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朵娜蹲在小船尾部,雨水打在她的肩上。皮埃尔·布兰克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船桨。停泊小船的水塘已经涨水,白色的浪花拍打着船埠的台阶。山坡上的农舍里没有半点动静,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顺手弄来一条小船。皮埃尔·布兰克把小船划进河道中间。他们刚刚打开进入港口的栏杆,就迎面刮来一阵强风,加上落潮退得正急,形成一股大浪,撞在他们的舷缘上,顿时水花飞溅。此时大雨倾盆,急泻而下,让人连山坡也看不清楚。朵娜穿着单薄的衬衣冷得瑟瑟发抖,心中感到一阵绝望。她想,也许发生这一切全得怪自己,是自己破坏了他们的好运气,这将是海鸥号的最后一次历险,它以前可从来不带女人出海。

她看了一眼拼命划桨的皮埃尔·布兰克,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笑容,正不时地回头,朝海港的入口处张望。他们逐渐靠近福伊镇了,她看见船埠旁边的一排农舍,农舍上方矗立着教堂的大楼。

整个冒险计划突然就像一场噩梦,再也不会醒来,个子矮小、长着一张猴子脸的皮埃尔·布兰克就是梦境中的人物之一。

小船在浪花飞溅的波浪中颠簸,他累得倚在桨上喘息了片刻。她朝他侧过身去。

“我一个人去找那栋楼,”她对他说,“你必须把船停在船埠旁边等我。”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一手按着自己的膝头,说得郑重其事。“这是唯一的出路,”她说,“如果半个小时后我没有回来,你就赶紧上大船去。”

听了此话,他似乎在脑海中权衡了一下利弊关系,然后点了点头,脸上仍没有笑意。可怜的皮埃尔·布兰克,以前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过。她猜,可能他也感觉到了这次冒险是多么绝望。他们划船靠近船埠。船埠上的吊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照在他们的脸上。梯子四周河水涨溢,朵娜站在船尾,用手抓住梯子的横木。“别忘了,皮埃尔·布兰克,”她提醒道,“不必等我。我只需要半个小时。”说完,她立刻转身走了,这样就不会看到他脸上焦虑不安的神情。她经过几间农舍,朝教堂走去。最后来到山坡旁临街矗立着的一栋楼房前面。

底楼的窗口透出灯光,她隔着窗帘也能看见亮光。但此刻整个街上却空无一人。她忐忑不安地立在窗户下面,朝冰凉的手指上呵气取暖。她一直觉得,把菲利普·拉什利叫出来是整个计划中最不靠谱的一招,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肯定过一会儿就要上床睡觉了,不会给他们今晚的行动添麻烦。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孤单无助、不知所措。

突然她听到头顶上方的窗户打开了,吓得连忙把身子紧紧贴在墙上。她还听到有人把肘支在窗台上,发出沉重的喘气声,接着传来咔嗒咔嗒磕烟斗的声音,烟灰掉下来,落到了她的肩上,然后是有人打了一个哈欠,并叹了口气。房间里面还传出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挪椅子的人问了一句,窗边的这个人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出奇的熟悉。“现在风是从西南方向吹来的。”她听到戈多尔芬在说,“可惜呀,你还是没有把船停在河里。如果天气继续这样,那早上他们开船可就麻烦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朵娜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居然没有想起戈多尔芬,他可是菲利普·拉什利的小舅子。一周以前,她还在戈多尔芬的家里和他喝茶聊天呢。而现在他就在这儿,离她仅有三英尺之遥,还把烟灰磕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想起了那个关于假发的荒唐赌注,这才明白:法国人肯定早就知道戈多尔芬今晚会和菲利普·拉什利一起待在福伊镇,在策划夺船方案的同时,他还制订了获取戈多尔芬假发的计划。

想到这儿,她不禁暗自笑了,尽管心里依然担忧害怕,但为了自己的一个疯狂赌注,一个男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要说这种行为愚蠢,也是愚蠢得冠冕堂皇。这反而让她更加爱他了。除了让自己最初心动的缄默无语和善解人意,他竟然还会无视世俗的价值观,拥有这种无法形容的疯狂想法。

