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阿克巴彦

湛蓝天际处, 雪峰高耸入云,银辉闪耀, 壑谷幽深, 城郭隐匿在山脚下,几道淡青炊烟袅袅升起。

空气清冽。

昙摩罗伽在山崖边运功调息, 站了许久,风吹衣袍猎猎。他低头,发现自己身穿一件浅青翻领镶毛边长锦袍, 袖子是宽大的喇叭状,风拂过,褶裥似潋滟的水波。

这不是他的衣裳。

身上干爽舒适,伤口处没有药膏脓血黏稠的感觉,里面的内衫也换了。

昨夜时热时冷、身体不适之时, 有双暖和柔软的手时不时贴上来, 为他擦去汗水。

仿佛置身祗园精舍, 清幽雅静,鼻尖似有馨香萦绕。

后来,温暖的甜香被他拢入怀中。

昙摩罗伽立在崖边, 双手合十。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昙摩罗伽回头。

毡帐前堆叠的毡毯被推开,瑶英从里面冲了出来, 散乱的辫发披在肩头, 身上衣衫凌乱,前襟满是褶皱,雪白双颊沁出淡淡的红晕, 睡眼惺忪,斜挑的眼角一抹娇艳的浅红,似海棠春睡。

她满脸焦急,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昙摩罗伽转身朝她走去,碧眸直直地看着她,和她对视。

瑶英的目光落定在他身上,揉了揉眼睛,确定他没有悄然离开,徐徐地吐出一口气。

晨曦倾泻而下,昙摩罗伽凝望瑶英。

迫使她和自己同被而眠,虽是意识朦胧之下的举动,亦冒犯了她。

瑶英也看着昙摩罗伽,脸上没有责怪、畏缩、质问或是恐惧神色,也没有忸怩羞涩,辫发松散,眼角湿漉漉的,如释重负地道:“苏将军,你没走就好。”

辫发一甩,扭头指指埋在篝火旁保温的陶罐,“将军,记得喝些药汤,吃点东西。”

说完,转身走进毡帐,脱下长靴,抱起毛毯盖在身上,砰的一声轻响,把自己砸进柔软的毡毯里。

昨晚昙摩罗伽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没法动弹,只能倚着他的胳膊睡,半梦半醒中仍然记得不能碰到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的,睡得不太舒服,浑身酸疼。

半晌后,瑶英呼吸平稳,居然又睡了过去。

昙摩罗伽:……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

……

瑶英只睡了一支香的辰光就醒了,这回她可以在暖和的毡毯里翻来覆去,睡得很惬意。

晨风拍打毡帐,她睁开眼睛,完全清醒过来,起身披上氅衣,踏出毡帐。

昙摩罗伽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目入定,周身有种若有若无的紧绷气息。

陶罐里的药汤已经空了。

瑶英不敢出声打扰他,轻手轻脚收拾昨晚从他身上脱下的衣物,叠起毡毯,吃了些干粮,找到昨晚牵到避风处的坐骑,喂它吃了几块草饼,整理行囊。

忙活完,她回到怪石堆下,坐到另一块巨石下,隔一会儿就抬起眼帘看一眼昙摩罗伽。

他双眸紧闭,面色平静,额边慢慢沁出细密的汗珠。

瑶英望着他出神,不知道看了多久,高空中传来几声悠远的清唳,碧空中出现苍鹰矫捷的身影。

她站起身迎了过去,苍鹰拍打着双翅俯冲而下,锐利鹰眼扫一眼她,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直扑昙摩罗伽而去。

瑶英怕它惊扰到昙摩罗伽,赶紧拿出准备好的肉干。

苍鹰拍了下翅膀,落在她身旁一处突起的怪石上,尖利的脚爪划出几道痕迹,凶猛地啄了下她的胳膊,叼起肉干。

瑶英低头看看衣袖,摇头失笑,趁机解下苍鹰脚爪上系着的布条,回到怪石旁。

过了一会儿,昙摩罗伽慢慢睁开眼睛。

瑶英立刻把布条递过去。

昙摩罗伽什么都没问,伸手接过,展开细看,将布条扔进篝火中。

他沉吟片刻,抬眸看了眼头顶晴空,估算时辰,道:“下山,天黑前入城。”

瑶英答应一声,起身收拾东西,收起拉紧的皮绳时,嗖的一下,皮绳像利箭一样反弹下来,抽在她左手的手背上。

啪!

