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14卷 第十章 敦煌城郡主临世,青鹿洞书声琅琅

她蹲下身,抱住那个孩子,大人的脸颊贴着孩子的脸颊。

她柔声道:“徐念凉,我的小地瓜,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北莽宝瓶州腹地,冰雪消融,万物生发,绿意盎然,一骑沿着山坡背脊疾驰到山顶,一人一骑后头跟着一个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负那只巨大剑匣外,背后还用麻绳系捆了许多把剑,这架势就像是江湖骗子卖剑坑人的。

高坐在马背上的人物是个极其动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评上的魁首南宫仆射,榜眼陈渔也不过是得了“不输南宫”四字评语。祥符二年的新评,比起武评多达十四人,胭脂评只有寥寥四人,这位当年被世子殿下取了个“白狐儿脸”绰号的家伙,依旧是榜上有名。其余三人,分别是即将被皇帝钦定远嫁辽东藩王赵武的陈渔、西楚姜泥,还有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叫呼延观音。按照胭脂评隐晦所言,应该本是北莽草原女子,后给那北凉王徐凤年掳抢回去金屋藏娇了。

王生进入北莽后,就一直跟在“南宫先生”后边跑着,很多时候停下脚步,也被要求气机运转不停,少女已经中途昏厥过去七八次。就像一个聪颖孩童,遇上了极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梦中都要背诵经典,根本不管是不是会拔苗助长。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剑气尽数收敛的紫檀剑匣,其余那些名剑可都就只有剑鞘可以略微隐藏剑气,每当少女精疲力竭气机紊乱之际,那些桀骜难驯的历代名剑就会出来火上浇油。细剑“蠹鱼”,旧北汉儒圣亲手锻造的三寸锋“茱萸”,道门符剑“黄鹤”,昔年一剑洞穿东越皇帝腹部的“衔珠”,剑尖吐气如绽春雷的“小晕”,会跟其他名剑剑气相冲的“少年游”,还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泼少女思春的“鹅儿黄”,剑匣加上这七柄剑,让少女王生像一只滑稽可笑的刺猬。她和“南宫先生”一路北上,不乏识货的北莽高手要杀人越货,“南宫先生”也从不管少女能否应付,始终袖手旁观,除非是王生在厮杀期间被洪水决堤一般的剑气所伤,才会救下少女,然后不远不近尾随那些运气糟糕至极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来,她就会被“南宫先生”抛入战场,依此反复,直到王生成功杀人为止。在这之前,在东锦州境内,两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余人的北莽骑军,“南宫先生”一样是直接把她丢了进去。先前多驾驭三四剑对敌的王生到后来杀红了眼,七剑尽出,斩杀了三百多骑。生死一线之间,等到她就要连同剑匣内诸剑也要一并祭出时,“南宫先生”闯入战场将她击晕,等王生醒来后,发现那些北莽蛮子已死绝,衣衫依旧洁净如新的“南宫先生”站在遍地尸体中间。

山顶上,白狐儿脸牵着马眺望远方,开口问道:“知道为什么世上高手总是刀不如剑吗?”

王生摇摇头,师父要她练剑,那就练剑。师父曾经说过自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坯子”,不练剑就可惜了。其实王生心中有些遗憾,师父虽然也经常用剑,但毕竟师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练刀开始,所以王生偶尔会羡慕那个油嘴滑舌的吕云长。尤其是听说腰佩春雷、绣冬双刀的“南宫先生”,曾经送刀也借刀给当初两次行走江湖的师父,就让少女有些不好与人言的小念头了。

白狐儿脸摸了摸王生的脑袋,轻声道:“人怕认真,事怕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辈子只给他当个可有可无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王生虽然不懂,但还是习惯性使劲点点头。

白狐儿脸微笑道:“天下百万剑,有共主之人。你以后只要能赢了她,你师父就会对你刮目相看。这世间还从未有过女子成为天下第一人。”

王生惊讶地啊了一声,怯生生道:“南宫先生是说那位姓姜的西楚亡国公主吗?可她早早就能御剑飞行了呀,我打不过她的吧?而且……而且听说她真的长得很好看……”

白狐儿脸叹息道:“你这个傻丫头啊。”

王生微微踮起脚,系紧那几把有些松落的名剑,然后抬头对“南宫先生”笑着说道:“先生,以后师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来当就好了。”

白狐儿脸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无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犹豫了一下,终于壮起胆子问道:“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白狐儿脸柔声道:“是想问为什么要来北莽?”

王生轻轻点头。

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头,笑声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吗?仍是止步指玄而已。当时离开那座听潮阁,不是不能到达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跻身下一次武评高手。只不过对我来说,只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没有半点意义!”

