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狮

大胤喜帝九年的冬天,十二月十七。

天启城,太清宫。

“陛下!陛下不能去啊!”玉墀下,老者死死扯着皇帝的衣袖,伏地叩首。

年轻的皇帝披濯银重甲,胸甲上文着金色的流云火焰,燃烧的蔷薇盛开在其中。

这是胤朝皇族白氏的家徽。

七百年前,名叫白胤的男人高举着火焰蔷薇的旗帜一统东陆,开创了九州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人类帝国。也是从那时开始,燃烧的蔷薇象征胤皇朝的威武与力量,白氏以此为家徽,期望当年那个战神般的“蔷薇皇帝”依旧以灵魂守护自己的子孙,为白氏皇朝带来永无断绝的力量和繁荣。

皇帝并未怜悯臣子的老迈,鞭柄重击在老臣的锁骨上,一转身,再次伸手去抓书案上的剑。

帝剑“承影”,相传是蔷薇皇帝白胤的佩剑。

“陛下!”老臣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皇帝的腿。

“彭千蠡!”皇帝怒吼,“莫以为你是先皇的旧臣我就不敢杀你!我大胤朝的江山就败在你们这些缩头畏尾的臣子身上!今天你若不退开,我就先用你的人头祭剑!”

“陛下!”

盛怒之下的皇帝果然提剑。剑鞘上的红色丝绳被强行扯断,古剑出鞘,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相隔七百年,承影的剑锋依旧如发硎的刹那。

七百年后,白氏的禁咒还是破了。

帝剑承影虽是白氏家传的神器,可也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剑”。白胤就是提着这柄不甘寂寞的杀戾之剑,踏着累累尸骨一统山河。而后又是他亲手以红绳封印了佩剑,将这柄堪称神兵的利器永远弃置在深宫的剑阁里。

宫中的内侍说,阴雨的天气中,常听见剑阁中有隐隐的呼号声。而无星无月的夜里,若是在剑阁中点燃一盏孤灯,可以清楚地看见灯的阴影中,有一个淡淡的人影抚摸着剑鞘,那柄剑则诡异地自鸣起来。

“杀人太多,”白胤曾经叹息,“是一柄不祥的剑。”

封印的红绳终于又断开了,渺渺茫茫中,剑上的戾魂升起在空中。白氏皇朝的七百年繁华后,莫非终究逃不过乱世的劫数?

古剑破风斩落,直劈老臣的脖子。皇帝怒急攻心,力道控制不住,承影剑斩入老臣肩头一寸。猩红色在近乎透明的剑上滑动,一时间君臣二人都静了下来。皇帝的手一颤,看见老臣一对瞽目中,竟有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良久,皇帝长叹:“彭千蠡,当初你和先帝北征蛮族,为羽箭射瞎双眼,尚能拔箭力战,为何我今天要重振帝朝威武,你竟然畏缩如此……”

“难道我白氏真的没有忠臣了么?”说到这里,皇帝心中的隐疾发作。数年来的屈辱和无奈早已埋下了怒火的种子,这股怒火挣脱了束缚,燃烧起来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瞽目的彭千蠡所能熄灭的了。

皇帝一脚踢翻了彭千蠡,提剑下殿,大步直出太清门。那里御驾已经备好,四匹白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羽,拉着黄金装饰的战车。而羽林军四百精锐披坚执锐,枪戟如林。

寂静的金殿上,三朝老臣、龙壁将军彭千蠡跪坐于地,一任肩上血流如注。

“今日誓要斩杀逆臣,重振我大胤国祚!”皇帝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舍身杀敌者,人人封侯!有斩杀嬴无翳者,代代封王,千秋不绝!”

“喝——”羽林军齐声呼应,一时间的声浪也颇为惊人。

一阵车声马蹄,似乎是皇帝的车仗已经踏着烟尘出发。金殿里的彭千蠡摸索着爬了起来,一个人弯着腰走到玉墀下,默默地整理自己紫色的朝服。远处的宫女和内侍畏惧他的古板,都不敢靠近,只是互相递着眼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先帝英灵,”彭千蠡对着北面太庙的方向跪下,“臣外不能克制诸侯,内不能守护君王,愧对先帝重托。残身无用,死无可恕,唯有以此谢先帝。”

“嬴无翳!乱国逆贼,早生五十年阵前遇我,当千刀劈你,叫你碎尸万段!”怒吼中,彭千蠡扬身而起,腰间佩剑出鞘,准确无误地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咙,而后一挫一拉,尽断喉间的血脉。

热血扬出三尺高的血雾,昔日名将倒在金銮殿鲜红的地毯上,以他的残身尽了对胤帝国的忠诚。

彭千蠡的话嬴无翳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果嬴无翳早生五十年,彭千蠡风华正茂,正和帝国破军之将苏瑾深齐名。以彭千蠡那时的勇猛,倘若和嬴无翳阵前相遇,也许真的有机会手刃乱臣,圆他忠君爱国的大梦。可惜东陆的雄狮站在大胤朝的殿堂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彭千蠡已经成为历史。

白胤分封嬴氏祖先于离国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想到嬴无翳的出世。

不知星辰怎样运转,让嬴无翳谨小慎微的父亲生下如此的儿子。十七公子嬴无翳少负恶名,性情孤僻桀骜,终日飞鹰走狗,与城中的无赖少年混迹,是离国的一害。纵然一手刀马绝技惊世骇俗,却很不得离侯喜爱。

嬴无翳十九岁的时候,父亲辞世,留下遗诏令长子嬴无妄承国。嬴无妄自知无才,担心兄弟们不服,于是决意以武力说话。他整顿禁军精锐四百人,逼到诸位公子的府上,要把兄弟们全部收入内宫监管。

嬴无妄成功地令诸多兄弟们屈膝。初次动用武力就尝到了甜头,他信心十足,束甲仗剑,策马走在禁军的最前面。

冲入嬴无翳的宅邸时,迎接他的却是一支狼牙利箭。嬴无妄正大声呼喝说叫你们主子出来,此时长箭破风而来,从他的嘴刺入,一直贯穿了后脑。仅仅十九岁的嬴无翳从前堂的大柱后缓缓现身,抛去硬弓,提起随身的斩马长刀,一步一步逼近禁军。那是一场一对四百的对峙,嬴无翳冷冷地看着哥哥带来的禁军,每一步都像是踩进了石路中。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杀气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所有的,身经百战的禁军在他面前就像是羊群,而嬴无翳,毫无疑问是那只捕猎的雄狮!

四百禁军精锐,嬴无妄笼络他们用了半年的时间,而嬴无翳只用了一瞬间就令他们屈膝下跪,而后山呼离侯殿下。

次日,嬴无翳手持那张弑兄的长弓端坐在离国的宫殿上,对自己的诸位哥哥说:“要想杀我的,只管效仿我的模样,你们还有机会。只是等到刀剑相对的一天,就再也说不得兄弟,只有胜生败死!”

胜则生,败则死。这就是嬴无翳一生的铁血规则。

胤喜帝六年八月,当时十六国诸侯中籍籍无名的边地侯爵嬴无翳翻越雷眼山,带着他的五千轻骑入帝都朝拜,事实上是突出奇兵,以五千兵马控制帝都天启城。

诸侯这才惊恐地发觉,在嬴无翳多年经营下,离国军马已足以称霸十六国。仗恃着“雷骑”和“赤旅”两支雄兵,离国挟持天子,威临诸侯。天子胤喜帝不甘被诸侯侮辱,秘传勤王铁券,于是十五国联军共计十八万逼近帝都。最后双方在锁河山血战,各自损伤惨重。十五国联盟在一个月后崩溃,离国也在锁河山战场会盟诸侯,订下和约。于是脆弱的和平得以维持,后世称为“锁河会盟”。

这次会盟中,东陆诸侯中的平衡微妙地变化着,弱者终于向强权屈服,而权力的窥伺者也隐藏了爪牙等待雄狮的倒下。旧的和平被战争打破,新的战争又在新的和平中酝酿。历史的这一页被血黏合起来,后人无法探知锁河之盟上诸侯的神情。只有锁河山下的七万具尸骨,直到百年后犹然用他们空旷的眼眶对着天空,看着星辰起落。

至于喜帝最终的奋武和彭千蠡的自尽,不过是这场乱世变化中的一个小插曲。喜帝白鹿颜眼看勤王的烽火已经熄灭,苦闷之下更无法忍受嬴无翳的狂妄。喜帝九年,也是他称帝的最后一年,白鹿颜激愤之中率领羽林军四百余人以战车冲击嬴无翳的府邸。可惜当时嬴无翳甚至没有亲眼看见愤怒的皇帝,只顷刻间白鹿颜的卫队就被离国雷骑冲散,喜帝自己也被反叛的部下杀死。

当嬴无翳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年轻皇帝的棺材已经放在了他面前。嬴无翳拍棺长叹“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史官为了讨好嬴无翳,乃加白鹿颜的谥号为“喜”。于是这位携承影剑意欲振兴白氏,却死于刀剑下的皇帝,在史书中被称作“喜皇帝”。

乱世便是这样嘲弄着败亡的人。

胤成帝三年七月,夏末。

帝都,天启城。

夜已经很深。从凌云而起的太清阁往下看去,城市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睡,远处的街巷里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夜风微凉,披甲的人在阁上俯瞰,风扯着他赤红色的大氅缓慢地飘动。

脚步声由下而上,宽袍广带的男人拾级而上,在披甲的人背后长揖为礼。

“他们说白胤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最喜欢在这里眺望,看他自己的城市。”披甲的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据说这里是整个天启城里最高的地方,说是太清阁,其实倒像是座塔。”宽袍男人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真安静啊。”

“怎么会安静?”宽袍的人笑了,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毫不顾忌的嘲弄,“这里可是天启,天下权力的中央,无声处亦有雷霆翻滚。它是头睡着的狮子啊,睡醒了,还是要吃人的。”

“深夜来,有什么事?”披甲的人无心和他闲扯。

“不是大事也不敢在王爷出神的时候打扰,这个规矩,谢玄知道的。离国有线报来,九原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发,我想墨离县侯准备称自己为离公了。”

披甲的人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而他的瞳子色作深褐,极亮,仿佛燃烧的炭:“我的侄儿准备效忠皇帝,带着我离国的子民来帝都勤王,而后杀掉他的伯父,把人头献给皇帝么?”

“嗯。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今的借口,是长公子治国不力,昏庸无道,乃至于今春各地饥民多有饿死。所以墨离县侯准备请长公子逊位,还政于民。”

披甲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死,我的儿子只是离国的储君,世上有说储君逊位的么?还政于民还是让我可爱的侄儿被民众托举着进宫,变成九原城的主人?”

“没办法,各地的请愿确实如此。墨离县侯所说也不错,长公子并非治国之材,王爷应该早就知道。”

披甲的人摇了摇头:“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肯相信他废物到了如此地步。”

“危若累卵了,请王爷早做决断。”宽袍的人长拜。

“谢玄,你说我们该如何?”

“只要王爷的军旗重新插在九原的城头,我想没有人敢于再提还政或者逊位的事。”

披甲的人不回答,转身过去眺望远方。

良久,他低声问:“谢玄,我们被困在帝都,已经快满六年了吧?”

