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喝水

雪崩过后, 风渐渐停了,层云散去, 露出湛蓝苍穹, 山峦巍峨耸立,宛若一顶巨大的银冠。

毕娑一行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缘觉回到怪石堆下, 怕昏睡的瑶英被冻着了,往篝火里添了些干马粪,搓了搓手, 抬头细看她的脸色,视线正好和另一道凝视的目光撞上。

苏丹古盘坐着,碧眸低垂,看着身旁的瑶英,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虽然他眸中清清淡淡, 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只是随意盯着瑶英在出神, 缘觉却觉得他的眼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摄政王不该有这种柔和的神色,他应当杀伐决断,无欲无求。

只有这样, 他们这些知情人才能分得清佛子和摄政王。

缘觉有些失神。

仁慈高洁的佛子和双手沾满血腥的摄政王是一个人。

从前,他们都还小的时候, 他和毕娑常常分不清佛子和苏丹古, 明明是同一个人,只是换了个身份,有什么分别?

他们年轻气盛, 骄傲,自负,认为自己是天底下对佛子最忠心的人。

后来,当他们看到被功法反噬的苏丹古时,马上就把他们当成了两个人。

他们爱戴佛子,畏惧摄政王。

面对佛子时,他们敬仰崇拜他。

面对摄政王时,他们小心翼翼,浑身紧绷,手一刻不敢松开刀柄。

久而久之,他们真的把佛子和摄政王当成了两个人。

殊不知,他们就是一个人。

身为佛子的近卫,对佛子忠心耿耿,眼看着佛子自小忍受痛苦折磨,他们尚且无法接受摄政王这一重身份,文昭公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却能理解摄政王,相信摄政王。

文昭公主会不会真像传说里的那样,是佛陀送来佛子身边的?

中原和王庭隔着万里之遥,一个汉人公主居然能流落至王庭,因缘巧合,动人心魄。

这段缘最后会是善缘,还是恶缘?

缘觉忍不住胡思乱想。

篝火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爆响。

缘觉回过神,褐色眼睛望着瑶英,张了张嘴巴,想起雪崩前的一刹那瑶英知道来不及逃走、果断紧紧抱住苏丹古时脸上的坚毅和平静,心中仍然震颤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后,他看向苏丹古,干巴巴地低喊一声:“王……”

苏丹古眼帘抬起,淡淡地扫他一眼,一语不发,身上隐隐带着一种与身俱来的压迫人的气势。

缘觉下意识绷起腰背,心里一阵紧张,这才是他熟悉的摄政王的目光。

他改了称呼:“摄政王,属下和阿史那将军四处看过了,山上的杀手大多被大雪掩埋,只有几人逃脱,阿史那将军还没来得及审问他们,他们服药自尽了。”

救出苏丹古和瑶英后,他们检查过杀手的尸首,没找到什么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只能从一些人虎口的茧子、盔帽勒出来的痕迹推测他们是军汉。两人找了一大圈,救出几个重伤的杀手,刚想审问,那几人竟吞药自决。

苏丹古听他说完,道:“是各府豢养的死士。”

缘觉仔细回想,拍一下脑袋,“确实像死士。”

葱岭脚下各个部落间互相征战,许多战败的勇士沦为奴隶,被世家大族豢养招纳,成为死士。据说世家大族往往有控制死士的手段,假如死士背叛主家,会受到残酷的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所以死士都十分忠诚,宁死不降。

缘觉接着禀报了几件事,看一眼篝火旁的瑶英,声音压低了些,问:“摄政王,我先去通知文昭公主的亲兵,让他们过来接公主?”

苏丹古摇摇头,虚弱地道:“现在送她下山不安全,他们的目标是整支队伍,等天黑了,你送公主下山。”

缘觉呆了呆,略一思索,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摄政王出使高昌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幕后下杀手的人既然埋伏在沙城之外,说明他们已经探查出摄政王出城的目的,知道他这几天回城。

山下的商队就是他们杀的,为了掩人耳目,除去可能的知情人,他们不仅要杀摄政王,还对所有从高昌返回的商队下毒手,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王最信任的近卫,斩除王的臂膀,到时候还可以把摄政王和近卫的死全都嫁祸到盗匪身上,当真是心狠手辣!

想到这里,缘觉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看到山道上那些尸首,他和毕娑还以为摄政王发狂杀人了,他甚至下定决心完成自己的誓言,却不知道那时候摄政王身负重伤,正被杀手层层包围。

好在有惊无险,现在摄政王安然无恙,毕娑伪装成他的样子下山,肯定会带走山下所有亲兵,以吸引杀手的注意,借机揪出幕后指使的人,找到真正的凶手。

现在可能还有人在山下盯梢,这时候送文昭公主下山,不仅不安全,还会被人怀疑,若是引起凶手的警觉就不好了。

等天黑了再说。

缘觉一点点理清思路,眼神闪烁了一下,偷偷看一眼苏丹古。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毕娑带走文昭公主,让文昭公主和他一起充当诱饵,引幕后真凶上钩。

不过摄政王绝不会允许毕娑这么做。

缘觉按下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眼下,文昭公主最好隐藏身份,和她的亲兵待在一起,等他们秘密返回王城,解决城中的不轨之徒,公主就安全了。

篝火静静燃烧。

火光映在瑶英秀丽的脸庞上,雪白双颊似染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苏丹古俯身,手指拉开瑶英身上盖着的披风,动作轻柔,只拉开一条小小的细缝,不让冷风灌进去,指头卷起她的衣袖,指腹在她凝脂般的皓腕上轻轻按压。