白狐儿脸松开缰绳,双手轻轻按在春雷和绣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宫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气风发。

真是好看啊。

东越剑池,传世崖刻数,其中以大秦古篆“剑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圣醉后所书“水深山高剑气长”最为神韵飞扬。

剑池畔山石叠嶂,池水绿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异,但是剑池的出奇之处在于春夏多雨时节,剑池之水反而清减下降,“水深山高剑气长”七个草书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剑”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无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没掉“深”字,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水”字进入眼帘。剑池宋家已经存世六百余年,比起东越国祚还要长出许多。可是自从吴家剑冢出现后,剑池这座享誉四海的剑林圣地,在许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吴”的唏嘘感慨。与那吴家剑冢崇尚古人古剑不同,宋家在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师宋念卿手上,始终坚持“人不如旧,剑却不如新”的剑道宗旨,每一名剑术有成的宋家剑士,在离开剑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将旧剑丢入剑池,亲手去剑炉铸就一把剑。外人一直对此不解,觉得大概是寄托了“旧人新剑大气象”的美好愿望吧。

在宋念卿死后,曾经担任广陵王赵毅客卿的柴青山在当年被驱逐后,重新返回这座剑池。这位从无弟子的剑道大宗师也总算“姗姗来迟”地收了两名弟子,少年是惊才绝艳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块璞玉蒙尘的外姓弟子。师徒三人站在剑池一块铭刻有“万人敌”三个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气势威严至极。并无佩剑的老人低头看着那幽深清澈、古意盎然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哑,开口道:“我师兄当年败给李淳罡,不是什么自尽而死,是受伤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剑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寿终正寝,而是十四剑尽出后,甚至不惜以性命作为代价,祭出了陆地神仙境界的一剑,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杀死。告诉你们这两件事,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道理,除了那个一家之学即天下剑学的吴家剑冢,天底下还有很多可以不把剑池放在眼里的用剑之人,比你们想象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觉得这种真相对两个孩子来说仍是太过残酷,笑了笑,自嘲道:“剑池除了我这么个糟老头子死撑着,在江湖上挺有名头的、你们也应该喊一声师兄的那个李懿白,他这辈子没希望登顶剑道,比起剑冢吴六鼎、剑侍翠花和龙虎山齐仙侠这些同龄人,差距不仅仅在剑术剑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许多。所以你们是剑池最后的种子了。说说看,你们练剑,有没有一定要超过谁?”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脱,灿烂笑道:“先是李懿白师兄,接着是师父你,然后去吴家剑冢一趟,再去找邓太阿,找不到的话,就去北凉……”

说到这里,少年指了指身边的少女,“告状”道:“师父师父,师妹跟咱们剑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无二,私底下对那北凉王徐凤年都爱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说起那家伙,她们哟,啧啧,眼睛都跟咱们脚下的池水似的,绿油油亮闪闪!师父,这也太不像话了吧,那个姓徐的可是咱们剑池的生死大敌,反正剑池里的男人,就没谁不想拿剑砍死徐凤年的。”

少女那张精致小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鹭,闭上臭嘴,没人把你当作哑巴!”

然后少女心虚地看了眼师父,生怕惹来师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儿女情长剑气长,不是什么坏事。徐凤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辈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吗?”

这个时候,有位白首沧桑的老妇人,步履蹒跚而来。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块巨石“万人敌”,少年跑过去搀扶年迈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着日头好,赏景来啦?”

老妇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庭鹭,记得好好跟师父学剑,要用心,至于练不练得成,则可以随遇而安。千万记得,以后若是出门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柴青山点头致礼,老妇人笑着点了点头。

师徒三人走后,老妇人坐在池畔,仪态安详,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后总能等着你回家。”

她将那枯瘦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当年红妆渐渐已成白首。一生之中,习惯凝望他的背影,夫妻之间的言语,甚至也许不如丈夫与弟子传授剑道那么多。

每次他离开剑池,返回剑池,她都会站在剑池门口。

他也从不看她一眼。

她不悔。

老人闭上眼睛,喃喃道:“念卿,现在是你等我了。”

江南水乡,多小桥流水人家。

绰号“竹子”的年轻人在镇上街道游手好闲逛荡了一整天后,在暮色中回了家。娘亲也关了那家布铺,在家里做好了饭菜。年轻人埋头吃饭,带着儿子在前年搬来这座镇上的妇人,柔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年轻人只顾着狼吞虎咽。

妇人笑道:“你温大哥都成亲了,娘不奢望你找到刘家小姐那样的好姑娘,能随便拐骗个回来就成。”

年轻人满嘴饭菜含混不清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她叹息道:“你也别整天都在外边无所事事,娘不是非要你挣钱,只不过一个男人,总这么不做事,也不好。女子嫁人,总归是喜欢找那些有活计傍身的男人,就算一开始穷些,心里也有底,有了盼头,这日子过得也就舒心了……”

年轻人突然把手中饭碗往桌面上狠狠一拍,满脸怒火大声吼道:“对,我就是不务正业,可就算我像我爹那般有什么用?!我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了吧?做庄稼活谁都竖起大拇指吧?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撇下我们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是不是死了都不知道!他要是哪天回来,我都不认他这个爹!王八蛋!”

