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回

噢,原来能将个人状况一直停留在“单身”上,

是早就情有可原的,规矩又多,

却很爱挑剔,浪漫起来不切实际,

但又总拿现实来逼迫自己,遇到麻烦就会退让,

美其名曰为自尊自爱,事实上不过怕失败后丢脸。

别人是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

到了我这里,修改成不主动,爱负责,常拒绝,

得到的人生可不是截然相反的么。

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是没有风的,因为路侧的银杏树全都凝得像按下了暂停键的按钮,叶子流到半途,黄成了干涸的固体的样子,浓在画布上掉不下来。画布是半阴的天空,灰和蓝的比例一直在改变,可永远是灰占了大头。阳光很傲慢似的转来一眼,却傲慢得理由很充分。什么都被它点睛似的点活了。树也好,天也好,马赛也好,我也好。

他随着我的靠近收拢了站姿,在我面前静静地长高一截,可惜神色里是持续低微的,在阳光刚照下来的时候,马赛的睫毛讨饶似的抖了抖影子。

我们隔了一尺来宽的距离站着。马赛的眼神里蘸着黯然冲我招呼了一下,我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伸在口袋里,透过隔层抓着里面的布料,像捂一个好了很久的伤疤。

彼此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有呼吸在各自为阵地送上微小的白烟。而一开口就不对了,白烟会变得很清晰,变得很直接,变得很生猛。话越是说得急和快,冷气就把他们越是扎扎实实地拓印下来,具象了你的焦虑,愤愤,心酸和急迫。

于是为了改变这个状态,我和马赛开始不约而同地往前走,两人中间的距离还在,他踩三步的时候我迈了四步,大家的脚步由此一点点乱开,到下一个轮回里又重合,再过一阵接着乱开。大齿轮带动小齿轮似的,然后我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中午点的意大利面不好吃啊。就是最近广告打得很凶的一家。”我终于开口了。说着很闲很闲的话。

“C字头的吗,的确时好时坏的。”他应着很清浅的声音。

“那就是有两个不同的厨师烧的吧。”我们谈话时却都看着周围的景色,远处有电视塔,顶端的线没在灰蒙蒙的尘雾里,“你知道意大利面要怎么判断煮没煮好不?”

“不知道诶。从没做过。”

“捡起一根面条往厨房瓷砖上扔过去——‘啪’,粘住了就是正好。”

“真的假的,听着怎么不太靠谱。”

“是真的啦,米其林五星餐厅的大厨说的。”

“米其林餐厅最高也才三星而已。”

“关键不在这里呀。”

“呵。”他笑出一团温柔的白气,“好吧,我记得以后试试。”

“嗯,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要试试。”一不小心就说到了“以后”。我的鞋尖开始在树叶上无意识地试图钻一个小洞。

“我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很诚实地对我说。

“先把水煮开——”我的明知故犯其实很不巧妙。

“能给我点时间吗?能等我一下吗?”

“我不觉得是给点时间就能解决的……”果然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就给我一种深深的,我是在和马赛合谋着一次加害的错觉。到这个时候了,我竟然感不到丝毫哭天抢地的需要,“你不准走”“你只能留”的要挟,没有;“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的威逼,没有;我虽然也渴望有一个最好的办法,但目前看来这个办法只有时光倒流才能解决。

时光倒流到哪里呢?

“总之得先找份工作对吧?”他眉毛挑得特别避重就轻,“‘51job’靠谱吗?”

“大概吧。我好久没试过了。”

“搞不好最后是在‘大众点评’上找到的工作。”

“怎么能?”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心不在焉。

“就好比,之前去过的餐厅,店长见我一表人才,等到我上网点评过了,他立马留言过来……”

“告白吗?”

“女店长的话,有可能。”

“马赛——”

“……嗯?”

