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君临

宛州,下唐国,南淮城外。

翼天瞻站在漫天星光下,仰望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叠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从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动。他的身体被那股寒冷刺激得紧张起来,肩胛后强劲的肌肉虬结如老树的盘根,血液在皮肤下加速奔流,体表变得灼热。初涉这条山溪的时候他觉得冻得发抖,但是他忍住了,现在他已经觉得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么了。

他对自己依旧强壮的身体非常满意,在他这个年纪上,绝大多数羽人老者只有扶着拐杖喘息。

他半跪下去,向着遥远的星空低声诉说。他是个羽人,尽管是个叛徒,可有的时候,他依然相信在高远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还有他那些已经离去了很多年的朋友们。钢铁的号角已经被吹响,战争再度开始,他现在需要那些朋友们的庇佑。

他霍然起身,流水从他浑身肌肉的每一条缝隙中滑落。

“羽然,躲在石头后面,不准探头!”他大声喊。

“知道啦知道啦!”岩石后面传来女孩子不耐烦的声音,“爷爷你已经是老头子啦,别人才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呢!”

翼天瞻失笑,缓步离开溪水。他擦干了身体,穿上一件贴身的白布长袍,长袍的式样特别,背后留出的巨大开口露出了他强悍的背肌,看起来倒像是贵族仕女那些妖娆华贵的礼服式样。岩石上已经排开了整套的铠甲,它是墨绿色的,有着变化复杂的藤蔓装饰,以暗色的金线装饰它的边缘,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可是拿起它的人会发现它是如此的轻盈,很难说出是什么样的材质,却坚韧异常。翼天瞻抚摸着一件肩甲,抚摸着上面的刀痕,他嘴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这副甲胄还是全新的,他穿着它从巨大的树屋里走出来,看到的人无不惊讶得张大了嘴。

那时候他的白发如银子,映着日光有华贵的金色,所以那个制作甲胄的女人说这件甲胄要是墨绿色的,这样在金色的光晕里,它该是何等的美丽。而现在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的白发也已经黯淡。

他收回了思绪,把一件件的甲胄依次穿上,再以结实的小牛皮带子固定。过了这么多年这副甲胄依然完美地贴合他的身体,看样子他并未驼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赘肉,他依然强悍——

依然可以作战!

翼天瞻套上了他家传的臂甲,这件盔甲似乎也预感到了战斗的来临而温暖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轻握翼天瞻的右臂。他以套着铠甲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枪,抓得紧紧的。

他想说一声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个叫作姬扬的男人一样,握住武器的瞬间会得意地骂一句脏话。

是的!真好!真他妈的太好了!让那些早就该去死的东西知道,我还活着!

他走向岩石后面,一把将那个把头埋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孩抱了起来,女孩噘着嘴,嘴唇微微地弯曲,像是美好的花瓣。她一脸的不高兴,怒生生地看着翼天瞻。

“脸色那么难看,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啊。”翼天瞻笑。

“爷爷不管我!”羽然把脸儿扭到一边不理他。

“怎么不管你了?”翼天瞻的笑容有点苦。

“爷爷要出远门,”羽然把脑袋转回来拉着他胸口的衣服,“爷爷不要去吧,水牛和阿苏勒都出去了,爷爷也出远门,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翼天瞻。

“水牛是谁?”翼天瞻愣了一下。

“姬野呗。”羽然说。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么捣蛋……”翼天瞻说到这里不说了,因为他看见羽然又把头犟犟地拧到一边去,不理他了。

“给你买了礼物,看不看?”翼天瞻只好拿出了杀手锏。

“什么礼物啊?”已经不小了的小姑娘又把头转了回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对礼物始终充满了好奇和期待。这对她的诱惑好比说书先生对于姬野似的,她自己也明白,可是改不了。

翼天瞻套着手甲的掌心中,托着一枚琥珀色的小狮子,它像是活的一样,却正在酣睡,身体蜷成一个圆润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长长的鬃毛刻画得极细致,却让这些鬃毛遮盖了狮子的四只脚,这样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啊啊啊,好像一条小狗啊!”羽然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她兴高采烈地抓过了小狮子。

翼天瞻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女孩儿喜欢这件小玩意儿,那么他就比较好脱身一些。这件东西价值不菲,一个没有薪俸的天驱宗主毫无疑问是买不起的,幸亏息衍慷慨地对自己的掌簿说:“翼先生用钱,几百金铢,不必问我。”

“羽然乖,爷爷要离家几天,也许很快就回来了。”翼天瞻摸摸她的头发。

“爷爷不管我,”羽然还是这么说,却已经不生气了,认真地摆弄着小狮子,“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只要十天,也许半个月。其实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因为外面最近有很多事情发生,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不过……你自己会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对不对?”

“藏好有什么难的?”羽然把小狮子举向月亮,让月光穿透它晶莹的材质,“我要是藏起来,水牛和阿苏勒两个翻遍南淮城都找不到我!”

“那就好,不过可要说到做到,”翼天瞻笑,“别的我都为你安排好了,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千万记住。就是无论有什么人问起你的神使文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诉他。带你离开宁州那天,我就想过对你而言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记你的父亲母亲和在宁州的一切,你现在是个普通的东陆女孩儿,你住在下唐国的南淮城里,你的名字叫羽然。”他换了郑重的腔调,“羽然,你答应我。”

羽然用力点了点头。

翼天瞻笑,把她放到地上,凑过去问:“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

“羽然!”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神使文的名字么?”翼天瞻又问。

“没有!我叫羽然!”

“可爱的小姑娘,你的羽族名字叫萨西摩尔么?”翼天瞻第三次问。

“没听过,我就叫羽然!”羽然咯咯地笑着,扑上去搂着翼天瞻的脖子。她已经不矮了,可是还可以吊在翼天瞻的脖子上晃来晃去。

翼天瞻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的笑声混合在一处,此外只有溪水顾自流淌的声音。

“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女儿。”翼天瞻抱紧女孩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用脸贴着她软软的面颊,感觉到女孩儿因为开心而脸蛋微微发烫。

“爷爷,你有女儿么?”羽然忽地问。

翼天瞻怔了一下,松开她,点了点头:“有啊,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羽然也愣了:“她是怎么死的?”

“老死的。”翼天瞻说。

“那你真的很老啊!”羽然皱皱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儿,我不是很吃亏么?”

翼天瞻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他再次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可你长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妈妈。”

他忽然放开羽然:“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太宠你了?你这样下去要变成一个没法管的小公主了。”

“你是我爷爷,为什么不宠我?”羽然反问。

“对于教育孩子我确实不行,差得太远了。”翼天瞻遗憾地摇摇头。

胤成帝三年,十月六日,夜。

北大营的兵舍外,白毅的亲兵持刀而立,刀出鞘,在月光下色如银。几名有事求见的军官都被拦在外面,没有人敢申辩什么,只能并排站在那里候着。亲兵们就站在他们对面,冷冷地盯着他们一举一动。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中一股不寻常的紧张。

兵舍中,息衍和白毅在桌子的两侧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灯火。

“你可以开始了,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白毅看着息衍的眼睛,“今天在这里说的任何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息衍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拉开一缝,向外面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是封闭如铁桶,你的手下比我的手下精悍。”

“你精于斥候战术,诡道用得太多,治军就很难严正。”白毅比了个手势,“开始吧,我知道你有一些克敌的策略,靠你自己的力量未必能完成,那就说出来。”

“首先做一件事,把外面那些铁桶一样的防御都撤掉。”息衍回到桌边坐下。

“为什么?”白毅问。

“因为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这件事情涉及了两个组织也许长达数千年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已经有至少数百万人死去。而这个斗争还在继续,在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方取得过长期的优势,也没有任何一方试图放弃。”

“我现在很想知道。”白毅点头。

“但是在数千年里,天驱和辰月事实上都竭尽所能地掩盖这个秘密的核心。这两个组织唯有在这件事上是同心协力的。通常洞悉这个秘密的人,要么是一个高阶的辰月教徒,要么是一个天驱领袖,要么他就得被除去。甚至天驱也曾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而杀人,虽然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不光彩的历史,但是不得不承认。”息衍直视白毅的眼睛,“告诉你是有很特殊的原因,而你不可能踏入天驱的阵营,这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外面那些耳朵听到一丝一毫,有些事情传播出去,会引发可怕的骚乱。”

白毅沉默了片刻:“好,按你所说办。”

“所有人,退开!退至一千步外!任何人不要打搅我们。”白毅对着兵舍外喝令。

没有回答,却有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远去。转眼间精锐的亲兵们就都撤离了这间兵舍,周围静得有些空虚。

息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故事可以开始了,从太古鸿蒙的时候,所以我们最好熄灭灯火。”

他以手捻灭了灯火,兵舍里彻底暗了下去,这间兵舍没有窗户,只有顶棚的木板之间稀疏的缝隙里投下了几点星光照亮。

息衍靠在椅背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声音却变得低沉肃穆:“白毅,人是渴望和平的种族,还是渴望战争的种族?”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很难说。这太复杂,很多人渴望和平,但是每朝每代都有人试图开疆拓土。”

“是,很难说明白,但是有人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听说过古伦俄这个名字么?”

“他曾是帝朝的国师,也是后来的叛逆,所以从那以后,辰月就像天驱一样被皇室排斥。”白毅说。

“古伦俄虽然是个可怕的人,却是辰月历史上最好打交道的大教宗之一。他非常期待把辰月对于世界的看法和当权者共享,所以他带着信徒踏进了天启城,他失败了,但他整理了辰月数千年来的文献经典,从而产生了一个成文的理论。这个理论说明了辰月为何要不断地挑起战争,充当藏在幕后的阴影。”

“有意思。”白毅说,“一个哲人么?”

“辰月的秘术大师们掌握了太大的力量,他们对上呼应星辰,对下召唤死者,掌握阳火凛冰和风暴的力量,可以凭借精神切断金属。这些人和普通人不同,他们毕生都在思考世界的终极意义,但是他们不在乎人本身,他们也不在乎夸父河洛或者羽人,生物在他们看来是一帮不开化的、渺小的东西,活着或者死去,根本不重要。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我们生出来就是要死的,就像一头牛生下来被喂养着,是为了杀了吃肉,没什么奇怪。至于牛死亡的痛苦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痛苦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机制,因为有了痛感,所以生物会避开伤害保护自己,这是一件好事,一种很有用的机制。但是那也只是一种机制,在神的视野里,痛苦是一件微末的事,生存也是,希望也还是。”

“可他们自己也是生物。”

“所以一名辰月教徒最终的渴望是能够超脱他们凡俗的肉体,他们毕生都追求用神的眼睛去观察世界。”息衍冷笑,“他们不爱世人,也不爱自己,他们只爱这个世界终极的力量和意义。”

“这种东西……存在么?”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天驱。但是你要说辰月教徒的心里没有爱,却也不完全对。他们对于单个的个体完全不在意,但是他们在乎所有种族的生存和发展,因为九州诸族是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是世界力量循环的根源,世界就像是河道,诸族是河道中的流水,没有水,那么力量无从循环,河流就死了。辰月教徒们太爱这个世界了,所以连带着他们也爱诸族。不过是所谓的‘大爱’。”

“大爱?”白毅问。

“就是以神的身份去爱。所以辰月的大师们眼里,他们是来拯救我们的,但是他们和我们没有平等可言,我们也无从祈求什么。他们可以消灭任何人,只要他们觉得这是对世界的未来有利的。换而言之,他们在效忠于神,代替神去主宰,他们是神从凡俗的世人中选择出来的使者。”

“很好,越来越像疯子了。”

“历史上一度辰月的大师们也非常迷惘。他们看到了世界的征战,势力的此消彼涨,野心家们代代相传的热血。大师们觉得诸族的心中对于战争和权力的渴望把世界弄得混乱不堪,这是堕落的,肮脏的。大师们因为想不明白在他们所爱的世界中为何有如此多的纷争和杀戮而愁苦万分,所以他们向神祈求答案。他们自信获得了神启。”

“幻觉么?”

“也许,”息衍微笑,“不过辰月大师们自信自己接近了世界终极的意义。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战争,是因为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就是作为战场的!”

“作为……战场?”白毅的声音微微一颤。

“是!他们说战争其实是一种力量,一种完美的机制。神用战争的手段来协调世界的发展,神首先用战争从诸族中剔除弱小的、不适合生存的个体,然后神用战争令诸族保持旺盛的活力,因为他们必须应对战争,一刻也不能懈怠。假设战争远离了,人们就会变得懒惰和软弱,他们还活着,但是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开拓的雄心却退步了,这样整个种族就会慢慢地死去。

这就好像放牧一群马,首先要把最弱的马除掉,否则它会影响整个马群的繁衍,其次要挑逗仔公马们决斗,决出来的胜者才是马群的领袖。这样所有的仔公马都会为了领袖的地位而磨炼自己,同时可以选出最优秀的领袖,它拥有和母马们繁衍后代的权力。但是这个领袖是暂时的,为了不断给这个马群带来活力,一次决斗刚刚结束,下一次决斗已经开始酝酿了。”

“那么他们自己,是牧马人么?”

“是,牧马人。所以辰月的大师们把自己看作世界发展的导师。他们整理出这个理论之后欣喜若狂,觉得自己距离世界的终极意义更近了一步。从此他们眼里的战争变得如此的美好,他们只需要去挑逗和协调,当我们看见死伤的时候,他们看见的,却是战争中蕴藏的巨大‘活力’。”

白毅沉默了很久,息衍也不再说话,他在黑暗中擦着火镰,试图点燃他的烟杆,但是他的手微微颤抖,火光不断照亮他的脸,但是他却始终没能成功。

息衍笑了笑,把烟杆扔在桌面上,放弃了。

“初次听到这个理论的时候,我整夜地睡不着,恨不得冲到夜空下去对着天空大声问说是么?是这样么?真的这个就是世界的真实面目?”息衍笑笑,“而今自己说起来,也还能感觉到里面有些可怕的东西。手抖了,真丢脸。”

“是因为你觉得其中有些东西你也曾想到过,甚至你也觉得那是对的,否则你为什么要惊骇?如果真是疯子的逻辑,那么就让他们去疯狂好了。”白毅低声说,“可是辰月的信徒们未必是疯子,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愚蠢。”

“也许。”

“那么天驱呢?天驱的武士们在想什么?天驱不死的传说经过了那么多年,你们一代代前仆后继,为了什么而坚持?挑战神的力量和尊严?抗击神对于世界的掌握?”白毅的目光在黑暗里微微发亮,“或者在高尚的理由背后,你们也是权力的争夺者!”

“天驱没有什么理论支持。”息衍淡淡地说,“或者说,天驱的理论被忘掉了。”

白毅一怔。

“这是事实,虽然多数的天驱武士仅仅知道他们需要守护安宁的世界,可他们没有机会知道,天驱的理论根本不存在。”息衍的声音低沉,“从某种意义上说,宗主们欺骗了他们,虽然宗主们也是迫于无奈。”

“不可能,一个传承了数千年的组织,没有强大的理论和结构,仅仅靠着几个人的热血,是不可能继续的!息衍,你试图掩盖什么么?”白毅低声喝问。

“让一个宗主承认自己的组织其实并无理论的支撑,就像一个盲目的人挥舞武器和强大的敌人作必死的搏斗,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么?”息衍叹了一口气,“这是事实,我们尝试寻找这个答案已有很久。在历代的传说中,我们也有获得神启的机会,将带给我们神启的人,我们称之为——‘启示之君’!”

“启示之君?”白毅问。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他是从太古鸿蒙时代就流传的一个精神,不知何时会在什么人身上复苏。他的苏醒将召唤太古时代最强的武士们,你知道的,我们称之为——‘铁皇’。启示之君将给天驱的追随者们带来一切,包括力量和拯救。”息衍顿了一顿,“可是启示之君,被杀死了!”

“怎么可能?”白毅惊得几乎站起来,“按照你所说,那是几乎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被杀死?”

“没有人能确证,却有各种消息表明,启示之君确实曾经出现,但是他死了。这个精神曾经在古老的时代若干次地给我们这些武神的追随者以昭示,可是七百年来,他一直沉默着不曾出现。直到十九年前!”息衍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早已有人知道了他可能出现,所以他们策动了诸侯对天驱长达三十年的剿灭。无数的天驱武士被捆上刑架,被斩首,被绞杀。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在启示之君觉醒之前杀死他!然而他们没有成功,启示之君还是出现了,这个人,却是一个辰月教徒!”

“没有比这个更荒诞的事了。”白毅低声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必然是苍白的,他听到的事情太不可思议,可是这些出于息衍的嘴里,息衍也许已经不是他患难与共的朋友,可息衍不会欺骗他。他对息衍有这份信任。可是此刻他要相信过去的数十年中帝朝的政策完全被两个神秘的组织所操纵着,无论是战争,或者对于民间力量的压制,其实不过是一些侍奉神明的人在和另一些侍奉不同神明的人在暗处搏杀。

“启示之君声称他得到了神启。他确实有证据证明他就是我们所等待的人,但是我们没有机会和他碰面。那时候九州幸存的天驱精锐都出动去寻找他,可他却在逃亡,他证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已经陷入了连续不断的追杀,有人以重金向天罗山堂的刺客们购买他的头颅,而效忠于诸侯的廷尉们也获得了秘密的指示要杀死这个人。就这么,有些人在试图杀死他,有些人在试图保护他。启示之君一路向着北方逃亡,最后到达了秋叶山城,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他应该是死了,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被杀的,但是他没有能够履行拯救天驱的使命。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是,他死前终于见到了那一代的天驱大宗主。”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代的宗主,名叫幽长吉!”

“可他是你们中的……叛徒!”

“是的,至今幽长吉在天驱中依然被看作叛徒。那时候我们两个还在天启城当金吾卫,也是我们最初得以接触天驱内情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幽长吉十恶不赦,他背叛了天驱的精神,希望以‘绝对的力量’抗击我们最强大的对手,也就是辰月教。宗主们从他身上看出了成为一名暴君的可能,所以他反过来又一次被天驱们诛杀。但是最隐秘的事情是,幽长吉反叛之前,确曾和那个号称启示之君的人见面。至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当时谈了什么,我曾尝试从幽长吉当年留下的资料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幽长吉也异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的文字。”息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是这样了,所以如今的天驱是一些武士组成的、没有目标也不知道去路的组织。它仅仅靠着一腔热血苟延残喘,而辰月的势力暴涨起来,他们似乎准备借助这个时机全面出击,令他们的意志成为唯一的主宰。”

白毅沉思了一刻:“那么,他们对我们的行动,只是其中的一环。他们希望成为这个世界的精神主宰。”

“是,如果和来自瀚州、宁州和雷眼山河洛族的人们聊聊,你会知道打着黑幡的使者已经悄悄地光临了他们的家乡。过去的十几年间,辰月教已经把巨大的势力网安置在整个九州大地上。如今他们是准备收网了。就在殇阳关这里,他们的举动已经正式向我们宣告,一轮新的战争开始。”

“确实是这样,一轮新的战争开始!”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说。

白毅惊得起身。他起身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同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他面对着那扇薄得一拳可以击穿的门,静止仿佛雕塑。

门外说话的人坦然推开了门。那是一个罩在巨大的黑色斗篷里的人,竖起的高领挡住了他的面孔。他高而瘦削,笔直地站在门口仿佛插在那里的一杆长枪。

“天驱武士团宗主,苍溟之鹰。楚卫国白毅将军。两位这就算是认识了,既然大家目前还有共同的目标,也可以先收敛一下敌意,坐下来说话。”息衍慢悠悠地说。

“苍溟之鹰?”白毅的手依然按在剑柄上。

“是我,我是你唯一的援军。”翼天瞻淡淡地回答,“息衍对我发出了带有鹰徽的信,我快马三夜两天才赶到。”

“可你怎么能进城?外面都是丧尸。”

翼天瞻走到桌边,擦着火镰点亮了油灯,他把油灯举高:“年轻人,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一个羽人。”

白毅看见了他一头雪白的长发,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现在不是月相涨满的时候,你可以飞进来……你是……”

“我是一个鹤雪,也是一个天驱,我还曾是一个城邦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古莫,古莫·斯达克。”翼天瞻冷冷地看着白毅,他的眼睛里像是有锋利的倒刺,“不要这样按着剑柄看我,在你以敌意面对我的时候,也请你想清楚,在我看来你也许可以用‘叛徒’二字来形容。”

翼天瞻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天驱的叛徒!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奉行更加严酷的纪律。你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了宗主会足够的理由,去下令,将你格杀!”

白毅沉默而威严的目光撞上了翼天瞻的双眼,仿佛刀剑撞上了一堵墙壁。白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了瞬间,他默默地放开了剑柄。

息衍的微笑化解了两人之间冰封般的沉默:“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吧,天驱也从不可一世的庞大组织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过去的律令不再有效了,前辈。而且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人太年轻。”

“我并非来问罪,”翼天瞻缓缓坐下,忽地嘴角一动,笑了,“只是给年轻人一点警示。”

三个人围桌而坐,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如果知道有客人,我应该准备一些茶水。”白毅打破了沉默。

“你这里多的是血水,而假如你不立刻采取行动,血水会涨起来漫过你的喉咙。”翼天瞻冷冷地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白毅凛然。

“敌人最后的进攻即将开始!”

“什么时候?”

“你曾和天驱擦肩而过,并不真正理解我们的敌人,可我们和辰月之间的战斗已经持续了数千年,我们太了解这些喜欢操纵尸体的秘道大师了。”翼天瞻说,“白毅将军,那些围困你们的丧尸已经在外面站立了多久?”

“将近一个月。”

“它们还没有倒下,可你也知道的,丧尸也像活人一样,血液会慢慢地流动,身体的活力不曾完全消失。它们只是失去了灵魂,受了太重的伤,可是它们的身体被谷玄的力量召唤而醒来了。它们身体里仅存的力量仍在被缓缓地消耗,虽然这要比普通人消耗的速度慢很多。但是你觉得它们会在那里成年累月地等候下去么?”

“它们会失去活力。”

“是的,蛊虫的存在只是代替它们消散的魂魄,就像是艺人操纵着人偶。可这人偶的力量耗尽,就终会倒下。在丧尸中,只有以极其复杂的禁术制造的尸武士可以长久地保持活力,它们甚至可以像活人一样进食。而你的城门外那些东西,它们已近油尽灯枯。当它们倒了下去,离国军团的一万赤旅对你又算什么威胁?你手中仍有数万人可以战斗。”

“所以辰月会在丧尸倒下之前,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

翼天瞻冷笑:“是,辰月意图杀死你们,仅仅围困是不够的。他们需要一次进攻!而且我知道他们进攻的时间。”

“请问,什么时候?”白毅已经按捺不住,他知道机会就在他面前,他放弃了一切的傲气像是学生在老师面前那样急切地请教。

翼天瞻笑笑,仰头望着屋顶,以一种极悠远的声音说:“在看不见的星辰升入天顶的时候,他们的力量将被最大地增强。那时候,对于他们是绝好的机会。”

“谷玄!”白毅明白了。

“孺子可教!”翼天瞻点头,“谷玄的力量之潮即将涨满,就像一张弓被拉到了尽头!即将完全死去的丧尸们会在那时候获得最大的力量,它们身体里渐渐干枯的血液会加速流淌,那时候它们会变得像是发狂的野兽那样,试图杀死任何活着的东西!”

白毅的脸色微微发白:“从开始他们就已经计算了星辰的作用!”

“是这样,以天驱数千年来的经验,我们的敌人太聪明,太有耐心。他们观察你的时候就像是草丛里的蛇,丝毫不动,而他们射向你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你没有退路!”翼天瞻忽地喝问,“这次围堵嬴无翳,你们不是觉得你们已经设下了圈套让嬴无翳钻进去了么?你参与了密谋,可惜你还不是密谋的核心人物,所以你丝毫不知在这个密谋中,真正要被除掉的是你!而不是嬴无翳!谁是幕后的人?!”

