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洗徵舞 第七章 夜吟应觉月光寒

灵犀玉佩找回来了,太宗转怒为喜,对容隐赞赏有加。

燕王爷赵德昭却觉得很奇怪,这灵犀玉佩,怎么可以说丢就丢,说找到就找到?上玄居然为了不做帝位而逃之天天,燕王爷只有更加恼怒,他要赵炅死!这个皇帝,本就应该是他赵德昭坐的!儿子不愿坐,他这做老子的却不能罢手!

听说最近皇上最有力的帮手、枢密院的容隐似乎有些不太对头,上玄既然走了,燕王府少一助力,不如——乘主动还在手里,这就发动了吧!万一让赵炅寻到了借口,先下手为强,那就非常不妙了。

“少爷,曹琳曹将军要和你商讨大辽那个圣宗皇帝的事情,他说两个时辰之后会来。嗯,前几日魏国公说喜欢上次你送给他的茶叶,少爷,我们是不是把纳溪梅岭送几斤去魏国公府?内务府来人啦,想问少爷宫里要盖新的阁子,总管想请教你要怎么计算才最省银子?过几天要考科举,主管的王大人整天害怕皇上御笔的考题遗失,说要放在咱们这里才安全……”每天一太早,容隐上完早朝,就要听书雪一件一件说他到底有多少事情要做。

说着说着,书雪却停了下来。

“没有了?”容隐微略扬了扬眉。

“还有,”书雪黯然看着容隐的白发,他每天都尽量把容隐的白发编进发带里,可是白发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我不想说了,少爷,你会累死的。”他摇头,“其实这好多都不是少爷你分内的事,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容隐看着他,“事情总要有人做的。”

书雪知道人在官场,很多事身不由己,很多人不能得罪,苦笑,他继续说,“还有——过两个月要募兵了,这件事情少爷是主管,千万别忘了。”

每天都这样,每天都这样重复,不同的是每天的事都不同,容隐就像一块好碳,每个人都要引火让他烧,却不知道,这样烧,固然会让他烧到最旺,但是,却也让他烧得最短暂。

谁不知道容隐的大名?

谁不知道容隐的才华?

盛名之下,容隐的辛苦,却又有谁可以知道?

书雪经常想起一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少爷啊少爷,破镜重圆,难道,你竟要不守约誓吗?

※ ※ ※

“江水碧,江上何人吹五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又是关山隔。”

梨花溪空山寂寂,姑射承诺了在梨花溪等他,她就决定不再离开,漂泊江湖的日子结束了。她会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他,一直等到他来,或者,一直等到她死。

一个人的日子寂寞无聊,她养了一群鸽子,鸽子会带来容隐的消息,虽然他们不会相见,但是偶尔她还是可以得到他的消息。此外,她就弹弹琴,看看书,她的琴艺已经练到一拨弦让河里哪一只鲤鱼跃起来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但是容隐却始终没有来。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她坐在门前,拔着一支野草,在地上画圈。

“雨中寥落月中愁。”有人接了一句,语气却是笑嘻嘻的。

姑射微微一震,有些惊讶,她居然没有听到来人接近的声音!此人的轻功,岂非天下无双?是谁?

抬起头,眼前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一张精致漂亮的笑脸,眯起眼睛分外的讨人喜欢,他伸手在姑射的目光前晃了两下,“我在这里。”

“圣香!”姑射讶然,她和圣香并非相识,只不过闻名,但是她一眼看得出,这笑嘻嘻的公子哥除了圣香,江湖上没有人穿这样的衣服,拿这么招摇的金边折扇!

圣香笑眯眯地点头,“好眼光。”

姑射盈盈一笑,“不知道圣香公子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圣香围着她转了一圈,“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挥了几下,“啊,没事,我穷极无聊,想试试看做鸽子是什么滋味。”

“做鸽子?”姑射秀眉微蹙,她反应极快,“我放回容府的鸽子——”

“死了。”圣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绑在鸽子腿上的腿环,但是里面没有信件,他耸耸肩,“我捡到死鸽子的时候那张纸已经烂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容容和你说了些什么。”

“容容?”姑射诧异。

圣香笑眯眯,“是啊,好不好听?”他管容隐叫“容容”,岐阳也这么叫,但是这些在容隐眼中纯属无聊的事情,却是不会对姑射说的。

姑射的惊讶一闪而逝,随即笑了,“的确不错。”她自来豁达,想到卓绝冷傲的容隐被人叫这样娇俏的名字,忍不住好笑,顿了一顿,才说,“你为了一只鸽子远来,想必鸽子死的蹊跷?”

圣香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敲在姑射肩上,赞道,“聪明!容容好眼力,你比则宁那家伙的老婆聪明多了!鸽子被人用这个东西打死了,我说,容容最近要倒霉了,你救不救他?”他手掌一摊,在手心里的是一个箭尖,上头清清楚楚地烙着一个“燕”字。

“这是燕王府的长箭,上面还淬了毒,居然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只从容府飞出来的鸽子。”圣香摇摇头,把那箭头丢在地上,随便拍拍手,“容容最近很可能要倒大霉了,他是燕王爷的眼中钉,如果燕王爷想要对皇上不利,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容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很聪明可爱的样子。

姑射在考虑圣香的话,沉吟,“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去救他?”

“没有,”圣香意味深长地笑,把折扇在手里敲了敲,“我只是说,他最近要倒霉了。”

“他——不会要我救!”姑射淡淡一笑,“他是那么孤高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燕王爷要他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的。”

圣香赞赏地一笑,“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最近都不会给你写信了,以免燕王府的人追着鸽子追到你这里来。”他转了一圈,突然有些欲言又止,“容容最近——”他没说下去,姑射也没注意,她在想另一件事。如果她了解圣香,她就会知道能让圣香欲言又止的事情必定很不寻常,但是她不了解,所以她也没有问,圣香也没有说下去。只一瞬间,圣香恢复他满不在乎嬉皮笑脸的样子,“反正,如果容容没有给你写信,你不用太担心,他很忙,而且他不想连累你。”

真的只是这样吗?姑射怀疑。看着圣香完美无缺的漂亮的眼眸,她一向看得穿很多人的心思,但是,她从这笑嘻嘻的公子哥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不出任何幸还是不幸的预兆,只有满眼灿烂的笑意。她所有所思——圣香——很不寻常啊!

