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10)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推着幼子来到场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他感觉到儿子背上传来抗拒的阻力,于是鼓励起儿子来。

息衍摇了摇头,举起鼓槌。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腰上的伤口因此裂开了,他摇摇欲坠地站在自己的一摊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了他们,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

“野儿你疯了么?”姬谦正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弟弟能,我也能!”

“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你这顽劣的东西,存了什么心?”

姬野呆了一下,他用力地摇头,“我不跟他抢,我抢不过他。我只是抢我自己的!”

“为什么?”他的手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我跟在别人的马后面?”

“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地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地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地回头,看着父亲和弟弟。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仰头,指着高处座席上金帐国的使团,“打败你们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闷,像是被血塞住了,又像是堵着什么别的东西。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拍得胸口痛得麻痹起来,让那股痛楚把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压了下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

他抄起了虎牙,长枪横扫过巨大的半圆,掠过几乎整个看台上的人。

息衍看着这个有些失控的孩子,看着他紧咬牙根,面目狰狞。息衍却没有喝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铁颜去了!”站在吕归尘身后的最后一人走上一步,半跪在主子的面前。

“铁颜你要为我们拿下这一战!”

“到了这样的地步,胜与不胜,我们都被下唐国的武士压了一头了。不过,铁颜不会让世子失望的!”

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武士站了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不在弟弟之下,一身沉重的骑兵铁甲,胸前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能配铁镜的镜武士是荣耀的象征,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而铁氏的一对兄弟被大君授予镜武士的称号。铁颜的刀术远非弟弟可比,他已经是虎豹骑的百夫长,虎豹骑最年轻的百夫长。

他大步走到场边,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昌夜。他留了一步,和姬谦正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最后击溃了姬谦正要把幼子推上台的决心,铁颜和弟弟不同,他看人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而是真正的蛮族武士。

息衍的鼓槌落了下去,“第八场,下唐国姬野,金帐国铁颜。”

十四

“你还能撑下去?”铁颜拾起弟弟留在场中的长刀。

他还不愿动手,除了自负武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半身是血的对手下手,像是屠杀一样。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视着他,“你弟弟有转狼锋,我也有我的招数!”

“我不会输的……我还有……还有……”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甚至看不清铁颜的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最后的力量,也许足够支持他刺出一枪——完美的一记突刺。

“试一试!”他解开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绳子,狠狠地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诵这句话。他抬起头,天空都在旋转似的,但他不畏惧,他想着那只名为“青君”的大鹰,它的灵魂又苏醒了,应了他在心底的呼唤,张开巨大的席卷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处日光为之遮蔽,凌驾在这所有人之上。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它对着这里扑击下来了,带给他绝对的力量和勇气!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枪尖。他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划出破圆的直线。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腿,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出枪,你的心里有闷烧的火,那是大地上燃烧的煤矿,它的火焰终有一天烧破地面去点燃天空。你会吼叫,因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会烧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的霸道和血腥,在一记稚嫩的突刺中重现。

铁颜不敢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了。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千一万根长针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处,他觉得战栗,可是又激动。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杀戮的气息,随着姬野刺出那一枪,他在斩狼时那些模糊的感觉骤然清醒起来。

他几乎要挥舞着手臂去为他的敌人呐喊。

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一枪的轨迹。

只是一瞬间,姬野闪到了铁颜的背后,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铁颜的脚下。人们茫然四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东陆第一名枪”、“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屠杀巨龙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息衍看见了这全部的传说,骤然间都变成了真实。

虽然还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地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走偏了,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堪堪擦过了铁颜的胳膊。

铁颜默默地摸了摸胳膊,一条细细的划痕,一手鲜红。

“铁颜!”九王在座席上拍案大喝。

铁颜猛地回过神来,他身上背着青阳的威名,而他在这里愣着回味对手的枪术。他急忙转身,高举战刀过顶。他的刀停止在那里,他触到了姬野的眼神。铁颜知道自己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了,姬野已经完全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的伤和强行使用无法掌握的枪术,这些都让他比一个婴儿还要脆弱。铁颜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杀了这个对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里,无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铁颜的刀上,人们茫然不解地议论着这场战斗。

“你那一枪叫什么?”铁颜问。

“极烈之枪·摧城。”

铁颜点了点头,退后几步,把战刀远远地对着姬野投掷过去。战刀呼啸着扎进地面,距离姬野的面颊不过半尺。

“你赢了!”铁颜点了点头,他不善言辞,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你真的打赢了我们所有人。”

他回头离开了演武场,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铁颜投掷战刀和铁叶抛出战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他交出了武器,认输了。

一片哗然中,铁颜登上看台,在座席边跪下,“世子,铁颜输了。”

“真的输了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铁颜弯腰叩头,“他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下唐国,姬野胜。”

人群又回复了安静。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议地几乎完胜对手。是欢呼的时候了,不过下唐国的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而严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国主的座席上,等待着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着远处金帐国座席上的九王。九王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终于无法按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没有说任何话,起身离去。

百里景洪站起来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却只能对着背影愣住。

息衍望着国主的神色,悄悄地摇头,又去看那个名为幽隐的少年。幽隐青色的脸上森森然地带着惨白。息衍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枪,笔直地站在场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也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九年八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在等一声喝彩,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他想站着迎接自己的胜利。

可是过了许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国主带着内侍和群臣,急急忙忙地起身,就要离开。

“国主……副将尚未领赏受封……”长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车驾!”国主低声喝道,“粗野的东西!不必提了。”

“传令禁军,大辇伺候!”长史无法再劝,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拥向国主身后,包括东宫的少年们。周围护卫的大柳营战士快速撤离场地,迅速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姬野默默地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姬谦正在这种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群臣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获胜的少年像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他不能跟着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场地中央。他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冷冷地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金帐国少主。虽然只是一阵不和谐的掌声,可是少主鼓掌已经很用力了。人影闪动,隔开他们又留出空隙,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世子,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九王都走了。”婆子不停地催促吕归尘。

吕归尘点了点头。他摸着身上,想馈赠一件礼物给这个得胜的武士,蛮族试手都有彩头,他不明白这个获胜的下唐孩子为什么一个人却被扔在擂台上。可是他身边也并没有什么,只有胸前龙格真煌表哥赠予父亲的小佩刀“青鲨”。这是他珍视的东西,他很是犹豫。

婆子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追了上去,吕归尘并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这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脚步声从背后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叫息衍,武殿都指挥使,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息……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衍在远处回头,“是天授之枪啊,我喜欢你的枪术。”

息衍踏出大柳营,对着正午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国主六十四人扛的金装紫阑花大辇静静地放在营门前的土地上,在此迎候他的内侍立在辇下,对着他恭敬地长揖,比了一个手势。

他在大辇前行礼,登着台阶上去,掀开了帘子。宽阔的辇里,国主独自一人端坐,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劳国主等候臣下。”

“息将军安坐。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国主转着小指上的翡翠指环,漫不经心地问。

“是。”息衍含着笑。

“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孩子却很赏识啊。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

“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