即使手上戴了保暖的兽皮手套,瑶英还是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甩了甩手,继续忙活。

一阵长靴落地轻响由远及近,昙摩罗伽走了过来。

瑶英抬起头。

昙摩罗伽拿走她手上的锦袋,示意她抬起手。

瑶英反应过来,满不在乎地摇摇手。

昙摩罗伽眉头微拧,“公主,抬手。”

这一声很温和,却带了几分不容分辩的气势,有种生于俱来的威压。

瑶英只得抬起手。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轻轻摘下她手上的兽皮套。

瑶英羊脂般的手背上已经浮起一道肿起来的青紫印迹,纤纤素手,指尖泛着桃花瓣的粉色,印子看去愈显触目惊心。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皮套擦过肿起来的地方时,瑶英还是疼得直吸气。

她没想到戴了手套还是会伤成这样。

昙摩罗伽放开瑶英的手,取来伤药,递给她。

瑶英没接药,左手平举,伸出没伤着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继续对他晃手,道:“将军,帮我摘一下。”

昙摩罗伽会意,帮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打开药盒。

瑶英凑到他跟前,从他掌中的药盒里挖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药膏抹在手背上,嘴里嘶嘶小声吸气,轻声喃喃:“不疼,不疼,涂了药,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声安慰自己,涂好了药,抬起头,发现昙摩罗伽一直在看着她,碧色双眸深邃幽深。

看她抬头,他挪开了视线。

瑶英没有多想,抬起手,绕到昙摩罗伽跟前,双手往他跟前一伸,长睫扑闪:“将军,我涂好药了,再帮我戴上手套。”

语气轻快俏皮,有种知道他不会拒绝的亲昵自然。

她把他当成苏丹古,会不会在意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应该和她解释清楚。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收起药膏,先帮瑶英戴上右手的手套,再帮她戴上左手的,动作比刚才更加温柔,全程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瑶英一动不动,乖巧地站在他跟前。

“昨夜冒犯公主了。”

昙摩罗伽帮她戴好手套,轻声说。

瑶英正低头对着手套缝隙往伤口吹气,闻言,抬起头,眉眼弯弯,摆摆手,“没事,将军是无心的,我上次散药的时候也冒犯将军了。”

他一开始抱住她的时候,她轻轻挣扎了几下,后来发现他并没有其他动作,身上也没有异样,大概只是把她当成凉枕了。

瑶英双眸乌漆黑亮,笑意盈盈,显然一点都不介意昨夜发生的事情。

昙摩罗伽眸光和她相对,忽然道:“公主不必急躁,伤口虽然浅,还是要当心。”

瑶英一呆。

昙摩罗伽示意她去雪堆下等着,“公主帮了我很多忙,我不会抛下公主独自离开。”

得到他的保证,瑶英松了口气,她就怕他一声不吭一个人躲起来疗伤,再像昨晚那样,万一他熬不过去呢?

她想了想,帮着捡乱石埋住篝火堆。

“我的伤和将军的比起来不算什么,我可以帮将军收拾。”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接过瑶英手心的小石头。

“我身怀武艺,公主不一样。”昙摩罗伽轻声道,语调温和,却又不容置疑,“我来吧。”

瑶英抬眼看他脸色,见他眸光有神,唇色已经恢复,说话也不像昨晚那样有气无力,点点头。

山上道路崎岖,昨晚瑶英独自一人去而复返时又天黑了,没法再带一匹空鞍马,只骑了一匹马上山。东西收拾完,马鞍旁挂得满满当当的,马背上也堆了一捆扎起来的毡毯。

健马发出几声不满的喷鼻声。

瑶英拉着缰绳,温柔地安抚坐骑,喂它吃果子。

昙摩罗伽收拾好,走过来,还没开口,瑶英搭着他的胳膊蹬鞍上马,左手对着他晃了晃。

她手背有伤,不能紧握缰绳。

昙摩罗伽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拉起缰绳。

健马撒开四蹄,慢慢走动起来,雪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蹄印。

……

到了山下时,山道上空空荡荡,一片新落的皑皑白雪。

健马走了一里路,走上通向最近一座城镇的大道,刚刚有商队经过,道路当中有整齐的骆驼蹄印。

昙摩罗伽问起瑶英的亲兵。

瑶英忙道:“将军放心,他们跟上阿史那将军,回圣城去了。只有我知道将军并未回城。”