她红着眼睛,原本性子最是温婉的妇人,虽然嗓音颤抖,但是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不许你这么说你爹!”

年轻人起身离开凳子,蹲坐在房门口,生着闷气。

妇人撇过头,偷偷拿袖子擦了擦泪水,收拾掉碗筷后,端着一条小板凳来到门口,柔声道:“饭菜帮你在锅里温热着,什么时候想吃,就跟娘说一声。”

年轻人低着头,哽咽道:“娘,我不是想跟你发火,我只是埋怨我爹,他对不住你……”

妇人微笑道:“你爹怎么就对不住你娘了?你爹啊,自打认识我起,就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也没发过一次脾气。那么多年,庄稼地也都是他一个人打理的,都不让我下地,一次都没有。每次去镇上赶集,也不忘带回一些钗子啊胭脂啊的小物件。我当年嫌他糟蹋银钱,你爹每次总说知道啦知道啦,可每一个下一次,你爹也还是会买的。你娘我啊,也就是嘴上怨你爹,可心里喜欢呢。乡里乡亲,谁家女子不羡慕你娘嫁了个好人家?”

年轻人气呼呼道:“我爹能娶了你,那也是他的福气,就该这么心疼娘才对。”

妇人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以后你找到了媳妇,也要对她这么好。”

年轻人犹有怨气:“反正肯定不像我爹,一走就好几年没了音信,也不知道寄封家书回来。”

妇人温柔笑着没有说话。

年轻人突然说道:“娘,温华大哥说过了,我就不该去混江湖,他说等他攒够了钱,大概今年秋再跟掌柜的赊些,就能从掌柜的手里盘下那酒楼,以后让我帮他打打杂,我答应了。”

妇人开心道:“这是好事啊。你认识那么多朋友,就你温华大哥是真心想你好,以后帮忙做事,多出力,钱不钱,不要太看重了。你爹说过,咱们人啊,掉钱眼里可就爬不出来了,那才真是一辈子劳心命,看上去衣食无忧,其实是过不舒服的。”

年轻人有了笑意:“嘿,我爹还能讲出这样的道理?”

妇人作势要打。

年轻人突然问道:“我爹叫王明寅?”

本来只是假装要给儿子一个板栗的妇人,这下子是真敲在儿子额头上了,她气笑道:“哪有做儿子的直呼爹名讳的!”

年轻人笑道:“娘,我跟你说啊,以前江湖上也有个叫王明寅的,可了不得,他哥就是那个守了十年襄樊城的王明阳,是当年唯一让北凉王也没办法的大官。他自己呢,也厉害,是天下第十一的武学高手。他们兄弟二人的王家,那就更吓人了,我听到过一个文绉绉的说法,叫作世代簪缨,意思大概是说家里很多代人都是做达官显贵的吧。娘,你想不想听那个跟我爹同名同姓家伙的江湖事迹?”

妇人摇头笑道:“不想听。”

年轻人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温大哥昨天说让我有空找他喝酒去,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我这就去了啊。”

妇人连忙起身:“拿几块布去。”

年轻人白眼道:“温大哥不在乎这个。”

妇人瞪眼道:“人家不在乎,那是人家的好,我们王家也要将心比心。”

年轻人做了个鬼脸:“这也是我爹说的,对吧?”

妇人去内屋捧来两块布,递给儿子:“喝过酒后,回家的路上走慢些。”

年轻人接过布,嘴上嚷着“知道啦”,快步如飞离开家。

妇人看着儿子没有带上院门,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掩上,正要插上门闩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门给彻底关严实,转身走向屋子,轻轻笑道:“明寅,儿子长大了。像你。”

徽山大雪坪,轩辕家的声势在轩辕大磐这一代枭雄巨擘手上都无法登顶江湖,如今竟然是俨然压过了龙虎山天师府不说,连东越剑池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放眼全天下,恐怕就只有吴家剑冢可以与之比肩了。这一切都归功于坐镇缺月楼的那位紫衣女子,无数江湖豪杰都心悦诚服匍匐在这名女子的紫衣之下。当武评有她的一席之地后,成为武林最新圣地的大雪坪更是人声鼎沸,登山游客密密麻麻多到足以让人再别想下山。当胭脂评竟然没有出现她的名字后,无数爱慕那一袭紫衣的年轻侠士为之打抱不平,嘴上叫嚣着要给纳兰右慈和那个谢观应一点颜色瞧瞧。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经来此登山访客却被拒之门外,加上北凉王将听潮阁武库藏书请鱼龙帮护送到徽山,这两桩事情,对最喜欢捕风捉影的江湖人士而言,无疑是拥有巨大渲染力的。许多人以此推断出当今天子之所以对北凉徐凤年不那么待见,不仅仅是上一代天子藩王的旧怨,绝对也有争风吃醋的新恨。这种原本被离阳官场嗤之以鼻的胡乱猜测,在皇帝陛下亲自让人给徽山缺月楼送去“独步天下”的亲笔匾额后,开始站稳脚跟,而整个江湖对登基以后以种种文治举措闻名天下的新天子的观感,也越来越好。毕竟之前的先后两任离阳皇帝,那可都是喜欢“江湖传首”的铁腕君主,当今天子不说如何善待江湖草莽,最不济也是没啥深恶痛绝,这就值得不过年也要放爆竹庆幸了。

