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狼

残酷的冬天降临了,金帐里烧着火盆,拓跋山月和大君对坐饮酒。

“世子的身子可还安好?”拓跋山月放下酒杯。

“都好,不过东陆大夫说他的心症远没有好,现在又有了离魂的症状,过去几个月里所有的事情,一样也说不出来。”

“据说人受了惊吓就会这样,这半年里,只怕是发生了很多大事吧?”

“我现在不想逼他去想,到底是谁在北都城里做这样不要命的事情,我们总会知道。不过阿苏勒已经回到北都,拓跋将军依旧滞留不归,没有选阿苏勒,也没有选别的王子,是依然决定不下么?”

“北都城里的人都说世子只是暂领世子之位,将来继承青阳部的还是他英伟的哥哥们,大汗王们那里改立世子的呼声也是不绝。大君虽然爱世子,可大君是明君,心里应当清楚爱儿子和爱家国是两回事,未必会坚持要把世子扶成未来的大君。这样也好,拓跋只愿世子能一世平安。人各有命,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就霸业的。不过拓跋要求的是将来能继承青阳的英雄,大君改立谁为世子,拓跋就求谁为人质。”

大君微微点头,“将军既然说得坦白,我也不妨直言。我很爱阿苏勒,但阿苏勒是个懦弱的孩子,继承我青阳部的必须是像我们帕苏尔家历代祖先那样的英雄,阿苏勒不适合,所以改立势在必行,我只是还未想清楚要改立谁。眼下正值隆冬,兽群即将路过北都城,正是冬猎的好日子了。我和将军,带着我所有的儿子去火雷原巡猎,将军会看出我们蛮族未来的雄鹰。”

“如此最好了,定下日子了么?”

“就在明日!”

草原苍黄,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下来,微寒的冬风说不上凛冽,看着连绵的草原像一张绵延到天边的细绒织毯,人人都有纵马驰骋的好心情。

冬天是猎物最肥的一季,趁着还没有冷得冻手缩脚,大家一起骑上骏马挽起雕弓出猎,这是蛮族的老风俗。

大君仰望前方的豹云旗,阵前传来一阵欢呼。

一匹健马长嘶着奔回,兜了个圈子。那是吕贺的战马,马背上扛着一匹头顶中箭的小鹿,一箭毙命。

吕贺隔着百步骑射,一箭中的,这绝非运气,没有过硬的弓马技巧绝对做不到,武士们自发地高呼助兴,倒不全是讨好吕贺。即使在草原上的好猎手中,这样的箭法也难得,何况又是出自王子的手。

“我这些儿子,弓马都还过得去吧?”大君笑。

“说是很好也不为过。”拓跋山月也笑。

“这里面找不出拓跋将军所说的英雄?”

“王子们都不错,可是要说英雄,却是千百人中才有一个的。五百年来草原上真正的英雄,只有逊王和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殿下,孙子们虽然神武,比起爷爷还是不如吧?”

“钦达翰王。”大君重复了这个名字,并不多说。

“今晚可以歇在沙伦堡,还有不到十里路。”吕鹰扬策马跟在父亲身边,“九王的大军跟在后面,相距五十里,免得惊扰了猎物。周围没有军队活动的迹象,我们带的几百骑都是虎豹骑的精锐,父亲可以放心狩猎。”

大君点头微笑。

“大君!”一匹战马在远处急刹,武士翻身下马,小步奔跑过来,高捧着一条雪白的皮毛。

“这是什么?”

“大君的吉祥兆头,前面巡猎的小队得到一头白狼!”

“白狼?”大君饶有兴趣地拾起了那条皮毛。

“这条狼皮在哪里猎得的?”拓跋山月脸色一变,忽然一把夺过了皮毛。

武士对着他的怒目而视,不肯回答。白狼是草原上罕见的生灵,仅次于白豹,唯有地位最尊崇的人才能够使用白狼皮作为装饰。这条狼皮是他们赶着剥下来献给大君的,这个投效东陆的叛徒怎么能从大君手中抢夺?

拓跋山月在马上微微躬身,神情肃然,“不是拓跋山月冒犯,我生在火雷原的银羊寨,对这附近的野兽素来熟悉。秋天火雷原上通常是没有白狼的,白狼只在虎踏河以西靠近夸父落日之山的地方才有。只有一种情况白狼群会从西边越过虎踏河一直深入草原觅食,就是西边的黄羊群冻死得太多、找不到食物的时候,那时候整个狼群都会移过来。我们弓马不多,在这里遇上狼群,会很棘手。”

“是在沙伦堡猎到的。”武士有点惊慌。

“不必慌张。”拓跋山月摆了摆手,“九王的一万铁骑就在后面跟着,难道我们真还怕了狼群?不过为了大君的安全,还是掉头回去先和九王会合。”

吕鹰扬正拿着地图指点方向,“不去沙伦堡了?”

拓跋山月摇头,“从银羊寨被毁掉以后,沙伦堡以西都是野兽的地方,沙伦堡也只是可以驻扎的空寨。如果有狼在沙伦堡出没,那么再推进总是危险的。”

“掉转马头!”吕守愚高呼起来,“回去!回去!”

虎豹骑们掉转了马头。这时天空忽然阴了下来,飕飕的冷风在身边吹着。人们回望东边的天空,发现成片的乌云黑压压地推了过来。

云层推进得极快,半个天空都被乌云盖住了,骑兵们带着战马小跑起来,可是乌云追得更快,空气中裹着一股水汽的味道。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起来。”吕鹰扬皱着眉。

“急行军!赶去扎营的地方!”大君下了命令。

拓跋山月却拉住了战马,轻轻抽动着鼻子,“坏运气……晚了,是狼群。”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烈风忽地从东面扫了过来,风中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每个人都闻到了。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猜得没错,我们的斥候猎到了狼群里的斥候。”拓跋山月策马冲上高坡,“现在大军来了。”

远方的草原上有几片灰白色的云,云渐渐地飘近了,带着腥气浓重的恶风,虎豹骑们都微微变色。

果然是狼群,成千上万头的大狼群,虽然都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汉子,把围猎看作锻炼筋骨的娱乐,可虎豹骑们也不曾见过这么多的狼聚集在一起。那些绿眼在即将降临的夜幕下一齐闪烁,莹然生辉,令人肌骨发麻。

白狼,清一色的白狼。这种在草原上同时拥有“神圣”和“恶魔”之名的生物,竟然以这样大的群体同时出现!这简直如同神迹一般,令人有种膜拜的冲动。

“报!”前方斥候驰马回来了,“前方发现了大狼群。”

“前后都是狼,”大君皱了皱眉,“真是扫兴的事情。”

“父亲不要扫兴,我们带着弓箭,还怕几只狼么?”吕贺拍了拍马鞍上的死鹿,“有儿子们在这里,保着父亲无恙。”

“那可是狼啊,不是只会奔逃的小鹿。”拓跋山月接过吕贺手里的弓箭,微笑着拈了拈弦,忽然张弓搭箭,三尺长的利箭骤然离弦。

百步外的一头白狼忽然离地倒蹿几步,等到它落地,人们才看清那支长箭钉入了它的额心。它是被那股可怕的箭劲带着退后的,吕贺惊讶得张大了嘴。他们心里都对拓跋山月存在轻微的蔑视,因为这个蛮族人已经离开故土多年,平时像华族人那样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做起事来温文尔雅,想必早已忘了在草原上强弓健马恣意奔驰的生活,却没料到这个从来空着手的特使一旦拿到弓,便如草原的魂魄附于他身那样,从张弓到箭离弦,率性洒脱的一射,以吕贺的目力连箭影都看不清楚。