“是,还有一个月,便是六年了。六年之前,是谢玄跟着王爷把军旗插在了帝都城头。那一幕谢玄终生难忘。”

“我们取得了帝都,也大胜了诸侯,却成为笼中的困兽,不能回返家乡。”披甲的人呵呵冷笑,“我戎马一生,这一步棋走得拙劣了,未免让人耻笑。”

“五千雷骑的奇袭,锁河山血战的大胜,能有这样彪炳后世的战绩,便也没有人敢耻笑。不过这步棋,确实走得太急。以如今的形势,我们继续占据帝都,并无极大的好处。皇帝虽则在我们掌中,然而诸侯对于皇帝也未必有多少忠心,我们手里这个人质,用处不大。诸国大军把我们和离国割开,我们只能靠着天启城的资货自养,最近兵员的补充也变成了难事。墨离县侯闹事,未必不是诸侯在后面教唆煽动的结果,王爷不亲临九原,只怕就会失去我们的故国了。”宽袍的人再次长拜,“谢玄再请王爷速做决断。”

“我的侄儿,这个孩子还是恨我吧?所以那么容易就被煽动和教唆了。”

“王爷杀了他的父亲,您的亲生弟弟,他自然应该恨王爷。”

“可是我教他养他,并没有对他不公。而他的父亲曾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有什么选择?难道我应该顾全兄弟的情分,等着他父亲一刀砍下来杀了我,然后我的侄儿会有感于他伯父的仁义,在我的忌日那天哭一哭以慰我的冤魂?”

宽袍的人笑说:“王爷这样的人,是不该如此抱怨的。世人记得的,只是王爷杀了自己的弟弟,他们已经忘记了,是当年的墨离县侯提着刀把王爷逼到了悬崖边。因为王爷取胜了,所以世人怨恨王爷,现今这个墨离县侯也不例外。这就是王爷的霸主之命。”

“世人真是蠢材。”披甲的人冷冷地说。

“是,谢玄也是如此以为的。”宽袍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两人相对而笑,笑容森冷而目光温暖。

“终于要放弃这座城市,王爷觉得可惜么?”宽袍的人挥手指向远方,“毕竟是万城之城的天启啊,若是比作女人,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这里楼阁勾连锦绣如云,美女皆行列而过,若说富贵乡,宛州南淮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们来了,却终要走。”

“是的,有点可惜。”披甲的人点了点头,“不过要女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终究是很难。再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个披甲的人,不是身着绫罗的人,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土地每一寸得来皆有我离国子弟的血,我还不至于把一片浸满血的土地看作女人的胸口,赖着不肯去。”

他霍然转身,沿着台阶而下:“按你的意思,传令三军!准备完毕报告于我!”

“得令!”宽袍的人拜领了军令。

宽袍的人——离国雷骑军左都统谢玄一解身上的宽袍,看也不看扔在地下,跟上了嬴无翳的脚步。他的宽袍下一身银色磨铁的鱼鳞细甲,在月色下寒光森然。

这座城市里净是披甲佩刀的人。

使女捧上黄金织绣的皇袍。大胤皇帝,后世称为胤成帝的白恢在妃子们的搀扶下登座,披上了皇袍。

这里是太清宫东偏殿,窗外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太清阁。早晨的阳光暖软,而偏殿里气氛低沉。

自从嬴无翳变成了天启城的主人,皇帝已经很少早朝了。白恢和他的历代祖先相比,也未必是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若是可以,他也想在朝堂上一展威严。不过只要有嬴无翳这头森严的狮子站在一旁,无论皇帝怎么说话,也不过是一头绵羊在哼哼。狮子还未吃掉绵羊,只是它如今还不饿。

所以皇室的大臣们商议来去,劝皇帝少上早朝,有事只在这座偏殿里议,天不亮的时候大臣们悄悄从北宫门由内监们引入,议事完毕跟着值夜的官员们一起退出,躲过嬴无翳的耳目。这个委委屈屈的小朝廷已经维持了两年,对于成皇帝白恢而言,他统治的土地,也只有这方偏殿了。

“唉哟,我这背真是要折了,怕是昨夜被风吹的。”皇帝低低叹气,勉强挺身。

妃子们还算乖巧,上去帮他捶打后背,占不到地方的帮他按揉双腿的肌肉。白恢即位前是个只需享乐的广昌王,平生一半时间是在文章上度过,一半时间是在女人身上度过,身体虚弱,每日早起来这里议事,他身体总有些不适。

群臣们在下面半躬着腰,不敢出声。

“诸卿啊,有什么事但说不妨。”皇帝低低地叹口气,摇头,“昨夜嬴无翳带一百雷骑武士进宫,上太清阁眺望。我这里是战战兢兢过了大半夜,也不敢睡,直到他离去,凌晨才闭了一会儿眼。诸位大臣,我这个皇帝,做得也真是颜面扫地。有什么事情说吧,我这里听着。”

群臣对了对眼色。

“楚卫国白毅将军的密使昨日呈了一封问安的信函,请陛下安心,诸侯不曾忘记陛下的苦难。”一人出列启奏。

“不曾忘记我的苦难?”皇帝苦笑,“这些人,除了没有嬴无翳那么强的手腕,其他便也跟嬴无翳是一丘之貉,谁想过我的死活?”

“陛下宽怀,别的诸侯或者心怀不轨,但是楚卫国白毅将军确是国家的忠臣,可以托以性命的。”又有一个人出列。

“我怕我是没有这命可以托给他了!”皇帝不耐烦地斥退了臣子,摊了摊手,“嬴无翳这样深夜入宫,简直把太清宫看作他自己的后院,他若想杀了我,一百雷骑冲进来谁挡得住?我早晨起来还有命,晚上脑袋在哪里还难说,你叫我哪里来的信心去等诸侯来勤王?”

“此事我觉得陛下可以书信予嬴无翳,这太清宫毕竟是我大胤历代皇帝主政的所在,自有尊严。嬴无翳再怎么也还是我朝的诸侯臣子,没有不经宣诏就进宫的特权!”一个老臣道。

“没有特权?”皇帝冷笑。

“此事我觉得陛下书信是可以的,但是不宜斥责之。我观嬴无翳对于陛下并无杀机,只不过借此要挟诸侯。陛下可以话语温柔,循循劝导,使之稍示恭敬。”又一名臣子道。

皇帝刚要作色,又有臣子出列:“臣也以为如此。我听说嬴无翳入宫,不过是慕太清阁是帝都第一高处这个名气,果真是进宫眺望的,并无不轨之心。此人是个南蛮的乡下人,只要陛下示以宽容恩宠,让他表面上表示对陛下的恭敬,并非不能够。”

皇帝更怒。

一个老臣出列,叹了口气:“陛下请息怒克己,诸位大臣的话未必好听,然而确实道出如今的局面。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以皇室的名誉换取一点尊重。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坐等勤王而已。”

皇帝沉默了片刻,软软地瘫在皇座上:“真的还有下一次勤王么……”

脚步声惶急,一名内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嬴……嬴无翳……向着这边来了,挡不住!挡不住!”

皇帝惊得离座,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要往殿后撤走,而群臣也是一阵惊恐,像是待宰的猪羊被困在一处撞来撞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内监之后,一个更加沉重的脚步声紧追而来。有人猛地掀开了东偏殿门口的帘子,日光大片地透了进来,一个魁梧的披甲身影大步进殿,站定在门边,隔着很远冷冷地看着皇帝。

他的双眼是深褐色的,很亮,像是燃烧着的炭。

“离……离公殿下驾临……”胆子最大的臣子声音颤抖着。

“这一套都收起来吧,也不用在这个地方商量如何应对我。这里的早朝我早就知道,诸位所谈的事情我却没有兴趣。我只是来告诉诸位,我今日离开天启,连同我赤旅雷骑全部军马。”天启守护使、离国公嬴无翳的声音冰冷,“我还想告诉诸位的一件事是,我对这个破城,没什么兴趣。我要这座城,不过是我要天下的开始!”

“而没有这座城,我一样能得这片天下。所以,扔掉了也就扔掉了。”嬴无翳转身出门。

剩下一殿目瞪口呆的人,良久,皇帝身子一软,瘫坐下去。

嬴无翳离开天启,就像他到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他对皇帝公然不敬,宣称自己将夺得天下之后,离开了太清宫。宫门外有一匹炭火红的骏马在等待着他,马后是五万名精锐的离国战士。这支令帝都大臣们惊恐不安的虎狼之军在一日之间撤离了天启城。很久之后人们才敢走进离军曾经驻扎的营地,面对空无一人的营地,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表面上看起来,嬴无翳只是和他最亲信的智将谢玄在太清阁上聊了聊天,这对君臣觉得帝都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有趣,故国又动荡不安,所以他们想到了要回家。

所以后世的历史学家中,也有人因此讥笑嬴无翳仅仅是个肌肉发达的武夫,丝毫不理解帝都在战略上的重要地位,他想要得到帝都,好比一个雄霸的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得到了,就失去了意义,他便又掉头离去。他过于牵挂他的离国,而这种对故乡的依赖说明他根本不是一个雄韬武略的领袖,不懂得割舍,也不会判断时局。他本可继续盘踞帝都控制着皇帝,而以天启城作为新的根据地去挞伐天下。而这种观点也被其他的一些历史学家嘲笑,他们说嬴无翳和谢玄这对君臣根本就是无国无父无家的人,嬴无翳可以杀死自己的亲兄弟,而谢玄根本不是离国人,如果说这两个人思乡情切,就像说野马会抱窝一样——众所周知,野马是一种生来就驰行在浩瀚原野上的动物,它们踏上了征途,就再不回头。

不过真实的情况旁人永远无从得知,对于这对历史上以古怪著称的君臣来说,他们想到要回国,只是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征战了。帝都令他们的战马不能奔驰而长出了太多的肥膘,他们的武器因为不常使用而总需要磨砺和擦油来保养,而这些人明白自己在慢慢地老去,他们停下征战一天,就少一分机会去征服别人的国土,他们不愿意等待机会。

所以他们重新披甲上马,离开了万城之城的天启。

带着这个震惊的消息,信鸽在短短三日之后飞到了楚卫国公爵的宫殿——梓宫上空。可它所带的桦皮纸卷没有首先送到楚卫公爵的手中,而是送给了已经等待它很久的人。

夜幕即将降临,青衣的参谋疾步而来,把帝都来的消息递上。等待它的人在灯下缓缓打开了纸卷。他连续读了三遍,确认了这个事实。

“嬴无翳已经离开了帝都,正向南方进军,应该已经到达了殇阳关。帝都那些人在离国的离间产生了效果,嬴无翳的动静被他们算准了,要算准嬴无翳这位霸主的心,帝都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里也真有天才啊。”白衣的将军在灯下赞叹了一声,面无表情。

“征伐么?将军!”参谋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当然,即便我们这么做称了帝都那些野心分子的意,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嬴无翳那头雄狮。只要他活下去,帝朝七百年历史,就将在此终结了。”

“我去传令大军,立刻准备出发,辎重已经就绪!”

“不,”白衣的将军站了起来,“我亲自去传令!”

