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内丰德和妻子知子于1968年结婚,有两个女儿。长女知香子短期大学毕业后马上就工作了,次女美香子上高三,准备参加第二年的大学升学考试。
山内一家居住在东京都町田市多摩丘陵的新兴住宅区药师台。从小田急线町田站乘十五分钟大巴,在药师池公交站下车后再步行四五分钟就到了,他家的住宅是独栋的木结构两层楼房。
三年前即1987年3月,一家四口从位于世田谷的公务员住宅搬来町田。新居距离环境厅所在的霞关,电车往返需三个多小时。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山内,之所以最终选择全家在通勤如此不便的地方落脚,似乎有他自己的理由。
1989年6月12日,当时就任环境厅自然保护局长不久的山内,在名为《化学》的行业报上发表了一篇随笔,标题为“亲近被遗忘的土地”。他在文中谈到了位于町田的家。
自从开始在东京生活,“土地”以及作物的世界就急速远离我的生活。不用说学生时代,甚至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也完全没有关注过土地,在居住条件上,从未追求拥有和土地亲近的农田或花园的环境,就这样一直过了下来。
都市生活三十余年未接触“土地”所留下的空白,实际上因为拥有了现在的住宅而得到了些许填补。
在町田居住已经第三个年头了,虽然对每天清晨出门和下班回家各接近两个小时的通勤拥挤状况不能说完全习以为常了,但是,在公交站前等车回家的疲惫感,也在住宅附近下车后所走的几分钟的夜路上逐渐消退,体内仿佛注入了营养剂。
夜路上,不同季节的花草和土地散发着香味。我感觉那是很久以前祖父的呼吸,唤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温馨记忆,这让下班回家的身心得到了治愈。
然而,山内自己写下的“温馨记忆”中的少年时代,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温馨。山内丰德于1937年1月9日出生于福冈县福冈市野间,父亲名为丰麿,母亲叫寿子,他是家中的长子。山内家是佐贺的武士家族,历代都在所生男孩的名字中起一个“丰”字。父亲是职业军人。丰德出生的当年11月,就和母亲一起搬至父亲的驻地东京都中野区仲町,在那里度过了婴幼儿时期。之后,举家回到福冈,1943年4月,丰德进入市内的高宫小学。
父亲经常不在家,因此在丰德的记忆中没有多少父亲的片段。喜欢写文章的丰德,他的日记和随笔中几乎没有父亲的登场。不过,在他整理的文件盒中,珍藏着和父亲记忆有关的一些纸片。
其中有一张是1943年8月7日对山内丰麿宪兵少佐前往广岛赴任的报道。“奢侈是敌人”的标题旁印着一张架圆框镜、嘴边留胡须的丰麿的半身像,以及他前往赴任的决心书:
“虽然我第一次去中国地区(1),对情况一无所知,但那里被称作军都,有着特殊重要的地位。”
根据福冈的高宫小学保存的记录,丰德于1943年进入该校,第二年的3月31日转出,之后搬至父亲工作的广岛,一年后的1945年4月1日,再次回到福冈。丰德在广岛的生活有很多模糊点,具体情况不详。从他本人留下的笔记来看,他转入过广岛市中区的基町小学,可是当时不存在名为基町的小学。1944年前后,基町周边共有本川、袋町、白岛、帜町四所小学,全都在丰德从广岛的小学转出四个月后遭遇原子弹轰炸,四所学校都没有留下当时的记录。
父亲丰麿于1944年6月3日从日本广岛出发,丰德于第二年搬至祖父母居住的福冈市崛川町,这里就是他在随笔中提到的度过温馨少年时代的地方。
山内的文件盒中留着八张父亲寄来的明信片。
丰德十一月九日落款的来信收悉。那段时间刚好转战各地,所以没有马上回信。爸爸的病已经痊愈,请放心。丰德看上去也在精神饱满地上学,爸爸也要抓紧学习,不能输给丰德。你脚上的脓疮也在爷爷的照料下有了好转,再好不过了。爸爸也会给山下的叔父写信道谢,丰德也写一封信去吧。是追幸七曹长大人。爸爸很担心奶奶的胸痛,丰德也尽力帮忙照顾好奶奶吧。请听爷爷奶奶的话,遵从学校老师的教导,认真学习。爸爸也在努力学习。天气渐冷,多保重身体。再见!
