子游历边关的韩谷子,这三人功不可没。如果没有他们牵头,即便有那士子赴凉书生救国的景象,也绝对打动不了这帮生长于中原鱼米之乡富饶之地的清贵读书人。

异象横生!徐凤年瞬间就从溪涧这一岸在水面上倒滑到了另一岸,但哪怕遭到如此凌厉偷袭,徐凤年仍是连抽刀的意图都没有。只觉得耳边有一阵大风肆虐而过的小道士清心瞪大眼睛,看到自己和师父身边多了个衣裙素雅的高挑女子,年纪不大,长得好看极了,可就是脸色太冷,比起当初那位掌律老真人不小心尝过自己烧的饭菜,脸色还要难看无数倍。小道士看到这个古怪姐姐眯起那双眼眸后,长长的,像山上的竹叶那般修长。

溪涧附近那些鱼龙混杂的香客先是一呆,很快就有性情伶俐的好事者大声喝彩,视野中,被那个佩刀年轻人惊皱的水面涟漪渐渐消散,一男一女两岸对峙,俊男美人,而且各自都有不俗的宗师气度,怎么看两人之间都是大有故事可讲的。这顿时让山路走得百无聊赖的香客们精神一振,恨不得两位打得山崩地裂才过瘾,当然,最好是在出手之前先亮一下身份宗门,报上江湖绰号,说一说那可歌可泣的恩怨情仇,然后再生死相向大战一场,那么这一趟武当之旅也就真没白来了。

事实上主动退让的徐凤年笑问道:“你不是回徽山了吗?”

今日不穿紫衣而着素白的冷艳女子冷笑道:“不断利滚利下去,我太晚收账,就算是你也未必还得起。”

大概是觉得这对男女实在年轻且面生,就算武道修为不错那也高得有限,很快就有耐心不太好的看客扯嗓子嚷嚷道:“打啊,怎么不打了,打好了,打漂亮喽,咱立马回头就去江湖上帮你们二位说些扬名的好话!”

更有人不知死活起哄道:“赶紧的,两位可莫要光动嘴皮子不动手……”

道士韩桂轻轻叹息,只盼着徐凤年如果真跟那名陌生女子打起来,不要殃及池鱼。所以这个时候他牵起徒弟往人堆里走去,看似避难,实则帮人挡灾。

这时候已经有自诩江湖中人的家伙议论纷纷,给江湖门外汉解释其中的门道,说天下武人境界分九品,归根结底,都是在皮、肉、筋、骨、体、气、神七字之上打转,层层递进,只有到了二品小宗师境界,才能摸到气的门槛,例如世间剑客跻身二品,才可以勉强驾驭气机脱手驭剑。看那位腰佩双刀的俊俏公子哥给人击退,由溪水之上滑到了对岸,但是小腿却不曾浸透,这显然有实打实四品境界乃至于三品气象的范畴了,想来以他的年纪,在一州一郡内算个当之无愧的武林新秀翘楚。

徐凤年突然笑道:“要打可以,不过咱们还得做一笔小买卖,你只要帮我找到某个人,到时候地点时间随你挑,而且胜负你说了算。”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徐凤年好奇地问道:“你就这么想要那个名头?”

徐凤年无比清楚,哪怕眼前女子奇遇再多,可受累于天赋根骨,成为大天象境界已经是她的武道极致。而这个徽山大雪坪女主人的武道历程可谓惊心动魄,先是以“大逆不道”的阴毒秘术吞并他人气机化为己用,勉强跻身一品,如果不是他徐凤年先前用听潮阁秘藏的数国玉玺帮忙镇压紊乱气机,她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就此香消玉殒。之后迅速跨过指玄进入天象境界,王仙芝重创她的体魄却最终拳下留人,何尝不是救她一命,否则就算获得赵黄巢和刘松涛的分别馈赠,她也难以逃过玄之又玄的天象大劫。可以说,她轩辕青锋的武道之路,走得跌宕起伏,一次次火中取栗,堪称他徐凤年之后第一人,也正因为如此,徐凤年对待这个执念极重的女子,向来很好说话,在北凉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徽山重逢更是如此,今日武当山遇上也是主动避其锋芒,要知道先前邓茂和耶律东床可就没有这份待遇。准确说来,徐凤年跟她轩辕青锋,谈不上什么男女情爱,徐凤年也许是出自某些同病相怜,而她大概是因为心中积郁的那口怨气,这才让两个离阳登顶武道最快的男女显得纠缠不休。

徐凤年虽说很早就知道轩辕青锋的胜负心很重,但是她已经身为数百年来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为何还要争夺那个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仍是让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

雷声大雨点小的这场闹剧,让诸多看客都感到无趣。世事皆如此,不给希望都无妨,给了希望又让人失望最可恶,许多脾气急躁的江湖人忍不住大声冷嘲热讽,小声恶言相向。不知为何已经很久不曾以紫衣现世的轩辕青锋,斜瞥了眼这群聒噪不止的看客,仅是一瞥,就让众人噤若寒蝉。徐凤年有些忍俊不禁,看着那些偷偷缩脖子的家伙,心想自己当年浪荡江湖旁观那些高高在上的少侠仙子,大概也就是这么个光景了。随后徐凤年和轩辕青锋在韩桂、清心师徒的领路下继续登山,先后过眉棱峰和走蛟坡,接下来便是武当主山大莲花峰了。轩辕青锋一路无言,到了莲花峰山脚,她终于开口说道:“李淳罡的两袖青蛇,邓太阿的倒持太阿,顾剑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生前递出的最后那式走剑,黄镇图的第九剑六千里,剑气近黄青的十六观生佛,柳蒿师的雷池,在登上峰顶之前,你一一说给我听。”

看到徐凤年皱着眉头,轩辕青锋冷淡道:“你若有不想说的招式,也可以换一招相差不多的顶替,或者……你自创的招式也行。”

听着那一大串名字,小道士清心只觉得天雷滚滚,太吓人了。只觉得这位姐姐的胃口,真大。

徐凤年沉声问道:“你是想集百家之长熔于一炉?你真对陆地神仙不死心?赵黄巢当年就没有提醒过你,你的情况跟我弟弟黄蛮儿有些相似?事不过三,让你侥幸躲过了指玄、天象两层境界的遗祸,如果仍是执意跻身陆地神仙,你就不怕昙花一现?”

