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之战

“年轻人,你想死啊?这是第三次了,断了三次的骨头还想长好,可不容易。”医官在姬野的胳膊上缠上绷带,他刚刚解开包扎看完了姬野的伤势。

“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姬野痛得咬牙,瞪着眼睛,“告诉我能不能长好不就可以了?”

医官鼻子里重重了出了一口气:“能长得八八九九,你算是身体极好的,运气也好,遇上我的接骨之术。不过难免留下旧伤,你伤好以后每年冬天下雪的天气必然觉得从肩膀以下半边身体酸痛。年轻人不知道惜命,老来有你的苦吃!”

姬野愣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老来,哪有那么多事好怕的?”

“也有道理。”医官点了点头,“养着吧。”

他起身出去了,兵舍里只剩下姬野仰面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医官看见他再次挣裂伤口,发了狠心,在绷带里缠了夹板,将姬野的肩膀死死地固定住,这次姬野就是自己想动也难了。

姬野扭过头,看见叶瑾正坐在靠窗口的地方织补战衣,阳光从窗户里面透下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一边耳朵上挂了一只白玉石的耳坠,另一边的大概是丢失了,就一直那么空着。姬野没什么可做,就这么发呆,看着那枚白玉耳坠随着叶瑾的动作振摆。

“是母亲留给我的,还有一只被父亲收藏。”过了一会儿,叶瑾说。她知道姬野在看她。

“嗯。”姬野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开始了一轮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叶瑾抬起头来看了姬野一眼。她人坐在中午的阳光中,皮肤被照得仿佛透明,眼瞳却还是漆黑的,极幽深。

“长官为什么看我?”叶瑾问。

“无聊吧。”姬野随口说。

“我们的眼睛倒是很像,小时候父亲也说,黑瞳的人不多呢。”叶瑾又低头下去缝补,“长官不是为了这个救我的吧?”

“不是,”姬野道,“我是军人,那时候冲出去是应该的。他们说你是原来殇阳关车骑都护叶正舒的女儿?”

“是。”叶瑾点点头。

“云中叶氏,很有名的大姓,却要来做婢女。”

叶瑾轻轻摇头:“父亲是叶氏分家出身的,不是云中叶氏主家的后人。不过凭着祖上的一点名声,又凭着一点诡计,居然被委以高位……”

“诡计?”姬野问。

“他伪造了一本书,叫作《兵狼之卷》,说是我们叶氏《兵武安国八卷书》中的《秘四卷》之一,风炎皇帝时候的名将叶正勋就是倚仗这本兵书纵横天下。父亲把它献给皇帝,皇帝看后大阅,以为他是个奇才,就封了他人人羡慕的高位。其实那些都是父亲自己杜撰出来的纸上谈兵的东西,他一生连剑都没拔过几次,哪懂什么兵武?”叶瑾笑笑,“父亲出仕以前,我们很穷,从没有觉得云中叶氏怎么样,后来忽然蒙皇帝的恩召,巴结我们的人多起来了,慢慢地便觉得自己尊贵起来。可是再几年,离公大军横扫过来,以前的尊荣又都没有了,做着婢女,倒不觉得怎么样,只是想那几年在帝都的生活都是不该得的吧。”

“你母亲呢?死了?”

“是的,我八岁的时候过世的。”

沉默了很久,姬野说:“我妈妈也死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

“婢子多嘴了。”叶瑾轻声说。

“没事。”姬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北大营,楚卫军驻所。

六国大军的统帅全部在座,每个人的脸色都晦暗难看,迎接他们的是一具尸体。他们踏入这间兵舍,就看见白毅安坐在一张简陋的竹床边,床上盖着一匹白布,下面无疑是一具尸体,一名年老的仵作和一个面孔苍黄的楚卫老兵低头立在一旁。白毅就请将军们在尸体旁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人到达之后,白毅起身揭开了白布。白布下果真是一具尸体,看起来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腐烂得却不厉害。尸体的胸口上有个巨大的创口,似乎是那夜的丧尸之一,被军士重创了心脏。

“今天请诸位来是要看看这具尸体。”白毅道,“大概可以替我们解释为什么会有尸乱这种事发生。”

他向那个面孔苍黄的老兵比了个手势,老兵诚惶诚恐地站了出来。

“我们上次见过。”古月衣忽然说。

“是是,古将军,上次做了歹事,被诸位将军发觉,这次小人是要将功补过。”老兵战战兢兢的。

“不必畏惧,大声说话。”息衍说。

“是!”老兵得了鼓励,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小人在营里一直是处理尸首的,这一行是个脏活,连仵作都不算。不过小人们跟尸体打交道的日子久,听过一些传闻,尸乱的事情,营里也发生过,只不过都是雷雨之夜尸体受了刺激,站起来走几步,看着虽是吓人,不过拿个棍子上去拦腰打翻,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日日和死人打交道,这样的事几十年也难得有一次。若说上百上千的尸变,而且还能伤人的,便只有尸蛊之术。”

“尸蛊之术?”冈无畏问道。

“是,小人可以演示。”

老兵看着白毅,白毅点了点头。

“楚卫国山阵军三旅一卫辎重营,薛大乙!”老兵行了个有力的军礼。

“是老行伍啊!”息衍微微一笑,是赞他的军礼标准利索,是老兵才有的气度。

薛大乙用力一点头,于是拔出随身的小佩刀,小心地扎进那具尸体里。刀噗的一声透入,如穿朽木,也没有血流出来。他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纸包来,打开来是一些黄色的粉末。

“小人这纸包里的是硫黄,尸蛊是借虫子的精神炼法,虫子怕硫黄,硫黄对尸蛊也有效。”薛大乙解释。

费安皱了皱眉:“这种乡野里的邪术,白将军真的相信么?”