白毅猛地起身!他死死盯着翼天瞻,后退一步,浑身透着戒备。

翼天瞻却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灯火。

“我……不能说!”白毅咬着牙。

“不,应该说你不知道。”翼天瞻淡淡地说,“当辰月试图操纵什么人的时候,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都隐藏在重重的幕后,暴露在幕前的卒子随时可以被舍弃。你既然是要被除掉的人,那么你必然不知道。军人的骄傲和强悍在秘道大师们的眼里,不过是孩子斗勇那样可笑。”

翼天瞻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不是逼问你什么,也并非嘲笑你。事实上我和息衍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在真正的幕后人眼里,我们的反击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白毅颓然坐下,低低地喘息。

“不过那又算得什么?”翼天瞻骄傲孤高地冷笑,他凝视灯火,目光中透着狠意,“在没有启示之君的七百年里,我们这些可笑的天驱被神遗忘,可我们不一样无数次地和辰月开战?我们死了很多人,他们也没有占到便宜!以神的力量压制人的反扑,辰月一样没有实现他们的目标!”

“我们……怎么办?”白毅猛地抬起头,双眼熠熠生辉,“现在开诚布公地说吧!我们的杀手锏是什么?”

“我们需要杀一个人。”息衍说。

“谁!”

息衍笑笑:“我不知道是谁在暗地里帮助我们。但是有人以飞鸽送了一封信给我,说这个庞大的秘术仪轨被称为尸藏之阵。而它最大的弱点在于,它既然是个秘法大阵,那么必须有操控它的人,它的阵主,依然在殇阳关内。”

“怎么找到这个人?”

“恐怕很难。”息衍摇了摇头,“他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好比一个意图刺杀你的刺客,但是你说,什么时候刺客必须露面呢?”

“刺杀的瞬间!”白毅毫不迟疑。

“是!就在那个谷玄力量涨满的夜晚,谷玄划过夜空的轨迹将变得最长,这时候,对手会现身在天空下,引诱那支丧尸组成的军队对我们发起进攻!”

息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而后再次睁眼:“那是我们杀死他的唯一机会。”

“所以,我们双方的进攻将在同时开始。”白毅低声说。

“你说对了!”息衍眯起眼睛,骄傲而冷漠地笑了。

这个时候,他真的像是一只奔行在草原上的雄狐。这只狐狸骄傲而强健,它躲避着夜狩者的弓箭,划着极大的弧线奔逃,这时候它忽地停下,回身嘲弄般地眺望乘马夜狩的猎人,似乎要欣赏他的无奈,此时雄狐的眼里,有着月一般的光。

白毅盯着朋友的双眼,沉默着。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息衍,他知道这个懒散放旷的男人身体里流淌着什么样的血。不,那不是血液,而是火焰。白毅可以想象这个男人的血管里是咆哮的火焰在奔行!他的眼神不该总像平日那样,不该是朦胧而和蔼的,不是酒客在小酌之后的醺然眼眸。他是狐狸,狐狸是狡黠的,这往往让人忽略它的凶猛。雄狐像狼一样,有着利齿和爪子。

“你藏得真好。”白毅忽地歪歪嘴角,笑了笑。

“什么?”息衍反而愣了。

“我听说下唐的军人武士都风评你儒雅旷达,所以说你藏得很好。你哪里儒雅旷达了?”

息衍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沉着脸:“难得听你说几句轻松的话,基本还都是嘲笑我的。”

“我们目前能调动的兵士无法击溃那些丧尸,有什么特别的战术么?”白毅问。

“问得好!”息衍笑,指了指翼天瞻,“所以我以宗主的身份调动了苍溟之鹰,他是第五个人。”

“第五个人?”

息衍又指了指白毅:“你是第六个。”

“第六个?”

“君临之阵!”息衍一字一顿,“我们需要再用一次君临之阵!”

白毅脸颊的肌肉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他静坐了一刻,从随身的箭壶里抽出仅存的一支长薪箭。灯光照在上面,箭杆上有银灰色的光芒像是活物般变幻流走,在白毅的手中,它忽然震动着低低地鸣动起来。

“这支箭就要死了。”白毅的手捋过箭杆,像是拍着多年战友的肩膀。

“我看得出来。”息衍点了点头。

“七支长薪箭已经损失了六支,仅存的这支箭也要死了,里面封印的魂力已经非常虚弱,这几天晚上我把耳朵贴近箭囊去听它震动的声音,就像垂死之人的心跳一样若有若无。”白毅把箭递给息衍,“你还能期待它做什么呢?”

息衍接过了箭,以手指拭着它的箭镞,锋利的箭镞多次穿透目标之后,摸起来已经满是细小的锯齿。

白毅接着说:“而且,即便我手中依然有完好无损的七支长薪箭,我也无力把君临之阵的范围扩大。那天晚上我使用君临之阵的时候你已经看见,北大营那么大的范围已经是我和这副弓箭力所能及的极限。”

“这么大不够。”

“你需要它多大?”

息衍指着兵舍土墙上的殇阳关全图:“那么大。”

“覆盖整座殇阳关?”白毅断然摇头,“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我们可以使用法器!”翼天瞻说。

“我们没有随军的秘术师,更没有强大到可以发动君临之阵的法器。”

翼天瞻摇头冷笑:“年轻人,不要谈论你所不熟悉的话题,我是个羽人,这个世上比羽人更理解秘术的种族还没有生出来!法器未必是秘术大师们封印密藏的宝物,就像你发动君临之阵时使用了追翼之弓和长薪之箭,魂印武器本身就是法器。任何法器不过以它蕴含的精神之力呼应星辰,你的箭中封印了魂魄。而法器也可以是活的。”

“活的?”

翼天瞻微微点头,一字一顿:“人,就是最强大的法器!”

“你要用人去取代长薪箭发动君临之阵?”

“是!”翼天瞻说,“当我们有自己无法战胜的敌人时,我们也可以向星辰诸神寻求庇护。还有什么力量比北辰之神赐予武士们的更加威猛强烈的呢?君临之阵召唤的,是北辰之神的力量,辰月教徒们膜拜所有的星辰,可他们畏惧北辰。因为北辰的力量与所有星辰都不同,它是横断一切的,无论金属甲胄还是山峦。它将守护我们。”

“有把握么?”白毅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

“试试看。”息衍漫不经心地笑笑,“但是,这样发动君临之阵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会有牺牲么?”

“这倒未必,不过,”息衍看着白毅,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一跳一跳,“充当法器的人必须向北辰之神的召唤敞开他的内心,他要有足够的勇敢和坚强去接纳武神的降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有的人会因此而失去理智。所以在此之前,这样的星辰之阵仅仅由最核心的天驱武士来发动,我们的人数非常稀缺。所以我们必须征用你,你虽然不是天驱,但是你对那种内心的冲击并不陌生。”

“你说……内心的冲击?”

“初召!”息衍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充当法器的人将会体验初召的感觉,那是武神的力量在进入你的灵魂。这时候那些太古时代的武士国王,那些铁皇,将在你的灵魂深处复生。他们的战马就像践踏你的灵魂那样在你心中驰过,你所最牵挂的,你所最畏惧的,你所最执着的一切,都将以噩梦展现。这是铁皇们对他们追随者的第一次召唤!”

他幽幽地问白毅:“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晚上,在天启的那个小酒馆里,那个人磨剑的时候,你听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息衍微微地笑了。

白毅沉默着,面无表情。

“好。”静了许久,白毅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们,现在我也只有相信你们。但是我们需要七个人,斯达克阁下是第五个,我是第六个,谁是第七个?”

“我们已经有了这个人选,一个新的天驱武士。”息衍和翼天瞻对视了一眼。

“或者说是一个被征用的法器?”白毅冷冷地问,“他知道他将经历的一切么?”

“我想古月衣将军已经完全明白了。”息衍说着起身,第二次拉开了兵舍的门。

晋北军主帅古月衣沉默地站在门外,向着屋里的三个人微微鞠躬。

白毅惊得起身,而后疲惫地坐回了椅子里:“忽然觉得我真是一个可笑的人。”

“息将军问我,我只是觉得我可以不惜代价去做成这件事。”古月衣淡然地回答,“我没有机会想得太多,但我不想我的部下和我一起葬身在这个阴谋里。”

白毅点了点头,似乎忽然间老了许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你们想得都很简单,只有我,是一个矛盾挣扎的人。你们要做什么,我无从阻拦,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把势力渗透进军队内部。你们是一帮人,和辰月一样是疯子,不过没他们疯得那么厉害。”

“两害相权取其轻。”息衍笑着按了按他的肩膀。

翼天瞻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对话,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背着手向外走去。息衍冲白毅微微笑了一下,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们走到门边的时候,背后传来白毅的声音:“一群已经失去了神的庇护的人,不知道该去向哪里,牺牲那么多同伴,疯子一样和另外一群疯子抗争。你们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为的什么么?以人的力量能够击溃神的信徒?听起来你们的热血真是虚弱!连你们自己都会怀疑这一切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挣扎着要逃脱吧?”

翼天瞻忽地站住了。息衍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的面容冷漠。他略略有些担心,这往往是翼天瞻发怒的前奏。他知道这个年迈的天驱宗主并没有一个羽人应有的好脾气。

“年轻人,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不熟悉我的性格。什么命运的棋盘?”翼天瞻转过身,冷漠而高傲地回答,“我不信命的!”

他忽地笑了,笑得有几分粗鲁:“如果我信命,我的命岂不是太糟糕了一点?”

门合上了,白毅一个人坐在桌边。他沉思着,伸手捻灭了灯。

黑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周围真是寂寥,听不见一丝声音,空旷得像是太古的荒原。他在想也许这间屋子外就只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没有灯火,没有人,没有一切。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天夜里那间小小的酒肆给他的感觉差不多。

“二十年前,那个晚上,在天启的那个小酒馆里,那个人磨剑的时候,你听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息衍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

二十年前,磨剑声,酒肆。

他想:“我听到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

那天应该是下着很大的雨,天上地下,无处不是雨水。夜很黑,看不见云,也没有电光和雷声,只有瓢泼的雨不停地下,哗哗的,仿佛永无止境。他坐在天启城的小酒肆里,酒肆里有很多人,酒肆门口那个衣裳湿透的老人在石上磨剑。

雨声,金属在磨石上的摩擦声。

渐渐地世界变得寂寥空旷,酒肆的喧闹声淡去,其他人的存在变得无关紧要。他看着那个老人磨剑,剑在磨石上铮然作响。

大雨瓢泼,雨声中有人在呼吸。

“不,那不是呼吸声。”他想。

也许是有人踩着水来了,也许是骏马鼻腔喷出滚滚热气的声音,也许是甲片,熟铁的甲片,随着骏马的起伏叮当作响。他开始觉得紧张,他想什么东西就要来了!可他站不起来,他移不开视线,他看着那个老人沉默地磨剑,剑身晦暗无光。

“来了!快走!我要走!”他想。

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逃走,小屋外的黑暗活了,有人在大笑,有骏马在呼吸,甲片叮当作响,黑暗里千万化形,汇成海潮。

他无处可逃。

于是那些铁甲铮然的人在他眼前显形了。他们是驰马而来的,来自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他们的甲片起伏,白毅可以看清楚那些甲片上的雨水飞溅。但是他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他们的脸被笼罩在仅有一缝的铁盔中,他们的身体整个被甲胄和黑氅覆盖。他们驰入了酒肆,天知道那小小的门怎能容纳如此多的马和它们背上仿佛巨神的主人。

白毅站起来,那些骏马从他身边驰过。它们的主人拔出了剑。剑看起来如此眼熟,这样制式的剑,刚才在老人的手中被磨砺,而此时已经握在了武士们掌中,泛着刺眼的铁光。铁光汇聚起来,照亮了天空。

白毅仰头,看见了群星,星空缓慢地旋转。天空下已经没有酒肆,没有老人,无数的骏马在驰过,武士们挥舞重剑,这是一片钢铁洪流,白毅就站在这片流水中,像是激流中一块无形的礁石。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人和马如此真实地存在,他们激起的气流如刀割在白毅的脸上。

他们去向天地尽头。

白毅觉得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他已经恐惧过了,战栗过了,心跳急剧如同马蹄,可是没有一种反应能帮他适应那股铁流带来的力量。

那是远古的、浩大的、威严的、纯正的、无视一切的——力量。

白毅泫然而泣,他的眼泪如同决堤,他想要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他只能哭泣,他无力抗拒。

“不!不能想!想什么也已经是无用的了。”白毅喝断了自己的思绪,在心里对自己说,“路在面前了,只有一条,说什么,也只有走下去。”

宁州,古老的森林深处,山崖之巅。

纯铜铸造的穹庐上有一处缺口,星光海潮一样泻入。实在是一个明朗的星夜。

地面也是纯铜铸造的,无数同心的铜环缓慢地转动,铜环上蚀刻了复杂深邃的符号。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不停旋转,被漏壶水滴的力量缓缓驱动,就像一旁巨大的日相仪、月相仪和被星仪围绕的皇极经天仪。数百年来不干涸的山泉水经过复杂的装置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这些标志星空的仪器,每隔数十年才需要根据岁正的位置校正一次。

铜环中央的铜圆径围数尺,静止不动。铜圆里白发的少女端坐着,随手移动着算筹。

铜圆上镶嵌着无数的晶石,有些微微发着亮,有些却是灰暗的,而某些,已经亮得仿佛烛光,只是光芒冷冽。少女收取了算筹,一一检视那些发亮的晶石。

“北辰诸星的力量之弦就要涨满了,根据计算,今后的十几年里,这些武士的星辰将主宰天空。又有战争要开始了吧?只是不知道发生在哪里。”少女淡淡地说着,没有流露一丝感情。

“那么谷玄呢?五十年前你已经可以轻易地计算北辰诸星的轨道,北辰对你而言根本没有悬念。那么谷玄呢?你排列了那么多的算筹,依然没有得到谷玄的轨迹吧?”老人穿着白色的宽袍躺在铜圆外,以手枕头仰望天空,漫不经心地说着。

“没有进展,完全没有进展。”少女终于露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我何时可以得到谷玄七式联算的方程?那时候我才能补上我如今算式中空缺的一元。”

“你太着急。”老人笑,“那七道方程,当你看到它们的时候你才会发觉原来它们竟是如此的简单,却又如此完美,就像是一个完满的圆。但是一个完满的圆也依然有弱点。”

“弱点?”

“圆心是它的弱点。”

“我不懂。”少女摇了摇头。

“这是我始终没有教给你最后七道方程的缘故,当你明白了我说圆心是弱点这话的意思,那七道方程才足以回答你的一切问题。”老人还是笑,“在此之前,你依然需要穷究计算之学,为之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不经过这个过程,你便不会明白。”

“那时我也许死了。”

“星相学家的一生,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是死期。”老人说得坦然随意。

少女不再说话,仰头默默地看着天空出神。这对老师学生就这么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它就在那里,那颗象征死亡的星辰,可我无法捉到它。”少女喃喃自语。

“它的力量之弦同样就要涨满,数千年来,战争和死亡这对星辰像是孪生子,总是同时出现的。当谷玄最强大的时候,武神之星的力量也同样强大到顶点。”老人笑,“所以为什么不尝试用北辰的轨道来搜索谷玄呢?虽然这个方法还不足以弥补你缺损的一元,不过只要通过十三次的计算,你的答案就可以很接近真正的结果。”

他幽幽然说:“虽然只是永恒地接近,却永远不能真正抵达……”

帝都,桂宫。

黑衣从者步入雷碧城休息的大屋,雷碧城坐在垫子上闭目养神。

“大教宗有消息来。”从者低声说。

“是么?”雷碧城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口头转述的,通过我们埋在帝都的一颗种子。”从者说,“大教宗说,谷玄最强大的时候,也是北辰最强大的时候。所以请教长对于殇阳关的事情做最周密的安排。”

“大教宗是担心天驱的势力,”雷碧城沉思,“我不曾忘记这个宿敌。”

“把我的描述写成书信送出去,不要写得有所偏差。”他手指目前的沙盘,“殇阳关南向的六处城门,地、水、风、火、云、雷,均带瓮城。城门厚重,以机括推动,从外部强行攻破城门的机会极小。城门上和瓮城内都有火眼和弩炮设置,敌人势必尝试在瓮城杀伤攻入的亡者。殇阳关里还有大量火油和炮石的储备,都是嬴无翳撤离前没有来得及毁去的,所以突破第一道城门的同时,亡者将变成他们的靶子。而一旦突破第二道城门,我们就已经取胜,此时敌人仅能借助东南西北四个大营的高墙防御,他们可能已经在战前拆去其余的墙壁重新砌成防御,和高墙连成一体,分割从不同城门进入的亡者,此时需要谢玄冒着损失靠近亡者的背后,以弓弩强行压制守兵,给亡者以推进的机会,但是不能靠得太近,亡者不可操纵,会随便袭击最为靠近的活物。至于破城门的办法……”

雷碧城口若悬河,从者从腰间掏出纸卷,走笔如飞地记录。

当他终于说完的时候,仿佛疲倦之极地舒了一口长气:“便是这样,一定要准时把这封信送到,不要疏忽。我想白毅和息衍应该正在筹备这场战斗,他们在殇阳关里等着我们呢。”

“他们可能知道我们攻城的时间么?”从者问。

“知道,星辰的运转无法瞒过任何人,白毅和息衍都不是傻子,谷玄统治星空的时候,无疑是我们最好的进攻时机。”雷碧城低声道,“不过即便他们算出了时间,也不过是算出了自己的死期而已!”

“他们可能知道尸藏之阵的弱点么?”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从者微微犹豫了一下。

雷碧城略略沉默:“是啊,我曾经想过,尽管是最秘密的秘仪大阵,世上能理解它的毕竟不只是我们。”

“以三军之力要杀一个人,还是有相当的把握。”

“不。”雷碧城微微地笑了,他很少笑,却终于在这一笑中透出了胜券在握的骄傲,“即便一切都在白毅的猜测中,他距离真相仍有一步之遥,虽然已经很近了,但是在战场上,一步之遥足以立判生死!”

殇阳关,军营正中的空地上,摆着一张小桌,桌上只有马肉、干饼和最后的酒。

翼天瞻、息衍、古月衣和白毅围坐,头顶就是澄澈如洗的夜空。四个人默默饮酒,已经坐了很长的时间。远处保留作为火种的火堆上飘起细碎的火星,随着风冉冉升起,古月衣看着那边出神。

“好了,再重复一次我们的战略。”息衍站了起来,移开小桌,以剑柄在地上勾画,“南面的六座城门应该是敌人发起进攻的地方,他们有足够多发狂的丧尸,应该会同时攻击六处使我们疲于奔命。我们仍然不清楚丧尸这东西在谷玄之夜的力量,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它们会怎样攻破我们的城防。而一旦有丧尸入城,我们的士兵都在城墙上,便很难应付城里的局面,即便是数百个丧尸。所以我们会保留相当的人手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机动,一旦城门无法守住,我们就立刻封闭瓮城,尝试以火油攻击它们,冈老将军已经发现火油对这些东西的伤害远甚于武器,如果瓮城也失守。我们则立刻退入这几天砌好的墙后,分割丧尸击破。击破丧尸将由其余诸国将军指挥,我们则只需各守自己的位置。从今夜之后,我们不能离开自己的值守,因为我们不知道谷玄之夜到底是什么时候降临。”

“那颗星,”古月衣仰望天空,“看不见,也算不出来,是么?”

“数千年来,计算它的轨迹都是难题,只能估计,不能精确。”息衍说,“所以我们只能啃着马肉,等着它。”

“我不怕等,”古月衣笑笑,“我很有耐心,也就是几年前,我还以为我要在那个小镇子上守一辈子。”

息衍也笑笑。

“除了我们四个,还有三个人呢?他们在哪里?”古月衣问。

“他们就不用来这里了,不要让年轻人面对前辈的时候有太大压力。”息衍瞟了一眼翼天瞻。

翼天瞻忽然从自己的衣带里摸了摸,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了古月衣。古月衣接过,惊讶地发现是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文着粗犷的鹰徽。

“这就是所谓的……”

“尽管有的天驱没有这东西,不过多数人还是希望有这么个玩意儿能够证明自己。”翼天瞻笑笑,“它很坚硬,普通的刀剑不能伤到它,可以保存很多年,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除了我自己的,这是我仅有的一枚指套,本来很犹豫,大概是一个老头子的吝啬。不过,我想你还是该有这么一个东西。”

“谢谢。”古月衣淡淡地说,把指套套在拇指上翻来覆去地看,“很适合用来拉弓。”

“看你漫不经心的样子,多少人收到这个指套的时候可是泪流满面。”翼天瞻大口地喝了一口酒。

“怎么会多一枚指套的?”古月衣不在意翼天瞻的态度,还是笑。

“一个朋友的。”翼天瞻淡淡地说,“他死了,就在你的故国晋北被杀。他的指套留给了我,他没有继承者。”

“他没有学生和儿女么?”

“被杀的那一年,”息衍望着平静的夜空,“他只有十三岁。”

古月衣心里微微一动,低下头去喝酒。

翼天瞻仰头喝干了杯中的残酒,他忽地站了起来,扬起眉毛,神情活像是一头白眉的老鹰。

“终于能让那些该死的辰月信徒们看看我们的力量了,他们早该和他们信奉的神祇一起,万劫不复!”他对着夜空大吼,在岩石上摔碎了杯子。

叶瑾努力地拉扯,把姬野身上用来固定鳞甲的皮带扣紧,甲胄下姬野的右肩被厚厚的绷带包裹起来,这让本来合身的甲胄差一点就是扣不上。姬野微微皱眉,他感觉到肩膀里的骨头像是要再次裂开的那样痛。不过他伸展双臂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任叶瑾为他穿上披挂。他并不想被人的手在全身上下摸索,不过他的手至今仍然不能抬起来摸到自己的后颈,穿甲胄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医官用绷带和铁片来固定他的整个右肩的时候不胜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小伙子,伤可只是好了一小半。这次再断了,就真的一生残废了。真的缺你一个先锋?还是待在营里吧,多你一个人没什么用。”老人透出面对末路的无奈,“那些东西,不是人啊!”

“军令!”姬野冷冷地回答了这两个字。

“好,”老医官无奈地笑笑,“我看过很多当兵的,你是那种应该死在战场上的主儿。”

他把姬野肩上的扎裹做得特别的厚实坚硬,临去前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你那条胳膊还能用,不过用多了会断掉。那点力气,留下来最后快死的时候拼命吧!”

叶瑾终于扣紧了皮带,这令她累得微微喘息,她再次蹲下去从靴子开始检查姬野的武装,整理歪斜的带子,把露出来的衣角重新扎好。姬野低头看着她,看她整齐的长发有些散乱了,几绺不听话的从束发的带子里游离出来,沾着汗水贴在有些湿红的面颊上。

“多谢。”姬野点了点头。

“我是个女人,能为长官做的事情只有这么多。”叶瑾为姬野拂去肩铠上的灰尘,“剩下的,只有去祈求神的庇佑了。”

“神?”姬野竟然想到要开一个玩笑,“我跟他不认识。”

叶瑾微微愣了一下,低声埋怨:“都是太年轻,会说些狂妄的话。”

叶瑾没有理睬他的笑话,姬野略略觉得有些失落。他想自己真是太笨了,难怪羽然怎么都觉得他是头水牛,连说几句话逗她开心都不能。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吕归尘。吕归尘正在桌前缓缓地拔出长刀,检视冷锐的刃口,刀刃把一道森严的光反射到他的双眼一线。姬野忽然觉得有些宽慰,这个朋友依然和他并肩,而且他也不会说笑话,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基本都是羽然说她从四处搜刮来的笑话逗他们开心。姬野想吕归尘甚至还不如他呢,吕归尘说话那么少,偶尔说快了还有点结巴似的。

“好了么?”息辕一头钻了进来。

“好了!”吕归尘回答。

“好了。”叶瑾也说。

“那,出发吧!”息辕说。

吕归尘点了点头:“你守的据点在哪里?”

