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极舞 第十九章 前往少林

大雨哗哗,电闪雷鸣。

爱恨之事,从未距离生死如此之近,如此之近。

“阿弥陀佛。”大雨中有人遥遥宣着佛号,容配天蓦然回首,却是一名灰袍和尚,冒雨而来,衣袂尽湿,约莫四十年纪,相貌清隽,“孽障、孽障。”

白南珠轻轻一笑:“大如方丈,别来无恙。”

容配天一惊——这位年纪轻轻的和尚,居然就是少林寺掌门,大如禅师?他不坐镇少林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废墟?

大如方丈微笑而来,似乎也在一旁等候许久了,叹道:“白施主当年向贫僧求取‘秋水为神玉为骨’功法,言及为江湖卧底涉险,贫僧十分感动,固有赠与‘玉骨功’。但也曾谈及‘往生’之害,当时施主心澄神秀,铁骨铮铮,贫僧相信以施主之气节心性,绝不可能为‘往生’所迷。但贫僧错了。”他走到白南珠身前,“白施主今日身受之苦,当真追究起来,贫僧责无旁贷,也有一份。”

“白南珠心性不定,杀人如麻,和方丈毫无关系。”白南珠也微笑道,“方丈不必自责。”

“施主非我佛门中人,自然多受‘贪、嗔、痴’之苦,”大如方丈缓缓地道,“‘往生谱’本是害人之物,施主能坚忍多年,至今神志不失,已是难得。”他叹息了一声,“前日有三位客人大闹我少林寺,要我寺为赵施主证明其并非杀害‘胡笳十三’的凶手,说真凶乃是白施主。我才知当日赠书之事,毕竟是铸下大错,擅传禁功害人至深,我已辞去少林寺掌门一职,如今挂为罗汉堂下一名散人。”

“那三名客人,如今如何了?”大雨之中,传来上玄的声音,那声音喑哑至极,雨声中犹显得苍凉。

“已于日前离去。”大如道,“我辞去掌门之职,一路行走,如遇有江湖门派,都曾细细讲明白施主当年决意卧底、以保江湖不为官府掌控之事,贫僧终此一生,都会为此事奔波。”

堂堂少林掌门,为当年一时不慎,竟愿付出如此代价,确是令人尊敬。白南珠微笑道:“方丈在说故事的时候,别忘了说明这位侠客是如何在一念之间,变成了杀人盈野的凶徒……咳咳……提醒江湖后辈千万莫对自己太有信心,人都是很脆弱、很容易变的。”他低咳了几声,大如禅师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寻来,有一种药物要赠与白施主,可抵制‘往生谱’之害。”

容配天脱口问道:“什么药物?”

大如禅师脸露慈祥微笑,自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就是此物。”

白南珠淡淡掠了一眼那粒药丸,眉宇间神气很平和,不见多少惊喜感激,竟有一种温淡的顺从,“方丈费心了。”

那粒药丸从大如禅师手中递到白南珠手中,白南珠一抬手就欲吞下,容配天骤地死死抓住他的手,正在此时,有人与她同声喝道:“且慢!”

大如禅师一怔,白南珠亦停下了手,上玄本牢牢站在十步之外,此时突然大步走了过来,用力夺下了那粒药丸,“且慢!老和尚,我有些话要问你。”大如禅师年纪不老,他却直呼“老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请问。”大如禅师脸现惊讶之色,却仍镇定自若。

“身为少林寺方丈,你为何会有武林禁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功法?”上玄胸膛起伏,“又为何会有什么‘抵制往生谱之害的药物’?”

大如禅师又是一怔:“这个……这是寺中自古传下的书籍……”

“‘往生谱’本是叶先愁之物,他被屈指良所杀之后,‘往生谱’中‘衮雪’、‘玉骨’两章都被屈指良带走,交入宫中。”上玄一字一字地道,“老和尚你若和皇宫没有些干系,怎会有‘玉骨’?你要是和宫中有些干系,那有些事……有些事便大不相同!”

“怎会呢?”大如禅师微笑了,“有何处不同?”