(昭和19年(2)12月7日)
大家还好吗?和喜子她们好吗?丰武叔父那里有消息吗?锻炼身体,磨炼意志,务必成长为优秀的国民。向爷爷他们问好。
(昭和20年8月9日)
丰麿在这些明信片中反复提到祖父母,却只字未提自己的妻子,即丰德的母亲寿子。
寿子在丰麿出征后被赶出了山内家,具体时日不详。理由似乎是“不配留在山内家”,具体情况不清楚。丰德成人后也缄口不提母亲的事,他从不主动开口谈论母亲。
和父亲有关的最后一张纸片,是告知父亲阵亡的死亡通知书。
陆军宪兵中佐山内丰麿
上述人员于昭和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上午零时五分在第一五七兵站医院阵亡(因胰腺坏疽兼疟疾阵亡),特此通知。
丰德有一张身着“国民服(3)”的照片,背景是挂着父亲遗像的祭坛。他当时9岁。头部习惯性向右倾斜的丰德,在这张照片中也不例外。脑袋倾斜的角度,与44年后安放在葬礼祭坛上的山内遗像不谋而合,不禁令人莫名生悲。
丰德曾经生活过的福冈市崛川町的大宅院,正对着名为“昭和通”的大马路,房子后面有900多平方米的农田。祖父母在农田里种植南瓜、茄子等蔬菜,还有种植大丽花和孤挺花的花圃。到了夜晚,为了防止有人偷蔬菜,丰德和祖父两人会屏气凝神地看守农田。
祖父丰太对丰德十分严格。丰德每天从小学放学回家后,祖父还要教他学习汉字。同学来邀丰德玩棒球,也常常被祖父拒之门外。同学们一起玩泥巴做游戏时,也只有丰德一人在边上呆望着,不能加入。
那时丰德喜欢读书,但只要祖父发现他在读小说,就会一把将书夺走。他无计可施,只能趁祖父不在家时,翻出姑姑藏在衣柜抽屉里衣物下的小说,偷偷阅读。
就这样,在丰太这一绝对强权者的巨大影响力下,丰德作为继承山内家族“丰”字的男子汉,肩负着家族的期待,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
祖父和祖母,无论说到什么,都会用丰德的父亲来举例。他们一方面对孙子唠叨自己儿子多么优秀、多么出色,一方面将在儿子身上未成就的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也许是对英年早逝的儿子的痛惜让他们变成了这样。丰德心中对父亲的记忆被美化了,游离于现实之外的父亲形象在他脑海里不断膨胀。于是,肉眼看不见的压力聚集在丰德的体内,他的精神上。
这是后来山内自称为“温馨记忆”中的少年时代所拥有的另一面。
日本战败后,从广岛回来的丰德,在家附近的春吉小学上学。
丰德有一张当时的班级集体照。班主任老师坐在中央,六年级1班的55个学生在校门口排成前低后高的阵形。男孩子几乎全是寸头,身穿黑色或茶色的国民服;女孩子则是清一色的波波头,身着各种套头毛衣或开衫,或校服。
学生们整齐划一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非常注意自己的姿态。只有丰德一人夹在他们中间,学着老师的模样两手交叉在胸口,格外显眼。班长徽章上的两颗星星在他胸前闪着光亮,他依旧是脑袋右倾,这一倾斜度看上去十分从容。他的表情远比其他孩子显得成熟。
这个班里也有从中国来的孩子,也有几个本来应该是高一年级的同学,即便在这些同学中,丰德看上去还是比他们老成。换一种贬义的说法,他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孩子气。他身材瘦小,但聪明伶俐,出类拔萃,在年级里很受同学们仰视,班主任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尽管如此,他从不嘲笑那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他的同学们说,从那个时候起,他身上就散发着人格高尚者的气息。
丰德在这个小学中,经历了几次重要的邂逅。
小学六年级时,担任丰德班主任的是一位名叫牧野宪亲的年轻教师。牧野热爱文学,自己还有个俳号(4):川舟。他在课堂上定期举办俳句创作会,积极指导孩子们创作俳句。
