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胡玉言跷着二郎腿,托着腮帮看着外滩咖啡店的菜单,服务生慢条斯理地给他端来一杯泡着柠檬的水。他道了声谢,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在嘴里回味了一下,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都喝不出来个滋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堂堂的考古专家会选这样的洋地方来见面。”胡玉言一边抱怨着,一边放下杯子,继续托腮看着那份菜单。

“是胡警官吧?”

胡玉言突然抬起了头,看见一个肥硕的身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弄得他竟然一时有些紧张。

“您好,尹教授。”胡玉言主动伸出了右手,摆出了少有的谦虚姿态。

“你好,看来是我来晚了,实在抱歉。”胖教授尹剑平也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胡玉言感到尹剑平的手可没有他身上的那些肥肉柔软,可能是常年在野外进行考古工作的原因,这只手充满了沧桑且极为有力。

“美国有个作家叫海伦·凯勒,听说过吗?”尹剑平握住胡玉言的手突然问道。

“嗯,是那个又聋又哑却意志坚强的女作家吧?”胡玉言也跟着秀了一把自己的学问。

“嗯,她曾经说过手能拒人千里之外,也可充满阳光,让你感到很温暖。”

“那您从我的手上能感到什么?”

“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两人相视,都是一笑,各自坐在了桌台的两侧。服务生很及时地又给尹剑平上了一杯柠檬水,尹剑平喝了一口,胡玉言丝毫没觉得他有任何反感。

“您要点什么?”胡玉言把放在手里摆弄半天的菜单交给了尹剑平。

尹剑平看都没看,便告诉旁边的服务生:“请来一壶柠檬茶,谢谢。”

“我还以为您会点咖啡呢?”

“那种西洋的玩意,喝不惯,喝多了睡不着,不太适合我这个年龄。”

“这种柠檬茶好像也不是中国的玩意吧?”胡玉言的脸上带着笑容。

“中国人一直是善于学习的,我反对完全照搬外国的生活习惯,比如中国人要强迫自己天天喝咖啡,而放弃我们多年来的茶道。但我一直不太排斥中西合璧,我觉得这个柠檬茶的味道就很特别,既有柠檬的香气,又有中国花茶的清香,我很喜欢。”尹剑平的回答深显出一位教授的古朴和品位。

“我总觉得这和您的工作并不匹配呢。”

“呵呵,谁说摆弄古董的人就一定是老古董要因循守旧啊!听你这么说,说明你根本不了解鉴别古董这项工作,还有它能给我们现代人带来的启示。”

“哦?愿意听您的教诲。”

“不敢,其实,我们历代的古董都吸收了很多外来文明的长处,无一例外。”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嗯,汉朝的铜器、陶器有很多都受到了西域文化的影响,而明朝的瓷器就更为明显了,特别是永乐一朝,也就是明成祖朱棣皇帝时。”

说到这里尹剑平特意停顿了一下。

“嗯,您说,没关系,我对历史知识还是有一些了解。”

尹剑平一笑,脸上的赘肉抖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从朱棣称帝开始,加强了与各国之间的联系,后来就连景德镇的官窑瓷器有很多更是受到了伊斯兰文明的影响,很多的瓷器上甚至还有伊斯兰文字,这都说明我们古人是抱着包容的态度去对待文化的,并不保守。而我们这些搞考古的人,是可以解读到古人带给我们的情绪和思想的,也就自然被感染了。”

胡玉言听着似乎有些吃力,但是还是做出了愿意认真聆听的表情来,等到尹剑平把话说完,便有点胆怯地问道:“您说的就是派郑和下西洋的那位皇帝吧?”

“是的,他是一位伟大的皇帝。”

“一个历史学家对一个皇帝有这样的评价,可是很少见的。”

“是吗?”

“嗯,我记得我学过的历史教材中,对于帝王的评价都是什么压迫人民的封建统治者这类的词眼,即便是秦皇汉武,也都是如此,能从您的口中听出伟大这个词来,说明您是个很敢讲真话的人。”

“谢谢,有时这真的和我的工作性质有关,我和那些靠近政治的历史评论家不一样,我的工作更靠近真实的文物。”

胡玉言往前挪了挪身子,他一直觉得这里的沙发有些别扭,总是让自己往下出溜,不是这么舒服。

“你不太喜欢这里吗?”尹剑平看着胡玉言的表情说道。

“呵呵,不是,只是之前没有来过。”胡玉言的回答有些羞涩。

“是吗,像你这个岁数的人,估计还是很多哥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比较兴奋吧?”