轩辕青锋漠然道:“这是我的事情。”

从头到尾这位都不是一个讨喜的娘们儿啊。

徐凤年笑道:“行吧,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不能教你,事实上我一时半会也根本教不了你,也不能擅作主张把桃花剑神的倒持剑传授给你,至于老黄的剑九你就更别想了,不过顾剑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的走剑和柳蒿师的雷池都没问题,黄青的十六观剑尖坐佛也不难,除此之外,我再跟你说一说拓跋菩萨独特的气机运转方式,以及提兵山第五貉和慕容宝鼎的两种压箱底招式,如果你学得够快,我还有不少好东西,尽管拿去。”

这次轮到轩辕青锋感到匪夷所思了,她转头凝视着这个有些反常的家伙,那双眼眸像是在说我漫天要价也就罢了,你竟然连坐地还钱都省了啊。

徐凤年微笑道:“我会一一教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找一个或者几个徒弟,也需要对他们倾囊相授,就算是尽量别让这点江湖香火断了。”

随后四人上山,韩桂有意带着小道士清心走在前面,拉开一大段距离。徐凤年果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轩辕青锋讲解那些世间顶尖武学的精髓所在。轩辕青锋一一记下,偶有不解处,也会毫不犹豫地刨根问底,更会在精妙处直接打断徐凤年的言语,细细思量过后才让他继续讲述。这段山路,徐凤年就像个博闻强识的教书先生,而轩辕青锋就是个很用心去死记硬背的称职弟子。

在大莲花峰后山临近山巅仅一里余路的白龙背,站在远处的韩桂转头发现那两人已经停下脚步,接下来一幕,更是让这位极有可能是下任武当掌教的年轻道人咋舌:徐凤年与那女子分别时,前者不轻不重踹了后者的屁股一脚,后者显然已是恼羞成怒,整座白龙背顿时杀机重重,但不知年轻藩王说了句什么话,女子愣了愣,竟是就此作罢,下山而去。

小道士清心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自己以后若是也能闯荡江湖,一定要有那北凉王一半的风采。

三人再度登山时,饶是韩桂也忍不住好奇问道:“王爷与那女子是旧识?”

徐凤年笑着点头,柔声道:“是认识有些年头的仇家了,而踹她一脚,是有个人的……梦想吧。”

清字辈的小道士很认真地想了想,想着那位神仙姐姐的冷艳模样和倨傲气韵,毫不觉得那人梦想就幼稚了,嘿嘿笑道:“王爷,那一脚踹得很威风八面,我喜欢!”

韩桂揉了揉眉心,头疼。

极远处,传来一声冷哼。

吓得小道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徐凤年揉了揉小道士的脑袋,幸灾乐祸道:“你惨喽,二十年内,千万别下山去江湖了。”

小道士怯生生道:“那位姐姐,很厉害?”

徐凤年微笑道:“想做王仙芝第二的女子,你说厉害不厉害?”

小道士苦着脸道:“难怪小师叔祖总说山下的女子是老虎!”

就在此时,一位白衣僧人大袖飘摇,从山顶大步走来,一副要跟徐凤年拼命的架势。

白衣僧人气势汹汹而来,徐凤年脸色有些尴尬,怕倒是不怕,就是难免有些心虚。天底下任何一个当爹的,谁不会恼火竟敢坑蒙拐骗自己闺女的王八蛋?当年李东西离家出走偷溜出两禅寺行走江湖,怀揣着小二百两银子,估计是她爹在寺中讲经说法积攒好多年的家当了,结果一遇上他们三人,胡吃海喝,很快就穷得叮当响,估计这位女侠回家后说漏了嘴,给白衣僧人记恨上了?徐凤年理亏,只好强颜欢笑,打定主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白衣僧人步子大走得快,身后其实还跟着一位妇人,算不得多漂亮,而且涂抹脂粉稍稍厚重了些,原来李东西当年在梧桐院往自己脸上挂半斤胭脂,那是有家学渊源的啊。白衣僧人风风火火来到徐凤年身前,指着徐凤年的鼻子就兴师问罪道:“我闺女东西和我徒弟南北呢,听说你小子早先嫌多两张嘴吃饭,就把他们赶去西蜀南诏了,这就是你们清凉山的待客之道?回头让我瞅见闺女要是瘦了几斤,你信不信我去你们家门口骂街去?”

来到白衣僧人身旁的妇人先是对徐凤年展颜一笑,然后扯了扯李当心的僧袍,小声碎碎念道:“什么我不我的,得自称贫僧。东西回山后跟你说多少遍了,高人就要有高人的气度风范,东西不总说当年跟她一起游历江湖的剑客,叫什么来着,老黄?她就能一眼看出高手身份?李当心,你再看看你,像话吗?”

白衣僧人显然还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只是稍稍改口道:“信不信贫僧去清凉山撒泼打滚去?贫僧今儿也就是没带那把磨了无数遍的刀……”

妇人应该是比自己男人多出许多人情世故,咳嗽一声,打断白衣僧人的威胁言辞,扭头对徐凤年笑着解释道:“王爷,别听这光头瞎说,根本没啥刀不刀的,其实就是咱们寺里老住持砍柴劈柴的玩意儿,东西她爹就是挂念那颗老光头……哦不对,是挂念他师父,所以呢,时不时拿出来磨磨刀,怕生锈喽。老方丈没留下什么东西,也就一把柴刀,一部手抄《金刚经》,和那口每日劳作归来后洗手的大缸。唉,柴刀和经书还好说,拿了就拿了,那口缸就沉了些,只得放在寺里不去动了,否则咱们东西将来的嫁妆也能多一样物件……”

白衣僧人无奈道:“哪有把水缸当女儿嫁妆的道理。”

妇人白眼道:“江南道多少名人雅士都喜好用缸底淤泥制壶?值钱着呢!”