白毅不回答。此时薛大乙已经把硫黄从那个刀扎的创口洒了进去,仵作则手持火镰站在一旁,薛大乙以小刀割开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丧尸的鼻尖。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了过去,古月衣看见那具丧尸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他惊得想站起来,此时丧尸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将军们也都忍不住了,程奎跳起来拔刀,恨不得当场一刀把这具尸体砍作两半。

“程将军别急!”仵作急忙大喊,“绝没有事,这东西已经用铁环固定住,伤不了人。”

程奎愣了一下,看见尸体脖子、腰间和双腿都束以铁环,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下的地面上。那具尸体果然受伤太重,也只是做最后的挣扎,似乎是被鲜血的气味吸引了,虚弱地扭动着。仵作火镰一擦,一粒火星落在硫黄上,火焰一直烧入尸体的胸膛里。

“诸位将军看好了!”薛大乙大喊。

随着他的声音落定,什么东西从那个创口里探出头来!将军们浑身恶寒,不约而同起身。那东西似乎是害怕硫黄的火焰,拼命地摆动身体钻了出来,那是一种众人都没有见过的青灰色长尾虫子,浑身都是脚。它爬得极快,从尸体上滚了下去,立刻往阴暗不见光的角落爬去。

古月衣反应极快,他挥手投出了袖刀。袖刀准确地将那只虫子钉死在地上。

那只虫子拼命地摆动尾巴挣扎。可它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它整个形体也模糊起来,像是一道凝结的青灰色烟雾,正在极快地散去。古月衣拔出腰刀踏上一步,还没有来得及接近那条虫子,就看见它整个形体崩溃了,只有些许红褐色粉末飘落。

他的袖刀静静地扎在地面上,似乎完全没有刺中什么。古月衣呆在那里,指尖微微颤抖。

“古将军可以摸摸看,那就是蛊,已经被杀了,虽说原本也不是活物。”仵作道,“此时是没有危险的。”

古月衣尝试着以手捻起一些粉末,揉了揉:“像是血痂碎了的粉。”

仵作点了点头:“是,看起来像,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其实那虫子也是死虫,没有形体,据说看见的人不过是幻觉。”薛大乙补了一句。

“可我们都看见了。”古月衣环视众人,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了,有人以尸蛊给我们设下了一个圈套。”白毅道,“这些天搜集了各方面的消息,和诸位分享。离军在事发的当夜忽然返回,这件事无疑和他们有关。当时殇阳关内,一共有丧尸六千一百五十二具,其中大约半数是从火门骗开了城门进入的,还有半数来自辎重营的伤员。这种蛊毒也会影响伤者,重伤的人会被蛊虫吸噬魂魄,和丧尸毫无区别。它们并无组织可言,只是凭着本能杀人。”

“但是丧尸依然有人操纵,射我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个丧尸,那样犀利的弓术。”古月衣道,“还有,对方能够在火门和我军把守的地门两次使用诈术骗开城门,这不是丧尸能做的事。”

“是。”白毅说,“但是尸体毕竟是慢慢腐朽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秘术都无法维持太久。我请诸位来这里,是想告诉大家,我们目前只宜坚守。谢玄此时不敢攻城,攻城他就会踏入丧尸群里,以我们如今剩下的兵力,谢玄未必能够占到上风,他只有一万赤旅。我们只需要等到丧尸不能活动,这场仗的胜利便还是我们的。”

“等到何时它们会自己倒下去?”冈无畏低声道,“我们没有粮食,也没有药物。而丧尸是不需要食物的。”

“胜利?”程奎也摇头,“我军只剩一千两百人,还有大批伤员。五千精锐折损如此,还能算是胜利么?”

“我们大约还剩多少人马?”息衍打断了这个话题。

“带上伤员,”白毅微微沉默,“仅仅剩下两万六千人,战马还剩七千余匹。”

“那么白将军,说最关键的部分,我们还有多少粮食?”息衍沉声道。

白毅点了点头:“不错,你猜得都对。为了消灭晋北营地中的丧尸,晋北军用了火焚之术。结果就是我们本来可以勉强充作军粮的燕麦毁于一旦,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马粮剩下了,至于人吃的粮食,仅能支持七日!”

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更加晦暗。

白毅环顾四周:“我想说的是,我们或者会死在这里。帝都、下唐国和我们楚卫国也许会有援兵到来,但是我们也要有自救之术。各位帐下还有骑兵的,准备开始杀掉战马,充作军粮。”

程奎腾地站了起来,眼睛血红,勃然大怒:“我国全部都是骑兵,一匹马从小养大,征战出入,仿佛兄弟。白将军你要杀战马,为何不杀你自己的战马?”

白毅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他低头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向着程奎扔了过去。程奎茫然接下了白毅的剑。

白毅走到兵舍门口,推开门,门外正是白毅的那匹名马白秋练。白毅指着自己的战马:“我国强在山阵长枪,所带战马很少,即便杀了,也不足以充实军粮。但我确实有一匹马,随我征战多年,我初见它的时候,还是一匹小马驹子。今天如果程将军要杀了它才能见得我和诸位同生共死的决心,那么请以我的佩剑动手。”

程奎恶狠狠地和他对视,白毅毫不回避。程奎终于忍不住,甩掉剑鞘大步而出,来到拴马桩之前。他仰视那匹身量极高的白色骏马,知道这是一匹极为难得的神骏,他是爱马的人,心里舍不得,可是已经被白毅逼到这样的地步,他终于咬牙狠心,提剑刺了出去。

骏马嘶鸣,长鬃飞舞,程奎的剑停在白秋练胸口之前,差着半尺没有刺入。那一瞬间他抬头看着这匹通人性的白马目光中满是惊恐和悲惶,却不在看他,而是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程奎顺着白马所看的方向看去,正是站在兵舍门口的白毅。

白毅遥遥地和自己的爱驹相对,脸上木然的没有表情。

程奎看了看白毅,又看了看白马,握剑的手抖了抖。他左手狠狠地一掌拍在自己握剑的右手上,把剑扔在地下,大步地离去了。白毅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息衍背着手走出兵舍,上去拍了拍白秋练的脖子,让这匹马安静下来。他回身看着白毅:“就从我下唐骑兵的战马开始杀起吧,希望不要杀到我的墨雪,你便能想到脱困的办法。”

将军们都走了出去,只剩下白毅默默地站在兵舍门口。许久,白毅上前几步,挽住了白秋练的缰绳,他抚摸着爱驹的长鬃,微微摇头:“如果需要在你和墨雪之间选一匹马来杀,息衍又会选择何者呢?”