戈多尔芬仍靠在敞开的窗台上,她听到上面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和哈欠声。她脑海中还在思忖他刚才说过的话。他提到船,说到想把船开到河上。突然灵光一闪,她的脑海中冒出一个点子来,凭此请船主上船就显得合情合理了。就在此时,里面那人又突然开口,窗子也一下就关上了。朵娜脑子里念头急转,已经顾不上自己是否可能被抓了。今晚整个疯狂愚蠢的行动让她重新体会到了几个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快感,当时她可是置别人的流言蜚语于不顾,醉意朦胧地在伦敦街头肆意嬉笑、任性胡闹。

不过这次面临的却是真正的危险,不像以往,由于伦敦的天气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哈利又总是缠着她,让她心烦,于是只能想出恶作剧来打发漫漫长夜的无聊时光。她转身离开窗子,走到门前,毫不犹豫地拉响了挂在门外的大钟。

钟声立刻引起了一阵狗吠,接着传来脚步声和门闩拉开的声音。令她大惊失色的是,戈多尔芬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根小蜡烛,笨重的身躯把门道都堵住了。“你想干什么?”他怒喝一声,“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都快半夜了,大家都睡觉了。”

朵娜低着头,避开灯光退了回去,似乎被他的一通怒喝给吓坏了。“他们要拉什利先生过去。”她说,“他们让我来请他。船长很着急,想趁现在风势不大,将船移开。”

“是谁呀?”菲利普·拉什利在屋里问道。几只狗一直叫个不停,在她腿上抓来抓去。戈多尔芬不停地把它们踢开。“下来,瑞恩吉尔,你这个畜生。退后,坦克雷德。”接着他说,“进来,小伙子,好不好?”

“不了,先生。我全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烦请您告诉拉什利先生,他们想请他到船上去。”说着,她抽身后退,他正低头看她,眉头困惑地皱在一起,好像她的样子有点反常,让他觉得奇怪。菲利普·拉什利又从屋里不耐烦地喊道:“到底是谁呀?是丹·托马斯家的小子吗?从坡湖岸来?是不是小吉姆?”

“别搞得这么匆匆忙忙的,”戈多尔芬大声说着,一把抓住朵娜的肩膀,“拉什利先生有话问你。你是不是叫吉姆·托马斯?”

“对的,先生。”朵娜回答,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递过来的这根救命稻草,“情况紧急。船长说请拉什利先生立刻上船,不能再耽搁了。船有危险。放开我,先生。我还要再去送个信。我妈病得厉害,我得赶紧请医生去。”

可戈多尔芬仍抓住她的肩膀不放,他把小蜡烛凑近她的脸。“你头上包的是什么东西?”他问,“你是不是也病了,跟你妈一样?”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呀?”拉什利大声叫道,来到门厅。“吉姆·托马斯他妈都死了有十年了。是谁呀?船上出什么事了?”朵娜使劲挣脱抓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奔过广场,一边朝船埠跑下去,一边回头叫他们动作快点。此时风越刮越紧,拉什利的一条狗追在她身后狂吠不已,让她兴奋得差点笑出声来。

就在离船埠不远的地方,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躲在一家农舍的门道里。先前空无一人的梯子旁边这会儿突然站了一个人,他的目光越过港口,正朝着河湾入口处眺望。此人手提一盏灯,她猜他肯定是镇上的巡夜人,正在履行职责、巡逻守更,不过现在让她觉得可恶的是,他竟然站在那儿不走了。他不走,她也不敢上前,反正皮埃尔·布兰克看见巡夜人也会把小船划走的。

她躲在门道里望着那人,焦急地咬着指甲。他仍在朝港口那边的河湾张望,似乎那儿有什么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丝不祥的感觉悄悄涌上心头,也许海鸥号的水手至今仍未能按计划登船,他们仍在水里苦苦挣扎,领头的那人也和他们在一起。也许他们在船上遇到的抵抗比预想的要厉害得多,此刻他们正在拉什利的船甲板上大打出手,巡夜人听到了这些声音,便使劲地望着河湾。可她如今是爱莫能助。实际上,连她自己都可能引起了别人的疑心。她正这么绝望地站在那儿,只听到说话声和脚步声,从街道拐角处走来了拉什利本人和戈多尔芬,两人都穿着遮风挡雨的厚外套,拉什利手里还提着盏灯。