“我在南大营东边,姬野在北大营东边,你在水渠通道旁边。”

“只需要守在那里?若是攻城,我们不该是在城防上么?守在水渠通道旁边?”吕归尘不解地摇头。

“这次我也不知道了,叔叔没有说要我们做什么,只说守在那里,一时一刻都不准离开。”息辕提起佩剑,古剑静都形制古朴森严,“叔叔还给了我他的剑,说也一时一刻不能离身。剩下的,就是等。”

“军令就是这样,不该知道的不问为什么。”姬野缓慢地向着门外走去。吕归尘想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

临走到门口,姬野忽地回头向着叶瑾:“若真是守不住,就带着小公主往北逃吧,那里是羽林天军,你带着小公主,他们未必敢发箭……你要大声地喊说你带着小公主……免得他们看不清……”

叶瑾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掖在耳后:“若是遇见离军大概也没事吧?我还认识里面的好些军官呢。”

“是啊……说起来你倒也不是我们的人。”姬野点了点头。

“在这乱世里有谁是谁的人?”叶瑾低声说。

三个年轻人转身出门,息辕在姬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透着捉弄的笑,压低了声音:“还你的人我的人,你还想把美貌的姐姐娶回家么?可是我和阿苏勒把她从仓库里救出来的,我们还没动这个贼心呢。”

出乎他的预料,姬野没有脸红,只是低低地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玩。”

息辕反而窘迫起来,转头看见了坐在外屋窗边的小舟公主。这个身裹重锦的小女孩乖乖地端坐着,一手捏着一个泥偶,正小心地看着他们。息辕想莫不是刚才那句调笑的话被她听见了,心里有点惴惴起来。

可是小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姬野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努力弯了腰,手指点了点那两个泥偶的头:“你和它们玩吧,听叶瑾的话。”

“我想了新故事。”小舟说。

“我回来听你说。”姬野点头。

他们继续往外走去,即将走进外面漆黑的夜色时,姬野扭头看了一眼小舟。小公主呆了一下,挥着抓了泥偶的手向他道别。

“我一直觉得这个小公主还是有点傻。”息辕嘟哝。

“我不傻,我只是不爱说话。”

隔得很远,小舟依然听见了息辕的话。这是她第二次和息辕说这句话。息辕觉得有些丢人了,掉头一声不吭地溜了出去。姬野和吕归尘追上了他的步伐。

宛州,南淮城。

羽然背着手走在紫梁桥上,桥洞下流水哗哗作响。周围尽是喧闹的人声,每个夜市的摊子都挂着宫样的灯笼,红纱里裹着一团温暖奢华的光。有的摊子上叫卖着豆馅儿的小包子,有的摊子上则是仿制紫梁宫里的瓷器,有的摊子上是精美的纹铁匕首,带着鲨鱼皮的鞘,买一把配在腰带上,作为装饰也是一流的。可真要买好用的武器,却要去一些设在阴影里的摊子,摊主和一般的商家谨慎地保持了距离,他们贩卖的武器,也是黯淡不起眼的,可拿起一柄造型诡异的匕首,在刃口上放一根发丝,往往发丝就悄无声息地分为两截,再看那些矮小的裹着斗篷的摊主,买家会发现那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河洛。

南淮城便是这样一个奢靡所在,有钱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到一切,包括帝王般的享受,而这些享受即便是白给天启城的富商,他也会担心逾矩而推辞。在那里谁也不敢享受诸侯帝王的生活,敢那么做的人随时会丢掉头颅。

可是这里是南淮,即便远方还在开战,这里依然夜夜笙歌不绝。

羽然很喜欢这里,相比起来她的家乡实在是一个寂寞得令人想要逃亡的地方。不过今天晚上她还是不太开心,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她只能自己出来闲逛了。开始她很自在地吃她喜欢的小豆馅包子,喝一盅香浓的鸭汤,就这么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不过很快这些都变得无聊起来。她开始有点懊悔自己放走了爷爷,轻易地就被那个小狮子收买了,现在姬野和阿苏勒在很远的地方打仗,听说是打赢了,可是总也不见大军凯旋,而爷爷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愁眉苦脸地想着,把手里半纸袋的金丝杨梅扔了,这些糖渍的果子吃起来有点苦了。

她想着再逛一会儿就回去了,她还要给那头小狮子买一条漂亮的丝缎带子,这样她就可以把小狮子挂在自己的床头,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看见阳光里那个憨态可掬的小家伙晃悠来晃悠去。

她往小街里走了几步,左顾右盼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古朴低沉的声音,却悦耳好听。

她好奇地回头,看见了猴子。

那是很多很多乌木雕刻的猴子,它们每一个都神态各异,是极其精致的手工,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是以弯曲的尾巴挂在一根横杆上,双手双脚却各自抓着同样乌木雕刻的铃铛,古朴低沉的声音就是从那些铃铛里发出来的。

“啊!”她惊喜地看着其中鼓着腮帮子、最捣蛋的一只猴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拿。就像翼天瞻说的,这个女孩儿的手很欠,总是忍不住去抓自己喜欢的东西。

“是风铃,”和铃声同样低沉悦耳的男人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宁州的特产,木风铃。”

羽然抬起头,看见了那个贩卖木风铃的男子。他的衣着简单朴素,像是个并不富裕的东陆商贩,可他极高的身材和兜帽里露出的一缕淡金色的头发,都说明了他的来历。那是一个羽人,一个混迹在东陆的羽人商贩,他们学会了东陆人的生存技巧,却还谨慎地把自己的一头金发遮盖在兜帽里。兜帽里露出来的一张脸清隽和蔼,却不年轻了,岁月的痕迹刻在他的眼角,可是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年轻时候极英俊的羽人。

“木风铃?”羽然被那些抓着铃铛的猴子吸引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贩卖木风铃的人沉默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躬身行礼:“尊贵的人啊,您也是来自羽族吧?那么原谅我夸大其辞地描述了我的货物。木风铃并不算宁州的特产,不过是我家乡那片森林里的小东西。当我们那里的乌檀树太老了而自然枯死的时候,我们挖掘出它的根部制作这种风铃。这种树木的木质坚硬如铁,当它被制成风铃,风铃的壁打磨得极薄的时候,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他冲着羽然微微地笑了,那些皱纹微微打开,谦逊而温暖。

“为什么都是猴子啊?”羽然喜欢这个异乡相逢的同族。

“仅仅是风铃在宛州这样的大城市不好卖啊,”羽族商贩似乎有些窘迫,“这里稀罕的东西太多,而我只会制作这样简单的小玩意儿。”

他拿起一只猴子演示给羽然看,用猴子弯曲的长尾挂在另一只猴子的脖子上,一只一只地往下挂,这样一串猴子头尾相连地攀在他的横杆上。羽然扑哧笑了起来。

“那个好肥的!”她指着最胖的那只。

“还有会鼓腮帮子的。”商贩拿起羽然最初看上的那只捣蛋小猴,炫耀般晃动,“客人买一只回去挂在窗前吧。”

“那一只那一只……那一只看起来凶巴巴的!我要那一只!”羽然看见了角落里一只瞪眼睛的小猴。

“水牛水牛!跟水牛一样!”她兴奋地挥舞那只猴子。

商贩分明不理解她的话,猴子怎么可能像水牛?但他也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个好动的小姑娘。

“那个鼓着腮帮子的我也要。”

“真谢谢客人的惠顾了。”商贩彬彬有礼地摘下另一只风铃递给羽然。

“这个就像我了。”羽然笑,“那我还得再买一个送给阿苏勒,不然他会不高兴。”

“他是你的朋友么?”

“是啊,”羽然在木风铃中挑选着,“他其实也是个很闷的人,不高兴也不会说,总要别人去看出来,然后你哄哄他,他就没事了。”

她最后选了一只眼睛最大的猴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像他!眼睛比我还大!老板,多少钱一个?”

商贩竖起了一根指头:“小本经营,只是卖一个手工钱,一个银毫一只。”

羽然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腰带里,她脸色有点难堪,低着头,期期艾艾的。

“小姑娘,你带的钱不够么?”商贩非常善解人意。

羽然看着手里的三只猴儿,点了点头,噘起嘴来。她只有两个银毫剩下了,她现在想刚才买那个纸包金丝杨梅买错了,否则她现在正好有三个银毫。她又在心里埋怨那个阿苏勒,这个总是该他付账的财东居然兴高采烈地跟着姬野他们出征,害得她那么为难。如果不是要买一只也送他,她便不会缺钱了。

“那我都不买了。”羽然恋恋不舍地要把三个木风铃都挂回横杆上去。

“您有多少钱呢?”

羽然感觉到了希望,她狡黠地抬起眼睛看那个商贩,在面颊边竖起两根手指摇晃。

“是为了买给两个朋友吧?”商贩轻声说,“那么,客人自己喜欢的那一只就算是我送的好了,两个银毫,三个风铃。我还可以为客人在风铃上刻下每个人的名字,这样就值得珍藏起来了,最好的朋友们,永远都不会互相忘记。”

“嗯!”羽然笑了起来。她心底欢喜,笑得毫不遮拦,露出她白净可爱的两个门牙。

商贩从怀里取出刻刀,在第一只猴子的背后刻上了“水牛”二字,他下刀稳健有力,两个字几乎是瞬间就刻完了,吹去木屑,露出工整流畅的东陆楷书。

“第二个刻乌龟吧,”羽然说,“会凫水的那个乌龟。”

商贩笑着点点头,在那只大眼睛的猴子背后刻下了“乌龟”二字。

“你呢?”他问。

羽然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否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她是羽姓,最高贵的姓氏之一,她的姓氏在宁州的森林里意味着尊荣和权力。

“刻小名吧,和乌龟水牛就相配了。”商贩说,“尊客在神使文中的小名是什么?”

“萨西摩尔,那么帮我刻萨西摩尔吧。”羽然说。

商贩微笑:“好特别的名字,很少看见这样的名字啊。作为一个羽人,这个词对我可还是那么陌生。”

“是一种花,东陆更多,叫作槿花。萨西摩尔·槿花!”羽然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好听,听着就让人想到满树重锦般的红色,不由得大声说了出来。

商贩的刻刀在猴子背后刻下了这个羽然给自己起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多年后被这个女孩写在她的日记中间和信件末尾,她钟爱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一个秘密,仅属于她和另外两人。可惜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却并不知道,所以他们想从汗牛充栋的胤末文典中寻找一个传说中的女人时,总是和一个名叫“萨西摩尔·槿花”的古怪名字擦肩而过,以此署名的文字意境飘忽不可琢磨,像是一座文字的迷宫,虽然明显看出是一个女性的手笔,却很难说明白她在表述什么。有些人猜测这是一个大贵族家的女史,在森严宅邸中的寂寞春情,并因此在深夜翻阅的时候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最后这些不入流的文字总是被放在旧书堆里积灰而已。

羽然交付了她仅有的两个银毫,兴高采烈地捧着三只木风铃跑远了。

她的身后,那个羽族商贩静静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当她彻底消失在人群里之后,商贩把所有的木风铃抛入了一旁的流水。不知多少只可爱的猴子像是结伴跳水那样咚咚咚咚地从桥上坠落,乌檀木太重了,它们直接沉向了河底。

当周围的人察觉这落水声的时候,商贩已经不在那里了。

十月十六日,弦月缓缓地滑入云层。

殇阳关里,息辕仰首望着天空里斑驳的云层,弦月在薄云背后,四周辐射出柔和的光晕。

“天黑黑,要下雨。”他喃喃地说。

他忽地想起了他老家的这句俗话,尽管此时的天黑并不是因为云遮蔽了太阳,而是夜已经很深了。这是第四夜,这四个夜晚里他没有见过姬野和吕归尘,也没有见过叔叔和白毅。他受命守候在这个据点,不得有瞬间离开。而这里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两人高的巨木堆,结实的方木横竖交错起来,像是方方正正的一座房子。里面塞满了浸透火油的干草。息辕不理解这是要做什么,这堆巨木被点燃之后,岂不是像远方烽火台上的烽火?

不过他是军人,他只有服从军令。他受命的时候息衍的神色异常郑重,息辕从未看见叔叔那样说话。

“你或将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离开那里。”息衍如是说,“还有,始终带着我的剑,手不要离开它的剑柄!”

“最可怕的事情?”息辕想,“大概没有比丧尸还可怕的事了吧?”

这个据点除了他还有五百人,都是从楚卫、下唐、晋北三国精锐中精心筛选出来的,筛选的标准无人得知。五百个精壮的军士,供给两倍的口粮,却放在一个毫无意义的据点里。五百人绝不是小数目,在前朝,五百条汉子建起一支军队,也许都可以开邦建国了。而且无疑城里的七个据点都配备了五百人,那么是整整三千五百精锐。

三千五百精锐,若是在城头一阵乱箭齐发,也把几百个丧尸钉死在地面上了。

息辕看向他的五百人方阵,他们在那个巨木堆前列队,倒像是要守卫那堆大木柴。此时这些精锐军士席地而坐,将长柄战戈横置在膝盖上闭目休息。但是他们不能睡,每过一刻他们会互相唤醒彼此。已经有整整四天四夜,他们只是这么短暂地睡一刻,立刻被叫醒。

息辕觉得现在自己站着都能睡着了,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睡觉更舒服,没有什么东西比枕头更柔软。

他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不过前两天还很管用的这招如今已经失效了,他的手指已经迟钝到不觉得痛的地步了,虽然被咬得满是血痕。息辕想接下去这些丧尸若是还不攻城,自己将是天下少有的因为困而发疯的人了。

“就一会儿。”他对自己说,他盘膝坐下,微微低下头小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困而产生的幻觉,他觉得那堆巨木被点燃了,正在熊熊燃烧,大火在风里呼啦啦地作响,风浩荡地吹。

“不可能的。”他想,“那些军士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但他还是担心,他想要起身看一看。可是真是太疲倦了,他用了几次力,还是没能克服那可怕的睡魔。

“听错了。”他心想,“要是真是不小心点着了火,他们还不忙着救火?不会那么安静的。”

是啊,很安静,太安静了。

天黑黑,要下雨。

“你叫息辕么?”有人在他面前问。

息辕悚然,一下子从困倦里挣脱出来,像是一只被蛛网裹住的虫子得了自由。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是!”

“跟我走吧。”那个人说。

息辕抬起头,看见了他的叔叔,息衍。

天启城,桂宫。

殇阳关的云没有覆盖到这里,帝都的夜空晴朗如碧洗。长公主的宫殿中以山石做流泉,雷碧城和长公主相对坐于泉上,他们身下是嶙峋的山石,山石下水流潺潺。一名黑衣从者站在雷碧城的身后,百里宁卿微笑着站在长公主身边。

雷碧城和长公主之间是一座巨大的沙盘,它从屋里被挪了出来,仿佛棋盘一样被平稳放置。沙盘上以草扎的人偶作为标记,黑衣从者和宁卿不断地把人偶移动到新的位置上去,他们下手都迅速而稳定,仿佛对弈的高手。

“宁卿公子,有的时候真的不相信你是个目盲的人啊。”雷碧城低声说,“没有一次你需要摸索。”

“我的棋艺还算不错,下棋的时候也可以记住每一步的落子。”宁卿谦恭地回答,“这就是天生目盲的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吧?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光和颜色,记忆和想象便是我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记着很多事情,比明目的人要清楚很多。”

“宁卿,不要多嘴。”长公主喝止了他。

“领命。”宁卿退回来向着长公主鞠躬,他忽地驯服如绵羊,“沙盘的进军方略已经推演完毕,黑色的人偶是亡者,红色的是谢玄的一万赤旅,黄色的羽林天军在北面按兵不动,而白色的则是白毅的大军。按照碧城先生的战略,我们的军队很快就可以吞掉所有的白兵。请长公主过目。”

长公主对于复杂的沙盘推演有些目眩,只摇了摇头:“这些推来推去的小人儿,我不懂的。不过是心里惴惴不安,睡不着,所以来找碧城先生说说话。”

“我们的战略,已经被前方的人完全理解了吧?”雷碧城凝视着沙盘。

“完全理解了。”黑衣从者回答,“大约还有三刻,这场战斗便会开始了。”

“在三百八十里之外。”雷碧城低声说。

“是!”

“那么时间将近,我该回去休息一下了。”雷碧城整衣起身。

“碧城先生难道没有兴趣等着看结果?”长公主略有些诧异,“我命令厨下准备了一些精致的饮食,准备和碧城先生彻夜长谈,等待前方的消息。”

雷碧城恭谨地鞠躬:“运筹帷幄,就像武士射出利箭。我们现在距离殇阳关三百八十里,飞鸽也需要大半日的时间传递消息,而我的命令都已经被下达,决战即将开始。此时这场战争的结果已经离开了我的掌握,我是否观望,都无助于改变战局。我的箭已经射出,不能收回,也无法改变轨迹。”

“碧城先生此时气度不凡,真是军法大家。我听说弓箭之术有射声之说,说弓箭高手箭羽离弦便不再观看,凭着中箭的声音便可以判断是否命中目标。碧城先生是这个意思吧?”长公主赞叹。

“我在军法上,是同学们中最好的。”雷碧城转身离去。

“但是若没有命中目标,是否明日碧城先生就要按照许诺交出自己的人头了?”长公主以袖子掩着嘴低笑。

“失败的人,如果一颗人头还能用来抚平尊长的怒气,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雷碧城转身鞠躬。

“我可是一个心软的人呢。尤其是像碧城先生这样风姿绝世的男子,真到那一步,怎能不令人惋惜?”长公主一双妩媚的眼睛把有意无意的目光飘向雷碧城,“可惜碧城先生永远是这般英雄气度,如果真的输了,还要靠我这般女流的怜悯而活命,才让碧城先生颜面扫地吧?”

她收去了一切笑容:“我会好好珍惜碧城先生的头颅的!”

息辕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那只手的拇指上套着铁青色的指套。

息衍没有说话,静静地伸出手。息辕看向周围,此外再无一人。这座城忽地空了,五百精锐和数万大军都是他的一个梦而已,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燃烧着的巨木堆。他坐在木堆边,他的叔叔向他伸出手。

息辕有点分不清了,他想自己做的梦太长了,梦里面有那么多人,一个勇猛的持枪少年,和一个端静的蛮族少主,还有一座辉煌富饶的大城。可他的世界里其实没有这些,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座城,这座城是他的囚笼。

他试探着伸手摸了摸息衍的手。那只手是温暖的,稳定的,没有一丝摇晃。这不像是幻觉,确实是他的叔叔站在他面前。可是息辕觉得这个人很陌生,他们血脉相连,却从未谋面。

“我不走,你害死了阿爹和阿妈。”息辕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些话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诧异,可是这些话是真的,从他心里流出来的,息辕能够感觉到。

息衍没有说什么,他回头走了,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息辕仰头看着天空,天黑黑,要下雨。

这时候古月衣走进了寂静的城。

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斑驳矮小的土墙和仅有一个吊桥的城门都说明了它仅仅是个边防的小镇。

古月衣知道它的名字,它叫作贞莲镇。以前,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里戍守一生,娶镇子上仅有的几十个女孩里的一个做他温柔朴实的妻子。她会纺织棉布,古月衣会种一些燕麦,卖给军营去喂马。

此时这个小镇寂静得令人恍惚,像是一个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里数百数千年之后,再有一个旅人踏进了风化的围墙。

古月衣走在贞莲镇的兵道上,人们夹道等待着他。可那些人都沉默着,古月衣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沙、沙、沙……

那些人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古月衣看见那个矫健的枪骑兵什长,他被他自己的骑枪贯穿了,钉在了墙壁上,他静静地靠在那里,像是平日偷懒时抽着烟发呆。还有那个一身虬结的马夫,他只是个马夫,甚至骑马都骑不好,可在这个骑兵小队里,却是力气最大的人,一身贲突的肌肉。可他现在使不出力气了,他的肌肉已经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个瞪大眼睛的头颅。古月衣看见那个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处,随着风幽幽地摇晃。

古月衣并不诧异,他一步步往前走。他知道这些人都死了,当他获得晋北侯封赏的时候,他的战友们被埋在贞莲镇外的墓地里。而他们现在只是偶尔走了出来,在这座寂静的镇子里休憩一下。

古月衣停下了脚步,他终于看见那个人了。她躺在镇子中央广场的石台子上,皎洁的脸蛋平静地对着天空,像是睡着了。她长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温暖甜润得像是一枚饴糖,她是镇子里最出色的女孩。骑兵们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话,流传她的一点一滴,当兵的想这就是一个好女人了,甜甜的,还能织出耐用的棉布来。可惜她的父亲防着这些当兵的,保护着他的女儿像是抱窝的母鸡。

古月衣觉得自己忽然记起来了,那时候他是小队中最沉默和腼腆的,也是最年轻的。他总避开老兵们关于那个女孩的猥亵讨论,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处,看女孩盈盈走出来,在手心里藏着一把小米喂食用来传递军报的信鸽。

而她现在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丰润的胸口被干涸的血覆盖。

古月衣曾听说夜泽盗贼的首领李长根,这个人是个凶猛如毒蛇的领袖,他喜欢割下少女的乳胸生吃。

古月衣觉得眼泪流了下来,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并没有悲痛。可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悄无声息。他转过身,面对着夜空下漆黑的土墙。土墙背后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视他。那个身影比土墙还要高大几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墙身,阴冷地笑着。

古月衣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人,比北方的夸父还要魁梧,可他记得那张脸,夜泽的盗贼,李长根。

千千万万的盗贼在他的周围出现,屋顶上、土墙上、小街的拐角、高处的旗杆,他们都出来了。而古月衣只有一个人,他的同伴都死了,镇子里的人也都死了。

古月衣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没有弓。

盗贼们狂笑起来,笑声像是狂风卷成了漩涡,风在古月衣的身边摩擦,风里像是有妖魔舔着尖利的獠牙。

“最后一个了,我们杀了他。”

“懦弱的小东西,让他看着其他人先死。”

“你们看看他在哭呢,他是不是尿都吓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刚才藏在哪里,我没有找到他,否则我又多了一颗人头可以领功。”

古月衣环顾那些狂笑的面孔。他记起来了更多的事情,是啊他们说的没有错,当他向李长根发出那一箭的时候他的兄弟们都已经战死。他还活着,因为他是最小的,兄弟们把快马留给了他,让他去报信。可他的腿上中了箭,他不能逃走。他躲在隐蔽的地方,看见李长根抱着他憧憬的女孩走过。

贞莲镇已经破了,剩下的只是杀人和搜刮了,李长根要享用他的胜利了。

而最后的一名出云射手在茅屋的夹缝中颤抖。

“是啊,这才是真实的。”古月衣对自己说,“不是战报上的那样,也不是晋北侯大人向东陆武士们赞美的那样,而是眼前这样。”

月衣夜会,三箭惊魂。

这个赞誉多像一个嘲笑,每多一个人说出来,便多一分可信。当整个东陆都知道晋北新的将星古月衣的时候,满纸谎言的战报就变成了事实,其他的,都被慢慢地忘掉。天长日久,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模糊起来。晋北侯造就了新的将星,被晋北侯当殿斩杀的骑将会死不瞑目吧?晋北侯只是要用他的血,来染红新将星的战旗。

古月衣颤抖起来,他的心是空荡荡的,可是他的眼泪往下流。

殇阳关的城头上,楚卫军百夫长登上城头。就要到他换防的时候了,他要最后一遍检视防御。

城墙上稀稀落落的,没有留多少人,重兵都是屯聚在城里新建的工事里,还有一些在瓮城上。上面传下的命令,是要把丧尸分割开来剿灭,城上所留的军士主要是瞭望和投掷装满火油的瓦罐。

一名军士正从垛堞缺口处探着身子出去眺望。

百夫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摔下去……”

他的声音忽地卡在喉咙里了,拍到那个军士肩膀的时候,他发觉那个军士的身体是冰凉的。军士不是探身子出去眺望,他是趴在那里。百夫长用力拎起军士来,看见他的上身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致命伤在喉咙上,有人一刀切开了他的喉咙,放干了他的血。

“奸细!”这个念头电一样闪过百夫长的心头。

奸细不知用什么办法混进了城里,暗杀了城墙上的军士,那么下一步就是攻城。百夫长本已不愿往城外眺望,每一次除了极远处的离军红旗,就是城下密密麻麻站立着的丧尸们。它们盔甲残破的身体表面生出了苔藓,很久也不动一下,却把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城墙上。看了令人不寒而栗,觉得满天下就像是一个坟墓似的。可现在他忍住了,探出身体往外面的黑暗里望去。这时候弦月从云里钻了出来,月光短暂地照亮了周围。百夫长看见那个军士的血沿着城墙流淌下去,垂直涂抹出一片慑人的红黑色,而外面的城墙上这样的红黑色不只一道,而是每隔数十丈就有一道。而每一道的血迹下面,那些原本僵立不动的丧尸们都围聚着,贪婪地嗅着那血的气息,它们用枯朽的手抠在城砖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往上攀爬着,一个接着一个,像是贴在城墙上的一具人梯。

百夫长觉得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他想要大喊,却被吸进去的一口冷气噎住了。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如何能以赤手爬上殇阳关的城墙,这是天下第二雄关,云梯都不能及的接天城墙!他们设想过种种可能,可是这最原始也最不可信的一种开始就被排除了。

但是下面的不是人,它们已经被冒着热气的鲜血吸引了。它们可以抠断自己的手指不觉得痛楚,但是它们有种强烈的渴望要杀死活着的东西。

百夫长几乎是双手双脚着地奔跑,他奔到铜钟边,用尽全力以刀柄击中了铜钟。

钟声震天而起,殇阳关整个苏醒了,一个接一个的铜钟把警报声送到这座城关的每个角落。第四个夜晚,决战开始。

吕归尘听见了远处的人声、呼吼声、铁蹄声,天地间无数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处。

他站起来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他忽地明白了,那是持着火把的铁骑兵,他们还持着流血的铁刀。

吕归尘在估算那一队铁骑有多少人,也许上百吧,对他来说有点棘手。如果他有一匹快马,那么出其不意地突入骑兵队,杀伤十几个而后撤离是有把握的。可现在他没有战马,便只有设法抢一匹。

他的思考被中断了,披头散发的女人向着他跑来。吕归尘看见那个女人的脸,欣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是那个女人啊,他像依赖母亲一样依赖了许多年。他小的时候很傻,不明白男女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很担心这个女人嫁给别人,因为那样她就会住到别人的帐篷里去了,他心里琢磨他要娶这个女人,这样这个女人就能天天和他待在一起,在他入睡的时候给他讲很长很让人犯困的故事,然后轻轻地亲亲他的脸蛋悄悄离去。

“姆妈,不要怕。”他向着那个女人伸出了手,“来我这里,我会保护你的。”

他现在觉得即便是一百个骑兵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他有影月在手,他可以放手一搏。

但是他愣住了,他向着女人伸出的那只手小而白皙,柔软而没有一点筋结。他忽然发觉什么东西不对,他往自己身上看去,他忽然明白了。他是个孩子,一个八岁的孩子,他没有战马,也没有影月。

诃伦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冲过来抱起了吕归尘。她把这个孩子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不要命地奔逃,她喘息着大声说话:“别怕!别怕!要是怕,就闭上眼睛!”