徐凤年微笑附和道:“对啊,我曾经见过江南卢家的礼部卢老尚书就用过一盏名壶,正是早年去两禅寺烧香时,变着法儿跟老方丈讨要了十几斤泥制成的。”

妇人顿时眉开眼笑,看待这位没啥架子的年轻藩王越发顺眼了:“对对对,可不是!”

然后她对白衣僧人瞪眼道:“好好说话,莫伤和气!”

李当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一物降一物,媳妇发话,比圣旨管用。

韩桂这时候好不容易能插上话,稽首行礼道:“贫道小柱峰青山观韩桂,对无禅僧人神往已久。”

李当心看着这个佛道之争前名声不显的武当道士,比起对待徐凤年,就多了几分笑脸,潇洒还礼道:“韩真人有礼了,此次莲花峰三场辩论,你我二人在最后一日的第三场,到时候还望韩真人嘴下留情啊。”

韩桂笑道:“贫道委实当不得真人的称呼,无禅僧人喊一声韩道人即可。”

李当心哈哈笑道:“道人道人,得道之人,道士道士,证道之士,真人真人,求真之人。贫僧还是喊你韩真人比较好,若是王重楼在此,贫僧倒是不妨喊一声王道士,如果洪洗象站在身前,那就真得尊称一声洪道人了。”

韩桂笑而不语。

李当心瞥了眼韩桂那清澈的眼神,收敛了锋芒,轻声感慨道:“你们武当跟龙虎山确实不太一样,若是那帮黄紫贵人听到这话,不要说希字辈的老道士,就是凝字辈的,这会儿也该火冒三丈不清净了。”

韩桂平静道:“非是武当道士相较龙虎山天师府心境清净更长,只不过两山修习道路不同,但终归殊途同归,贫道师父和王掌教就对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极为尊敬,数次邀请老真人来我武当论道,老真人每次只要途经北凉,也从不因门户不同而拒绝。贫道就两次亲耳旁听赵老真人说那三教合一,获益匪浅。”

白衣僧人笑问道:“如果贫僧没有记错,正是你们武当吕祖首倡三教合一?那么试问到底是谁的一?”

韩桂不作思量便脱口而出道:“吕祖曾言道同器殊,这是三教合一的根柢所在。以贫道浅见,不知其是,却略知其非。就是这个一,未必在参禅到深处无禅可参的无禅高僧手里,也未必就在如今恰逢灭佛盛道的武当山上,一样未必在那些饱读诗书最擅清谈的登山读书人口中。”

李当心再次摸着自己的光头,眼神中似乎颇多欣赏,点了点头,歉声道:“贫僧三次无礼试探,韩真人别怪罪。”

韩桂笑道:“无妨无妨。”

一行人结伴登山,白衣僧人跟韩桂随意聊着武当风土人情,既无佛教机锋也无道家玄机,如同他乡遇故知,言语都是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白衣僧人有意不理睬徐凤年,大概是怕自己又忍不住找刀砍人去了?一个男人,遇上抢自己媳妇的,那是二话不说就拎刀砍人的,遇上抢自己闺女的,砍不砍,除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品性到底如何很关键,再就是得看闺女她娘亲的态度了。此时那位李东西的娘亲或者说是南北小和尚的师娘,对徐凤年则极为和颜悦色,虽说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眼光,但也像是路上偶遇了一个对自己闺女有那么点想法的晚辈年轻人,谈不上会多么刻意热络,但肯定不会拉下脸对待。妇人也是心大得无边无际,一开始还有些端着姿态,毕竟眼前年轻人那可是西北重藩的第一号人物,可很快就水到渠成,唠唠叨叨家长里短起来,埋怨到了北凉境内,花起钱来真是厉害,尤其是李东西从北凉回去后捎了好些胭脂水粉,早就用光了,结果她如今去那幽州铺子一看,那价格真是死贵死贵的。

说到这里,妇人就很是感谢了徐凤年几句,说东西那闺女当年不知轻重,离开清凉山王府的时候一口气就收了那么多昂贵礼物,然后妇人就自顾自笑起来,坦言如今要她还钱那是绝对还不上的,这趟走得急也没带回礼,家里那些积蓄早就给她败光了。听着妇人毫不忌讳自揭其短的絮叨,徐凤年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竖起耳朵偷听两边动静的小道士清心就奇了怪了,师父一个道士跟大名鼎鼎被誉为“肉身菩萨”的白衣僧人谈得拢就已经够奇怪的,这位堂堂北凉王也能跟那妇人说得来?

白衣僧人李当心是莲花峰争论最重要的人物,作为当代两禅寺住持,本身就是天下佛教执牛耳者,而徐凤年也是武当头等贵客,故而这一行人就直奔山顶的武当主观紫阳宫落脚。武当原本倒是没有这般给人划出三六九等的习惯,只不过很快武当山就发现他们不讲究,登山访客却是最讲究介意了,是从客人嘴中得知,原来隶属于武当山道教的九宫三十六观,竟然在江湖上早就有了座次之分高低之别,能够在九宫下榻那是最能彰显官场身份和江湖地位的事情,如果能跻身三十六观中的上八观休憩,也值得沾沾自喜一番,随着香客增多,尤其是那拨江南、淮南两道世族名士的到来,许多远离主峰的下八观也人满为患,以至于不得不闭门谢客。

就在徐凤年和白衣僧人一行人前脚由紫阳宫后门走入的时候,有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火急火燎跑到韩桂身前,哭丧着脸小声道:“师叔祖师叔祖,山上新来了一批贵客,掌律真人亲自陪同他们游览了咱们主峰,客人们也不似寻常提出诸多要求的外乡人,没有非要在山上落脚休息,说是在山脚小镇客栈订好了房间,可掌律真人亲口发话了,说这几位客人怠慢不得,要咱们就是变也变得出三四间雅静厢房来。我师父和几位师叔都急死了,好不容易在紫阳宫才找出两间来,再多可就真办不到了,临近山顶的神霄观太虚观也都为难,说连柴房也腾出来给客人住了,那么咱们总没有让客人一半留山一半下山的道理吧?”