狼群围着死狼的尸体,止住脚步,似乎意识到前方的强敌不会轻易屈服。

不知道是哪头狼长嘶一声,周围的狼都围了上去,撕咬起死狼的尸体来。阿苏勒狠狠地打了个寒噤,他也出猎过,可这是第一次看见狼残杀同类,死狼被咬破了肚子,还温热的、粉色的肠子流了出来,被一头额头有黑斑的狼拖走了。

大君扭头看见阿苏勒坐在一旁的小马上,伸手把他抱到自己的战马上,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的,一些野兽而已,有阿爸在。”

自从这个小儿子失而复得,大君对他的慈爱就远远超过了兄弟们,供给比以往多了几倍,安排了虎豹骑的武士跟随他出入,只是不让他继续学刀。

命令成名武士传授儿子刀术,在草原上这算是大君的恩宠,大君一边给予世子更多的供给,一边禁止他学刀,等若提高了某些恩宠又降低了另一些,这让人有些迷惑不解。

群狼撕食了尸体以后就缓缓退去,但嚎声依然在周围相呼应,那股腥臊的狼尿味也越来越重。

两百名虎豹骑围绕成圈,守在一片略微下凹的低地中,这不算是好的防御地形,但此刻他们已无法选择。放眼望去,周围的草坡上不断有狼影闪现,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野狼在徘徊。虎豹骑武士们扣箭在弦,不敢放松。

“现在该怎么办?”大君问身边的人。

王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沉默不语。按道理说他们强弓在手,后面还有大队军马相随,狼群是困不住他们的,可要是混乱中一不小心让父亲受伤,那就酿成大错了。谁也没有万全之策。

“倒是不错的机会。”拓跋山月笑了起来,“将来诸位王子上阵,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敌人,这次遇见狼群,也算是我们的敌人。既然我们是出来狩猎的,只打一些小猎物未免也会让人耻笑吧?凭着强弓利箭,难道不可以杀退这些恶狼么?”

吕鹰扬引着一名虎豹骑从后阵转了回来,“父亲,这人是个猎户,以前打过狼。”

虎豹骑翻身下马,脸色有些难看,“大君,还是赶快想办法发信号给九王吧。”

大君皱眉,“几只畜生,真的非要大军出阵来猎?”

“禀报大君,狼这东西一旦成群就麻烦了。所谓孤狼好打群狼难当,成群的野狼最狠,看见狼群连狮子老虎都逃。一般的野物遇上棘手的敌人自会散去,可是狼群却会发狠猛攻,哪怕最后死得一只不剩。我二十岁时和十几个猎人去火雷原西北,想打几只白鹿,可放马在草原上走了几天,居然连一只鹿都没有,当时一个老猎户就说不能留了,怕是有狼群经过附近,野兽都逃走了。于是我们急忙往回返,拼着跑死了三匹马,好歹总算赶到了附近的镇子。后来听说,”虎豹骑吸了口凉气,似乎旧事依然让他惊恐不安,“澜马部一位王爷手下的五百个武士也是那时候在附近经过,就再也没回来。”

“五百个带弓的男人?”吕守愚大惊,“都被吃了么?”

“到了那年开春,老猎户才说狼群必然是去北方水源了,我们才敢离开镇子去草原上看看,后来找到那群武士的营寨,几百具人骨头都在那里,附近中箭的死狼不下几千头。”

大君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向拓跋山月。

“狼群的可怕我也曾听过,”拓跋山月微微点头,“和他说的差不多,狼群大起来,几万头狼一起出没。当年东陆风炎皇帝北征,一支千人的轻骑绕过眉阴山奔袭贵部后方,大胜而返。这件旧事大君想必也知道。”

“胤朝名将李凌心?”

“不错,大胤李将军的名号,那时仅在苏瑾深之下。不过那也是李凌心最后一战,他再未回到胤朝在雪嵩河的大寨,草原上传闻都说他半路上被北斗贪狼所杀,其实更大的可能是被狼群围杀。北斗贪狼是天上武神,说天上武神会亲自下降杀死李凌心,应该是愚民的误传。”

“父亲!儿子愿意杀出去,领大军来屠尽这些恶狼!”吕贺说。

“叔父的大军至少在五十里以外,”吕鹰扬拦住了他,“狼群不比敌人,就算你杀出一条路,这些畜生死追不放又怎么办?照拓跋先生的话,还有野狼往这里跑,半路遇见了又怎么办?”

“来一个杀一个!死在我刀下的狼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头,有什么稀罕?”吕贺说的不是大话,他八岁就猎了第一头大狼,今年他十六岁,猎杀的野狼绝对超过五十头。

“那两百头呢?三百头呢?”

“大君,”那名当过猎户的虎豹骑说,“狼群是在等天黑呢!”

“天黑?”

“狼夜里能看见东西,猎物看不见,正是它们捕猎的好时机,所以越到晚上越狠。而且老人说,狼黑子晚上才出来……”

“胡说!”吕守愚断喝一声。

“狼黑子”是蛮族猎户中所说的狼神,多年老狼化成的精魅,有人的形体,指挥狼群四方捕食,它非常喜欢猎杀人类,有狼黑子在的狼群,就能和猎人斗智。但那只是牧民相传的野神,巫师们是不屑于相信的,这种时候说起什么狼黑子,是扰乱军心之嫌,要不是看这名战士有些面对狼群的经验,斩立决也没什么不可以。

“狼黑子我们不用理,”吕鹰扬神色凝重,“不过他说狼群在等天黑恐怕不假,人眼晚上看不见,弓箭也没有准头,野兽夜里凶猛是肯定的。儿子担心走夜路,所以出来的时候让每人都带了火把,狼该是怕火,可是每人两个火把,支持不了一夜。”

他这句话出口,周围的人都微微战栗。吕鹰扬是王子中最细心的,想到了旁人来不及关注的事情。虎豹骑所以自信能压制狼群,主要是仗着蛮族骑射功夫过人,两百张强弓射出的箭雨应该可以逼住野狼。可一旦入夜,骑兵们失去目标,狼群就会肆无忌惮地进攻了。

“大君不必担心。”拓跋山月打破了沉默,“还有半个时辰才入夜,入夜前也许还有机会。”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

“诸位请看,又来了。”拓跋山月指向前方,众人看去,果然是狼群又逡巡着逼近了。此时天色已暗,群狼压低了身形,提着爪子小步奔跑,一片灰白色中,不知有多少双绿莹莹的眼睛在闪动。

“列队!听我号令!”吕守愚拔出长剑,冲到虎豹骑阵前。

几个王子也各自动作,吕复和吕贺一齐抽出雕弓,各自搭箭,并入虎豹骑的队列中。吕鹰扬面无表情,拔剑立马在虎豹骑背后,担当了督阵的责任。

“大君,诸位王子皆是鹰猛豹迅的勇士,但真正的好男儿,还要在烈火之中方可看出啊。”拓跋山月压低了声音。

大君笑笑,并不回答,拓跋山月的目光落到阿苏勒身上,这个孩子坐在大君的鞍前,惊惶不安地四顾。大君的手搂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他。