他叹了口气:“早知道在你得病的时候,便不救你了。”

九月九日,王域,羽林天军扶风大营。

年轻的将军武装整齐,端坐在战马上,他背后是两千名羽林天军,列阵候命。征发令是昨夜传下来的,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紧急的出征了,毫无准备的时间。军士们惊疑不定,各百人队统领心里也没底,只有将军还平静。他扣着一杆红色长缨的战枪,摸了摸腰间的酒壶,酒壶是空的,出征不能饮酒,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带着这东西。随身太多年了,没有它,就觉得缺了些什么。

“谢诚谢将军么?”一名金吾卫首领带马踏入大营,跟随他而来的是十驾四马大车,来得很急,车上以油布盖着,看不出下面藏着些什么。

“属下正在候命。”谢诚在马鞍上躬身。

“长公主令谕,全员更换武器。”

“更换武器?”谢诚有些吃惊。羽林天军耗资巨大,制式装备不能说是东陆独一无二的,却也都是上品武备。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必要在出征前一刻更换武器装备。

“不必问了,让他们去领千机弩,一共两千张。”金吾卫统领向大车上的车夫示意。

“千机弩?”谢诚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皇室军队,武器铠甲仪仗皆有惯例,每一种可供装备的武器都由工造府制订规格体例,制作起来绝对不能违背,新武器没有数年的试用绝不可能被装配,更不用说全员装配。

大车上的油布被掀开了,下面整整齐齐码着沉重的弩弓,一色乌黑,以桐油保养得极好。

金吾卫统领从自己后腰抽出了一件,递给谢诚。谢诚觉得入手沉重,是用上好的木材制作,工艺极为精细,韧实的牛筋弦颇有力,拉开弦有些勒手。但是和普通弩弓略有不同,无论是弓臂的开度还是上弦的角度,最特别是原本应该放置箭矢的槽在这张弩上看不见,弩弦卡在一个木盒里面。

金吾卫统领从腰带里抽出三枚乌黑的铁矢,只有普通箭矢一半不到的长度,他当着谢诚的面填入木盒里,再次把弩递给谢诚。他比了个手势:“将军请试射。”

谢诚扬起手臂,指向大营东侧的土墙,扣动扳机。

弩身只是微微一震,平衡极好。三枚铁矢一次全部射出,轨迹平直,钉入土墙,连尾部也没了进去,只溅起一片淡淡的飞灰。排着队领取弩弓的军士也被吸引了,有人叫起好来,已经拿到的则跃跃欲试。

“不错!”谢诚赞了一声,“方便有力,是件好武器。”

“好在实用,若说有力,比紫荆长射还是差得太远了。不过,”金吾卫统领笑笑,“任何一个人拿到,无须什么训练,就可以上阵。”

“还有别的令谕么?”

“谢将军请率部和其余九营一同出发,金吾卫一万人,羽林天军一万人,目标是当阳谷谷口。”

“当阳谷谷口?”谢诚点头,“离军残部还在那里和淳国华烨对阵吧。”

“其余的,只要到时候听从将领就可以了。”金吾卫统领高深莫测地笑笑,“此次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以谢将军年少成名,这些年在羽林天军升得如此快,做这点小事是举手之劳。”

“又是加官晋爵的机会呢!”他拍了拍谢诚的肩膀,“还有事,就此告辞。”

金吾卫统领带着一队属下,策马狂风般离去了。这些日子帝都金吾卫忽然焕发了活力,各级军官出入扶风大营和各处卫所,带来皇室的军令。原本只是皇室仪仗的军队,此时耀武扬威,看起来已经掌握了帝都全部的军机权力。

谢诚看着金吾卫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两指宽的白布条来。

他这些天不知多少次读这封信了,想从每个字里看出它是否可信,此时他重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吾兄如晤:

我闻事发突然,联军以尸乱被困殇阳关。此术是尸蛊之法,传自云州,东陆识之者少,唯太卜博学,或有所闻。尸蛊噬人精魄,可用于尸体,亦可用于活人,重伤之人若为尸蛊所噬,则失却本性,与死者复苏无异,皆丧尸也。尸蛊至难拔除,然有破绽。以尸蛊起万余死者,是秘术大阵,谓尸藏之阵。

有阵则有阵主,阵主犹在殇阳关内。阵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于兄,或为加官晋爵之机会。凭兄自决。

弟沐手谨奉。”

他计算着收到这封信的时间,想起那个曾于朗月之夜在帝都城墙上白衣高歌的年轻人。无论这封信是从哪里发出的,都令人惊异。甚至在皇帝都还不知道殇阳关中出现了异相的时候,这只信鸽就落在了谢诚的桌子上。谢诚有种强烈的感觉,在殇阳关那幕惨剧上演的一刻,他那个白衣的朋友正背着双手,在远处观望。

他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否可信,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他能感觉到那个庞大的阴谋在稳步推进,而殇阳关里那些人就要死去。他决定冒一次险。

“信鸽。”他低声道。

属下送上了一只青灰色尾羽的信鸽,谢诚摸出早已写好的信,塞进信鸽脚下的竹筒里。他扬手把信鸽放上青天。

九月十日,当阳谷谷口,凌晨,天边刚有一线辉光刺破了黑暗。

离国左相柳闻止漫步在大营之中,除了轮值的军士,柳闻止两万赤旅步卒中的大部分还在沉睡,营中刚刚开始生火做饭。柳闻止带着一名亲兵四处查看,早晨的军营中一片静谧,老兵挥舞着铁斧劈柴,把木片塞到锅下。天气已经很凉了,锅烧得极暖和,柳闻止站在锅边烤手,闻着肉粥的香味。

柳闻止是文臣,懂军阵而不能厮杀。但是他治军严谨,每日起得比士兵还早,在营中巡查,风雨无阻。离国将士颇多来自南蛮部落,本来不喜欢他的行事,却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威严和勤勉。这两万赤旅中,柳闻止命令所到,无不奉从。

“真安静啊。”柳闻止轻轻叹息。

“大人,”亲兵凑了上来,“我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只怕还要些日子,”柳闻止摇头,“昨日有确切消息传来,谢玄所部正在殇阳关和白毅二度对阵,我们必须守在这里,否则华烨的风虎若是支援白毅,谢玄绝没有胜算。”

“可我们怎么撤离呢?腹背都是敌人啊。”亲兵也不无担心。

“路虽然远了一些,可是想回家,总还是有办法的。”柳闻止笑笑安慰他。

又一名亲兵按着佩刀奔了过来,跪在柳闻止面前:“大人,淳国华烨有使节来!”

