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初上舞·终上 番外 碧落宫的传说

一  越清君

月夜,夜风温和如水。

院落中一片寂静,鸟兽俱在梦中,无论前门后院,都没有半个人影。

“啪啪啪啪”,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自东屋角响至西屋角,屋里闭目沉睡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仍旧睡着。淡淡的月光之下,只见他眉目雅然,即使睡着,眼角也残留着浅浅一点笑纹,仿若醒着的时候时常微笑,看那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唰”的一声,那快步奔过屋顶的人拔出了剑,突地又有十几声轻响自东屋角传来,有人冷喝了一声“越清君,你已身中剧毒,还不停下?主子说了,你若肯回去,本楼第一杀手的名头和价码,都还是你的。”

屋顶上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妩夫人自认朱露楼天下最强,何需越清君一人之力?话不投机,既然出来了,就不会回去。”

屋顶几人说话字字清晰,内力深厚,且又旁若无人。很快庭院之中有些人打着哈欠脸色困惑的开门出来,抬头上望。出来的人或作读书人打扮,或作寻常农夫模样,看见屋顶上突然站着一群人,人人面面相觑。屋内安然沉睡的年轻人也依稀被对话惊扰,眼角的笑纹微微一皱,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十分温柔和善。

“哼!你的武功不见得本楼第一,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处,能担当本楼第一杀手这么多年?我看大家也就不必招呼他回去,在这里杀了就是。”楼上有人出言冷笑,“我就不信朱树贵、杨金河和我陈东发的武功不如你!”那越清君冷冷的回话,“那是你的事,我只是看厌了朱露楼这等妄自尊大,刻薄歹毒,不把人当人看的地方,我走之后,谁做本楼第一,与我何干?”屋顶上一阵大笑,“谁杀了你,谁就做那本楼第一!”随即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屋瓦轻响之声不住响起,突然“啊——”的一声惨叫,一人凌空摔下,后脑撞上屋后花坛,顿时脑浆四溅,其余众人身上均受轻伤,彼此一看,狠狠摞下一句话来,“走着瞧!背叛朱露楼,定让你不得好死!”随即十几人纵身离去。

月色之下,只见一人白纱蒙面,白衣如雪,正当月下。月色照白裳,那阴影之处分外的黑,全然看不清眉目,他重伤一人,剑上衣上不沾半点血迹,衣袂微飘,其声猎猎。伤了一人之后,他转了个身正待离去,突然发觉似乎有什么事不太对劲,蓦然一瞥——只见屋下那些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依然静静看着,竟没有一人被他出剑伤人所惊吓,没有一人逃走躲避。白纱蒙面人悚然一惊,一拧长剑,“你们——”

屋下众人仍旧抬头看着,白纱蒙面人心情略一激动,蓦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呛咳起来,“你们——你们——是谁……”

“好俊的剑法。”屋下窗户“咯啦”一声被缓缓推开,一人肩披淡蓝色宽袍,极其温和柔善的对外微笑,“阁下身中剧毒,可要下来略事休息?”

“咳咳……”屋顶上越清君不住咳血,手中长剑拄在屋瓦之上不住颤抖。突然“啪”的一声长剑从中断裂,他为之一晃,几乎摔了下来,幸而武功高强,身形一起,自屋顶上翩翩下落,站在了人群之中。正当他落入人群之中时,不知是谁伸手一揭,将他的蒙面白纱扯了下来。

人群本来寂静无声,此时越发无声,倒是那窗口温雅纤弱的少年微微惊讶,“怎么了?”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启禀宫主,这人……这人竟是个女的。”

“宫主?咳咳……这里是什么地方?”

“碧落宫。”窗口那温柔少年柔声道。

月色之下,人群之中,那被扯去蒙面白纱的人容貌艳丽,娇若春花,但见她唇边全是血迹,双目之中隐约露出极度的错愕之色,“你就是宛郁月旦?”她的声音依然清越凌厉,听不出丝毫女气。

那温柔少年微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正是。不过本宫双目失明,看不见姑娘风采,失敬了。”

碧落宫,江湖之中最为神秘莫测的地方,相传藏有太清宝窟,坐拥倾城财宝和各种武功秘笈……却不料竟是这种模样——庭院平平无奇,弟子身着寻常百姓衣裳,根本瞧不出这就是名震江湖于洛阳击败李陵宴的碧落宫!越清君双目牢牢盯着宛郁月旦,那双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黑白分明、清晰如水……

碧落宫众也上下打量着越清君——朱露楼号称天下第一杀手楼,越清君高居朱露楼头榜已有数年之久,想不到竟是一个女子。何况这名女子容貌娇艳之极,那双极黑极亮的杏眼竟从极黑之中,透出一股碧意出来!传说越清君有魔眼之功,莫约也是由此而来,真是希罕得很。