容隐他——不会有事吧?有圣香这样的朋友,要出事,只怕也不容易。她想来想去,终于决定相信圣香,容隐这阵子不会写信,因为他要对付燕王爷!她要依约在梨花溪等他,一直等到他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圣香可以赌咒发誓,他绝对没有骗人!他只不过隐瞒了一些事情没讲而已,例如说,容隐每天休息不到一个时辰,每天有无数的事情要做,换了是身体虚弱患有心病的他,大概早就累死了。容隐当然没他这么差劲,但是,圣香有一种直觉,这样——是不能持久的!

容容——这一次,可能真的要出大问题了,问题不在燕王爷身上,燕王爷不能奈他何,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容隐啊容隐,你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尽了你为国的心愿?圣香尊重容隐的选择,这就是为什么他刚才欲言又止,但是,对于没什么悲天悯人的心肠的圣香来说,他并不苟同容隐的牺牲。

他不是容隐,所以他也不能理解容隐的选择,他刚才的确有要姑射去救容隐的意思,他其实还有意思,他甚至希望姑射带了容隐走,不要让他把毕生心血全部消耗在朝庭里。但是,她居然拒绝!她不仅相信容隐的能力,而且她理解容隐的选择!

真是一个难得的奇女子,人美,武功好,最难得的是他和她的相知。

一个人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可以相知相许的人,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圣香突然觉得有点羡慕,他玩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么好过?

※ ※ ※

“皇上,臣以为,燕王爷的事情应该早早解决。”容隐对太宗进言。

太宗沉吟,“他是先皇之子,杀之,百官不服,更要说朕无容人之量;但如果不杀,”太宗苦笑,“德昭的势力日日坐大,到头来,只怕是他不肯放过朕。”

容隐淡淡地道:“那很容易,燕王爷是杀不得的,也是不能不杀的,为今之计,只有——”

太宗动容,“什么?”

“逼他自尽!”容隐声调冰冷,一字一句地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负手在政事堂里踱了一圈,“臣知道此计狠毒,但是燕王爷之事不了,百官朝臣朝秦暮楚,察言观色,时时看皇党与王党哪一方占上风,随时随地要做墙头草。宋辽征战,有多少朝官心在雁门关?又有多少朝官只会妙笔写文章,黄老孔孟说得舌灿莲花,却还是做的两面文章,皇上一份,燕王爷一份?如果此事一拖再拖,朝局难免分崩离析,大辽虎视眈眈野心勃勃,我朝如果还是这样的朝官,长此下去——”他没说完,但是太宗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德昭他是朕的亲侄子——”太宗还在犹豫。

容隐今日毫不客气,冷冷地打断太宗的话,“皇上当年一斧头斩死太祖先皇,难道就顾惜骨肉亲情了吗?”

太宗骤然回头,“你——”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他瞒得极紧极紧的事情,居然会被容隐知道了,当年太祖皇帝驾崩的确是他一手造成,这也是为什么赵德昭始终不忘要做皇帝,因为这皇帝本就应该是他做的!他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儿子啊!

“皇上要杀人灭口吗?”容隐淡淡地道。

太宗确有此心,却知道此时只有他和容隐两个人,以容隐的武功,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手的!他不回答,脸色难看至极。

容隐却转过身去,负手望着殿上的承尘,“皇上可以想想,这些年来,容隐对皇上如何?”

太宗一呆,这些年来,容隐的确对他很好,否则,他也不可能在龙椅上坐得稳,既然容隐早就知道这件事,他为什么——

“容隐做事从不看名分,而看效果。皇上虽然并非千古明君,但也不是昏君,皇上登基,可守江山数十年。”容隐冷冷地道:“我看不起德昭王爷,我见他逼迫上玄篡位,逼到上玄离家而去,就知道燕王爷没有用人之量,亦没有识人之明,这样的人——不能为帝!”

太宗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论调,新鲜至极,却又似乎很有道理,“容隐——”

“我没有意思要和皇上为难,臣只是说,皇上要稳定江山,就一定要从内政做起,优柔寡断——既不会显得皇上仁厚,也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容隐摇了摇头,“燕王爷对皇上不会客气,他有死士,有党羽,皇上要逼他自尽,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太宗忍不住又问。

容隐气宇森然,“先发制人!”他把一个东西压在太宗桌上,“这是燕王爷所有死士和党羽的名册,皇上如果可以翦除他的党羽,就可以逼燕王爷到绝境!”

太宗怔怔地看着容隐,他很迷惑,他不了解这个人,他原本以为他了解,但是他现在发现不了解,“你做了这么多,难道,就只是为了保住朕的江山吗?”

容隐略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皇上以为呢?”

太宗动容了,他紧紧地握住那张费尽容隐心血的纸片,低声道:“你——爱民——胜于爱君——”

容隐没有看他,他缓缓负手走出了政事堂,门外夕阳如血。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原本希望做到让战争停止,但是,他自己很清楚,他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他能做的,只是这件事。姑射,姑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梨花溪之约,可能要你独守一生了。

他走到门口,缓缓回过头来,淡淡地道:“皇上也可以要容隐死。”

太宗脱口而出,“不!不会!朕决不会!”他伸出手,似乎想挽留容隐,却只追出一步。

容隐看着他的神色,似乎觉得他很可笑,在夕阳光中,他淡淡一笑,就像一块烧到尽头的火炭,非但没有过往的冷厉,反而正在消退最后的温暖。

太宗从来没有看过容隐笑,他这一笑,看得看尽人情冷暖权术玩遍的太宗心中一片酸苦,几乎想哭!突然之间,他睁大眼睛,“你——你的头发——”

容隐却没有理他,他负手而去,走得很闲适,不快,也不慢。

他颀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一点一点的远去。

这时候,太宗才喃喃地道:“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这一天,容隐回到了容府,以后几日就再也没有出门。

他甚至在弹琴,弹他那一具“巢螭”。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容隐轻轻地拨弦,指法虽已生疏,但是一声一下,并不困难。

书雪站在容隐身后,看着容隐一头银发如雪,心里的衷苦已经随着容隐的破碎的琴声,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知道少爷在等,等燕王爷的结局,他如果等到了,也许——也许——书雪他不敢想,不敢想!