徐凤年当年在山上练刀,跟清宁两辈的道士大多打过照面,他又是过目不忘的,就笑问道:“宁和小道长,谁啊,这么大的面子?”

当初小道士曾经在山门口陪着那位骑牛的太师叔祖一起迎接过眼前人,自然知晓徐凤年的身份,赶忙行礼道:“回禀王爷,听清风师叔说是上阴学宫韩先生的学生。”

徐凤年恍然大悟,先前收到过一份来自流州青苍城的谍报,说是韩老先生继续西行烂陀山,但是听说武当山要举办佛道之争后,就让数位弟子返回凉州,与那位独去蓟北的酒中仙人常遂在武当山会合,老人只带着孙女韩国秀和那几名护送之人继续远游。徐凤年当时只敢奢望韩谷子弟子之中能有一个留在北凉,如果是兵法大家许煌那是最好,若是性情洒脱的纵横士司马灿也不错。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徐凤年感到有些遗憾,如果仅是一两人来到武当山,多半是板上钉钉要为北凉效力了,可连常遂都来了,恐怕就意味着一个也不会留在北凉了。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笑道:“宁和小道长,你去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说把本王那间屋子让给这群客人,本王猜那间屋子住两三人总是不难。”

小道士哪敢接下这话。

韩桂柔声道:“宁和,就依照王爷的吩咐如此行事好了。还有,把我和清心的屋子也让给客人……”

不等韩桂说完,小道士就大声道:“师叔祖,这怎么行?小柱峰青山观和莲花峰离着可有十多里山路呢!清心……清心师叔每次来莲花峰找我们玩……不对不对,是来莲花峰帮师叔祖借阅书籍,都累得不行……”

宁字辈的小道士越说嗓音越低,韩桂的徒弟清心小道士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完蛋了,这次回到青山观少不得要罚抄十遍典籍了。

白衣僧人转头对自己媳妇啧啧说道:“瞧瞧人家山上的晚辈,多向着自己的长辈,跟笨南北一块玩的那几个小光头,可都成天想着在咱们家骗吃骗喝。”

妇人笑道:“错啦,分明都是冲着咱们闺女去的。平日里我在寺中路上见着的小和尚多邋遢,可每次去咱们家,哪次不是穿上刚清洗干净的整洁僧袍?”

白衣僧人勃然大怒:“还有这回事?!”

妇人白眼道:“你才知道?”

白衣僧人愤愤道:“那几颗小光头就是欠敲打,还有笨南北更是笨,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

妇人没好气道:“敲吧敲吧,敲出一个个顿悟才好,省得由你来当这个不拿钱只发钱的住持。”

最终,韩桂和小道士去一位掌律真人陈繇的清字辈弟子那里借住,而徐凤年就去当年练刀的半山洗象池茅屋住一晚。下山之前,徐凤年先把白衣僧人送到了下榻房间,韩桂则率先告辞离去。此时武当山上人人忙得焦头烂额,韩桂除去负责把徐凤年接入紫阳宫外,其实手头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忙。其实山上各个辈分的道士都心知肚明,韩桂未来是要担当大任的,毕竟连老掌教王重楼也说过韩桂道心最稳,甚至连洪洗象也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山上多桂树的小柱峰,最适合名字中带桂字的韩桂去修行悟道。而如今武当山硕果仅存的陈繇、俞兴瑞两位最高辈分真人,对韩桂这个与世无争的晚辈也极为看重。

徐凤年送到门槛外,白衣僧人推门后突然转身问道:“见过贫僧的师伯了?”

徐凤年愣了一下才醒悟,是在说西域小烂陀山下的鸡汤和尚,老和尚正是龙树圣僧的师兄,点头道:“我能与拓跋菩萨战而不死……”

李当心摆了摆手:“人都死了,好话说给谁听。”

徐凤年默然,无言以对。

白衣僧人叹气一声,感伤道:“不过话说回来,师伯能落下心中莲,也亏得是你出现。当年我独身西行万里,是师伯放心不下,本意是去了西域那一处接我返回两禅寺,不承想那一次停步,就停了二十来年。贫僧的顿悟之说,何尝不是受惠于师伯的心得。行了,一事归一事,闺女一事,还没完。不过师伯能落莲花,我得谢你一声。”

李当心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双手合十,轻轻还礼。

当徐凤年走后,白衣僧人关上门,妇人坐在椅子上揉着小腿肚子,笑道:“闺女呢,只有一个,南北笨归笨,到底早就是一家人了。唉,我要是有两个闺女就好了。”

李当心嘀咕道:“就算有两个闺女,我也不乐意当这小子的老丈人!见到一次就拿扫帚赶一次!”