二  有个待杀的男子

越清君中的是“追心”之毒,朱露楼拥有越清君之后名声大振,越清君要离开朱露楼,朱露楼主妩夫人心中大恨,不能为她所用,她宁愿毁了越清君。所以她所下的“追心”之毒,嗫心食肉,不死不休,世上无药可救。自那日从屋顶坠下,见了宛郁月旦一面,越清君一直躺在碧落宫客房之中静养,有位年迈的大夫会每日来把脉开药,但总是眉头紧锁。

每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于她来说倒是希罕。屋外是一片菜地,此时阳光温和,菜地上正开着小黄花,尚有粉蝶飞舞,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追着蝴蝶奔来奔去,不住吠叫,一脸极笨的模样。越清君拥被坐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粉蝶,她眼力极好,连花粉上的露珠都瞧得见,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若能如此活上几日,再如此死去,莫约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一个人影自窗前走过,淡蓝色近乎返白的衣裳,他拿着水瓢,一瓢一瓢的往菜地里浇水。那只小狗跟在他身后,有时往菜地里冲去,咬那些泼下的亮晶晶的水,果然仍是极笨的。那人浇完了菜地,回过头来,“越姑娘好。”

那人是宛郁月旦,在阳光下和月光下一般的纤细温柔,她无端端冷笑了下,“宛郁宫主。”心中却想,如他这般一伸手便可掐死的病弱公子,若在江湖上走上一遭,早已死了不下三十次。

“越姑娘在江湖上得享大名……”宛郁月旦走到窗前来,就如他什么都看得清楚,温颜微笑,“不知为何却要脱离朱露楼?朱露楼权势甚大,如姑娘这等身份,脱离了朱露楼,恐怕危险得很。”

“你想说死在我手下之人如此之多,一旦脱离朱露楼,天下别无藏身之地?”越清君冷冷的反问,“是么?”

宛郁月旦也不否认,眼角的细纹皱得极是好看,柔声道:“不错。”

“我高兴。”越清君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倒是日后死在此处,有些对不起宫主了。”

“有些人不愿死,却不得不死,越姑娘尚未到那一步,何必如此丧气?”他微笑道,“越姑娘为何要脱离朱露楼?”

“非答不可?”越清君冷冷的道,“我若是不答,你是不是要把我从这里扔出去?”

“我怎会如此绝情?”宛郁月旦眼睛也不眨一下,笑颜依然很纤细善良。

越清君看着他,用她那双眼力奇好的眼睛看着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突然问:“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这个……”宛郁月旦微微露出了为难之色,“我眼前一片血红……”

“你眼前一片血红?”越清君倒是奇怪,半晌道,“只听说盲人眼前一片黑,倒是未曾听过一片红。”

“一片血红,飘着许多雪花,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宛郁月旦柔声道,“所以看不见你长得什么样子,不过听旁人说,越姑娘长得很美,世上少见。”

“我的确是个美人。”越清君淡淡的道,“我在朱露楼长大,因为天赋异禀,眼力奇好,自创‘越清剑’。自出道以来一直位列朱露楼第一杀手之位,六年之间,所杀之人不计其数,为朱露楼赚了大把银两。”她顿了一顿,抬起头看着床板,“从小到大,妩夫人一直当我是赚钱的工具,从不拿我当人看,更不必说拿我当个女人看。三个月前,我接了趟生意,去杀一个人。”她突然伸手拢了拢头发,“他是个读书人,父亲在朝里做官,得罪了人。那人用二十万两银子买他儿子一条命,这笔生意好做得很,我去了京城。”

“结果如何?”宛郁月旦对接下去的故事若非猜中十成,也有猜中九成,他却仍旧体贴的含笑问。

“那人是个好人。”越清君淡淡的道,“我扮成了摔倒在他家门口的乞丐,他扶我进门,赞我美貌,送了我银两,把我送到京城渡口去,看着我上船才离去。我突然不想杀他,回了朱露楼,我给妩夫人说我不做杀手了,我要做个普通人,要弹琴、要嫁人。”

“妩夫人不许?”宛郁月旦温言问。

“她说我疯了,她眼里只有钱。”越清君道,“她在我身上下了‘追心’。”

“原来如此。”

“宛郁月旦,我快要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越清君突然道。

“什么事?”

“我想见见他——在我死之前,我想见一次那个……朝官的儿子。”她闭上眼睛,“我大概还能活十天。”

“可以。”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难,“越姑娘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三  十日

于是越清君详细的说了那朝官的姓名、他儿子的姓名,那在京城的住址,宛郁月旦派了人去,不出十日,定会把那人带回来让越清君看上一眼。在等候的时间,越清君向宛郁月旦要了一本诗集,又要了一把瑶琴。每日早晨,她就看看书,偶尔心情甚好便读读诗,下午便弄弄琴弦。她不会弹琴,但以拙劣的指法拨出的琴音并不难听,有时候何晓秋会来好奇的看她,教她弹琴。宛郁月旦每日下午浇菜的时刻都会来看看她,她有时候心情好会对他弹琴,说起那些“从前”,有时候心情不好,便不理他。那只小狗本来不敢进来,因为越清君冷冷的看着它,它觉得那目光不怀好意的,但日子久了它发现她根本下不来,于是每日都进她房门来逛逛,居然有天还在她床下藏了块骨头。

平淡的日子总是过去得很快,第十日的上午,老大夫来说越清君情况危殆,只怕过不了一时三刻。

“越姑娘。”宛郁月旦今天破例来得早了些。

她静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怎么了?”