“报——”容府的一个奴仆从门外冲了进来,喘息未停,“燕——燕王爷——在王府——自尽啦——咳咳——皇上下令厚葬——”

闻言,容隐淡淡一笑,笑得平静,而且温和。

他就像没有听见来人的话,继续拨弦,一字一顿,“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他顿了一顿,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句,“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书雪已经无泪可哭,少爷——的心愿,希望和姑射姑娘相逢,希望他可以等到那一天,希望梨花溪之约——希望——今生今世能有一天,可以——破镜——重圆——

“铮——”的一声震响!

容隐的最后一拨,拨断了琴弦,震裂了残破的“巢螭”,他嘴角带着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伏在了“巢螭”之上!

人、琴、俱、杳——

“少爷!”书雪失声大叫,呆若木鸡,虽然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耗尽心血的少爷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事到如今,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那么——那么好的少爷——

苍天啊!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啊!

“少爷——”容府的大大小小的侍仆都围了上去,痛哭失声。

“皇上驾到——”金碧辉煌的鸾驾过来,太宗一接到燕王爷的死讯,处理了所有应该处理的事情,立刻就赶到这里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但是他却知道一定要来!

一进门,他猛然看见闭目微笑的容隐,猛然驻足,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永远的,留不住他了!

书雪扑在容隐身上,紧紧地抱着他最尊敬也最依赖的少爷,心里、耳边,还仿佛听见容隐带笑的低吟——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姑射姑娘,你永远、永远也等不到少爷了,永远、永远——第7章

莲山此去无多路

“我——刚才听到了——琴声——”在一片哀戚的哭声中,有人做梦一般地说,“我听见了‘巢螭’的琴声,我以为——我已经等到那一天了——”

太宗回过头来,门口站着一个怀抱古琴的白衣女子,一头青丝半黑半白,看起来,竟是一头灰发,虽然是灰发,但是不减她风姿如画,眉目宛然!灰发!太宗缓缓地把目光转到容隐的白发上,似有所悟。

“姑射姑娘!”书雪抬起头来,颤声道,“你如果早来一步,你如果早来一步……”他说不下去,声音全部哽在喉头。

姑射就像没看见这屋子里所有的人,她也没看见什么太宗皇帝,她眼里,只有容隐。只听她依然做梦一般地道:“我不放心,我始终不放心,我……只是想偷偷地来看你一眼,然后就回梨花溪。我知道你不会有事,是我自己不放心……”她笔直地向容隐走去,轻轻地在他前面坐了下来,轻轻抚摸着容隐那一头早已雪白的头发,“然后我听见‘巢螭’的琴声,你弹得那么平静,那么高兴,只是有点遗憾,我以为——我以为我已经等到了,你可以离开这里,到梨花溪娶我的那一天,我听着琴声——就慢慢地走过来,我以为,你会在这门口等我,看见我,你一定会很高兴……”

万籁俱静,每个人都听着她自言自语,眼里都有眼泪。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姑射一个字一个字低吟,深吸一口气,她颤声道,“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

“姑射姑娘!”书雪看见她的眼角流出血来,忍不住爬过去拉住她的衣角。

姑射充耳不闻,突然血珠子从她的眼角掉了下来,“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她不在乎血泪在她的白衣上点出朵朵桃花,“你如果真的记挂着相逢,你又怎么能这么狠心——这样离开我?”

“姑娘!”书雪失声喊道。

姑射衣袖一震,书雪立刻被她震了出去,跌在一丈之外。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怎么承受这个痛苦?

姑射陡然站了起来,顺着她站起来的起势,她扬起了乌木琴,随着她倾尽全身之力,一下砸了下去!

“姑——”人群中不知道谁发出了声音,但是被眼前姑射的悲恸震住了,没再发出第二个音。

“碰”的一声大响!

乌木琴木屑纷飞,姑射白衣激荡,被碎琴的反震之力震退了一步,双手握着乌木琴的半块残琴,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容隐所抱的“巢螭”碎琴旁边。

她本是最爱琴的人,她本是——最顾惜琴的人,她本是——横琴飘然来去,丝毫不被尘世牵挂的女子!如今,她碎琴悲恸,那是表示,她今生今世不会再弹琴了!她的琴,和她的心,一起死去,一起碎了!

“我带你走,去梨花溪,你说过要带着花轿来娶我的……”姑射放开乌木琴,抱起了容隐,自言自语,像一个幽灵,抱着她已经碎裂的珍宝,要去寻找已经失去的美丽。

“拦住她!她要把容隐少爷的遗体带到哪里去?”容府里突然有人大叫。

但是太迟了,姑射抱起容隐,轻轻一折腰,越过围墙,飘然而去。

※ ※ ※

看着他最后微笑的样子,姑射不舍也不愿把他埋进土里。

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睫、他的白发,她口齿启动,却没有说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手里,与心里,一片冰凉。在泸州梅岭的山谷,他那一次失控地哑声问她,“我该拿你怎么办?”如今,是不是要她追下地府抓住他,反问一句,“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怎么——可以不守约誓?你怎么忍心,让我空等……”

“容隐……”姑射坐在她梨花溪的床沿,把容隐放在床上,就像看着一个沉睡的人,她不想把他埋进土里,如果一定要埋葬,他应该被埋葬在月里,孤月如人,人如孤月,这红尘的泥石,会玷污了他……

“左边一支,右边一支;前面一支,后面一支……”

姑射愕然,她在极度哀恸的时候,居然有人在她门外跳来跳去,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一些什么?她目中杀气一闪,陡然自墙上拔剑,她一直有剑,但是只作装饰,从来不用,这一次,她是真的动了杀机!“当啷”一声长剑出鞘,她“砰”的一声推门而出。

门外拿着小旗子插来插去的人居然是圣香!

