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薨落

胤朝成帝四年冬,瀚州北都城。

按照蛮族纪年,这一年是风年。北风来得极早,跟着是狂飙的暴雪,天空难得放晴。朔方原上的青阳牧民都带着牲口避进了北都城里。两个月过去,瘦羊差不多杀光了,已经开始宰肥羊,羔子熬不过严冬,全部宰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盘鞑天神震怒的脸色。城外雪深可以陷死人,不便骑马,也很难找路,没人轻易出城,好些日子没有外面的消息传回来了,人人心里都揣着不安。

十七年前有一场雪,可以和这场相比,像是末日。贵族们杀死奴隶祭天,女人们纷纷把夏天怀上的孩子给打掉了,因为即便生下来也养不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几个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盘鞑天神发怒了,在惩罚青阳。有人这么私下传着。

夏天时就有不好的兆头,一直健康的大君在出猎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从此就站不起来了。金帐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大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政务都落在了大王子吕守愚的手里,又有消息说几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争吵,最后几乎拔刀相对。从此大汗王们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进金帐议事。

深夜。

朔风卷雪,白茫茫地横空而过,寒风在帐篷周围盘旋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也是低低的呜咽,极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引起的幻觉。

“听着真寂寞啊。”大王子吕守愚披着貂裘,背着手站在帐篷口,喃喃自语。

他把羊皮帘子拨开一线,雪花冲进来眯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来默默地看着外面,神色郁郁。

他身后的二王子吕复急了起来:“哥哥!这可不是我们感叹的时候,大汗王们的刀枪就快递到我们喉咙口了,你可想想办法啊!”

“铁由[1],你不懂的。听着这笳声,心里荒得像是长草,动刀动枪的事情就总是提不起精神。想想我们和几位伯父斗了那么多年,又把旭达罕[2]贬到了外面,可为的又是什么呢?都是青阳的子孙,谁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哥哥你心里就算怀了慈悲,大汗王们却不对我们怜悯!”吕复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报说,这几日大汗王们寨子里都是磨刀的声音,全部的羊都杀了烤,开了酒窖没日没夜地喝酒,这是要动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么?”吕守愚没有理睬弟弟,扭头去问旁边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你去那边伺候吧,这里不要别人进来。”

“是。”小女奴应了一声出去了。

帐篷里只剩下吕守愚和吕复,吕守愚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我那三个伯父什么时候能集中全部的人马?”

“若是集齐他们手里的三帐骑兵和所有能上阵的奴隶,一共是七万人,大概还要五天工夫,但是若是只等三帐骑兵到齐就动手,最多不过三天!九王那边,虎豹骑在过山口的地方遭遇了暴风雪,带马还不如步行快,只怕还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现在没了外援,死活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不能等了!”

“三天……”吕守愚沉思着点了点头,“让我们的人保持戒备,等淳国的人来。”

“哥哥,这时候还等淳国的人?东陆人都是狐狸,那个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帐篷外面忽然传来混乱的人声,刚刚出帐的小女奴又跑了回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吕守愚皱着眉,“不是叫你去夫人那里伺候么?”

“有客人,东陆的客人来了!”

小女奴的话音没落,已经有人一把掀开了帘子,一个人影带着飞扬的雪花大步而入。掀帘子的是班扎烈,吕守愚最心腹的伴当,他跟在东陆客人后面进帐,把小女奴赶了出去,转身把帐篷帘子紧紧地拉上了。

“洛兄弟!”吕守愚上去抓住来客的小臂。

“这次为见大王子,拼掉了半条命!”洛子鄢甩头抖去风帽,一张脸透着生青,眉毛上被雪染得惨白。几年过去,他蓄了细细的胡须,因为嘴里哈出的热气融化了雪花,胡须上挂了几条细冰凌,看起来极其的狼狈。

他摔开吕守愚的手,疾步走到火盆边坐下,从袖子里探出双手凑上去:“手指冻僵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坏死。”

吕守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指勾着伸不开,几乎畸形,必然是严寒中一直握着马缰的结果。