狼群已经冲入虎豹骑所用的反曲弓的射程中,它们越跑越快,狂奔中鬃毛飞扬,狼眼中绿光暴盛。在它们眼里大君和出猎的队伍已经化作了新鲜的血食。吕守愚每次挥剑,都有上百支羽箭射出,冲在前面的狼接二连三地倒下。这一次狼群不被死狼的尸体吸引,它们跟人类一样,一旦进入战斗的状态便不会因小事而分心,不顾一切地冲锋。大君抬眼四顾,骑兵们的箭囊中,羽箭已经消耗过半。他按了按阿苏勒的头,示意他趴下,亲自抽出了弯弓,就要上前。

“大君看见那只瘸腿的黑狼了么?”拓跋山月忽然问道。

大君抬头看去,却只见一片灰白色。白狼的凶猛远胜于普通的灰皮狼,所以白狼群中很难看见杂色的狼,实力不够的狼都会在长途迁徙中被当作食物吃掉。

“那里,在坡上。”拓跋山月指点高处。

大君抬起头,才注意到高高的草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匹颜色不同寻常的黑狼。它并不进攻,只在附近小步溜达,可那对让人毛骨悚然的绿眼却始终死死盯着这边,脖领边的长毛飞洒,倒像是骏马的鬃毛。

看它那个样子,倒像居高临下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狼王,”拓跋山月说,“我猜那就是这群狼里的王,一匹黑狼能领袖一群白狼,可见其凶狠。大君您再看它身上的伤,狼王多半都是瘸腿缺眼,因为身经百战,活下来不易。狼王亲自督阵,所以群狼奋勇,这和行军打仗没什么区别。”

“擒贼先擒王?”大君低声问。

“是,擒贼先擒王!”拓跋山月断然道。

“它不肯近前,怎能诱它过来?”大君沉吟。

狼王极其谨慎,始终在五百步外,虎豹骑所用的反曲弓虽然射程惊人,但到了那个距离上已经没了准头。那头狼大概曾和猎人为敌过,知道躲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可惜没有长弓长箭,否则我倒是可以试试。既然它不肯过来,”拓跋山月忽然发出龙吟般的嘶吼,“那只好容我为王先驱!上前射它!”

青阳武士只听见背后传来群雷轰响般的暴喝,“闪开!”

骑兵阵列一乱,披着黑色马衣的八尺骏马闪电一样突出,那是拓跋山月的坐骑。虎豹骑们大吃一惊,拓跋山月挡在前方,他们根本不敢放箭,可狼群还在扑近。

这种情形下拓跋山月单骑奔出,就像是要去送命,阻挡了箭雨,甚至会害死所有的同伴。

“弓箭别停!”吕鹰扬大吼。

“不许放箭!”大君也大吼。

只是瞬息间的变化,狼群中的先锋又扑近了数十尺。拓跋山月的黑马神骏异常,两相逼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百尺。

拓跋山月这才抖手拔出腰间弯弓,一手扣上三支羽箭,弓拉至满弦,弦声爆裂,三支箭一齐射向草坡上的狼王。箭劲极猛,在空中的啸声凄厉如鬼啸。

如果这三箭是忽然射出,那么必中无疑,但拓跋山月冲出阵列的时候,狼王已经警觉,四肢早已蓄力。拓跋山月的弓刚刚张开,狼王就凭空蹿起,三箭贴着它肚皮擦过,全部落空。

“可惜!”吕守愚大声惋惜。

狼王凶狠地盯了拓跋山月一眼,仰天怒吼,亲自扑下了草坡,显然是暴怒了。

“呵呵!好畜生!”拓跋山月仰天狂笑。

两匹恶狼已经奔到了黑马面前,纵身跃起,咬向黑马的脖子。拓跋山月一扯缰绳,黑马通人性一样直立起来,两只铁蹄落下,踩碎了恶狼的头骨。此刻拓跋山月已经陷身在狼群中,但他毫无畏惧,一声大笑,貔貅刀出鞘,刀光闪过,一颗狼头带血飞起。他长呼着恶战,六尺长的双手刀舞成刀圈,周围一片都是恶狼的断肢。拓跋山月的刀看得虎豹骑和王子们心神激荡,那怎么会是刀,简直是一条飞舞开的怒龙,狠辣犀利,纵横捭阖,没有一刀走空。

一道模糊的黑影夹在无数白狼中逼近了拓跋山月。大君忽然看见那匹黑狼从狼群中跃起,凌空闪过貔貅刀,倒扑下去,他想要提醒,却已经晚了。黑狼这一扑,以野兽而言已经妙到极点,拓跋山月刚刚挥刀劈死右手边的一头狼,刀势无法收回,黑狼瞅准了这个空隙,谁也不知道它藏在狼群中窥视了多久,它就是这种凶猛的野兽,一旦出牙,就要见血!

拓跋山月看见黑影一闪,腥风扑面,知道黑狼已经到了面前。可惜他刀上的力量极其雄浑,发而难收,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只能一手松开刀柄,用左臂挡了上去。

黑狼咬住了拓跋山月的小臂,扭头发力,就要把这块肉撕下来。

“将军!”雷云孟虎惊呼。

“畜生,好一扑,给你个痛快。”拓跋山月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那双狼眼,笑一声,貔貅刀挑空扬起,再挑起一片血污。他跟着旋身一斩,刀弧有如长河大海,血光中,黑马踏着恶狼们的尸体夺路返回。

“放箭!”拓跋山月大喝。

“放箭!”大君断然下令。

密集的箭雨再次覆盖了狼群,此时狼群更近,虎豹骑的箭也更准,一片狼尸倒下,拓跋山月挥刀荡开几支箭,已经拨马返回本阵。他的背后,虎豹骑毫不吝惜地连射,又一次封住了狼群的进攻。

拓跋山月在大君面前停马,伸手抚摸着小臂上的狼头,“终究是个畜生而已。”

大君和诸王子们这才发现狼王的头到死依然咬着拓跋山月的小臂,可两枚尖牙却被拓跋山月的铁护腕折断,只在乌铁上留下几道银亮的缺口。拓跋山月敢于用小臂去封狼吻,心里早有打算,狼终究不能和人类的智慧相比。

“拓跋将军既是东陆名将,也是我们蛮族勇士,真是令人敬佩。”大君大声说。

“这算什么呢?我知道诸位王子看不起东陆的武士,可是若是见到御殿羽将军息衍的静岳之剑,便会明白我这些伎俩也不过是二流而已。”拓跋山月却低叹了一声。

“断其爪牙不如斩其首脑,今日为大君斩狼,来日助大君杀敌。”他从小臂上摘下狼头,躬身捧给大君。

大君率先鼓起掌来,周围一片都是掌声,拓跋山月笑而不语,他知道自己已经以斩狼的勇气镇服了在场的蛮族男儿。他本就是蛮族人,太清楚蛮族人会尊重什么样的人了。

“将军!”雷云孟虎的声音嘶哑,透着惊惶,“狼群又上来了!”