姑射呆了一呆,“你——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法。”圣香嘻嘻一笑,扬手把一支黑色的小旗掷了过来,钉在门楣上。

“你——你不要胡闹!他已经死了,你不要在他灵前胡闹!否则,我一剑杀了你!”姑射横剑在手,冷冷地道。

“喂喂喂!你有没有搞错?他虽然死了,但是他的鬼魂还没走多远呢,我一时找不到神仙只好去求恶鬼,把他的鬼魂抓回来,还给你!”圣香还在左跳右跳,但姑射已经看出,他并不是随便乱跳,而是阴阳九宫阵,那是传说中用以沟通阴阳的奇阵!

“鬼魂?”姑射看着圣香“做法”将信将疑,“你真的——可以把他还给我?”

圣香耸耸肩,“灵不灵我也不知道,是有个恶鬼要我做的,其实能不能把容容的魂魄找回来,要看那老鬼到底有没有卖力,我插这个,其实没什么用的!”他一边说“没用”,一边继续插。

“恶鬼?”姑射退了一步,“我不相信!这世上没有恶鬼!”

“好了!”圣香不理她,反而对着天大叫,“喂!降灵啊,你到底找到容容没有?你找不到,不要怪我放火烧了你的祭神坛!一、二、三!容容如果活不回来,我立刻烧了祭神坛!拆了你的千年死人骨,丢到河里喂乌龟!”他一边叫,一边冲进屋里。

姑射莫名其妙,圣香冲进屋里,她身子一闪,挡在容隐床前,“干什么?”

圣香对着她背后探头探脑,“看看他活回来没有啊?你看看他活了没有?”

姑射身子僵了一僵,虽然,她不怎么相信圣香的“做法”,但是,要她再承受一次失望与绝望,她居然不敢回头!

“你干嘛不动?”圣香早就嫌她碍事,只不过他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打不过她,也不敢硬闯,只好在原地大叫,“喂!容容啊!你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是死是活你说一声,我好找降灵算账去!”

他——他早已死了,又怎么会回答你?姑射的眼泪掉了下来,但在这时,却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姑射心头大震,蓦然回身,只见容隐居然睁开了眼睛,对着她淡淡的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却说不出话,他垂在床边的手拉住了姑射的白衣,捏得虽然无力,却足以令姑射动弹不得!

“你——你——”姑射颤声道,她突然全身一软,跌坐在地上,抱着容隐的手臂,放声大哭!

她哭得肝肠寸断,泪尽血流,但是容隐的眼中是温柔与欣慰的光彩,他无力地闭上眼睛,虽然脸色还是冷冷淡淡的,却已经足够令人看了感觉温暖了!

圣香一边看着,笑嘻嘻的,他对着空中不知道什么东西眨眨眼睛,打了一个赞赏的手势。

过了一会儿,容隐又睡着了,他是心血耗尽而死,虽然人活回来了,但是精神非常差。

姑射看着他睡去,满脸是泪,却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回过头来问圣香,“你——怎么做到的?”

圣香“啪”的一声打开他不离手的折扇,得意洋洋,“你知道吗?在朝廷中,有‘五圣’的大名。”

姑射摇头,她不知道,她见过的官加起来不超过五个。

“五圣,就是我、容容、岐阳、聿修,和刚才在这里飞来飞去的那个家伙。”圣香得意地指着空中,姑射却什么也没看见。

“岐阳那家伙你见过了,也就是蒙古大夫一个,医术马马虎虎,治不死人就是了。聿修掌管律法,人又麻烦脾气又坏,不过你不认识他,我也就不说啦。容容你认识了,我你也认识了,还有一个,就是祭神坛的降灵。”圣香大吹法螺,“降灵是个鬼魂,你见过鬼魂吗?”

姑射淡淡一笑,“未尝有此荣幸。”

“他不但是个鬼魂,还是个恶鬼,就是那种死的时候死不瞑目,有夙愿未了,所以无法投胎的那一种怨鬼。”圣香掐住自己的脖子作吊死鬼状,“降灵是个死了一千多年到现在还是夙愿未了的那种恶鬼,很恐怖的。”

姑射依偎着沉睡的容隐,心情很满足,很平静,所以无论圣香说什么荒诞怪异的事情,她都会有很好的心情去听,“不会很恐怖吧?”她轻笑,“很恐怖,你们怎么能够成为朋友?”

圣香扫兴地收起折扇,往椅子上一靠,“不好玩!你一点也不像爱听的样子。”

姑射哭笑不得,只好顺着他的口气,“好好好,他很恐怖,很恐怖好不好?还青面獠牙,血流三尺,够了没有?”

圣香这才有兴趣继续说,“他的千年死人骨被埋在皇城外三十里地的祭神坛里面,所以他的魂魄就吊在那里,不能长久的离开祭神坛,因而也弄得他无法实现他的夙愿,在那附近吊了一千多年啦!他有一千多年的道行,大概就是很厉害啦,反正我也没见过,据他自己说,很厉害啦。”

“他自己说?”姑射皱眉,“你们都认识他?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居然认识一个有千年道行的鬼魂。”

“容容当然不会告诉你,容容是那么严肃的人,”圣香咳了一声,极力地板起脸作容隐那种冷冷淡淡、负手孤绝卓然的样子,但是怎么看怎么不像,“他的事情多得要命,人人都要找他帮忙,也人人都要找他麻烦,他怎么会有闲情和你说鬼?”