妇人破天荒没有针锋相对,柔声道:“先前跟这孩子闲聊了一路,我聊起了咱们家东西玩心太重,他陪我聊着聊着,也顺口说了句无心之言,挺有意思的,大意是说他小时候才是真正的顽劣不堪,年少时总会嫌弃长辈如此这般那样的种种管束,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长大了,猛然发现犯错了都没人骂上一句,反而怀念小时候了。”

白衣僧人靠着椅背,摸着光头。

不知为何,也有些怀念自己小时候给师父在耳边叨叨叨的场景了。

徐凤年在走出紫阳宫前,一名拂水房谍子头目和一位辖境位于武当山附近的校尉一同露面,两人都是身穿与普通香客无异的便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向王爷禀报情况,这让徐凤年挺像个携带家仆豪奴出游的贵公子。今日紫阳宫内无寒门,多是与华盖郡乃至整座北凉官场关系深厚的外乡人,人人非富即贵,要不然就是许煌、司马灿这些底气足以傲视王侯的“江湖散人”。据说连河州刺史的大公子和蓟州刺史的千金都联袂登山了,却仍是不得入住紫阳宫,而只能在神霄观内。

徐凤年听过了两人言简意赅且毕恭毕敬的汇报,也无什么发号施令,临近洗象池,就让他们忙自己的事情去。交谈不多,不过那两人仍是倍感荣幸,不论是城府深沉的大谍子,还是以性情稳重著称的实权校尉,相视一笑,都是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这种发自肺腑的与有荣焉,是其他官场那种跟官场大佬凑近了混个熟脸的心态,其实有着天壤之别。徐凤年故地重游,才发现当年寂静无人的洗象池是这般热闹非凡,堪称比肩接踵,一问才知道似乎是有两人要在池中那巨石之上比武,规则很简单,谁从石上落入池水就算谁输。徐凤年实在是挤不到池边去,就只能在离着洗象池还有五十步的地方站着。人流中还有许多胸前挂着只竹箱的小贩来往穿梭叫卖吆喝,嘴上嚷着“看高手过招,岂能不饮咱们北凉的绿蚁酒”,要不然就是“买酒两壶,赠送北凉王在武当山习武语录一部”。池中巨石上两位高手大战正酣,徐凤年耳边都是轰然叫好声,放眼望去,只有当两位高手高高跃起时才看得见两人身影,一刀一剑,刀光剑影,交相辉映,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翩若惊鸿了吧。

徐凤年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跟某个小贩买了些瓜子红枣,跟大多数看客那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听着身边看客一惊一乍的招式讲解,不免有些自嘲。瞧瞧别人打斗是何等气派,看客如云,喝彩声震天响,比起自己跟拓跋菩萨当时最终一战的那小巷交锋,可要威风多了啊。也对,好像这才是自己年少时梦寐以求的那个江湖嘛。徐凤年慢悠悠嗑着瓜子,听着耳边都不收他半颗铜钱的友情介绍,很是惬意。根据身边那些小道消息最是灵通的耳报神讲述,徐凤年得知正在酣畅淋漓一展身手的两位年轻侠士,在江湖上可都不是什么无名小辈,徽山大雪坪选出的新天下十人,其中那位佩名剑“五束素”的江湖俊彦,正是其中一位宗师的嫡传弟子的至交好友。关系有点远?是寻常阿猫阿狗就能跟天下新十大高手的亲传弟子沾亲带故的吗?而用刀的北凉当地年轻人,那就更有来头了,据说是连北凉王徐凤年也爱惜其才,甚至亲口指点过两式三招刀法的。

听到这个,徐凤年比起先前听到东西姑娘曾经自称一眼就看穿了老黄的高手身份,更加忍不住龇牙咧嘴。就在徐凤年当下有些忧郁的时候,人流被强行挤开,徐凤年转头看去,是并肩而行的两名男子,皆是神情肃穆,一人怀抱长剑,一人双手负后,像是要即将参加一场争夺天下十人名头的巅峰大战,徐凤年只得跟随身旁众人一起给两大高手让路,原来是在巨石那两位少侠大战落幕后,就要轮到这两位江湖分量更重的武林大侠登台比试了。一位江湖人称“江南梅雨剑”,一位江湖绰号“中原神龙”,听听,能有这样让人肃然起敬的绰号,还会不是大侠?

徐凤年给两位大侠让路的同时,心想自己好像至今还没啥拿得出手的绰号啊,是有点不像话,当年四人一起落魄寒酸地闯荡江湖,且不说那个给自己取了一大串绰号的女侠李东西,其余两个可都是有的。徐凤年唉声叹气,嗑着瓜子,不光是当下忧郁,裆下都有些忧郁了。

徐凤年突然转过身,看到一帮熟悉面孔。蓄有美髯的许煌,总是笑脸灿烂的司马灿,相貌辟邪的刘端懋,神色冷清的晋宝室,还有个满身酒气的陌生中年大叔,斜挎一柄长剑,应该就是那位享誉离阳士林的酒中仙人常遂了。许煌低声笑道:“在紫阳宫偶遇韩道长,听说王爷到了山上,又鸠占鹊巢了一次,怎么都该找到王爷说声谢谢。”

原本融融洽洽彬彬有礼的对话,结果给常遂的勾肩搭背破坏殆尽,要知道这家伙直接就勾搭上了徐凤年的肩头,大大咧咧混不吝道:“我去蓟北走了一趟,方知幽州不光是燕文鸾麾下的步卒战力甲天下,便是幽州的骑军,也不是离阳别地骑军能够望其项背的。本来呢,是估摸着咱们家那位先生拉不下老脸放行,我到时候就也好找个借口,说自个儿水土不服在你们北凉上吐下泻,得休养个三四年,不承想先生这次出手阔绰得很,连许煌这几个也一口气丢给了北凉,如此正好,我们师兄弟们几个仍是凑一堆,可惜我费尽心机却弄巧成拙,蓟州一别,应该就是跟先生此生最后一面了,早知道就该跟着走到流州青苍城。徐凤年,以后咱们可就是要跟你厮混了,要不然借此机会,商量个事,帮许煌讨要个将军当当?丑话说前头,杂号的可不行,就算做不成凉州边关的实权将军,流州、幽州两地也可以,以我许师弟的满腹韬略,统率领军个万把人,肯定绰绰有余。司马灿这小子,倒是能留在凉州刺史府当个四五品的官,若是你气魄再大些,干脆就塞给宋洞明做帮手,就是要千万小心这小子勾引你们清凉山的俏丽丫鬟,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裤裆里的鸟。至于师弟刘端懋和师妹晋宝室,倒是不用着急,真没有官帽子给他们的话,那就随便找个地儿磨砺一年半载……”