“光烤火没有用,手不想废就得忍痛掰开。”吕守愚说。

“交给大王子了!”洛子鄢也干脆,立刻把一双手递过去。

“拿油来!”吕守愚命令小女奴。

他手上搓了细润的羊油,拉着洛子鄢的手在火边烤。洛子鄢的手上完全没有温度,摸上去的质感倒像是石头,吕守愚急速地搓动,让油慢慢渗透进去,皮肤表面也渐渐有了些温度。吕守愚手上动作慢了下来,慢慢捏住洛子鄢的一根手指,忽地用力抻直。洛子鄢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涨得血红,憋住了没有喊痛。疼痛减退,那根僵死的手指已经可以略微弯曲了。

“才好了一根指头,忍点痛,慢慢来。这些关节不松动开,你以后一辈子都是握马缰的姿势了。”吕守愚说。

洛子鄢张嘴吐出舌头来:“大王子看看,我的舌头冻掉了么?”

吕守愚不懂他这话的意思,看他的表情有点促狭的意思,皱了皱眉:“能说话当然没有。”

洛子鄢笑:“手指残了就残了吧。我是个说客,不是武士,握不得刀剑,留住舌头就可以随大王子征战了。”

“说客见过不少,洛兄弟这种不怕死的少有。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吕守愚也笑。他颇喜欢这个淳国特使,和草原上常见的东陆行商不一样,这个洛子鄢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却有股子草原人的野气,好烈酒,说话大声,游说起人来眉飞色舞,眼睛雪亮。

洛子鄢的神色肃然起来:“我们从南望峡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还只是细雪,走到半路,积雪已经没到马胸了,漫天漫地的白雪,辨不出路来。多亏带的是夜北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说,带着那匹死了小驹的老马,靠它才找到了台纳勒河的河道,顺着结冰的河面一路上行到北都城,所带的五十个人,只有十七个活下来。”

吕守愚点头:“今年这场雪大得吓人,北都城和外面也好些日子没通消息了。不过若不是这场雪,北都城里怕还没这么平静。洛兄弟刚来大概还不知道,几个大汗王在金帐里和我翻了脸,发誓说若是父亲最后传位给我,就要带着自己的人口和牛羊离开北都城。不过如今大雪封路,他们也只能忍着。”

“忍着?”吕复哼了一声,“大汗王们哪里是忍着?人家夜夜在自己的帐篷里磨刀,等着来砍我们兄弟的头呢!洛先生您劝劝哥哥,他总也不行动,急得我团团转。”

洛子鄢笑笑:“大王子,二王子说得其实没错。虽然我不在北都城里,可是以我的猜测,几位大汗王不会离开北都城。他们都是您的伯父,姓帕苏尔,他们心里自己也可以是北都的主人。况且如果他们离开了北都城,靠着手里那些人口和牛羊,在草原上也就是个小部落,不知何时就被人吞掉了,几位大汗王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做傻事?”

吕守愚沉沉地点头:“我知道,铁由说我软弱,我也都认了。可是父亲现在病在床上,他还没有把豹尾系在我的手腕上,我现在惩治大汗王,会被人传是杀亲篡位。这样我对外无法威慑其他几个部落,对内也没法说服青阳的几个大贵族,就算我拿下了北都城,最后还是得这些人在库里格大会上奉我为大君。我过不得这一关,始终得不到草原上所有人的承认。”

洛子鄢呵呵笑了起来:“大王子这么说,倒有点我们东陆人讲王道正统的意思,那我就给大王子说一个东陆的典故。”

“受教了。”吕守愚恭恭敬敬的。

“风炎皇帝大王子是知道的,他在草原人心里是杀人的恶魔,可在我们东陆是不世出的英雄,史书里说起这位‘武皇帝’,那是连篇的褒词。可翻翻白氏皇族的家谱,风炎皇帝却是个庶出的皇子,他本来绝没有机会得位。当时风炎皇帝几位哥哥都握有大权,权力的脉络遍及东陆所有诸侯国,皇室大臣也分派系,可风炎皇帝身份低微而且年幼,真正支持他的只有几千名金吾卫。依靠几千金吾卫来扳动他几个哥哥,胜算渺茫,就算他可以在天启城内得胜,却还得面对那些暗地里支持他哥哥的东陆贵族世家和诸侯国。但此时,风炎皇帝的父亲仁皇帝即将驾崩,可以说如果仁皇帝的遗诏上写的不是风炎皇帝白清羽的名字,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掌握东陆的权柄了……”洛子鄢幽幽地住了口。

“那风炎皇帝是如何决断的?”吕守愚听得入神的时候,却没了下文,仿佛被吊起在半空般难受。

洛子鄢笑,他的笑里三分悠然、三分张狂、三分狠厉,还有一分成竹在胸:“他以三千金吾卫在皇宫中起事,杀了他的哥哥们!”