“你知道……我没有办法……不是工作的问题,而是……你知道的……”

我的视线沿着马赛的外套走一圈。黑衬衫和黑领带下整个人照样秀挺得要命,那份稚气也是要命的。领带松了,不知是不是之前烦躁中故意扯松的,我还是抬起手。黑色领带仿佛一条游蛇,扼住的就是他的喉咙。让他随后的发言更难以形成声波。由此他看我的神色里果然保留了部分的恳求,“你定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

但我比谁都清楚,我做不出那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决定。我早过了为感情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卖掉个把亲朋好友在所不惜的年纪,只要自己有床单可滚,管别人怎么在微博上把我骂的思维方式,眼下在我看来和天方夜谭属于一个级别。我已经舍弃这部分身体机能。因而现在有的,也不过是残留神经在最后的挣扎而已,如同那截留在人类尾椎骨上的,象征过去没准儿有尾巴的存在。

噢,原来能将个人状况一直停留在“单身”上,是早就情有可原的,规矩又多,却很爱挑剔,浪漫起来不切实际,但又总拿现实来逼迫自己,遇到麻烦就会退让,美其名曰为自尊自爱,事实上不过怕失败后丢脸。别人是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到了我这里,修改成不主动,爱负责,常拒绝,得到的人生可不是截然相反的么。

连曾经使我有过一瞬什么都可以为他放弃的人出现后,我最终还是回归本性,什么也没办法为他放弃。他在我心中占的比例是我自欺欺人地给出了一个满分,只须稍微挪动步子走远两步,就能看出破绽。我明明还留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和他并驾齐驱的,舍不得动。这当中,也有和汪岚的友情吧。

我以后还能埋怨上帝什么呢,不给机会,迟迟不给人选,不给一个值得我爱的人,不给一个也爱我的人,给吧给吧都给了,给完以后又得到我一句“哎呀要不还是算了”——我要是上帝,遇见像我这样的事儿逼,左右开弓抽十个大嘴巴先吧。

嗯,我真的想抽自己。就这样,和马赛没有办法往前走了。

“给我时间让我处理吧。”

“……你自己觉得呢……有这个可能吗?”

“……但我还是得去做才行啊。”

“有这个必要吗。”我冲马赛笑得不能再好了,既热情又冷漠,犹如一块绷带已经脱落了一半,而我把它从胸口拉走的速度却快不起来。它还是要一点一点,用分毫之距离,刺激我有关痛觉的神经,我就用这份刻意的精致,聚精会神地观察自己小规模的血肉模糊:“真有这个必要的话,也行啊。”

“……”他踌躇了,大概是原本很简单的“真的吗”“是当真的”,他开始觉得这些异常直白而喜悦的问话冒出了傻气,说不出口了,所以他中和来中和去,“你觉得这样可以?”

“嗯。”首先我不觉得这样可以,其次为什么要我觉得。

“我会,找时间,尽量快地……”他想要把每个短语努力变长点,成为流畅的句子。

“马赛,我大概之后很久都不会结婚。”我突然冒出了心里话。

“……什么?”他显然被我的唐突摆了一道。

“真的,我差不多看穿自己这个人了,就是没有办法那么简单地修成正果的。性格决定命运对吧,我的命运早被我的性格决定了的。”扯那些社会的变化,男女的性别差异都没用,毛皮都触不到,就是性格决定的,归根结底还是个体,社会不过是用来做垫背的冤大头。

“我……不是……你……诶?”他到底理解不了。理解不了才是正常的吧。理解不了才是合理的,能够一茬接一茬地恋爱,安定下来就结婚,结婚后就为人夫为人父的吧?我这种人能被广泛理解才是见了鬼了。

“我真的很容易退缩,很容易泄气,也不喜欢冒犯到其他第三人,只要涉及了别人,我就像长着猫舌的,会从开水杯上瞬间缩回来一样——”

到这里他总能懂了吧:“……但这是可以说明白的,我相信汪岚也能理解……”

“何必让她来理解呢。”她辞呈已经正式递上去了,跟另一边的赔偿协议也在谈判里,而她做着这些全能够甘之如饴,难道我要去剥夺那块可以中和所有苦楚的糖果吗,“她受得够多了。”

“……”马赛没有说话。

“好吧?嗯?”