许煌一脸无奈,司马灿的灿烂笑脸变得牵强,刘端懋干脆撇过头,只当不认识这个师兄。晋宝室偷瞥着徐凤年,眼神复杂。

投桃报李,既然韩老先生如此大手笔,心中惊喜至极的徐凤年也不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人,当场展露出一位藩王雷厉风行的一面,沉声道:“许先生可以先去怀阳关都护府,我会亲笔一封书信给褚禄山。北凉边关军务一向章法严谨,实不相瞒,我徐凤年暂时也不敢保证许先生一定就可以立即当上凉州一军主将,但定不会让许先生大材小用便是。司马先生,大可以直奔清凉山,辅佐副经略使宋洞明,当然,若是嫌弃给人打下手不爽利,也可以去凉州刺史府或者是陵州的铁佑郡任职,刺史府那边如今有个功曹位置空悬,陵州铁佑郡则是刚刚空出一个太守,都是四品官身,就看司马先生自己如何权衡了。而刘先生,我希望能够去陵州帮助刺史徐北枳,也许一开始官位不高,但我相信以刘先生的学识和徐北枳的眼光,刘先生都能迅速脱颖而出。至于晋小姐,真的是暂时没有想好如何打算,容我思量思量,但在我下山之前,不管怎么样都会给晋小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当徐凤年说完这番话,别说司马灿和刘端懋面面相觑,便是许煌也大吃一惊,晋宝室则紧抿着嘴唇,神采奕奕。唯有常遂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懒洋洋拎起酒葫芦灌了口酒,抹嘴笑道:“痛快!”

徐凤年诚心诚意道:“诸位能留在北凉,我徐凤年当然欢迎至极,而且我二姐也一定会很高兴。”

常遂轻声叹息道:“那么除了与徐家有上辈恩怨的大师兄,还有那个不得不跟你站在对立面的小师弟,先生座下总计八个弟子,当下六人都在北凉共事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聚散无常,我们六人,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最后那句话,常遂显然是对身边犹有心结未解的师弟刘端懋说的,八人之中,当年刘端懋和皇子赵楷私交最好。

刘端懋置若罔闻。

接下来常遂提议聚一聚,大伙儿一起尝尝那天底下最地道的绿蚁酒,徐凤年就掏光银子跟小贩买了十多瓶酒,然后领着他们去了不远处的茅屋。屋子虽无人居住,但常年都有人打扫,故而并不显丝毫颓败,甚至连屋后的那块小菜圃也是绿意盎然。徐凤年熟门熟路从屋内搬出竹椅竹凳,还特地搬出了一张本来用作堆放书籍的桌子。茅屋距离洗象池不远,但两处一动一静反差鲜明,这跟武当山的有意为之有着莫大关系。一行人在屋前的空地上围桌而坐,常遂已经自顾自痛饮起来,许煌和刘端懋并肩而坐,晋宝室跟常遂相对而坐,坐在了徐凤年斜对面。

自然而然,许煌就跟徐凤年说起了那场广陵水战。当时在流州境内相逢,对于其实不过是一场属于广陵水师的内战,两人各执己见,果然如韩老先生所言,两人各对一半。许煌猜中了一半,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事,而徐凤年猜中了西楚胜出的结局。对于接下来的广陵态势,徐凤年跟许煌又有争执,曾经数次走遍旧西楚国境的兵法大家许煌,坚信接下来离阳很快就可以形成合围之势,而西楚的突破口必然是那看似势不可当的南疆十万精锐,唯有此举才能真正为西楚赢得战略纵深,在江左和南疆的空隙地带站稳脚跟,真正发挥出广陵江的天险之利。虽说如此一来,仍是难逃被卢升象和燕剌王南北夹击的困境,但比起拼死困守西楚京城一隅之地,只能注定被离阳朝廷一点一点蚕食兵力,形势仍是会好上许多。

徐凤年为此专门从屋内翻找出一份广陵道的堪舆形势图,缓缓摊开在桌面上。许煌一手持酒杯,一手“指点江山”,娓娓道来:“山水画讲势,武人过招,也讲气势。那么西楚的国势,就在谢西陲西线战败,杨慎杏、阎震春两员春秋老将,寇江淮在东线大放光彩和曹长卿一战而定广陵江之后,几乎达到了顶点。但是……”

许煌往自己只剩一半酒的杯中倒满了酒,又指了指手边的酒瓶:“西楚国势再盛,终究是一杯酒而已,而离阳之势,则是大如酒瓶。杨慎杏的蓟州步卒伤亡不小,阎震春的骑军一战尽没,甚至广陵王赵毅的水师全军覆没,瓶中酒水,仍是比这杯中酒要多,多很多。这还仅是我们纸上谈兵,说那兵力多寡而已,离阳真正的大势,在于新帝登基后,离阳民心,依旧稳固,甚至可以说是越发稳固。永徽祥符交替,远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动荡不安,所以离阳西楚之战,前者可以一战功成,后者却是一败皆休!”

许煌伸出手指先后点了点广陵江北岸的一处重镇,和南岸剑州的一处关隘,沉声道:“若我是那曹长卿,就在老将吴重轩率领南疆大军半数渡江之际,派遣一员敢打硬仗的悍将带一万精军南下到此,掐断退路,再让一员老成持重善于防守的将领死守西线门户,让南疆十万大军想战战不得,想退也退得不舒服。”

徐凤年微微俯身看着地图,皱眉轻声道:“我北凉步军副统领顾大祖提到过吴重轩这名老将,认为此人治军领军都远在杨慎杏和阎震春之上,麾下猛将也不在少数,长途跋涉异地作战,吴重轩不会不盯着自己的后方。”

许煌瞥了眼身边跷二郎腿嗑瓜子的司马灿,后者悻悻然放下手中那捧瓜子,正襟危坐道:“吴重轩和他身边那拨悍将,都是打老了仗的经验丰富之辈,不会如此疏忽,但是呢,兵书上俗话说千里不运粮,这是南疆大军潜在的不小隐患,更致命的缺陷,更不是吴重轩等人可以解决的,那就是再热血再激昂的沙场之争,从来都是庙堂之争无声无息的涟漪。自离阳先帝起,就信不过燕剌王赵炳,当今天子也不例外。削藩削藩,说到底不就是拿北莽削北凉三十万铁骑的藩,用西楚削南疆二十万虎狼之师的藩?吴重轩要是轻而易举打下了西楚,太安城那帮官老爷就不怕人家十几二十万南蛮子,没事做了,就顺势一口气跑到他们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啊?”