吕守愚愣了一下,吸了一口凉气。他被打动了。遥想几十年前东陆深宫里那场血腥,兄弟阋墙,血溅王座,他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太年轻,把掌握权力这事看得太简单,远没有领会这其中的残酷和艰险。他知道风炎皇帝必然是成事了,在如此危急的时候以如此暴戾的手段成事,吕守愚以前从不敢想,那要多大的勇气和多深的智慧,吕守愚不知道。

他默默地站起身,整理自己的大袖,以东陆人的礼节向着洛子鄢长拜:“请洛兄弟教我吧!”

洛子鄢也起身,和吕守愚对拜:“我跋涉千里而来,就是想跟大王子讲明一件事。想要坐上权力宝座的人,无不要做最危险的赌博,胜则有天下,败则无埋骨之所。没有这样的勇气,还是当一个平凡人更好。风炎皇帝如果当时不起事,历史上也就不会有‘风炎皇帝’这四个字,他将只是仁皇帝的十三皇子,默默了却残生。他不想,是因为他要把他的名字写在青史之中,纵然为此而死,他也绝不后悔。大王子要做决定,就要想明白一件事,北陆大君的权力,是否是大王子愿意冒死去夺取的?”

吕守愚微微一震,低头沉思。

洛子鄢坐回火盆边,一根根地抻直自己的手指。每一次他的指关节都发出像是断裂的脆响,剧烈的疼痛让他面容扭曲,可这个年轻的文士依然不吭声,默默地看着火焰,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吕复听着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看看一旁垂头不语的吕守愚,急得直搓手。

“我倒想问洛兄弟一个问题。”吕守愚忽地抬头。

“知无不言。”

“洛兄弟并非淳国的权臣,在梁秋侯的幕府中也不出名,想必供养也不会很丰厚。可是洛兄弟每一次跋涉千里来北都城找我,都得冒人头落地的风险。这些年来洛兄弟一直劝我练兵养马,掌握政务,某一天父亲过世,可以登上大君之位。这一次洛兄弟几乎冻死在半路上,到了我的帐篷里,不是先照顾自己的手,而是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吕守愚顿了顿,直视洛子鄢,“洛兄弟有没有想清楚,你为什么而做这件事?”

“好!好!好!”洛子鄢忽地抚掌大笑,“这个问题好,我能回答。”

他收去了笑容,面沉如水:“我的爷爷是风炎皇帝手下三千个金吾卫之一,他也是风炎皇帝秘密组建的‘狮牙会’成员之一,如果不是在太清宫起事的那个晚上断了腿,他大概能和后来的‘铁驷车’一样有名。可惜他断了腿,从此就是个废人,只能拿一份俸禄回家等待他的同僚们北征的消息。但他从没有说过他后悔,他总对那个夜晚他做的事情津津乐道。本来我应该去皇室做个文书,可是我遇见了梁秋侯,从此走上了这条路。如今我回想我爷爷,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不是为了什么而冒险,不为钱,不为女人,也不为我在梁秋侯的幕府里有什么地位,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做大事。就像我的爷爷是为了造反而造反,我洛子鄢是为了颠覆东陆的政局而颠覆东陆的政局。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有些男人生下来血管里就流着这种不安的血,为了权力和名誉不惜代价……”

他歪了歪嘴角,又笑了起来,仿佛自嘲:“这是我的命,我接受。”

吕守愚默默地站着,盯着炭火盆出神。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变得清晰起来,千丝万缕,在风里纠缠复又解脱。天地间空旷哀凉。

“听着真是寂寞啊!”笳声断绝的时候,吕守愚又说。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啦地响。呼玛佝偻着背,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从纛杆下走过。她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