轩辕青锋站在一棵老桂树下,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在洪骠下山后,作为徽山山主和武林盟主的紫衣女子又沉迷武道,已经跻身指玄境界的黄放佛便越发独掌大权。

但是哪怕在徽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黄放佛却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当年她为了攀升境界,那可是汲取了无数江湖高手的内力,残忍手法较之那些所谓的江湖魔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后者好歹还会讲究一个兔子不吃窝边草,她可是一开始就从徽山豢养的清客开始杀起,直到无人入她法眼,这才对准山外的高手。如今她在与王仙芝拦江一战后,武学造诣和武道境界突飞猛进,听潮阁送来的某些秘籍,更是让她如虎添翼。

轩辕青锋平静问道:“常驻山上的二品小宗师有几人了?”

黄放佛毕恭毕敬回答道:“肯为徽山效命的有六人,只愿意锦上添花的有十一人。”

轩辕青锋冷笑道:“锦上花。”

黄放佛顿时遍体生寒。

轩辕青锋始终双手负后,仰头看着那棵唐桂的枝叶,语气转柔:“锦上花,雪中炭,雪上霜,火上油,风中絮,心头刀。”

然后她自嘲道:“世间女子,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黄放佛当然不会天真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说话,默默离去。

她等到黄放佛远离后:“当时你以玉玺气运帮我稳固境界,我没有陪你前往神武城对付韩生宣,但是后来王仙芝去找你的麻烦……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了。如今我有赵黄巢和无用和尚两人的武学心得,根本就不需要你送来那些箱的秘籍!你是想再一次跟我做大买卖?”

轩辕青锋沉默片刻:“还是说,你也觉得两清了?”

敦煌城。

一座“无人问津”的隐蔽宅子,丰腴女子弯腰护着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脚步摇摇晃晃的孩子伸手去抓那张悬挂门口的珠帘。

作为孩子的娘亲,她此时的眼眸中,有宠溺,有疼爱,有愧疚,有遗憾。

她蹲下身,抱住那个孩子,大人的脸颊贴着孩子的脸颊。

她柔声道:“徐念凉,我的小地瓜,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三骑稍稍绕远路去了一趟青鹿洞书院。师徒三人在山脚停马,将马匹交给书院杂役喂养马草,然后徒步拾级而上。徐凤年虽然赶路很急,但登山很缓。正是在这条山道上,他曾经跟高树露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相抵,那之后他得到了天人体魄,呵呵姑娘也戴着那顶不合时宜的貂帽去拦截王仙芝,以卵击石一般。徐凤年在半山腰凉亭歇脚时,眺望幽州山川,没来由记起了大雪坪上的那个说出“请老祖宗赴死”的读书人。徐凤年斜靠着一根书院在年初重新刷过朱漆的鲜红亭柱,自言自语道:“轩辕敬城,我去年赠书徽山,也许你女儿会疑神疑鬼,以为我又是想着跟她做什么买卖,其实不过是希望能多一些江湖种子。轩辕青锋以为我不知道赵黄巢临死出窍后所做的手脚,我只是不想追究计较而已。她想以女子身份做武林盟主,做徽山大雪坪的王仙芝,都随她去好了。再过一百年,以后的草莽龙蛇,恐怕天象境界都比如今的陆地神仙还要稀罕,更不会有读书人以读书读出一个儒圣境界。当年你说了一句话,‘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那会儿没有什么感触,如今回想到我北凉的处境,确实难免心有戚戚然。”

脸上瘀青还没有彻底消失的吕云长轻声嘀咕道:“师父,去碧山县也就罢了,毕竟有裴姨那么风华绝代的女子,冷落了不好。可这座青鹿洞山,在半山这儿我就能听到那些读书声,我脑壳子都疼了。师父你说你来做啥,我可事先说好啦,若是没有第二个裴姨,而只是来书院听人背书,我可就真要翻脸的。到时候我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把那些读书人砍杀得人仰马翻。”

余地龙怒道:“吕云长,还没打够是不是?信不信我一拳捶死你!”