姑射哑然失笑,说得也是,低头看了容隐一眼,她心中此刻的满足无法诉说,“降灵很厉害,然后呢?”

“然后?”圣香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然后容容为了朝局稳定,国泰民安,他做了太多事情心血耗尽,累死了。”

姑射黯然,“这个时候,可不可以不说这些?”

“可以!”圣香睁开一只眼睛,眨了眨,“你们都在容府哭丧,那有什么用?我本想找个神医来救他的,但是神医临时不在,我找不到人只好找鬼,不然容容怎么办?”他刚才说岐阳是个“蒙古大夫”,到了有用的时候,就变成了“神医”,而圣香也满不在乎。

“你去找降灵,要他把容容的魂魄找回来?”姑射凝视着圣香,她没有如此感激过一个人,感激,从来不是姑射应有的感情!

“是啊,”圣香心里得意洋洋,姑射不知不觉跟着他叫了“容容”,而她自己还不知道,呵呵!他真是大有魅力,感染力十足!“降灵说容容也有心愿未了,所以死魂不安,不入地府,如果不拖回来,就和降灵一样变成孤魂野鬼了。”圣香突然道,“姑射,说真的,你和容容都应该感激降灵,否则容容无法投胎,你永生永世也等不到他!”他眨了眨眼睛,“不要感激我,感激降灵。”

姑射全身发寒,如果他真的如此死去,她居然——会永远无法和他相遇,无法和他重逢!“我要去祭神坛,把降灵的尸骨拿出来,”她含泪微笑,“等他好一些,我和他一起去!一起拜祭降灵。”

“不用啦,那死鬼最讨厌人家拜他,”圣香耸耸肩,“他的千年死人骨是挖不出来的,早和石头化在一起了,除非你把整个祭神坛搬走。”他用折扇敲敲容隐的手,“容容,你听到了,大家都很关心你,谁都不希望你死,连已经死掉的都不希望你死,你有这样一个好老婆,不要再随随便便死掉了,你这叫做荼毒众生你知道吗?会弄得我很忙啦!你为大宋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一次活回来算你运气,如果有下一次,你还不知好歹,我把你的死尸丢到河里喂乌龟!”

姑射忍不住要哭又觉好笑,容隐微微挑开眼睑,看了圣香一眼,“大宋——已经与我毫无关系,我所做的,只求心安,不求其他……”他凝视着姑射,缓缓地道:“从今以后,我活着,只为你一个人……”

“我知道。”姑射轻轻掠开他的白发,“你睡吧,我给你弹琴。”

入耳这句熟悉的话,容隐笑了,但是却微微皱眉,“你的……琴呢……”

姑射话说出了口,才记起乌木琴已经被她砸了,呆了一呆,才笑道,“我忘了,碎啦,被我砸碎了。”她说这话,情不自禁地看了圣香一眼。

圣香吓了一跳,“你看我干什么?我只会救人,不会救琴。琴是你自己要砸的,关我什么事?你不要以为容容可以起死回生,连你那乌木琴也要我帮你起死回生?我又不是裱糊匠!”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一闪而去。

“我只不过想说,很感激他救了你,也救了我,”姑射看着容隐的眼睛,柔声道,“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容隐只是笑笑,“你的琴……我可以……帮你刻一个新的……”他低声道,“梅岭……有上好的梧桐木……我每次路过那里,都在想,哪一天我可以帮你做一个新琴——就像——当年一样——”

姑射盈盈一笑,“你一直记挂着我,虽然脸上无情,但是心里从来忘记。”她低下头,缓缓地把自己的香唇靠近了容隐的唇线……

当年,她的第一具瑶琴被强敌震碎,乌木琴,是容隐帮她新制的——多年以来的梦想,居然,可以重现——

苍天,你真是太厚待我们了,我很感激!很感激!

※ ※ ※

茶烟袅袅。

姑射在煮茶,容隐恢复得很慢,他自己也很奇怪,他的武功并没有失去,但是身体恢复得很慢,精神也很差,很容易不知不觉就沉睡过去。

姑射心里很担忧,但是脸上她从来不显得忧郁,对着容隐,她一直笑颜灿烂。

也许,人死之后复生,和受伤之后休养是不同的。她心里盘算,要去祭神坛见一见降灵,她不知道要怎么见,但是,她要去,她要去问清楚,要如何做才能使容隐恢复之前的健康?如此下去,他会连为她新做一个新琴的能力都没有,骄傲的容隐,他能接受吗?

在她煮茶的时候,容隐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伸手支起额头,“我又睡着了?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姑射尽量不显现她的忧心,笑道:“说到,什么时候尝尝建安名茶青凤髓。”

容隐笑了笑,“嗯,湖州的顾渚紫笋也不错。”

姑射一边扇火,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容容,你是怎么认识降灵的?为什么我都看不见他?”

容隐皱眉,“怎么你也跟着圣香胡闹?”

姑射这才发现,她居然跟着圣香叫“容容”,俏脸一红,她忍不住好笑,“可是这名字实在很顺口,呵呵!你会在乎吗?”她衣袖一拂,把沸水倒进茶壶,“圣香实在很好玩呢!”

“对圣香——”容隐目中光华一闪,显露出锐气,“我一直有四个字的评价。”

“深不可测?”姑射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容隐面前,嫣然一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会认识降灵这种奇怪的东西,一定是圣香在一边胡闹。”

容隐点头,“深不可测,四权五圣,谁都深不可测,如果看见圣香胡闹而轻视了他,那就是愚蠢了。”

“燕王爷轻视了你,所以他就付出了代价。”姑射轻笑,“我真想好好认识你的朋友,如果都上江湖闯荡,真不知道那些顽固僵硬的武林名宿们,会有多么惊讶!”她浅呷了一口茶,“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降灵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容隐淡淡地道:“事情其实很荒唐,圣香是赵丞相的儿子,但是你也知道,他从小就是那副样子,仗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到处胡闹。有一天,丞相实在气不过,把他关在书房里,要他读书。”他也忍不住微笑,“结果圣香书是看了,看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书,什么占卜算卦的,什么稗官野史,正经书全不看!把丞相气了个半死。第二天,圣香就带着本古书,跑到祭神坛去念咒招魂。”

“念咒招魂?”站射真是佩服,这样的事情他也做得出来?“他相信那些书上写的是真的?”她也见过不少古书上有遗留的符号咒语,但是从来不当一回事,圣香居然信了?