“嘿,这儿。”他喊道。巡夜人闻声转过身来,赶紧迎上前去。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小伙子从这里跑过去?”拉什利问道,巡夜人摇了摇头。“我没看见。”他回答说,“可那边有点不对劲,先生。您的船好像挣脱了浮筒。”

“怎么回事?”拉什利说着朝船埠走去。戈多尔芬跟在后面,说道:“这么看来那个小伙子还是没有撒谎。”朵娜缩回门道。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朝船埠走去,根本就没有朝农舍这边望上一眼。她躲在门后望着,他们都背对着她站着,就像巡夜人先前那样盯着港口那边看。戈多尔芬的斗篷在狂风中翻腾着,大雨从他们头上倾泻而下。

“看哪,先生。”巡夜人喊道,“他们把帆都张起来了,船长准是想把船开到河上去。”

“这家伙是疯了。”拉什利叫道,“船上的人才十多个,大部分人都在岸上睡觉。船没开出去就得搁浅。去叫醒他们,乔,我们必须召集所有人手上船。该死的丹·托马斯,这个没用的废物,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呢?”

他两手合在嘴前,朝着港口对岸大喊起来。

“嘿,嘿!那边的人!好运号,嘿!”巡夜人快步走过船埠,抓起锚灯旁边挂着的钟绳一摇,钟声当当响起,清脆又响亮,足以把福伊镇上一个个熟睡的人全都惊醒。临街一间农舍的窗子应声打开,一个脑袋探出来问道:“怎么啦,乔,出什么事啦?”拉什利气急败坏,拼命跺脚,厉声喝道:“穿上衣服,该死的,叫上你的兄弟,好运号还在港口漂着呢。”

另一间农舍的门道里也有人走了出来,边走边穿衣服,又有人沿着街道一路跑来。在这期间,只听得钟声一直当当作响,还传来拉什利的大声呵斥。只见风雨厮打着他的斗篷,他手里的提灯摇晃个不停。

教堂下面一间间农舍的窗户都透出了亮光。人们嚷嚷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全都拥了出来,纷纷朝船埠奔去。“给我弄一条小船,知不知道?”拉什利大声叫道,“你们中有谁,可以送我上船?”

朵娜藏身的那间农舍有了动静,她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她离开门道,朝船埠走去。四周漆黑一片,现场十分混乱。在狂风暴雨中,她混在人群当中,朝船的方向望去,只见船上风帆高悬,船头向着海港入口处,正奋力逆风而行,准备驶入海峡。

“瞧,没希望了。”有人在大声说,“潮水正把船往礁石上冲,船上的人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全都烂醉如泥了。”

“他干吗不顺风掉头,将船开进来呢?”又有人高声问道。“瞧,潮水把船困住了。”有人在回答。还有人在朵娜耳边尖叫道:“还是潮水比风势强,每次都是潮水困住了船。”

一些人使劲去拖那些系泊在船埠下面的小船。她听到有人一边摸索绳索一边骂骂咧咧。拉什利和戈多尔芬一边在船埠旁看着,一边骂他们的动作慢慢吞吞。“有人在绳索上捣鬼,做了手脚。”其中一人高声叫道,“绳子断了,肯定是有人用刀割的。”听到这儿,朵娜眼前顿时浮现出小个子皮埃尔·布兰克在黑暗中暗自窃笑的模样,此时船埠上大钟还在当当地响个不停。

“你们哪个,可以游过去?”拉什利高声叫道,“游过去,给我弄艘船来。天哪,我要揍一顿那个捣鬼的家伙,我要吊死他。”

现在船离他们更近了,朵娜可以看见甲板上水手的身影。巨大的顶帆在风中招摇,有人在舵轮旁发号施令,那人仰着头,观察着帆在风中拉紧鼓胀的情况。

“嘿,嘿!那边的人!”拉什利高声大叫。戈多尔芬也跟着喊起来:“掉头,伙计,快掉头啊,不然没机会了!”