“这么早?”柳闻止诧异,“那么请他进来。”

立刻有数名柳闻止的亲兵簇拥着一名风虎骑兵装束的精悍男人而来,那名风虎双手捧着一件青布包裹的东西。风虎站在柳闻止面前,微微躬身行礼,将包裹捧了上去。

“这是什么?”柳闻止拍了拍那只包裹。他和华烨之间经常有所馈赠,这样的事情不算稀罕,只是对方使者清晨赶来,还是第一次。

“是我们将军奉还柳相的东西。”

柳闻止打开包裹,里面是三本古卷。柳闻止翻了翻,恰好是他赠给华烨的《韶溪通隐》、《海苍志异录》和《冼山知闻笔记》三种。

“这些是我赠予将军的,怎么还了回来?”柳闻止摇头。

“将军说,这些书太珍贵,只敢说借来一观,不敢说占有。所以无论如何,这些书是他欠柳相的,要归还。”风虎彬彬有礼地回答,“此次还书,也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

“柳相请听!”风虎向着身后比了个手势,忽然露出傲然的神色。

柳闻止集中精神,神色忽然变了。他听见千万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海潮般扑来,很快就惊动了营里所有的军士。军营前预警的铜钟响了起来,军士们提着武器钻出帐篷,前方防线处值守的军士中有人放声咆哮起来,却听不清是在喊什么。

地面开始微微地震动了,骑军距离他们不会超过三里。

“华烨将军让我告诉柳相,两军决战就在今日开始,日上三竿,再也不必于阵前相见!”风虎凛然道。

柳闻止惊骇地退了一步,长叹:“终于还是躲不过!”

“柳相本该知道,贵国在殇阳关设下了陷阱,谢玄军团的一万赤旅去而复返,这是联军存亡的关头,华烨将军让我告诉柳相,白将军不死,是他不动兵戈的底线!”风虎大喝。

“是说他和我终于还是被逼上了战场么?”柳闻止仰面向天,神色悲惶,他忽地大笑了几声,对风虎挥手,“你可以走了!”

“不准备留难我么?”风虎傲然不惧。

“你是使节,等你离开我的军营,你就是敌人!”柳闻止双目中锐光一闪,“你能不怕我而来这里,我凭什么不敢放你走?你叫什么名字?”

“风虎骑军,二旅三营,原鹤!”风虎行了一个有力的军礼,他回头狂奔而去。

整个赤旅大营像是猛虎苏醒,越来越多的军士套着赤色的皮甲、持着方口蛮刀列队。有人牵上了柳闻止的战马,风虎铁骑的旗帜已经可以看见,灰尘弥漫起来,仿佛要遮蔽天空。前方的防线无法承受这样忽如其来的进攻,溃退的战士们已经退入了军营。

“扶我上马!”柳闻止大吼。

“柳相!不宜在这里决战!敌军来势太快,我们应该后退结阵,再行作战!”一名亲兵拉着他的战马劝阻。

“愚蠢!”柳闻止扭头大喝,“这样的局势下,华烨铁了心要跨越王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两万赤旅,挡得住两万五千铁骑兵么?”

亲兵愣了。

“我在这里,只是赌华烨敢不敢下定决心不经皇帝许可而穿越王域。那头老虎已经下了决心,那么说什么都没用的了!”柳闻止喝令,“第一旅随我出击!其余的人退走,如果能够摆脱华烨的追击,解散所有人,扔掉武器铠甲,从山路向离国撤退!凭着脚,也可以走回去,不必死在这种地方!”

“扶我上马!”他又下令,“我也许老了!但是还有用!”

他被推上了战马,坐在马鞍上,他得以看清楚那支越来越近的骑军,他们的锻钢铠甲和马甲映着早晨的阳光,融为一片森严的铁灰色。为首的年轻人竟然赤裸着上身,挥舞着厚重的阔刃巨刀,追杀溃退中的赤旅步卒。他年轻的脸因为杀性而扭曲,没有人能阻挡他的冲锋。

“是东陆最昂贵的军队啊,”柳闻止长叹,“若是我们离国有这样的铠甲和战马,就不用耗费那么多子弟的鲜血,我们早已是东陆的主人!”

风虎铁骑为首的年轻人远远地看见了这个老人,也看见了他身后被竖起的战旗。他将巨刀收在马鞍上,抽出一张大弓拉开,一箭射出。他的弓也巨大,箭比普通的羽箭长了一尺,箭镞比普通的铁剑还宽阔。柳闻止听见箭啸的时候,胸膛已经被洞穿。

他栽下了战马。被亲兵接住的时候,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抓住亲兵的胳膊:“传我令!第一旅殿后,其余人,回国!王爷还在离国等我们!”

“纵然没有那些昂贵的武备,我们一样会称雄东陆!”他说完这一句,眼睛里的光芒才涣散了,手慢慢地松开了亲兵的胳膊。

离国左相柳闻止死于当阳谷谷口的大战之中,此时距离离国右相李桐的去世,已有十四年。这两个老臣均在离国夺嗣的斗争中选择了十七公子嬴无翳,最终也都用自己的生命为霸主铺平了道路。正像他们的政敌曾经诅咒的那样,他们必将因为对嬴无翳的支持而不得善终。

不过直至二人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悔意。

谢诚和他的两千羽林军推进在原野上,在他的周围,还有另外九个规模相等的军团。一万名装备精良的羽林军和一万名初踏战场的金吾卫,每个人都持着那种乌黑的千机弩,配有三十枚铁矢,六十万枚铁矢连续施放,会是一片何等壮观的铁流。

金吾卫们比羽林军更加振奋,这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穿着贵重的军铠,胸口文着家族的徽记,一边行军一边交头接耳,跃跃欲试地拉着弩弦。

谢诚已经可以看见开阔的当阳谷谷口了,那里烟尘弥漫,喊杀声震天动地。

斥候飞马回来,指着前方大喊:“前方还有两里就是王域边界!淳国华烨将军正和离国左相柳闻止交战,风虎骑军已经占了上风,赤旅残兵正在向着这边溃退!”

后面传令官也是旋风般地赶来:“传羽林上将军舒文颐令,三军全速行军,不得拖延!违令者皆斩!”

“还能赶得上么?”谢诚淡淡地问。

“违令者皆斩!”传令官瞪着眼睛威吓。

“明白!”谢诚猛一挥手,“全速行军!掉队者军棍责罚!”