金帐宫就是这么个地方,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作勒摩,从朔北部来,发间插着一朵巨大的龙血花。后来她变成了青阳部的白帐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是一起嫁给大君的,下车时,姐姐惊恐不安,妹妹却像只怀着敌意的小野猫似的,死死盯着大君,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大君只是笑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白帐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给守夜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上,抓着磨石打磨手中凶蛮的重刀。那是铁益·巴夯·莫速尔,青阳有名的将军,他和他的哥哥铁晋·巴赫·莫速尔一起带着上万骑兵。铁益亲自在这里守夜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们兄弟一起来看望大君,出帐的时候铁晋将军脸色不好,叮嘱铁益将军留下来保护大君。铁益再没离开,吃饭睡觉都在白帐里,憋不住了才跑出去拉屎撒尿。呼玛不太懂男人的事情,却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在金帐里张弓搭箭,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乱糟糟的。这座白帐周围也多出些呼玛没见过的人来,神色鬼祟地张望。这些人但凡被铁益看见,铁益提刀就逼上去查问,渐渐地这些人才不敢靠近白帐了。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下腰,放在铁益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铁益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继续磨他的刀。呼玛掀开内帐的帘子,就看见床上年老的男人。男人身上裹了一件东陆织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睁着眼睛,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眼睛里那块白翳原本锋利,如今像是散开了,显得瞳子灰蒙蒙的。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大君一直握着床边女人的手。女人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就疯了,十几年了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当年那个头戴一朵龙血花的十五岁女孩。

呼玛蹲下身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帮我射死了一头鹿。”

“他一直是那样,把别人都看作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登上北都的城墙,指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时候,他骑着马,把我放马鞍前面,带我去南望峡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鲷鱼……”

呼玛不说话,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他可能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己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

她把炭灰铲在盆子里,起身要出去。

“呼玛,”大君在背后说,“把勒摩带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玛上去搀扶侧阏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着的手上。大君把手松开了,只是两根指头还勾着,和侧阏氏的手指勾在一起。侧阏氏跟着呼玛站起来,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样回头去看大君。

呼玛的心里动了一下:“大君,侧阏氏午后休息过了,还不急着睡,再说一会儿话吧,新添了炭,这间帐篷里暖和。”

“是么?”老人低低地说,“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说话,”侧阏氏认真地说,“阿苏勒也陪你。”

短暂的沉默后,老人的手又扣紧了。呼玛觉得一阵心酸和茫然,她还记得第一夜侧阏氏和大君同床,大君喝醉了,蛮横得像头牛,十五岁的女孩在帐篷里发疯一样地哭喊,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就这么二十多年过去,当初被强攥住的手自然而然地扣紧了,像是生来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样。

呼玛想大君就要死了。前些日子,巫师拆玄明的骨头向盘鞑天神祈福,说是过了冬天大君的病就会好。可是呼玛不信,青阳部能洞彻神意的人只有大合萨,大合萨来看过大君几次,他有一次对呼玛说其实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动的,不必向神祈求福庇,没有人听说过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热啊……”大君喃喃地说着,头渐渐向一边歪去,似乎就要睡着了。

呼玛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探进大君的睡袍中。大君的胸口热得烫手。

“发热了!”呼玛吃了一惊,急忙提着裙子往外面跑。

“什么人?”半梦半醒的铁益忽地跪坐而起,手按刀柄,像只蓄势的豹子。

呼玛被他吓到了:“是我,去给大君拿冰奶来,大君的身上发热了。”

铁益没有解除戒备,他完全不看呼玛,而是死死地盯着帐篷帘子。那张厚实的老羊皮帘子被风振动,拍在木框上啪啪地响。

“是我,”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给父亲送药过来。”

“大王子……”铁益松了一口气。

帘子揭开,吕守愚扫视了一眼,对铁益和呼玛分别点头。几个伴当跟着他进来,手里都捧着漆木的药盒子。呼玛也松了一口气,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过去不一样,做事沉稳,白天坐在金帐里为大君处理政务,晚上经常带着药和东陆的大夫来探望。前些年几个王子之间斗得厉害,后来大君怒了,挑了三王子和四王子的错,把他们驱逐到南面的草场去放牧。二王子喜欢酒和女人,性格轻浮,就算来探望父亲也是匆匆地看一眼。只有大王子吕守愚细心,每次总要细细地询问大君最近的状况。女官们都把吕守愚看作了未来的大君,也没别的人选了,北都城只剩下两个王子,二王子吕复又是衷心支持吕守愚的,大君总不能传位给那个被送去东陆当人质的孩子。

“大王子来得正好,大君发热了,我得赶快去取点冰过的羊奶来。”呼玛说。

“不急,”吕守愚揽住她的手臂,“让大夫先看看。”

“大夫来了么?”