“他说试试看,”容隐好笑,“他其实也不信的,你没看见,降灵出来的时候,把圣香吓得心病发作,差一点送了命。”

“圣香有宿疾?”姑射讶然,看不出他精力十足活蹦乱跳,居然身上带病?

容隐点头,“他先天不足,据说心肺之间,缺少了一些什么。”

姑射惊讶过后,笑道,“那他还这么胡闹?”原来要见降灵是要念咒的?这个她可从来没想过,“怪不得丞相虽然生气,却还是纵容他。”

“那时候圣香才十六岁,”容隐笑笑,“我还没有做官,岐阳刚刚来到开封,聿修连《大宋刑统》都还不会背,我们还很年轻,圣香说要招鬼,我们全部都去了,其实包括圣香在内,我们谁也不信。”

“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是不是?”姑射温柔地道:“比你日后在朝廷中的生活要快乐得多。”

容隐淡淡一笑,“但是现在,除了聿修,我们都离开了,如果最后连聿修都离开,我们的日子,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简单快乐。”

姑射心中怜惜,他为官的几年费尽了他所有的心力。握住他的手,她一定要他过得像从前一样快乐、一样健康,“你们全都去看圣香招魂?然后呢?”

容隐无奈地道:“然后圣香就拿着那本破书念咒,念了好几次,降灵就突然从祭神坛下面冒了上来。”他回想着当年的情景,忍不住好笑,“圣香吓得脸色苍白,差一点没昏了过去,岐阳跑过去急救,聿修那时候走神,他根本就不信圣香胡说,他也没看前面,降灵一出来,就对着我。”

“你不害怕?”姑射好奇,“圣香说降灵很恐怖,”她学着圣香做吊死鬼状,吐出舌头,“他说是这样的。”

容隐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中无限怜爱,却不知要如何表达,他真的爱煞了这个女子,无论他曾经多么不想爱,多么不情愿,但现在,他很快乐,非常快乐。“圣香的话你也信?”他笑道,“他在吓唬你,降灵怎么可怕了?”他现在回忆起当年,心情非常愉快,而让他有心可以去回想追忆的,是眼前的她。这些事,他只会说给她一个人听,他的快乐,也只会给她一个人分享。“降灵是很——”他考虑了一下用词,“很漂亮的。”

姑射一怔,睁大眼睛,她没听过,有人会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鬼,而且这两个字居然是从容隐嘴里说出来的?容隐是不会开玩笑的人!“很漂亮?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当然是男子,”容隐扬了扬眉,“圣香只是看见一团白白的东西飞了上来,直觉有鬼才会吓昏,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降灵让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活人,但是他很漂亮,也不会令人害怕。”

“这样就看见了?念一念咒,就看见降灵?他很好说话吗?”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话。

容隐播了摇头,“我只知道圣香那时候念的是迎神曲,很普通的符咒;至于降灵好不好说话,和他说了话会怎么样,你要去问圣香,我其实并不知道。”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对这些东西素来是不好奇的,对于降灵,我也就看过那么一次,那一次圣香病发,我们要立刻送他回家休养,哪里有心情去和鬼魂说话?”

真是容隐的性格!姑射苦笑,看来,容隐真的是不清楚,但是至少她知道了符咒原来是迎神曲。“以后圣香经常去祭神坛?”

容隐沉吟,“以后?以后我很快就做了同知枢密院事,降灵的事我很少关心。”他看了姑射一眼,慢慢地问,“你是想去见降灵吗?”

姑射心里一跳,她居然——在容隐眼里,犹如透明!“我——”她叹了口气,承认,“不错,我想去见降灵,我想问他,为什么你的身体到现在还不好?”她握住容隐的手,“已经三个月了,你是身负武功的人,不可能仍然是这样,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睡着,我都好害怕你永远都不会醒!我不能再看见你死,我会发疯的!”她的手在颤抖,容隐感觉得到。

“降灵是鬼,不是大夫,”容隐凝视着她,“不要去,我会好的,我已经死过一次,现在还可以坐在这里和你在一起,你不应该——就很满足了吗?”他温柔地反捏住姑射的手,“我现在很开心,很满足,那就够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姑射摇头,“我希望你可以更好一点!”

“因为见降灵是很危险的事!”容隐微微变色,声势陡然冷厉起来,“不要去!降灵是怨鬼不是神仙,你明白吗?他不是好人!他是怨鬼,怨灵!是有杀气的!厉鬼一出,势必见血!你知道吗?”

“可是他可以救你!”姑射大声叫道,“他救了你,并没有伤害我们任何一个人啊!”

“那是因为圣香付出了代价!”容隐冷冷地道:“因为降灵当圣香是朋友,你却不是!”

“但是你难道不是降灵的朋友?”姑射冷冷地反问。

“降灵的朋友只有一个,是圣香,圣香为降灵做过许多事,我为降灵做过什么?”容隐冷冷地道:“姑射,不要一厢情愿好不好?容隐——不需要乞怜!我能活了过来,我感激降灵。活了过来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并不需要为了活得更好去求他!他并不欠我,我也不欠他!”