整个军团被迫加快了步伐,原本速度相当的金吾卫军团被落下了。金吾卫军团的首领高声喝令着,强迫这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加快步伐。谢诚冷眼看着那些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赶,方才的趾高气扬一下子就消失了,方阵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华烨立马在高处,看着风虎分为小股追赶着溃散的赤旅步卒。即使是精锐的离国步兵,失去了统帅也很难坚守。对风虎们而言胜局已经奠定,剩下的只是扩大战果。华茗提着沉重的刀立马在华烨背后,他喘着粗气,巨刀上血迹还未凝固。

“我不该派你出战……”华烨摇了摇头,“传令他们不必追赶了,敌人已经丧失斗志,现在追杀,不但令我们自己的队形混乱,也没有必要。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直抵殇阳关下,支援白毅的军团。”

“是!”华茗高声回答。

他带马离开之前,看见父亲手中紧紧握着几卷古书。那几卷书上沾了离国左相柳闻止的鲜血,华茗一箭射杀柳闻止,离军士气立刻崩溃,原本难于突破的防线主动退后,风虎便趁胜追击。华烨纵马踏入了离军大营,看见了横尸在地的柳闻止。离军来不及带走他的尸体,他手中还握着华烨派人还回去的三卷书。华烨当时默立了片刻,上去取下了这三卷书,以自己的军旗遮蔽了柳闻止的尸体,上马而去。

华茗驰下了高地。他觉得心里有些乱,但是他不想再想太多,他已经追随父亲上了战场,便只有这么死战到最后。

原鹤挥舞着马刀,冲锋在最前列。他的马是同营将士中最好的,跑起来风驰电掣,深秋枯黄的原野在他的马蹄下迅速后移,令他觉得全身血脉都张开了。这种狂烈的奔驰和战斗,对于沉寂已久的风虎而言太难得了。他追逐着赤旅一支残兵,那支残兵奉着雷烈之花的大旗,他决心要夺下那杆旗帜。

谢诚已经能够看清交战的双方了,他目力很好,判断了一下距离,已经不过是两里开外。迎着他而来的是奉着雷烈之花大旗的赤旅,他们急速后撤,一队风虎的精锐在后面追赶,整个战场已经溃散,失败的离国军向着四面八方分散。

“停!列阵!”他大喊。

他是先锋军团的统领,金吾卫也受他的节制。最前面的四支军团开始慢慢地展开,方阵变为长阵,两翼飞起如一只巨鹰。这是宫中传出来的阵形,拉开的队列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千机弩的威力。阵形微微凹陷的中间地带如同口袋,等着捕捉敌人。那队赤旅已经无路可走,他们距离陷阱中心越来越近。

谢诚眯着眼睛看去,看见了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石碑。那便是王域的界碑,立在那里已经七百年。

华烨看见了那支军队,以及他们所奉的火焰蔷薇大旗。在东陆,只有皇室的军队可以奉这种旗帜。

他的脸色变了变:“放令箭!谁在最前方?令他回撤!”

他的亲兵微微愣了一刻没有回应。华烨抓过他手里的弓,对天射出了响箭。箭带着清锐的鸣响升入天空,整个战场上的人都能听见,是急速回撤的信号。

“原都尉!回撤!那是回撤的令箭!”一名风虎带马上来在原鹤的耳边大吼。

“回撤?”原鹤不解地回头,他和对面的羽林军对赤旅的合围已经完成,只要再追下去就把赤旅逼进了死地。

传令官策马立在谢诚背后:“谢将军,请对你的人下令!”

谢诚看了一眼这个高傲的金吾卫军官,神色冷漠地扬了扬手。

军士们半跪于地,开始在千机弩中填装铁矢。八千张弩弓被平端起来,两万四千枚箭矢随时都能发射。

谢诚最后一次看传令官:“这样发射,真的可以么?”

传令官挥手指向前方:“过界者,皆为逆贼!我说可以就可以!我奉的是羽林上将军的将令!”

谢诚看着他的嘴脸,冷冷回了一句:“不必说得那么大声。我问了,你说可以,你就需要为此承担一切的罪责!仅此而已。”

传令官一愣。

谢诚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见原鹤的马蹄越过了界碑。这支风虎已经和赤旅一样踏入了皇室的领地。谢诚猛地拔剑,指向前方:“发射!”

两万四千枚铁矢像是飞蝗一样笔直地射出,带着嗡嗡的巨响。追逐和奔逃中的两支队伍都呆住了,原鹤没有想到羽林军竟然真的对他们发起了攻击,更没有料到那种东西里面会喷出铁雨般可怕的东西。在他前面的赤旅瞬间就被吞没了,原鹤仰天滚下战马,趴在地上,箭雨仅仅比他慢了瞬间,他的战马胸部中箭,密集的铁矢完全透入了那匹好马的胸膛、脖子和眼睛,连箭尾都看不见。原鹤趴在地上,看见他最心爱的战马双目流血,长嘶了一声,跌跌撞撞前行了几步。它胸口的创口也喷出了血浆,喷出数尺之远,它的心脏已经被重创。这匹马最后扭头,瞪着已经盲了的双眼,像是要寻找它的主人。然而它再也支撑不下去,四腿一软,趴下去永远爬不起来了。

原鹤只有腿上中了一箭,而那一箭的力道使得它完美洞穿了风虎骑军引以为豪的锻钢具装铠,原鹤感觉到自己的一根筋被刺穿了。他向着他的马爬过去,四周皆是他死难的兄弟。

“装填!”谢诚下令。

军士们把第二轮的铁矢装入了千机弩。

谢诚挑衅般地看着那个笑逐颜开的传令官:“怎么?长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是壮美?”

传令官听出他话里有刺,颜色一冷,斜眼看着他。

“是很壮美,不过,有一天我们被射杀,也同样壮美!”谢诚不再看他,挥剑大喝,“瞄准!”