时间是胤成帝三年七月,嬴无翳离开帝都之后,领三万五千步骑,经过锁河山下向东南方快速推进,意图打通王域和离国之间的通道。王域和离国并不接壤,嬴无翳的行军图上,必须经过楚卫国的领地踏上离国的险要之地沧澜道,才算是找到了回家的路。而楚卫国,是天下共知的皇室忠臣,在嬴无翳起兵之前,楚卫国的三万大军已经等待在建水的兵船里超过了一个月。这是水流最好的季节,建水可以轻易地把这支装备精良的雄兵运往帝都的门户——“东陆第二雄关”殇阳关下。

计划早已被再三确认,依旧在试图拯救白氏皇族的诸侯们要在这里拖住离国大军的步伐,让离国大军永久地留在这里,无论是尸体,还是灵魂。

是年,燮羽烈王十七岁。

南淮郊外,夜空下山形有如蛇行。

星空晴朗,照着山谷间一片平坦的空地。如果从周围的山峰上看下去,这片谷地如同一口深锅。

小小的影子在月光下努力地搬动着石头,他搬的是一块巨大的火红色石头,搬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下。谷地的中央散布着各种各样的石头,石头压在银粉画成的巨大图案上,只有半空中的人才能把那个巨大的图形看完整。

白衣高瘦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个小个子忙碌。

小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既然赖着不肯走,难道不知道帮帮手?旁观一个小个子的朋友气喘吁吁地搬石头,这是一个高贵的羽人应该做的事么?”

“你并没有要求我帮你。”老人说,“我本以为一个河洛把独立完成他的作品看作一种至高的荣誉。”

“我是一个来到人类中间、被利益熏黑了心、已经背弃真神道路的河洛。”小个子说,“所以,我要人帮忙!”

“好吧。”老人耸了耸肩。

于是两个人一起奋力搬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河洛不时地高声发令,老人按照他的指点,把一块又一块石头挪动到银线相交的某个位置上。

“喂,大鸟!那块青色的石头偏离中心了,我说了你要精确地移动它们!”河洛再一次大声地发号施令。

“说过了不要叫我大鸟!”

“好吧,伟大的天武者古莫·斯达克殿下,请把那块青色的石头向着密罗的方向移动七尺!”河洛大声说。

翼天瞻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继续受这个小个子的差遣。

这个庞大的阵术耗费了他们很长的时间,最后坐在一起休息的时候,翼天瞻也微微有些喘息。他是个武士,在羽人中是少有的强有力的人,不过他一生中似乎没有想到过高贵如他也要做这种搬石头的苦工,而且被这个河洛指摘嘲笑他的笨拙。

“我在想为什么一个河洛的阵术需要用那么多大石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东西都应该小而精致。”翼天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微汗。

“那么闭嘴,你觉得一个身材只有四尺的河洛做这件事容易么?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也不会用这样的阵术,”河洛叹了一口气,靠在翼天瞻背后休息,“我没有辉烨之穴的圣日天火,只能使用石中火的力量。但是这不是完整的星焚术,也许会留下一点瑕疵。”

翼天瞻的脸色微微地变了,转身过去扯住河洛的衣领:“你最好不要开什么玩笑,我找你来修这件圣物,是因为这件圣物绝对不能有任何损伤!我需要看见完整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

河洛掰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整了整衣领:“好了好了,不要吓唬你的小个子朋友,能够再度斩断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武器,也许还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除非又遇上了西切尔根杜拉贡。”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看断枪的时候,你就知道西切尔根杜拉贡已经被唤醒了吧?”

“废话。我还没有想到世上有第二柄武器可以斩断猛虎之牙。不过你不说,我还是不好直接问你。”河洛盯着翼天瞻的眼睛,他看似有些滑稽的眼睛此刻凝重如山,“那么我现在问你,确实是有人唤醒了噬魂龙之剑,是么?”

翼天瞻点头:“是。”

“是你么?”

翼天瞻摇头:“不是。”

“谢天谢地,那么还不至于太糟糕。”河洛如释重负。

“什么意思?”翼天瞻皱眉。

“我是说我不能相信你这个老骨头变成天驱的大宗主。”

翼天瞻苦笑。

“我可以见一见拔出剑的人么?”河洛不再开玩笑,面色凝重。

翼天瞻摇了摇头:“他拔出了剑,却未必会是天驱的领袖,历史上不乏拔剑的人不能继承天驱的例子。”

“是,拔出这把剑,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如果我当时在他的身边,我会劝阻他的吧。”

“你不愿它被拔出来么?”翼天瞻问。

“那是噬魂之龙啊,它也许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它的出现,是血凝成的。那么你呢?天武者,你希望看见它的苏醒么?”河洛问。

“不知道,”翼天瞻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那是圣物,也是魔器,它是一柄剑,两侧都有锋刃,可能伤到自己。不过最强的武器,总是宁愿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被敌人夺走。”

“虽然是一个羽人,可是天武者古莫一直是头骄傲的狮子啊,狮子是不会把自己的獠牙交给别人的。”河洛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的时候想,你跟幽长吉才是一种人。”

翼天瞻也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准备好了么?那就开始吧。”

他站起身,就着月光看出去,诸色的岩石在巨大的银色星阵之上,绵延出数百丈去,就像是星辰行经的轨道一样。而星阵的中央,断枪斜插在泥土里,它的木质枪杆已经被抽去,仅剩下虎形的枪刺和铁芯,被切断的一截铁芯平放在一旁的青色岩石上,和一柄乌黑色的铁锤并列。

河洛也站了起来,放眼眺望。

“请容我向我们的真神告诉。”他说。

“我以为你背弃真神已经很久了。”翼天瞻说。

“可是我的技艺蒙她的启示,我的心和灵魂还要蒙她来解救。”河洛跪坐下去,双手按在膝盖上,仰望天空,“真神啊,以我的心感恩你赐予大地的灵和火,那力量如煤矿燃烧在大地的深处,红色的岩浆变成河流。我将奉你的力量与意志前行,高举火把在我的头顶。”

他换成了无法理解的河洛语唱诉,他的声音忽而低沉忽而高亢,令人想起这个种族的小个子们围绕着篝火舞蹈和击鼓,火焰里灼烧着他们全新的作品,却凝聚了太古以来神留下的知识。

“生来是河洛,所以终生是河洛,那是你的血,不要再说什么背弃的笑话了。”翼天瞻叹息,他个子太高,需要探下身去才能拍到他朋友的肩膀,“就像我无论流浪到哪里,我都属于宁州青色的森林。”

河洛站了起来,他从胸前的兜袋里拔出了乌黑的铁凿,用尽全力凿在银色图案的边缘。铁凿和地面撞击,火星四射,那些银粉像是硫黄般爆出了灿烂的火光。火势沿着银线的轨迹飞速地前进,被点燃的地方,银花火树,喷涌出来的光芒如雨。

整个地面开始燃烧了,炽热的风从星阵中央向着四周席卷,翼天瞻和河洛都不得不退后以避烈火的锋芒。岩石地面变得红热,滚烫的蒸气袅袅升腾,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块发出即将迸裂般的鸣响。

翼天瞻听见有人唱歌了,他往袅袅的蒸气中看去,看见缥缈无痕的金色影子们,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着古老的战枪歌舞,仰头向着天空唱诉。而那柄枪上开始有青色的火焰笔直地升起,直指天空,仿佛一柄巨大的青色的剑。

翼天瞻使劲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在火焰的纹路里,那些影子仍是若有若无的,而歌声像是从几千几万里以外渺渺而来。

“这些是曾被它杀死的人。他们的灵魂碎片苏醒了,高唱着祭祀凶器的歌。这在河洛中,被看作最悲伤的歌之一。我们在铸成武器的那一天围着火堆高唱这首歌,是忏悔自己的罪。”河洛低声说。

高而清锐的女音拔地而起,仿佛一丝银线抛入空中。一个朦胧的青色影子从青色的火焰中舒展开来,那是一个女子,她低头俯视着围绕着她歌舞的影子们,她的头发和身体都在渺渺上升的蒸气中模糊变幻。她伸出手去,仿佛遥遥地要抚摸他们的头顶,影子们向着她虔诚地跪下。

“那是什么?”翼天瞻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幻境,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会完全一样,”河洛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想你看到的是铸造之女,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阿络卡之一,她是猛虎之牙里封印的第一个灵魂。”

“她的睫毛上挂着眼泪。”翼天瞻喃喃道。

“是因为悲悯,最伟大的造物和最凶险的武器,都出自她的手。”河洛叹了口气,语气转而变得愤愤,“这些在河洛的心中也一样是圣物,都是你们这些蛮横的天驱非要抢走。”

翼天瞻皱了皱眉:“行了,你已经不是小伙子了,我亲爱的马鲁康祖,不要再闹这种笑话,你自己就是个天驱。”

“是啊是啊!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之所以是个天驱,是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母亲只能把她的指套传给我,我是被迫的!”河洛说得无比诚恳。

两个人对视,忽地都笑了起来。

“喂,大鸟,有件事也许你想知道。”河洛说。

“什么?”翼天瞻感觉到了朋友话里的郑重。

“大约八个月前,我故乡的使团来过南淮一次。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砂钢的钢水配方。”

“砂钢?”翼天瞻雪白的长眉震了一下。

“和珊瑚金、玫瑰濯银一样,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金属,它曾经是我们河洛的圣典《魂印书》中的秘密材料之一。但是后来《魂印书》被批作了禁书,其中的配方和技法仅有少量被认同,被允许公布给拥有最高技艺的河洛,砂钢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种东西,确实太难制造,而且即使获得了砂钢,还要大量反复锻造才能把它用为甲片。所以即使在北邙山的河洛中,这种技法也很少有流传了。”

“你说……这种金属是被用为甲片?”

河洛点了点头:“这是完美的材料,但是也有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经过反复的试验,只有两千层以上的砂钢层叠才能完全阻挡精铁武器的突刺。这就是说厚度不够的砂钢盔甲根本就是废物,而一旦达到足够的厚度,它却可以抵御几乎所有的刺击。”河洛紧盯着翼天瞻的眼睛,“而如果铠甲的砂钢叠层超过两千层,那么它的厚度大约有一指半,整套盔甲的重量不会少于八十斤。我所知的铠甲中只有一种是以砂钢打造的。”

“铁浮屠……”翼天瞻低声说,他竭力要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

“是的,他们得到了钢水的配方,那种铁兽一样的骑兵就可以重现世间。我不知道谁在主导这一切,不过曾经被风炎皇帝埋葬的铁浮屠,还没有被忘记!”

“也许你不该给他们。”

河洛摇头:“你错了,古莫,这不是我能够阻止的。我面对的是来自我故乡的使者,即使没有我的配方,他们也有足够的优秀技师,可以在一年之内调制出合格的砂钢钢水。他们有十足的决心要做这件事,我已经无法阻挡。”

“河洛……也会卷进这场战争么?”翼天瞻沉吟。

“羽人会么?”

“大概无可避免,当打着黑幡的使者经过瀚州草原,他们怎么可能放弃宁州的森林?”

“他们已经去了瀚州?”河洛吃了一惊。

“他们大概也已经去过了你的家乡。”翼天瞻颊边的线条绷紧了,仿佛刀锋,“对了,马鲁康祖,你为什么不跟着使团回雷眼山呢?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而以你的智慧和技艺,是可能被奉为‘夫环’的人啊!”

河洛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会,他们会杀了我……就像如今你回到斯达克城邦一样。”

翼天瞻沉默了。

“翼天瞻,天驱还会有未来么?”河洛问。

“我想过不了多久,鹰旗就会再次飘扬在东陆大地上。”翼天瞻缓缓地说,“我已经看见了北辰的光辉照在我的双肩。”

“听到这种消息,还是很高兴。可是我只是个铁匠,不能跟你们这种人相比,只能用锤子,不能用刀剑。我尽我的努力吧!”

