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一个吻

旷野岑寂。

一句清冷的、近乎呢喃般的是, 很快消散在空气中,消弭无踪。

如一缕清风, 一卷流云。

不留下一丝痕迹。

可这一声是, 却似鲸波鳄浪掀起,天地间狂风涌动, 海浪遮天蔽日,昙摩罗伽置身其中,如一叶扁舟, 在风浪中独行,看着凶猛的浪头一股股扑过来。

千军万马,奔腾狂啸,要将世间万物都撕碎为齑粉。

昙摩罗伽屹立舟头,纹丝不动。

浪涛席卷而来, 拍打在他肩上, 直欲将他吞噬。

忽地, 一束明亮的光束破开层层乌云,笼在他身上。霎时,风停雨歇, 天光大亮,惊涛巨浪化为春水, 潺潺而过。

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一声淡淡的是,久久在他心底震动回荡。

久到就像被深深镌刻在那里,不管他怎么冷静地克制, 理智地压抑,这一声竟然就这么轻轻地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啊。

明知一切皆空,依然沉沦其中。

红颜枯骨,粉黛骷髅。

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当念远离贪欲之想,思惟不净之想。

她当是他修行之路上遇到的知己,是佛陀赐予他的一段机缘,千山万里,萍水相逢,最后也该如萍水离散。

但是他生了贪欲,起了执念,想抓住这一束光,独占这一抹月华。

看她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贪嗔杂念顿起。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一切皆因爱欲起。

所以他必须转身离去。

他熟读经文,看透世情,从小养成谋定而后动的习性,不论什么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到最后的结局,知道动心动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还未开始,已然结束。

他知道结果,做了抉择,看她离开,却无法坐视她身陷险境,安排好一切,只是想看她一眼,确定她平安,最后还是被她发现了……

然而她只不过逼问了几句,他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一句是,没有隐瞒。

他希望她留在身边,他不会抵赖,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因为她动情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可是他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他的修行,他是王庭佛子,病痛缠身,命不久矣,把她扯进来,只会让她受伤。

她还是知道了,问了出来,他回答了。

却是以苏丹古的身份。

她关心的是苏丹古,亲近的是苏丹古,问的人也是苏丹古。

苏丹古只是他的一部分。

不论是哪个他,都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她若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想?

憎恶?痛恨?

他是出家人,却想把红尘中的她困在自己的修行中。

昙摩罗伽低头,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这世上也有他不擅长的事。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突然离去,要来便来,要走便走。

他看似镇定从容,其实丝丝涟漪轻皱,风旛轻扬。

柔和的曙光从天际处沧桑雄浑的群山间升起,四野无声,万籁俱寂,唯有火堆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一夜大雨,微寒的晨风拂过,掌中身子微微发抖。

昙摩罗伽回过神来,扯过在火堆旁烤干的毛毡,将瑶英整个裹住,手指摸了摸她颈侧。拿起帕子擦拭她额头上的伤,拨开毛毡,看了看她身上,双眉略皱。

她面颊上、颈侧全是细小的擦痕,破了皮的地方渗出点点血丝。

他手指轻轻拂过伤处,怀里的她颤了颤,皱眉嘤咛了几声。

昙摩罗伽收回手,凝眸望她半晌。

她的眉目神秀艳丽,鼻梁挺翘,娇俏明艳,淡施脂粉时顾盼间也光彩照人,让人不敢逼视,恍若七宝池里水莲花缓缓绽放,金银琉璃,华光璀璨。

他闭目了一会儿,一语不发。

“看着我。”

瑶英听到了那声是,挣扎着钻出毛毡,咳嗽了一声,用命令的语气道,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睁大眸子看着他,晨曦仿佛都跌进了她那双眼睛中,锐利光芒在里面盈盈闪动。

“我刚才听到了……你喜欢我……你别想抵赖……”

昙摩罗伽身上有太多责任和顾虑,直接问他,他不会回答,所以,她只能用这种方式逼问他。

“我听见了。”