战场上的风虎们都被这个场面惊呆了。铁骑兵们随即震怒了,从高处可以看出,整个战场的局势骤然变化,分开追逐赤旅残兵的铁流开始汇聚,它们仿佛一支支利箭,箭尖所指的都是羽林军。

华茗带马驰上高地,看见父亲握着弓沉默。华烨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像是要把那张传令的弓握碎,面甲遮住了他的脸,没人可以看见他的神色。

“父亲……”华茗轻声喊着,缓缓带马上前,不敢惊动他。

“我没有事。”华烨的声音低沉嘶哑。

他弯弓向着天空连续地射出响箭。撤退的箭啸声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天空,奔驰的风虎们一支一支停下了,他们回望高地,双眼赤红。可他们依旧不能违反军令,整个战场诡异地沉默着,遍布整个原野的铁骑兵们仰头望着高处,高处的人低头看着他们。

终于,铁骑兵们开始回撤。他们中有人回望,王域的边界对面,站着他们最后一个兄弟。

原鹤仍然活着,他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他也望着高处。

“将军!看见了么?看见了么?兄弟们都死了!”他放声咆哮起来,“你还活着,只有你还活着!”

“原鹤……”华烨低声道。

“发射!”谢诚下令。

密集的铁雨从原鹤的背后袭来,将他完全吞噬了。

华烨看着远处的那个人形,原鹤居然站住了,虽然他已经死去。他用马刀撑在地上,顶在自己的胸口,临死把自己的尸体竖立起来,像是一个末日的碑记,孤零零地站在战死者之中。就在华茗觉得空气已经沉郁到令人窒息的时候,华烨仰起头,发出了咆哮。

当阳谷谷口被他的咆哮掀动,连远处的羽林军也震怖得想要捂上耳朵。咆哮持续了片刻,停下之前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华烨带马离去,不再回顾。

“这是虎最悲愤的时候吧?”谢诚望着高处。

“华烨撤了!华烨撤了!我军胜了。”传令官却是大喜,他刚才几乎以为华烨就要挥兵进击。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谢诚看着他,冷冷地笑笑,“虎神的斥候非常有名,他会派人查到我们两个的名字,然后把我们列在他必杀的名单中,只要他还活着。丑虎华烨,从来不是善主。”

他看着传令官的笑容僵在脸上,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难看,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九月十一日,帝都,桂宫。

长公主躯体横陈于卧榻上,手持战报咯咯轻笑,不胜欢喜。她一身乳白色的轻纱,肌肤半透,乳胸半裸,纱裙下露出赤裸的小腿,百里宁卿正坐在榻边帮她按摩。而雷碧城就坐在对面,仿佛一具木偶般闭目沉思,对着眼前奢华淫艳的场面如同不闻不见。

长公主渐渐熟悉了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她甚至和宁卿搂抱求欢的时候,也不太刻意避开雷碧城,除了本性的淫荡,也是她觉得没有必要。她不避开这个人,因为在她眼里雷碧城并不是人。

对于雷碧城而言,一切在他心中都像是云影那样不会留下痕迹,只有某些强大的信念。他看着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觉得自己是透明的,雷碧城的目光从她身上透了过去。这个老人没有喜怒哀乐,也不期待权力和欲望的享受,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实现一个目标。

“儿郎们果真不辜负我,在他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啊!”长公主捂着嘴笑,“碧城先生,昨日当阳谷谷口的接战,我军大捷。华烨虽然愤怒,却没有发动进攻,这只老虎,想必会被憋死了!”

“华烨未必不想进攻,不过那些弩箭可以穿透风虎的铠甲,令他不得不忌惮。我们的军队赶到,恰好在他和赤旅接战之后,他的损耗也不小,我们是生力军,华烨不会不顾惜他旗下子弟的命。”雷碧城道,“如今华烨不足畏惧了,我们可以把力量集中在殇阳关。”

“碧城先生有什么见教?”长公主直起身子,盘膝端坐,示意宁卿不必按摩了。

“东陆有三个人会救白毅,华烨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个,长公主想必也清楚。”

“楚卫女主白瞬、下唐国国主百里景洪!”

“不错,”雷碧城微微点头,“以楚卫和下唐两国的实力和位置,要援助白毅还是轻而易举的。”

长公主想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碧城先生是要卡死白毅的喉咙么?这个容易,太容易了,那么就由我担保,白毅不会从这两家获得任何援助。”

“我已经知道长公主有办法,”雷碧城睁开眼睛,“我需要时间。”

“时间?”

“亡者们站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白毅居然挡住了它们的第一波攻势。白毅一日不死,危险就仍在。神术虽然令世人惊恐,然而并非没有破绽,白毅恰恰可能是发现它破绽的人之一。”雷碧城低声说,“我需要时间,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紫衣信使的快马在夕阳下高速通过青衣江上的浮桥,远处隐没在山坳里的城市已经露出了城头。

青衣江是建水的支脉,绵绵细流穿越越州和宛州的分界,最后汇入大海。

楚卫国立国便是依赖着这条水量丰富而流势平缓的江,青衣江是楚卫国灌溉的主要水源,也是东面抗拒离国的天险。青衣江宽阔的江面非舟船不可跨越,下游密集的水网也同样是骑兵的障碍,嬴无翳所擅长的轻骑雷击战术在这里完全失去了意义。而楚卫国都城清江里,就建造在青衣江畔的山坳中,这座城市坐落在水网之上,满城被粗细不匀的河流分割,居民互相拜访,从南城往北城往往需要舟楫来往。

信使亮出加盖了皇室印信的行牒入城的同时,梓宫中正在召开群臣的会议。

梓宫是楚卫公爵的禁宫,和下唐国的紫寰宫齐名,背临青衣江,楼宇庄严巍峨,气度雄浑。此时从窗户里往外看去,青衣江上波光荡漾,夕阳如同在水面上洒了十万片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临窗眺望的是一个女人,以黑色高冠束起一头长发,一身青绢的曳地长袍,袍摆直拖出一丈之长。她的身后有侍女为她扯着袍摆,另两名仕女以绛色的长杆在她身后撑起青色的绢障,不使台阶下默立的臣子们可以轻易看见女主的容貌。

女主垂首望着江面,不出声,也没有表情。她已经算不得很年轻,可依然是女人最好的年纪,华美得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海棠。而这朵海棠却不张扬,她总是如此低着头,避开任何人的目光,倒像是一个倔强的少女。使女小心翼翼地看向女主,知道她正在生气。女主极怒的时候反而会极安静,只是紧紧抿着嘴,柔润的颊边带出一道锋利的线条。那是因为她正咬紧了牙齿。

台阶下的臣子们也不敢出声,只是偷偷以眼神互相示意。

“你们要说的理由都说完了么?”女主终于发话了。

一名身份显贵的大臣出列:“国主,臣子们的意见就是如此了,请国主以国家为念,三思而行。如今离军已经逃脱,嬴无翳重回九原,我国和离国接壤,危在旦夕之间。而国主若要发兵救援白大将军,国中兵力空虚,离军趁虚而入,我们如何应对?白大将军此时手中尚有雄兵,自保无碍,殇阳关内的局势我们又只是从只言片语的情报里获得,根本就是模糊不清。国主此时要以倾国之力救援一个局势不清的战场,却放弃守卫国土,臣子们都不能理解。即便国主坚持,我们也要死谏!”