吕云长也跳脚,一脸幽怨地望向徐凤年,无比委屈道:“师父,你偏心大师兄!王老怪的秘籍交给他保管也就罢了,连师父你姥爷他老人家那部毕生心血的刀谱,也一并给了大师兄,我是路边捡回来交给后娘养的是不是?”

徐凤年双指弯曲,在吕云长脑门上轻轻一叩,微笑道:“不是我小气,或是偏心余地龙,而是那两样东西与你不合心意,等我将来也有些武学心得,只要有机会编撰成谱,到时候只会送给你,而不是余地龙和王生。”

吕云长惊喜道:“当真?”

徐凤年轻声道:“继续上山。”

跟在徐凤年屁股后头的吕云长得意扬扬地瞥了一眼余地龙,后者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笑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佛教寺庙多建在山脚,大的道教宫庙却多在山顶,而儒家的书院,往往喜欢在山麓半腰。”

吕云长不假思索道:“秃驴们喜欢香火钱,怕香客爬山太累。道教那些臭牛鼻子都是求什么长生不老啊证道飞升啊,自然要挑一个离神仙最近的地方,每天诵经拍马屁,神仙们才听得到嘛。至于读书人咋想的,大概是山脚山顶都给人霸占了去,只好在山腰盖房子了吧。师父,我这个说法是不是很有道理?”

徐凤年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地龙,你是怎么想的?”

余地龙不过是个牧羊童出身,这辈子就根本没见过什么道观寺庙书院,对于儒释道三教也从无了解,自然一头雾水,可既然师父发话问了,这个孩子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去想这个问题,他终于有点明白吕云长所谓的脑壳子疼了。好在师父善解人意,很快就转头笑道:“暂时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但是长大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可想可不想的时候,多想一想,可做可不做的时候,不妨去做一下。人活一世,自保无虞之际,只求自己念头通达,不顾他人的顺心如意,那样的陆地神仙,不做也罢。”

余地龙使劲点头道:“记下了。”

三人来到青鹿洞书院门口,这里有武人入院卸甲摘刀的规矩,当然正是徐凤年本人订立的,只不过余地龙不愿摘下那柄大个子的战刀,吕云长也不乐意跟被他昵称为“大脚媳妇”的大霜长刀分离,两人就只好在书院外的开阔广场上等着。徐凤年把腰间北凉刀摘下放入搁在门口两侧的一只大竹篓里,里头已经有六七把剑穗华美的名贵长剑。如今北凉境内不许私人携佩战刀,否则就要给锦衣游骑丢入监狱,没有半点情面可言。否则徐凤年估计篓筐里就是六七把刀柄镶嵌珠玉的北凉刀了。离阳朝廷不禁各地书院,上阴学宫便是天底下最著名的“私学”,但是赵室也不对此扶持,书院创办者多是地方上的名师宿儒,极少有当地守土官员担任这类“山长”“洞主”。北凉则是个异类,在徐凤年亲自关注下,时下北凉幽凉陵三州的十几家书院,不但由清凉山和各地官府出钱出力,且不许官员阻碍弹压书院的各种针砭时事,像这座青鹿洞书院的洞主就是曾经享誉离阳朝野的地方言官领袖黄裳。虽说这些书院是徐凤年这个西北藩王竭尽全力开辟出来的净土,可那群赴凉士子可不讲究什么“有奶便是娘”,当幽州战事告急的时刻,尤其是卧弓、霞光两城接连告破,就以书院骂声和非议声最大,然后或多或少蔓延到民间市井,人心浮动。不但是燕文鸾这些功勋卓著的武将对此深恶痛绝,就连幽州刺史胡魁和正统文人出身的凉州刺史田培芳,都不约而同跟副经略使宋洞明表达了忧虑。但是如经略使李功德这些官场上的“有识之士”都心知肚明,书院的走向,其实还得看北凉王如何一锤定音。当然,绝大多数北凉当地官员都觉得这帮绣花枕头竟然敢明着让北凉王难堪,下场多半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当郁鸾刀万骑在葫芦口外建功使得幽州战况得到缓解后,大家都觉得是时候杀鸡儆猴了,好好杀一杀这股阴风阴雨了。

然后徐凤年就在这种时候走入了书声琅琅的青鹿洞书院。因为他当时只在院门口会见了黄裳等人,书院内又多外地士子,世外桃源般的此地也没谁认出他来,只当作是来书院求学的北凉世家子。