“京城之中,并没有姑娘说的那位朝官,也没有姑娘说的那座宅院。”宛郁月旦柔声道,“只怕也并没有姑娘说的那个人。”

越清君慢慢睁开眼睛,轻轻摸了摸放在身边的诗集和瑶琴,“已经十日了吗?”

“是的,已经十日了。”

“那么……本来……世上就没有那个人。”她看着床板,“我动不了,你能把我抱过来看着你吗?”

“不能。”宛郁月旦说,“越姑娘,我看不见。”

“是吗……”突然床板响起吱咯辗转之声,她奋力挣扎把自己转了过来,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她喘着笑道,“我听说……你曾有个未婚妻子?”

“不错。”宛郁月旦微笑。

“你爱她吗?”

“爱。”

“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越清君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已经过了很多年……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但是我要陪她。”

越清君用力撑起半边身体看着他,“咳咳……”她咳了口血出来,“我骗了你……我只是想试试看,传说……传说中的碧落宫主,救了我这样一个满身杀孽的女人……是不是……真心想救我……”她奋力伸出手,想去触摸尽在咫尺的那张温柔纤弱的柔润面容,太远了……触不到……“这么温柔善良的脸,笑得这么好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能对一个满身杀孽的女人好?”

“人之将死……”宛郁月旦轻轻叹了一声,他没有看见她伸出的手,“我看过很多很多人死……”

他叹息的时候眉间轻轻敛起,不知何故她竟想到他日后眉间必定也是有纹的,笑了一声,“你……真是个温柔的人……我……我很喜欢你,可惜……可惜我要死了。”她缓缓就着那撑起的姿势伏倒在床上,手也慢慢垂了下来,喘息声仍很急促,却微弱了下来,“无论如何,你为我做了件事,即使找不到他……你总是为我做了件事,我很高兴……”

宛郁月旦静静的没有说话。

“咳咳……告诉你……一件事。”越清君声音渐渐的微弱,“我天赋……天赋异禀……血是红中……带碧的……眼力很好……你把我的血……都喝了……治你的眼睛……”

“我不喝人血。”宛郁月旦柔声道。

她最后用力一挣,抬起头看了宛郁月旦一眼,“你……这样的人……日后行走江湖……要小心……”说到“小心”二字,她吐出了一口长气,软软倒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是中午,屋外的菜地里,粉蝶依然在小黄花间蹁跹,小狗依然在扑蝴蝶,阳光依旧很温暖。

宛郁月旦又轻轻叹了口气,远远的有马蹄声响,两个大汉满身大汗匆匆赶来,看见越清君已死,不由一怔,对着宛郁月旦一抱拳,“果然不出宫主所料,京城并没有什么‘傅金哥’,也没有‘紫薇别院’。”

宛郁月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傅主梅呢?”

两个大汉有些迟疑,“这个……据属下所查,京城确有傅主梅其人,但他并不是什么朝官之子。”

“哦?”宛郁月旦眉梢微扬,那双黑白分明,十分好看的眼睛露出了有趣的微笑,“这倒有意思了,他是谁?”

“傅主梅是京城十分有名的银角子酒楼的厨子。”

宛郁月旦用他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着越清君的方向,淡淡一叹,“是么?厚葬越姑娘。”

“是。”

四   后事

而后碧落宫葬了越清君,搬迁到了其他地方。这民居本就是他们暂居之地,江湖神秘之宫正在往南迁移,打算搬迁到一个更加不易被发觉的地方,静静过越发平静的日子。

朱露楼据说因为越清君的出走掀起轩然大波,楼里许多人为争那第一杀手之名打了起来,最后妩夫人也被杀了,而后楼主是谁,江湖不复得知。

江南的气候自是比洛阳温暖多了。

宛郁月旦仍在屋子前种了一些善开黄花的蔬菜,在屋后种了一架善爬藤的黄瓜,那条渐渐长大的狗一直在他那小院里扑着蝴蝶,而后又发觉池子里的小鱼也很不错,近来喜欢扑小鱼,只是仍旧极笨,从未扑中过一条。

碧落宫的众人仍旧读书的读书,耕种的耕种,而后婚嫁的婚嫁,老死的老死。也有些人出去闯荡江湖,有些人又回来了,有些人却没回来……

春去春来,花落花开,生息万物,一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