姑射停了下来,心中无限怜惜,“我知道,你很傲气。”她温柔地凝视着容隐的眼睛,“对不起,我给你道歉。”

容隐微略收敛煞气,微微一笑,“我没有生气。”

姑射嘴巴上道歉,但是心里却没有打消要去见降灵的打算。降灵是鬼,只有他才最清楚,为什么容隐死而复生会这样?虽然容隐警告她降灵很危险,但是姑射并不在乎,她这么多年江湖闯荡,如果怕危险,岂不是笑掉了大把人的牙齿?

她是姑射,她往往就是想做就做的。

夜里,在容隐睡着的时候,她悄悄地去祭神坛“见鬼”。

※ ※ ※

皇城三十里

祭神坛

这里树木众多,枝高叶茂,夜里鬼影幢幢,月光根本不能穿过树林,一片漆黑。

只有在祭神坛的最中心,因为那是个高高的石台,草木不生,所以才有月光照在那里。

姑射凝视着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照在祭神坛中心的月光特别明亮,像冰晶一样。

这样的地方,如果说有鬼,那还真不稀奇。姑射心里淡淡的自嘲,环目四顾,她低声叫道,“降灵!降灵!你在吗?”

等了一会儿,寂然无声。

姑射无可奈何,只好轻声念《迎神曲》,“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

享灵有秩,奉乐以迎。“

容隐缓缓的睁开眼睛,“姑射?”他经常突然睡去,过了很久都不会清醒,这一次,却无缘无故突然醒了,坐起来,“姑射?”

无人回答。

他悚然一惊!她不会——不听劝告,跑去祭神坛找降灵了?

天啊!他还依稀记得,圣香第一次和降灵说话回来,那一身的血迹!降灵——是怨灵!他是会攻击人的!姑射她毫不知情,她以为,降灵是好人吗?

姑射!容隐咬牙,她真是——太过我行我素,完全不听劝告!他已经告诉她,去见降灵是很危险的!她居然还去!真是——不知死活!扶着墙走了几步,他心里清楚,其实,无论有多么危险,就算让她看见了圣香当年的惨状,她还是会去的!为了他,她根本就什么也不在乎!

该死的!他要去救人!容隐提一口气,他的身体太过衰弱,但是武功尚在,一提真气,他不管自己的身体受不受得了,穿门而去。

“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

姑射念到了第三遍,突然一股寒气冒上来,不,不是寒气,是鬼气!她见过多少血肉模糊的大场面,没有一次让她感觉到寒毛直立,但这一次,她知道了什么叫“恐惧”!如果不是为了容隐,她一定掉头就跑,连从神坛下面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她都不想看!容隐当真说得太轻描淡写了,见鬼——哪里是那么好笑轻松的事情?

怪不得圣香会吓昏,容隐会说降灵“很漂亮”是他胆子大,他居然敢看降灵的脸!

一个东西从神坛下面冒了出来,白白的。

姑射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她不是勇敢,她是怕自己不用力睁眼,就会闭上眼睛不敢看!

等那个白白的东西完全冒了出来,姑射惊奇地看着他,突然就像所有的恐惧都“砰”的一声落了地,消失了,容隐说的一点也没错,降灵,是一个很漂亮的东西。

他是半透明的,不知道是他在发光,还是月亮在发光,总之,有一圈光晕环绕着他。他的容貌很漂亮,根本就没有什么“青面獠牙”还是“血流三尺”,眼和眉都很乌黑,很有灵气。他只是透着很浓郁的鬼气,身上的——大概是衣服?是一块白色的麻布,没有任何样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穿在身上的,总之,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还能在风里飘。

“降灵?”姑射惊异地说出了两个字,突然眼前白光一闪,有个尖锐的东西咬在她的颈项上。

“啊——”

容隐“砰”的一声推开了丞相府的大门,丞相府的人一见到容隐,尖叫——声,“天啊!容大人的鬼魂!”吓得落荒而逃!

“圣香——”容隐跌坐在地上,他力尽于此,“咳咳!圣香——姑射……”

圣香八成从床上被叫起来,衣冠不整地出来,还睡眼朦胧,“干什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我家里来踢馆啊?”

“姑射……降灵……”容隐八辈子脸色没有这么难看过,圣香打赌,他死掉的时候脸色都没这么难看,“姑射去神坛找降灵……”

“什么?”圣香快手快脚的穿衣服,大叫,“她跑到那里去千什么?她要找死啊?”

“她是为了我,她做什么都为了我。”容隐一试再试,就是站不起来,咬牙,“如果不是我走不到祭神坛,我绝不会来求你!她找降灵是为了我,她如果死了,我不是说假的,我会挖开祭神坛的石头,把降灵的骨头一把火烧成灰!我会追到阴曹地府去找他算账!”

容隐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激烈的话。圣香听呆了,这是冷冷淡淡喜怒不行于色的容隐?他现在就像吃了一千吨炸药,什么理智啊,冷静啊,全没了!

“你发什么呆?”容隐用尽全力一拳打在圣香肚子上,“你还不去?”

哇——圣香不可置信地捂着肚子哎哟,容容居然打人?他居然打人?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旁边还有两只大象在飞。他穿好衣服,脸上的表情才转变回来,嘻嘻一笑,“容容,为了大宋死,为了姑射打人!对你来说,是哪一个更困难一点?哈哈!”他扶起容隐,一边悄悄地道:“我看要你殴打同僚比要你死困难多了,嘻嘻!”

如果不是还要圣香帮忙救人,容隐相信,他不仅会殴打同僚,他说不定还会动手杀人!

姑射跌坐在祭神坛上,她一手捂着被降灵一口咬出来的伤口,“我已经给你鲜血了,你现在可以和我说话了吧?”

降灵半透明的身躯得到鲜血之后渐渐变得实在起来,他似乎很困惑,“你不害怕?”大多数人,在他还没有现身之前就吓破胆了,这个俏生生的白衣女子,居然被他吸了血还不害怕?还不逃走?