“什么?”这次连拓跋山月也吃了一惊。

狼性孤狠,只有在觅食和交配的时候才会聚集成大群,一旦狼王被杀,群狼无首,应该会立刻撤去。直到休整之后再恶战一场,决出一头新的狼王,狼群才能重新团结起来。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先前的那群狼逡巡在狼王无头的身体旁不肯退去,而另一侧的草坡上,赫然是成百上千的恶狼疾行而下。新的狼群赶到了,两群狼之间以嗥声呼应,后来的狼群竟然向先前的数千头狼会集而去。

秋草的黄色完全被狼群斑驳的灰白色遮盖,狼矮着身子奔跑,远看去像是灰白色的地面在蠕动。

“给我射!有多少箭都射出去!”吕守愚高呼下令。

箭雨对着狼群倾泻过去,不知道多少狼倒下,也不知多少匹狼继续顶着血雨冲锋。狼尸越来越多,可狼群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拓跋山月带着黑马在四周的草坡上巡视,脸上隐隐透着不安。

“大君,”他来到吕嵩身边,“可能是殇州的野狼群,从虎踏河西边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有几个大狼群凑在了一起,这里面也许不止一匹头狼。”

“拓跋将军是说?”

“不能再等了,我们所剩的箭枝不多。等到我们的箭射光了,狼群就冲过来吃了我们。必须后撤,只要能够退出三十里,九王的大军就能跟上来了,大军带着强弓利箭,打几千头狼不是难事。”

大君摇头,“可是这种情形下又怎么冲得出去?”

拓跋山月仰头望了望天空,“天黑了,该点火了。”

吕鹰扬猛地醒悟,“点起火把!所有人都点起火把!”

数百支火把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虎豹骑的箭壶几乎空了。吕贺拔出战刀挡在大君面前,“我护卫父亲。”吕守愚和吕复也夹峙在父亲身后。

吕鹰扬猛地举手,“冲锋!把火把都扔出去!”

虎豹骑稍微地停顿,战马踩着小步热身,战士们给它们戴上眼罩,然后仿佛洪水开闸,数百匹战马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冲了出去。狼群被这股气势震惊了,它们稍稍退后,而后再度恢复了凶猛,以同样的气势对着虎豹骑发起了冲锋。

虎豹骑对空掷出火把,无数火把划出照亮夜空的轨迹,火光翻滚着,在狼群中溅开。灼热和光亮在狼群中炸开了一个缺口,狼天性怕火,它们惊恐地四下溃散,虎豹骑围护着大君,瞬间冲过缺口。

然而就在此时,高亢甚至尖锐的狼吼冲入夜空,在高天中回荡。拓跋山月猛回头,只见一匹白狼缓缓地走上漆黑的山影,仰头对着天空。

白狼啸天。人类无法想象狼也会有这般的风采,它强壮而高贵,全身上下笼罩在晶莹的白色毫光中,其他的白狼虽然也白,却是灰白,这匹白狼的白,是冰雪般的纯粹。

“这才是真的狼王?”拓跋山月勒马回望,举起貔貅刀,又斩落一颗狼头。

群狼追着虎豹骑撕咬,跑得最快的狼冲到前面阻挡,其余的在后面围堵。它们盯着马腹下手,那里没有马甲遮护,锋利的狼爪可以瞬间把马的整副内脏掏出来。

大君这才明白狼群的巨大,也明白了拓跋山月的决定是何等的急迫。他的前面后面,层层叠叠都是灰白色的狼影在涌动,再不冲锋,射光了所有箭的虎豹骑只是一堆好肉。

惨叫声从阵后传来,有人落入了狼爪,吕贺杀得性起,满脸都是狼血,扭头回望,一匹战马倒在血泊里。马还没死透,狼群已经啃食了一整条马腿。落马的虎豹骑战士的腿还在抽动,狼皮的灰白色已经包裹了他。

“别看了!”拓跋山月拖着貔貅刀冲了上来,“畜生就是这样,咬掉一条马腿,是怕它还能跑。战场上,人何尝不是这样?”

保护大君狩猎的虎豹骑共有两个百人队,此刻已经完全被狼群冲散了,只有拓跋山月和吕贺、吕守愚仗着刀术还能跟紧大君,他们三个本就是这支队伍里刀马最强的人。

拓跋山月浑身浴血,脸上杀气四溢,黑马也仿佛嗅到了战争的味道,狂躁得像是一条恶龙,狠狠地注视着周围逼近的野狼。

“父亲!”吕鹰扬在远处高呼。

拓跋山月和吕贺回头,只见一匹灰色的、足有驴子那么大的巨狼猛然从狼群中跳起,凌空扑向大君的头顶。可大君的重剑被脚下的那头狼咬住,完全暴露在巨狼的爪牙之下。

“父亲!”吕守愚拔出了弓,箭壶却是空的。

吕贺红着眼想往上扑,一匹狼的利齿在他肩上留下血肉模糊的伤口。

只是一瞬间,成群的野狼就把大君和整个队伍隔开了。大君抬头看向空中的大狼,伸出手臂挡在小儿子的身前。他想以手臂去封狼牙,他的小臂上却不像拓跋山月那样覆盖着厚厚的铁甲。

血溅在阿苏勒的脸上,他清楚地看见狼牙咬紧了父亲的胳膊,父亲的胳膊一下子就见骨了。父亲忍着剧痛弃剑,拔出胸前的小刀,把狼的脖子砍开了一半。

一匹狡猾的狼从马下狠狠一扑,前爪探进马腹。不是亲眼见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情形,只是一爪,恶狼就生生地掏出了骏马的心脏,那颗心还在微微地跳动。

大君抱着阿苏勒,两人一齐摔下马背。

咬住重剑的狼放弃了武器,转而咬在大君的小腿上。大君坐在地上,在那匹狼来得及撕下他的肌肉前,又是一刀割开了它的半边脖子。

阿苏勒滚了出去,绝大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无处不是狼的腥气。他暴露在狼群面前,对着流涎的狼口。

“火把!火把!”吕守愚忽然想了起来,放声大吼,“把剩下的火把全部给我扔出去!给阿爹烧出一条路来!”他已经口不择言改叫大君阿爹了,那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对父亲的称谓。

上百支火把落在狼群里,被燎着的狼燃烧起来,发出焦臭的味道。野物天生就害怕火焰,它们跳蹿着闪开,大君和虎豹骑之间出现了一条通路。

吕守愚跳下战马,一刀劈在自己那匹战马的马臀上。

战马惊跳起来,马匹畏惧狼群,本来已经跑疯了,现在吃痛,不顾一切地奔向大君,草原上的公马对狼群也是可怕的敌人。它们的铁蹄踢出去的时候,完全可以踢爆一头狼的头骨。

“父亲!上马!上马!抓住马啊!”吕守愚狂吼。

大君是驯马的好手,谁都知道他赐给吕守愚的雪漭是自己亲手驯服的一匹公野马,即使是手脚受伤的大君也能攀上马背才对……至于世子……这种情形下如果要保一个人,自然是保大君!