她脉搏平稳,手心渐渐有了些热乎气,皮肤细滑温暖,不像扑在他身上时那么冰凉。

……

雪瀑奔泻而下时,轰隆隆的巨响震天动地,那时苏丹古就醒了。

瑶英第一个反应过来,原本可以丢下他自己逃生,可她没有丢下他,她不是习武之人,力气那么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强拖动他。飞雪漫天飘洒,脚下的雪地在颤动,她急得浑身发抖,指甲掐进他肩膀,使劲拖他拽他拉他,情急之下小声嘟囔了几句汉文方言,听上去不像是文雅之语。

那一刻,苏丹古意识模糊,心里却异常清醒。

在雪崩到来之际,拖着他的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

自始至终,瑶英没有松开他。

最后她试图把他推向毕娑,让毕娑能及时带他离开,雪浪转眼及至,毕娑和缘觉的身影被飞雪吞噬。

她叹息一句:“我见不到阿兄了……”

山崩地裂,巨浪咆哮,瑶英低头,毫不犹豫地地张开双臂抱紧苏丹古,弱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她柔软的胳膊环了上来,贴在苏丹古身上,一股淡淡的甜香萦绕。

苏丹古恢复意识,双手摸索着摁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护在怀里,带着她几个滚身,躲到了巨石下。

雪岭崩塌,地覆天翻后,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素裹冰封。

苏丹古怀抱着被飞雪拍晕过去的瑶英,探了探她的鼻息。

那时她身上冰凉,气若游丝,像掌心里的一捧初雪,待日光一照,便会化为融水。

……

电光朝露,万象无常,世间种种,是生灭法,终将归于寂灭。

苏丹古看淡生死。

瑶英想活下去,却会在生死关头奋不顾身地救他。

苏丹古收回手指,给瑶英拢好披风,轻轻压了压。

他伤势很重,为瑶英搭完脉,继续闭目打坐。

缘觉看看他,再看看瑶英,视线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从怀里掏出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架在火堆上烘烤。

干硬的馕饼渐渐散发出淡淡的麦香。

缘觉时不时抬眼看一下苏丹古和瑶英,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啊了一声,惊喜地道:“摄政王,文昭公主醒了!”

篝火映照在瑶英脸上,她双眉轻蹙,眼睫轻轻颤动,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双盛满欢喜的褐色眼睛。

缘觉看着瑶英,围着她打转,高兴地道:“公主,你头疼不疼?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

瑶英神情茫然,出了一会儿神,慢慢清醒过来,想起昏厥前的场景,试着动了动手脚。

还好,手脚知觉都还在,铺天盖地的大雪冲下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要葬身冰雪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瑶英后怕不已,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挣扎着坐起身,嗓子又干又痒,干咳了几声,问:“苏将军呢?”

缘觉微怔。

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

缘觉咳嗽两声,觉得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伸出一根手指,怯怯地朝旁边指了指。

瑶英头晕目眩,咳个不停,揉了揉酸胀的脑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身旁一道静坐的身影。

苏丹古盘腿而坐,一声不吭,碧眸正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换成其他人,早就吓得一蹦而起了。

瑶英却只是愣了片刻,视线落到苏丹古胸前的伤口上,见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了,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笑逐颜开,“将军好些了?”

苏丹古垂眸,嗯了一声,拿起水囊递给她。

瑶英正觉得嗓子难受,接过水囊,想拔开塞子,双臂绵软无力,试了几下,没拔动。

一只戴着黑色皮套的手伸了过来,手指替她拨开了木塞。

瑶英感激地朝苏丹古一笑,举起水囊喝水。

水刚滑入喉咙,她怔了怔。

水是热的,不太烫口,也不冰凉,正好是最适合的温度,滋润她干疼嘶哑的嗓子。

瑶英慢慢咽下温水,浑身熨帖。

苏丹古沉默不语,等她喝了水,脸色恢复了点,道:“王庭朝中纷争,连累公主卷入其中,公主受累了。”

瑶英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将军言重了,佛子和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何来连累之说?”

旁边的缘觉看着她,心里暗暗点头。

苏丹古挪开视线,抬眸。

缘觉一直等着他吩咐,见他看过来,立马打起精神。

苏丹古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卷云纹银符。

“毕娑行事急躁,只能在明处。你跟上去,告知各城城主,王寺禁卫军要重新招募近卫,让他们上报这半年来所有人马调动,中军、右军、左军、前军、后军五军的轮值调用,拟好名册。记住,不要惊动军中参将、文书。”

缘觉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冷汗涔涔,应喏,恭敬地接过银符。

“属下定会谨慎从事。”

摄政王怀疑朝中大臣和军中将领互相勾结,所以直接越过军队,从各城城主那里调查五军是否私自调动过军队,以此来推测哪些人嫌疑最大。

各城城主虽然不是统领军队的将领,但是毕竟管理一方庶务和人丁,必定留意过治下驻防的兵马调动,询问他们更为妥帖,不仅能得到如实的汇报,还不会打草惊蛇,每次王寺禁卫军招募近卫都是先让各城城主发布告示、推举人才,各军将领早就习以为常。

苏丹古吩咐完,看一眼瑶英。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等着他开口。

他和缘觉刚才交谈用的是梵语,她没听懂,不过能从两人谈话的语气猜出现在情势紧张,缘觉的眉头皱得能当旗杆用了。

苏丹古看着瑶英,半天没出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

瑶英不想给他添麻烦,主动问:“我能帮上摄政王的忙吗?摄政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受佛子庇护,当为佛子分忧。”

苏丹古看着她,她从昏睡中苏醒,面容还有些憔悴,眼圈微青,拢着披风的双手冻得通红。

刚刚苏醒就能这么镇静,可见她常常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苏丹古顿了一下,道:“等天黑了,缘觉会送公主下山。”

瑶英一愣,问:“那苏将军呢?”

苏丹古眉头轻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