吕归尘看着那条蜿蜒的火龙逼近了。那些骑兵,他们太快了。吕归尘想这不对,太不对了。他努力闭上眼睛,也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就会回复到正常的样子。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趴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冷透的风在一个劲地吹。有人把他按在了那里,背后传来的巨大力量让他无法翻身。吕归尘伸着两手用力扑腾,可是他袖子里露出的小臂细白瘦弱,没一点力气。

他努力抬起头看出去,看见男人们扑在那个他最依赖的女人身上。也许五个,也许六个,也许更多。他们有的人在解自己的铠甲,有的人在撕扯那个女人的衣服。他们把女人也按住了,女人修长白净的双腿用力地踢着,立刻有人把她的腿也按住了。她的衣服一片一片被撕裂,露出光洁的乳胸和挺拔的腰,心急如火的男人们凑在她的身体上舔着,抓着她的头发咬她沾了血迹的嘴唇。

吕归尘从男人们的缝隙里看见诃伦帖的眼睛,就像那个夜晚的钩月之光一样,凶猛,却不堪一击。

“那是绝望么?”吕归尘想。

“这不对!这不对!”他又想,“为什么还是这样?为什么还是这样?我已经努力了!我杀过人了!我不是那个孩子了!我的刀!我的刀……”

他用尽了全力,可背后压着他的人力气太大了。巨大的力量像是铁钳一样制约着他,他越是挣扎,越是觉得自己的骨骼要碎掉了。

可他还在挣扎。

他不会放弃。他在心里喊着他所知道的所有恶毒的脏话,玩了命地挣扎。

那个女人……她曾在安静的晚上给他讲很长很让人犯困的故事……然后轻轻地亲亲他的脸蛋悄悄离去……

“我的刀!”吕归尘觉得自己稚嫩的声音开始变化,“我的刀……在哪里?”

警钟声把整个殇阳关都掀翻了。

下唐军辎重营的一间兵舍里,叶瑾看着远处的火光,那是惊醒的军士们高举着火把冲上战场。

“别怕。”她怀里抱着小舟坐在窗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她放开了小舟,走到屋子正中央,一件一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静默地站在那里。她的身体修长精悍,没有一丝赘肉,皮肤下透出隐约的肌肉轮廓,竟有些像男子。小舟惊讶地看着她,眼睛瞪得溜圆。不理解为何叶瑾忽然这样。

叶瑾解开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里面是一套不知道材质的紧身甲胄,黯淡无光,像是某种秘制之后的鱼皮,只在必要的部位镶嵌了黑色的金属甲片作为保护。叶瑾把那身甲胄绷紧在赤裸的身体上,这套甲胄完全按照她的身材制作,即使里衣也塞不进去,穿在身上,似乎和皮肤融化在一起。这样她的奔跑速度可以达到最高,跑跳起来风像是避开她那样从身体两侧流过。

她最后从包袱底下取出了那柄匕首,插进腰间的刀鞘,把一头漆黑的长发盘在头顶。

小舟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恐惧异常,可她不敢说话,只是哆嗦。叶瑾穿着那身古怪的甲胄,忽然就不再是叶瑾了,而是一个什么极恐怖的东西,透着令人极度不安的气息。

叶瑾和她对视,眼瞳清澈如水:“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保护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若是他们没有赢,就自己跑吧。你是公主,他们不愿伤你的。”

她轻声说:“我们这样的人,太卑贱。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被人记住,活在这乱世里,都是多余的。公主是千金之体,很多人都关心你的,要和关心你的人多说话。”

“别了。”她转身出门,瞬息不见。

姬野慢慢地睁开眼睛,下午的阳光很温暖,从门窗透进来,极远的地方,有人击鼓报时。他躺在一张软和的床上,午睡刚刚醒来。他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身边沙沙地响,他睁眼看见一身宽袍的女人坐在他的床边,咬着线头,正在缝补。

阳光太耀眼,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但是他觉得很安心,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

门外有人走动,沙沙的脚步声。

姬野再次睁开眼睛说:“我很害怕,门外……有很多人。”

女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指尖挠着他的头皮,像是梳子刮过那样,让他觉得麻麻的很舒服。可他还是害怕,他看不清门外那些人的样子,可他觉得那些人每一次经过门口,都把鬼祟的目光投进来。

女人低低地哼着一首歌儿哄他睡觉,姬野不懂她的歌词,可是她的声音让人安心。姬野蜷缩起来偎依在她身边,闻着女人身上衣服洗干净的皂荚味,他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一只小小的老鼠,蜷得极小,躲在女人的宽袍下。

那是一个全世界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

门外走动的那些人开始低声说话了,他们三三五五地聚成一团,悄声议论,他们偶尔把冷冷的目光投向这边。姬野躲在女人的宽袍下,可是他依然能够感觉到。

“我很害怕,他们有很多人。”姬野再次说。

“外面从来都有很多人,”女人安安静静地说,“你却只有你自己,要自己活下去。每个人都一样的啊。”

“那你呢?”姬野抓着女人的袍角。

“我和你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女人说。

“为什么?你说每个人都只有自己。”

“我不同,你是我的一切。”女人这么说着,轻快地唱着歌儿,“生下来是小老鼠,迎风长成男子汉……”

歌声悠扬,姬野觉得自己的心又安静下来了。这种感觉真的好啊,有个人,你是她的一切。她会为你做任何事,保护你,爱你,不论回报,也无需理由,不管何时何地。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们不需要寻找也不需要相逢,她和你之间的联系是世界诞生的时候注定的规律,永远都在一起……

无需理由。

“我能看一下你的脸么?”姬野怯生生地问,“我总也看不到。”

女人笑着:“可以啊,为什么不能?只要你想看……”

女人把姬野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坐着,轻轻把面前垂下的长发理开。姬野看到她的脸了,她的脸色苍白,笑容温暖,眼睛里缓缓流下两行鲜血。她是枯槁的,没有任何生气,眼睛里空无一物,唯有那笑容,像是刻画在嘴边的,从不改变分毫。

姬野想起来了,她死了。

“你能喊我一声么?”女人说。

姬野点了点头,他太久不喊她了,于是在心里悄悄地喊了两声练习。而后他轻声说:“妈妈……”

女人僵硬的脸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她双眼流下的血流得更快了,像是泪水,她的笑容绽开了,那么美丽。姬野很高兴,因为他觉得女人很高兴。他想多亏我先在心里练习了两下,要不然叫得不好,妈妈便会很失望。

他把头缩在女人的怀里。他感觉不到女人的体温,所以他努力地贴近女人要让她觉得暖和。他想把自己的体温分给她,因为他们是一起的,儿子和母亲生来就是在一起的,他是她的一切,这是从他呱呱诞生那一刻起被注定的规律。

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不怕屋外的那些人。

而屋外的那些人似乎愤怒了。他们在墙壁上捶打,他们开始吼叫,他们绕着屋子急跑,带起呼呼的风声,他们变幻出狰狞的各种形象,要冲进来。可是他们没能得逞,温暖的阳光在这间屋子里,外面的人无可奈何。

姬野从宽袍下把头探出来,他忽然发现原来阳光不是来自外面,阳光来自母亲的身体里。她的身体冰冷,却透着温暖的金色阳光。姬野欣喜得要手舞足蹈,可他发现女人在迅速衰朽着,她还在缝补,可她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她就要变作一具干枯的骨骸。

姬野用力贴着女人,他想那是因为她没有体温,所以她变得消瘦了。只要有体温,她还会好起来。

女人轻轻摸着他的头:“所以,最后你依然只有你自己,因为我会死去啊。”

她说得很平静,可姬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想是啊,她已经死了,所以世上只剩我一个人。

屋外的那些人还在狂奔,他们弄出的声音太大了,简直像是天地都要被他们的脚步震塌似的。整个屋子摇摇欲坠了,女人还在不停地枯朽下去,她身上的光芒正在黯淡,她的时间所剩无多。屋外的人发出即将成功的狂笑。

姬野站了起来,用尽全部力量对着门怒吼,他不再是小老鼠,他变成了一只被激怒的凶兽!

息辕已经在这座城市里转了很久了。他去了每一面的城门,城门紧闭着,城墙很高,没有任何办法逃出去。城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屋宇兵道,也没有河流,只有一堆巨木燃烧在城的中央,火焰永不增减。

息辕想大概有十几年过去了吧,也许更长。这里永远是黑夜,分不清时间。

真是孤独。

息辕想要有个人跟他说说话。他已经试着翻筋斗和倒立,可是很快这些也都没意思了。他无奈地围绕火堆转圈子,试着唱家乡的歌。可是无论他怎么唱,那歌都是一样的——

“天黑黑,要下雨。”

下雨了怎么办?这里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息辕忽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巨大的恐惧感包围着他,难道就是这样了?在这里直到永远永远?

“谁来救救我啊?”息辕放声大喊。

“你叫息辕么?”忽然间,息衍一袭黑衣,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是。”

“跟我走吧!”息衍向他伸出了手,坚定有力,没有一丝颤动。

息辕盯着那只手看,那手的拇指上套着铁青色的指套,上面飞鹰的徽记栩栩如生。他缓缓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而后紧紧握住了息衍的手!

数千里之外,宁州,古老森林的深处。

少女凝视着皇极经天仪的旋转,用炭笔迅速地记录在纸卷上。她脚下已经堆满了纸卷,密密麻麻都是从入夜开始写下的数据。她的老师却只是袖手在那里仰望,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破军和贪狼开始出现半掩。”

“巨门的光度增加了,它的光度已经达到了‘角’……不,已经达到了‘晴’。”

“禄存的光度也开始增加。”

“现在武曲和廉贞的轨道重合……好,符合计算的结果……再次分开。”

少女笔录的同时,不断报出北辰七颗主星的变化,老师听了微微地点头。

“别念了,记记就好。”老师忽然说,“如果你对比这些数据,会发现和以往北辰之相暴涨的时候是完全一样的。不过作为星相师,笔录还是应该的。”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很想检验我测算的成果。”

“孩子,你的算学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好的,超过了我自己。测算北辰之相暴涨对你根本就不是难题,为什么你还是那么急于验证结果呢?那么不自信么?”

“因为始终觉得离星辰算学的最终完美还有距离,所以不断地验证自己的计算结果来增强自信吧?”

“最终完美?”老师笑笑,“你确认最终的完美存在么?”

“就像您描述的谷玄七式的七道方程那样吧?最终的完美该是简单而圆满的,就像是一个圆,没有任何一处是它的破绽。”

“我说了圆心是它的破绽。”老师说。

“可圆心并非圆的一部分。”

“圆心是圆的一部分,”老师的语意高深莫测,“因为失去了它,圆周便失去了一切的依凭而不复存在。所以每个圆必然和它的圆心是一体,而那个心,便是它的破绽。”

“我还是不懂。”

“你太执着了。”

“也许。”少女低下头。

“北辰之弦的涨满……我看看,”老师简单地扫视时轮,那是记录精密时间的庞大仪器,“大约该有三刻四分一厘的时间。想不想知道谷玄之弦何时涨满?”

“何时?”少女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知道老师是可以计算出谷玄之弦的人,因为他手中握有那七道方程。

“就是刚才,”老师笑了起来,“它的高涨略早于北辰,现在死亡星辰已经把它的力量播撒到大地的每个角落了,不过绝大多数人不会觉察。”

“您验证了计算的结果么?”少女问。

“没法验证,”老师笑笑,“谷玄仅仅存在于方程里,因为那是个死亡的点,吸纳一切的光,不能观察,也就没法验证。”

“半掩结束,贪狼和破军的亮度都在急剧增加。”少女看着天空。

“嗯,”老师赞叹中带着点儿调侃,“北辰之神求战心切。”

“求战?”少女问。

“这对星辰自古以来的力量之弦涨跌几乎是重合的,所以有人猜测它们是一对双生子星辰,也有人猜测它们是一对死敌。不过这次看起来北辰七颗主星冲距离谷玄极近,已经入侵了谷玄的方位,所以倒像是这两组星辰的一次对抗。”老师说,“不过有以战争对抗死亡的么?”

“这大概属于辰月大师们热爱的话题吧?他们热爱哲学。”少女淡淡地说。

“我年轻的时候也很热爱。”

“那老师思索得到了什么结果呢?”少女一边问着,一边不停地笔录,她的勤奋和老师的懒散对比太大了。

“得到的唯一结果是所谓的哲学都是人闲极无聊时的瞎扯,世界最终的意义和人有什么关系?”

“嗯?”少女愣了。

“比如,有人说神创造这世界是为战场,武士们总是高喊这句话拼死搏斗,以为这就算明白了世间纷争的道理。”老师露出嘲弄的笑容,“可他们不明白,这句话是对的,他们的理解却是错的。”

“那么正解是什么呢?”

“神创造这世界是为战场,但是这战场并非留给凡俗的我们,这战场是神为自己预备的。星空诸神们终将亲自搏杀,要在这片战场上决出他们自己的未来!”老师低声说,“这一切和我们本无什么关系。”

少女并不理解老师这番话,却隐隐地有些被打动,愣在那里思索。

“时间到了!”老师回头看了一眼时轮,“北辰和谷玄的对冲开始!”

吕归尘扑了出去!

他忽然握到了他的刀,只一瞬间,他的刀已在手中。刀柄粗糙的摩擦感如此真实。

他冲了出去,压住他的那人再也无法制约他的力量。力量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盘旋、咆哮、驰骋,像是海水涨潮那样贯注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的身体在狮子般的前扑中飞速生长,那双柔软的手上暴起筋结,细瘦的胳膊上肌肉虬结,背肌收缩的时候像是帆船上拉帆的棕缆被绷紧,他的双眼暴睁,如同滴血。

“这才对!”他在心里咆哮,“这才对!”

刀上光如满月,向着那些男人的后颈斩落!

盗贼们射出了无数的箭。

古月衣在箭雨中抬起头,看着黑夜里星星点点的铁光像是一阵飞扑而来的蝗虫。李长根似乎要大笑,而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见古月衣握到了弓。

很多年以前,就是这个年轻的骑射手在看了战友和平民的死后绝望了,在李长根满足了自己血腥的欲望之后满意地离开镇子的广场时,那个年轻人疯子一样从难以发现的茅屋夹缝里冲了出来,把他唯一的一支箭投向了李长根留着血腥味道的大嘴。

古月衣抬起头,开弓:“我可以杀你一次!我还可以再杀你一次!”

息辕被叔叔拉了起来。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面前并没有叔叔,他站在尚未点着的巨木堆前,身后是五百精锐。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他的手中是叔叔的剑,古剑静都。息衍叮嘱过他,任何时候,不要放开剑柄。

姬野慢慢地张开眼睛。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动:“原来是我自己怕看你的脸啊,看到了,我才会想起你已经死了……”

这是一场蛊惑人心的大梦,所有人在同一瞬间醒来。他们面对着身边长鸣的武器,这些武器如同愤怒一样剧烈地震动着。古月衣抓着长弓追翼,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白毅要把自己的弓郑重地交给他。

这是楔子,刺穿无穷的掩盖,让人看向自己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什么是最可怕的事?不是丧尸,也不是死亡,最可怕的事是站在自己心里最深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那是每个人心底深处的鬼魅,吸取记忆而存活,却又被强行封印在记忆的底层,不让它露头。可是它不能被杀死,也许可能被战胜。

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醒来的人无不泪流满面。

息衍佩着侄儿的剑,袖手站在另一处据点的巨木堆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差不多了吧?都该醒来了。”

丧尸已经突破了火门的外城。它们无可阻挡,只要一具丧尸爬上城墙,它就会占领那一片,十几个军士无法击退它。后面的丧尸却还在不停地往上攀爬,城墙无处不是它们的进攻方位,根本无从调兵防御。

冈无畏站在瓮城的城墙上,看着外城上仅剩的军士们绝望地以长枪戳在丧尸的身上,可那很难起作用,丧尸们僵硬的肌肉锁住了枪尖,普通军士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他们无法刺穿丧尸的心脏。战死军士的鲜血把城头染得鲜红,丧尸们因为感觉到了鲜血的气息而格外疯狂。

“军人终要为国靖难。”他面无表情地挥手,“不必管剩下的人了,投掷火油罐!”

一百名遴选出来的大力军士在瓮城的城墙上以人力掷出了数斤重的陶罐,陶罐落到外城的城墙上碎裂,火油泼洒得无处不是,也淋在丧尸的身上。这些失去了生命的东西并没有觉察到这种液体的危险,此时火箭已经紧跟着射来。休国紫荆长射的射手们不曾辜负自己的盛名,比普通羽箭长了八寸的长箭准确地扎进丧尸们的身体,瞬间引燃了火油。

外城的城头变成了一片火海,丧尸们挥舞着手臂却不知往哪里逃窜,中间夹杂着最后那些军士的哀号。一个接一个着火的身影摔下了城墙,这么高的城墙上扑下去,无论是活人还是丧尸都没有能再站起来的。

“地门……地门……被突破了!”斥候狂奔着冲上瓮城的城墙。

“城门被突破?”

“有人……有人夹在丧尸里,打开了城门!已经有丧尸冲进了城里,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来!”

“就像息衍估计的那样,还是有人能够混进丧尸里去开门的。”冈无畏点头,“准备放弃城门吧,在瓮城里剿灭一部分,而后放它们进城。”

“真要放它们进城?”斥候的脸色苍白。

“跟这些东西作战,和跟人作战不同。它们没有畏惧,不会退却,必须杀死最后一个,否则这场仗打不完。”冈无畏冷冷地说,“瓮城虽然有地利,却不是不可突破的,它们已经突破了外城,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爬上瓮城。太多了,我们挡不住。”

他转身下城,那里有他的战马,战马的全身包裹着铁甲,直到马蹄,这种罕见的马甲很重,会让战马很快疲倦,即便在冲锋的时候也未必会采用。

冈无畏拍了拍马脖子:“很好!为我也着甲!”

亲兵捧上了他的铠甲,同样是一直保护到指尖的全套骑兵重铠,胸口文着风虎骑兵特有的虎纹。只有罕见的几处可以生产这样做工精湛的重甲,冈无畏昂首而立,让亲兵们将重甲的部件一件一件套上他的身体。

“风虎的铠甲,还真是好用。这样即便我战死,也能杀它几十个!”戴上头盔之前,冈无畏冷漠地赞叹了一声。

地、水、风、火、云、雷,六处城门连续被突破或是放弃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地传来。斥候的报马一匹接着一匹,前一个刚刚跪在费安的面前,后面的马蹄声已经传来。

陈国仅剩的四千多人全部背靠着新砌的工事,手持武器。为了修建这些工事,白毅下令拆掉了殇阳关中几乎一半的兵舍。这座蔷薇皇帝临终前修建来庇护万世子孙的城关,如今每一块砖都发挥了作用,七百年前的砖依旧坚固,是建造工事的绝好材料。

战局的发展没有出乎费安的预料,他听到警钟的第一时间便冲上了雷门的城墙。他想自己毕生都无法忘记所看到的那一幕,成千上万的丧尸,它们抠着城砖的缝隙往上攀登,夜色下它们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整个蚁巢的蚂蚁向着树的高处爬去。它们手中握着已经锈迹斑斑的战刀,它们已经站在城外日晒雨淋很久了。守城的军士往下砸着砖块,又用长枪往下捅,想把它们从城墙上捅下去,可是丧尸们变得分外的矫健,它们甚至可以在城墙上迅速地平着移动来避开砖块,长枪刺到它们的身体里也丝毫不起作用,它们往往会一把抓死枪杆,顺势上蹿,挥刀切断持枪军士的喉咙。

那是一支无可抵御的军队,它们集结起来冲锋的时候,十万人上城也抵挡不住。

“将军!”副将的声音颤抖着,他指向远处。

费安面无表情地看过去,黑色的影子密密麻麻,它们狂奔而来,却没有一人大吼。它们冲锋而来,有如离国的赤潮那样令人战栗,却没有发出任何人声。这是一次沉默的冲锋,侵吞一切活物。

“我们怎么办?”副将把声音压得极低,怕躲在工事后的他们引起了丧尸的注意,“太多了,它们都进来了,在瓮城那里没杀掉多少!”

“闭嘴!没用的东西!”费安低喝,“我在想息衍他们在干什么,这头狡猾的狐狸。”

“快逃吧!将军!”副将手脚无力。

费安冷冷地看着那些狂风一样迅速扑近的丧尸,它们不再木然,变得不可思议的灵活和矫健,从黑暗中首先暴露出来的是它们的牙齿,森然的白,牙床却是死朽的黑色,完全融在黑暗里,然后是灰白色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费安抽了抽鼻子,能闻见那股尸体的味道,令他想起多年前他踏进施用了尸毒术的五河城,那股味道至今不能忘记,至今他作为克复五河城的英雄入城,还能闻见那股令人呕吐的气味在鼻尖蔓延,也不知是不是幻觉。

丧尸们没有发觉它们已经被分割开来了。它们从六门入城,像是凭着野性游荡的兽类,进城之后只知道寻找前进的路,去寻找活物。但是整个殇阳关的结构已经变化,新筑的工事是高厚的墙壁,把一些道路封死,又刻意地留出一些缺口,从高处看去,就像是一把砖块筑成的巨大梳子,把丧尸们梳理成小队,不断地向着陷阱的深处推进。

“白毅确实是个天才,几人能料到他会放弃了城墙来分割敌人呢?而嬴无翳分明是个冲阵的角色,如果他们异地而处,白毅守城嬴无翳攻城,那场决战本来会更好看一些。”费安冷冷地说。

他忽地起身,登上墙头,拔剑高呼:“干掉它们!”

“干掉谁?”副将大惊,凑近他耳边提醒,“将军忘了百里钦使的嘱咐?我们何苦陪着白毅一起送命?”

费安扭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相信那个姓百里的,虽然白毅更让人讨厌一些,不过至少白毅现在还不至于成心把我们往这些死物的刀口上送。”

“可帝都的长公……”

“女人!”费安冷冷地一笑。

冲在最前面的丧尸已经听见了费安的吼声,它的速度更快了,它大步冲到费安所立的高墙下,飞跃起来。躲在墙后的军士们亲眼看见这个恶鬼一样的丧尸升起,以无可匹敌的威势向着费安压了下去,那张僵死的脸上露出让人心胆沮丧的狂喜。

那是一具尸体的喜悦!