吕守愚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当们:“他们中有两个懂一点药草,让我先进去看看父亲。”

吕守愚掀开帘子要进内帐,铁益却向帐篷帘子那边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警觉:“大王子,外面……”

吕守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拉着他一起进了内帐。

“白帐侧阏氏,”吕守愚按着胸口,先向女人致意,而后才缓步地走近床边,“父亲。”

“比莫干[3]我的儿子,是你么?”大君依然直直地看着帐篷顶。

“是我。今天有几件事,非常紧急。父亲生病,本来不应该过来打扰,不过如果不及时决断,怕是青阳的祸根,所以深夜来这里。”吕守愚低垂眼帘,看着地面。

“有什么事,你处理吧。我困了。”

“父亲可以看一眼么?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么?”大君努力地转过头来。

捧着药盒的伴当们揭去了盒盖,鲜血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呼玛惨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退后。铁益就要暴起,可几个身手快捷的伴当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逼着他一路后退,直到贴在了帐篷壁上。另一个伴当上前几步,扯住侧阏氏的领子把她从大君的床边拖开。

“大王子!”铁益怒喝。

“铁益,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这么做,不过都太迟了,”吕守愚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已经成了定局。”

盒子里不是药材,而是人头。呼玛能清楚地认出台戈尔、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样子,他们死死地睁大眼睛,大概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召集了武士和奴隶,意图作乱推翻父亲,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和父亲商议,立刻带兵冲进伯父们的寨子。伯父们召集家奴抵抗,儿子没有办法,只能下令就地诛杀。儿子有擅权的地方,请父亲原谅,可这些都是为了青阳的将来。父亲要责怪儿子,儿子甘愿领受。”吕守愚缓缓抬起头。

老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三颗头颅,像是和他们对视。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可是说不出话,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离床边的侧阏氏呜呜呜地喊着,去打那个伴当的手。吕守愚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大君转身躺平了,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我的……好儿子,你还是下了手。我为你驱逐了旭达罕,因为我以为你的心比旭达罕的宽,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叔伯们,虽然他们是你的敌人,”他喘息着,仿佛低声自语,“可是你还是下手了,我的好儿子……你还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什么呢?”

“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去南方休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达罕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九尾大纛授给儿子。”吕守愚轻声说,“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自会处置,保证不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吕守愚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就在我的手腕上,你自己来摘了它,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吕守愚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吕守愚想起洛子鄢对他说的那个故事来,最后风炎皇帝冲进父亲仁皇帝的寝宫,仁皇帝沉默地把早已写着“白清羽”名字的遗诏递给他。洛子鄢是对的,这世上的权力本不属于谁,却又谁都想要,只看谁去全力争取。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去坐在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方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吕守愚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猛地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间恢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吕守愚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伴随了他一生的重剑,架在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视周围,目光凌厉得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吕守愚还想挣扎,可他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在父亲的手里他像是只被卡死脖子的鸟儿。

老人站了起来,深深地吸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敢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佩刀,一齐跪倒。铁益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没有回答他,而是直直地看着吕守愚:“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命令铁益:“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吕守愚大步出帐,正当盛年的吕守愚在他手里像是没有分量的纸人,铁益押着吕守愚的伴当们紧随在他身后。帘子掀开,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4]……郭勒尔……郭勒尔……”勒摩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却被呼玛抱住了腰。她挣扎不脱,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挽留他。

泪水打在呼玛的手上,呼玛心里一颤。十几年来侧阏氏一直笑,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天她哭了,号啕大哭,就像一个小女孩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

雪地上点着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人影交叠,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看见这一幕,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铁益也跪下。只有老人昂然地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提着重剑,抬起头去看天空。

鸦雀无声。

吕守愚不再挣扎。他的心里只剩下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吕守愚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来。这个时候吕守愚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女人的影子,耳边是她头发上的铃铛叮叮地响。他忽地后悔起来,他以为自己和洛子鄢一样已经想明白了,他要握住权柄,不惜一切。可他现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那个女人去放牧。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震耳欲聋地大吼:“这些人,你们都是认识的!是我的兄长们!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沉重地喘息,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吕守愚觉得耳朵像是被震聋了。他惊恐地抬头去看父亲,却被不由分说地拉起来站直了。