那匹马从大君身边一闪而过,大君猛地回头,看着地下颤抖着的阿苏勒。

他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儿子们在远处呼喊,对着阿苏勒缓缓张开了双臂,“阿苏勒……别怕,别怕,到阿爸这里来。”

阿苏勒看着那男人的眼睛,那双有着白翳的、犀利如刀、冷酷无情的眼睛。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到父亲眼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告诉他,可是此时四目相对,什么也不必说了。父亲背后的狼群闪开了一条道路。

儿子挣扎着扑过去抱住了父亲。

“阿苏勒……阿苏勒不要怕,跟着阿爸。”大君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在流血。

肩上传来剧痛,他猛地扭头,看见了那个白色的狼影,真正的狼王。它足有一匹小马那么大,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狼牙如白色的荆棘,刺穿肩甲贯穿了大君的肩膀。

它如此巨大如此强悍,可发动进攻的时候竟然是悄无声息的,它的眼睛血红,竟然像人类那样能看出“眼神”来,满是凶残的笑意,它并不急于杀死大君,它喜悦地看着猎物流血颤抖。

白色的长鬃在风中狂舞,这匹不可思议的巨狼如同冰雪中走来的精灵,高贵而强壮,嗜血而残酷,仿佛神在世间的遗族。

大君挣扎着,想再用刚才的办法杀狼,可他抱着儿子,而且刀也无法运在肩后用力。

“就这么死了啊……吕氏帕苏尔家……”他在心里低低地叹息一声。他知道以这样一头巨狼,只要扭头发力,可以把他的整个肩膀都撕下来。

“阿苏勒,阿爸心里很是爱你。”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跟这个小儿子讲,他还有更多的话想对他的族人讲,但他的临终遗言只有这么短。

“阿爸,我也爱你。”一个怪异的、嘶哑扭曲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区区几个字里,藏着那么多的暴戾和凶残。

大君惊得瞪大了眼睛,那是他的儿子在怀中说话,可那又不是他儿子的声音,那轰隆隆的巨声仿佛远古的神明在铜钟里发出怒吼。

这个瞬间,所有的胜负生死都逆转,那个孱弱的、怯懦的少年从父亲的怀里伸出手来。他如一头发动扑击的幼狮那般出拳,猛击在狼头上。那一刻大君感觉到怀中的儿子坚硬如铁!

他的暴力贯穿了狼王的身躯,狼王的全身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匹马一般巨大的狼眩晕着后仰,松开了大君的肩膀。

大君诧异地看着小儿子走到自己的身前,缓缓地张开双臂,就像是那次他要保护真颜部的小女孩。

“阿苏勒!阿苏勒!闪开!闪开!你想干什么?”大君咆哮。

他看见那匹白狼已经缓缓地站了起来,绿色的眼睛里光芒更盛,像是邪恶的宝石。小孩子的玩命一击怎么能令它受伤,它只是没有意识到孩子也会进攻而已。

“阿爸,我很爱你和阿妈,想永远都和你和阿妈在一起。”阿苏勒说话的声音正是那诡异而威严的巨声,藏着那么多的狂暴凶狠,他迈步向前,“阿爸,我要保护你,我再不要懦弱了……懦弱的人,是没有用的!”

他拾起了大君遗落的重剑,那柄跟他一样长的大剑在他手中显得那么的笨重和可笑。他把剑高高举起,举过头顶,仿佛举着整个天空。

白色的狼王似乎在畏惧,它不敢迫近,别的狼也只在周围徘徊。

“跟着我念,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黑暗里的声音再次回响在阿苏勒耳边。

他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脉动,向着无尽黑暗里沉沦的感觉又回来了。可怕的力量仿如火焰一样流向全身各处,不规则的脉动像是要把他整个身体撕裂,眼前开始发黑,黑得越来越浓郁。剑在手里变得很轻,狼臊味闻不到了,心里渴望着血的温暖。无尽的黑暗压了下来,又回到了那个黑夜。那一钩冰冷的月还照在他头顶,浓腥温热的液体泼溅在他脸上,那刀锋的铁色上走着鲜红的痕迹,无数的枪尖从雪白的胸膛里涌现。

还是那笑容,带着最后一丝温暖的唇吻在他的额头。

那天晚上诃伦帖姆妈死在了乱军中,他没能保护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畏缩如老鼠那样,听任那女子牺牲了自己的贞操和生命保护自己……再不要了,再不要发生这种事了,再不要了!再不要了!

懦弱的人是没有用的!想要保护你所爱的……就把你的敌人……碎尸万段!

火光照在他雪白的大袖上,变幻有如鬼魅。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在黑夜和狼嚎中爆炸开来,那是狮子的声音,震撼整个狼群。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孩子嘶吼,“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浑身巨震,神赐般的暴力灌注全身,握剑的手坚硬如铁。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和白狼王各自发起冲锋,狼行有如奔马,孩子的冲击仿佛狮子。

“白狼团!”吕守愚指着那匹白狼,忽然惊呼。

已经无人去注意他的吼声,火光中,阿苏勒旋转起来,挥舞重剑。四尺长的剑刃化作巨大、完美的圆形,无人能够描绘那个圆的完美,仿佛天地初造的瞬间那道圆弧就在那里,无数祖宗砍杀出去的都是同一刀,完美的,开天辟地的一刀!

大辟之刀!

奔行中的白狼忽然变成了两半,从胸口开始,它被剑刃生生地破成两片。一泼血整个地涌起来,在半空里溅成血花,谁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境,狼王身上所有的血都在一瞬间涌出。那是蛮荒时代才有的、血腥苍凉的壮丽。

“阿苏勒!”大君惊呼。

白狼的背后,所有恶狼都对着阿苏勒凌空扑下。可这孩子已经用尽了全身力量,没有再次挥动武器,虚弱得倒向地面。

黑马忽然从狼群中现身,仿佛长河大海一样的刀光在恶狼身上带过,黑马狂嘶着挣掉嚼头,一口咬住了一头狼脖领的皮毛,把它摔在地上,另一头狼凌空被掐住喉咙,马背上的男人冷冷地看着那匹狼张着大嘴还想咬自己的手腕。他面无表情地发力,捏碎了狼的喉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拓跋山月已经带动黑马,找到了最合适突进的缺口。

远处传来了吼声,千千万万的火把汇成火海,照亮所有人的眼睛,九王的大军终于赶来了。

拓跋山月低下头,看着孩子空白的眼神。他犹豫了一瞬,小心地触碰孩子的肩膀,看他没有反应,这才小心地把他抱上马背。

“想不到还能有机会见到这样雄伟的刀术,剑齿豹家族青铜色的血还在。”拓跋山月面对蠢蠢欲动的狼群,从容地带动战马,“就让我这卑贱之人保护蛮族未来的君王杀出一条路,殿下,今日有幸!”

他把貔貅刀高举过顶,尚未凝固的狼血流下来滴在他脸上,拓跋山月以一种神圣的语气低叹,“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那是众神遗落在人世间的……血啊!”