落潮翻滚,好运号仍没有转向,而是沿着航道一直往港口驶去。“他疯了!”只听得有人尖叫,“他是在朝港口行驶。看哪,大家快看啊,看那边。”现在船越来越近,朵娜看见三条小船排成一行,各用一根缆绳拖着大船。小船上的人拼尽全力躬身摇桨,大船的顶帆完全张开拉满,航道平坦顺直,从小镇后面的山岭上刮来一阵疾风,船身微微一侧。

“他在朝海上开船。”拉什利喊道,“天哪,他想把船开往海里。”突然戈多尔芬转过身来,他那双鼓起的眼睛落到了朵娜身上。原来她兴奋得忘乎所以,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船埠边上。“他就是那个小伙子,”他大叫起来,“这都怪他。抓住他,你们快抓住那个小伙子。”朵娜一转身,弯腰从旁边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老头的胳膊底下钻了出去,不管东南西北,撒腿就跑。她奔过船埠,径直从小巷跑过拉什利的院子,冲过教堂,出了小镇,一口气跑进山岭的掩映中。她竭尽全力奔跑着,身后人声鼎沸,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一个人的大叫:“回来,听到没有,我说回来。”

她的左边是一条山路,蜿蜒曲折,长满了荆豆和幼蕨。她穿着那双不合脚的鞋子踩着崎岖的路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她看到下面港口的水光,听到潮水拍打崖壁的响声。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她要逃脱戈多尔芬那双四处转悠的水泡眼的监视,此时自己已经和皮埃尔·布兰克失去了联系,而好运号还没有驶出港口,正在航道中苦苦挣扎。

她在夜色中顶着狂风,沿着那条山路一路飞奔,穿过山腰一直来到海港入口。直到此刻,她仿佛还能听到从船埠那边传来的可怕钟声,响彻小镇,惊醒众人;仿佛还看见菲利普·拉什利气急败坏的身影,站在那儿冲摸索缆绳的村民破口大骂。山路终于开始向下了。她停下了飞奔的脚步,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发现这条路先是一路往下,通往港口附近的一个山洼,然后又蜿蜒向上,通往海岬上面的堡垒。她凝望前方,一边聆听从下面传来的波涛声,一边睁大眼睛,搜寻好运号的影子。后来,她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点灯光正沿路而下,朝自己移动,还听到嘎啦嘎啦的脚步声。

她扑倒在蕨丛当中,只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过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他走得很快,目不斜视,径直经过她的身边,朝山洼走去。接着又一路向上,朝海岬走去。她可以看见他上山时,手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她明白了,此人是到堡垒去,准是拉什利派他去给堡垒中的士兵报警。她不清楚到底他是起了疑心,还是仍然以为好运号的船长发了疯,担心船长的行动会毁了他的船。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因为结果都一样:这些扼守港口的士兵一定会朝好运号开炮。

于是她沿着山路往下跑向山洼,但没有像提灯的那人一样往海岬攀爬,而是沿着沙滩左转,踩着湿漉漉的岩石和水草朝港口走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幅福伊港的行动图。她仿佛看到了那狭窄的入口、那个堡垒和那些在山洼上面突起的石岗。现在她就身处山洼中。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赶在船驶出港口前爬上石岗,用某种方式向法国人发出警告,让他知道堡垒中的士兵已经得到了信息。

她在海岬的背风处躲了一会儿,暂时不用再顶风冒雨了。但潮水刚退,岩石又湿又滑,她在上面站立不稳,走得踉踉跄跄,摔了一跤,两手都划破了,下巴上出现了一道口子。她扎在腰带中的头发也散开了,秀发飘得满脸都是。

不知何处有只海鸥在鸣叫。它叫起来就不停,声音在她头顶上方的山崖间回荡,气得她不禁狠狠地诅咒起来,这根本不管用,现在每只海鸥都是哨兵,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同伴充满了敌意。这只躲在暗处鸣叫的海鸥是在嘲笑她,告诉她所有企图赶上船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再过片刻,就可以到石岗上了。她已经听到浪花拍岸的声音了。她双手一撑,往上望去,只见好运号正朝着港口驶去,乘风破浪,船头水花翻腾。先前拖拽大船的小舟已经吊起放到甲板上,刚才划桨的那些人聚在大船的一边。就在一瞬间,奇迹发生了,海风突然转向,朝西略微一偏,这样,好运号就可以顺着滚滚潮水驶向大海。这时水面上出现了别的一些小船,是来追赶大船的。上面的人高声大叫、不停咒骂。其中一个肯定就是戈多尔芬,旁边站着拉什利。看到这一幕,朵娜大笑起来,伸手从眼前拨开头发。现在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管拉什利暴跳如雷也好,戈多尔芬会认出自己也罢,反正好运号正驶离他们,大摇大摆、欢快自由地驶入夏日的海风中。那只海鸥又叫了起来,不过这次离她很近。她四下张望,想找块石头扔它,却看见一只小船从面前的石岗一闪而过,皮埃尔·布兰克在船里,他瘦小的脸仰望着山崖上边,又模仿海鸥发出了一声鸣叫。