她断断续续地道,凶巴巴的样子,眼圈微红,不知道是因为发热,还是其他。

昙摩罗伽静静地看着她。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面颊通红,眸中仿佛有泪光闪烁,唇色苍白如纸。

四目凝视。

须臾过去,又好像是过了很久,沧海桑田,万物成灰,他只能感受到怀中的温香软玉。

“是啊,公主听见了。”

昙摩罗伽轻叹一声,神色凝重肃穆,微微收紧双臂,手按在瑶英脖颈上,俯身,慢慢朝她靠近。

霎时间,鼻端充溢着他身上的气息,他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热意透过衣衫,一波波地传到她身上。

被他按着的后颈滚烫,电流在冰冷的肌肤游走,带起一阵阵酥麻的战栗。

他的怀抱坚实,宽广,带着决绝的意味,所有情绪掩埋在最深处。

瑶英想起他上次抱她,也是这么克制,可是那双胳膊却又扣得那么紧,心突突地乱跳,全身都要发抖,仰视着他,嗓子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越来越近,狰狞的伤疤越来越清晰,碧色双眸平静如海,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脸上。

血腥味和潮湿的水气里,掺杂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呼吸和呼吸紧密地交织相融。

刹那间,瑶英以为昙摩罗伽要吻她。

他看着她,丰润的唇快要碰到她冰凉的唇畔时,突然停了下来,凝视她片刻,闭了闭眼睛,眼睫剧烈颤抖,唇从她的脸颊、耳畔、发鬓边擦过,将她慢慢地、紧紧地按进怀里。

即使是苏丹古,也不能因为放纵而轻慢她。

瑶英被他紧紧抱着,下巴枕着他的肩膀,没法动弹,接着,头顶有什么东西轻轻蹭了过去。

清冷、绵软如云絮的吻落在她发顶,转瞬即逝。

这个吻太清淡,似有若无,恍如梦境。

瑶英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血液冲到了头顶,不禁浑身轻颤,心底酸涩翻涌,鼻尖微微发酸,叹息一声,抬起手,推开昙摩罗伽。

他猛地一震,醒过神,眸中暗流涌动,飞快收回手,就要站起身。

“别动。”

瑶英双手捧住他爬满疤痕的脸,望着他这张丑陋的面孔,眉眼舒展,笑了笑,凑上前。

吻落在他脸颊边。

她的唇酥软,轻柔,在他颊边轻轻啄了一下。

昙摩罗伽身上僵直,愣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呼吸。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瑶英脸上。

她眉眼含笑,桃腮杏面,眼波流转,明艳妩媚。

“是你先亲我的。”

她理直气壮地道。

昙摩罗伽一声不吭,想要把她紧紧揽入怀中的双手一动不动。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太多生死存亡的磨砺和劫难,但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狼狈无措。

即使如此,他的心跳依然很慢,平稳从容——他清醒地知道她的这份喜欢是给苏丹古的。

僧人的他和摄政王的他,在她眼里不一样。

昙摩罗伽下意识去摸佛珠,站起身。

“我确实对公主有爱慕之情……”

晨风轻拂,昙摩罗伽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响起,语调冷漠。

“不过我早已立誓,此生不会娶妻。”

瑶英收起笑容,两道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倒回毡毯间,掩唇咳嗽。

肩上微暖,昙摩罗伽立刻俯身,拉起毡毯裹住她,打了个牢固的结,把她束缚在毯子里。

“我让你的亲兵过来照顾你。”

他轻声道,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瑶英嘴角抽了抽,气得咬牙,咳嗽着坐起身,想解开他打的结。

“公主……”