【历史】

关于青阳昭武公少年时救父杀狼的故事,在名为《青阳纪年》的帛书中是这么写的:

“霜年,十月十一日,恶风,麋死阿古山脚。

大君、五家王子共东陆下唐国使节拓跋将军山月西狩,遇狼。其时护兵死伤,余众寥寥,群狼噬马,大君有灭顶之危。而有五王子吕归尘·阿苏勒,奋祖先之威,拔剑斩狼,决其喉,断其首,救父于危难。其余诸子皆退避,不能及。

护兵大呼跪拜,震惊四野。”

“大君,下唐使节拓跋将军在帐外求见。”

“夜这么深了,他还是来了。”大君放下了手中的书简,“请他进来吧。”

帘子揭开,夹道的是虎豹骑的武士,全体下唐出使的随从停留在远处,打着金色菊花的大旗。跟着拓跋山月进帐的,竟然还有北都城里几乎所有贵族,连四位大汗王也在其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疑惑。

拓跋山月重甲红氅,领口配着下唐的金色菊军徽,恭恭敬敬地跪在帐下,“世子的身体还好么?”

大君看了看他,“将军是为了问这个而来么?”

拓跋山月摇头,“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说的是吕氏帕苏尔家族史上的英雄们吧?吕青阳依马德、吕博罕古拉尔、吕戈纳戈尔轰加,都是继承青铜之血的英雄们,最后的纳戈尔轰加,神圣的名字,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殿下。”

大君沉默了片刻,“是,这些都是我们吕氏的祖宗,纳戈尔轰加也确实是我父亲的名字。”

“世上又只有一种刀术是永远学不来的,那是随着血脉流传的、只有剑齿豹家族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才能学会的大辟之刀,传说中盘鞑天神挥动战斧破开天地的第一次劈斩!”

大君深吸了一口气,“是,大辟之刀,那是我们青阳英雄最神圣的刀术。”

“我最初听闻这个传说,是不信的,可世子在大君面前挥出那一刀的时候,”拓跋山月说,“在我眼里,传说生生地变成了事实。”

他忽地跪下,磕头在地,“吕氏帕苏尔家的帝王血和精神,都在世子一刀挥出的瞬间尽现,这才是我们下唐所求的。下唐百里公使节拓跋山月,求青阳部世子为结盟之宾。”

贵族们都流露出惊诧的神色。这是大家私下里觉得最好的办法,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拓跋山月请他们来是为了提出这件事。下唐真的求取世子为人质了,两个窝棚就此免去了磨刀砺剑的恶斗。

大君背对着大家,静得像一块石头,“拓跋将军……真的要把我的小儿子带入战场么?”

“青铜之血的英雄,又怎么能不上战场呢?大君有这样勇敢的儿子,难道不期望他像他的爷爷钦达翰王殿下那样驰骋草原么?”

“我本来想的,不过这个傻傻的儿子能待在我身边,就算他一辈子都是笨蛋,又算什么呢?”大君长叹一声,“可是他挥出那一刀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阿苏勒已经不是我身边的那个小娃娃了。我想护他,可是护不住。”

“请哥哥恩准下唐钦使的请求。”九王第一个跪了下去。

“请大君恩准下唐钦使的请求。”所有贵族都跪了下去。

偌大的金帐里,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只有大君独自站着,放眼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金帐里忽然变得那么安静。

大君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个伟大的英雄——钦达翰王、他的父亲——拄着战刀独自站在山丘上哼着无名的牧歌,不让任何人走近他的身边,将军和贵族们只在很远的地方扎寨,遥望他的身影。

许多年后,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忽然清楚地明白了父亲在唱什么。

“父亲,”他在心里轻轻说,“你这个位置,坐着真是寂寞啊!”

“我已经做了决定,你们不必劝什么,等着我的消息。”大君穿过人群走出金帐,头也不回。

“他……他简直是一头猪!”老头子跳着脚大吼。

“老师!老师!你在说什么呢?”颜静龙急得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在说郭勒尔是没脑子的猪!”老头子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知道去东陆要跨过海么?还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个十岁的孩子怎能走那么远?那是阿苏勒啊,以他的身体,还没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个父亲会亲手把儿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个没脑子的猪大君!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是一头猪的!”

颜静龙苦着脸,“大君已经下令,现在就算骑着快马也追不回这道命令了。贵族们都赞成这个决定,几个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进帐拜见,准备安排南行的礼节了。”

“对!对啊!”老头子喷着满嘴的酒气,“是猪的可不只郭勒尔一个,跟帕苏尔家的其他几头猪比起来,郭勒尔那头猪还算有脑子!”

他在帐篷里暴躁地四处打转,忽然从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马棒,掀开帐篷帘子就要冲出去。

“老师!”颜静龙死死扯住他的后襟,“你想去哪里?你是大合萨,你管的是天神的事,你决定不了人间的事!你拿再大的棒子,能跟大君拼命么?”

老头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也不吭声。马棒从他手里落下,砸在颜静龙的脚面上,颜静龙抱着脚蹦跳的时候,老头子黯然转身,回到了坐床上。

他仰起脖子灌下一口酒,像是忽然间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里呢?我管的都是天神的鸟事,我管得了人间的什么事?”

不远处的帐篷里,木犁深吸一口气。他能听见远处传来大合萨的醉骂声,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躲着事的老头子会那么愤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应拓跋将军的请求,请世子作为亲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亲自护送,木犁准备出行的仪仗。木犁会一直送你到海边。这是我们青阳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说了,请世子不要挂念家里。”

孩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阿爸和木犁将军的,什么时候出发?”

“四天后。”

“我想去看看阿妈,可以么?”

“当然可以,大君说了,这次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孩子低头想了想,看了看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带苏玛么?”

“大君说不可以,陪着世子上路的,只有世子的两个伴当。苏玛是犯过罪的人,不能带走,但她永远都是世子的小奴隶,留在北都等着世子回来。”

“我知道了。”孩子低声说。

他默默地起身向帐篷外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拉上小仆女的手。木犁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一起远去,轻轻地摇了摇头。

午后的阳光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阿苏勒站在山溪的尽头,默默地看着那个泉口,汩汩的清流从漆黑的洞口里流淌出来。

“爷爷,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对着洞口里喊了一声。

他很想再去看看那个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那时他看不见阳光,只记得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馕,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间爬过了无数的岔路。他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意志引着他出来的,也许是那个老人的眼神,狮子般的悲哀。他也许再也找不到回那个洞穴的路了,他离开了老人,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诀别。

一个人影投在他身上。

“苏玛,你在那边等我就好了。”阿苏勒转过身。

站在身后的人并不是苏玛,那个人沉默地看着他,铁铠重剑,眉目像是利刃。

“阿爸!”阿苏勒惊呼。

“你是来跟他道别?”大君轻声问。

阿苏勒知道无法再隐瞒,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阿爸呢?你说记不得了,是故意要为他隐瞒?”

“他说他是阿爸的敌人,要是阿爸知道我见过他,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你相信他?”