“说白了,你对我没那么深的感情罢了。”他的口齿从刚才一下变得流利起来,“没错吧?说退就退,说让就让,马路上争道的人都比你的感情要深。他们好歹还能打个你死我活呢。”

“你说对了,我还真是从不跟人争道,我觉得没必要。我就是这样的个性。”

他笑得很毒也很苦:“我怎么会错成这样。我前面一直担心你会难过,担心会责备我多事,我还想你的心里是难受的,你会跟我冷战几天,可结果你都值得被颁发锦旗了——女朋友有谁会不吃醋的?你想证明自己什么呢?你比小女生们都理智?都看得开?你姿态了得?你最高尚?你不知道这种事里,谁高尚那就轮到谁倒霉么?没人爱争这份荣誉,可你却死守得那么紧,然后真正要抓的想放就放……”他说得一点也没错,遇到感情,就是得拼出最难看的行径来,想在情侣界捞一个助人为乐奖,会被人群欢送着驱逐出很远。而带着一些不择手段,一些同归于尽,一些你死我活的,才能够在其中百倍煎熬却也能百倍幸福地活下来。

“……我是……过去曾以为……”以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蛮横与血性。

“曾经是,现在怎么了?”

“现在……”

“你活过来一点好不好?”马赛将手勾进我的脖子,将我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哪?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所以到底是有风还是无风的呢,他的发丝被吹乱成一团,和我的掺混到一起。他低下脖子让接触面的部分在悄然地变化着,很快就要成为一串取暖式的吻了。

我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全封闭的容器里,无法目测空气什么时候消耗完,才让每一次呼吸都会引来无边的恐慌。我能嗅到马赛咫尺内的气味,我已经有些熟悉的,闭上眼睛可以分辨出来那是属于他的气味。可我点不了头。或者我在点头的冲动兴起的瞬间,发现已经没有空气了。

“换工作方面,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尽全力帮你的……”我说出了一句极其干瘪和无趣的话,让他在我的不解风情里,得到了心碎的回答。我脸上完结式的悲恸不可能更具体了。我感觉他的额头稍微蹭落下去,头发沙沙地摩擦出声音,最后离开我的眉心,变成一个彻底心灰意冷的垂首。

马赛脸色灰白得在四周的银杏里宛如镂了空,末了他朝我非常非常慢而轻地摇了摇头。

什么都结束了。

自那以后,当汪岚离职没有多久,消息传来说另一边的马赛也去了南方以机械制造为主的行业龙头。那时我在电脑前想了想,哦,大概是他的父亲一直撺掇着他去的那个吧。这人,不是说不喜欢机械有关的吗。在南方。哪个南方呢?广州?还是厦门么?可别又遇上有票没座位这种事啊。

我从座位上慢慢地降下身子,花了很久的时间,把这些问题如同写在无形的纸上,无形的笔落下无形的黑色的痕迹,然后一张张撕下来,摊开在我的面前。没有比这个更明晰和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一件事的消失是怎样的,一个人的消失是怎样的。

等我收到马赛最新群发的短信,其间过去的时长已经确凿成了四个月。

我坐在沙发上苦笑了下,到底还是没有把它删除,但也没有把它替换了马赛的旧号码。四个月后的他对我来说是个半路的陌生人了。不再是过去的他。而这个“+186”也随之以一个符号与三个数字一起,被似是而非,似客非客地留了下来。

我恍惚了很久才想到还得给老妈打电话,欠着的那个道歉也许可以用撒娇代替过去。我在脑海里组着措辞,接电话的是老爸。

“怎么啦?”他问。

“哦没什么呀,晚饭吃过啦?”

“还没呢,我随便弄了点,还没开始吃。”

“干吗,不烧点菜吗?随便弄是指吃什么呀?”

“就泡饭和一点榨菜。”

“啊?你们俩就吃这个啊。”

“什么‘你们俩’,就我一个人吃。所以没必要翻花头。”

“诶?还在冷战啊?算了,让老妈听电话吧。”

“什么意思?她又不在?”

“啊?”

“她不是在你那里吗?”