大臣眉宇飞扬,说得义正词严。

“你们都是如此认为的了?”女主的声音微微颤抖。

臣子们沉默了极短的时间,互相看了看,同时上前一步,躬身长拜:“我等皆以为路仲凯大人所言是忠君爱国之策,国主不可为一人而使全国陷入危局。”

同声同气的一段陈词,整齐得没有一字差别,臣子们已经不介意暴露出他们已经就此事达成了共识。在被召集来梓宫开会之前,他们就已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而且绝不犹豫。

路仲凯恭恭敬敬地长拜:“我国军事,一直是白大将军一手掌握,此时国主纵然要出征,又有谁能充领军之人?谁能调动白大将军一手操练的雄兵?”

“我有人可以领军。”女主道。

路仲凯愣了一下:“难道是安平君?安平君长于弓马,然而领军大事,只怕安平君没有经验吧?”

安平君是女主的丈夫,一个矫健高贵的世家子。路仲凯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大臣们,对他而言这些大臣的立场如今不必再担心了,他们没有人会愿意领军出征。他思谋着如今女主可以调配的人,大概也只剩下安平君。

“不,不是安平君,是我。”女主转身揭开绢障,低头看着地面,缓缓说道,“我将领兵亲征!”

她转身退入后堂,不再给任何辩驳的机会。

臣子们三两一群,小声议论着退出了梓宫。直到离开了梓宫的大门走向各自的车马,他们的声音才大了起来。几个臣子靠近路仲凯,略带忧虑。

“路公,国主若是亲征,我们怕还真的麻烦。”其中一个年轻的臣子道。

“麻烦?”路仲凯冷冷一笑,“豪言壮语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说出来,领兵打仗却是另外一回事。一个女人,不过仗着血缘而继承了公爵的身份和土地,她懂什么?只怕还没有走到殇阳关,看见第一具尸体,她就要吓得号啕大哭了。”

年轻的臣子还是忧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路仲凯拍了拍他的胳膊:“担心什么?如今清江里这座城里没有白毅,那么整个楚卫国还有什么人值得我们戒惧?”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没准这一次,白毅真的要就此消失呢。”

臣子们忽地都沉默了,他们停下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间,所有人都露出了一种期待的神色,这场面诡异得像是同一个妖魔在他们所有人身体里在同一时间苏醒了。

秋风萧瑟,卷着落叶吹向梓宫巍峨的大门,臣子们沉默地走着,不再说什么。

一名全副武装的亲随大步奔跑而来,迎上了路仲凯:“大人,帝都有使节来,说有重要的信要大人亲自过目。”

路仲凯愣了一下,露出了一丝笑容。

下唐国,紫寰宫,傍晚时分。

百里景洪放下了手中的笔,长叹了一声:“掌香,请拓跋将军进来。”

掌香内监小步出去了,片刻,把立在台阶下已经半个下午的拓跋山月请了进来。

拓跋山月按刀行礼:“国主,想必我来的意思国主已经知道。”

“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让将军苦等半个下午却不召见。”百里景洪还是叹息,“点灯。”

内监轻手轻脚把蜡烛点上,罩上碎花琉璃的灯罩,放在百里景洪面前的桌上。在支离破碎的灯光里,百里景洪的脸上看不出神色来。他拍了拍桌子,起身走到当年文睿国主留下的书法屏风前,背向拓跋山月,久久地不发一言,似乎是欣赏着这张他从小看到老的屏风。

“请国主恩准出兵,早一日,就多一分把握。”拓跋山月道。

百里景洪不转身,微微摇了摇头。

“我听说拓跋卿和息将军多年来都不和睦,为什么催着我出兵的却是拓跋卿呢?”他缓缓问道,“息将军和拓跋卿一样是国家的栋梁,拓跋卿愿意为我着想,亲自领兵前往救援,这是我的荣幸。然而急于去救一个政敌,乃至于几次三番地催促,似乎悖于常理,不知道拓跋卿能否解释?”

“军人的胜负,和国家的胜负,是一体的。我出仕于下唐,就要为下唐考虑东陆的战局。如果息将军此次被离军歼灭,那么整个东陆将再也没有可以克制嬴无翳的人。到了那个时候,雷骑的铁蹄依次把每一寸土地都翻开,我们也只能看着,坐等嬴无翳的刀落在我们头上!”拓跋山月顿了顿,“而且在我而言,也从未认为息将军是政敌。”

百里景洪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仿佛钢铁铸造的蛮族武士。良久,他又是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息将军对我国的重要,我得到殇阳关里异变的消息,恨不得领兵亲征!可是,我不能动,拓跋卿以为我只要开口下令即可,但是拓跋卿,你以为我的权力是无限的么?你可知道我每下一道命令,也要再三权衡,有许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拓跋山月微微一愣,“我国是东陆五大强国之一,富庶堪称第一,除了皇室,还有什么人能够限制国主的权力?”

“是,有人可以。”百里景洪摇头,“我收到的两封信,两个信使几乎是马前马后抵达南淮。一封信来自皇室,一封信则来自我百里家的主家。皇室的信责问我为何殇阳关里有尸体异变,是否兵杀之气有害天和,又或者勤王之师行事不仁。主家的来信则令我暂缓发兵,等待局面进一步明朗。”

“主家的来信?”拓跋山月大惊。

他知道百里氏是胤朝七大家族中仅次于皇族白氏的大家族,主家和几个主要的分家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主家没有封地仅仅效忠于皇室,而最后一任百里氏主家的继承人百里长青早在十几年之前就以谋逆的罪名被皇室处死。百里氏应该已经没有所谓的“主家”。

“这些事,我甚至没有告诉息将军,今日在这里所说的一切,拓跋卿只要放在心里便好。”百里景洪缓缓坐回桌边。他盯着拓跋山月,眸子映着灯,极亮,像是从眸子深处射出异样的光来。

“拓跋卿来自蛮族,并不完全清楚我们东陆帝朝的历史。我也不能一一解说,我只是想告诉拓跋卿,东陆的权力,并非完全掌握在诸侯手中。几大家族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实力,又以极严格的家族规则来约束,即便我是一国公爵,称雄于宛州,也不敢违背家族长老的意愿。我们下唐这些年来,能够得皇室的信任,获得诸多的支持,都和主家的活动分不开。”他低声道,“我们百里氏的家族规则,并非杀死一个百里长青可以打破的。我家族七百年来领袖东陆世家,树大根深,即使皇室,都不能连根拔起!”

