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黑子

大雨声让他睁开眼睛。很昏暗。窗户开着,得在雨刮进来之前关上窗户。他下意识地寻找眼镜,在床边的书桌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从右手上感觉到阵阵痛意。

他光脚从床上下来站立。双臂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向窗边,冰冷的雨和风吹进来的方向走去。他努力分辨着昏暗的东西和更昏暗的东西。双臂向两侧、向前伸去。墙壁还很远,散热器和窗户下面的长椅也还很远。终于他的脸和手臂感觉到了湿气。长长地伸出的手触碰到水珠的粒子。他摸索着找到窗框上的铝把手,出声关上了窗户。他的手掌、手背被完全打湿。猛烈的雨声向后退了一步。

他没用多久就察觉到女人并没有躺在长椅上。没有翻身的动静和温暖的呼吸的痕迹。“到首班车的时间了吗?”他出声低语。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别人干燥的声音一样。

他坐在长椅上。双手摸索着椅子,女人把单被和毯子叠在一起走了。这是昨天晚上他从衣柜中拿出来的。他躺在叠好的被子上,能闻到淡淡的汗味和小孩用的沐浴肥皂的苹果香。他将双手举到空中。苍白的右手上的绷带,和没有那么苍白的左手。他首先想起左手手掌上微痒地存在过的温暖的笔画和点的触感。

微微颤抖的、犹豫的手。指甲剪得过分短,没让他的皮肤感到一点疼痛的手指。慢慢露出的音节,像没有针的图钉一般的句号。慢慢明亮起来的一句话。

也许你并不知道,有时我会想象和你长时间对话。

我想象着我说话,你倾听;你说话,我倾听。

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等待希腊语课开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我会感觉真实地在和你进行对话。

但抬起头看,你像一半,不,大概有三分之二,不,比这还要多的部分都破碎了的人一样,像从某处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哑巴事物,像残骸一样在那里。那样的你也让我害怕。克服这种恐惧向你走近,坐在近处的椅子上时,好似你也突然直起身子向我靠近了相同的距离。

有的夜晚我会想起让我那么害怕的你的沉默。和充满光、摇曳着的东西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沉默。像在冰块下方敲打而僵硬的手一般的沉默。像满身疮痍的身体之上堆满雪的沉默。我担心在某个瞬间,那会变成真正的死亡。我不安地担忧着那真的会变硬,变得冰冷。

他猛地向着黑暗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像认命了一般他再次闭上眼睛,看着眼皮之下的黑暗。在黑暗中,把身体托付给无法抗拒的清晨睡意,听着沁入耳朵的雨声。

如果说雪是从天而降的沉默,那雨也许就是天上落下的无尽的长句。

单词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水泥建筑物的屋顶上,漆黑的水坑里,又被弹起来。

被黑色雨滴包裹着的母语文字。

圆圆的,或平整的笔画,短促结尾的点。

弓起身体的逗号和问号。

当进入梦乡的瞬间来临,在摇摇欲坠的梦中,他看到两个人。一个年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白发男人像请求原谅一样,双手放在胸前,用因衰老而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说,这是什么味道?”

年轻女人开始描述,用生动、热情和准确,极其快速地、大胆地用非敬语回答,令人震惊。

“是橡树林。树根像关节一样突出于土上。外面有紧紧绑住它的藤蔓。”

“那是什么样子?”

“枝条,乱长的枝条……像朝我们奔来一样。像把我们的身体也紧紧包裹、鞭打一样。但是……”

“……但是?现在你看见什么了?”

年老男人的声音逐渐颤抖。

“不要沉默这么久。不要对我隐藏丑陋或可怕的东西。是什么?现在发生什么了?”

他的声音变快,更颤抖、更高了。

“说吧,用你的嘴唇、舌头、喉咙……现在就说。你在哪儿?把手给我,求求你发出声音。”

他感到尖锐地割破胸膛的痛苦。抓不住她的手。那个女人,没有那个女人的手。他像孩子一样哭了。在突然睁开眼睛的瞬间,他醒悟自己在现实中并没有像梦里那样哭泣。只是脸上流着一些热泪。没有任何安慰,他又沉沉睡去。

这次不是梦,而是一段记忆。

扑来的黑色鸟。

陷在黑暗中的台阶。

尽头处散开的手电的灯光。

走近的那个女人的苍白面孔。

他打着冷战从记忆中醒来。

又重新进入梦中。

这次突然可以看得很清楚。

聚集在几十米深冰冷地下的陌生人们。

从嘴中冒出的热气。

每一个都像尸体,像戏剧演员一样脸上涂着白色的粉。

另一个梦如小偷般叠了上来。

昏暗的舞台。

在座席上等待演出的人们。

没有渐渐变亮,反而更深沉的黑暗。

奇怪而漫长的寂静。

永远不会开始的演出。

再次听到雨声。

过去女人的黑色面孔。

冰冷的雨滴。

落在雨伞上,

在黝黑的额头上,

完全打湿的手背上,在手背凸起的蓝色静脉上。

第一次听到的清晰而美丽的德语进入他的耳中。

“我说过吧,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成为无法成立的错误。”