“刚才当然害怕,现在有什么好怕的?”姑射反问,“你只不过咬我一口,吸一点血,难道你还会咬死我?”她刚才被降灵咬一口的时候,差点没被他吓死,到现在的脸色苍白。

降灵坐在她身边,感兴趣地看着她,“我认得你,你是屋子里的那个女人。”

姑射笑了,“你还记得我?”这个鬼也不是很难说话,只是见面的时候,确实有点吓人。

“记得,你是他的女人。”降灵回答。

“我很感激你救了他。”姑射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微笑道,“真是谢谢你。”

降灵似乎有些无所谓,“啊,我救他,圣香给了我十滴血。”

姑射一呆,十滴血?她不禁有些尴尬,看起来,这个鬼很单纯,为了十淌血就可以救人?她不想“骗鬼”,这个鬼如此单纯,欺骗他似乎很不公平,但是,为了容隐,她不得不耍些手段,“那你刚才吸的可不止十滴,你是不是也应该帮我一件事?”

降灵想了想,“你说吧。”

“容容他死而复生之后,身体一直很虚弱,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他生前的水平,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姑射问。

降灵更加漫不经心,“啊,因为他是死魂啊,他已经死了,再回到身体里,当然有些不同。他还算好啦,离开身体的时间不算太长,如果换了是离开身体一天之后的鬼,那就——”

“怎么样?”姑射紧张。

“那就会一直睡一直睡,永远也不会醒。”降灵耸耸肩强调,“他还算好了。”

“有没有办法可以弥补?”姑射轻声问,无论如何她已经满足了,能够让他恢复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她也无恨、无悔!

“办法?”降灵皱起眉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正在这时,圣香拖着容隐一掠而来,落在神坛上。他本以为降灵会把姑射吓死,或者咬一个血肉模糊,结果不但没有,居然一个人一只鬼坐着聊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姑射!”容隐冷冷地看着姑射,“我告诉过你不要来的!”他凝视着她颈项上的伤口,淡淡地问,“他咬了你?”

姑射看见他有些心虚,“容容,我只是……”她低下目光,轻轻地道:“只是希望可以弹奏你做的琴。”他现在虚弱得连走路都走不远,以他要强好胜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不在乎呢?

容隐凝视着她,目光很温柔,慢慢地道:“我没有怪你。”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降灵,“是你咬了她一口?”

降灵很单纯,他点了点头,一点也不觉得容隐语气中的杀气。

圣香却知道,这只鬼厉害是厉害,但是惹怒了容隐,莫看容隐现在似乎还有半个人是死人,但是他那活着的半个就足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降灵啊,你还不快走!小心他拆了你的祭神坛!”

降灵却不明白圣香的警告,他很认真地道:“我等一下再走,我在想她问我的那个问题。”

圣香简直要被他气死,“喂喂喂!你哪里是什么一千年的老鬼?你比一岁半的小孩都不如!”

姑射拦着容隐,“他没有伤害我,容容,我不顾你担心这样出来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秋波如水,盈盈看着容隐,“我发誓,下一次绝不让你担心。”

容隐看着她恳切的眼睛,原本心里一股担忧着急的怒气也消去,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下次不要再让我着急了,好不好?”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活下来,只是为了你,你如果出了事,我怎么办?”

姑射微微一笑,“我以后不离开你,好不好?”

容隐点头,他转头看着依然在想的降灵,淡淡地道:“降灵,你我好久不见了。”

降灵心不在焉地点头,“哦。”他还在想姑射问他的问题。

“你虽然心性不恶,但是这样随便伤人,难道你就不怕天遣?”容隐冷冷地问。

降灵这才注意到他,看了他一眼,“我又没有咬死她。”他老大的不高兴,似乎在责怪,等他把姑射咬死了,容隐再来和他生气不迟嘛!咬了一个小口子,又不会死。

容隐冷笑一声,“看来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威胁!”他伸手折了一枝树枝,莫约四尺来长,慢慢地剥去枝桠。

姑射和圣香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要做桃木剑趋鬼?

降灵本来满不在乎,看着容隐折了一枝这么长的树枝,居然有点惧意,往里缩了缩,“你——”

容隐运气于树枝,仿佛要用来做拐杖,往地下一拄。只听“咯”的一声,树枝破石而人,如入豆腐,一瞬间,四尺长的树枝插下了三尺三!

“呀!你——”降灵整个跳了起来,“我答应你就是了,以后不咬人就是了,不咬人就是了!”他的尸骨就在这祭神坛石块中,容隐那一插,如果再插下一分,那就要敲碎他的老骨头了!

姑射惊讶之余又有点好笑,“容容,算啦,”她对着降灵歉然一笑,转过头对着容隐,“人家并没有欺负我。”

容隐放开树枝,他的身体虚弱,这么一插,也已经用尽他全身劲力,额上都是冷汗。

圣香干笑一声,向降灵白了一眼,叫你逃,你又不逃,搞成这样你很开心?笨鬼!

突然降灵对姑射道,“我想出来了,你如果要他恢复如初,有一个办法。”他离容隐远远的,有点怕他,他却不怕姑射,“他身体里的是死魂,缺乏生气,你是活人,当他身体里阴气转盛的时候,你渡一口生气给他,那就行啦!”说完,降灵像一盏熄灭的灯,慢慢地黯淡消失了。

容隐反而怔了一怔,他不知道降灵居然如此单纯,虽然被他威胁,但是答应了姑射的事还是要做到,并且一点也没有因为是有利于他的,就不尽心尽力。看着他消失,容隐有些歉然,降灵虽然是千年厉鬼,却比大多数人都可爱一些。

“唉——”圣香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叫人出来抓鬼,吵得我家叮叮咚咚,现在鬼也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们两个在这慢慢地研究怎么渡气好了,我就不打搅了。”

姑射俏脸一红,悄声问:“你很累吗?”

容隐想到“渡气”,居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姑射轻轻一笑,把她的香唇迎上容隐的脸——

过了一会儿,容隐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他推开姑射,低声道,“可以了——”

姑射悄声问:“这样,算是你亲我吗?”

容隐看着她的眼睛,只是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