“我本想不通,皇上怎会想出以江湖制江湖、以江湖杀我之计,以我对他二十几年的了解,他绝没有如此聪明。”上玄冷冷地道,“他的身边,必然有人出谋划策,意图操纵武林,臣服朝廷。这人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向他进言?我也非聪明之辈,本想不出来。”

白南珠淡淡一笑,容配天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出奇的有力。

“但是今日此时,老和尚你露出了马脚。”上玄乍然厉声道,“你差遣少林十七僧追捕我赵上玄,本是为了杀人灭口!今日出现此地赠与什么‘抵制往生谱的药物’,一样是为了杀人灭口!你要杀我,是因为皇上要杀我!你要杀白南珠,是因为你选择了他作为杀人利器,他却从中作梗,让焦士桥选择了白堡作为‘新武林盟主’人选,而把你少林寺视若无物!如今事情败露,白南珠要是不死,你怎能放心?他非死不可,所以你今日才来送药,送的一颗要命之药,是与不是?”

大如禅师脸色微变:“施主怎能凭空想象,以一面之词指责贫僧?施主所言,可有凭证?”

“凭证就在我手上。”上玄冷冷地道,举起了那颗药丸,“这颗药如果是灵丹,那我就是凭空想象,诬陷于你;这颗药要是毒药,那就是你意图杀人灭口的铁证!”

“阿弥陀佛,施主又怎知此药究竟是灵丹或是毒药?”

“那简单得很。”上玄一抬手将药丸吞入腹中,冷笑道,“我要是活着,老和尚你就是清清白白,我要是死了,你就是幕后元凶,少林寺的败类!”

“上玄!”容配天一声大叫,脸色惨白,放开了紧紧抓住白南珠的手臂,冲上两步,却不敢去碰他。白南珠自地上骤然站了起来:“你……你……”他脸上难得露出惊容,此时却是震惊至极,“你做什么?快吐出来!”

“你明知道是毒药,刚才为什么还想吞下去?”上玄早已将药丸咽下,一把将白南珠和容配天推开,冷笑道,“你要死,我偏偏不让你死,你定要和我一样,背负几十条、几百条人命活下去!”

大如禅师立刻变了颜色,一挥衣袖就待离去,上玄反手擒拿,他何等力道,大如禅师疾快地连变七八种招式,都未能摆脱上玄一拿,“啪”的一声被他牢牢扣在掌中。白南珠一声轻叹,衣袖一扬,如一阵清风掠过大如禅师之颈项,“咯啦”一声,这位年纪轻轻就登上武林无上高位的少林寺方丈,在当世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就此惊怒而逝,他对自己太自信了些。

“被你所杀的人之中,也就只有这个老和尚,才是死得名正言顺,全然是活该!”上玄冷冷地道,他吞了毒药,脸色已逐渐变得有些青紫,却仿若浑然不当一回事。

“咳咳……咳咳咳……”白南珠弯下腰咳嗽,他六日六夜未曾进食,身体已然十分虚弱,咳了一阵,他轻轻地道,“前代少林掌门,曾在战乱中护卫一方,功业斐然,十分受人尊敬。大如是前代掌门关门弟子,年纪虽轻,辈分却高,加之精修佛法,武功高强,所以四十有五便荣登方丈一位,本是少林百年来的罕事。只是相较前代的丰功伟业,大如平平无奇,反而武林人才辈出,江南山庄、祭血会、碧落宫、秉烛寺……风起云涌,少林黯淡无光,影响一日不如一日,因此他才会……咳咳……意图染指‘武林盟主’……”

“出家人成日想着如何为少林争名逐利,难怪会落得这般下场。”上玄冷笑,“你明知老和尚就是要杀人灭口,为何还要吃药?”

“你明知那是毒药,为何吞了下去?”白南珠幽幽反问。

上玄一怔,别过头去,没有回答,他既不看白南珠,也不看容配天,此时毒气随血流动,他的脸色已青紫得十分可怕。

“白南珠死有余辜,我早已说过,不管是谁,只要自忖杀得了白南珠,白南珠引颈待戮。”白南珠轻轻地道,“和你一样,我只不过不想活了而已。”他委实有些累了,大雨之中,缓缓仰面倒下,静静卧于泥水之中,白衣污泥,乌发流散,霎是清晰,而秀丽得有些可怖。

容配天看着大如的尸身,呆呆地站在雨中,呆呆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天空电闪雷鸣。

那些雷和电都离人很遥远。

天地之间的空隙,仿佛很大、很大。

他们两个……到最后,都想死。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爱她爱到最后,是生不如死。

那她呢?

他们都说要死,那她呢?

