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5)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地靠在桌子上,静静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像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地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地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的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的屋顶上坐着。她挪动着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姬野坐得近一点,可是姬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其实没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昌夜说得对啊,”姬野低低地说,“昌夜说得对啊,我会读书写字,还是你教给我的。”

“你说什么啊?”羽然恼怒起来,这是第一次她觉得姬野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吗?”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是我还是深更半夜的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间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之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犹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地看着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陆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赔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命运中的第三个人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从草原之国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姬谦正对长子终于还是无能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地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青痕才消退。可是那个女孩子的身影还是三天两头地出现在姬家大宅的旁边,每次墙外响起竹哨或者呼唤的声音,姬野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飞跳起来从后墙上翻出去,姬谦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还想过要用竹鞭来威吓儿子,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会退后一步,屏足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准备硬接父亲的鞭打。而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形总是以姬谦正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姬谦正悄悄地尾随了两次,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两个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无聊赖在墙头上走来走去。很偶尔的,羽然会教姬野识字,这是姬野最安静的时候。姬谦正想都不敢想,长子竟然能够安心地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人有来往,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虽然不是他们的成员,可是姬谦正深深知道这个组织的力量和铁一般的规则。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阳泉酒肆。

阳泉在南淮的西面,是个乡下镇子,起这个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时候就总是空荡荡的,往往一个人也没有。

一身黑透的长衣,一条白色的腰带,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就着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盐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盐腌菜,堆了点笑容,“再坐一坐,家传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钱。”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盐粒子,难不成被咸死?”

掌柜笑笑,“还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转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绵软的阳光中好奇地夹了一条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扬了扬手,“再来一瓶冰沁的葫芦酒,下这个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欢,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饮。他退下来的时候,正碰见帘子一扬,帮佣的伙计匆匆地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顾,可是富贵的大家,”伙计把窗户上的竹帘掀起一线,“可是人家不进来,却叫我把这张名刺呈进来。我们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门外只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却停了一顶精致的竹坐辇,一个青色华服的儒士带着四个家奴,一动不动地长揖,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礼物,烫着真金的花纹。

“一边去,”掌柜推了伙计一把,“这是送给我们的名刺么?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却不知道长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只木盘里,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奉上。客人嚼着一条腌菜,嚼了许久,低低地叹息一声,接了名刺打开,低声读了出来:“故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谦正,谨拜御殿羽将军息先生阁下安康……”

他摇摇头,自己揭开旁边窗户的竹帘,“姬先生?请进来说话。”

姬谦正步伐轻捷,站在客人的桌边,恭恭敬敬地整理袍袖,正要拜见。客人却递过了一条长凳,“姬先生不必多礼了,乡野店铺,没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礼节也免了吧。如果不觉得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这里的腌菜,倒是一绝。”

姬谦正不敢怠慢,侧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学姬谦正,久闻息将军威名,惜无缘拜会。今天能在这里遇见息将军,不胜之喜。”

被称为将军的客人随意地摆摆手,“姬先生年纪和出仕的资历都远远胜过我,御殿羽将军只是一个虚衔,既然我和姬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么不必拘礼。有什么事情,还请姬先生直说吧,姬家历朝栋梁,我能力所及,不会推托。”

姬谦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他来之前,远没有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物这样好说话。

“在下是听说国主又要甄选少年良将的事情……”

息将军自斟自饮,“是。这次是为了蛮族盟国青阳的世子到访,为了扬我下唐的国威,国主准备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蛮族世子的随从比武。作为奖励,彩头是宫用的九两黄金菊花一朵,最后胜出的还奖一个副将的头衔。”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选?”

“国主自己有一封荐书送到我这里,推荐的是幽氏的孩子,名叫幽隐。太子东宫也有几个少年都有人送了荐书,此外息衍有个不成材的侄儿息辕,学过一些剑术和兵学,他倒是自荐。”

“正是这件事拜求,”姬谦正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大礼长拜下去,“我姬氏历朝世家,可惜颠覆于乱世,只存姬谦正一脉。可为国征战之心不曾片刻或忘。姬谦正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姬昌夜,学的是剑术,也通文理,极有报国的志向,可惜一直没有门路,恳请息将军施以臂助!”

息将军点点头,“姬氏凤凰材,在南淮城,我也有听说。这次也确实还缺两个武士,我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为这件事。姬先生来这个简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那么这封荐信,我可以自己写。不过姬先生可要想好,蛮族化外之族,嗜血好杀,对手虽然是孩子,也不能轻忽。比武中有什么损伤,难以预料,姬家凤凰之材,不怕受伤么?”

“为了报国,虽死也不退却,何况受伤?”

“那好,”息将军点头,“那么这封荐书我为姬先生写。”

姬谦正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却被息将军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姬先生太多礼,”他微微摇头,“姬先生喜欢喝酒么?”

姬谦正迟疑了一刻,摇了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劝诫说酒要少饮,书要多读,谦正成年以来,就不再饮酒了。”

息将军笑笑,“那么也只好算了。本来我还想请姬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这里的粗酒,不过姬先生不饮酒,也只好遗憾了。”

姬谦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婉转送客的意思,急忙向着身后招了招手。姬家的仆役低头捧着匣子上来,姬谦正的手一按上锁扣,另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息将军微微笑着,眯着眼睛看了姬谦正一会儿。

“这个,就不必打开了,”他摇摇头,“我敬重姬氏祖上的威名,这份敬重,就算这里堆满了箱子也买不来。”

姬谦正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么我就不送了。”息将军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姬谦正的脸上微有些红。他世家之后,三十岁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贵胄,从来没有以礼物奉承巴结人的经验。虽然现在落魄了,可是息将军拒绝礼物的时候,话里的冷漠还是让他心里难过。他不敢再说什么,长揖之后小步倒退了出去。一转身揭开了酒肆门口的帘子。

“姬先生,”息将军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姬谦正急忙转身,“将军请问。”

“姬先生的名刺上写明是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可是姬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令尊,而是令祖姬扬啊。真武侯淳国三军都指挥使,曾在风炎铁旅北征时,带三千步卒深入北陆,在金帐国五万大军追击下一直打到蛮族的圣地彤云大山,铸铁为碑,烧山祭天。连风炎皇帝、苏瑾深和李凌心两位将军都不曾深入北陆这么远,为什么却没有写上他的名字呢?”

姬谦正犹豫了一下,“因为……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