“……没啊。”

“她不在你那里?怎么了?她走了?走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老妈是有手机的,但她太不习惯用,常常不是听不见铃音,最后累计出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就是长久忘了开机,手机形同摆设,只能用外壳来照镜子。过去我和老爸联合起来批评她,她又不开心,说自己老了,这种东西用不来,老是会忘。

“再不和外界保持接触的话,只会老得更快!”

“好啦我知道了,死小孩真讨厌。”

“是啊,你生的死小孩呗。”

“我忘了呀,真是我生的?不太像啊。”

而她最近这阵子的确在退潮似的遗忘各种东西。但我居然全没在意,我一如既往地将她看成“老了”的必然象征,和她的唠叨,和她越来越直不起来的腰,和她对我的婚姻大事操心无限的特征一起,综合地,大手一挥地说那不过是“她老了呗”。年纪上去了,出什么症状仿佛都合情合理,我早已有准备,她将来会牙不好,会开始觉得寂寞,再过个十年,听力也会降低,记忆力那就更别提了,每天得写下日记来,才能避免第二天就转眼忘记。她会变得很倔,会和小辈们顶嘴,吵得如火如荼。那都是我做了心理铺垫的。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它们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早,那么凶猛。

发现这个苗头后,我和老爸开始迅速兵分两路打电话,亲戚间和老妈有走动的,社区里和老妈比较熟络的,还有早年的同事,以及老妈平日会去的活动中心,小区图书馆,甚至家附近的婚介所,我们都一一致电了过去。婚介所里的阿姨一听我报出了老妈的名字,拿说亲闺密似的语气说“哦她呀!我知道的呀,我们可熟呢!经常聊天来着”。

“……她从昨天到今天有去过你那里吗?”

“没,你是哪位?”

“我是她女儿。”

“哦!原来就是你啊!”阿姨发出了终于得闻庐山真声音的满足,话筒那里一个清脆的击节声就把老妈在那里待的许多天,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敢情她们俩早早地聊成了好朋友。那么老妈也就把我那点事原原本本地和对方交流,分享了吧。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在外挺和气,但回家跟父母就是犟得像牛,心眼其实不坏吧,但嘴巴怎么也不甜,其实她觉得我还是能挺快就嫁出去的,“总有想开的时候呗”“三年五年想不开,十年,十五年还想不开吗?”老妈隐隐地继续乐观着。没过多久,她又把我的这点事重复说了一遍。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又跟她吵了,每次我和她吵架,都能让她认真地动气,但气消得也快。“到底是母女,还能怎样呢。”她举起凳子上,夹在靠背和自己屁股之间的黑皮包说,“这个还是我女儿买来送我的呢,她起初不告诉我价钱,后来是我自己逛马路时去看的,乖乖,你猜,一个要两万多!死小囡花钱大手大脚啊!而且我一个老太婆,拎个两万多的包,像话哦?但她就说‘你去拎去拎,买菜也可以拎的,反正就是送给你,不要退过来,我不收的’,你看,明明是件好事,非要说得硬邦邦,跟你赌气的样子。”虽然没多久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故事,放在其他地方,要让人背后戳着说那个老太太一天到晚炫耀,明明女儿婚还没结,嘚瑟什么呢,不过算了,想想她也只剩那点可吹了也挺作孽。

可真相是原来老妈是病了。

“……她没来过是吗,那没什么事了,谢谢哈。”我的情绪乱得很,跟人对答一句的过程里,脑海早已如同菜市场,我手足无措地在菜市场里转了两圈,这里怎么突然大得没了边呢,闹哄哄的声音伴着自行车的铃声一起。我要怎么从里面找到老妈,她去了哪里,她到底有没有带着钱,还是零钱包里凑到一块其实完全不够她打个出租?连她告辞时充满了矛盾的关门声一起,她其实是等着我追上来,半生气地嚷嚷“那么晚了就别走啦,明天再说吧”,而到了明天我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地和她招呼“我上班去啦”,她是在等着我的吧?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她明明是个家务的好手,过去有什么稍微贵重些的衣服配件,都不用洗衣机,宁可蹲在水池边手动给我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也是一样。我说你别那么辛苦啦,我办张洗衣店的年卡,以后都送到店里去就行。她还是不放心的,坚持自己的手艺和责任心比外头要好得多。言语里满是不愿下岗的迫切。所以,像这样的老妈会把羊绒洗坏,完全是因为她忘记了。