“啪”的一声,第二个人摔落泥浆之中,横倒于白南珠身上,灰衣长袍,与白色截然不同。

白南珠睁着眼睛,仰卧于地。

上玄扑倒他身上,俯身向下。

不知是谁的血混合到了泥浆之中,比泥浆更黑,在闪电映照之下丝丝清晰。

他们的血,都是黑色的。

她一个人站在天空之下,此时此刻,要死容易得很,只消她也死了,他们三个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就烟消云散,谁也不必痛苦了。

死、还是不死?

上玄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正在奔走的马车里。

马车很大,身边还坐着一人,此时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是十分清白隽秀的。

那是白南珠。

他们都没有死。

那配天呢?

“配……”上玄急于开口,白南珠温言道,“她正在赶马。”

“赶马?”上玄的嗓子仍旧喑哑,“做什么?”

“去少林寺,救曾家三矮。”白南珠仍旧言语温柔,“他们被大如关进了‘六道轮回’。”

“为什么?”上玄大怒,骤地坐了起来,却是一阵头昏眼花,“怎么回事?”

“大概是大如生怕他们知道些什么内情,所以将他们关入‘六道’,他们本是为你说情求救来的。”白南珠悠悠地道,“他们对你可是忠心耿耿。”

“少林寺!”上玄咬牙切齿,“不拆‘六道’,我誓不为人!”

“少林寺也不过尊令行事罢了。”白南珠柔声道,“可恶的是大如,他已经死了。”

“如今少林寺是谁当家?”上玄问道。

“如今少林是大如的师兄大善禅师主持,不过大善和大如之间究竟是何等关系,你我不得而知。”白南珠道,“单凭你我武功,要从‘六道轮回’救出三人,应该不难。”

“你还能动手吗?”上玄低沉地问,“我听你气息紊乱,到时候莫连累了我。”

白南珠微微一笑:“你担心你自己吧,‘桃花蝴蝶’之毒配天已用‘蒲草’解去,只是中毒日久,要恢复如初,只怕还要不少时日。”

“哼!”上玄森森地道,“总比还剩下不到三个月命的人好上那么一些。”

“你已昏迷八日了。”白南珠道,“一路上都是配天喂你汤水,你昏迷不醒,她担心得很。”

“那又如何?”上玄淡淡地道,“她爱的是你。”

“她……她……”白南珠突地闭了眼睛,深吸了口气,“你难道不能把她抢回去吗?毕竟她曾经爱过你那么多年,毕竟她仍是你的妻子。”

“就因为爱过那么多年,我始终不能给她需要的东西,所以心死的时候,特别彻底,不是吗?”上玄淡淡地道,“我始终说不出一句我爱她。”

白南珠笑笑:“我不能给她幸福。”

“我也不能。”上玄绝然一句,斩钉截铁。

“你是个好人,能不能给人幸福,只是你愿不愿意的事。”白南珠轻轻地道,“我是个坏人,就算想给人幸福,也是绝无可能的事。上玄啊上玄,你不聪明我不怪你,那或者是你的优点,但是你还不在绝路,怎么样也该拼命一点,为你自己想要的人努力一回。”他幽幽叹了口气,“说一句爱她不会很难,只消你拼了命让她相信。”

“就像你一样,拼了命让她相信?”上玄幽幽反问了一句,“为她假扮女人,为她杀人,为她爱的人杀人,你拼命做的那些事,我一样也做不到。”

白南珠没有回答,过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马车颠簸起伏,车外持鞭的女子似乎没有听见半句马车中的对白,只凝视着远方,驭马狂奔,仿佛借着癫狂的马蹄,就可以发泄一些什么,让她能平静些看那条通向少林寺的道路。

大如方丈死于白南珠手下的消息这几日已在江湖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大如虽然未见有什么丰功伟业,却也是堂堂少林掌门,尤其以多才多艺闻名于江湖,惨死于白南珠手下,实在令人欷(虚欠)。何况江南山庄一战之后,世人皆知白南珠才是连杀百来人的真凶,虽则听说他本是甘为卧底潜入官府,但之后倒行逆施,杀人无数,早已是化身为魔。此时听闻大如方丈又死在白南珠手上,江湖中群情激愤,大有不杀白南珠誓不罢休的势头,与当时追杀上玄大抵相类。

