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何乃太多情(1)

晨,朝霞满天。

林中雾气缭绕,朦胧飘渺,不似人间。

一个人影昂然绰立在林中,身形被雾气所染,飘飘若仙。

落叶的沙沙声响,另一个黑衣的人如同飞鸟急掠进了林中,到了离那人二十步远的地方,猛然煞住脚步。

来者轻轻击掌道:“五月天山雪。”

那人却只简简单单的说道:“是我!”声音中的威严扑面而来。

来者心里一寒,躬身无言。

“亲眼见到他了?”那人淡淡的问道。

“见到了,确实无误。”

“他的武功如何?”

“更胜昔日,龙虎交汇,阴阳自转,恐怕已经到了先天之境界。”

“可有破绽?”

“没有!”

“他的人又如何?”

“一如当年,还是多情……”

默然良久,那人叹道:“好大一个破绽!”

“若求克敌至胜且又全身而退,唯有以此破绽破他,你们毕竟是亲兄弟。”来者道。“知道了,去吧!”那人轻轻挥袖。来者一抱拳,消失在雾中。

那人独自立在林中。

朝阳射破雾气,那人觉得有些耀眼,挥袖遮挡着眼睛喃喃道:“时光如电,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年那样,你却依旧多情。何乃太多情?我劝你,你总是不听……”

悠悠的叹息间,那人也消失在雾气里,只留下雾气和雾气间缕缕如金线的朝阳。

夜,天高,风如刀。

钱塘江畔月明楼,翡翠杯,葡萄酒,一夜胡姬舞如狂。

宽大的楠木胡床上,谢无畏一手执着青翠欲滴的翡翠九龙杯,一手搂着玉人纤纤的腰肢。玉人柔软的身子整个贴在他身上,亲昵的在他耳边说话。柔言软语中,他只是大笑,玉人羞红了脸,一双粉拳使劲打在他的胸口上,谢无畏笑得就更欢了。他正看着面前绝色佳人无双的胡旋舞,那身胡装上缀着数以百计的金珠,每一举手投足都带起道道流光飞舞。流光间,佳人皓白的腕,柔软的腰,纤纤的足,都如春风里的柳绦,一颤,一颤,又一颤,而后旋身一转,眼前已是她柔柔的眼波。一支艳舞,舞者竟舞出了如许深情!

月沙会一代枭雄谢无畏,一个武功绝世的无羁浪子。谢无畏在江湖上是以他那一柄昆吾割玉刀成名,在酒楼青苑中却因为风流多情而惹人瞩目。那等文采气派,难怪他怀中的美人和帐下的舞娘都不由的情意绵绵了。

谢无畏的眼睛在舞娘的秋波下越来越柔和,柔和得朦胧起来。只有在偶尔看向角落里的那个人时,他的眼睛才会变得锐利,锐利得就象他腰间的刀。

青衫古剑一壶酒。

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桌上黝黑的剑鞘中那柄古剑,炉上烫着的一壶女儿红。除此之外,谢青弦一无所有。

月明楼的顶楼截然分作两半,谢无畏的一半挂织锦帷幕,铺波斯地毯,有数十乐工丝竹齐鸣,更有佳人巧笑嫣然,是一派无边的风情。而谢青弦的这一半寂静得吓人,只有灰蒙蒙的十几张桌子,数十把椅子,黑暗里还隐隐的有老鼠跑来跑去。小炉里的红红的炭火照着他清瘦的脸,谢青弦的目光谁也看不清。他静静的注视着火炉里的一壶女儿红,似乎这里除了他一个人什么也没有。

青衫独剑谢青弦,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可是你随便问一个江湖少年谁是他最敬仰的大侠,那么答案十有八九都是——谢青弦。谢青弦穷得什么都没有,他不得已的时候甚至要卖字画糊口。可是他有一身侠气,他那样一身侠气谁都没有。

无论什么人,只要你为非作歹又不巧让谢青弦给碰上了,那么谢青弦即使食不果腹也要追杀你,直到天涯海角。

每到一个地方,即使只住一夜,谢无畏也要派人把住处装饰得和王府一样。可是谢青弦没有钱,不但是没钱象谢无畏那样装饰,他甚至经常要和拉大车的车夫们一起挤在肮脏的柴房里。甚至桌上这一壶好酒都是别人替他买的——他买不起。