她想不起来。

等我把电话打到老妈经常参加活动的老年表演队里时,那边说她有一阵没来了。我问有一阵没来是指多久的一阵呢。回答就是从上次在电视台演出砸了以后,总推辞身体不太舒服,再没来过,虽然也是邀请过的,可一直没答应,说怕又搅黄了大家的演出,还是算了。

“我们都劝她,不要再介意之前的失误了,跳错谁还没有啊,大家加起来都够上长白山的年纪了,难道还不容许忘个舞步吗?没人要求那么苛刻呀。我们又不是去开飞机开坦克咯,但你妈就是过不了这个关卡,唉……”

“……她是……”老妈是真的不舒服。思维和思维之间成了一沓被打乱的扑克牌,要理很久才能理顺,在这个过程里,她只能干巴巴地出列在外,得把脑海里的被不知谁踢得天女散花的牌,全部理好才行,全部理好后才知道,什么音乐下什么脚,全曲的拍子是怎样的,一二三四,一二三的节奏代表了什么意思,节奏是什么意思。

我读小学前,老妈教我的拼音,唐诗也是她教的,教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一笑带过了,没有强迫我死记硬背。我那会儿才六七岁,她想着,这个小丫头要管这些干吗呀,父母对孩子好还不是再正常不过的,把孝顺教得那么早,好像有点功利。她一边揉我的头,没说话,但目光里是三春晖光似的温柔“你现在只要过得开心就好啦”“老妈一直都是,只要你开心,你能幸福就好啦”。她年轻时烫个黑卷发,波浪大得像什么花瓣,被我画在美术作业本上,但我的句子没写对,“我的妈妈像花一样”,多了个糟糕的字,老妈被我说成是花痴。我看她倒是在读到这个作业时,笑得跟花痴一样。

我一边对电话里道谢,一边怔怔地凝视着窗外,几盏看似温情的灯光根本无法稀释整个城市在黑暗中散发的孤僻感。我的喉咙里卡了上不去下不来的一口痰,想要清一清,刚咳出声音,反而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我很少认为自己是不孝的。平日里翻个白眼,顶个嘴,为了菜是太甜还是太咸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从床单该换了和就不换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这几年最多的,“快点找个人结婚吧”“要你管啊烦死了你走远点啰唆跟你说不通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可我继续不承认自己是不孝的。我离家久一阵就会想她。跟她隔着一个靠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也能聊得挺投机,无论是韩国明星帅不帅,还是户口到底要不要改革问题,老妈居然都能跟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像小时候玩拍手游戏,和老爸也好,小学里的死党也好,怎样的组合也比不上我和老妈之间的默契,可以一直把手拍得前后都通红了,速度越来越快,结束后两人纷纷拼命甩着爪子。

在外头见了她喜欢的东西,控制不住就要买回去给她。有时候是她喜欢的巧克力,有时是花生,她说喜欢日本冲绳出的一种腐乳,我前一次出差时背了二十盒回来,一旅行箱的腐乳味。老妈脚不好,得穿底很软的鞋,不然路走太久就要痛,我托了朋友带回三双专门针对她这种症状的医用鞋来。

零星也发生过几次,我告诉她,和之前介绍的对象吃过饭啦,她会“欧耶”地从厨房里冲出来拥抱我。好吧,我想,冲着这个,和那位从头到尾都聊着黑格尔与尼采的神经病吃饭也算值了,服务员居然没有多摆两双筷子给两位从天而降的哲学大师真是失礼透顶,小心回家被深渊从底下诅咒地盯。但老妈开心,也算值了。那就是我小小的偶尔也能出来露面的寸草心。

——我小小的,偶尔钻出土壤的寸草心。

竟然远远跟不上春去冬来的速度。它优哉游哉得过了头,以为一些点缀也能强装出绿意来。

其实这才是板上钉钉的不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