这个瞬间费安的剑如同离弦的羽箭那样射出,准确地刺入丧尸的眉心。费安的手腕拧动,绞碎了丧尸的双眼。他毫不停留地拔了腰侧的短佩刀,一刀平挥,将丧尸的脖子切断。丧尸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墙下,头颅挂在费安的剑上。

费安把剑锋回收到面前,森冷地看着那个还在张大嘴的头颅,像是嘲笑。

“你死了一次,现在再死一次好了!”他用异常清晰的声音说,每个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抖剑,把头颅扔在工事里,从墙头跃了下去,落地时一脚把那个头颅踩进泥土里。

“杀!”他猛地举剑。

主帅的勇猛令陈国军士忽然振作起来,所有人跟着费安大吼。他们踩着战友的肩攀上墙头,用手中的武器向下刺戳。陈国精锐的刀手们已经把他们的单手刀紧紧捆在了长杆的末端,隔空向着丧尸的心脏和双眼刺戳。有人把几十支火把从墙这边扔了过去,照亮了被工事围绕的一片空地,火光中丧尸们扑向墙头,军士们咆哮着刺杀。有人被丧尸抓住腿拉了下去,几乎是立刻被跟上来的丧尸撕碎了,而他的位置立刻有人补上。

此时整个殇阳关已经被一潮潮的喊杀声充斥了,放眼看去无处不是火光飞腾,无数人影在火光中隐现。丧尸们把活人逼到了尽头,而它们自己也陷入了活人的陷阱,每一处陷阱工事里都发动了进攻,到了最后死人活人都是以力量拼搏。

费安看着天空:“要下雨了,我们若是这样死了,尸体怕是会很快发臭的!”

翼天瞻所在的据点是最高的,他在高处看下去,战场像是燃烧的棋盘。

“你们已经列队完毕了么?”他低声问。

“是!大人!”他所率领的五百人队队长回答。这是最为精锐的一队,白毅的亲兵。白毅把这支军队交给了翼天瞻,指着这个老人对队长说:“现在开始,即便他让你杀了我,你也务必听从。”

翼天瞻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仰首看着已经密布黑云的天空,仰天缓缓张开了双臂:“我的兄弟,把你们的眼睛再从天空里看下来吧。我在战场上失去了你们,可我知道你们的魂还在那里。我没有辜负你们啊,你们牺牲自己留下我的命,我没有浪费。战争,重新开始了。把你们的勇气借给年轻人,心就是无尽的煤矿,开始燃烧,便永不熄灭!”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铁甲——依然在!”

他的身影在这诗歌般的祈求中显得极其高大,威严不可抗拒。他张开双臂对着天空,极长极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用尽全力吐出!他白色的胡须在这次怒吼中飞扬起来,吼声中带着狂烈的风!

五百名军士因他的怒吼而惊骇,那像是一个咆哮的巨灵在铜铸的巨钟里飞射,它每一次撞击钟壁便有一次震裂人心的声音扩散出去,无数次地撞击后声音叠加起来就要强行突破钟壁,又像是水手在寂静无边的海上听见海水深处巨龙的长吟,令人惊怖地想要膜拜,想到那太古流传的巨大生灵以缓慢而沉重的步伐行走在大海深处吞吐海水,仰天太息。

周围一切的金属首先因为这吼声而震动起来,无论是铁剑还是金属甲片,甚至钉入那些巨木的钉子也剧烈地震动着要跳出来。而后这震动传向周围,握剑的手因剑柄的剧烈震动而麻痹,震动沿着骨骼而下,从腿骨传入地面。地下仿佛藏着一只巨兽般,它醒来了,以背脊用力顶着地面要钻出来。

翼天瞻手中的长枪发出太阳般锐烈的光芒,光色却是铁青,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队长强忍住心里的敬畏,将点燃的火油盏子扔进巨木堆里,火焰冲天而起,此时他已经坚持不住了,他感觉到那股强烈的震动沿着他的骨骼往上而行,他的颅骨也开始震动了,灵魂仿佛要被震得离开身体。颌骨的震动令他不由自主地张嘴,用尽全身力量把肺里的气息吐了出来。

他咆哮了起来,还有他的四百九十九名属下。他们再无畏惧,咆哮中他们的血脉张开,鲜血如熔岩般在四肢百骸间流淌。

吼声向着四面八方海潮般散播出去,冲天的火焰颜色渐渐变化。

“点火!点火!”吕归尘统率的百夫长大吼。

他已经看见高处亮起的火光了,这也是点火的信号。他刚把火油盏子扔进巨木堆里,咆哮声贴着地面席卷而来。它所到之处风也开始倒流,风声卷着吼声,像是虚空中千万人骑着烈马呼啸着驰来,铁甲铮然,剑鸣如雷。

吕归尘的心狂跳。他觉得眼前黑暗的世界忽然变得如一张脆弱的幕布,幕布后那些太古的武士国王们从幽冥深处重新复苏,他们再次举起了武器,骑着战马的灵魂归来。他们就要突破这幕布了,千军万马,天地倒悬。

他仰首天空,暴雨终于瓢泼而下,积郁在天空里的云层崩碎,雷火在夜空里穿行。

暴雨、雷霆、火光、咆哮,天地之间至伟的力量在殇阳关里横行,吕归尘跟着放声大吼,千万的针在刺扎他的全身似的。

从高处看下去,殇阳关中的火焰一一燃起,咆哮声随着燃烧的火而传递。七点火光,光色如铁,组成了古老的图腾花纹。

程奎带着一队风虎挥刀在丧尸中砍杀。这些是他随身最精锐的骑兵,人马装配着保护全身的锻钢铠甲,可以顶住丧尸的攻击。他所驻守的工事已经陷落,丧尸们强行推倒了新筑的墙,从缺口冲入淳国军士中砍杀。

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士们和丧尸以血肉相搏,一个接一个倒下,程奎拔出马刀切断了自己腰间的短佩刀,带着最后的精骑纵马出阵。每一名跟随他的骑兵都明白他的意思,短佩刀只有将军们佩戴,若要被俘而受辱,不如拔刀自尽。可程奎不自尽,程奎只要杀敌。

这支纵横砍杀的精骑惊动了丧尸们,不断有新的丧尸向着这边汇聚,层层叠叠地扑近战马旁,以战马的力量,也无法冲开一条路。

程奎踢开一个扑到他脚边的丧尸,从马鞍上跳了下来。他振了振刀,刀刃已经崩碎如锯齿。他死死盯着那些丧尸扑向他自己亲手养大的爱驹,他要等它们狂喜地把爱驹分尸,这时候他就冲出去,在背后一刀一刀地刺穿这些丧尸的心脏。

他戴着铁盔,别人看不见他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像是有血慢慢地滴下来。

这时候咆哮声袭来,有如海啸。地面震动起来,两侧的兵舍瓦片坠落。庞大的力量和咆哮声一起到来,丧尸们感觉到了,它们已经扑倒了战马,却放弃了即将到手的猎物,勉强地站起来拼命地扭动身体,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甩开。

“这是……这是地震么?”程奎瞪大眼睛。

精骑们趁机突进,几刀劈倒周围的丧尸,把程奎的战马拉了回来。丧尸挣扎着,动作不再敏捷,没能避开风虎们的马刀。

“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出来了,有用!”程奎握紧马刀。

“反击!反击!”他举起马刀号令所有跟随的人,“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殇阳关的每一处,丧尸们向着七处燃着火光的据点发起了突击,它们的力量迅速从身体里流逝。它们必须在倒下之前毁掉这个秘仪之阵。而已经被压制的联军则在咆哮声里血脉贲张,发起了绝地反攻。

与此同时,早已候命在高处的下唐鬼蝠营武士拉下面甲遮住脸部。他们是些甲胄纯黑的人,只露出眼睛和腰间银色装饰的匕首,整整一个百人队。

百夫长压低了声音:“记住各自的道路,寻找可疑的人,他应该已经出现了。”

他一挥手:“去吧!”

鬼蝠们悄无声息地奔入无边无际的雨幕里,仿佛鱼游在大海深处。

“北辰的力量被召唤了么?在冲抵谷玄的影响啊。这些愚蠢的天驱们,还匍匐在他们信奉的神脚下,卑微地祈求力量的施舍。”黑色的影子站在极高处,俯视战火中的殇阳关,“凡俗的世人啊!要用他们微小的力量对抗神的旨意。可怜蒙昧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分明是蝼蚁一样的生物,却要抗拒无情的天罚。”

他的语气威严,而又带着冰冷的嘲笑:“即便北辰之神,真的又与你们站在一处么?不过愚蠢渺小的东西,这也是你们仅能做到的了。”

大雨淋在他的黑氅上,他套着风帽,遮蔽了面容。他就站在北大营中的木塔楼上,白毅号令三军的地方。北大营里原本驻扎着白毅军团的大部,可是现在已经全空了,还能行动的人都被派驻在不同的工事里,这里剩下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兵营。夜太黑了,这个人站在那样绝高的地方,身影融入漆黑的夜空中。

他向着脚下战火燃烧的城关缓缓地张开双臂,而后紧紧握拳:“战斗吧!俗子们,抓紧最后的机会,见证神的力量!”

同样漆黑的影子单膝跪在他的身后,在大雨中一动不动。那是叶瑾,穿着那身漆黑的贴身甲胄,雨水已经淋湿了她的头发,水珠顺着身体姣好的曲线快速滚落。她在那里已经跪了很久,等候着命令。

男人猛一挥手:“去杀死那七个人,把他们的头颅带来见我。他们正在那七处火光中,他们现在正和亡者搏斗,不会防备暗处袭来的刀刃。你知道该怎么做,你所受的训练已经足够。这是你的机会,当你成功,我们将以自由回报你对于神的虔诚。”

“是!大人。”

叶瑾依旧跪在那里,低着头。

“你是有疑惑需要我为你解答么?”男人转过身来,威严地发问。

“我真的将获得自由么?也包括我父亲的自由?”

“你如此爱惜你父亲,就把他的自由也一并赐予你。”

“他还能活下去么?”

“愚蠢的问题!”男人低喝,“没有看见这下面数以万计的亡者一样在神力的召唤下站了起来么?什么是我们所不能做到的呢?”

“我想要一个以前那样的父亲,我不想……”叶瑾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隐没在雨声中。

“你说什么?你可明白你在怀疑神的力量?大声重复你亵渎神的话!”男人震怒了,大踏步上前。他太高大了,仅仅一步就走到了叶瑾的面前,在他山一样巨大身体的压迫下,叶瑾似乎微微地颤抖起来。

“我说……”叶瑾低声说,“我想要一个以前那样的父亲……”

男子怒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看着巨大的雨点打在她修长的脖子里,像是能打透她的皮肤。白净的后颈里沾着一缕湿透的头发。

“我不想……再听你的鬼话!”

她猛地抬起头,黑色的瞳孔里像是藏着针一样,有一道利光闪过。这样狂妄的话语和这样的眼神,黑氅中的男子也愣住了一瞬。

叶瑾需要的就是这个瞬间,她忽地弹起,整个人倒翻,她的靴子里弹出了刀刃,在空气里划过巨大的弧形,切开了无数的雨点。她以身体为刀身,做了这次险毒到极致的斩切!

空气里留下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

叶瑾知道自己失手了,她这个动作练习过千百遍,她熟悉那种切入敌人身体的感觉。可是她击中的只是一块金属。

她借着倒翻的力量退后了两步,看见男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仰身。这个动作帮他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避开了由下而上的一记阴刀,他的动作也是常人绝不可能做出来的,一般人后仰到那个角度,早已向后栽倒。叶瑾看着男人保持了后仰的动作一瞬,而后慢慢重新站直了。

她来不及思考,她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不过一旦开始攻击就不能停止,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可怕。她跃起在塔楼的护栏上猛力一蹬,人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射向那个男人,她的匕首已经到了手中,一刀刺向男人的心口。

又是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

叶瑾再次失手。她刺中了黑氅,但是没有造成杀伤。她再次双手撑地倒翻,再次退出去,她没有把握贴身的时候刺中对手,教会她这种刺杀术的老师警告过她,刺杀不能近身缠斗。失去了目标,就要立刻撤离,寻找下一个机会。

可她退不走了,她忽然失去了平衡。她被对手抓住了腰肢,那双巨大的手握得她的腰间剧痛。男人高举她过顶,把她狠狠地砸在地上。叶瑾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被震碎了似的,匕首脱手而出。可她压住了痛楚,向着面前的那张脸狠狠打出一记耳光。她的袖口悄无声息地弹出刀刺,这根短短的刀刺足够割断对手的喉咙。

这还是老师的教导。老师曾说任何一个男人制服了一个女人的时候都会有瞬间的得意和懈怠。这时候他们甚至会硬挨女人一个报复而来的耳光,而后借自己的强壮嘲笑女人的无力。而这,是独属于女人的一次进攻机会。

刀刺距离对方的喉咙只有一寸,叶瑾的手被对方的大手紧紧握住。对方巨大的手掌猛地合拢,叶瑾听见自己指骨和掌骨裂开的可怕声音。

“女人,你想杀死我?”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不信,而更多的,是被冒犯之后的狂怒。

“杀死你,就一切都解决了!我和阿爹再不用害怕什么,不用时时刻刻想起你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叶瑾忍住疼痛狠狠地一口吐向他的脸,“收起你那一副恶心的嘴脸!”

“你被白毅收买了?背叛神而投靠俗子?”

“没有人收买我,你该死!”叶瑾的脸失去了所有血色,只有那黑色的瞳子里的光还是凶猛刺人,“我只想要我的自由!”

“我已经以神之名许你以自由!”

“你只是半死不活的恶鬼!”

“恶鬼?”男人咬着牙,“女人!你将为你对神使的侮辱而付出无上的代价。可我仍将予你自由,对于你这样肮脏的俗子,最大的自由便是死亡之后,你的灵魂行于天上!”

他猛地抓住叶瑾的双腿把她举向天空。他凶蛮强横的姿势竟像是要把这个女人整个地撕为两半。而他的动作忽地停下了,叶瑾像是被献祭的羔羊那样无力,被托举在半空中。

“白毅,军王。”男人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一道闪电切开了半边天空,被瞬间照亮的地面上,白衣的人提着巨大的武器站在雨中。

男人把叶瑾扔在了一边,看着白毅一步一步踩着楼梯而上。男人一步一步退后,直到靠在栏杆上。白毅登上木塔楼的顶层,盯着男人。豪雨倾泻而下,打在他已经洗旧了的白色战衣上,雨点四溅。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白毅和男人各自看清了对方的脸,两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

白毅在身后挥动武器,切断了登楼的木梯。这座塔楼很高,半截木梯落下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见。

“你是想要杀我么?”白毅低声说,“现在你有机会了,这里很安静,适合决战。”

“你居然可以找到这里来。”

“我们也有斥候,我们所有的斥候现在都在这座城关里寻找你。很幸运我们找到了这个女人,我们跟着她,也找到了你。”白毅挥动他巨大的武器指向男人,“来,开始好了,很多年我不自己出战了,不过对你,我很有兴趣。”

“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仇恨,”男人倨傲地看着白毅,他比白毅高出很多,居高临下,“一个急于复仇的愚蠢天驱。”

“我不是一个天驱。”白毅说,“可我确实急于复仇。”

“愚蠢的俗子,”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我何尝有仇恨?是你们这些蒙昧的俗子,你们试图建立绝不可能长久的平安时代,而你们触怒了神,你们要违反神为这个世界制定的规则。可你们多么渺小,和神伟岸的力量相比就像是沙子之于大海。你们这些细沙被卷在大海中,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看看你们自己脚下的世界!何曾有过平安和幸福?”男人踏上一步,挥手指向地下,“你们不是一再征战么?以守护的名义杀人。可神并不责怪你们,那是这天地的规则,神为你们制定的。”

男子的声音越发洪亮,已经压过雨声。他的语气和动作,都散发出神一般的威严气宇。他再上一步,手指天空:“而神不能姑息你们的愚蠢,所以神给你们以惩罚,这惩罚也是拯救。这世界将因为神给予无知者以惩罚而变得美好。神并非想要毁灭你们,而你们无视神对世人的爱。那么覆亡,便是你们的宿命!”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白毅跨前一步,巨大的武器劈头斩落,带起尖厉的啸声。他的武器竟是一柄长刃的斩马刀,形制一如嬴无翳的霸刀。

男人迅速从黑氅中伸出双手,准确地夹住了斩马刀的刀身。凌厉的一斩在他巨大的力量下被生生止住,白毅双手加力,却未能把刀抽回来。男人的手上套着手甲,表面泛起淡淡的灰色光芒,他的全身都是这种甲胄,把他完全保护在其中。

白毅再次加力,还是未能抽回武器。他大惊,从他握刀的那一天开始,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有人以手抓住了他的刀。

“挣扎吧!俗子!用你蝼蚁一样可笑的力量,”男人威严地说,“而后亲眼看看在你覆亡的宿命里,挣扎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对不起……我们那天说话的时候你不在场。”白毅看着男人的眼睛,低声说。

“什么?”男人愣了一下。

“我也……不信命的!”

白毅放开了刀柄,跃起,飞起一脚踏在了男人的脸上。这一记用足了全力的踢击命中了,男人控制不住平衡而后仰,双手松开了斩马刀。白毅落地,双手凌空抓住刀柄,立刻突前,大开大阖地劈斩。男人被这暴雨一样的攻击打得后退,可他没有中刀,他在倒退中挥舞双臂格挡。他的臂甲上各有一块厚重的护盾,白毅的刀势雄浑,却被男人的古怪力量全部封住。

白毅的气息即将用尽,攻势到了尽头。他挥刀绕身横扫一记,阻挡男人趁机逼近,自己退到了另一侧去。双方都察觉到了对方的实力,男人警觉起来,做出了防御戒备的姿态,盯着白毅的刀。

“怎么会?和离公殿下的刀一样。”男人问。

“这很奇怪么?你没有见过白毅除了弓箭外真正的武器,你现在有幸见到了。”一个声音在塔楼下响起,“而在你临死之前,我可以施舍你一个秘密让你尽早闭眼,不要死后像那些丧尸一样作祟。”

那个人一骑黑马,刚刚赶到,不停地喘息,带着嘲讽的笑容:“离公、白毅和我,我们三人其实拥有同一个老师啊!”

“狐,息衍。”男人低低地说。

“辰月,雷碧城的从者,”息衍模仿着他说话的方式,冷笑,“下等的卒子,你那个被我砍去手臂的同伴还好么?也许我们上次就该把你的主子射死在殇阳关前。”

“愚蠢!你们怎可能杀死宗师?我和被你砍去手臂的人不同,我已经得到神的赐予。”男人呼喝,“宗师令我奉神的旨意来赐予你们惩罚,便是要教训你们的狂妄!”

息衍沉默了一刻:“说了那么多‘神’字,看起来你是吃错什么药了。”

男人暴怒。这时候白毅获得了一个机会。在男人要说话的那一刻,白毅再次突前,跃起,合体重和挥斩的力量在一起,斩向男人的头顶。男人在这雷霆万钧的一记重刀下无可闪避,只能把双手的护盾同时架在头顶,勉强地挡住了。巨响之后,男人因为那一刀的冲击而蹒跚后退,白毅拖刀再进!

闪电在空中蛇一般舞动,电光里,塔楼上,黑白的影子往复交换位置,拼死搏杀。

“俗子!你已令我震怒!”男人大喝。

“震怒么?很好,再震怒一些!在你还能震怒的时候!你们这些早该给自己的神祇去陪葬的畜生!你们早就该——死——死——死!”白毅连续挥刀,一左一右以开山之力轰击在从者的护盾上,每一个“死”字都伴以震耳欲聋的金属轰鸣声。

“白毅!不要鏖战!杀了他!杀了他就结束了!”息衍大喊着奔向塔楼下。

“梯子……”他忽地看见那截跌落在泥水里的梯子,愣住了,“梯子怎么断了?”

“你待在下面!他已经在死地!他逃不掉的!”白毅大喊。

“是你砍断了楼梯?你傻了么?你未必是他的对手!”息衍怒吼,“你这个自大成狂的家伙!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开始,二十多年了,没有任何改变!”

毕竟是太久的朋友,息衍不必思索就猜到了白毅的所为。

可白毅已经没有机会回答他了。白毅连续挥刀时不能呼吸,极为耗损力量,再一轮的力量耗尽,他即将后退的时候,对方已经把狂潮般的攻势反馈回来了。这个辰月教徒确实是愤怒了,每一次挥舞护盾击出的力量都可以把生铁块打出缺口。白毅被攻势压住了,他必须挥刀防御,他没有对方那样坚固的护甲。

两骑快马当先驰入北大营大门,后面带着一小队轻骑。

“将军!”吕归尘大喊,“我和古将军来了。”

“把能调动的人都调回来,不能让他逃走!”息衍喝令。

吕归尘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能调动的人不多了,都在工事里,死伤已经过半,让姬野去找其他人了。”

“你们守住门口,”息衍看了一眼塔楼高处,“我上去!”

他把古剑静都咬在牙齿间,猛地跃起,双手扳住支撑塔楼的柱子,手脚并用往上爬去。他能感觉到整个塔楼都在颤抖,这是因为上面那场纯以力量对抗的搏斗。

吕归尘和古月衣迅速布置了轻骑,架起骑枪封堵了北大营的正门。

息衍终于攀到了塔楼顶层的木板,此时白毅正好逼着敌人退到栏杆边,敌人背对着息衍。这是绝好的机会,息衍一手抓住楼板,一手握住咬着的静都,身体悬在空中挥出一道剑光。他不便控制身体,剑上也没有太大的力道。但这不算要紧,息衍熟悉自己的剑,古剑静都的剑刃出奇的锋锐,普通的铁甲也是一划而开,切口光洁。

他再加一把力,翻上了塔楼顶,和白毅并肩,正对着防御中寻找进攻机会的敌人。息衍很惊讶,那一剑他分明划中了敌人的后腰,可是并未伤到他。息衍感觉到自己的剑锋被挡住了,在那个人的铠甲表面一滑而过。

风吹起那个人的黑氅,露出那身沉重的铠甲。息衍心里一冷。

“很好,这就是你所获神的赐予么?你们拿到了砂钢水的配方,已经复原了这种铠甲。真快,辰月除了有你这样的蠢货,也有高明的技师。”息衍冷冷地说。

男人缓缓张开双臂,猛地一振:“对于那些虔诚信奉神祇的人,神的庇佑才是我们不可摧毁的铠甲!”

“说这种话,也不知是真蠢还是假蠢。”息衍双手握剑,缓缓用力,剑锋指向男人的眉心,稳若磐石,“既然穿着神的庇佑了,何不脱下你那身乌龟壳儿?”

“等你死了,再向神的使者提出要求好了。”男人这么说着,却不敢逼近,反而后退一步。息衍的剑和白毅的斩马刀都是令人棘手的武器。砂钢固然坚固,可是铠甲之间仍有连接处,那些地方是脆弱的。他不得不保持戒备。

“叶正舒大人的女儿?”息衍扭头看了一眼痛苦蜷缩在角落里的叶瑾,“我不太清楚你和这个人的关系,不过此时你我似乎是在同一战线上。若是能够杀了这个人,你既往一切,我均不再追究。若是你帮助这个人,那么我无可选择,只有将你格杀在这里。”

“小舟公主现在怎样?”白毅喝问。

他们两个人都不敢把目光长时间移开,而是紧紧地盯着对面男人的双臂,那两条胳膊中蕴含的力量太巨大了,被正面击中,任何人都立刻会是骨骼粉碎的下场。他们两个人也对叶瑾怀着极大的警惕,这个女人在连受那个男人的重击之后,居然还能保持清醒。

“公主没事,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叶瑾抬起头,脸色苍白,“杀了他,他是……”

男人暴喝,如雷般震耳,转身就要扑向叶瑾,要把叶瑾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刚一动,却又艰难地刹住。随着他的动作,息衍如影随形地逼上一步,剑锋回收。这是发力前的征兆,只要男人再动,息衍不会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

“尸武士。”息衍慢慢地吐出了这三个字,“这个蠢才是一个尸武士,一个正常的活人,怎么会说出那样愚蠢如猪的话来?这个秘密,已经不用说出来了。”

“尸武士?”白毅凛然。

“白毅,不要吃惊,正常的人在你的斩马刀下能够如此自如的,大概已经不存在了,即便嬴无翳和你相对,也未必能占到多少上风。”息衍冷笑,“而你的敌人,是个以秘术重新从死人中复生的尸武士!”