五月雨中撤侨船只汽笛声远
这是被评为第二名的丰德的作品。由于该作品,牧野为丰德起了一个俳号——秀山,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丰德迷上了俳句创作。
当时的俳句会上,获得第一名的是和丰德关系非常亲近的森部正义。森部和丰德一样喜欢文学。那年秋天,森部写的文章登上了少年杂志的文艺栏目。丰德就是在这件事的刺激下,也开始了诗歌创作。
除了遇到牧野和森部,令丰德热衷文学的最大原因是与三好达治的邂逅。
悠闲的午前
看啊这棵枝干高耸的榉树上依然枯黄的树梢
树梢的细枝编织而成的网眼前方
季节的生命也已悄然涌动
宛如屏住呼吸的一群安静的孩子
那些让人目不暇接的稚嫩的枝芽
用胳臂肘抵着胳臂肘,正用它们的语言
开始窃窃私语
日光透过树枝照落在草地上春天也在斑驳的线条中时隐时现
浅水中芦芽嗖嗖冒出尖角
长久沉浸在悲愁中的人们当春天带着希望回来时
也怀揣新的勇气和梦想
春天又是扬帆起航的快乐季节
云雀和燕子就要从遥远的国度归来
在我们头上起舞欢唱
野堇菜蒲公英蕨菜和甘草和竹笋蝴蝶和蜜蜂蛇和蜥蜴和青蛙
不久也将倾巢出动点燃烈日的松明蜂拥而至
啊啊旺盛的春天在四面八方露出端倪
犹如肉眼看不见的晨露四散在悠闲的午前
来自遥远天空深处的不辨方位的乌鸦的啼鸣声
也似独一无二的叆叇如梦想如真理
绕着白云披肩的山丘传入耳帘
啊啊季节中的这一温柔时节我在如此悠闲的午前思考着
——人生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吧!
这首诗收录在三好达治的诗集《一点钟》中。丰德特别喜欢登在语文教科书上的这首诗,它吸引着丰德靠近达治的世界。
三好达治,1900年出生于大阪。6岁曾被送至京都给人当养子,后被住在兵库县的祖父母抚养,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和父母分开的。8岁那年,达治患上了精神性疾病,备受死亡和孤独感的折磨,休学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一度回到父母亲身边。父亲因经营的印刷厂破产而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达治升入东京大学法国文学科,通过俳句走进了文学世界。
在这个和自己有着相仿少年时代经历的诗人的影响下,丰德也开始写诗,不断向少年杂志或报纸的文艺专栏投稿。就在快要小学毕业的1949年3月,少年杂志《少国民俱乐部》的“爱读者文艺专栏”的栏目中刊登了丰德的诗歌——《声音》。
孩子们追逐洋片笛声时的木屐声
在秋天的高空中回荡
不一会儿变得听不见了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
木工敲击榔头的声音
摇曳着对夏天恋恋不舍的梧桐树梢
柳树的枯叶掉落在地上
升入福冈当地男子学校——西南学院中学的丰德,继续潜心诗歌创作。
中学时代,丰德的绰号是“牧师先生”。西南学院是耶稣教系统的学校,会教授《圣经》的课程。据说往返学校途中,丰德总是在全神贯注阅读《圣经》,见此状,同学们便开始这么称呼他。
雷阵雨前夕
远处雷声轰鸣
树丛的战栗跃入耳际
眼前的乌云
以无穷的力量压迫着视线
宛如什么东西在示威行进
灰色的紧张感……
尽管如此事实上战战兢兢的大树们
仍掩饰不住等待的欢喜
很快树丛重重地打了个寒战
死了心似的伫立在那里
只有顶端的树叶
在终于迫近的雷鸣声中时不时地微微颤抖
这是丰德上中学三年级时的作品。
这一时期的诗歌,大多是待在自己的卧室里眺望窗外景色、倾听远方声音的情景诗。
1952年,升入福冈当地名校——县立修猷馆高中的丰德,加入了文艺部,开始正式投入创作。
38年后,在山内的告别仪式上宣读悼词的,正是同为修猷馆高中文艺部的伊藤正孝(《朝日新闻》编辑委员)。伊藤在悼词中所引用的《遥远的窗户》,是丰德用“山内遥云”的笔名发表于1952年5月26日《西日本新闻》“读者文艺栏”中的诗歌。