徐凤年进入一座书楼。书院讲学以儒家经籍为主,旁及史书诗文,间或议论时政。今日就是一场由大儒主持的集众讲解,书楼宽敞,地上摆放了一百余张蒲团,供士子听众们席地而坐,蒲团仍是不够用,像从后门进入的徐凤年就只能在后边随便坐下。那位科举功名不过举人的大儒正在讲解制艺之术,有点九品高手大肆评点武道宗师的嫌疑,不过徐凤年认真听了片刻后,仍是觉得受益匪浅,尤其是大儒在猜题一事上,颇有见地,凉地士子来年赴京赶考参与春闱,也许可以多几人金榜题名。北凉对士子肥水外流一事,自徐骁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严杰溪到姚白峰入京任职,徐骁都没有刻意刁难,而徐凤年对那个孙寅也是乐见其成。原因很简单,李义山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幼鸟长成尚有衔食喂其母的反哺,何况人乎?当时少年世子殿下还是疑惑不解,李义山笑着说也许十人中只有寥寥一二人对北凉心怀感恩,但是已经足够。如果把十人都禁锢在北凉当地,截断了他们功名仕途的青云路,那可就是十之八九都要对北凉心怀仇恨了。

接下来那名大儒也拣选了几个没那么枯燥的话题,让一百多名年轻士子各抒己见。有皇帝陛下的设立六馆,以及下令让十二名画坛国手为春秋功臣画像,还有如何看待当今天子准其肖像入祀功臣庙、陪祭太庙,最主要是大儒笑眯眯让士子们猜测那陪祭画像之中,会不会有老凉王,若是有,又会是哪一位丹青圣手来描绘,是那有“贺家野逸,柳家富贵”美誉的贺、柳之一,还是那擅画佛像、鬼神尤其以千手眼降魔璧像著称于世的“小尉迟”,要不然是那位新近以诗画相献为当今天子亲笔尾题“郑家三绝”的郑思训?

书楼内议论纷纷,热闹非凡。

徐凤年有些感慨。赵篆在蓟北给一万幽骑下了个套后,又在兵部观政边陲的“示威西北”后,很快就来了一手刚柔并济。有小道消息传出宫外,说皇帝陛下认为在徐骁谥号一事上“朝廷有亏”,要追谥大将军徐骁。至于这个“有亏”,当然是当时的首辅大人张巨鹿造就的,而他新君赵篆和他的新朝则是竭力补救。如果说这是中书令齐阳龙的手笔,徐凤年不奇怪,如果是赵篆自己的意思,那就很值得忧虑深思了。徐凤年不担心一个小肚鸡肠的离阳皇帝,相反赵篆越是不拘小节,北凉的处境只会越是艰险。赵篆对北凉或者说对他徐凤年是心怀严重敌意的,蓟北和漕运两事已经表露明显。赵篆给徐骁越多,必定要从徐凤年手上索要更多。给的,都是虚的;要的,则都是实打实的。但这种取舍,在离阳朝野上下眼中,却又是很“讲理”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然后突然被一阵吵架声打扰。原来是身边阵营对立的七八名外乡和本地士子突然开始争吵起来。是在争吵那霞光城何时被北莽攻破以及虎头城的稳固程度。对于霞光城在幽州二十多万兵马攻势下的沦陷,双方都没有异议,但是北凉当地读书人觉得起码可以再支撑个一旬半月,外地士子则在卧弓、鸾鹤的前车之鉴下,认为霞光城指日可破。至于号称西北第一雄镇的虎头城,争执更加激烈。前者觉得坚持一个月就算大功告成,后者近乎盲目相信虎头城可以成为第二座“中原砥柱”的襄樊城,成为北莽骑军洪流中的北凉砥柱。在这期间,又有鲜明对立,双方就徐凤年亲自出现在葫芦口外打得北莽补给线瘫痪,又是吵得面红耳赤。外乡读书人信奉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说徐凤年这种以身涉险的幼稚举动,是想做那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是幼稚心态作祟,非但不能称赞,如果是那皇帝,还要遭到弹劾,得下罪己诏!北凉士子终究是嘴拙一些,许多辩驳都词不达意。赴凉士子饱读诗书,总能拿出一环扣一环的圣贤道理来冷嘲热讽。到最后,骂仗输了的北凉读书人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北凉人,差一点就要卷起袖管跟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王八蛋用拳头说道理了,结果被一名上阴学宫士子斜眼骂了句火上浇油的“蛮子”,这下子就彻底乱套了,一时间徐凤年身边拳头口水齐飞,好不热闹。北凉读书人本以为骂架不占便宜,仗着人高马大,打架总不会吃亏,不承想有两个外地士子还是习过武练过把式的文武双全之才。

始终席地而坐仍是被殃及池鱼的徐凤年抬手挡住一只鞋底板,轻轻推开。很快就得转头躲过某人的一口唾沫,然后扶住一个给人打得踉跄后仰的读书人。

那些个登山求学把佩剑放在竹篓里的北凉将种世家子稍加打听,当场就怒了,几乎是跳着跃过很多士子的头顶,投入了战场,一下子就把劣势局面给扳回来了。

那个曾经在上阴学宫负责讲经却喜好兵学的大儒,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辱斯文,非但没有厉声呵斥,反而笑着捻须,席地而坐,对双方那些拳脚功夫进行精彩评点。