河洛抬起头看着翼天瞻。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距几乎有一倍,河洛用力伸出手,在翼天瞻的肩膀上拍了拍。翼天瞻愣了一下,觉得他的手寒冷如冰,寒气一直沁入他的骨骼。这时候青焰卷空,仿佛地火喷涌,青焰里黑色的断枪影子在上升的火焰中剧烈抖动。

“青白色,是纯正的焰色,再烧下去,它将是透明的。石中之火开始燃烧了,就是这个时候!”河洛低声呼喝。

他的全身肌肤忽然变作生青的颜色,仿佛冻死在冰雪中的人。翼天瞻发愣的时候,他大步踏入了火焰,火焰对他仿佛全无伤害,靠近他皮肤的火焰立刻熄灭,他大步奔跑在燃烧的星阵之中,向着断枪的方位跑去。

“原来有这样的寒术。”翼天瞻赞叹。

被火焰包围的河洛用尽了全力奔跑,他的到来惊动了那些膜拜的灵魂。灵魂们首先是惊恐,他们一齐往后退缩,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而后他们像是忽然醒悟了,凶恶地扑向了河洛。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在空中探出有着长指甲的手,伸向河洛的头颅。青焰中矗立的阿络卡忽然消失,断枪高亢凄厉地鸣响。

灵魂们无法伤害河洛。他们的影子接近河洛的瞬间都被冲散。河洛冲到了断枪边,他抓起早已烧热的铁锤,将两截铁芯并在一处,就着岩石用力锤击。

他的铁锤燃烧起来,每一锤下去都有青白色的火焰四溅飞射。

翼天瞻不能接近火焰,只能在外面看着他的朋友用尽了一切的力量锤打。他的须发在火中被点燃又迅速地熄灭,他的衣服变得焦枯,可是他只是奋尽全力去锤打,无所畏惧。

那些金色的影子们围绕着他踮着脚尖小跑,他们有时簇拥在他背后,有时攀上他的头顶。有一个像是女人的影子变得柔软异常,蛇一样妖媚地缠绕着河洛的脖子,其他影子在他身后探出了锋利的指甲,无法靠近他的则飞空而起,在空中长牙毕露!

翼天瞻心里抽紧,他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火焰中的幻境,可是他依然感觉到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紧。

然而一切都无法阻挡河洛沉重的锤击,他一再地高举铁锤,一再地锻打下去,大地也要在他的锤下迸裂!

翼天瞻看着他的朋友,默默地闭上眼睛,只听那锤声。

翼天瞻感觉到外面的热浪退去了。只是一瞬间,眼皮都无法阻挡的光与热骤然消失。

他紧张地睁开眼睛,环顾周围。地面上,白烟袅袅升腾,火焰把大地烧得漆黑。而那些金色和青白色的火焰却都已经退散,熄灭之快还甚于开始燃烧的时候。刚才的一切到底多少是火焰多少是幻境,翼天瞻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冲进火场,放声大喊他朋友的名字:“马鲁康祖!马鲁康祖!”

在一块漆黑的岩石后,一只瘦弱的手臂慢慢地举了起来。

翼天瞻狂奔过去,看见那个小个子躺在漆黑的地面上。他的全身都焦黑如炭,所有衣服被火焰卷了个精光,只有一双眼睛晶晶发亮。

翼天瞻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臂上,摸了摸他的鼻息,放下心来。

“别摸了别摸了,我还睁着眼睛呢,没有死!”河洛嘶哑着声音大声抱怨,“我还活着,一个老河洛没有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笑了,他的牙齿白净可爱,完全不像一个老去的家伙。

他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乌黑的长枪已经续好,濯银的虎眼熠熠生辉。翼天瞻接过,用力一抖,长枪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装上新的木杆就好,剩下的工作,在我们河洛的地方,孩子也能做好了,用不着我这个老家伙了。”河洛低声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疲倦了,你让我休息一下。”

“多谢你,朋友。”翼天瞻压低了声音。

“对了,说到孩子,”河洛又睁开眼睛,“你的小公主呢?”

翼天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公主了。”

“啪……啪……啪……”

骰子在木盅子里翻滚起落,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猛地按在盅子上,桌上忽地寂静。摇骰子的女孩左右一瞟,俏丽的眼睛眼角上扬,威风凛凛地斜觑众人。

“下稳离手下稳离手,有赢钱的命也要有输钱的胆。买大开大那是你祖坟青烟高,买大开小那只好怨你自己命里不带黄金。”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像是赌场里混迹几十年的老赌棍似的,“我再问一次,下稳了没有?”

这是个小赌坊,赌桌之间隔着布帘子,里面就只是一张小桌,赌客围作一圈站着,面前各自堆着些金铢。灯光下金铢色作蜡黄,映得人眼睛发亮。这一桌周围都是年轻的军官,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一半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鳞甲,肩上垂下下唐的金菊花军徽。

其中一个人衣饰朴素高贵,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一身素白色的大褂,领口以青金线绣着连蔓的菊花。大男孩环顾周围的人,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女孩的袖子:“羽然……羽然……赢到差不多就好了。”

羽然在他手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不干!不干!让他们今天把裤子都输了再走!让他们几个嚣张!本姑娘不出手,他们还以为这南淮城的赌桌上没有天理了么?”

桌上的人分为两方,一方四个年轻人,都是下唐的年轻军官,方起召、叶正鸿、雷云正柯和彭连云,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另一方则是三个,吕归尘和姬野小厮一样站在羽然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女孩手法娴熟地摇盅下注。桌上大半的金铢已经堆到了羽然面前,她皱紧鼻子,鼻尖微微翘着,向对面的四个人示威。

原本来赌的是姬野。今日大柳营操练,方起召他们几个商量好了,激姬野来赌桌上较量,开出二赔一的盘口。他们几个盘算得不错,姬野根本是个赌博的门外汉,规矩尚且不懂,骰子点都未必能算清,即便是二博一的盘口,他们也有必胜的把握。不过他们却没有想到,姬野是个向来囊中空空的人,要他拿出一个金铢来赌也不容易。所以姬野也不回应,掉头就走。方起召本来就是要奚落姬野,却没有得逞,心里不甘,一路上策马跟在姬野后面一句长一句短地嘲弄,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羽然和吕归尘。

吕归尘到南淮日久,出入宫禁已经没有限制,日落之后原本约了姬野和羽然去看河上的流灯,所以早早地和夫子交了今日的功课出宫,叫上羽然来迎姬野。羽然冷着脸,听完了方起召的嘲弄,二话不说就问吕归尘借钱。吕归尘身上不缺钱,他又是个唯命是从的性子,立刻掏出钱来双手捧过去。

羽然只在姬野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别怕,去赌,有姐姐在,不怕这些小流氓!”

姬野和吕归尘面面相觑,而后一同无奈地看着这个嚣张的丫头,羽然却咯咯笑了起来。她一笑,什么嚣张,什么威风都瞬间烟消云散,只是一个捉弄别人得逞了的孩子。

但是姬野确实是个下注都会手忙脚乱的人,转眼桌上的金铢就划了大半过去,剩下零散的三五枚,吕归尘在一边看着也只能摇头。方起召一手摇盅一手下注,一脸涎皮赖脸的笑,看着羽然。

羽然大怒,抢过盅子,喝令姬野站在自己的身后下注。说来也奇怪,她一上手,盘面的风向立刻就变了。羽然也不说让姬野赌大还是赌小,不过姬野每次犹豫着把赌注投下去,开出来十有八九是他胜。姬野连战连胜,渐渐也变得威风凛凛,金铢砸下去威猛有声。方起召他们却只能看着自己盘面上的赌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划过去,最后几个人不得不再掏出钱来凑,让最善赌的方起召再博一把。

这时候羽然按定了盅子,姬野把全部的金铢都押在“大”上,方起召没的选,全部押在“小”上。

两个下注的人隔着一尺距离,眼睛通红互相瞪着。这时候已经是赌一把运气,再无什么战术可言,胜则全胜,败则方起召他们只怕真的要把裤子也留下了。

“稳了!”姬野大声道。

“稳了!”方起召咬牙切齿。这些人里面他家业最大,也出钱最多,可是如今输到囊空如洗,纵然他得父亲的宠爱,这次却是偷了家里的钱出来,分文不剩地回去,只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羽然得意洋洋,盈盈一笑,轻描淡写地揭了盅。方起召探过头去,眼前一片漆黑,几乎就要昏倒在当场。像是故意要气他似的,三枚骰子一色的六点,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裤子留下来!裤子留下来!”羽然拍着手,又笑又跳,“你桌面上那点钱,还不够一半的呢。本姑娘今天开恩,你脱下裤子骑马回去,我们就两清!”

姬野对于方起召脱不脱裤子倒是没有兴趣,脱下军服的外袍,把两只袖口各打了一个死结,一把一把地把金铢往里塞,提起来,也是鼓囊囊的两小袋。

“喝一年的酒都不是问题了。”他掂着金铢,对吕归尘道。

吕归尘却不欣喜,看着方起召脸色涨红如猪肝,焦急地扯羽然的袖子:“好了好了,饶他们一次,也不必赶尽杀绝。”

“不饶!”羽然一甩袖子,噘着嘴,“好玩嘛!”

“好玩……”吕归尘心里苦笑,他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不能明白这个姑娘到底心里都装着什么了。

方起召一巴掌拍在桌上,用尽了全身力量,像是要吃人似的环顾姬野他们三人。

姬野略退了一步,以手按住桌沿。他没有带枪,便以桌子为防御,他有自信,若是方起召输红了眼要动手,绝对不会轻易在他手上讨到便宜。他参军几年了,和方起召他们打到头破血流不是一次两次,可是姬野一个人对几个人十几个人,这些年下来却还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方起召缓缓地把手挪开,桌上留下了一粒深碧色的翠璜,那枚璜极小,不过羽然手掌的一半,可是中央却有一点幽深的碧绿,仿佛整个璜上的翠色都是从那一点流淌出来的。

“龙血翠!带眼的!这桌上的金铢,十倍都买不起!”方起召已经输红了眼,他最后押上的是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饰物。

“老子便宜你们!再赌一次!赌输了!这个归你们!”他喘息着。

羽然的眼睛像是被那片翠点亮了,她盯着翠呆了一会儿,蹦了起来:“那一言为定!”

“慢着!别只想着占便宜!你们输了怎么办?”方起召阴阴地看着姬野。

姬野丝毫不退让,逼视过去。他感觉到了杀气和敌意,目光一瞬间变得冷冰冰的,声音也寒了:“你说怎么办?”

方起召阴阴地一笑,指着羽然:“你们输了,这个女人跟我们走!”

“你他妈的放屁!”姬野一拍桌子,猛地咬牙,颊边肌肉凸起,仿佛可以咬裂生铁。

吕归尘拉了羽然的手,小退一步。他带刀出宫,此时默不作声地扣住刀柄。

“赌了!”羽然举手,“不过要带走可就一晚上啊,明天早晨要好端端地还回来。我们尘主子和姬大公子不是什么善人,你可不要得罪了他们!”

方起召愣了一下,目光撩了羽然一下:“放心,就一晚上,明天一早好端端地送回来!我包你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可不是你说的。”羽然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过去。

她跳上桌子,一屁股歪坐在那里,一手按定盅子:“姬野,把我们的赌注都押上去!”