“愚蠢的俗子!”男人不再注意叶瑾,居高临下般扫视白毅和息衍,“我并非死人,我是奉从神的旨意把身体献上为祭品,从而获得了神授予的力量。亡者,是行走的肉体而已,怎能有信奉神的魂灵?”

“哦,那么看来是个辰月的狂信徒。”息衍点头,“那么白毅,我纠正我的话,他不是一个死人,他是一个疯子。”

“在你还享有可怜的生命时,你可以继续亵渎,不过,时间不多了。”男人的震喝赫赫生威。

“你有必胜的把握?”息衍冷笑,“如果那样,你为什么还不攻过来?或者你是在担心,攻过来的结果就是躺下,永远闭上你那张开口是神闭口也是神的臭嘴?”

“即便我的肉体消亡,神所指引的大军也会把你们吞噬!”男人挥手指向远处,那里火光飞腾,“即便我的肉体消亡,我的魂灵也将因神的指引而飞翔于天上!”

“我们是在互相威胁么?”息衍笑得更加大声,剑锋也微微抖动起来,“不要试图欺瞒了,尸藏之阵的阵主,当你倒下,这个秘仪大阵将失去召唤星辰之力的核心,那时候你的大军不过是些倒地不起的尸体而已。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在整个殇阳关里搜索你?你还没有明白这一切的战略只不过针对你一人?可我们为什么要杀你?为了毁灭一个辰月的狂信徒?愚蠢!我六国大军名将如云,要杀你一个蠢笨如猪的疯子?不要自以为是,你还没有价值令我动剑,雷碧城还差不多。”

“你们,居然知道尸藏之阵的名字?”男人似乎很吃惊。

息衍猛地踏地!他的机会就在这个对方震惊的瞬间来到了。他脚下是塔楼顶上铺着的宽板,被他震得一颤。脚下传来的震动让男人瞬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清醒的时候,白毅和息衍已经同时跃起,挥舞各自的武器。白毅劈斩,息衍挑刺,两人合作的时候没有任何空当留下。男人在生死一线的关头以右手铜盾去格白毅的斩马刀,而以左手去抓息衍的剑。斩马刀砸在铜盾上发出巨响,男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动,身体短暂地失去平衡,息衍就在这个间隙手腕拧动,剑锋挑起,避开了他的手,转而刺向他的喉间。

一溜闪亮的火花跳跃在雨里。刺向男人喉间的一剑被他艰难地闪开,古剑静都擦着肩甲下缘刺入,那下面的锁子甲由无数的甲环编织而成,这些甲环在息衍的剑刃下崩碎,而溅出了火花。息衍环绕他的左侧,剑锋沿着他的肩甲边缘行进。

男人咆哮着要反扑,却被息衍抓住了一把雨水,用力摔向了他的眼睛。掌心里射出的一小片雨点此时也像是箭一样锋锐,男人的眼睛被刺到了,挥出去的手臂走空。息衍和白毅急速回撤。

三人进入死寂中的对峙。男人雕塑一样站着,左肩传来几声低低的崩裂声。巨大的肩甲沉重地砸在地上,息衍那一剑刺透男人左肩的同时,挑去了所有扣住肩甲的铁锁,硬是将这件铠甲从男人的身上卸落下来。

“真是精妙的剑术,天驱,果然世世代代是令神也戒备的人。”男人赞叹。他的左肩在这一剑中受了极重的伤,肩头一块肌肉几乎要被整个卸下来似的血流如注,可他并不疼痛似的。

“我和白毅联手,至今还未失败过。”息衍横剑做出防御。白毅深吸一口气,举刀上扬,准备再一轮的进攻。

“那就以我的血肉一搏吧!”男人用力挥手,“看着侍奉神的血肉是否会在俗子的手中倒下!”

他双臂的铜盾下铮地弹射出刀刃,手掌宽的阔刃上带着狰狞的锯齿和血槽。他平展双臂,胸前所有破绽暴露,就像是大鸟起飞之前伸展双翼。这是进攻的起势。

“可是俗子啊!你们的愚蠢永远不能洞彻神的心,神的军团无可阻挡,仿佛神圣的星光经过透明的天空那样。”男人扫视众人,“来吧,以你们的刀剑试我的血肉,可是即便你们杀死我,也同样不能改变你们的命运,复生的亡者不会因我的倒下而停步,它们的武器会撕开你们的喉咙!”

息衍愣了一瞬,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错了?”他在心里问自己,“杀了他也不能阻挡丧尸?错了么?哪里错了?”

他的精神如被剧烈地震荡而清醒。确实,他和翼天瞻犯了巨大的错误。他们一直在假设这个人会为了指引丧尸的军团而出现,可是他们并未想到是否出现的人一定是尸藏之阵的阵主。指引丧尸的人,和尸藏之阵的阵主,未必是同一个人。

就像杀手和幕后指挥的,通常并非同一人。

“那么幕后的那个人是谁?”他问自己,“雷碧城么?难道雷碧城还在殇阳关里?”

“那么是谁?到底是谁?”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时间所剩不多,即便君临之阵发动,他们所有的兵力也难以阻挡大群的丧尸,而谢玄的一万赤旅必定在城外整装待发。

他愣了一下。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神。那个男人并不在全神注意他和白毅,而是以眼角的余光扫向角落里的叶瑾。他的刀刃也一样。他的左手刀刃指向了叶瑾,只要叶瑾试图动作分毫,他便可以扑出去杀了叶瑾。

在这个时候男人的首要目标却不是白毅和息衍,而是叶瑾,无论如何,必须杀死她。

如同闪电穿过息衍的脑海。

“我知道了,以你们那种卑鄙肮脏的头脑,你们会使用人偶,真正的阵主是个人偶,蛊虫的母虫寄生在他的身上!而你们会使用的人只可能是一个,那个人已经疯了,决不会泄漏你们的秘密!”息衍挥剑大吼。

他转头向着塔楼下:“吕归尘!去找叶正舒!杀了他!”

一瞬间,叶瑾和男人的脸色都变了。

“看来我猜的没错,”息衍冷冷地笑了,“还来得及!”

“吕归尘!快!”他再次大吼。

吕归尘愣了一下,反身向着自己的骊龙驹飞奔。

男人低吼着想要突进,却被白毅几乎同时发动的突进姿势而震慑。双方依旧只能对峙。大雨滂沱,雷电裂开天空,照着每个人湿漉漉的脸,无不神色狰狞。角落里的一个影子忽地跃起,翻出了栏杆急速地坠落。那是叶瑾,她的袖甲里藏了一根柔韧的丝,带着钩子。她早已把钩子埋进了脚下的木板里,借着这根细丝延缓下坠。可她坠得还是太急太快了,细丝在空中绷断,她重重地摔在泥泞里,翻了一个身,狂奔着冲入雨幕中。

息衍看到那根丝线,怔了一下:“天罗?”

他太熟悉这些丝线了,虽然不是足以切断金属的蜘蛛丝,可是如此善于使用丝线的只有天罗。也只有这个组织不断以惊人的价格向河洛购买秘制的金属材料,用以制造各种用途复杂的丝弦。

“来吧。”白毅逼上一步,“以神使的血肉和俗子的血肉,看看谁是胜家。”

男人狂吼了一声,张开双臂就要扑上。他强烈的攻势让白毅也谨慎地收刀,不敢与之对冲。可男人却没有冲向他,男人一转身,和叶瑾一样翻出了栏杆。他没有丝线减速,即便有也没有用,他巨大的身体和叶瑾的矫健轻盈无法相比。他如同一块巨石那样下坠,沉重地落地,溅起一人高的泥水。他借着余势向前滚身,竟然重又站了起来,向着吕归尘的背影直扑而去。

他的速度快逾奔马,几个军士想要上前阻挡,都被惊呆在原地。吕归尘奋力狂奔,可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泥水直溅到他后心。

“不要回头!跑!”息衍在塔楼上大喊。

可是吕归尘不敢再跑了,马就在他面前,可是敌人太近了,就在他的背后,可能再一瞬间对方的武器就能够触到他的后心。他吸气一沉,想要拔刀。

羽箭尖厉地呼啸而来,瞬间撕裂了雨幕。男人的眼里只有急于上马的吕归尘,毫无防备偷袭的箭。那一箭准确贯入了他的右眼,足足三寸的箭杆贯入,大约已经伤到了脑颅内。

“谁射的箭?”男人愤怒地咆哮。

“这是回报给你的,那天隐藏在丧尸中攻击我的人是你,丧尸不会使用弓箭!”古月衣的声音遥遥传来。

吕归尘惊出一身冷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翻身上马。他这才醒悟白毅和息衍在这个怪物面前需要面对多大的压力,这是个尸武士,他不是一个人。

不可能是一个人!

吕归尘和古月衣两骑战马带着轻骑们急速离去。男人用力拔出了箭,箭上带着他的眼珠,他看也不看把箭扔在一边,飞奔着去追逐吕归尘和古月衣。

“你这个蠢才!已经是第二个人从你所谓的死地里逃掉了!你这个自大成狂的家伙,除了知道充英雄,还懂什么?你就长了一个英雄的木瓜脑袋!”息衍对着白毅破口大骂。

心急如焚,他压不住本性了,多年之前他就是这么对着白毅破口大骂的。后来他们各自带领一国之军,即便对面说话也像隔着人海人山。可现在他们又是两个人并肩而战了,他觉得对这个死不悔改的朋友还是只有破口大骂。

白毅不理他,攀着栏杆想要翻出去。

“你疯了?我们不是尸武士,从这里跳下去,腿会断掉的!”息衍一把拉住他。

“不能让他逃掉!”白毅往下看了一眼,确实是可怕的高度,看着也会眼晕。这曾是他指挥若定的地方,可他平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这座熟悉的塔楼。

“说得没错,不过早跟你说过不要搞这些破玩意儿,要站得高,找座土山就可以!”息衍喘着粗气。

“怎么下去?”

“最简单的办法,白大将军,一个男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该学会的,爬树!”息衍把静都回鞘,翻出栏杆,又像猴子一样攀在木柱上,向下挪动。

白毅咬了咬牙,把沉重的斩马刀扔了下去,也像息衍一样双手抱柱,难看地往下爬。

战马踏着泥浆飞驰在兵道上,冈无畏长刀上挂着黏稠的血全力挥下。前方那个挥舞长枪想要把他打下马背的丧尸被他这一刀连枪杆带着胳膊一起斩断,冈无畏再补一刀纵劈,把那个丧尸的头颅从正中劈为两半。

他身后是带伤的五名轻骑,本来有五十个人和他从合围丧尸的工事里冲出来,现在仅剩一成。冈无畏放马前冲,这匹马已经熟悉了丧尸的气味,不再畏惧。它装备着沉重的马甲,丧尸的武器难以真正伤到它。前冲的巨大力量把拦路的几名丧尸撞飞出去。战马喷着白色的气息,口边都是白沫。它已经快到极限了。

冈无畏横刀四望,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所守的工事已经被破了,此时殇阳关中几十处工事不知道还有多少幸存。喊杀声似乎已经低落下去可又连绵不绝,他这一路逃杀,出来还没有看见其他幸存的军士,不由得怀疑是否自己所带的队伍是这里的最后一支小队。雨水打在他的铠甲上,从甲缝里渗透进去,全身已经湿透,体温把湿透的里衣加热,铠甲里闷得像是蒸笼。

更多的黑影在前方出现,向着他大步狂奔。

冈无畏猛地咬牙,用刀敲在马臀上。

丧尸的队伍忽地被冲散,对面的马蹄声来得极为迅猛。几匹战马从街角转了出来,猝不及防,为首的人两柄马刀连环斩击,劈中一名丧尸两道,均劈在胸口要害。可是丧尸只是摇晃了一下,没有摔倒。领先的那匹战马和冈无畏的战马狠狠撞在一起。马背上的人都翻滚着落地,冈无畏不知自己的腰是不是已经被摔断了,他还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他的战马和对方的战马都趴在泥泞里爬不起来了,这两个可怜的活物哀鸣了两声,就有旁边闪出来的丧尸扑上去把兵器从它们的眼睛里刺进去。

冈无畏狂怒地跃起,手中的刀恶狠狠地斩向丧尸的脖子。他没有防备背后扑来的黑影,身材高大的丧尸如山一样压向他,双手倒持锋利的长矛。和冈无畏相撞的那个骑兵忽地也站了起来,挡在冈无畏背后,他的马刀自下而上撩起,一刀把那个丧尸的心脏刺穿。

“何人?”冈无畏回身喝问。对方穿着和他一样的全套风虎骑兵铠,头盔遮住了整张脸。

“我!”程奎狠狠地掀起面甲,摇头甩去脸上的雨水。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后背紧贴,他们周围是渐渐组成包围的丧尸,两人所带的骑兵也在他们旁边组成防御的阵形。两个人此时都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有规律的撞击,那是对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程奎双手刀如翼展开,暴雨冲刷着刀上的血迹,冈无畏缓缓地刀尖垂地,紧紧地按着刀柄。

“这么说程将军的工事也守不住了。”冈无畏用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太多了!他妈的太多了!杀不完的!”程奎大喝。

“你杀了多少?”

“大概有一百个了,不知道,”程奎摇着头,“数不清。杀倒的,还会自己站起来,鬼知道是多少个。”

“那现在从头数,看看谁杀得多?”冈无畏说。

程奎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头子,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想这个老东西一定是疯了。他出征之前属下对他说休国冈无畏乃数十年名将,威武有大将之风,中正而慎言。他想要么这个情报错了,怎么在他面前的会是这么一个老东西?

“年轻人,都快死了,就豁出去好了。”冈无畏揭开头盔的覆面,花白的胡须张开,露出一丝笑来,作为一个老人,那笑容堪称狂野放肆。

程奎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乎要把自己呛死似的。

他重新合上覆面:“看来是情报错误,不过错得很好!”

淳国和休国的主帅同时背心一弹,杀入了丧尸的队形中。

此时,骊龙驹狂奔在漆黑的兵道中,吕归尘用力甩头,把脸上的雨水甩开。天上地上都是雨,什么都看不清,要在这里寻找一个人,等于要瞎子在一百步外一箭命中靶心。古月衣就在他的身后,此外再没有其他人。那个奔跑起来如骏马的男人一直在追逐他们,他就像长着猎狗的鼻子,每次分开几名轻骑去堵截他,很快他又跟了上来。而黑夜里只传来远处那几名轻骑的号叫声,就此没有声息。

那个脚步声又逼近了,骊龙驹和古月衣的战马都雄骏,也累得气喘吁吁。

吕归尘想这个所谓信奉神的男人完全是条蠢猪,就跟息衍说的一样。他们根本找不到叶正舒,不知道那个疯老人在哪里。而这个男人似乎认定了他们知道。吕归尘现在不在乎那个男人是不是连他们也杀掉,他宁愿如那个男人所想的,他们知道叶正舒在哪里。这样就算让他转身和那个男人拼出死活,也算有了价值。

时间越来越少,每一刻殇阳关里都在死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工事崩溃,困住丧尸的陷阱已经开始失效了。

“我拖住他!”古月衣大喊,“你不要停!”

“不能停!”吕归尘也大喊。

他听到那个可怕的脚步声了,就在他们的马后,也许十丈,也许五丈,甚至更近。他没有把握古月衣能够抵挡那个东西,古月衣只有一人,而那个东西是白毅的巨刀也不能杀死的。

可古月衣已经狠狠拉住了战马,战马立起来的瞬间,他从腰间拔了佩刀,看也不看甩刀回身一斩。刀斩中了,却是斩中金属的声音,古月衣还未来得及闪避,对方沉重的身躯以奔马般的速度撞上了古月衣的马。战马在直立中无法保持平衡,被狠狠地撞翻,古月衣像是断线的风筝那样飞了出去,滚在泥泞中,站也站不起来了。

“不能停!”古月衣拼尽力气吼叫。

男人双臂一挥,扑向地上的古月衣。

马蹄声从他背后传来,一黑一白两匹战马从大雨中驰出,马背上的人武器齐出,从男人两侧驰过的瞬间,准确地击中他的后背。男人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向前扑出,却艰难地稳住了身形。

“好硬的背甲!”息衍赞叹,对着远处的吕归尘大喊,“走!传令各处,去找叶正舒!”

他想要下马,步战是他所长。可是那个男人已经扑到了他马后,息衍听见了声音,和古月衣一样挥剑向后横扫,以求逼退他。那个男人不敢正对静都的剑锋,矮身闪过,双手抓住墨雪的后蹄用力一拉。墨雪也受不住这样的力量,硬被拉倒在地。

息衍从马背上滚落,没有受古月衣那样的伤。他举剑过顶,刚要转身劈斩,已经被抓中了后腰。男人用了和袭击叶瑾时同样的一招,他的速度太快了。息衍大惊,他奋力扭过上身,在男人发力之前,用力一拳砸在男人受伤的眼眶上。

这一拳他用了全身力量,砸在对方的面骨上觉得像是砸中了生铁,掌骨剧痛。对方也被砸得后仰,双手不由得一松,息衍落地,侧滚离开了男人附近,看着男人再次缓缓站直了。

“这样还不断,好硬的颈骨!”息衍大喝,“弓箭!”

高处传来了刺耳的呼啸声,羽箭和大雨一起落下,雨声模糊了来箭的方位,男人想要闪避,却愣了一瞬,三支长箭已经并排扎进了他的胸口。这些箭刺穿了他的铠甲,每支箭都扎入他的身体两寸。他看着自己胸口的大箭,那些箭箭镞细长,锐利如针,箭尾的羽毛一色的纯白。

“鹤雪的箭!”他低喝。

又是三支羽箭从天而落,男人仰头,却看不见藏在漆黑天空里射箭的人,大雨模糊了一切。他没有选择,双手铜盾交叠起来挡在头顶,三箭均扎入铜盾,箭尾急振。男人一把抓住三支箭的箭尾,把箭拔了出来,箭镞上带着血。箭已经刺穿铜盾伤了他的胳膊。

可他不敢拔胸口的箭,他能感觉到,那些锋利的箭镞就贴着他的心脏。

他带着箭,不顾白毅的逼近,冲向了吕归尘离开的方向。

吕归尘觉得眼前的路像是无尽地延长着。他记不得自己已经转过了多少路口,也不记得跑了多少路,经过了多少处被丧尸突破的工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茫茫大雨,他还没有找到一个人,根本没有叶正舒。如果此时从高空中看下去,他在殇阳关整饬有序的兵道上飞速行进,可这座城市仿佛巨大的迷宫,他找不到出口。他已经接近火门了,可是他不知道,而接近火门的所有地方都暗了下去,战火熄灭,这里所有的人都已战死。

许多年后吕归尘膝上放着一个女孩,坐在腾诃阿草原的天幕下,他对女孩说人一生便是如此,你要找一个归所,可是天地便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你不知道哪一次该转弯哪一次不该,也许你奋力地前进,却离自己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这时候他仰头看着天空,看着繁星万点,想起那个夜晚他在殇阳关的兵道上狂奔,又想起了一个人。可他一生握着刀剑奋武,却离这个人越来越远。其实漆黑的迷宫深处有一处灯火,他本来要寻找那里,可是用尽他一生的所有,也找不到去那里的地图。

吕归尘忽地勒马。

他不知那是不是一个错觉,就在刚才他驰过那个拐角的瞬间,他看见了一点火光。这里是西南面的营地,而那点火光在兵道的一侧,应该是一处兵舍。这个时候,兵舍里应该早已没有人,所有人都上了战场,包括不多的伤兵。

吕归尘把影月出鞘提在手里,谨慎地逼近那个拐角。他一转过去,看见那个亮着火光的兵舍。在漆黑的夜色里,这一点亮光显得尤其温暖。

门虚掩着,吕归尘不敢掉以轻心。他微微后挫一步,全身蓄力,猛地冲入了那处兵舍,冲入的瞬间,他的长刀由下而上撩起,这样对方如果试图从正面攻击,这一击不会给他从正面突破的空门。吕归尘的刀走空,他紧跟着贴地翻滚,意图闪避可能藏在门两侧的敌人。

也没有来自门侧的敌人。

吕归尘横刀防御,缓缓地站直身体。他看见火在灶台下暖暖地烧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大氅,坐在灶台的前面,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地把柴火往里面添加。吕归尘的到来似乎完全没有惊动他。

吕归尘带刀缓缓地转过一个半圆,和那个人之间保持了两丈的距离。他现在可以看见那个人的脸了,他心里狂喜,那是叶正舒,虽然他仅仅见过他两面,可他可以确定。而叶正舒并不看他,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现在变得分外的安静,他嘴里哼着什么小调,手里加着柴火。吕归尘想他的疯癫完全是装出来的,此时的叶正舒神色里带着一点忧郁和潦倒,却又宁静安详,每当看见火苗从灶台里闪一下,他的脸也随之一亮,嘴角拉开,笑一笑。

吕归尘犹豫着,他现在只要上前一刀砍下叶正舒的头颅就可以。可是他又不敢,这个老人太安静了,像是完全没有防御,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个老人会不会像塔楼上的男人一样可怕。

他缓慢地移动步伐,觉得脚下踩碎了什么,那是一种踩碎血肉似的恶心声音。他低下头,看见脚下的一只蝎子。他这才注意到脚下许许多多的虫蚁,它们各种各样的,混合在一起,毫无规律地爬来爬去,像是地震到来之前所有动物纷纷爬出巢穴逃亡的样子。可是这些虫蚁不敢接近他,在他的脚边的一个圈子里,哪怕一只小小的蚂蚁也没有,而他的脚步挪动到哪儿,那里的虫蚁就自然而然地避开。

他诧异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影月,这柄长刀正在不安地震鸣,发出满月般的光辉。他想这些虫蚁是畏惧这柄刀,这让他添了一份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大踏步挥刀劈斩。

他这一刀没有用尽全力,这样如果对方有着什么异乎寻常的反击,他还来得及退后或是闪避。

叶正舒忽地扭头,看见了吕归尘,也看见了他的刀。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那股安详的神色完全消失了,他重又变得疯疯癫癫,手脚着地地往后爬去,堪堪闪避了吕归尘的劈斩。他在喉咙里发出各种咿咿呀呀的怪声,低头佝背,披着一件拖地的黑氅,四处寻找着逃跑的路。他跑到这边的墙角用力顶着,却没有发现出路,又跑到那边的墙角用力顶着,像是一只巨大的老耗子,他的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虫蚁,像是一道在地下游移的黑色的风。

吕归尘惊得呆住了。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提刀站在炉灶前。

炉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大雨中湿透的身体似乎开始慢慢地恢复活力。吕归尘看了一眼那火,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是疯了。

没有错的,只是偶尔他还能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他被从屋里驱赶出去在外面的厨房里打盹的夜晚,所以他在这里烧火的时候变得安静,就像是吕归尘自己的母亲抱着布娃娃的时候分外温存。他们的记忆都停留在很早以前的某个时间和地方,叶正舒的记忆留在他年轻时候的云中,勒摩的记忆则是在她生下吕归尘的夜晚。

吕归尘觉得自己握刀的手变得虚弱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刀如何砍下去。

这时候屋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而叶正舒终于找到了门,钻了出去。

吕归尘一惊,追出门外。他犯了巨大的错误,他应该首先熄掉这里的火,否则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找到这里。

卷着雨水而来的是带着锯齿的阔刃,男人如黑鹰一样跃起,扑击下来。吕归尘在绝地中挥刀逆扬,影月和阔刃在空中交击,影月的锐利占了上风,一截阔刃被截断,飞了出去。男人沉重地落地,吕归尘影月走空,全身都是破绽,他却没有追击。他飞奔着追向叶正舒的背影。

“杀了他!”息衍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可他自己距离太远了,已经赶不上。

叶正舒跑得飞快,他似乎找到了前方的道路,在大雨里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地奔跑,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可男人更快,他根本就是一道黑色的疾电。

吕归尘不能再犹豫了,他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不能失去最后一次。他猛地蹬地,人像是贴着地面射出的一支劲箭,同时他挥动手臂,影月飞旋而出。

掷刀术!