老人扯下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吕守愚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雪地上回响着他的声音,无一人应答,人们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还愣着干什么?现在欢呼吧!欢呼你们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整片雪地沸腾起来。人们高呼着拜倒,把脸埋在雪地里,他们呼喊着吕守愚的名字,扑打着积雪,洋洋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得很高。吕守愚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里传来豹尾的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东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样的感觉。可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梦。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老人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往下滑。吕守愚急忙转身去抱住他,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愚蠢的儿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那对长着白翳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吕守愚,吕守愚没能看清父亲的眼神,或者是嘲弄,或者是叹息,又或者是关爱。那道白翳黯淡了,仿佛灯的熄灭。

吕守愚愣了一下,他觉得心口前杯子大的一块抽动了一下,而后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钦达翰王的儿子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死在胤朝成帝四年的严冬里。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他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身体缓缓地凉了下去。

对于这位统治草原超过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从他绝世英雄的父亲手中继承了浩瀚的瀚州后,吕嵩也曾有过出色的战功,以弱势兵力击溃了青阳部在草原上最大的敌人朔北部,并和朔北部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订盟结亲,保住了青阳部草原主人的地位。可他没能为蛮族人拓展疆域,也没能真正让贫苦牧人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在年老的时候变得昏聩,诛杀了最支持他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骑彻底扫灭了弱小的真颜部,在夕阳中的铁线河里留下了上万具尸首。而最令人非议的是他居然对狐狸般不可信任的东陆人低头,以蛮族主人的身份向一个东陆诸侯国低头去结盟,并把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为人质。总之,他的名字在父亲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牧人们的烈鬃琴歌里没有他的故事。人们说不上厌弃他,却也并不缅怀。

直到若干年后,青阳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拄剑站在山巅去眺望他父亲的坟墓。他对草原上每一个人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雄鹰般的君王,他深爱这片草原。

雪坡上架起了柴堆,铜号和夔鼓的交鸣声中,大合萨挥舞熊刀高唱《拜歌》。奴隶们从坡下一直跪到坡顶,他们高举双手,把马皮裹着的大君遗骸一手一手地传递上去。大合萨抛下了火绒,浸透火油的柴堆很快就变成燎天的火炬,照亮了远处大王子的眼睛,也照亮了坡下那些贼人的脸。他们每一人背后都站着一名虎豹骑,以刀指住他们的后颈,如果有任何反抗,虎豹骑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们的脖子。这些人都是作乱的三位大汗王的家人,他们密谋在北都城起事,但是被大王子及时镇压下去了。这样的重罪按照草原上的规矩该塞进皮袋子里用马踏死。

“洛兄弟,你说我父亲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吕守愚低声说,“我原以为我想明白了,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我不明白的还太多。”

“无论为了什么而活,人总还是会死。大王子……”

洛子鄢瞥了吕守愚一眼,心里一动,改了称谓:“大君不必悲伤。作为北陆的大君,这一生该得到什么,我想您的父亲死前已经知道了。现在您是北陆的大君,很快也会知道。”

吕守愚默默地点头。

“那么明日正式发丧?告诉草原上所有的人,也告诉天启城的皇帝,新大君已经即位。东陆皇帝应该警觉了,风炎皇帝之后,蛮族在东陆的重压之下过了七十年。如今东陆已经开始衰弱,皇帝无能,大臣擅权。而北陆却迎来了年轻有为的大君,我们应当立刻准备收拢北陆的人心。草原人会崛起,北陆大君站起来和东陆皇帝平等说话的日子就要到了!”洛子鄢提高了声音。

吕守愚还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火:“洛兄弟是东陆人,却说出这样的话,是站在淳国的立场,还是站在青阳的立场?”

洛子鄢愣了一瞬,微笑:“我也从未在大君面前自夸是个忠臣孝子吧?洛子鄢是个想颠覆东陆政局的人,我这么说,是站在淳国的立场。”

吕守愚转身看着洛子鄢:“十年之前,东陆的势力渗入北都,淳国和下唐国分别开出了条件。最后父亲选择了下唐国,我选择了淳国。如今淳国押宝押对了,从此我们就是盟友。但我想知道,通过支持我们,梁秋侯想得到什么?”