司马灿忍不住偷偷从桌面上重新抓起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含混不清道:“北凉漕运受困,南疆十万大军又何尝真的舒坦了。所以这场仗啊,吴重轩万一能打趴下曹长卿,那是他有通天本事,这期间朝廷肯定也要动手动脚的,就跟当初阎震春不得不‘心领神会’涉险冒进是一个道理。打成僵局,离阳朝廷最开心,打输了,就等着被南征主帅卢升象就地整编收纳吧,一兵一卒都别想回到南疆了,说不定连吴重轩都要进京为官。棠溪剑仙卢白颉不是刚刚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被贬谪当了经略使嘛,吴重轩就不心动?不想跟那个尚且根基不稳的新任兵部侍郎唐铁霜争一争?你小唐年纪轻,军功也不咋的,名气更没我大,凭啥子跟我老吴抢位置嘛……再说了,太安城不都说不想当首辅的文官不是好文官,不想当兵部尚书的将军也不是好将军啊……”

晋宝室在桌底下一脚重重踩在这家伙的脚背上,司马灿明摆着是饱受摧残的过来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但终于没那么玩世不恭:“虽然说离阳赵室朝廷行事霸道,一边隔岸观火看着凉莽大战,一边还要亲身陷阵跟西楚叛逆过招,还要处心积虑跟老一辈王爵的藩王玩心眼,但我司马灿不得不说,离阳先帝真是个手腕厉害的君王。遍观史书,如果不谈边功一事,那么怎么都该排进前五。别的不说,只说削藩大势之下,我们不妨掰手指头算一算。北凉这边不去说,那淮南王赵英,自己跑去沙场上战死了,对吧?胶东王赵睢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着东北门户,没错吧?世袭罔替靖安王的赵珣也恨不得跟朝廷掏心窝子,在自己脑门上刻下一个大大的忠字,是不是?所以说啊,一部春秋史书,是各国将军你方唱罢我登场,什么皇帝什么文官都一边凉快去,一页页都在写‘武夫救国’四个大字。而永徽之春呢,则换成了‘文人治国’四个字,张巨鹿领衔,兵部之外的五部公卿群策群力,真是好一个气象万千啊。哪怕一千年后,只要是个读书人,都会为这段熠熠生辉的历史感到自豪。”

司马灿突然一个停顿,环顾四周,如同那卖关子抖包袱的说书先生,喝了口酒:“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表面上看是离阳越拖赢面越大,北莽越耗着赢面越小,先帝却仍是执意要让广陵道燃起硝烟,继而让北莽认为有机可乘,在这个时候大举南侵呢?两线作战,就不怕再厚实的家底也给挥霍一空吗?”

常遂乐不可支,拎着酒葫芦指了指这个师弟:“以后你小子在北凉混不出头,就去酒楼当说书的,师兄我跟你搭台,晋师妹收银子。”

徐凤年笑着给出答案:“天下精锐兵马,保持鼎盛二三十年已经是极致,接下去只会每况愈下,积弊渐重。而我北凉铁骑,起始于春秋,如今已是三十年有整了。太安城一怕我北凉边军随着时间推移,面对北莽不堪一战,二怕我徐凤年彻底坐稳座位握紧权柄之后,心怀不轨。很简单的例子,我爹当年若是扯一嗓子说要跟赵家划江而治,军中将士最少要立即离去小半,军心涣散。可如果换成永徽末年,在北凉已经根深蒂固的徐骁再提这一茬,三十万铁骑,都是扎根的北凉老人了,走不了多少人。等我徐凤年真正掌权个四五年,把边军大将都拢在手中,对太安城向来没好感的北凉,不说矛头直指离阳,在西北边陲自立一国,也是京城眼中的人之常情吧?”

常遂哈哈笑道:“好一个人之常情!”

司马灿嬉皮笑脸问道:“王爷,真没有想过这事儿?”

徐凤年摇摇头,没有说话。

常遂终于开口说正经事,醉眼蒙眬道:“说到天下各路兵马,能称之为雄兵的,其实也不多,老底子是北汉禁卫军的蓟南步卒,已经给杨慎杏糟蹋了。阎震春的骑军原本是离阳一等一的精锐骑军,可惜了,老将也是死得憋屈,非战之过。现在剩下来的其实屈指可数。新任淮南道经略使的蔡楠,原本六万兵马扩充到了八万,战力反而下降不少。兵部尚书唐铁霜一手打造出来的辽东朵颜精骑,不俗,辽西藩王赵睢的黑水铁骑也不错,吴重轩的南疆‘大甲’,号称能与燕文鸾的幽州步卒一较高下,燕剌王赵炳本人亲领的四万无锋军,一向藏藏掖掖,空有名头,不晓得真实战力。至于水师,好好的一支广陵水师被一分为二,就不用提了。青州水师早就给青党官员侵蚀得一塌糊涂,如果能用嘴皮子打仗,大概能够天下无敌。数来数去,真正能够保持足足三十年锋芒不减的兵马,也就只有你们北凉边军了。”

常遂站起身,缓缓道:“中原大地之上,靠天险和城池是绝对挡不住北莽铁蹄的,所以我要站在这里,站在唯一可以在人数上占劣势还可不退半步的北凉边军中,略尽绵薄之力,为中原挡上一挡。”

常遂仰头喝尽大半葫芦酒:“幽州葫芦口,两城数百堡寨,北莽马蹄推进之时,只有在北凉守军死绝之后!”