拓跋山月一怔,觉得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我说两个例子,拓跋卿自己可以多想想。”百里景洪低声道,“其一,当年上唐国能够带着几乎一半的国土从我国中分裂出去,是主家的力量在操纵。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完整,不过当时已经准备征伐,可是主家出面斡旋,我国无可选择,在主家运筹之下,皇室也立即颁发了封爵的诏书给上唐。这件事就被强行平定下来,我国被割为两国,实力大损。但是家族的律令,仍不得不服从,后来主家也确实实现了当初对我们的承诺,给了极大的好处,我国后来的兴起,便是拜了主家的恩惠。其二,拓跋卿还记得你的北陆之行么?”

拓跋山月点头:“臣记得。”

“那件事的一切,都是主家的安排,而我们下唐国,只是执行主家命令的人而已。”百里景洪直直地看着拓跋山月,“我们不是下棋的人,东陆这局棋,我们自己也是棋盘上的棋子!”

他轻轻拨动琉璃灯罩,灯罩在一个精巧的轮子上面旋转,支离破碎的灯光洒在百里景洪的脸上,飞快地移动,仿佛万花飞散。他直视拓跋山月,无穷无尽的意味都隐藏在接下来的沉默里。

后世的史学家很难解释殇阳关之战中的一个疑点,从胤成帝三年九月五日的异变之夜开始,直到十月七日的一个月间,没有一支有效的援军奔赴战场去支援陷入危局中的诸侯联军。

仔细考证起来,各国的援军没有抵达的理由千奇百怪。淳国强横无匹的两万五千风虎铁骑在华烨的指挥下出当阳谷,击溃了离国左相柳闻止的大军,却未能获准穿越王域;对于远在北方的晋北国,支援殇阳关鞭长莫及;而休国和陈国本不算实力很强的诸侯,仓促间已经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援军。楚卫国的两万援军迅速启程,领兵的人是楚卫女主白瞬本人。可当她的军队推进到她送别白毅大军的暮合滩,她在锦绣的战车中隔着帘子看见一万名身着赤红色皮甲的南蛮战士列成长阵,像是一道赤色的巨蛇,横在她的面前。离国的张博军团等候在这里,这支军团并未赶回离国。张博并不进攻,只是严阵以待,而楚卫女主也没有发起进攻,有人私下里传闻说这个女人面对着仅有自己一半人数的赤旅毫无办法,对峙中夜夜以泪洗面。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楚卫重臣跟随她,这样一个只是血统高贵容貌绝丽的女人,手下没有一个干将,根本不知如何指挥她的两万精兵发起有效的进攻。

最古怪的莫过于最终于十月七日出发的下唐援军,这支由三军统帅拓跋山月亲领的援军居然筹备了一月之久。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东陆四大名将之一的拓跋山月竟然只做了筹集马草粮食、准备车队驮马之类的事。而他的军队行到半路的时候,殇阳关最后的惨战已经结束。

尽管有种种解释,历史的事实却依然难以令人信服。当胤帝国的将星们将要一同坠落的前夕,庞大的帝国未能给他们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持。

胤成帝三年九月十六日,殇阳关上的天空是惨白的,白毅站在城头北望,那边是帝都的方向。

诸国大军的统帅们全部在场,城墙上站着六国的士兵。这些人亲眼看见庞大的方阵缓缓推进到距离他们仅仅五百步的地方,停住了。这些方阵无一例外地奉着火焰蔷薇的旗帜,每个士兵都是盔甲明亮,装备精良。皇室的军人们没有和殇阳关里的勤王大军招呼,而是竖起了木栅栏,洒下了铁蒺藜,在木栅栏后端起了两万张弩弓。

他们的弩指向南方,指向殇阳关的城门。

“下唐的援军不到,楚卫的援军不到,华将军已经北撤,这些人却来了。”冈无畏低声道。

“我们像是被人忘记了。”息衍摇头苦笑。

“不,没被忘记,他们很在意。”古月衣遥遥指着远处列阵的皇室军团,“他们有备而来,看他们的弩,不是普通的东西,如果迎着正面冲锋,我们的损失会很惨重。”

“迎着正面冲锋?”息衍冷冷地笑,“我们可以对皇室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发动冲锋么?”

“我管他妈的皇……”程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无法出口,用力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

“总不能逼到我们死路一条。那时候就什么也管不得了。”古月衣低声道。

城里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战马哀鸣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揪起。古月衣的脸色黯淡下去,他是骑兵,和程奎一样是爱马的人。他知道那是在杀马,他们已经耗尽了最后的米面,如今能够解决军粮的只有战马,而且他们确实连马草也很难得到了。

“皇室的钦使团倒是及时跑了。”息衍道,“皇室在我们后面列阵,有何文字训示么?”

“令我军强行守住殇阳关,不得后撤……鉴于丧尸异变的事情太过神异,没有查清楚之前,我军不得离开殇阳关,更不可进入帝都,免得将不祥带入天启。”白毅的声音嘶哑,“这是我接到的命令。”

“这也算是命令?这样的命令也要听从?”冈无畏低沉地问。

“诸位被困在这里,不过应该还能以信鸽收到各自国主的来信,那么敢问诸位,现在哪位国主写信给诸位将军,要我们可以开北门,向皇室大军发起进攻?或者允许我们弃城逃走?”白毅环顾众人。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而后摇头叹息。

“所以我们只有听从,无论是诸位的主上还是皇室,目前都要我们做同一件事。我们除了坚持,别无选择。”白毅的声音低了下去,“即便现在,每个人都变作了我们的敌人!”

“真有人,要让东陆的名将死在同一战中么?”息衍冷冷地笑,环顾众人,“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他轻轻抚摩自己的剑柄,目光如火炬般亮:“想这么做的人,首先要知道我们是何以成为名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