朵娜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双臂高举过头,朝他高声呼喊。他看见了她,赶紧把船划到她跟前的岩石旁。她连滚带爬地跳进小船,坐到他身边,什么也没说。他也不问,只是奋力划船,劈波斩浪地追向大船。她下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上半身完全湿透了,可她并不在乎。小船一下子跃入巨浪中,狂风暴雨夹杂着咸咸的浪花打在她的脸上。一道亮光,一声炮响,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落在他们前面十英尺远的地方。皮埃尔·布兰克只是猴子似的咧嘴一笑,把小船向航道中间划去。只见好运号乘风破浪疾驶而来,海风吹鼓着片片风帆,猎猎作响。

又是一道亮光,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这次听到一阵木头断裂的咔嚓声。但朵娜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有人朝小船里扔了根绳子,然后有人把他们拉到大船旁边,许多张脸冲着自己大笑。他们用手把她抬起,而她身下则是黑色的漩涡。那条小船翻了个底朝天,消失在了黑暗中。

法国人站在好运号的舵轮边,下巴上也有一处伤口。他的头发同样吹得满脸都是,衬衣上的水直往下淌。刹那间两人目光相遇,彼此一笑。只听得他说:“趴下去,朵娜,他们还会开炮。”她扑倒在他身边的甲板上,筋疲力尽、浑身疼痛,在雨水和浪花的冲击下瑟瑟发抖。可一切都不打紧,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这回炮弹还没打到船上就落下去了。“节省些弹药吧,伙计!”只听他放声大笑,“这次你们可追不上我们了!”瘦小的皮埃尔·布兰克全身湿透,他像狗一样把身上的水抖了抖,趴在船舷上,用手指按着鼻子做鬼脸。此时好运号速度加快,在海上乘风破浪、势不可挡。船帆鼓满海风,猎猎作响,后面追赶的小船上有人在高声大叫,还有人持枪对着帆索开火。

“你的朋友来了,朵娜,”法国人大声对她说,“你看他瞄得准吗?”她朝船尾爬去,目光越过舷栏,看见领头追赶的小船几乎紧挨着他们的大船,拉什利仰头望着他们,戈多尔芬将火枪托举在自己肩上。

“船上有个女的!”拉什利大叫起来,“看哪,在那儿!”他正嚷着,戈多尔芬又开了一枪,子弹从她头上呼啸而过,她却毫发未损。突然一阵风吹来,好运号颠簸了一下,此时朵娜看见法国人暂时把舵交给了站在他身边的皮埃尔·布兰克。他放声大笑着,纵身跃过浸入海水的下风舷。朵娜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把利剑。

“向两位先生致意,”他高声说,“祝你们顺利返回福伊港。但我们要先留个纪念!”他一剑刺出,把戈多尔芬的帽子击落水中,用剑尖挑着他那卷曲的假发套,得意地高高举起,在空中挥舞。戈多尔芬的脑袋变得光秃秃的,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他满脸涨得通红,一双水泡眼瞪得差点掉下来,仰天跌倒在小船船尾,火枪也咣当一声掉在身边的船板上。

一阵急雨打来,将他们隐没在雨雾中。海浪冲过舷栏,朵娜一下冲入甲板上的排水沟里。等她重新站起来,喘了口气,拂开脸上的乱发,发现海岬上的那个堡垒已经被甩到了船尾,刚才的那些小船全然不见了踪影。法国人正站在好运号上,一边掌舵,一边冲她大笑,而戈多尔芬的假发吊在舵轮的手柄上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