昙摩罗伽脚步停了下来,抬起头,仰望头顶苍穹。

昨夜大雨,晴空被雨水洗过,蓝得澄澈,朝霞还未散去,一轮红日爬上半空,金灿灿的日晖洒遍峡谷的每一个角落。峡谷寸草不生,漫天黄沙飞卷,他背对着她,背影孤绝。

他微微叹息,伸手,一圈一圈摘下头巾,撕开疤痕面具。

晨光在峡谷洒下一片金辉,两边高耸的山崖罩下幽暗的廓影,他立在峡谷前阴影和日光交汇处,只生了茸茸浅青发茬的脑袋暴露在她面前,风吹衣袂翻飞,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是刚猛悍戾,而是清冷淡漠,身姿翩然欲飞。

他站在那里,肩披霞光,背影在日晖映照下显得无比的高大,威严,圣洁。

瑶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身为佛子的他不会和她坦白,所以逼问苏丹古,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松懈,吐露真情。

现在,他自己解开了头巾。

“我不是苏丹古。”

他依旧背对着她,“我是昙摩罗伽,是王庭佛子,我对公主的念头只是一时忘情……因为我所练功法是王寺隐秘,所以一直隐瞒公主,未想会变成这样,让公主误会了,请公主见谅。”

不告诉她实情,以她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她特意来问苏丹古是不是喜欢她,肯定对苏丹古有意,以苏丹古的身份拒绝她,她会失落难过。

唯有让她发现苏丹古是他,她才会失望,才能忘却苏丹古,不会伤心太久。

他不能再隐瞒她了。

也不想瞒她。

一直以来瞒着她,只是因为不想她因此遭受一点痛苦烦难。

他的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响起。

昙摩罗伽闭目。

果然,她动心的人是苏丹古,一个世俗男子。

他握紧双拳,抬脚走开。

“罗伽!”

峡谷里,传来一声微怒的清喝。

接着,一串长靴踩过乱石的声音骤起。

昙摩罗伽恍若未闻,接着往前走,脚步声越来越近,手臂骤然一紧,被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拽住了。

他回过神来。

瑶英跑得气喘吁吁,面颊烧红,拉着他的胳膊,面上薄怒。

“罗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摄政王是一个人吗?”

“你以为我想问的人是摄政王?”

“不,我那句话是问你的!”

“我从高昌赶过来,是为了见你,罗伽。”

她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愣住。

瑶英气极反笑:“法师,你觉得我会同时对两个男人一样亲近、一样信赖吗?”

“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一个人!”

“你不想告诉我,我就当不知道。在我眼里,不论你是法师,还是摄政王,都是同一个人,我从来都没有误会过。”

她一直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一个品性高洁、信念坚定的僧人。

他让她觉得安心,待在他身边,她很放松,不知不觉间会忘记男女之别。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动男女之情,不管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她都对他分外信赖敬仰,不去细想不同身份的他对她的种种特别之处。

如果是毕娑、莫毗多对她这么好,她早就发现他们的心思了,但是他是昙摩罗伽,他总是用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告诉她,他照顾她,只是因为同情她。

她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亵渎他。

这段时间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愁闷、矛盾、伤心、忧思、气愤和担忧尽数涌上心头,瑶英张了张嘴巴,想起昨夜找到他的情景,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泪水涌了出来。

“你骗我,罗伽。”

她不想哭,说话的声音却带了哭腔。

“我成了你的心魔,毕娑说你心情抑郁,病势加重,是因为我,对不对?”

她终究给他添了麻烦。

昙摩罗伽怔怔地看着她眼睫上晶莹闪动的泪花,出神了很久,抬起手,又缩了回去,挪开视线。

“是我梵行不足,心不静的缘故……公主不是我的心魔。”

他停顿了一会儿。

“遇上公主,是我之幸。”

若是没有遇见她,也便罢了。

遇见了,留下了痕迹,叫他难以放手。

瑶英喉头发紧,淡淡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他从未将她视作麻烦,即使因为动情煎熬,也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眼睫间的泪花被绞碎:“法师,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遇上法师,是我之幸。”

瑶英长舒一口气,轻笑,眉宇间的忧色尽数褪去。

“所以,在第一次发现法师喜欢我的时候……我错愕,诧异……但一点都不觉得反感,相反,心底有种莫名的欢喜。”

昙摩罗伽失神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