姬野冷着脸,没有动。他知道羽然这个性子,但是他也知道方起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方起召九岁就在青楼里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混在一起,在女人身上大把大把地花钱。他在众人中颇有威望便是因为他乐意出钱请同僚们看艳舞喝花酒。

“我们赢了,金铢归你和阿苏勒,翠玉可要归我!”羽然在姬野肩膀上大大咧咧拍了一巴掌,“乖乖的,听我的令,没错!”

姬野不再说什么了,把金铢都推了过去。他所认识的羽然也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女孩,他们曾一起奔跑在月下,因为扯塌了别人的大棚子。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松开扣紧刀锷的手。姬野缓缓退了一步,瞟了一眼门的方向。

方起召当时已经昏了头,他作为一个正宗赌徒,根本不曾想到对面那两个少年——一个勇字当头的年轻军官、一个儒雅谦和的蛮族少主也并非不会赖账的主儿。多年之后这对战场上的难兄难弟带领着他们小小的流浪兵团,为了活命诡计百出而从未感觉到任何羞耻。所以此时反而是方起召这个素来不喜欢说信义的家伙昏了头,没有想到从骰子开始摇晃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已经心怀不轨了。

骰子在盅子里滚动,两方都瞪大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听不见看不见似的,满世界就只有这一个盅子。

羽然啪地一按盅子,骰子声哑然。

“下好离手下好离手!一局定生死,要钱的为钱死,要玉的为玉死,要姑娘的为姑娘死,别犹豫了!下稳,我可就开了!”羽然大喊。

“稳了!”姬野大喊。

“稳了!”方起召大喊。

姬野还是押大,方起召还是押小。

羽然一揭盅,双臂一举,咯咯地笑了起来。盅子里,齐刷刷的三个六点,依然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得不到的终得不到啊!”羽然伸手就去抓那枚翠璜。

“慢着!”雷云正柯大吼一声。

羽然愣住了。

雷云正柯一把夺过羽然手里的盅子,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指在盅子底下轻轻一扣!盅子底下那块半寸厚的红木板居然微微一弹,上面的三粒骰子都翻了一个身。

“出千!你们出千!”叶正鸿跳了起来。

“出千!你们他妈的想死啊!敢出千!”方起召如同死地逢生,声音大得像是打雷。

羽然一闪身,从桌上蹦了下去。

她的把戏被识破了。虽然方起召雷云正柯他们未必明白羽然是怎么出千的,但是盅子下的木板可以被扣动,无疑是有鬼。其实羽然不过是耍了一个很小的把戏,她不是人类,却是一个羽人,所以听力敏锐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骰子在盅底木板上滑动和停止瞬间的声音她都可以分辨。她并非第一次来这家赌坊,甚至和老板还有一些交情,她说来这里赌的时候就有十足的把握。她换了薄底的盅子,若是听出来是自己赢,便不动,若是对方赢,就轻轻一扣,局面就颠倒过来。

可是方起召的目光却只在羽然的耳垂、面颊和胸口处游荡,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乖巧高贵的女孩却是一个出千的好手。

此时骗局揭破,对面四个人阴着脸,一齐逼上一步。

“出千,出千算什么?无千不为赌!别以为本姑娘心地善良不耍赖!”羽然大喝了一声,却是嗖地就退了出去,穿过布帘,转瞬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方起召他们还在发愣,姬野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在桌子翻倒之前,他动作如同闪电,把桌子上满包的金铢抢过来扛在肩头就跑,他转身瞄准门冲了过去,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吕归尘则持刀和四个人对峙了极短的瞬间,作势要逼上一步,方起召他们在校场上领教过他的刀,畏于他的威势,刚要闪避,吕归尘也是一个掉头,飞速逃跑。

月光下,三条影子先后从亮着灯的小赌坊里冲了出来,奔向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分开跑!分开跑!”姬野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行。

也不知是第多少次,南淮城里人见人嫌的这三个少男少女又一次开始逃命,像是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大戏重新上演。

下唐国,南淮城中。

八月初三,已是初秋时节。秋风渐起,街市两侧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更夫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拓跋将军府,简朴的中堂上,主客双方遥遥对坐,并不说话。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着烟,目光却逗留在院中的槿树上。

“离国赤旅雷骑,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国主赐下金符铁马印,传令出征。一国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难挽回,息某只希望不负国主的托付,得胜归来。”

“息将军有皇室的封号,又是国主的股肱重臣,国主下诏讨伐嬴无翳,是军国大事,就算不和我说,难道不曾和息将军商议?”

“剑印和诏书由朱匣火漆封缄,宫中内侍直送舍下,我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难道出征这件事是国主自己下的决心?”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视来客。

“这不是臣子该问的问题。既然出仕于诸侯,就只有奉诏讨逆。拓跋将军应该明白我的处境,国主直接派人送兵符给我,而不给我见面的机会,是暗示我不必多说。”客人淡淡地回应。

主人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明白!两万人马,拓跋在明日调拨完毕,粮秣车仗也是息将军所要的数目。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拓跋要送客了。”

“明日就可以齐备?”

“不妨直言,一个月前拓跋已经得到国主的指示,说要整顿军马和粮食,要随时可以出发。”

“很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门。

直到他已经踏出中堂,站在一轮将满的明月之下,又听见背后传来主人低低的声音:“嬴无翳这次离开帝都,极为突然,可为什么这件事国主好像预先已有准备呢?以你我二人在军旅多年的经验,尚不能说觉察到嬴无翳的动向,可国主却知道了。谁告诉国主的?难道有人密谋了这件事?”

“不能确认的事情,不必多说,对于这次勤王的内情,我和拓跋将军一样,一无所知。”客人径直出门去了。

主人独自端坐在堂中,看着客人留下的一盏清茶。满满的杯盏,客人一口也未饮。

下唐国中尽人皆知,武殿都指挥息衍和上将军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将军府和息衍的赐宅有风塘相隔两街之遥,可是一对名将老死不相往来。今夜息衍忽然单身到访,拓跋山月惊讶不安,安排在中堂见客,却对息衍的来意不明。不过息衍离去前一句低语,让拓跋山月隐隐知道了对方的担心。看来局面微妙的时候,这两个对手也并非没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跋将军府的茶,息衍还是一口未饮。

长久以来,拓跋山月总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行事为人波澜不惊的对手间,是被一种强烈的仇恨隔开的。息衍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跋山月相对的时候,就忽然地变了。

变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一步踏出将军府,门侧的阴影中立刻闪出了戎装矫健的影子。年轻人用锋利的眼神环顾四周,急匆匆贴近息衍耳边:“叔父,如何?”

“什么如何?”息衍责怪地看了侄儿一眼,“无事,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息辕微微松了一口气。息衍和拓跋山月,两位名将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没有一次单独见面,而外人都以这两人为政敌。虽然息辕也不明白两人到底有什么隔阂,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儿,不假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当作了敌人。他察言观色,又觉得拓跋山月阴冷少语,恐怕是心机很深的人。所以今夜息衍忽然说要独自拜访拓跋山月,息辕心里担心,如临大敌,不但自己全身武装潜身在府外观察,而且秘密传令鬼蝠营精悍斥候二十五人,携带硬弓躲在一条街以外等待号令。但凡有一点异动,他对空放出飞火,就要杀进拓跋将军府救驾。不过此时息衍连根头发也不少,息辕也不会贸然将全部人马亮出来给叔父看,便当是没有了。

“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

这是息衍常挂在嘴边的话。身藏兵刃形迹鬼祟,似乎连下将的行径都不如,若是说出来,少不得受叔父的训斥,息辕也有自知之明。不过他觉得叔叔和拓跋都算是上将,可是两人交恶那么多年,也没用谋略决出什么高下来,仔细想想,似乎这两个人也不彼此攻击,只是刻意地互相闪避而已。

将军府外是宽阔平整的大道,横贯南北,直通宫禁。此时夜深人静,行人已经绝迹,只有鸿胪寺一驾挂着红灯的马车缓缓走过。月光洒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别有一番清冷。明月挂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过马车的顶篷。

息衍牵着马缰,忽然对侄儿道:“我们走回去吧。”

息辕尚未回答,息衍已经放开缓步,背着手踱上了步道。叔侄两人不言不语,走在霁月清风之中,息辕看着叔父一袭宽袍的背影,觉得今夜息衍的神情淡淡的有些萧索。

走了许久,息衍忽问:“你是不是觉得拓跋山月会跟我动武?”

“防人之心不可无。”息辕强撑着嘴硬。

“瞎扯!”息衍漫不经心地骂了一句。

再走了几步,息辕壮着胆子问道:“叔父,您和拓跋将军……有仇?我看那人……也就是阴沉了一点,很不近人情的样子,要说也没有什么很不善的地方。”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远处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辕,你上过阵没有?”

“没有。”息辕摇头。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随叔父,还没有亲临战场,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有此一问的。

“国主一封诏书,身为武士,就要上阵杀人,”息衍看着侄儿,“你说,是对?是错?”

息辕愣了许久,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担心被息衍误解,于是又摇又点,一番摇头晃脑。他言辞钝拙,一点也不像叔父,所以经常如此尴尬。

息衍看着,摇头而笑:“上阵杀人,过马一刀,你还不知道对手的名字,人就已经死了。你是尽忠尽责,可是那人的亲人,却会恨你一世。”

“那,是错了?”

“若是错,”息衍悠悠道,“那从我教你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们都已经错了……”

息辕脑子里忽地一亮:“难道是叔叔的父兄从军,跟拓跋将军对阵,被伤了?”

“又瞎扯!”息衍瞪了他一眼,“我父亲是你爷爷,我兄长是你父亲,你爷爷父亲如何过世的,你自己不知道么?”

