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20;第一点，也是我认为相对来说最容易接受的一点。&8221;
开口时，林三酒带着点儿歉意地看了一眼波西米亚。她确实是在有意阻止对方留下来，原因嘛，她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带着波西米亚一起走罢了。一想到要打破她的期望，林三酒就难免有些内疚。
&8220;…就是这里的人，确实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字面意义上的。&8221;
&8220;什么意思？&8221;波西米亚探近了身子。
&8220;这里的菌菇处于优势地位，对吧？但是连它们都没有以前人类在地球上那样可以恣意妄为、肆无忌惮的地位。噢，你不清楚——&8221;林三酒沉吟几秒，解释道：&8221;总之，从我们得到的信息上看，菌菇活着的时候，要净化空气、容纳居民、维持社会运转；死了以后还要变成土壤养料，提供物资…你看，它们的表皮都会被剥下来，变成路面和衣物等等的原材料。连菌菇都是这样了，那么人类呢？&8221;
猫医生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接着用爪子洗了一会儿脸。对于它来说，可能没有比眼下这场对话更无聊的主题了。
&8220;人类不可能只在这个社会中享受好处，而没有义务。这和过去地球上的人类社会不一样，这儿的人从自然中拿取了，就要对自然有所回馈…&8221;
&8220;所以是什么嘛，&8221;波西米亚一颗心悬得久了，倒成了火气：&8221;你到底还说不说正题了！&8221;
林三酒叹了口气：&8221;你忘了吗？还是你告诉我的呢…这儿的人死去以后，没有殡葬仪式，没有入土为安，他们只会变成养料…供养新的菌菇生长起来。&8221;
垃圾场的老达偷偷弄到了那么多尸体，想要运出菌菇城市，就是因为他知道，从那些尸体之中会生长出新的菌菇。林三酒还记得，那些尸体中有不少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明其中自然死亡的比例恐怕不低；那些自然死亡的尸体，大概原本是被随便埋在一个需要生长出菌菇的地方的。
波西米亚歪过头，金棕色大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光泽。
&8220;就这样？&8221;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8221;你死都死了，还在乎埋哪儿干嘛？其他动物啊、植物啊，不都是这样的吗？就你们这些旧世界来的人矫情，死了还要装棺材里浇个化学材料什么的，我见过，那些棺材虫子都咬不透，一百年以后挖出来还是个塑料似的尸体，就是一大块没法处理的垃圾嘛，恶心死了。要我看，你们这些旧世界的人，都是被惯的。&8221;
猫医生转头看了看林三酒，虽然猫不会笑，但它的胡须倒是发了好一会儿的颤。
就算预估到了波西米亚的不拘小节，林三酒还是有点儿狼狈。
&8220;你们十二界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下葬方式——不，你听我说，殡葬并不仅仅是矫情…这是人类试图理解生命和死亡的一种方式。事死如事生，本质上，是因为我们是如此留恋生命，不明白为什么它终将逝去。换句话说，我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无限重要，才会对终结了生命的死亡如此严肃…我们希望，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面。&8221;
她说到这儿，缓了口气，发现猫医生已经昏昏欲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8220;在人类对死亡这种既恐惧又迷恋的情结消失以后，死亡本身变得无足轻重，那么随之而来的心理影响，就是生命也显得没有那么珍贵了。&8221;她怕波西米亚不好理解，只好打了个比方：&8221;比如你有个恋人——算了我换一个例子，比如你有一对耳环，感觉即使丢了也无所谓，那么当你拥有它们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们很珍稀吗？&8221;
波西米亚摇了摇头，墨绿石质大耳环叮叮当当地摇晃了一阵。
&8220;这就是我发觉的第二点了。菌菇社会的人非常注重于生命的意义，但其实对生命却没有那么看重——很矛盾，是不是？&8221;
&8220;你怎么知道的？&8221;她有点儿不服气。
&8220;我发现了好几个线索，都能证明这一点。&8221;林三酒就等着她问呢，赶紧答道：&8221;龙虾肌体修理中心里，只有一些非常基础的设施，比如药膏、病床、绷带之类的东西。它明明应该是医院的替代品，但事实上，要是得了稍微复杂一点儿的病，恐怕根本看不了。我带着人偶师进去时，就觉得奇怪了…既没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也没有体检仪器、急救设施，连Eodus的医疗室都比不上…&8221;
她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大门紧闭的体验馆，说：&8221;所以，我刚才把体验表里所有的职业都翻了一遍。垃圾工、草莓农、作家、分子解构员…职业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医生或护士。&8221;
波西米亚抿了抿嘴，没吭声。
&8220;美佳被打得那么惨，按理说她应该被送去医院才对吧？她毕竟体质上只是个普通女孩，没有进化。但是在她的回忆里，她却只是&8217;没去上学，在家休养&8217;;…我那时就肯定了，她没去医院，是因为这里的人根本没有去医院的习惯。&8221;
&8220;那生病了怎么办？&8221;波西米亚抬头问道。
&8220;我猜，自然界的动物们生病了怎么办，这儿的人就怎么办，&8221;林三酒很干脆地答道，&8221;可能救治手段稍微多一点儿吧。这里的生活环境好，人也不那么容易出毛病就是了——只不过随着年纪增长而带来的自然衰竭，就没法延缓了。&8221;
猫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睛，插了一句：&8221;就是嘛，活到死那天，就死了，担心什么啊。我真不懂你们，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却天天把死放在心上…&8221;它说着说着又睡着了，看来是真的很无聊。
波西米亚看着它，一句话也没说——对于本来就缺少适当医疗的十二界孩子来说，这一点可能冲击力还不够大。
林三酒决定提醒她另一件事了。&8221;你还记得那个老太太吗？&8221;
&8220;怎么可能忘记啊！&8221;波西米亚变了脸色。
&8220;在开门的那一刻，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就算不是童颜鹤发，也算得上身子硬朗了。但是当她认出我们就是电视上的通缉犯以后…她处处表现出了那是自己最后一天的样子。&8221;林三酒皱起眉头，&8221;我那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她看起来不过六十而已，在现代人类社会里，晚年才刚开始呢…她又没有毛病，为什么要拉着我们不停回忆往昔，吃过去常做的菜，仿佛时日无多了似的？最出奇的是，在回忆完了以后，她竟然真的死了——那么突兀地死了。&8221;
波西米亚好像一个发现了敌情的猫头鹰一样，直起了腰：&8221;你的意思是…&8221;
&8220;对，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她发现我们是通缉犯，当场就决定要舍弃自己的生命，来把我们留住了。&8221;
这一句话，理所当然地引来了更多的问题——波西米亚反应不慢，马上问道：&8221;一个大活人，能说死就死吗？你说她用自己的命把我们留住…又是什么意思？&8221;
&8220;第一个回答是，能。&8221;林三酒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8221;人脑所产生的意志，能量是极大的…如果你的大脑不认为自己的左腿可以活动，那么你就真的会成为一个瘸子，况且她的情况和我们恐怕还有点不太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就是针对你第二个问题的回答了。你还记得那个老太太的尸体后来怎么样了吧？她并没有变成僵尸，尽管她的尸体确实&8217;走&8217;;到了窗前，还折断成了两半…那个时候，从她尸体中大量涌出来了什么东西，你现在应该猜到是什么了吧？&8221;
波西米亚怔了怔，轻声说：&8221;…孢子？&8221;（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