“淳国要的东西,和下唐要的没有分别,我们要天启城。”洛子鄢淡淡地说。

吕守愚目光一闪。洛子鄢莫名地惊了一下,他恍惚中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双眼睛里面本该有一条森然的白翳,仿佛一只白眼的鹰。他觉得老大君死的那一夜之后,吕守愚有了很大的变化。

吕守愚的目光黯淡下去。他转过身继续眺望大火:“利用我们兄弟间的矛盾,扶助我成为北都的大君,把本来就是我们帕苏尔家的土地交给我,换得青阳骑兵的支援,从而在东陆诸侯的争雄中取得优势,梁秋侯的交易很划算。但是这样青阳能得到什么呢?洛兄弟你知道瀚州的草原很贫瘠,在这里种粮食,收不到东陆的一成,所以我们多年来迁移放牧,过着艰苦的日子。我们卷进了东陆诸侯的斗争,拿出了自己最强的骑兵,可是我们依然只有这片草原和牛羊。”

他微微摇头:“难怪我父亲说,草原人的敌人其实不是东陆人,而是我们自己。”

“世上真的有本来就属于帕苏尔家的土地么?”洛子鄢笑着耸耸肩,“就像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属于梁秋侯的土地。九州浩瀚,就是神留给苍生的战场。我们都是自以为猛兽的人,不甘于成为别人口中的肉食,而要占据自己的一块领地。也只有猛兽会互相成为伙伴,如果我声称完全是作为大君的朋友而帮助大君,大君能相信我的话么?”

他低声地吟诵:

“王啊,你必须对你国土的敌人怀着仇恨,

同时你必须向太阳学习这条规则,

因为他从他的王座上

凯旋地挥舞他的宝刀时,

这世界才被他的阳光照亮。”[5]

“这是《逊王传》里的诗歌,尊格尔台大汗王劝说逊王的歌词,劝说逊王不要对屈服的敌人留情。”吕守愚说。

“十几年前,我奉梁秋侯之命出使北都,启程之前我读了所有能找到的蛮族文字,因为我想了解这草原上的事。如今过了那么多年,忘记了很多,只有这段像是烙在心头。《逊王传》大君比我更加熟悉,还记得逊王如何回答的么?”

“逊王说,我的朋友啊,长着羽翼的狮子尊格尔台大汗王,你劝我以火焰守护焦灼的大地么?”

“尊格尔台大汗王说,我雄伟的王,你手里握着火焰的宝刀,你挥向你的敌人,则你的敌人死去,你抛下它,它就燃烧你亲人的草原。”洛子鄢接过吕守愚的话,低低叹了口气,“我在东陆,自负听过圣人的大道,读过无数的书,却没有一段话让我如此震撼。其实这世界,最真实的准则也最简单,大君,无论梁秋大人和您,手中都握着火焰的宝刀,不去砍杀敌人拓展疆土,您就连自己的土地也守不住。”

吕守愚沉默着。

洛子鄢缓缓地说:“我们并不仅把青阳看作一个以铁骑兵支援我们的盟友。我来之前,梁秋侯让我跟大君说明一件事,和我们合作的人,必须是英雄。我们期待有人和我们共享东陆!大君,是时候了,铁骑兵不该仅仅用来守卫北都城,该去外面拓展疆域。我可以代替梁秋侯向大君许诺,梁秋侯进驻天启城的一日,我们将割东陆一州为青阳的牧场!”

“如果我要的是最富饶的宛州呢?”