“嗯,警队里常常因为侦破大案后,大家兴奋地要去聚餐。好像我们还是比较适合那种可以胡乱喊闹的地方。”

“是吗,不过像今天的事情恐怕不太适合那种场合,所以我才选在这里。”

“您难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找您来吗?”

“其实,这个你大可不必这样的绕圈子,我还想问你呢,为什么找我来,而不是其他的三位专家?”尹剑平脸上的赘肉一点都没有松动。

胡玉言心想一直都是你东拉西扯地卖弄学问而已。

这时,服务生已经把柠檬茶端了上来,他先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底下带蜡烛的小托盘,然后点燃了蜡烛,再把玻璃茶壶放在了小托盘上,让柠檬茶可以在蜡烛上面一直煮着。

胡玉言先给尹剑平倒上了一杯柠檬茶,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根据心理学的综合分析,无论是年龄、职业,还是您的资历,我都觉得在您的身上可以得到我需要的情报。”胡玉言的情绪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入询问的状态后,他很少会受到心理因素的影响。

“你还真是自信,说说理由。”

“从您的职业和学识来说,应该是这些专家里最高的,我想您对于名利应该是他们之中看的最淡的一个,而且凭您的地位恐怕也不应该会受外界压力的影响,还有您从事考古工作多年,我相信您对真相的追求应该跟我一样的强烈。”

“说的还真是有点瘆人啊!”说着,尹剑平喝了一口柠檬茶,“嗯,这茶看来全国各地都一个口味。”

胡玉言见尹剑平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的意思,眼珠转了一转,准备转换策略。作为T市最有经验的刑事侦查人员,胡玉言在各种侦讯手段上都是有一套的,面对这样的学识高深的教授,胡玉言并没有急于求问,因为那样很可能引起对方的反感。

“对不起,我之前并没有看过《古董鉴赏》节目,案件发生后,我才请朋友给我找来了几期节目的视频,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比较神秘的节目。”

“神秘?这话从何说起?”尹剑平脸上的赘肉稍微动了一下,但表情却仍旧自然平和。

“因为无论是台上的主持人,还是台下的观众,还有电视机前的观众,甚至是广大的藏友,其实都被剥夺了话语权。真正决定这场游戏胜负的是台上的五位专家。无论怎么说,你们都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更是判定游戏胜负的裁判。”

“嗯,继续!”尹剑平不动声色。

“我看到了视频中,观众们那种对你们崇拜的眼神,我特别想知道鉴宝这个工作,难道真的是一项这么有难度的工作吗?”

尹剑平看了看胡玉言,严肃地说道:“我用我的名声保证,这个工作难度不在造卫星、导弹之下。”

“嗯,这点我相信。鉴宝师,我可以这么称呼您的这份工作吧?”

“很贴切。”

“那么请问鉴宝师的工作需要不需要特别的职业资质呢?比如要像律师一样去考律师证。”

“据我所知,这个行业的顶尖人员,都是靠自己多年的鉴定经验和积累的名声。当然有些特殊的领域是必须有资格证的,比如宝石鉴定师。不过宝石有时并不是古董,现代艺术品也很多,即便再值钱也不属于古玩的范畴。当然也有一些行业协会也在发所谓的古玩鉴定师的资格证书,但是这种资格证,好像并没有得到国家的正式承认。”

“嗯,这个事我明白了,那么民间的那些所谓的行业协会,也在做这方面的鉴定吗?”

“是的,而且很多,不过恕我直言,这些协会大部分都是在骗钱,他们都自称自己有古玩的鉴定资格,而国家根本就没有承认过这种资格。”

“你是说这些行业协会的鉴定很多都是假的。”

“可以这么说,甚至有的人花几十万元鉴定费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赝品加上一个防伪标签而已。”

尹剑平的话,让胡玉言感到了一丝兴奋,把他的烟瘾都勾了上来,他本想掏出香烟抽上一支,但是看对面坐的是彬彬有礼的教授,实在是不好大煞风景,打破这种和谐的气氛,所以他干脆忍住了,狠狠地喝了一口柠檬茶,然后继续开始发问。

“那么《古董鉴赏》节目会不会也出现过错误的鉴定?”

“你什么意思?直说。”尹剑平脸上的平和正在被胡玉言的话一点点抹掉,而换上的是越来越严肃的面孔。

“就是把赝品当作正品了,也就是您们的行话,叫打眼。你们打眼了。”

这个问题,让尹剑平开始沉默了。

“对不起,可能提了让您尴尬的问题。”胡玉言的脸上显得有些复杂。

“我现在想问问,胡警官,你这次请我来的目的,是例行询问吗?”尹剑平开始对胡玉言发难了。

“不不不,如果是那样的话,地点应该是警局,我今天只是想向您请教一些我们这些人并不知晓的比较专业的问题而已。”

胡玉言的话让尹剑平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不温不火,不急不躁,老教授终于领略了老刑警的厉害。

“你刚才说的那种事理论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哦?是吗?您的回答并不肯定啊!”