从这个笔名中也能充分感受到,这一时期,山内创作的核心主题是“云”。除了诗歌,从他的创作笔记中也能见到很多以“云”为题材的习作片段。将这些片段放在一起便能发现,山内的心中,云是和父亲、父亲死亡的意象联系在一起的。
最近常常想到父亲的死。接到死亡通知时,毫无理由地,就是难以置信。这种感觉重新出现在我脑海里了。
(1953年7月26日)
没有比夏天更让人感到悲哀的季节了。夏天的云很悲伤。
“虽然战争结束了不再有空袭,但父亲所在的地方,夏天很炎热。
“从爸爸居住的帐篷里也能看见云。
“夏天的云,白色的云。
“天气炎热,爸爸的病不见好转。
“粮食紧张,身体消瘦得无法接受手术。”
总是写长信给我的父亲只在明信片上写了五行字,我收到此信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夏天。(未完)
战争结束后的夏天,我父亲死去前一天在帐篷中写下的明信片最终没有寄出,而是由第二年归来的军医交到了我手中。这位军医是第一个告诉我家人父亲死讯的人,很快便来了官方通知,但我对父亲的死讯却无法相信。除了明信片,军医还带来了马刺和马鞭等父亲的遗物,但我只当看见了一堆破烂,我看着母亲把它们收在〇〇〇。
“爸爸还不知道我已经能读汉字了,不必再写片假名了。”
我手里握着明信片告诉军医。
“当时你父亲痛苦不堪,不写片假名的话写不了字。”
军医考虑到我和母亲的心情,有所顾虑地解释道。但不相信父亲已死的我听不进他说的话。
夏天几度去而复来,我开始变得为夏天的云感到悲哀。并且我逐渐明白了那种情不自禁涌上心头的悲哀是和父亲最后的遗言联系在一起的。
(中略)
无论对父亲还是对其他任何人而言,虽然是战败,但战争结束注定给人带来安心和希望。然而从那一刻起,开始跌入深渊的父亲的孤独情绪会是怎样的?
我想象着,父亲死去的那个地方的夏天的云在空中翻卷。从朝彦伫立的地方可以望见优美宁静的大海,但对于朝彦而言,那里面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孤独的焦躁。
“能看见云夏天的云白色的云”
(1953年8月5日)
我们不清楚这些创作笔记,有多少是根据山内亲身经历的父亲之死以及获知父亲之死这一消息的经过写下来的。
父亲所写的“夏天的云”这张明信片现并不存在。
从死亡通知书来看,丰麿去世的日期是昭和21年4月21日,因此,创作中出现的“死在夏天的父亲”与现实中的父亲死亡时间并不一致。
接到父亲的死亡通知时,母亲寿子应该已经离开了山内家,与这份笔记中所写的母亲就在“我”身边有出入。
但是,山内对父亲之死产生的情感,与这篇习作中的“我”以及“朝彦”所产生的情感大同小异。
山内使用“遥云”这一笔名,并在诗歌中不断描写白云,说明在他的内心世界,一定与他对死去的父亲无法挽回的记忆密切联系在一起。也许对山内来说,诗歌创作,是对缺乏共同生活实感的父亲的追寻,也是绝不会结出任何硕果的作业。
然而,他并不是用悲伤和寂寞来捕捉这一情感,而是用“焦躁”来捕捉和表达,这一点也许可以表现出山内与众不同的个性。这一焦躁感来自何处?它要将山内送往何方?在这一阶段,山内自己大概也并不能十分清晰地把握吧。
丰德高中阶段的成绩出类拔萃。上高三时,除了体育,在5等级评分制中,24门课程中有22门课程获得了5分。三年间他留下了几乎所有课程5分的成绩,荣获颁发给优秀学生的修猷馆奖。
1955年,山内高中毕业,是年春天进入了东京大学教养学部文科I类。他本人好像希望升入九州大学医学部,将来成为医生。但是,在修猷馆这类学校中,几乎所有尖子生都报考东京大学,因此,山内也在周围人的期待和那种氛围下做出了选择。然而,最该为丰德的升学感到喜悦的祖父丰太,却没有看到孙子的入学通知书,于这一年的2月24日去世了。这意味着丰德将在种种意义上离开祖父的老家,离开福冈这片土地。