“哦。”息辕抓了抓脑袋,没话说了。他和息衍虽然是叔侄,可是从小他就没有见过息衍,这个叔叔对他而言就像一个传说,直到息衍有一日忽然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相信这个传闻中的叔叔真的存在。要说息衍的父兄是谁,他还真的不容易联想到自己的家人上去。

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撕破寂静,似乎是几匹快马互相追逐,从后面急速地逼近。如此深夜,还有人敢在都城的大街上放马奔驰,息辕猛地警觉起来,一按腰间的重剑,闪身靠在马后。息衍所传的剑术长于步战,息辕剑术也颇精深,来的若是敌人,只要躲在马后闪过突刺,息辕自信可以独对三名以上的骑兵。

息衍却依旧背着手,只是掉转目光,看向快马驰来的方向。那乘鸿胪寺的车马本来正跟在他们叔侄背后漫步,此时却忽然有五匹健马出现在车后。借着月光,马背上的骑士们手中握着长达八尺的长杆,其中四骑一起抖动长杆,攻向那个骑黑马的人。四骑的配合极其巧妙,散开在黑马的四角。四根长杆有的攒刺,有的平挥,带起低沉的风声,封锁了对手周身所有的空间。

而黑马背上的武士,竟然是空手。

他猛地翻身仰在马鞍上,闪过两根长杆,随后刺到的一根长杆从他后腰擦过,另一根已经刺到心口,却被他一把攥住。长杆挥来,带着沉雄的呼啸,末端的劲道巨大,他竟然一把就可以抓住,对方急切间无法挣脱。随着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劲沿着长杆反击回去,手握长杆的武士几乎松手。

持杆的武士猛地振作精神,一声大吼,双臂鼓劲挑起。他膂力惊人,黑马上的武士竟然抓着长杆被他挑离了马背。剩下的三人欢呼着将长杆劈风砸下,击向黑马武士的背后。这时黑马武士腾在半空中,已经身在绝境。但是随着他从长杆上腾出右手拔出腰间一抹青光,一记平挥,三支韧木长杆都被他斩断一尺。三支长杆走空,他已经落在鸿胪寺的马车顶篷上。

“好!”息衍击掌,喝一声彩。

在半空中能运用这样一招横斩,黑马武士的灵活和柔韧绝非常人,而更难得的是身在半空,毫不畏惧的那股冷静。息衍背着手仿佛看戏,却不曾注意旁边侄儿的脸色惨白,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黑马武士在马车顶篷上落稳的瞬间,却正是对手力量薄弱的瞬间。他再次发劲,长杆弯作一个弓形,对手再也把持不住。长杆一震,已经换了主人。

“他拿到枪了!”剩下的三名武士一齐惊呼。

古怪的是黑马武士拿到的分明是长杆,可是他们所喊的,却是枪。

长杆落进新主人的手中,真的变成了枪!车顶上的武士盘旋挥舞长杆,而后猛地一顿,长杆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直刺一名对手的面门。只是最简单的直刺,但是那名对手却畏惧得大吼一声,翻身滚下马背,根本不敢挡其锋锐。而后同样凌厉的两记直刺,又有两名对手勒马退后,不敢靠近。马车边只剩下长杆被夺的那名武士,他的身手在四名同伴中似乎是最好的,此时猛地跳起在马背上,借力也跃上了车顶,随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车顶篷上的两人分别持着长杆和利剑,在马车奔驰的颠簸中对视。长杆在长度上占据了优势,不过对手手中是一柄泛着青气的名刃,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僵持起来。

息衍轻轻地笑一声,翻身上马,跟着受惊的车马急追。息辕心里叫苦,却也只有紧跟在后面。

马车驰过一棵垂柳,息衍忽然笑道:“好,胜负已分!”

在柳丝拂过持剑武士的面门时,手持长杆的武士忽然弹起。他在空中舒展身形,有如一只黑色的巨鹰展开双翼,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刚猛的烈风纵劈而下,仿佛开山裂石!

他是携着全身重量,凌空鞭击而下!

对手举剑一格,剑刃上飞出两尺的断杆。可是长杆余势不减,仿佛长刀一般劈杀在马车的顶篷上。随着那名手持长杆的武士落地,整个车篷在一道轻烟中崩裂,惊惶的车夫死死拉住驾车的双马,车顶上持剑的武士却一头栽进了车里。

持着长杆的武士却并未获得全胜。就在他和持剑武士对峙的时候,剩下的两骑已经扯着一根长绳的两端旋风般追上。他一落地,就被长绳紧紧锁住。两骑引着长绳围绕他奔驰旋转,最后猛地一拉,将缠成线轴一样的人扯翻到地上。

几个武士扑上去围住无力反抗的对手。几个人对视一眼,一齐抛去手中的武器,抬起脚对着那人狠狠地踩了下去。那几名武士都穿着硬皮长靴,下脚毫不留情,一边踩一边怒骂:“你逃啊,起来继续逃啊,踩死你个狗杂种!”

奇怪的是,被踩的人居然一声也不吭。

停马在远处观望的息衍悠然点燃烟杆,颇自在地抽了一口,微笑着看向满脸惨白的侄儿:“息辕,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我……我没事,”息辕使劲摇头,“我去传令给巡街的军士。”

“找什么军士,”息衍笑,“你自己不就是从军之人么?”

息衍看着侄儿窘迫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牵着坐骑缓步走近了那群人。他布衣出行,夜色中看不出身份。那群武士也嚣张得难以想象,明知有人走来,可还是踩个不停,一边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各位,明月清风,好雅兴啊!”息衍笑道。

“没你的事,不想找死,就从小爷们眼前滚过去!”

“呵呵,”息衍对着侄儿笑笑,脸色忽然一变,“雷云正柯、叶正鸿、方起召、彭连云!”

声如雷霆,惊得几名武士抬脚悬在半空,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转过眼看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

“将……将军!”四个人魂飞魄散,竟然忘记了行军礼。

“还有我们姬野少将军?我这个侄儿,是你的死党,刚才颇是担心你的安危,现在脸色还不对呢。”息衍微笑着看着地下那个“线轴”。

息辕早就知道是他这个朋友又在街头殴斗,那种空手夺枪之术,整个大柳营中也不多见,有这种胆子晚上纵马奔驰,街头拼杀的,更只有一个姬野。

远处又一骑骏马闪电一般逼近。息衍转眼看去,马背上的年轻武士满脸惶急,操着一柄连鞘的长刀。赶来的年轻武士只看清街边几个戎装的武士围着一个被绳子死死缠住的人,想着朋友无疑是被擒住了。也来不及分辨在场众人的身份,他一骑逼近,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跃起,在半空中长刀连鞘挥下,首先是取息衍的肩膀!

长刀的长度不及长杆的一半,可是在他手中挥舞,竟然有方才姬野挥杆碎车的威势。他纵马、探身、挥刀,三个动作配合得完美无缺,刀在鞘内却有雷霆之威。息衍冷冷地一笑,也不拔剑,肩膀一沉,对方的一刀就走空了。而在侧身而过的瞬间,息衍竟在对方的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新来的一骑落地驰出几步,在远处停了一停,年轻武士忽然发现不对,遮住脸一夹马腹就要逃走。

“我们这南淮城中,那样的刀劲只你一家,”息衍冷冷地喝道,“世子,还跑什么跑?”

吕归尘没有办法,只能滚身下马,老老实实地牵着战马低着头,走到了息衍面前。南淮城大柳营中的少年将军们几乎一个不落地站在息衍身边,除了吕归尘和姬野是息衍名下学生,另几个也在息衍的军塾中学习兵阵,师生共聚街头,情境却说不出的古怪。息衍冷笑着抽起烟杆,不发一言,学生们也自知闯下大祸,个个胆战心惊地垂头而立,只剩姬野被捆在地上,想垂头而立也没有机会。

“何事啊?”许久,息衍不动声色地发问。

几个学生互相递了递眼色,还是太尉府的长公子雷云正柯仗着父亲的威名,稍微有几分胆子,一扬头道:“姬野抢了我们的钱!”

“姬野为何抢你们的钱?”

“他赌输给我们,就出千,我们……”方起召还没分辩完,忽然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剩下几个人都恶狠狠地盯着他。叶正鸿悄悄移脚过去狠狠踩了他脚面一道。

“哦,”息衍点头,“原来还有聚赌。不过姬野我知道的,素来都穷困潦倒,怎么会有钱输给你们?”

“是我……借给他的。”吕归尘小声说。

“赌场输钱,就要输得起!”息衍脸上平添一抹怒色,看着地上的姬野,“输不起还赌,打死你是小事,坏了我的名声!”

姬野咬着牙齿,冷冷地看了看雷云正柯等几个人,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是他们几个先无礼,姬野才……”吕归尘忍不住了。

“无礼?”息衍一挑眉。

吕归尘一哑,低下头去,忽然没了下文。

息衍眯起眼睛,看着这群各怀鬼胎的学生,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顿时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也好,”息衍道,“我们下唐积弱已久,尚武之风不盛,与其把时间花在青楼妓馆里,倒不如舒展筋骨,研修武学。”

学生们看着息衍神色温和,侃侃而谈,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连姬野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世子身份贵重,我不方便处罚。剩下的,每人就罚俸三个月!”息衍竖起三根指头,“既然你们都喜欢强身健体,那么回营再各给我做十五日的苦力!”

仿佛一道惊雷打在众人的头顶,众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对于这些贵族少年,罚俸不罚俸并无所谓,但是十五日苦力,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将军,”还是雷云正柯更多一份胆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聚赌按照军规,不过是罚俸一个月,斗殴也不过两个月,为什么还要我们做苦力?”

息衍冷笑一声:“聚赌我不罚你们,斗殴我也不罚你们,我罚你们的是懈怠军务!堂堂四个军官,国家栋梁,被一个姬野打得满地找牙,连绊马索都用上了,丢尽我们下唐军人的颜面,罚你们半个月苦力,还是轻的!”

息衍袖子一挥,转身就要离去。

“将军,”这次竟是地上的姬野说话,“那我可打赢了,为何也做半个月苦力?”

息衍回头瞟了他一眼:“罚你是因为你输钱赖账,赌品太差!”

他仿佛心怀舒畅,长笑几声,缓步踱了出去,留下一群学生垂头丧气,只有息辕紧随而去。息衍牵上自己的坐骑,漫步在沿街的垂柳下,扭头看了看侄儿,微有诧异:“息辕,你这脸色……”

息辕神色惨淡,悄悄指了指那辆被姬野斩裂的鸿胪寺马车。

息衍扭头过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像是被冰冻住了,慢慢地,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意。那辆暴露在月光中的马车上,正是鸿胪寺卿段琛岳赤裸着身子瑟瑟发抖,身边坐着一名细腰粉腿的赤裸女人,正是南淮城青楼中有名的艳姬素小秋。

“段大人好……”息衍抱袖长拜。

“息将军……”鸿胪寺卿还在哆嗦。

“自从他成了我的学生,我的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息衍回头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

下午时分,有风塘,百里景洪赐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临桌书写。姬野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立在阶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

只有走笔如飞的沙沙声。姬野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地掉头要跑,身后却传来了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赖,没一点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中取出一叠文书掼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中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发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件可以逃离老师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息衍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你从军五年,没有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中劫富济贫。名扬于酒肆之内,挥拳于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荐你从军,倒不知道你还颇有市井游侠的风骨!”

“要除去我的军籍么?”姬野紧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削去军籍就能全身而退?你以为就如此简单?”

姬野猛地抬头,看见息衍的眼中隐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忽地浮上心头。他所以能从军,全靠息衍的扶携,此时息衍也要把他逐出军队,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保荐他。姬谦正千方百计,已经为弟弟昌夜谋得一个副将的职位,即将披挂上任,而他从军已经五年,还只是一个武殿青缨卫,说到底只是个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觉得心里孤凉。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大,鸿胪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头撕开马车,赤身裸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他也有风闻,上午鸿胪卿便上了归隐的奏折,称病体沉重,不能入朝。国主吃惊,正指派金吾卫探病。

不过他一生不曾求过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他努力抬起头面对息衍,那股倔强的天性撑着他。他明知道离了军队从此就一无所有,可是头终究还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年军饷,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花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闲得要打架,不如随我出征。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城里当个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振奋得几乎跳起来。

下唐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军中略有军阶的,都翘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乱,好去谋一份功名利禄,博一个封妻荫子。可是带兵出征的名额有限,常要自己出钱打通关节。他酗酒赌博,殴打同胞,不被踢出军营已经是万幸,不敢想象还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先锋将佐姬野领命!”息衍掷下一枚金符喝道,“三军已经齐备,明日午时出发。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殇阳关?”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几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统帅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

昨日他还只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军衔排序尚在雷云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传到,他骤然间成了披鳞甲、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领,位置还在骑将之上。

息衍挥手展开桌上的东陆四州十六国全图,笔锋如剑,点在北部山和黯岚山两道山脉交汇的所在:“东陆四州,无非是雷眼、锁河、黯岚、北部这四条山脉划分而成,这四条基本就是一个十字。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汇的地方,就是号称‘东陆第二’的殇阳关。”

姬野镇定心神,沿着息衍笔锋所指看去,崇山峻岭中,一道关隘封锁皇城,对着六百里平原。

“我们是去勤王?是和离国打仗?”姬野知道殇阳关下诸侯对离军的合围,昨天的军报上写着这件事。他职司特殊,可以看见很多秘密的军报。

“还能和谁?难道和楚卫国开战?现在的军情就是嬴无翳被堵在了这里,这是必经之路,否则就要绕道一千两百里。但若是被他突破了这个关卡,那么就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陆没人可以做到。”

“那我们可晚了!”姬野手心生汗,忍着没动,可脸上遮掩不住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听说楚卫国和其他几国的大军都已经到了,正在殇阳关下和离军对峙呢!”