帮他买酒的人就坐在另一个角落的黑暗里——江南白道七家的掌门。

昔日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白道七家山水盟已经沦落为丧家之犬,一切都是因为月沙会。月沙会的大龙头谢无畏无疑是个枭雄,江湖上的你争我斗在谢无畏的手中发挥到了极致。顺者昌,逆者亡,黑道第一大门派月沙会为了吞并一个门派,抢夺一片地盘绝不在意血流成河。在江南的地面上,如果你冒犯了月沙会,最好的办法不是逃跑,而是自尽,千万不要等到月沙会动手,等到他们动手,你将会看见你全家老小一个个的被杀死在你面前,最后一个才会轮到你。月沙会就是这样杀人立威,人命在谢无畏的眼里不足道,他眼里只有诺大一片江湖,人不过和蝼蚁一样。

而山水盟不肯屈服,所以他们到了这步田地,现在七家中月沙能杀的人要么是风烛残年的老者,要么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死了。七家的盟主苏州小山主人朱长燕终于狠下心,带领其他六家掌门到月沙会请死,只求月沙会饶过七家中无辜的老少。谢无畏笑着拒绝了,谢无畏说:“我不杀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家人。你们回去整顿人手再来报仇。”在谢无畏的冷笑中,七家掌门走出了月沙会。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实在太天真了,他们已经没有本钱和月沙会谈条件,而把七派杀得鸡犬不留正是月沙会又一个杀人立威的好时机。朱长燕只有一个办法,他集中了七派所有的金银珠宝,在江湖上传下武林帖,乞望能有高手愿意为七家主持公道,和谢无畏一战。谢无畏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边不慌不忙的派遣人手把七派剩下的人赶尽杀绝。他绝不相信天下还有什么人敢于无视月沙会的实力而帮助山水盟。果然,整整三个月,没有一个人敢应山水盟的武林帖。连原来和山水盟交情极深的几个门派也不闻不问,几个掌门人居然结伴出外游山玩水了。患难中两肋插刀的交情薄得连纸都不如。

就在谢无畏已经决心一鼓作气把山水盟连根拔起的时候,一个人,一袭青衣一口剑,把一张草草写就的帖子送到了月沙会。

没有人知道那张帖子到底写了些什么,当谢无畏拿到那张帖子后,他只看了一眼,就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在大厅上一动不动的站了整整一天。

之后的几天,他常常呆坐在灯下,静静的看那张帖子,手指贴在帖子上慢慢的划,去勾勒那几个瘦硬的字。然后一个人酩酊大醉。

接到帖子后的第二天,江湖上已经传出了消息——八月十五,钱塘江畔月明楼,谢青弦约战谢无畏。

当世侠名第一的大侠和黑道第一大派的掌门终于走到了一起。

朱长燕他们并没有见到谢青弦,他们甚至不认识谢青弦。他们只能来到月明楼,想看看救他们的人。月沙会的人早在楼下把月明楼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有多少江湖客被挡在二百丈外。可是谢无畏说:“让他们进来,他们应该见见那个人。”

于是朱长燕终于能见到谢青弦。看见那个抱着剑从街东口缓缓走来的人,他们冲上前去就要跪倒在地,谢青弦的衣袖一拂,他们都没能跪下去。谢青弦抬起眼睛看看朱长燕,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擦肩而过上了月明楼。谢青弦看着朱长燕的时候,那对忧郁而疲惫的眸子似乎看穿了他,而朱长燕在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到底,朱长燕的心里一冷,什么都说不出来。谢青弦没有收他们带来的珠宝。“如果要谢我,请帮我买一壶好酒,我的钱不够了。”谢青弦从打了补丁的衣袖里摸出极小的一块碎银子,微微摇了摇头。

朱长燕请月明楼的掌柜搬出了最好的酒,可是和谢无畏的美酒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已经很好了,”谢青弦淡淡的说,把手里那块碎银子放在朱长燕手心里,“这次来不是为你们,是为我自己,不该让你们掏钱。我不喜欢欠人欠得太多。”

摸着那块银子,上面尤然带着谢青弦的体温,朱长燕茫然的看着谢青弦,谢青弦静静的看着火炉上的女儿红。他只是看,一口都没有喝。

火光在他眼睛里缓缓的跳动。

胡姬的胡旋已经舞了一个时辰,谢无畏人已醉。他看着胡姬如玉的腰肢上凝出一粒粒晶亮的汗珠,仿佛痴了,怀中的玉人嗔怪的看着他,他也不理。他忽然挥手,丝竹声骤然停息,胡姬一惊,急忙旋身跪倒在地。谢无畏对她轻轻的摆手,叫她不要害怕。然后指着窗边吹笛的胡人少年道:“鬈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你吹得好,有思乡之意,莫非是离乡日久,怀念家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