阿苏勒犹豫了片刻,轻轻地点头。

“别害怕,你相信他是对的,他虽然是我的敌人,可他真的对你很好,连大辟之刀都教给你了。这件事瞒不过人的,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教给你大辟之刀?”大君轻声说,“你当然应该相信他,你天生就是孝顺的孩子。”

他轻轻抚摸阿苏勒的头顶,“既然想跟他道别,就别跟着那么老远地喊,阿爸满足你的心愿。身为吕氏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你应该见一见他。我是说,正式地拜见他。”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拉着阿苏勒的手,走进幽深的洞穴。洞里满是流水的声音,可是谁也不知道水流在哪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君终于停下。

“大君。”一个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阿苏勒吃了一惊,想要躲到父亲的背后去。一个陌生的老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他和洞穴里的老人一样,苍白而干瘦,头发里满是苔藓。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离开这里了,和整个洞穴融在了一起。

“你见过他吧?”大君指了指阿苏勒。

老人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已经迟了。”

大君摸出一柄青铜色钥匙递给老人,“开门。”

老人也不回答,从腰带上解下了另一枚青铜钥匙。两柄钥匙合并在一起,严丝合缝,阿苏勒看出来了,那是一把钥匙的两半,古怪的齿印有如狼牙般交错着。

大君拉着阿苏勒的手后退了几步。老人把钥匙插进铜门的机栝中,再把油注入齿孔中,随着钥匙转动,早已锈蚀的齿轮和链条受到油的滋润,重新开始运转,金属的摩擦声像是针刺耳膜。

簌簌的灰尘从洞顶落下来,阿苏勒不安地四顾,这机栝启动的似乎并不是铜门。

门并没有开,老人退了出去。

洞顶似乎快要塌了,无数灰尘簌簌落下,忽然有巨木的大椎从黑暗里冲下,包着铜皮的头沉重地打在铜门上。被铜汁浇死的门框撕裂弯曲,铜门轰然洞开。老人闪身在一边,让出道路。

阿苏勒再度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钟乳石笋仍默默地站着,光鱼群的荧光仍在洞顶上变幻,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走在冰冷湿润的地面上。

无穷无尽的水声,除此之外只有寂静。

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郭勒尔,我的儿子,你那么善良,又来看你老迈的父亲了么?”

“钦达翰王殿下,十年没有来看你了,你居然还活着啊,我亲爱的父亲。”大君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寒。

钦达翰王……儿子……父亲……阿苏勒觉得脑袋像是一瞬间裂开了,有光照亮了那些模糊的事情。他战栗着想退后,可大君死死地扯住了他的手,不让他逃走。

大君把火把放低,照在阿苏勒的脸上,“看看我带谁来了?这是您的孙子阿苏勒,我带他来探望您,向您告别。”

“阿苏勒……”黑暗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凶狠而狂暴,“郭勒尔!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你把他带来干什么?带他走!带他走!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能说什么呢?不过现在,他大概都听到了,本来我也不想带他来,可是他就要远行,不知道你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儿子知道你喜欢这个孙子,那么就让你多看他一眼吧。”

“远行……远行?”黑暗中的声音又变得惶急起来,链子叮叮当当地作响,“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害自己的儿子?”

“我还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狠毒。父亲殿下,我们已经决定和下唐订盟,和父亲打败过的华族人结盟。阿苏勒是我们送往下唐的贵宾,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贵宾?什么贵宾?我还没有糊涂!你是想效仿逊王把光母送给义父的诡计么?拿阿苏勒作为人质,他是人质!”老人咆哮。

大君没有回答他,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阿苏勒,你没有听错。仔细看看他吧,这就是你的祖父,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钦达翰王,当年就是他带着铁浮屠打败了华族人的风炎铁旅,有人说他是逊王之后草原上惟一一位真正的英雄。”

阿苏勒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从父亲的话中他听出了令人恐惧的悲伤。大君按着他脑袋的手在轻轻颤抖,平静的面容像是罩着一层面具。

“我的儿子,你在嘲笑我么?”黑暗中的声音在笑,笑得那么苍凉。

“你确实是英雄,即使你疯了,在草原上所有人的心里,你还是他们的救世主。”大君的声音严厉起来,“可你为什么还不肯安息呢?留着你的神话给人去赞美,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自由!郭勒尔我的儿子,你愿意给我么?”老人大笑。

“自由?你真的疯了!”大君冷笑,“为什么要把大辟之刀教给阿苏勒?父亲难道希望他将来像你一样?难道这是父亲对我的报复?”

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他是我们帕苏尔家最后一个流着青铜之血的小豹子,除了他,没人能学会大辟之刀。我不想祖宗的勇气终结在我这一辈上,青铜之血是你的先祖吕青阳·依马德传下的……”

“祖宗的勇气?”大君粗暴地打断了老人,“你早就该死了,带着你的大辟之刀,还有你的青铜之血死掉!”

“你已经囚禁了你的父亲!你还要灭掉你祖宗的血脉么?”黑暗里的人咆哮起来。

“我们不能让人知道,吕氏帕苏尔家是个出疯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贵的青铜家族,青铜色的血,只是一股疯血!不,绝没有这样的事!”大君也放声咆哮,“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那些都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英雄,他们勇敢强壮,是盘鞑天神赐给我们拯救草原的人。这是绝不可以怀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个疯子一样的英雄!”

“什么疯子?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样,你不疯,你就死在战场上!你想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你不疯,就看着他们被掳去当奴仆,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奸污!你真是个懦弱的儿子,我就不该把大君的位子传给你!”

大君冷笑,“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人人都知道真颜部的大阏氏,我的姐姐苏达玛尔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亲大人,你还记得吧,她是来北都为我求情,你用马鞭勒死了她!”

黑暗里的声音骤然停息,只余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叫他一声爷爷吧。”大君深吸一口气,拉了拉儿子的手。

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喊他!”大君大吼。

“爷爷……”阿苏勒的嘴唇翕动。

黑暗里长久的沉默。

“阿苏勒,是的,我是你的爷爷,你是我的孙子。”老人的声音低沉地传来,“听你阿爸的话,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爷爷在这里,很好。”

阿苏勒不住地流泪,他害怕听那种平静柔和的声音,只觉得那里面的重量要把他压毁。

“好了,别了,父亲,”大君低声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等等!我要再问一件事!”

大君沉默。

“阿钦莫图死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可说了什么?她可恨我么?她可……”

“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她从东陆来草原嫁给你,她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经常对我说起天启城的事情,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她说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对她?你怀疑她的贞洁,你当众鞭打她,你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你赶她出北都让她为了一罐子马奶被人糟蹋!你是个疯子!”大君把这句话狠狠地咬在牙齿间,像是咬着钢铁,“疯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郭勒尔,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会把我的灵魂打进地狱,我只想在那之前……”

长久的沉默,大君望着洞顶的滴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肿了,躺在帐篷里。阿妈坐在我身边唱歌,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照在她的脸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脸是红的,她给我唱歌,你听过的那首东陆的歌。阿妈说东陆的母亲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篮子里摇着,唱着那首歌哄她们的孩子睡觉,这样孩子可以看着她睡去,清晨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她在床前。她再也没有回来……不,她没有死,她走的时候,就像神女一样。我小时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够登上雪山,我就还能看见她。”大君轻声说,回忆往事,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温柔。

这是阿苏勒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落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威临草原的君主再度变成了依恋母亲的孩子。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父亲。”大君猛地回头,“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很残忍。可是你已经毁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让你再毁掉我的青阳!”