丰德住进了位于世田谷区代田的出租屋,开始了东京的新生活。初来乍到的18岁年轻人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样的东京?丰德在稿纸上以“写给K君的信”为题写下了当时的心情。在这篇文章中,他假借写信激励比自己晚一年考入东京大学、一个月后便感到幻灭的K君,吐露了自己来到东京,对大学的不安、期待以及沮丧的心情。
K君,你今年春天幸运地考上大学,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当我听你说“对大学生活感到幻灭”时,我不禁想起了自己这一年的大学生活。
我为了应试第一次来到东京时,站在品川车站的站台上眺望,我看到了黄昏中遥远的榉树丛,对那一刻难以忘怀的记忆,我至今还能在心里描绘。榉树的树梢,看上去好似灰色的刺绣。
考试最后一天下雪了。那天的大雪让我有些恐惧。命运有时对你微笑,有时也对你冷酷无情。一旦心生恐惧,我便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接受T同学一起去银座逛街的邀请了。T同学对我嗤之以鼻,当天我坐上夜行大巴回家了。
事实上,我害怕东京,害怕同学,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十分可笑。我在电车里,在柏油马路上,在校园的草地上,用力摆足了架势。我不能被人压垮,不能被人嗤笑,更不能输给别人。这样的意识,一定会藏在戴着学生帽和一毕业就考上大学的人的意识深处,这经常让我感到困扰。
东京是多么空虚的城市啊,同学们是多么怠惰,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也意识到,走在家乡的大街上,头上戴着学生帽的自己是多么空虚,作为在校生的自己有多么怠惰。
真正应该感到恐惧的,是这种怠惰和空虚。
入学当初在教室里争抢座位,不久便再也不见踪影的学生大有人在。
有的人因为兼职打工,有人认为使用话筒授课的方式乏味,还有人对三年来一直在读同一本讲义的教授产生了反感。尽管我没有逃离教室,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我们真的做对了吗?
三年中从未变过的教案,我们是否真的能够陈述出哪怕其中的一行内容?懒惰的不是在讲台上不停地讲一堂课的教授本人,而是考试前排队购买课堂笔记复印件的我们自己。
K君(我想你可能和我差不多吧)考上大学时的喜悦,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悦?是否可以说,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和热情,才是那种喜悦的真实含义?那种憧憬,由于对大学生活感到乏味而凋零;那份热情,由于对课堂的幻灭而消失,果真那么不堪一击吗?
山内将自己所说的这一热情逐渐倾注于创作。东大时期的友人记得,山内在出租屋里有一个装橘子的纸箱,他就伏在纸箱前写作。
山内入学后的第二年,即1956年,《东京大学新闻》在报纸上发出通知,为了纪念当年的“五月祭”,公开征集小说、评论等稿件,小说门类的获奖者将获得一万日元奖金。这是第一届“五月祭”。
至5月5日截止日,收到小说类投稿共25篇。投稿者有后来成为电气通信大学教授的西尾干二、筑波大学教授的副田义也、导演久世光彦等人。投稿者中也有山内的名字,他的作品标题为《十年》。
结果,当年无人获奖。
第二年,三年级的山内升入法学部。在第二届“五月祭”,山内投了三篇稿件,小说门类的《习作》、文艺评论门类的《艺术与法》、政治评论门类的《关于代议士》也全部落选。
本届小说门类的获奖者,是当时文学部的学生大江健三郎,作品是《奇妙的工作》。大江以此为契机初登文坛,开始走上小说家的道路。也许对于从小到大成绩始终优异的山内来说,作品相继落选是他初次遭遇的挫折。虽然后一年的“五月祭”山内继续投稿,但直到毕业一次奖都未得。
大学三年级的冬天,刚过21岁生日的山内留下了以下日记片段。
2月20日
三十二年度(5)冬季学期考试结束
最后一天,今天的经济学(木村)写了很多,从考试中解脱出来的安心感诚如文字所描述的那样如释重负