她信任自己的亲兵,但是他们终究不是王庭人,让他们掺和进来,缘觉、毕娑肯定不放心。

雪原四野茫茫,风声回荡,瑶英怕昙摩罗伽听不见自己的回答,说话时总抬起头看他。

毡帽时不时蹭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

昙摩罗伽没有再问下去。

离城镇越近,路上渐渐有了人烟,身披厚氅、头戴尖顶帽的胡商骑着马匹、骆驼,簇拥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身裹皮袄的牧民赶着牛群、羊群,驼铃声、牛羊的哞哞声和马背上传出的悠扬琵琶声汇集在一处,虽然大道荒芜,风雪漫天,群山巍峨肃立,却满是烟火气息。

忽然,远处一阵急雨似的马蹄踏响,身穿皮甲的士卒骑马飞驰而过,腰间弯刀寒光闪闪。

瑶英不动声色,裹紧脸上的面纱,抬头看昙摩罗伽,他戴了能遮住头脸的头巾,脸上蒙得厚厚的,只露出一双碧眸。

两人下马,牵着马,混进进城的队伍当中,朝城门靠近。

这座城镇不算大,城池看去绵延不过两三里,城墙也不高大,只是一道泥土剥落的黄色土墙,不过因为受王庭管辖,没有盗匪敢来劫掠,而且市坊管理严明,是方圆百里之内交易货物最安全的一处市镇,所以等待入城的商队、牧民很多。

城门前人影晃动,有士卒在检查所有入城的人,队伍移动缓慢,队尾一直排出半里地。

一个鼻子底下留了两撇胡须的商人大声抱怨:“圣城最近出了一个凶犯,天天都在搜查,今天得等到下午才能入城!”

其他人纷纷附和:“可不是,不止城外查得严,城里也查,只要是独自出行的人,都会被抓进地牢关起来!”

“这种天气进了地牢,一晚上过去就冻僵了!”

另一个胡商冷笑了几声,道:“他们查得这么严,还不是为了敲诈勒索!”

瑶英心中一动,凑近了些,听商人们交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毕娑引开了大批杀手,沿途的兵卒并没有停止搜查过路商队行人,虽说他们很可能真如胡商说的那样,只是以搜查为借口勒索胡商,讨要好处,他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瑶英退回坐骑旁,和身边的昙摩罗伽对视一眼。

“这些兵卒应该是冲着将军来的,我听那些商人描述的凶犯和将军差不多。”

瑶英小声说。

王庭发出一道诏令抓捕凶犯,不敢明目张胆道出苏丹古最显眼的特征,只说了身形和年岁,和苏丹古相差无几。

“虽说这些人不是将军的对手,我们还是别和他们起冲突,免得毕娑那边出什么状况。”瑶英低头,从锦袋里翻出几张盖了印戳的羊皮纸,“这是商队老齐办的过所文书,我们可以假装成商人进城。”

这几张羊皮纸她从王庭带到高昌,又从高昌带回来,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

“将军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瑶英问。

昙摩罗伽朝她点点头。

若是他一个人,他可以等天黑再进城,现在身边带着她,不宜冒险。

在胡商们的骂骂咧咧声中,队伍慢慢移动,终于轮到瑶英和昙摩罗伽入城。

“我叫阿克巴彦,从羊马城过来的。”

瑶英递上羊皮纸,自然而然地勾住身边昙摩罗伽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他是我郎君。”

昙摩罗伽眸光微微一闪。

瑶英感觉到他的诧异,一愣,抬头和他四目相接,他刚才没听明白吗?她说的主意就是假扮成一对贩卖毡毯的夫妻呀!

昙摩罗伽移开了视线。

几个兵卒看完羊皮纸,态度立刻变得客气了很多,不过还是像模像样检查马背上的毡毯布袋。

瑶英递上一小袋波斯银币。

兵卒接了袋子掂了掂,满脸是笑,立刻放行。

瑶英谢过兵卒,拉着昙摩罗伽进城。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看一眼她勾在自己臂上的手,没有说什么。

两人进了城门,迎面正好有支队伍要出城,几个豪奴抬着一顶轿子走了出来,周围健仆簇拥,软帘被风吹起,一张清秀面孔一闪而过。

瑶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浑身僵直。

朱绿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长安吗?

队伍从瑶英眼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