五尺长刀光辉流溢,旋转为一轮满月,带着凄厉的啸声从男人身边擦过,追向叶正舒的背影。

叶正舒不停步,只是向着黑暗的雨幕里狂奔。直到长刀从他的后颈上一擦而过,他才踉踉跄跄地站住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大张着双臂,像是一只学着走路的鸭子。

男人停下了脚步。吕归尘也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从对面奔来的人影。那个纤长的身影也停下了,静静地站在雨里,大张着双臂,就像叶正舒一样。在她的视线里,叶正舒的头颅从脖子上歪了下来,落在地上,砰的一声。

吕归尘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脸,他也庆幸自己看不到,他不敢看那张脸上的神情。他看见叶瑾在塔楼上的时候曾经怀疑她和叶正舒其实并非父女,这层身份只是混入殇阳关的一个掩饰,可他现在想自己怎么会怀疑这一切?难道一个人看见叶瑾从叶正舒无神的眼睛里为他一点一点擦去眼屎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那么大的关爱和依赖?吕归尘觉得自己真蠢。他成功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振奋,他忽然想到为什么叶正舒不顾一起地奔向那里,大张着双臂如一只蹒跚走路的鸭子,那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女儿来了,他要去拥抱这唯一的亲人,那里是这个疯老人可以摆脱恐惧的地方。

他仰头对着天空,让雨水淋在自己的脸上。

“杀了尸武士!阻止他!”息衍的声音如雷震耳。

吕归尘回过神来。他震惊地发现叶正舒失去头颅的身躯里并没有流出血来,那具躯壳默默地站立着,千千万万的虫蚁正从他的身体里往外爬。不是亲眼看见,吕归尘不能相信一个人的身体里会寄生着那么多虫蚁,他觉得那是幻觉,那些虫蚁的身体微微透明;可又不像,他用力咬自己的舌尖,这景象却没有消失。

虫蚁在地面上疯狂地爬动,有些被雨水冲走,有些却汇聚起来。最后它们分为两道,一道爬向了叶瑾,一道爬向了尸武士。距离太远,吕归尘看不见叶瑾那边的情形,可是他亲眼看见那些虫蚁爬上尸武士的身体。这个男人已经在连番的击打下受了太重的伤,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那些虫蚁似乎在吸食他流在身体外面的血,而后一个接一个地钻入他的伤口。他的伤势正在快速愈合,这些虫蚁分明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力量,吕归尘惊得握不稳刀。

最后一只青尾的蝎子从他空洞洞的眼眶里钻了进去,青色的蝎尾在外面一旋,终于消失。

男人仿佛受到神光的照耀,伸展双臂接受着这千千万万的虫蚁,仰望天空。此刻他终于圆满,他冷冷地笑了起来,缓缓低头看着吕归尘:“俗子啊!你们侵犯神的野心终告失败,没有什么再可以终止神的挞伐!”

他的神色威严高贵,令人完全不敢想象数以万计的虫子刚刚侵入了他的身体。

他大步飞奔而去,重击在叶瑾的胸前,而后把她扛在自己的肩上,消失在雨幕中。

息衍喘息着冲到吕归尘的身边:“别发愣!追击!否则军令责罚!”

“可那……那是怎么了?”吕归尘觉得那些虫蚁就像是在自己的脑子里爬动,令人崩溃。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辰月的大师们掌握着力量,可以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不过我们现在必须杀了他,蛊虫现在都汇聚到了他和叶瑾的身上,不杀了他们,尸藏之阵不会终结!”

“杀了他们?杀了叶瑾?”吕归尘的声音颤抖。

息衍一个巴掌抽在他的脸上:“否则就是杀了你剩下的所有战友!”

吕归尘哆嗦了一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大口地喘息。

“快!他们向着火门去了,那里已经被突破,没有城守,也没有丧尸,他可以轻易从那里出城!”息衍转身对着雨幕大吼,“白毅!白毅!去火门!召集能召集的所有人去火门!”

白马如电一样穿出雨幕,从息衍和吕归尘的身边驰过,再次没入雨幕中。白毅头也不回地追击而去。跟在他马后的两名楚卫轻骑翻身下马,迅速把缰绳塞在吕归尘和息衍手中。

火门。

息辕领着一队鬼蝠封堵在瓮城下,这里已经没有丧尸,丧尸都侵入了城关内。他接到消息调集了所有的人手,抄近路赶到这里的时候,这里静悄悄的,遍地都是被硫黄和火油焚烧过的死者或是丧尸。他没有把握敌人是否已经从城门离开,只能展开了骑兵阵列。

空气中飘荡着难闻的恶臭,而他们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因此感觉到恶心了。

“少将军,敌人到底有几人?”鬼蝠营的百夫长问。他是最有经验的斥候,绝不怯战,可他从未经历过以这样的阵势去围堵一个敌人的事。听说白毅和息衍也都出动了,堪称是倾巢决战。

“一个,可比所有的敌人都要难缠,城门封住了么?”息辕重剑在手,他已经和叔叔换回了武器。

“已经封死,砍断了铜销,除非他有几头牛的力气,否则要弄开城门的机括出门是不可能了。”

“好。”息辕点头,“这样即使我们全都战死,我们还有城门可以封住他。”

“一个人,我们会战死?”百夫长严肃起来。

“也许……”息辕顿了顿,“来了!”

百夫长拔出弯刀转身,息辕暴喝的时候他也听见了一连串的马蹄声。而黑影来得如马蹄声一样迅速,前方的雨幕中,一个影子忽地出现,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他面前,那是一个巨大的影子,奔行起来像是发疯的战马。百夫长的弯刀挥出去,对方以身体硬接。弯刀劈在坚固的铜盾上,被巨大的冲劲挤压,片片粉碎。对方余势不绝,和百夫长贴身撞上,把断刀的碎片压入了百夫长的身体里。

鬼蝠们来不及反应,那个黑影已经冲破了他们完整的阵列,冲入瓮城。

紧追的骑兵们从黑影撞开的通道里冲入瓮城,友军之间甚至来不及打招呼。白毅、息衍和吕归尘翻身下马,看见那个快如闪电的黑影正顶着狂泻的雨流,扛着一个人飞步登上外城的城墙。

“分散开,”白毅大吼,“我们从东侧登城,息衍你带你手下的人从西侧登城,不许生擒!当即格杀!重复军令!不许生擒!”

“最后决战,不准生擒!好!”息衍抹去脸上的雨水,“吕归尘跟着白将军,息辕跟着我!”

轻骑们和鬼蝠营斥候从东西两侧登城,这些人已经无所谓畏惧,不该看的已经看到了,该恐惧的也已经恐惧完了。剩下的,唯有“杀敌”二字而已。

息衍第一个登上城墙,迎面冲来的就是那个巨大的身影。尸武士从东侧登城,直奔西侧的登城梯,快到了极点。息辕跟着叔叔上城,仗剑就要前突,却被息衍用力一扯推翻在一边。

息衍自己独力突进。

他骤然发力,远不如尸武士带着叶瑾两人狂奔中的力道。尸武士只是微一侧身,以铜盾侧击,静都立刻脱手。随即他把叶瑾像是扔一只破口袋那样抛向一边,扑上去双手卡住息衍的脖子。息衍只来得及卡住他的手腕,可圈在脖子上收紧的不像一双手却像是铁箍一样。他被尸武士压倒在地,无力反击。鬼蝠们挥刀扑上,砍在尸武士厚重的背甲上,可是全然没有用,只是溅起明亮的火花。

息辕愣了,他没有时间思考,扑上去压在尸武士的背上,也紧紧地卡住了尸武士的脖子。

可他怎么用力都没有用,尸武士粗壮的脖子肌肉虬结,卡上去像卡在老树的树干上。息辕看着下面叔叔的面色青紫,紧紧地闭着双眼。他一生中从未看见叔叔这样,以往的叔叔一直都是闲庭信步般的挥剑论战,他不曾想到说有一天叔叔这样的人或者也会死去。

“叔叔!我在火堆边看见……”他大喊起来,他想把那一幕说出来。

他记起来了,很多年前他在大牢里,息衍去接他的时候他曾经对第一次见面的息衍说过那句话,他惊讶地发现这句话其实一直都在他的心里。叔叔害死了他的父母么?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息辕急得要大喊,那一年他还幼小,握了息衍的手,已经准备了跟着这个陌生的叔叔走一条艰难的路。

“废话太多!拿我的剑!”息衍忽地睁眼大吼。

息辕忽地明白过来,普通的武器砍不动,可息衍的剑就在一旁。他飞扑过去抄起静都,双手倒持剑柄,用力刺下。剑尖在铠甲上点出明亮的火花,而后往里猛地一沉。剑身从尸武士的左胸穿透,一泼血涌了出来。尸武士的力量立刻收回,息衍抓住这个机会用膝盖磕在他的小腹里把他弹开。

尸武士翻身而起,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

息衍也艰难地站了起来,抚摸着几乎要断掉的脖子:“刚才我一直想你嘴里会不会忽然吐出一只蝎子到我脸上,真是要恶心死人!”

“很好……很好……”这一次的伤已经极重,尸武士的声音衰弱。

“看见你的神在天上召唤你了么?是恐惧还是欣慰?”息衍死死盯着他。

“愚蠢的俗子,侍奉神的人,怎会有恐惧?”尸武士轻蔑地笑了起来,声若洪钟,“你以为已经杀死我了么?是的,这伤很重,可我还未必死去。只要我不死,被招魂而来的亡者们还会进攻你们的城池,直到你们所有人献上生命和新鲜的血肉!”

他再度前扑!

众人惊恐地回退,可尸武士却只是威吓。他抓起叶瑾扛在肩上,向着城墙的西侧全力奔逃。

“追上去!”息衍大惊。那边已经没有围堵他的人,沿着那条城墙下去,以他烈马般的速度,逃脱太轻易了。他后悔自己太疏忽了,以为已经取得了胜利而放松警惕。

风卷着雨水扑打在脸上,息辕带着鬼蝠们追击,吕归尘已经从后面跟了上来,可是那个黑影实在逃得太快,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

一个黑影忽然在雨幕中出现,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重型的长枪枪刺上泛起乌金色的光芒,那是从枪身的金属内透射出来的,异常醒目。

“姬野!拦住他!”息辕惊喜地大吼。他庆幸发出去召集人手来火门的命令还是有效,只要姬野能够阻挡他一阵子,他们就能追上。

姬野在双臂间缓缓拉开了枪,如硬弓上弦。这是他得意的一击,他不曾见过这个尸武士可怕的力量,他接到命令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想的只是一枪刺死这个敌人而已。

黑影越来越近,姬野很少看见如此高大魁伟的人。他惊讶于这个人的速度,他的肩头甚至还扛了一个人。姬野的力量已经蓄满,他在等待最合适的距离,在他的全部力量舒展开的瞬间,枪锋恰好刺穿敌人的身体。

“是了!”他低喝。

虎牙如离弦飞射,姬野强忍着肩上的痛楚,送出了这一枪。他冲近敌人,枪头扬起如发怒的毒龙!这时候他看见了敌人肩头的人,尸武士把那个女人抓下来挡在自己的身前!

姬野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竭尽所能地回收力量,把咆哮的虎牙枪头压下。原本必然命中的一击走偏了,虎牙的枪刺在城墙的地砖上溅起一溜耀眼的火花。姬野猛地回头。他终于看清楚了,那真的是叶瑾。

他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这个地方看见叶瑾。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他心惊胆战。

“放下她!”姬野和尸武士擦肩而过,转身大吼。

“杀了他,快!”息辕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

尸武士转身,隔着两丈和姬野相对,他的后心还插着息衍的剑,血汩汩地外流。他看着这个持枪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自己用来做盾牌的叶瑾,冷冷地笑了。

“俗子,你似乎很关心这个卑贱的逆神者。”

“放下她!”姬野逼上一步。他预感到了什么,叶瑾穿着那身罕见的黑色甲胄,这说明她的身份并非姬野以前所想的那样。

“俗子,对于同类的牵挂使你如此手足无措么?你已经失去最好的机会。”尸武士一步步拖着叶瑾后退,“卑微的众生,可你们却又如此的盲目。你们意图建立平安的世界,你们又因为牵挂同类而奋勇,可是那又怎样?在你们需要决断是令同类活下去还是自己活下去的时候,你们和野兽一样残忍。”

“是不是?”他用力扭过叶瑾的脸,让她面对自己,“他们杀死了你的父亲,而以他们的伦理,你的父亲是无辜的,他只是我的人偶。可他们还是杀死了他。而你却背叛我,原本我以神的名义授予你和你的父亲以自由。你这个卑贱的逆神者,你却站在杀死你父亲的人那边。”

“你才是杀死他的人,你是个……疯子!”叶瑾用尽全力吐出了这几个字。

“疯子?是神的使者给了你强大的力量,揉制你的骨骼,赐予你老师,令你如获新生,可你却无视神要你做的小小奉献。你当接受惩罚!”他抓起叶瑾的一缕头发,用力一扯。

那缕头发带着一小块头皮脱落,叶瑾哀号一声,血流下来染红了她的半边面颊。尸武士冷漠地把那缕头发丢进雨里。

姬野看着叶瑾的脸,看着血滑过她漆黑的眼睛流了下来。他感觉到痛楚从背脊一直冲上了后脑。

那双眼睛!是的,是那双眼睛!漆黑的,流着血。

“放开她!”姬野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扭曲,他的眼神开始改变,如同被激怒的凶兽。

“很好的眼神,我感觉到了你想杀人。”尸武士赞许,“那么冲过来,你也许会有机会,可是你杀死我之前,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他还在一步一步退后,他忽然闪过了城墙上用以避雨的门洞。

姬野的枪在剧烈地颤抖,可是他不敢移动,他看着叶瑾的眼睛,叶瑾也看着他。

叶瑾无声地笑笑:“杀了他吧,也杀了我,这样你们都得救。长官……哦,不是,姬公子……对不起……一直都没有跟你们说实话。我老是想,世上每个人可都是为自己活着……真是……对不起……”

她的语意错乱,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是看见这个孩子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一双眼睛,她想说对不起而已。她感觉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巨大悲哀,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是她能够感觉到这个孩子曾经是那么地相信自己,尽管他说话太少,不及吕归尘的十分之一。

“杀了我们,还是要来救她?俗子啊,选择吧!”尸武士猛地拖出了藏在门洞里的东西。

息辕距离他们已经不远了,他看见了那件东西,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可是那东西的全部支杆在轴枢上张开一张巨大的膜翼的时候,他猜也猜得到那是做什么的了。那是鸟翼一样的东西,有了它便可以乘着风滑翔出去,否则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即便尸武士的心脏也要震碎。

“妈的!姬野!不要愣着!杀了他!快!”他已经不能再快了,只能大吼。他吼着气息中断,腿一软,一个趔趄滚倒在地。

“俗子的心啊,就是这般的懦弱。”尸武士看着姬野,冷漠地笑了,“当你最终知道你的软弱杀死了你所有的朋友,那你是否会后悔?而你依然无法拯救你想救的人。她会被奉献于神的祭坛,逆神者的血肉和灵魂,都将被埋葬在九渊之下!”

他抓住了飞翼中间的把手,逆着狂落的雨流奔跑。他此时是逆风,巨大的力量开始托举他的飞翼,他用力一蹬,离开了地面。

“姬野!”吕归尘大吼着掷出火把。

这是他仅能做的了,他距离尸武士还有一段距离。火把未能烧到飞翼,划着明亮的火弧经过黑暗,向着城下坠落。那道火弧闪现的瞬间,姬野看见了叶瑾的脸,叶瑾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对他点了点头。

姬野开始奔跑。

尸武士已经飘出了城墙的垛堞。

姬野登上垛堞。

他眼睛里已经没有一切,只有那张鼓着风的飞翼。他猛地蹬踏,如箭一样激射出去。

肩头的痛楚完全感觉不到了,全身肌肉在蹬踏的瞬间收紧,而后所有的力量潮水一样释放出去。

姬野飞跃在接天城墙之外,他蹬踏的力量还在支撑身体,没有下坠,像是起飞的巨鹰。

虎牙咆哮,从背心击中了尸武士,摧枯拉朽般的破碎了那件铠甲,进而钻透他的身体,把插在那里的静都也击飞出去,巨大的枪刺造成了可怕的损伤,心脏在这一击中被完全粉碎。虎牙变得赤金般的亮,蕴含的力量在尸武士的身体里流淌,像是熔化的钢铁把毁灭带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姬野紧握枪柄,枪插在尸武士的身体里。他就靠着这一点力量去支撑,而飞翼已经失去了平衡,立刻开始下坠。姬野没有管这些,他的脑海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只有一场下午的阳光照在那里。他奋力地伸出手去,去抓尸武士手中的叶瑾。

尸武士奋力回过头来,眼神里的诧异说明他还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他艰难地吐出了这柄枪的名字。

他的周身无数的伤口复现,疯狂的虫蚁们从每一处伤口钻出来,沿着枪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姬野爬去。可是它们一触到轰鸣的枪,便被匪夷所思的力量瞬间化为灰烬。他们盘旋着,向着地面坠落。

“俗子啊,你何处来的勇敢?”尸武士把手移开,这样叶瑾便离开了姬野的手。他们之间只有两尺,可是用尽姬野的力量,不能突破这两尺的距离。

“可你救不了她,这是最后的……神罚!”尸武士放开了抓着叶瑾的手。

叶瑾像是一张飘零的叶子,坠落下去。尸武士的身体迅速地崩塌,像是有火从他身体里烧出来,他的伤口变得红亮灼热,身体隐隐地透出光芒。姬野松开了枪杆,跟着叶瑾一起下落。他晚了一瞬间,亲耳听见了人体落地的声音。

他没有恐惧,就这么下落,仿佛无止境的,脑海只有那落地的声音。

“她死了,”他想,“她终于又死了。”

天地漆黑一片。

吕归尘和息辕的惊呼声中,白色的羽翼从高处扑下,像是雨燕扑击猎物般。他追上了下落的姬野,带起一道巨大的弧线,消失在远处。众人尚来不及看清那个羽人的面貌。

而那张巨大的飞翼落地的时候,尸武士的身体已经化为了灰烬。他就这么消失了,残余着人体形状的红热的灰很快被雨水浇灭了。

此时殇阳关里,激战中的军士们忽然发现对手都停了下来。

程奎为冈无畏架住了背后袭来的一柄方口蛮刀,可是那蛮刀上的力量忽地消失,那名持着蛮刀的丧尸放开了刀柄,动作呆滞地后退。

所有的丧尸都放弃了武器,它们默默地站直了。活力正从它们的身体里迅速溃退,它们早该安眠,此时永久的沉睡忽然到来。所有的丧尸不约而同看向天空中的某个方向,那里乌云密布,看不见星辰。即便是晴朗的天气,那里也空无一物,因为那颗星辰本来就没有一丝光芒。

它们沉默地注视着,像是一场神圣的祷告。这些嗜血的复生者此刻变得出奇的庄严肃穆。

而后它们倒了下去,一排排一片片地倒了下去,就像是砍草。收割这些死者的,是看不见的手。丧尸们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原本鼓胀在血管里的血回到了心脏,心脏却再不搏动,于是鲜血在那里渐渐地干涸,凝固变硬。

一个军士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大着胆子上去以刀刺入丧尸的背心。

他狂喜地抛去武器,挥舞手臂:“胜了!胜了!它们全完了!”

海潮似的欢呼声响彻了殇阳关。

此时城关南北两面的大军都听见了震天的欢呼,原本是敌军,却都是如释重负。

离国雷骑军左都统谢玄微微地摇了摇头:“怪力乱神的东西,毕竟不如刀剑可靠,乡下诸侯,也有乡下诸侯的处世学问。诸营后退三百步,解除进击预备,安置防御阵形。”

而同是姓谢,在殇阳关北面,羽林天军的将军谢诚扫视了一眼自己两翼惴惴不安的弩手们,挥了挥手:“结束了,各个军团后退。”

他最后一个撤离前方阵地,撤离前他回望一眼远处依稀闪着火光的殇阳关,唇边带起一丝淡淡的笑:“将军,果然不愧是这一代天驱中最强的人。希望你平安无事。”

他又抬头仰望天空:“项兄弟,多谢你的援手,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大概你又在逃亡了吧?祝你一切安好……活到天下大同的一日。”

雨中。

殇阳关沉重的城门吱呀一声洞开,一骑黑马一骑白马并辔而出,白毅和息衍各持火把,没有带随从。几乎就在同时,对面离国大阵裂开一道缝隙,谢玄也是匹马出阵,连头盔也不戴,一头束起的黑发迎风飞扬。三匹马都是极通人性的良驹,避开满地的尸骨,慢慢靠近。战场上散发着尸体腐烂的浓重臭味,开始腐朽的铠甲下露出森森白骨,战死者的长矛插在土地里,像是一片稀疏而歪斜的树林。

最后三人终于在战场中间相遇,隔着十几步,各自以军礼问候。

“听说谢将军马上就要回师了?”息衍在这样的空气里还能含笑。

谢玄也笑笑,捂着鼻子:“是,今夜连夜拔营撤退。国师的圈套终于还是没有奏效,我们再战一场,最后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谢将军是坦荡君子。”息衍称赞。

“不敢当这个夸奖。说起来我们这些从军的人,也不免为神术的力量所诱惑。我本不相信世间有什么术法可以以一人之力抗衡大军,可是听说了这个计划,心底也暗暗有点期待,若能在这里消灭白将军和息将军,我国一统东陆的道路便被荡平了。”谢玄说。

他停了一会儿,自嘲般地笑笑:“不过,果然还是不行啊。”

三个人说到这里,都有些语塞,息衍张了张嘴,竟也接不下去。于是各自躬身行礼,把目光转向四周,夜幕下,火把照亮的,无处不是尸骨。

“王爷留了命令,若是国师的战略不能生效,我军将抛却全部辎重,立即回撤。我留下的帐篷内有粮食和药材,请将军随意取用。”最后还是谢玄打破了沉默。

“拜领了。”息衍躬身拱手,“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是剿灭我们的战略,为何离公殿下急着赶回离国,只留下谢将军身处危地作战呢?是离公觉得我们还是比不上国内的动乱重要,或者离公自己也并不相信神术?”

“这个谢玄倒不好说了,王爷只是下令,并没说为什么。”谢玄说到这里,笑了笑,“不过我私底下猜测,王爷没有亲自督战,有个原因是要赶在九月初七回到九原。”

“九月初七?”息衍诧异。

“是赶夫人三十八岁的生日。王爷和夫人,也有很多年没见了。”

“哦,”息衍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是那个叫作秋络的公主,很多年了啊……”

谢玄点头:“夫人闺名,不敢擅称。”

白毅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低声说:“还是不要在尸阵中叙旧了吧,这里满地的尸骸,都曾奉着我们的军令厮杀。我们现在倒像是说得投机,这些人若还活着,听到了,又会如何想?请谢将军安心退兵,白毅绝不追赶。我这一阵败在离公手下,亲眼见识了离公的魄力,请代我传话,说我敬佩离公。”

“白将军说得有理,那么白将军要带的话,只是‘敬佩离公’四字么?”谢玄问。

“是。”

“谢玄记得了。其实王爷也有些话可以说给白将军和息将军,他说他在殇阳关下,只看见一个半人。一个是白毅将军,半个是息衍将军。以一个半人阻挡我离国四万赤旅五千雷骑,犹然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将军东陆第一名将,名下不虚。可惜和将军是敌人,不能变成朋友。”谢玄说。

“我只算半个么?”息衍笑笑。

“息将军如果是下定决心要杀王爷,就算一个人。不过……谢玄拜谢息将军放虎归山。”谢玄在马鞍上躬身长拜。

“好!好!”息衍大笑起来。

白毅无声地掉转马头,向殇阳关而去,并没有告别。息衍和谢玄一同看向他的背影,只看见一袭白衣打着火把的人在夜色中孤零零的仿佛一个鬼魂。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长叹了一声,各自拱手告别。谢玄策马飞奔回本阵,息衍转去追向远去的白毅。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烛光照在雷碧城的脸上,这个冥想中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小桌上的白瓷瓶上。现在瓷瓶已经碎了,它是自己忽然崩裂的,没有人碰它,也没有一丝风。瓷瓶外光润的釉面上原本透出明艳的红色百圾碎花纹来,那些花纹精美而色泽透明,像是从瓶子里面生长出来的。瓶子碎了,红色的液体从里面流淌出来,在小桌上变成越来越大的一摊,似乎渐渐地显现出什么纹路来,然而在烛光下它没能坚持多久,一朵青色的火苗自己就飘起在那摊不知名的液体上,而后液体无声地燃烧起来。片刻,火焰熄灭,桌面上只剩下几片白色碎瓷,瓷面上红色的花纹也消失了,桌面也没有烧灼的痕迹。

门口站着铁铸一般的从者,他脸上覆盖着森严的铁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他默默地看着那堆瓷片,肃杀的双眼里隐约有一丝悲恸。

“你的哥哥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雷碧城低声说,“大概是未能完成任务吧,毕竟是面对曾是天驱武士的素月墨羽,他们懂得对付我们的办法。你哥哥还是太年轻了,是我的骄傲,是我的错。”

“离开这里么?”从者低声问,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

“不,我想要休息一下,等着他们来找我。”雷碧城缓缓合上了眼睛,手挥过面前的那几片碎瓷,“收起来做个纪念也好,这是你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从者上前,轻轻捧起那些碎瓷,包在一张布帕里,收进胸甲中,又退回到门边。他像雷碧城一样闭上了眼睛,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蜡烛自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天空微微露白。一夜过去,静室里的格局没有丝毫改变,雷碧城和从者像是在冥想,又像是进入了沉睡,两个人甚至没有呼吸声,衣角也没有移动丝毫。

这时候从者睁开了眼睛:“来了!”