“予取予求!”洛子鄢说得斩钉截铁,却莞尔一笑,“只有天启城一地,不能割给大君,那是我东陆皇权所在。”

吕守愚默然良久,深深地吸气,点了点头。

他踏前一步,指着坡下跪着的人们,看向自己身边三个贵族:“这些人都是企图杀死我篡权的罪人,我现在剥夺他们的奴隶、牧场和牛羊,都赏赐给你们。”

三个贵族惊喜地跪下,拜谢这份惊人的赏赐。这是被诛杀的三位大汗王的全部财产——青阳部小半的人口和牛羊,吕守愚并没有收归自己,而是分发给了立刻宣布效忠他的贵族们。洛子鄢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他本意是吕守愚应该立刻接收这些东西,以壮大自己的实力。但他也明白吕守愚这么做的不得已,这三位贵族分别来自塔里寒、脱克勒、斡赤斤三大家族,这三个家族在青阳部仅次于吕氏帕苏尔家族和巢氏合鲁丁家族,他们的支持可以使吕守愚迅速稳固在北都城的地位,从而在库里格大会上震慑其他部落。

“至于你们,”吕守愚看着坡下那些罪人,“只要你们愿意跟随我的旗帜,我就不杀你们,赦免你们一切的罪过。你们虽然没有了财产和牛羊,可仍旧是贵族,从今以后你们编入军队,用战功洗清罪名。我们都是帕苏尔家族的人,我们没必要争斗,我们的刀应该一齐指向外人。”

罪人们没想到是这样的待遇在等着他们,他们心里本来只剩下漆黑的绝望,却有人忽地打开窗子透进了阳光。一时间静悄悄的,没人敢说话。

“你们愿意跟随我的旗帜、听我的命令、跟着我的宝刀!去打敌人么?”吕守愚忽然提高了声音,有如咆哮。

罪人们怔了一瞬,都俯拜下去。他们高呼着大君,有人以头抢地,有人哭出了声。指挥虎豹骑的九王举剑向山坡上的吕守愚致意,吕守愚却没有看他,只是眺望天空,听着高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奴隶们跪了下去、武士们跪了下去、将军们跪了下去、淳国的使节们也跪了下去。最后,九王跪了下去。

“大君大婚之后,心软了许多,气魄大了许多,胸怀也宽了许多啊。”洛子鄢却没有跪,只是笑。

“木亥阳!”吕守愚低喝了一声。

大风帐的将军木亥阳走出人群跪在他前方等待命令。

“你带着我的手令,亲自去一次南方的草场,赦免旭达罕的罪,把他的牛羊和人口都还给他,允许他回北都。你告诉他,我和他的争斗已经结束了,只要他跟随我的旗帜,就仍是我的弟弟。父亲过世的消息暂不发布,等到阿苏勒也回来,我们兄弟五人会以最盛大的仪式送我父亲的灵魂去盘鞑天神的宫殿享福。”

洛子鄢吃了一惊,这件事吕守愚并未提前告诉他。他急忙上前,贴近吕守愚耳边:“这两件事关系重大,大君三思!老大君临死握着大君的手在众人面前传位,又宣布三位大汗王皆是叛逆,大君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应当立刻派遣使节向四方公布,这时候隐瞒消息,会让人觉得大君得位不正。赦免吕鹰扬本无不可,但是我有个很重要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大君……”

吕守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洛兄弟,我不想瞒你。旭达罕是我的弟弟中最有能力的一个,我现在召他回来,是要他和我一同治理北都。我们是盟友,可我不想变成淳国的傀儡。至于发丧的事,我想了很久。发丧之后我宣布即位,下唐的使节势必来北都城续订盟约。但是我们的盟友已经变成淳国,这时候下唐会怎么对待我的弟弟?”

“按照东陆的惯例……一方背盟,人质斩首。”洛子鄢说。

吕守愚拍了拍洛子鄢的肩膀:“我知道洛兄弟会说牺牲一个阿苏勒,会为我带来更大的好处。可什么都不必说,阿苏勒的事我曾对一个人做过极大的许诺。洛兄弟你该记得,我说过我们蛮族人没有东陆那样千金难买的玉璧,可是我们有千金不换的诺言!”

洛子鄢知道自己无法动摇这件事,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看很远的地方。那里停着一乘华贵的马车,织锦车盖,轻纱帘子,掩得结结实实。洛子鄢凝神去听,轻纱的帘子后传来清澈细微的叮叮声。

注释

[1]铁由为二王子吕复的蛮族小名,蛮族人在称呼亲近的人时才会称小名。

[2]旭达罕为三王子吕鹰扬的蛮族小名。

[3]比莫干是吕守愚的蛮族名。

[4]郭勒尔是大君吕嵩的蛮族名。

[5]该诗改写于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Conqueror)第三部第三章中,蒙古诸王和异密们劝说蒙哥汗惩罚叛逆者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