“晚?没见过这么快的了。以我们下唐的距离,消息送到这里本来就要晚几日。国主下令立刻勤王,三军今日早晨已经整顿完毕,明日就可以出发。领兵的将佐都已接到加急的命令,无论家中是否有事,明日都要一早赶到大柳营,否则军法论处。而你知道平常光做准备就需要多少时间?”

姬野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约需要十五日。”息衍说,“不过我们快,楚卫国竟然更快,嬴无翳还没有到殇阳关,楚卫国的三万精兵已经向着殇阳关下进发。其余几国也都预先把军队设置在楚卫国的国境内,几乎和楚卫国的三万精兵一同到达。我从军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如此多的军队能这么快地协动。”

“那想必是早有准备,提前得到了军情!”

“不错,”息衍大赞,“你跟我学习兵法这几年,果然开窍了。可奇怪就奇怪在,到底什么人会知道嬴无翳这个家伙要回国呢?我想了已经一天半了,还没有想明白。”

“反正就是打仗,想明白了也要出征,想不明白也要出征。提前得到军情总是好的!”

“未必好,”息衍微微摇头,“这个机会对于我们似乎太好了,太好的事情,总让人觉得有点阴谋的味道。我也许是太固执,不过我一生,总是和最好的东西擦肩而过,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说到这里幽幽的别有意味,眯着眼睛出神。

“也许就是……”姬野没理会出息衍的深意,“锁河山之战损失惨重,诸侯大军痛定思痛,所以协动起来比以前快了。”

“真是个愣头青,诸侯合兵,必然拖拖拉拉、勾心斗角,哪里是痛定思痛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息衍冷笑,“不过倒是有个有趣的事情,也很麻烦。”

“什么?”姬野的耳朵竖了起来。

息衍笑笑:“离军大军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这个人很值钱,诸国都想抢。所以我们势必要加快行军,免得嬴无翳突围成功,或者别国先得手,这个人我们就得不到了。”

“谁?”姬野的兴趣被勾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总上这种当,可偏偏忍不住。息衍说话就像是说书人似的,总是慢悠悠地留个话尾,勾得人要往下听。姬野听人说话很少有耐心,可是息衍说什么,姬野总是恨不得他能滔滔不绝,每次就像是求着息衍往下说似的。所以姬野也知道若是换了一个老师教他兵法,未必能有息衍的一半效果,也许老师说着说着,他便神飞天外了。

息衍就要他这个猴急的模样,悠然地笑笑:“楚卫国,小舟公主。这位公主是楚卫国国主的爱女,按照皇帝的旨意,她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宫里。不过帝都名义上是皇室的地盘,其实是嬴无翳的别院,所以楚卫国也很担心把这位公主放在嬴无翳的牙齿边,东陆人都知道嬴无翳是头雄狮,他不饿的时候,对他没兴趣的东西懒洋洋的不搭理。可他要是忽然想起来了,一口就把公主吃了,连骨头都未必吐出几根来。”

“那是长得很好看的公主了?嬴无翳收了她,楚卫国就丢了脸面,是不是这样?”姬野觉得自己懂了。

“猴急!”息衍点着他的鼻子,“哪有这么轻易下结论的,你今后上阵,临危决策,可不能一根筋走到底,你算敌人,就要知道敌人的性格作风。嬴无翳不是个好色之人,否则他早就冲进太清宫直接住在皇帝的后宫里了,那样才叫丢面子,丢到天下诸侯脑袋上都绿油油的地步了。”

“后宫里住的是皇帝的老婆,为什么天下诸侯都丢面子?”姬野不解。

“你这个愣小子,你是住在南淮,这里风气散漫,不太讲忠君爱国。你要知道皇室是天下之主,皇帝娶老婆是为天下而娶,他娶了老婆生孩子是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所以皇帝的老婆是天下之母……”

“那天下之母岂不有很多?”姬野插嘴。

“多不多不重要,”息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重点,而诸侯好比皇帝的子孙,皇帝是父,把土地分封给儿子们,诸侯是子,要孝顺尊敬父亲。皇帝的女人被人侵占了,是诸侯的妈妈和奶奶被人玷辱,所以诸侯脑袋上便也是绿油油的。”

“哦!”姬野频频点头,似有所悟。

“可小舟公主的危险在于,她的祖国是最忠于皇室的楚卫国,这个国家是嬴无翳最大的敌人。如果嬴无翳要一刀砍了这个公主,那么就像是要砍去楚卫国国主心中的一块肉。楚卫国国主是位女公爵,下嫁安平君,仅有这么一个血亲后代,对于女儿的宝贝,不亚于她宝贝自己的国家。所以今年年初,按照我国和楚卫国的密约,我国馈赠四十万金铢的军费予楚卫国,而楚卫国则通过在帝都的势力,悄悄把小舟公主接出来,来南淮居住。我们两国就此结盟,天下诸侯,我国最为富有,楚卫国军力最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盟约。不过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皇帝像是丢一只穿过的靴子那样丢了,却把这个小舟公主带在军中随行!”

“哦,人质!”姬野说。

“是,看来嬴无翳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忌惮一个人。”

“谁?”

“白毅,楚卫国权倾朝野的重臣,天下名将之首,嬴无翳带这个公主,是要防止白毅趁机和他决战!”

“白毅!”姬野知道这个名字,听了浑身一震。

“天下名将之首!”他在心里悄悄重复。

“若是小舟公主被带回了离国,我们的头顶上倒确实是绿油油的。我们那四十万金铢也就变成了帮离国下的聘礼了。”息衍又说。

“聘礼?”姬野又茫然起来,看着息衍等他解说。

“诸侯结盟,十有八九是靠姻亲。反正生孩子对于国主来说不算费事,孩子们互相嫁娶门当户对,还可以结下铁盟,何乐不为?我国原本和楚卫国结盟,便是有意撮合小舟公主和我国的储君煜少主。可公主若是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嬴无翳大手一挥,把她随便嫁给某个嬴氏的公子,生几个孩子,那我们也只有干瞪眼。我们这笔金铢,就算是我们帮离国给楚卫国下聘。”息衍摊了摊手,“而且我国储君的未婚妻被人强娶,我们这些做臣下的,脑袋上可不也是绿油油的?”

“跟我可没关系,煜少主的事情。”姬野想起曾在大柳营演武的时候,隔着很远看见那个孱弱细致的少年,他听吕归尘说起那个男孩的事情,只觉得一个男孩在女孩的裙子里滚大,是一件丢人丢到家的事。

“不过关于这个小舟公主,可是有那么一桩秘闻。”息衍笑吟吟地看着姬野。

“什么秘闻?”姬野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就像他在酒肆里看见说书的先生把醒木一拍。

“有一个传闻,显得骇人听闻,说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儿,是喜皇帝唯一的血脉!”

“皇帝的女儿?”姬野也吃了一惊。

“该说是先帝的女儿。其实楚卫国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蔷薇皇帝分封楚卫国在殇阳关这个要冲门户所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时北方有淳国敖氏守护唐兀关抗拒北蛮,南方有楚卫国在殇阳关外为王域的门户,如此则王域固若金汤。原本以离国赤旅雷骑,固然强劲,然而要踏过楚卫国土进逼殇阳关,恐怕也不容易。但是嬴无翳是个霸主,也是个鬼才,他根本没有想过进攻殇阳关,他带着骑兵翻越天险,直击天启城。雷眼山屏障一破,朝野震动,当年的楚国公白补之亲自率兵出击,率领诸侯联军决战离国在锁河山八鹿原上,结果败仗身死,身后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孩儿,乳名叫作瞬儿,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已经贵为楚卫国女公爵,没有人敢擅称她的名字了。”

“这个楚卫国的女公爵不是娶了……不是,下嫁给了什么安平君么?那又和皇帝生孩子,难道不是近亲婚配?我听人说这样生出来的孩子要傻。”姬野说。

“呸!”息衍苦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现在三十代远亲也有了,还什么近亲婚配?”

姬野不太懂这个,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白补之这个女儿,那一年十五岁,又恰恰是住在天启城中。她是十六岁时返回楚卫国的,开春四月结了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却是十月,哪有新婚六个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莫测高深地笑笑。

“按将军所说,六个月早产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息衍看着学生认真的黑眼睛,师生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思路果然和常人迥然不同,没人教你这些么?怀孕六个月生下来的十有八九是个死胎,哪里还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时住在皇宫中,皇宫里还有哪个男人敢染指楚国公的爱女?”

“没人教我,我家里人都懒得跟我说话,阿苏勒懂么?那我还问谁去?”姬野说,“那一定是皇帝了!”

息衍点头:“未必一定,但是十有八九,这位白瞬女公爵年轻的时候,可是天下的绝色,先帝对她动心,也说得通。这六个月的问题当然瞒不过别人的眼睛,而且先帝生前对这个未曾见面的公主的喜爱也是有据可查的,生下来一个月就封公主,先帝亲自起名,又赐予河洛以白金打造的小帆船,据说那船可以在平静的湖面上自己行进,无风的天气里一日一夜可以横过帝都的太清池,是罕见的珍玩,敢问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有对一个诸侯的孩子那么用心的?”

“皇帝既然那么喜欢这个美女公爵和她女儿,就自己娶了她就是了。”

息衍摇头:“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也不亲近后宫,所以一个子女也没有留下。有人猜测他是担心子女受到嬴无翳的荼毒,坚持不肯生育。所以即便小舟公主真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承认。不过这倒便宜了嬴无翳,喜皇帝一死,嬴无翳顺理成章推喜皇帝的堂弟、广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现在天启城的皇帝。到这里这件事原本就该尘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却有人不甘心。首先是有臣子启奏,要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天启太清宫中抚养,说要嫁给现任皇帝的幼子,其实这个幼子到现在也才两岁零七个月,话都不太会说,却要娶一个大他许多的公主,分明只是个借口。可是帝都一些人活动非常积极,最后皇帝亲自下旨要接小舟公主进京,楚卫公爵才不得不应允了。而小舟公主一到帝都,就有消息说喜皇帝还有血脉在人世,看这个阵势,有人居然是想要树立一个年幼的女主了。”

“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姬野皱眉,他也听出这里面的阴谋来。

“不知道。这些年来,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帝都有那么一群人,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但是我看得出他们的手段。”息衍沉吟,“你听说过‘蔷薇党’这个名字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这些人的存在要是尽人皆知,早被嬴无翳一刀一个宰了。”息衍笑笑,“其实‘蔷薇党’这个名字,在风炎皇帝当政的时候就有流传,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不过这群人应该是存在的,他们能通过活动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帝都去,已经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手段。不过楚卫国有白毅当政,手腕也不是一般的强悍。小舟公主才到帝都半年,白毅就转而寻求和我国结盟,意图正式确定公主的未婚夫婿,这一招也算得强劲。不过双方都是在玩政治,大家在朝堂上暗自较力的时候,嬴无翳一把扛了公主要杀回离国。这些公卿,嘲笑说嬴无翳是个南蛮子,可是这个南蛮子做起事情来,以公卿的手段偏偏制约不了,真是丢人丢到底了。”

姬野点头:“离国的赤旅雷骑,在东陆可是所向无敌,以我们下唐那些军马,要打赢可不容易。”

“赤潮所到,尸横遍野。我何尝不知道?不过这次出战的任何一个人,我想都不会承认自己不如嬴无翳。”息衍眯起眼睛微微地笑,语意深邃,“乱世真正的霸主,是不是嬴无翳,还是未知之数,很多人还渴望着和嬴无翳争夺这个位置。嬴无翳已经亮了他的刀,他的刀是赤旅雷骑,而别的人,他们的刀还掖在腰里没拔出来,这次勤王,恰恰给了这些人一个试刀的绝好机会!”