在地铁站啃完吐司代替午饭收音机里是英语广播
买完巧克力搭公交车去广小路
《下水道》中人在那样的状态下如何存活人间悲剧竟演绎至如此地步,让人窒息
不过,电影拍得不错
走出影院世上居然无比温情兴奋得迈开飒爽脚步
让人拍出那种影片的战争实在可怕
与此同时我深感人类必须相亲相爱
上野地铁疲惫不堪时挤在地铁里非常痛苦
“马上可以回家了在医院里好好休息”
想起《下水道》里女主角的台词
可是她最终边梦想着太阳和绿色草地边把头部撞向铁栅栏不再醒来
可能由于兴奋在东横上了电梯
回家前在六楼买了这本笔记本
1954年公映的意大利影片《潜艇出击》,是由尼诺·罗塔担任音乐制作的战争动作片。
影片讲述了意大利潜水艇救出被击沉的英国船只上的生还者,并将他们送往中立国葡萄牙的故事,取材于真实事件。
《下水道》是波兰导演安杰依·瓦伊达的作品。
影片讲述了在德军的攻势下,参加抵抗运动的年轻人逃入下水道。他们在下水道中茫然前行,最后当他们找到出口爬出地面时被捕,并全部遭到杀害。(8)
2月20日的日记中山内继续写道:
夜晚饭后下北泽散步
旧书店已经关门没买到加德纳自传
星光闪烁
读《文春》中大江健三郎芥川奖候选作品感觉只是构思不错吃不太准还是觉得副田义也的《斗牛》有深度
《死者的奢华》和《奇妙的工作》stiuation类似能明白是在思考什么
不能凭这种“技巧”成为我们的冠军
作者也许是个老实人换言之他只能感受和普通人相同的东西
开高健和的《恐慌》也同样难以读进去,故不打算阅读
在鼻尖的雀斑上堆起皱纹说话的少女可能因为感冒声音嘶哑
在同一本《文春》上读竹山道雄写的法西斯
很可怕
真的不会再次发生吗?
日期标注为9月6日的日记,字写得很乱,有些部分难以辨认,很少在文字上感情用事的山内,这次能罕见地直接读出他情绪上的波动。
从这里开始落笔没有意义那么漫长的日子
为什么去查号码一定是在第一学期考试的那天肯定从更早以前就开始了
想得人很疲惫总有一天会开始留恋也会回忆吧
一定会带给我什么一定会让自己做到〇〇虽然不知道能到达什么高度但绝不想丧失往上攀登的勇气
只有这一点无疑是她带给我的
如果两人在一起恐怕早就有了更加出色的成绩
但是是否幸福不得而知应该是幸福的吧说哪怕自己过得不幸福是虚伪的谎言
因为得不到幸福所以才放弃也是虚伪的
可是现在只有说谎别无他法
退而求其次能将我当朋友也好
坚强起来为了自己憧憬的人也要坚强起来当然不希望不幸福
带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想起〇
贝多芬哟
一定是个不幸的人吧
他留下的日记中,写到女性的只有这么一个片段,从这一片段中很难推测他的女性观。但是,从小缺失母爱对他产生的巨大影响,也可以从婚后他对妻子知子说的一些话中领会到。
“对我来说,女人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是能允许我做真实的自己、能接受真实的我……”
“我曾经觉得女人是不该去洗手间的……”
据说山内是这么告诉知子的。对于在父权家庭中长大的山内来说,母性般的存在,才是他发自内心的孜孜不断的追求。在这一层意义上也许可以说,他长大成人后的努力和日常行为,与少年时代寻求父爱和母爱的无意识的饥饿感有着很深的联系。
(1)中国地区,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由五个县组成的地区。——译注
(2)昭和元年为1926年,昭和19年为1944年,下文请类推。——译注
(3)“二战”时期日本男性所穿的标准服装。——译注
(4)俳号,俳句诗人用的笔名。——译注
(5)即昭和32年,1957年。——译注
(6)意大利影片(La Grande Speranza)。——译注
(7)波兰影片(Kanał)。——译注
(8)欧洲电影作品全集,1972年12月10日《电影旬报》(KINEJUN)增刊,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