他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出了洞穴。铜门无声地合上,阿苏勒回过头,想着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亲一样泪流满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护这里很久了。”老人在大君身后跪下。

大君沉默了片刻,“这些年辛苦你了,该换人了,你准备一下,新的人来了,你就离开这里。我封给你一千户牧民,你带着他们去南方的草场放牧,一辈子不要回来。”

“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后把我在这里烧了。我的儿子们都死在战场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赏对我已经没有用了。”老人说。

“你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死了还想陪着他么?”大君没有回头,“准了。”

他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向洞外有光的地方。渐渐远去的黑暗里,阿苏勒看见那守洞的老人恭恭敬敬地叩头在地。

父亲和儿子终于沐浴在山洞外的阳光中,阿苏勒感觉到那种心底最深处升起的疲惫。

“在你的兄弟们中,你是惟一一个见过你爷爷的人。他见到了你,也一样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这个秘密,还有,永远忘记大辟之刀,就当你根本没有听说过。”大君幽幽地说,“那刀是玄一的阴灵,它会吸走人的灵魂,把人变成疯子。它是寄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血脉里的魔鬼,这一代它选中了你,阿苏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苏勒抬头看着父亲,看见他嘴角拉出的强硬锋利的线条。

“我也要从魔鬼的手里,救我的儿子!”大君说。

羔羊被高举在空中,它挣扎着,哀叫着。滚热的羊血流淌下来,滴在孩子的头顶,把他的白衣染红,把按着他头顶的手也染红。

“我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盘鞑天神仁慈地令你降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天神赐予你眼睛,让你看得像鹰一样远;天神赐予你双腿,让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样快捷;天神赐予你双手,让你举起整座神山;天神赐予你祝福,让你再无畏惧。没有越不过去的大山,没有走不出去的风雪,没有破不尽的敌人。即便走到天边,也有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大君从儿子的头顶抽回了满是羊血的手。

“从今以后不要用阿苏勒这个名字了,你是东陆诸侯的客人,要学东陆的礼节和知识,要用你的东陆名字吕归尘。”

“是,阿爸。”

大君回头看着身后列队的贵族们,就像九王从真颜部凯旋的那一天,全部的贵族都盛装佩剑,打起了白色的豹云大旗。只不过这次是送世子阿苏勒南行。

“太阳升到天顶你就要出发了,临走前再跟你阿妈道个别么?”

阿苏勒回过头,看见织锦的小辇里,母亲搂着布袋娃娃无声地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妈认不出我,也许还更开心些吧……”阿苏勒摇了摇头,“那个布娃娃可以一直陪着她,我不是好儿子,没有一天让自己的阿妈开心……阿爸,我还想问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你说。”

“阿钦莫图,是我的奶奶么?”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从很远的东陆来,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蛮族名字叫阿钦莫图,意思是金色的阳光,就像阳光那么美丽。无论是谁,只要见过她的笑容,终生都不会忘记。”

“阿爸,你……恨爷爷么?”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夺走了。”大君遥望着远方,“也许要不是这样,我也当不成这个大君。可是我当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开心?”

他半跪在阿苏勒面前,轻轻拉住儿子的手,“阿苏勒,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记得,你从真颜部回来的那次,在金帐里说的话。阿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觉得责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鲁哈表哥。可是就像你自己说的,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让自己背,我的儿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妈想看见的,只是我们的好儿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就算当个草原上牧马的穷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怎么从真颜部活着回来的。”

“你要告诉阿爸么?”

阿苏勒抬头看着父亲的脸。大君沉默地远眺,像是一尊被风沙剥蚀的石像。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诃伦帖姆妈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系在我手腕上,说看到这豹尾,就不会有人害我。可是前线败了,大家退了下来。真颜部的叔叔们挨个帐篷地搜,专找配着豹尾的,他们冲了进来,要杀我,姆妈劝他,那个叔叔像是发了疯。姆妈在背后刺死了他……”

“我们冲出营寨,整个营寨都着火了,九王的大军已经追了上来,到处都在杀人,那么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摇他们,他们再也起不来。姆妈给我换上穷人的衣服,用绳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结,她扶我上了一匹马,让我跟着逃跑的人一起走,让我在真颜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条豹尾。”

“我被抓了。我说我是青阳的世子,可是没有人听我说,我被关在马棚里,我和其他的孩子关在一起。夜里诃伦帖姆妈被几个兵带来。我躲在人群里,想认她,可是不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然后我看见他们剥姆妈的衣服,他们一个个压在姆妈身上。我还是不敢出声,阿爸,我是个懦弱的儿子,真的。”阿苏勒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忽然间变得那么虚弱。

“姆妈看见了儿子,她也对我摇头,叫我不要出声。可是我们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他们把光身子的姆妈推着压在儿子身上……姆妈说儿子是青阳的世子,可是他们只是笑,他们不相信,他们提着枪过来了,姆妈急着解儿子袖口的绳子,可是解不开,然后很多枪头忽然从姆妈的胸口前刺出来,那时候绳子解开了,露出我的白豹尾……”

“她的血流在我脸上,她亲了我的脸,然后死了。像做梦一样,怎么想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后来那些日子,我夜里不敢睡,怕一睡觉,就会想起来,想起诃伦帖姆妈的血流在我脸上,看枪尖从她胸口里捅出来,儿子救不了她……儿子是吕氏帕苏尔家族的人,是大君的儿子,能活下去,可是儿子喜欢的那些人,也能活下去么?”阿苏勒的声音嘶哑。

“如果你是北陆的大君,你是不会让阿爸杀那些人的,是么?”

“是。”

“你不相信阿爸,你觉得只有你自己才能保护他们。所以你拼命地练刀,你想变成勇敢的武士,你提着刀,才觉得安全。”

“是,阿爸,你是青阳的大君,你说你灭真颜也是没办法。可是儿子只想那些我喜欢的人都不要死,都能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如果真的有人要死,宁愿是儿子去死吧,死了……我就不会再看见那些事,也不会再害怕了。”

“阿爸,”他轻声说,“儿子很怕啊,真的害怕……但我可以学着杀人,我再不要看着那些我爱的人死啦,谁伤害他们……儿子就杀了那些人!”

“真是愚蠢的孩子啊,”大君轻声说着,把阿苏勒的头紧紧抱在胸前,“可这样愚蠢的孩子,才是我郭勒尔的儿子!”

“去东陆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着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那时候阿爸扶你坐在金帐上,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

胤朝喜帝七年十一月,封山的大雪降下之前,青阳部世子、二十年后席卷草原的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被作为人质送往遥远的东陆。

他骑着小马,沿着彤云大山的山脚,慢慢地走向南方,青阳的豹云大旗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他的头顶招展,有如大海的波涛。

他就这么去了,始终没有回头。

【历史】

后世的史家们谈起这次南行,总是带着疑惑和赞叹的语气。

他们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只绵羊被放出了羊圈,他就变成了咆哮的雄狮,怒吼着奔向了东陆大地。无论是英雄或者救主,无人可以否认,点燃乱世战火的手中,有一只是属于青阳昭武公吕归尘的。他的理想他的志向最终化为焚烧世界的烈焰。他骑着火红的战马要去拯救这片天下,却发现自己的马蹄下踩满了弱者的尸骨。

而此时此刻,遥远的东陆,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仰望着空中唳转的飞鹰,正在缥缈难测的宿命中等待他的到来。

英雄们即将相遇,武神铁青色的手在冥冥中拨转他们的方向。沉默已久的乱世之轮重新开始运转了,它擦着耀眼的火花,把灾难和泪水、火与水,一同抛向了九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