姬野听得出神,没有想明白息衍的意思。

“为何要打架?”息衍话锋忽地一转,严厉起来。

“我出千,赢了他们的钱。”

“还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看不起我,他们总要跟我打架的,这次只是找个机会。他们觉得他们比我强,他们有的家里有钱,有的家里积了上百年的军功,有的是大贵族,家里的亲戚,一个个都是大人物。可是我家的贵族头衔都被废掉了,我在家里都被人看不起。可那些人在校场上又打不过我,他们不服,他们想要我低头,我偏不低头!”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嘶哑的,依旧凶猛:“我偏不对他们低头!”

“所以你就跟他们打架,分个输赢?去满足你那点好胜的虚荣心?”息衍冷笑。

“我不想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看我时候那神色,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姬野低下头去。

“放屁!”息衍忽地怒喝。

姬野震惊。他从未从息衍嘴里听见这样的粗话,也没有料到息衍的粗话来得这样凶猛直接。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老师的眼睛如反射了刀光似的明晃晃的。

“这些还需要想么,他们何尝看得起你过?他们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一个寒门子弟,你是小妾生的,你父亲都觉得你是个累赘,你还指望你的同胞看得起你?你也该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出身,他们看重的是什么?是爵位,是军功,是钱!而你有么?你什么都没有!那么你能指望他们看得起你?你早该明白你不可能被这些人看得起,可是你不服,你想出头,”息衍震喝,“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姬野觉得这些话像是重锤打在自己的胸口,冲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息衍静了下来,直视姬野的双眼:“你的心大,命却穷,你要的东西别人不给你,你却非想要,就只有赌上命去争。可是你杀了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就算你是天启城里的皇帝,离国公嬴无翳还是看不起他,嬴无翳在天启城六年,连杀皇帝都懒得下手!”

姬野在老师的注视下不敢把目光挪开一点,只是用力点头。

“可是你手中有枪,这是一杆古老的枪,你的曾祖拿着它的时候,任何和他对面的人都心惊胆战。谁敢看不起他?你要做空前绝后的武士,那么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

“我的枪……丢了。”姬野低声说。

“不,它还在,里面有你曾祖父的灵魂。”息衍笑着,低声说。

姬野用力点头,他觉得汗像是泉水那样从浑身每个毛孔里往外溢,控制不住。

息衍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好好想想我的话。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志气。麻木尔杜斯戈里亚,这柄枪为了杀死巨龙而被铸造,有用它刺杀老鼠的么?”

息衍低下头来批写公文,不再说话。姬野觉得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汗透了,他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

他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背后息衍幽幽的声音:“其实在十三年前,当我和白毅在秋叶山城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我们就想杀了他!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你很快就会遇见强敌,赤旅雷骑,天下无双,但是你应该狂喜,因为你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和他们对面!”

姬野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息衍背后的帘子被掀开了。高瘦的老人着一身白色的麻衣,缓步从后堂走了出来。

“这个孩子被你吓到了。”老人淡淡地说。

“还差得远呢,要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男子,又怎么会被这点事情吓倒?”息衍说,“他最近是有些懒散了,无心上进。”

“时代不同,在我们那个时代,那么多男人向往成为英雄,建立功业。姬扬在稷宫的时候,他的朋友是苏瑾深、叶正勋和李凌心,那些男人,他们凑在一起可以颠覆天下。而这个孩子有什么样的朋友呢?他太孤独。他只是想证明他自己而已。”

息衍微微一笑:“不,他能行的,我能看出他身上有一种气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察了那种气质。”

老人也笑:“为了激励一个学生而说出那么激昂的话来,你也真是一个绝好的老师了。”

“有些是作态,有些是真的。”息衍说,“他的枪术进步如何?”

“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碎甲’,下一步是‘心狼’,跨过这一步并不容易。枪术运用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技术,而是心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狼,关键在于如何把那头狼放出来。”

“吕归尘呢?”

“他很聪明,对于技术的掌握胜于姬野,但是他没有决胜瞬间的血性,这会制约他的发展。”老人微微摇头,“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掌握苍云古齿剑的机会。他这次随军出征的事情安排好了么?”

“我已经向国主进言,国主也同意我带他出征,只说是见识东陆的军威就可以了。”

“很好,是时候了,年轻人们应该被磨砺一下,在他们开始真正的征战前,他们需要一次完美的演练。”

姬氏大宅。

已经是黄昏时分,宅邸上下张灯结彩,厨下烹饪的香气已经四处飘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个银毫的赏钱,个个满脸喜色,奔前跑后地张罗料理。中堂一只大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漂了细细一根灯芯,点着火苗。下唐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生日时候点燃,派人守护着,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过寿的,却并非姬家的主人姬谦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此时姬氏夫妇正陪着次子玩着檐下一盏转灯,灯八面都填写着诗词,却只有一面开口,可以看见。姬昌夜轻轻一拨,灯飞快地旋转起来,上面一匹跑马仿佛动了起来,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首小诗:

“负剑向黄沙,匹马走天涯。

渴来饮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个什么兆头,取得不好!”

那是盏推命灯,男孩十五岁时候用来推命的小玩意儿,而昌夜得的诗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谦正不信这个,只是笑笑:“也不是不好,虽然不是富贵之兆,但是负剑黄沙匹马天涯,渴饮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杰气概。”

“要豪杰气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儿子要的是一生无忧,平平安安。昌夜,刚才那个不作数,再转一个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拨,停下时已经换了一首:

“紫罗朱衣拜宫阙,百岳千山朝宗冕;

海沸山摧惊暮日,借取龙云入长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这个好。”

姬谦正苦笑:“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何处?”

“拜宫阙,朝宗冕,总是贵气之兆……”

姬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喜色消退,一张脸渐渐冷了下去。姬氏的长子姬野悄无声息已经站在了台阶下,冷冷地看着父母带着弟弟一家和睦。姬野不是姬夫人亲生,他年纪长于昌夜,却是一个小妾庶出的孩子。小妾多年前就过世,姬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孩子,连姬谦正也不喜他的冷厉性格。一家人像是回避家中有这一个孩子存在的事实,任他自来自去,自生自灭。

“你还知道回来?”姬谦正冷冷地一挥衣袖。姬野已经半个月不着家门,自从他任职武殿都指挥帐下的青缨卫,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禄也不见踪影。姬谦正并不为几个小钱上心,不过儿子如此野浪,毫无孝敬之心,让他关怀这个儿子,却也很难。

“我一会儿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这个为父的,也难得你赏脸回来见上一面了,还马上就走。”姬谦正牵过昌夜和夫人的手,头也不回踏进中堂坐在桌边,也不招呼长子。

“我回来是有事情要说……”姬野踏上台阶。

“哎哟!”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只盛满菜的瓷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么!”姬夫人大怒,“难道不知道今日是你弟弟的生日么?”

下唐风俗,生日时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头。

“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姬谦正并不信这种土风,按住夫人的肩膀,对婢女挥了挥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姬谦正心头火气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上菜的婢女鱼贯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闪过,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无人看他一眼。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面前的一切根本无关。

他默默地转过头,去拨弄那只转灯,灯上的跑马在他指下飞旋,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些命诗一一闪过。他已经十七岁,并未玩过这种推命的游戏。那个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转灯停下,竟然堪堪停在两首诗之间,姬野所见的,只是一匹跑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地站在灯前。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将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着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把瓷器什么的狠狠地摔碎在门上。姬野的心里很冷,仿佛那些瓷器的碎片从他心上割了过去,温度慢慢地流失掉了。他默默地对着夕阳。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明日他就要出征,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他或可光耀姬家的门堂,如果可能他还想说他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英雄。

可是他发现并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他的对面,一个少年骑马挎刀,和他遥遥相对。

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仆役通报,就看见姬野跨出了大门,而后大门紧闭,门里咣的一声碎裂声。朋友相对,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察觉到那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萧然苍凉。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立马在那里,看着,如同看一柄剑缓缓地转过锋芒。

“刚才内务府传国主令,准我随军出征观战。”许久,吕归尘道,“这次,我们两个还是一道。”

姬野点了点头:“那你还有钱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他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赌桌上的两百金铢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而纵然是北陆世子,他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并未愣多久,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缰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陆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街上的人退避相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破空而出。

姬野前脚出门,后面姬夫人掷出的盘子碎在了门背后。

“唉!”姬谦正满心的烦躁,上去抓住妻子的手腕,“怎么你也摔东西?今天是昌夜生日,打碎东西,总是不好的兆头。你又是母亲,难道和一个小孩子生气?”

“我不是他母亲,谁是他母亲?他母亲是那个贱婢!他眼里有我么?他眼里有你么?他眼里有昌夜这个弟弟么?都是你袒护他,惯出来的毛病!他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成心把弟弟的生日弄得一团糟,推命灯也被他烧了,他这个心性,真是毒啊!这不是要咒死昌夜么?”姬夫人说着,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昌夜是个乖觉的孩子,急忙贴上去挽着母亲的胳膊。

姬谦正没有料到事情变得这样为难,只能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安慰妻子:“唉!都过去了,过去了,让厨下重新做菜,今天是昌夜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地过过嘛。”

“过什么?过什么?没法过了!”姬夫人哭得越发的凶了。

“野儿也不是故意要烧掉那个灯,火烛不长眼的,他也就是拿在手里玩了玩,而且不过就是个玩具嘛,何必那么认真呢?”姬谦正苦着脸。

“你还袒护他!”姬夫人头发也乱了,声音也哑了,不顾仪态地嚷了起来,“你不就是还想着那个淫贱的女人么?你想着她的美貌和风骚!你忘不了她!你连她的儿子也偏袒!你的心里忘不了她的,你们男人都忘不了她的!”

她这么大声地嚷,却没有注意到丈夫的脸上风云骤变。姬谦正宽慰的苦笑僵在那里,渐渐地被另一种神色取代。

“你疯了么?别再提她!”姬谦正的咆哮低低地压在喉咙里,他罕见地冲着妻子瞪大眼睛,像是惊恐不安,又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那般狰狞,“那个女人……她是个妖魔啊!”

姬夫人被吓得傻了,不知不觉就停止了抽泣,怔怔地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