被湛蓝的线包裹住的熟悉房间。

现在要读的以明亮的洞构成的数十封信。

冷冷地躺在他旁边的,

散发着苹果香的、模糊的人的轮廓。

颤抖着的。

手心上的。

句号。

温暖的。

黑色的沙。

不,结实的果实。

冻住的泥土里面

着的。

逗号,

弯曲的

眼睫毛,

纤细的

呼吸声,

中间

黑暗的

刀鞘

发光的

刀,

长久

屏住呼吸

等待的……

他打着冷战睁开眼睛。坐起来,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醒过来是因为听到了玄关处的动静。

没上锁的玄关门慢慢打开。那边稍微亮了一点。随着门关上的声音,又再次变暗。他听到有人脱鞋的动静。雨虽然下得很大,但窗户比刚才亮,可以大致看到人昏暗的轮廓。他看到黑色的形体走近,瞪大双眼,用没有缠绷带的左手抹了抹脸。他从靠近的头发中闻到散开来的明显的香皂味。身体好像突然感觉冷一样颤抖。黑色的形体伸出白色的东西,抓住他的左手展开。另一个白色的东西慢慢伸出来,在他的手掌上写。

是眼镜店

开门的

时间了。

他跟随触感读句子。

拿着

处方吗?

他点了点头。

下雨了,

一个人

出门

更好。

他等了一会儿,等待更多的话。他感觉到从她的脸上、身体上渗出的冰冷湿气。

处方

在哪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左手从她手中抽出,站起身来。本想靠近桌子,但突然,好像只能那样一般,他向着浮现在昏暗空气中的她白皙的脸靠近,抬起无法抑制颤抖的左臂,第一次抱住她的肩膀。

他不知道,她的嘴唇像被用透明胶带封住的人一样僵硬。也不知道昨晚在这个房间里,和坐首班车回家后她都睡不着。不知道用热水和孩子的泡沫香皂洗了很久的澡之后,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了希腊语课本。不知道她像在冰下摸索数十条道路一样写着已经死去的希腊语文字,然后难以承受地接着写生动鲜活的母语句子。

他向着黑暗睁开双眼,仍旧抱着她的肩膀。感觉像在测量不能错的重量一般。感觉只能错了一样。这让他感觉非常恐惧。

他不知道她来这里之前在哪里。不知道她等在挤满五颜六色雨伞的举办放假典礼的学校门口,终于认出画有巴斯光年画的雨伞下面孩子的短裤,膝盖上有豆粒大小的褐色斑点。“今天怎么来了?明天才是见面的日子啊。”不知道她直直地看被吓到而小声说话的孩子的脸。不知道她用手掌擦掉孩子脸上流下的雨滴。不知道她为了叫出孩子的名字,为了说出准备好的话,视死如归般张开嘴唇。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去任何地方,和妈妈在一起也可以。一起逃跑也可以。不管怎么样都能有办法——为了说出这些话。

她的衬衫被雨和汗打湿。绑着绷带的右手悬在空中,他在自己拥抱她后背的左臂上又添了一点力量。可以听到楼下不知是谁用力关上门,走到走廊的声音。

他不知道雨柱拍打在沉默的她的雨伞上,滑落下去。不知道她运动鞋里的光脚已经全被浸透。“我说过不要突然找来吧?我告诉过你在路上分开的心情更奇怪。”不知道她为了抱紧、抓紧他的手臂、抓住他的手,反而像鱼一样迅速滑出去的,如鱼鳍一样柔软的皮肤。不知道雨水聚起形成的水坑,那之上如锋利巨大的针一样扎进来的雨丝。

雨声穿透紧闭的窗户闯进来,是似乎要击打街上的所有道路、建筑物,让它们产生裂缝的有力声音。有人趿拉着鞋从楼梯上走下去。不知什么地方又一扇门再次被用力关上。

心脏与心脏触碰,他仍旧不懂她。不知道很久前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存在在这世界上,凝视昏暗降临的院子。不知道刺入她身体的语言的盔甲。不知道她的眼睛中映着他的眼睛,映出的他的眼睛中又映出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他的眼睛……就这样无穷无尽地映照。不知道她害怕这一点,紧咬着早已血丝斑驳的嘴唇。

为了寻找她脸上最柔软的地方,他闭上眼睛用脸颊摸索。冰凉的嘴唇触碰在他的脸颊。很久以前在约阿希姆的房间里看到的太阳的照片在他紧闭的眼皮中燃烧起来。在燃烧的巨大火焰的表面,黑子在移动。爆发后移动的摄氏数千度的黑子。如果近距离地看它们,即使用再厚的胶片遮挡,虹膜也会烧坏。

他闭着眼睛吻了上去,在湿漉漉的鬓角上、眉毛上。像远处传来的模糊回答一样,她冰冷的指尖擦过他的眉毛、他冰冷的耳郭、眼角到嘴角中间的疤痕,又消失不见。无声无息,黑子在远处爆发。相连的心脏,相触的嘴唇永远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