尹剑平再次喝了一口柠檬茶,这次他感到了这种中西合璧的茶水中,似乎也带有着一种苦涩的味道。

“其实,古玩鉴定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在台上几个专家好歹看看就可以确定古玩的真伪。”尹剑平的脑门再次舒展开,只露出了赘肉下浅浅的皱纹。

胡玉言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他终于要打开教授的话匣子了,对于这种情况,他选择了倾听,而不再去提问。

“现在不同于以往,过去的造假,无非是在表面上做一些文章而已,比如字画会用炭火烘烤,以增加他的古旧感,而瓷器有可能在釉色上做一些文章,让他比较接近元、明瓷器的光泽。但是现在,各种先进的科学手段已经上来了,即便是专家,如果只凭自己的肉眼去看,恐怕也不好确定文物的真伪。所以,在很多时候,有必要借助于仪器。”尹剑平说完这段话后,好像也意识到了胡玉言在等待自己继续发言,他果断地停下了话头,又喝了一口柠檬茶。

“比如C14检测吗?”胡玉言可不想放过自己确定的猎物,他一定要在尹剑平的身上得到什么之后才肯罢休。

“嗯,这是被大众所知晓的比较常用的一种,但是好像在国外都已经不用了,因为很多聪明的造假者好像做出了相应的措施来应付仪器,比如最常见的是找来一些个古代瓷器的碎片然后再以这些碎片重新粘合修补成新的瓷器,这种瓷器如果运气好,C14检测是无效的,因为这种瓷器中本来有一部分就是真品。取代C14技术的是核磁或者频谱扫描之类的先进技术,但是这些技术的检测费用较高,在中国还没有被普遍使用,而且据我所知,检测的结果也不十分稳定。”

“用仪器都不一定能测出真伪,那么你们怎么保证在节目上的鉴定就一定能够准确呢?我看过《古董鉴赏》节目,每件古玩的鉴定时间都不超过一分钟,你们看得是很快的,专家给每件藏品的评定理由也很充分。您刚才也说了鉴定一个古玩的真假,并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那么您刚才说过,鉴定出现错误的可能性理论上是不可能出现的,您的那份自信由何处而来呢?”胡玉言继续做着有针对性的引导,而这次他不再用温柔的方式去试探,而是以尖利的语气直插入问题的核心。

“本来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也有人嘱托过我不要说,但是正如你所说,我这个年纪是不怕什么的,而且我确实也有一种对事物真实感的执着追求的欲望。”

胡玉言不知道尹剑平是投降了,还是根本就打算说出一些事情来,他觉得这会儿又该是自己一言不发的时候了。

“节目中所鉴定的藏品都是事先决定好的,藏品只有两种可以登上节目,一种是完全可以确定的真品,一种是赝品中的赝品,典型的不能再典型的假货。那些模棱两可不好鉴定的东西是绝对不会上节目的,就算在录制的过程中有,在最后播出前,也会被裁减掉,即便它只是存在着一丁点疑问。因为这种电视台播出的节目,如果鉴定出一点纰漏,特别是电视机前如果真有行家在注意的话,是很危险的,对专家的声誉和《古董鉴赏》这款品牌节目的声誉都会有影响。我这么说你能够明白了吧?”

这令胡玉言大为意外。

“也就说,你们事先就知道藏品的真伪,到台上录制节目只不过是做戏而已。”

“我对此不发表言论,因为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欺骗,而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您真的认可这种态度吗?”

尹剑平再次陷入了沉默,但他还是冲胡玉言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也对这种形式不认同,但是想来人都是有各种考虑的,这又并不涉及诈骗的环节,恐怕都是人们面对利益时对待事物的态度会有不同的角度。从我这里来说,把真的东西鉴定出来,假的东西剔除出去,这是我的工作,剩下的工作都是电视台的事,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再问一个问题,您可以不回答。每一次鉴宝,摄制组会给您多少报酬?”

“这个确实不能回答你,因为跟电视台签订的合同里有明文规定,对于报酬的问题,要绝对对外保密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丰厚,但对普通人来说也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此时,胡玉言的电话响起了,上面显示着林玲的名字,胡玉言早就把模式弄到了静音,所以并未理会,一会儿后,才发现了林玲的那个短信:

“我觉得《古董鉴赏》节目内部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