敢来北凉的外乡士子,如果没有点血性是没有这胆识气魄的,所以这场架打得愈演愈烈,很快就有人见血,但即便如此,也无人退缩。先是那些闻风而来的将种子弟作为北凉一方的援兵加入战场,他们的出手,很快就引发了所有书楼内北凉士子的共鸣,大家纷纷起身,向书楼后方“沙场”狂奔过去。然后很快也有外地士子以离阳各道各州同乡身份抱团,前去助阵。那名大儒仍是不着急,眼睁睁看着坐着的读书人越来越少。许多小胳膊细腿的士子也起身冲了过去,就算不打架,也会在外围鼓吹造势。

徐凤年出手帮了本地人几次,只不过极有分寸,只是帮他们挡下一些出手过重的招式,其中一位将种子弟的狠辣撩阴腿也给他悄悄扯住领口往回拉了几步。

到最后,书楼后方战事告一段落鸣金收兵,双方气势汹汹对峙,大眼瞪小眼,随时准备开始下一场大战。徐凤年当然是站在本地士子这一边,身边有个幽州将种门庭的纨绔子弟嘴角渗出血丝,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扭头对帮他挡下一拳头的徐凤年笑着说道:“哥们儿,刚才谢了,回头下山请你喝花酒。这帮龟孙子,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对了,我叫杨惠之,射流郡的,到了郡内,报我的名字,保管你万事太平。当然,别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种事情连我都不敢做……”

洞主黄裳闻讯赶来,跑着进入书楼,怒喝道:“书院是读书人修齐治平之处,你们成何体统?!有力气打架,去投军北凉边关!”

黄裳也不看那泾渭分明的两帮人,对那名老神在在的大儒讲师轻声叹息道:“薛稷,你也不稍加管束。”

那叫薛稷的大儒笑了笑,伸手随意指了指身后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字画:“我们读书人,不怕道理讲不通,就怕不讲道理。心平气和是讲,大打出手也是讲,总比憋在肚子里等着秋后算账来得好。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多年后,在官场上位高权重的教训官小的,官小的欺负不当官的,不当官的就只能去欺侮老百姓,岂不是太可怕了?还不如今天大伙儿打完了架,把气给消了,也就能坐下来继续说道说道了。洞主,我这不是等着他们打不动了,静下心来,我才开导劝解一二嘛。书楼内这些半桶水,平时一个个晃荡得厉害,不吃过亏,是不会记事的。”

黄裳哭笑不得,无奈道:“老薛,你啊你啊。”

黄裳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个身影,顿时心头一震。

现在北凉官场可都是在等着看各大书院的好戏,黄裳对于文人议政一事,是绝对持有支持态度的,可是对于“山上”书院内对边关军务指手画脚导致“山下”民心动荡的苗头迹象,老人不是没有忧虑。虽说当初北凉王答应了他和官府不掺和书院事务,也放话准许书院绝对不会因言获罪,甚至庇护读书人不受兵戈之灾武人之辱,但是黄裳心底还是不太相信年轻气盛的北凉王真能当个甩手掌柜,何况此时的确是书院“闹事”在先。所以当青鹿洞洞主看到徐凤年出现在“战场”之中时,顿时透心凉,难不成徐凤年要上纲上线?北凉的读书种子还未扎根,就要半途而废?

黄裳不愧是硬骨头,越是心凉,越不肯退步,他走上前几步,对徐凤年直言不讳问道:“北凉王来此,是要兴师问罪?是要关闭书院?是不许北凉读书人读书?”

徐凤年摇了摇头,看了眼那幅字,平静道:“我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看了就走。不过现在放心很多,墙上那幅字,是‘千秋大事,最费思量’。”

徐凤年环视四周,微笑道:“希望各位读书人,好好思量,思量之后,声音才重。你我共勉。”

徐凤年面朝那名讲学大儒,对其轻轻作揖:“这个道理是先生教的,徐凤年受教了。”

薛稷本该也本想赶紧起身还礼,但是不知为何,那一刻,这个在上阴学宫郁郁不得志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团,直起腰杆,不言不语,承受了这一揖。

在年轻北凉王和洞主黄裳离开书楼很久后,薛稷仍是纹丝不动,老人最后低头伸手在蒲团外的地面上摸了摸:“谁说北凉土地里,只出骑马披甲的将种,出不了读书种子?”

薛稷面对那群至今还没有缓过神的年轻读书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态意气飞扬:“你们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后就讲一讲如何思量,才是我辈读书人该有的思量!”