常遂喃喃自语道:“不曾亲临边关时,醉酒后写那边塞诗,总觉得大气磅礴,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百战边关,一点都不是书生想象中的那豪气干云。”

常遂朗声道:“何必为死人写诗歌,不如死在此地留遗言!”

司马灿轻声道:“二师兄是真醉了。”

许煌猛然起身,高高举起一杯酒,望向徐凤年,说道:“为幽州葫芦口!为凉州虎头城!为流州青苍城!敬王爷一杯!”

司马灿,刘端懋,还有晋宝室也都起身举杯。

徐凤年起身后轻声道:“我当不起这杯敬酒,你们就当敬那二十年无愧中原的北凉一杯吧。”

接下来喝酒就无拘无束了,真正做到了放开手脚。其间晋宝室两次去洗象池那边跟小贩买酒,司马灿到最后喝到了去桌子底下找酒杯的地步,而常遂也引吭高歌,却是用那谁都听不懂的家乡方言哼唱的,许煌也难逃一劫,这位最重风仪的美髯公喝得满髯都是酒水,就连饮酒最少的晋宝室也喝得脸颊绯红。这让喝酒最多但却始终清醒着的徐凤年有些尴尬,一次把司马灿从桌底下拉出来后,抬头看到那个眼眸笑意盈盈的女子,徐凤年赧颜道:“就我一人没醉,是挺煞风景的。”

酩酊大醉的许煌眯眼笑着,已是舌头打结:“听先生说大将军在那封王之前,某次进京封赏,散朝后在那大殿之外,屈指叩击一位兵部大佬的官帽,说我徐骁手里只有六七百人马的时候,在你眼中连个屁都不是!在我手里有六七千人马的时候,能不能见你,得看你心情。等我手里头有六七万大军的时候,你面上与我称兄道弟,背后仍要骂我是个缺心眼的老兵痞子。等到最后我不小心手握二三十万兵权,灭了六个国家,光是皇帝就宰了四个,如何?我今儿喊你一声老哥,可你敢答应吗……哈哈,大将军啊大将军,我许煌作为晚辈武人,也希望能如你一般驰骋沙场,快意恩仇!”

徐凤年看到晋宝室投来询问的视线,低声无奈道:“这是离阳官员以讹传讹,根本没这回事,要是真有,徐骁早就跟我吹嘘几百遍了。”

常遂也发酒疯:“大将军的确了不得,可那凭借书生一己之力辅佐大将军,最终帮助北凉以一地战北莽一国的李义山,又何曾逊色半分?!可惜就是李义山已经死了,否则我常遂便是给李大先生当个小小书童,又如何?能与先生说春秋,何其快哉!”

刘端懋傻乎乎茫然四顾,手中酒杯的酒早就给摇晃洒了,仍是在那里喃喃自语:“酒杯呢,酒杯哪里去了?”

司马灿一拍桌子回答道:“杯子不是在地上吗,我方才在桌底下见着了!”

仅是半醉的晋宝室伸手抚额,这些个师兄弟,就不能略微有点读书人的矜持吗?往常在上阴学宫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凉更加放浪形骸了。

徐凤年笑道:“看来还是我们北凉的绿蚁酒,最厉害。”

黄昏中,到最后常遂几个到底还是没有让徐凤年送行上山,相互搀扶摇摇晃晃去往紫阳宫,倒是常遂还不忘死皮赖脸跟徐凤年要走了那柄北凉刀。晋宝室笑着拆台道:“师兄肯定没真醉,否则他每次喝高了都是送人东西,万万没有跟人要东西的习惯。”

常遂瞪眼道:“师兄命都不要了,要把刀怎么了?”然后马上醉醺醺自顾自念叨道,“剑气冲天不去想,好歹我常遂能酒气冲斗牛。徐凤年,你小子不厚道,酒品看人品,哪有众人皆醉你独醒的道理,不行,明儿再找你喝一场,今天是我的师弟师妹们拖后腿的缘故……”

晋宝室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明天师兄你能跟武当山借来酒钱再说。”

徐凤年微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晋宝室点头道歉道:“见笑了,师兄他们一般不这样。”

徐凤年摇头道:“性情中人,最好打交道,北凉水土也只适合这样的人。”

晋宝室不知为何悄然放缓脚步,转头问道:“当真如边境传言那般,那北莽董卓在阵前让棋府剑府乐府分别摆下‘棋盘’、‘剑圆’和‘坐立’三座大阵,还让那提兵山百余位昆仑奴操控那威势等同于仙人一剑的床弩,甚至连道德宗的符箓大阵‘一线天’和公主坟的敦煌飞天也都用上了?就只为了阻挡你继续破阵前行两百步?”

徐凤年笑道:“被你事后这么一说,才发现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不过其实当时突阵的时候,也没觉得如何,何况当时我身后还有吴家剑士数十骑护驾。”

晋宝室低声道:“这样啊。”

徐凤年笑着不说话。

女子轻轻转身,嗓音轻灵:“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一观一观都观尽,悠然自得逍遥游。”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陷入沉思。

暮色来临,徐凤年回到茅屋前,收拾残局,把桌椅凳子都搬回屋内,然后去屋后看了眼菜圃,接着又在屋前蹲了会儿,这才回到屋子,点燃一盏油灯,随手拣选了一本当年从武库搬来的武学秘籍慢慢翻阅。深夜,徐凤年放下书,走到屋外。

在澹台平静那些练气士眼中,太安城,王气浓郁。襄樊城,鬼气森森。江南道,清逸萧萧。

北凉男儿作不出边塞诗,北凉女子也从无那闺怨。

死则死矣。

徐凤年抬头望向夜空。

一将功成万骨枯,徐骁欠给春秋的,我来还就是。徐骁戎马一生,身为武将,只能杀人,谈不上对错。但是他在中原杀了多少人,我这个当儿子的,就要救多少人。

而我徐凤年欠三十万铁骑和北凉百姓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