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来的人不止一个,其中还夹着武士的重靴声和刀剑撞击甲胄的叮当声。对方来得极快!从者按住腰间的刀柄,站到了雷碧城身后。

门咣地被人大力推开,长公主大步而入,面无表情地站住,直视雷碧城,她的背后站着精锐的戎装武士。百里宁卿的双手笼在衣袖里,垂头立于长公主背后。黑衣从者握紧了刀柄,手甲的甲片摩擦,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响声。雷碧城没有睁眼,轻轻扬手示意从者退后。

“殇阳关的情报,碧城先生对我建议的战略已经失败,离国大军已经趁夜拔营了。”长公主冷冷地说道。

雷碧城点了点头:“我已经失败,长公主如果需要我的头颅化解你的愤怒,那么尽可以来取。雷碧城已经活了太多年,并未把自己衰朽的生命看得很重要。”

“辰月的大教长会不珍惜自己的命么?”长公主冷冷地问,“也许,碧城先生早已猜到我不会下手。”

她忽地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来,这笑容在她曾经绝艳而已经衰老的脸上,看起来让人惊恐而悲凉。

雷碧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辰月教?长公主怎么会把我和这个宗派联系在一起?”

“山碧空这个名字,碧城先生知道么?”

“长公主知道什么?”雷碧城反问。

长公主轻笑:“其实我要向碧城先生请罪,从你踏入我的水阁开始,我的人已经开始搜集关于先生的资料。我们没有什么收获,但是有一条记录非常有趣。九年之前,有一位先帝派遣的特使渡过了天拓海峡,出使北蛮青阳部,似乎和碧城先生是旧识。”

“哦?”雷碧城低声道。

长公主一对修长的黛眉因为得意而飞扬:“先帝派出的这名特使,名字就叫山碧空,他没有任何的爵位,也查不到来历背景。我们只知道这个人入宫见了先帝一面,立刻就获得了先帝极大的信任。其后很多事情,都是先帝直接指派给山碧空的,外人无从得知。而更有趣的是,武库中两万五千件重弩,正是那个时候,先帝按照山碧空的建议令工造府制作的。”

她停下不说了,直视雷碧城的眼睛,像是要从雷碧城的眼睛里挖出一丝动摇或惊惧来。可雷碧城和她坦然对视,目光清澈,淡淡的仿佛秋水平湖。

静了许久,雷碧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是,山碧空和我是师兄弟,我们师从同一位老师,也侍奉同一位神祇。可以说,山碧空就是另外一个雷碧城,我们的目的和能力,几乎没有区别。那么,为什么长公主又确信我们都是辰月的信徒。”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五百年前贵教大教宗古伦俄担任国师的始末,史官都清楚地记录下来了,那份记录不曾遗失,始终都保存在宫中,只是不便透露给外人。碧城先生,你们曾经在我们白氏面前暴露过你们的面目,也带给皇室荣耀与杀戮,我们白氏的子孙不会忘记的。”

“好!”雷碧城道,“那么我可以为长公主做些什么?”

“我希望碧城先生能够为一个人做事。”

“我不辞千里,就是为了把我的力量献给长公主。”

长公主摇头而笑:“在帝都,我算什么呢?这里暗流激涌,无处不是权贵,我一个女流,又能如何?但是却有一个人,和我不同,他能给予先生的东西远超过我。今天一早,我对他说了碧城先生的事,他非常激动,很想当面向碧城先生请教。所以我直闯进来,不是为了在殇阳关的计划失利,而是要告诉先生这个好消息。”

“谁?”

“当然是这一代我们白氏的皇帝!”长公主向身后招手。

一直隐藏在最后面的戎装武士们大步而入,他们都是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浑身庄严的玄色重铠,胸甲明亮如镜,配以暗红色的重锦军衣,肩甲上垂下金色玫瑰的军徽。他们在雷碧城面前低头半跪,手捧着朱红色的托盘,上面是一袭暗红色的重锦长袍和一顶黑色的发冠,长袍和发冠均以黄金为纹路装饰,是极度华贵庄严的礼服,帝都公卿的朝服也不过如此而已。

“太清宫金吾卫请碧城先生着礼服,陛下正在等待先生!”为首的年轻人大声说,声音抑扬顿挫。

这是皇室最隆重的礼遇,任何一个重臣能蒙这样的仪式请入太清宫都将为之狂喜和狂傲,而雷碧城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激动。他伸手轻轻触摸那件礼服,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沉默的宁卿近前一步,按住了那件礼服:“穿上这件礼服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碧城先生。”

“宁卿公子请直言。”

“碧城先生出仕离国,和碧空先生效忠皇室,前后相差不过两年。而离国和皇室从当时到现在都是死敌。请问为了同一个目标,为什么两位先生却选择了不同的阵营?”

“因为我们选择的是不同的火种。”雷碧城说。

“火种?”

“先帝和威武王殿下都是胸中燃烧着火焰的人,都意图改变这远不完美的天下。我们辰月的信徒并不选择任何一方的势力,我们仅仅选择火种。人心里的火,给了这天下以活力。我们把生命献给神祇,而把神祇赐予的力量分赠给火种们。”雷碧城缓缓地说,“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无论长公主,还是宁卿公子,心里都有火种,甚至并不逊于嬴无翳。”

“即使火种们之间是敌对的?”

雷碧城看了他一眼:“是。最后总有人在我们的辅佐下取胜,将天下的权柄握紧在手中。虽然这权力的执掌也不过是一时的。”

“宁卿受教了。”百里宁卿长拜,倒退出去。

雷碧城起身,从托盘中抓起礼服抖开,披在肩上。此时他的动作大开大阖,仿佛挥斥千军,满屋的人都感觉到那礼服抖开时候扫出的风扑面而来。金吾卫们敬畏地为他压上发冠,仿佛服侍皇帝那样谨慎。

雷碧城昂然而立,张开双臂任由金吾卫们为他整衣,他身形高大挺拔,眉宇森严,不可逼视。

长公主也走到雷碧城身后,为他整理衣服的皱褶。

“偏劳长公主。没有完成我们的计划,却蒙长公主原谅,更引荐我给陛下,雷碧城深感恩典。”雷碧城这么说,却并未有诚惶诚恐的模样,任由长公主为他抚平肩膀上的衣褶。

“虽然没有完成计划,可是碧城先生的力量,我们都已看得清清楚楚。获得这样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到呢?”长公主轻笑,“如我当初所说,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尽力而为!”

老人一振礼服,大步而出,长公主、宁卿、金吾卫和从者们跟在他的身后。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殇阳关。

北大营正门,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牵着战马,引着一队出云骑射手,正和冈无畏告别。晋北的这面大旗也是刚刚洗干净,上面还留有淡淡的血斑。

冈无畏指着血斑长叹:“诸国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殇阳关的每一寸地面染红了。”

古月衣也低声长叹。

“古将军真的不赴帝都觐见么?”冈无畏问。

古月衣摇头:“其实国主并未令我入京觐见,我是一个将军,依令而行。况且,晋北是那么偏远的地方,皇帝知道晋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们那里,不习惯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诸侯素来没有什么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国没有很大的野心,其实皇帝的恩典再大,却未必能泽及我们的雪国。”

冈无畏惨然笑笑:“我还是要启程入京的,不过休国五千精锐来到这里,我只能带着一百六十五个活人入京了。休国不大,此次惨胜,我国已经无力和诸侯逐鹿。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勋,得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拿几张轻飘飘的诏书而已。”

“冈老将军也说这样的话,月衣倒是有些吃惊。”古月衣低声道,“不过,却是实情。”

“我已经很老了,很多事情看得很明白。可是身为名将,出仕诸侯,不能在国家最艰难的时候引身而退。”冈无畏翻身上马,低头看着谦恭的古月衣,“年轻人,更多的战争就要开始了,休国大概无法活到最后,我所想知道的,只是到最后一刻,是谁攻进我所守的城门。”

古月衣沉默良久:“我只希望不要是我。”

“哈哈哈哈。”冈无畏苍老而豪迈地大笑起来。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冈无畏相识这些日子,还从未听过这位端方威严的老一辈名将如此纵声而笑,于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轻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经老了。你年轻,有才华,也有了名望。你应该辅佐胸怀壮志的主人,晋北侯雷千叶就是一个。你的国主,他并非没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经积累实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实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冈无畏笑着说,此时他卸下了沉重的外壳,就像一个毫无顾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们在战场上相遇,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你也用不着可怜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这个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冈将军的教诲,古月衣记得。”

冈无畏转身策马而去。古月衣也翻身上马,却依旧注视着冈无畏远去的背影。

“冈将军是一块老辣姜。”有人在他身后含笑道,“看他挥刀杀敌,让人握剑的手也热起来。”

古月衣惊诧地回头,没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背后。他看见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来,一身散漫的黑衣,嘴里叼着烟杆。

“息将军!”古月衣急忙见礼。

息衍摆了摆手:“我是来找白大将军的,听说古将军就要离开,也没有机会远送,不过终有再见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说的话,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经说了出来,改日如果在战场上相遇,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息衍都会乐于看见古将军的身影。”

“我们……”古月衣愣住了。

“你获得了指套,可是距离真正的天驱,还差得很远。”

他笑笑,转身走向北大营的门口,跟在息衍背后的,是吕归尘和息辕,吕归尘怀里抱着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头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来是不想让这个孩子看见满地的横尸,也不想让人看见她的面容。古月衣对吕归尘和息辕微微点头,便算作告别。

他再次看向冈无畏离去的方向时,那个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这是古月衣平生最后一次见到冈无畏。若干年之后,休国灭国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马在那个持乌金色长枪的黑衣武士身后,亲眼看着城门洞开,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将军飞身一跃殉国,看见他的尸身被军士们刺在枪尖上,当作胜利的标志举过头顶。

古月衣的泪水不能控制地滑过脸庞,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伤口抹了姜汁似的。

那个被他奉为主上的黑衣武士回头问他:“是因为当年的交谊么?”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兴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卫大营的中军主帐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

息辕跟在后面,看见叔叔这个模样,也略有些紧张。息衍很少如此谨慎,甚至有些犹豫,平素的息衍是一个懒散的人,了无牵挂。息辕知道这是要去见白毅,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见白毅让息衍显得有些异样。吕归尘拍了拍怀里裹在一团素锦中的小公主,和息辕对了对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颏细微的胡须,有些为难的样子:“终究是要带走别人家的公主当人质,让人有种做强盗的感觉。”

他转向息辕和吕归尘:“你们两个带着小舟公主,进去和白毅见上一面,道个别。我在这里等你们。”

“是。”息辕应了,却有点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么?”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见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吕归尘不解,扭头看着息衍:“将军是说?”

“有个人,原来是你的朋友,现在不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不过终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相见不如不见,又是在这样尴尬的场面下。”息衍语意飘忽,终于不愿多言,“总之你们现在还不会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怀念在战场上,那时候大家始终都是朋友……”

息辕和吕归尘明白他有些话不愿意多说,便只能并肩向着大帐走去。

“让他和小公主说说话,”息衍在后面补了一句,“但别太耽误时间。”

息辕和吕归尘走进大帐,略略有些吃惊。偌大的帐篷本来是白毅野外行军的仪式场所,里面空间极其开阔,原本应该卫兵拱列,可是这两个人却只看见空荡荡的一座帐篷,只在最中央搁着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将军双手按着膝盖,沉默地坐在那里遥望他们。他的眼神是安静的,又带着刀剑般的锋利,却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静静地推了过来。

息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却不能不束手束脚,他示意吕归尘把小公主放下。吕归尘解开了笼在小公主脸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脸庞露了出来,一双明净的眼睛开始有些惊惶,当她看见端坐不动的白毅时,忽然就安静下来。她还是有点畏惧,低着头,却使劲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着白毅的神情,稍微觉得不对了,又立刻把目光垂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见了最亲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责骂。

可自始至终白毅只是静坐,连眉梢都没动分毫。

息辕和吕归尘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这个场面让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外人,像是糕点上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舟月见过老师。”小公主缩着肩膀看着地面,小心地说。

“老师?”息辕吃了一惊。

“舟月,”白毅点了点头,“看见你,老师很高兴。国主嘱咐老师,一定要从万军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动荡不安,你没有事,老师就放心了。”

“舟月记得老师的教诲,有几次遇见危险,一直默默地念老师教给舟月的话,就不怕了。”小公主声音细细的放不开来,却分明是极其地依赖白毅。

吕归尘在一旁看着她几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却被白毅以眼神吓止,便又强忍着站住,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训斥的学生般。他心里觉得小公主有些可怜,却也不便在这种时候多说话。

“老师教你的什么话?”白毅问。

“俯仰无愧,得失不惊,生死六十年中,荣辱几点墨迹。待得看穿沉浮,终归不过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间。与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诵。这句话大概是出自什么老儒的随笔,息辕是不懂的,只觉得从一个锦绣缠身的小公主嘴里听来,说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诵得认真,白毅听得严肃,息辕只有把笑生生压住,憋得难受。

小公主朗诵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这一课记得很好,那么,这段《石头言》出自哪里?”

“出自下唐国文睿国主的《暇心论》。”

“怎么解释?”

“是说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乐,被自己的得失心操纵,其实世事看起来纷杂反复,但是无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够安定自己的心,无愧于内,就能无所畏惧。生死是很短暂的六十年间的事情,别人的赞赏和辱骂也不过是一些墨水痕迹。世间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头,石头总是沉在水底,任凭流水起伏,石头却不会被翻起来。”

吕归尘微微点头。这段话他跟着路夫子学过的,解释也分毫不错,可是这样一个白玉般的小娇女,却不太可能明白这种老人的心境,终究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没有想到白毅授课也是如路夫子一样,净是说些大道理,说起来无论怎么有理,想起来却有些虚。

白毅却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都能记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吕归尘和息辕,从椅子上起身,背着手在大帐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语:“息将军送你来这里,让我们再见一面,是因为你今天就要随下唐军去南淮了。那么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国主临行前叮嘱我务必带公主归国,因为非常挂念,不过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经应诺了下唐国,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这次能够救出公主,下唐国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来,隔着很远和小公主对视。小公主像是惊呆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脸上的神情让息辕也心里一软。他从未想过从一个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失望,让人心里不自觉地泛出酸楚来。

“希望公主明白事理。”白毅轻声重复了一遍。

小公主低头看着地面,息辕能看见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晶莹剔透,可是最终却没有滑落。小公主抬起头来,用清朗朗的声音说:“舟月知道了,老师的话,舟月记在心里。”

“很好。你生为我们楚卫国的公主,无从选择家世,享受富贵荣华,也必须承担起公主的责任。”白毅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却不得不让年幼的公主分担战祸,真是嘲讽。”

他站在那里,遥遥地和公主对视。吕归尘看着白毅的眼睛,只觉得这短短的凝视像是极漫长极漫长,长得让人恍惚。而白毅的目光中,有如此之多的话语,虽则不曾出口,吕归尘也看不明白。可是他觉得小舟是能明白的,他看见小公主面对白毅,努力抿紧花瓣样的嘴唇,露出坚毅的神情来。

白毅似乎是不经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声,是武器出鞘的声音。吕归尘看见息辕紧张地拔出了佩剑,斜插于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辕神情紧张,是不自觉地做出了防御,不知怎的,此刻他对于白毅的接近感觉到了某种危险。

白毅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边的那柄剑。良久,他收回脚步,退后一步,站在了原来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后,下唐国国主想必会安排最好的老师给你。他们教给你的东西,也像老师教你的东西那样,要用心记牢。我以前给你授课,也知道有些东西你现在不懂,可能要过许多年才会真正明白,但是我还是要你强记下来。因为世间总是聚少散多,即使老师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边,总有一天老师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东西教给你,你将来想起来会有用,”白毅看着小公主,低声说,“勇敢些。”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就要出口说原来是这样的,一切的一切只为了你记住,将来会有用。他想起他的爷爷在石窟深处举起刀的瞬间高喊历代祖宗的名字,那个老人希望他记住,将来当他成长为英雄,这些记忆中的知识便会有用。

“去吧。”白毅向着吕归尘和息辕挥了挥手。

息辕不想再耽误,他觉得时间已经太长了,急忙把素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头上,抱起她大步出帐,吕归尘看了白毅一眼,这个绝世名将低头坐在椅子上,忽然间变得疲惫不堪。吕归尘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乱世男儿失望的了,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要靠一个花蕾一样的孩子去背负。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这些乱世中纵横挥斥的男人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对很多的事情无可奈何。

他向着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帐。

大帐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参谋首座谢子侯告别,双方都是彬彬有礼,礼节繁琐而慎重。

“古月衣将军不去帝都,据说是晋北侯雷千叶的命令。息将军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国国主如此亲近皇室,息将军却不当面向陛下请安,恐怕要受责备吧?此次大战,下唐国居功甚伟,陛下对于下唐国,必然盛赞厚赏啊!”谢子侯含笑说。

息衍也是含笑,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谢子侯耳边:“我不是你家白毅将军,不会被人踢在腰间几乎要踢死我,我还是要低下头凑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们,我没有心情应付!”

谢子侯被这句话惊得呆了,几乎面无人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家白毅将军乃至谢先生自己,和我说的也差不多吧,只不过不好对外人说。可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听见,谢先生纵然要以此为证据向皇帝告我的恶状,也没有证人,所以我就跟谢先生说了实话。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息衍一笑,略带诡秘的神情。

他退后几步,长身作揖,和谢子侯别过。

跟随而来的下唐军士牵过了战马,三人翻身上马,吕归尘把小舟从息辕那里接过来,放在自己的马鞍上。军士在他们背后打起了没有家徽的墨旗,几乎和晋北军同时,他们也要开拔了。

他们走出营门,忽然听见远远而来的箫声。箫声一掠而去,有人放歌,声如裂羽: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那歌本来是温婉的调子,此时歌声中却有激昂悠远的意味。息辕悚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息衍却一挥手:“白大将军的歌,很难听到,不可造次。”

三人停马回望那间只有一个人的中军大帐,歌声便是来自那里,起初时候还绵绵而起,最后几乎是山岩开裂般的雄浑,说是歌声,更像一个人的放声大吼。周围的军士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呆呆地站着听,一时间忙碌的军营里面竟然没有第二个声音。

“不如他了。”息衍仰天长叹,“音乐的造诣,我们当年不相上下,我甚至还略胜一筹。不过这些年我手懒,只是弹些俚俗的调子,不若他在一管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现在听他放歌,只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以后音乐二字,我是不用在白毅面前提起了。”

白毅歌声落定,静了一瞬,接下去是幽幽的长吟:

“花开五载后,

征人犹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草荒寒!”

歌声豪烈的时候,息辕还能镇定,此时听到白毅幽幽的吟诵声,如同一阵寒风从他胸口穿过,胸间一片空虚,细微的冷汗渗透了铠甲下的衬衣。最后声音飘散,久久地都没有人动一下。

“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里。”息衍低声笑笑。

“叔叔,白将军在唱什么?”息辕不由得问。

“前面那首是楚卫的民歌,是说一个男子为女子出征,也为女子辞官。出征之人常常唱这首歌。”息衍说,“不过后面这首诗我没有听过,似乎是首古风,和前面的歌声意义相连。说出征五年后,如果还不能回来,便可以去找他的坟墓了,不能建功立业,人也不能回到家乡。大概是他自己写的诗。”

“白将军还会写诗?”息辕摇摇头,“可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哪里懂,我跟他认识几十年了也还是不懂。不过隐约觉得,他的诗有所暗指,”息衍摇头,“不过他的诗从来就不大气,过于幽静悲凉。常有幽明异路、离人千里的感觉,感叹有些事,纵然英雄持剑而不能挽回。”

就在这曲苍凉的招魂歌中,息衍转身拍马远去。

“老师,舟月记得了。”吕归尘听见马鞍前、素锦包裹着的小公主喃喃地说。

【历史】

殇阳关勤王战和锁河山八鹿原血战并称,是胤末燮初历史上意义深远的两次决战,皆是离国以一国之力对决诸侯联军。两次战争中,包括调动的民夫,都动用了三十万以上的人丁。而每一次战争,无论哪一方的成败,都在战场上扔下了堆积如山的枯骨。

殇阳关勤王战结束于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七日,以离国谢玄军团从殇阳关下撤离为终结。这场战争整个过程不到三个月,仅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然而各诸侯国死伤的总数超过七万人,惨烈程度堪比胤帝国开国时蔷薇皇帝强攻阳关的那一战。不世出的霸主和不世出的英雄们于沙场上纵情挥斥,后世的军法家们回头去研究这场战争,无不盛赞两方领军者的谋略,认为即使后人回到当时的战局中,也难有超越前人的机会。这场战争被称作关隘攻防战的经典,这传奇却是以鲜血来书写的。

七万人的尸骨无力收拾和掩埋,便被抛弃在荒野里,直到第二年春天,楚卫国还在不断地征发民夫就地掩埋尸骸。殇阳关在这一战中成为一座积尸数万的死城,就在白毅等六国军团撤离后的次日,天降豪雨,暴虐地冲刷着这座古老的雄关,附近的人称为“天哭”,是死者的怨气积累在天空中所化的阴云崩碎了,泪雨滂沱。城中水深四尺,尸体腐烂导致疫病流行,再没有人敢派兵驻防,殇阳关四周变作了一片死地。联军在殇阳关外六十里处建设土城“南靖”,代替殇阳关作为帝都的门户,直到次年的夏天殇阳关的清理结束。但是“南靖”这个土城却被保留下来了,作为殇阳关的前哨。更多的人却并不熟悉“南靖”这个名字,而称它为“哭城”。

这场战争的影响甚至延续到数十年之后,楚卫的土地最终并入大燮的版图,燮敬德帝在位年间,第一次核查人口。大燮的官员惊讶地发现楚卫地方竟然有数千家人家是女子和女子相婚配,以夫妻称呼。敬德帝令查实,疑心其中有人逃避税赋,可结果出乎预料,原来楚卫地方军武之风盛行,乡村男子往往结伴从军,而在殇阳关一战中,楚卫军团死伤惨重,乡间一村一村的男子都埋骨在殇阳关下。一时间女子无人可嫁,容貌出色的宁可自卖给富家作为侍妾,更有女子之间互相婚配,粗壮者田间劳作,纤细者家中纺织,乡间也称为夫妇,作为一户缴纳税赋。

敬德帝叹曰:“当日殇阳关下,杀十万人,若其尸骨比肩而立,纵太清宫之大,未必能容。遥想其惨烈,而今尚战栗不能自持。然我兄亲历其阵,万军之中刺杀鬼使,果然铁胆,遂可以取天下。我曾闻坊间有言,谓我守成之皇帝,我兄开国之英雄,此言不欺我。然,英雄长战,庶民漓血,男子战死沙场,父母悲戚,女子无人可托,遂自相婚嫁,有败人伦。我心不忍。”

于是,敬德帝开恩,下令免除“女婚”之家终生税赋。女婚之家闻言,无不抱头痛哭。

此时距离殇阳关的血战已经有四十一年,距离胤末风云之战的结束,也不下二十年,过去曾给这些庶民之家带来痛苦的英雄们,也已经像他们麾下的将士们一样,永远地被埋葬在泥土中,过去的壮志雄心,恐怕只剩下渐渐散去的魂魄,犹然如流云般在天空中疾行,呼喝着、咆哮着、高唱着过去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