青鹿洞书院的山长黄裳独自为徐凤年送行下山。两人下山途中言语寥寥,黄裳是因为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年轻藩王不是来青鹿洞山麓跟他的学生们秋后算账的,那么黄裳也就无的放矢了。总不能还得寸进尺,跟徐凤年再多要一些地方衙门官吏的交椅。清凉山对于赴凉士子担任各州郡县的要职,已算极为大开方便之门,黄裳的脸皮再厚,也开不了这个口。徐凤年愈是沉默,黄裳就愈是忐忑,临近山脚,老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王爷,你这刀子总搁在老夫脖子上,又不干脆利落砍下,也不痛痛快快抽走,老夫浑身不得劲啊。要不然,给个痛快话?实在不行,我就说句心底话,换个人来当这青鹿洞山长。书院就像一块庄稼地,好不容易有了点好苗子,王爷要是觉得我打理不好,那就换上一个听话的,千万别迁怒于那些才冒尖的稻秧苗子。”

徐凤年没有停步,缓缓说道:“先生,你多虑了。书院士子议论北凉军政,没什么不妥,天底下的事,只有不辩不明的,没有越辩越浑的。”

黄裳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徐凤年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作为山长和授业恩师的前辈,要因势利导,不能冷眼旁观。我不是要你们帮着北凉边军说好话,因为那没有意义。我希望在我北凉扎根的读书人,都明白一件事,他们之所以能够指点江山,是因为边关前线上每天都在死人,是那些死人和也许即将战死的北凉边军,让北凉境内不起一缕狼烟。无论他们在沙场上是胜是负,他们总归都没有半点错。当然,骂我和清凉山或者是北凉都护府调度不当和谋划有失,没有问题,不过若是抱着隔岸观火且幸灾乐祸的初衷,这样的读书人,北凉从来都是敬谢不敏,大可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点盘缠清凉山还是掏得出来的。”

黄裳脸色重新凝重起来。徐凤年看了老人一眼,淡然笑道:“总觉得别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总以为经世济民舍我其谁?读书读书,是养浩然正气,不是养那戾气傲气的。我自己就是过来人,整天怨天尤人,举目四顾皆不平,心胸积郁更难平。也许先生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个历程,所以我这才专程来一趟青鹿洞书院,多嘴几句。”

黄裳半信半疑:“当真只是说这几句话?”

徐凤年笑道:“对于书院士子谈论边关军务,堵不如疏,我会让官府给各地书院赠送几套陈芝豹编写的《武备辑要》,你们不妨让熟谙兵事的大儒名师牵头讲解,先搞清楚我们北凉的凉刀、枪弩和马政历史,弄明白我们北凉到底是如何具体治军的,再来言谈边军大事。”

黄裳感慨道:“好一个‘堵不如疏’。”

黄裳犹豫了一下,补充道:“王爷这件事做得……漂亮。”

黄裳是出了名的吝啬溢美之词,这种溜须拍马的活计,实在是难以启齿,可见这次徐凤年登山拜访书院,确实让老人很是满意。

徐凤年笑着自嘲道:“技术活儿,当赏?”

心中没了芥蒂的黄裳也言语放开许多:“黄裳只会治学,敢说不出五年,便会让离阳对北凉的文章经学刮目相看。”

徐凤年上马临行前,对黄裳说道:“清明前夕,还请先生带着书院士子书生前往清凉山碑林,到时候会有一场祭酒。”

黄裳愣了一下,沉声道:“理当如此!”

离开青鹿洞山,三骑疾驰途中,吕云长问道:“师父,咱们现在是去北凉都护府,还是去正在打仗的虎头城?”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回大雪龙骑军,其他别管。”

余地龙喊道:“师父,我想去虎头城杀蛮子!”

徐凤年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地龙,你和云长一起去流州,去青苍城暗中护着杨光斗和陈亮锡,如果真有大战发生,你们可以自己看着办,我准许你们自作主张。”

在一处官道岔口上,吕云长惊喜交加,搓手道:“师父,那咱们现在可就要分开啦。”

徐凤年嗯了一声,不忘提醒道:“云长,到了战场上,盯着点你师兄,别让他杀红了眼什么都不管不顾。总之,你们谁都不要死在流州。你们真正的沙场,是以后的江湖。”

余地龙咧嘴笑道:“师父,等我还完大个子的债,再有人头军功,赏银可别忘了啊。我还要寄送给裴姨的,她造四合院等着好多银子要用呢,总不能让裴姨跟外人借钱赊账不是?”

徐凤年笑骂道:“小小年纪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行了行了,真有那一天,北凉边军少不了你一颗铜钱的。”

吕云长哈哈大笑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嘛!”

余地龙扬起拳头,急眼道:“你骂谁是娘儿们?!皮痒了是不?帮你捶捶?”

徐凤年在驿路岔口停马不前,笑望着追逐打闹的那两骑背影,猛然鞭马前行。

昔年锦衣少年郎,怒马扬鞭凉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