梨花溪。

容隐和聿修都在梨花溪休养,江湖中的种种消息都听说了,两人都是淡淡一笑,对于近来发生的事,两人只交谈过一次。

“若换了是你,你会杀了他,还是救他?”聿修那日问容隐,他所指的“他”,自是白南珠。

“杀了他。”容隐冷冷地道,“换了是你,你也一样。”

聿修点了点头,静了一阵,又道:“但那人也颇有可怜之处。”

“可怜可杀之人。”容隐淡淡地道。

“他若不练‘往生’,只怕真是个江湖侠客,真正的游侠男儿。”聿修也淡淡地道,“‘往生谱’害人无数,这门武功才是最该死的东西。”

容隐默然了一阵,缓缓地道:“上玄是会救他的。”

聿修微微吁了口气:“上玄不但会救他,还会舍身救他,他本就是个十分冲动的性子。”他看了容隐一眼,嘴角微勾,“你不担心配天?配天和他们在一起。”

“配天……”容隐眉头蹙了起来,“即使我把她留在身边,也救不了她。”他淡淡看了聿修一眼,“你难道不明白?自己的事,只有自己作决断,世上没有谁能替谁选择一辈子。他们之中,无论谁生谁死,你我都不能如何。”

聿修一双眼睛明亮地看着容隐:“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之中,有人会死?”

容隐脸现冷笑之色,森然看着聿修:“我的意思?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聿修淡淡一笑:“我只盼不是配天、不是上玄。”

“嘿!”容隐不置可否,闭目养神。

距离少林寺不过两日路程,上玄一行三人在嵩山脚下素菜馆休歇,这几日上玄的毒伤越发有起色,那“蒲草”确是药效神奇,却没有人告诉他那药是从华山崔子玉手上抢来,且又带着四五十条人命。容配天惊人地消瘦下去,她勤力地赶马、洗衣、策划路线、选择客栈,尽心尽力地想尽快赶到少林寺,其余的事,她很少说,失神的眼睛也很少看上玄或者白南珠,偶尔呆呆地看着夕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南珠却生起病来,每日夜里二更,他就开始全身发抖,杀欲升腾,若不能让他杀死一只活物,他双眉之间的伤口就会裂开流血,望之犹如妖魔现世,且痛苦不堪。此时距离他二十五生辰尚有几个月,想到他要日日夜夜受这种煎熬,他身边的人要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以防被发狂的白南珠突然杀死,连上玄也觉得,这根本就是种地狱般的日子。

但白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白南珠便恢复如常,这种日夜变幻的日子,渐渐成了一种定式。上玄和配天如今都很明白,那些死得惨烈可怖的人们,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惨遭毒手。

“毕竟是离嵩山近了,这里的素菜,滋味不错。”上玄夹了一筷子青菜,嚼了一口,淡淡地道。

“确是不错。”白南珠道。

容配天默然,对于素菜的话题,她毫无兴趣:“上少林寺救人,你们有什么计划?”

上玄闭嘴不答,白南珠微微一笑:“冲进去,硬抢。”

“那危险呢?你们不考虑吗?”她轻声问,“要是受伤了、失手杀了人,还是死了,怎么办?”她毫不忌讳地说出“死了”两个字,就似已经麻木,没有半点感觉。

“我们不会死的。”白南珠柔声道。

“是吗?那就好。”她低声道,“那就冲进去,硬抢吧。”

“我们去就好,你在寺外等人。”上玄冷冷地道。

“我虽然不如你们天下无敌,少林寺的寻常和尚,我也不怕。”她仍是低声道,“既然要抢,就大家一起上吧。”说到“天下无敌”四字,她的语调很明显,是讽刺的。

她的顽固和冷漠,再没有人比眼前这两个男人清楚,于是沉默。

她也沉默,过了很久很久,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幽幽地道:“你们……真的不要死,好不好?”

然而一桌寂静,赵上玄和白南珠都没有回答,上玄持杯喝了一口茶,白南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似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绝望的气息,浓郁得让人窒息,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眼泪在那大雨滂沱的夜里已经哭尽,眼中唯余,只有空茫和麻木。

要去救人的人,却没有一个,想要活下来。

这一阵沉默,沉默了很久。

“这样吧,今夜大家好好休养,明日清晨日出之时,我们上少林寺。”白南珠忽而一笑,打破沉默,“今天的菜确实不错,你们都该多吃一点。”

自此之后,唯有碗筷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