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

二月底,莱依小姐回到英国。与她的大多数同胞不同的是,她去国外时并未去看望那些在国内常常待在一起的朋友们,尽管贝拉和赫伯特·菲尔德在那不勒斯,而莫里太太就在罗马,她也有意地避开他们。她希望制造一些偶然的相识,因为她认为,云游海外的英国人带着一种愉悦的、有益的直率,违背了他们的特质。例如,在威尼斯或是在风景优美的小岛卡普里,场景可能会很浪漫,并且各式各样的奇妙事物都无所顾忌地得到了展示。在这些地方,你可能会遇上一些中年的侣伴,他们那充满激情的冒险会令老一辈那些端庄得体的人们感到吃惊。你会发现,传统在这里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而古怪却是多么的平常。带着她那谨慎巧妙的自信以及端庄的风格,莱依小姐在异国他乡很是享受了一番。她聆听着那些为了自身的灵魂而将世界抛之脑后的男人们的奇怪忏悔,他们现在极尽所能地讲述着他们过去的激情。还有那些为了爱而宁愿对上帝不敬的女人们,她们现在回忆起过去那早已消逝的热情时,往往不过耸一耸肩而已。

“你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吗?”在维多利亚碰到莱依小姐的弗兰克问道,这时,他刚在老皇后街的一家餐馆坐下,准备用晚餐。

“没什么特别的。但我却发现,当娱乐使一个人精疲力竭时,他往往会确信是自己使娱乐精疲力竭了。于是,他会郑重地告诉你,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人类的心得到满足。”

但弗兰克却有着更为重要的新闻,那就是,珍妮一周前产下了一个死婴,并且身体变得极差,那时大家都认为她可能时日不多了。然而现在,最危险的时刻总算过去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她可能会慢慢恢复健康。

“巴兹尔的反应怎么样?”莱依小姐问。

“他几乎没说什么。他最近变得沉默寡言,但我猜想,他可能因此伤透了心。你知道的,他对那个孩子可是抱着很大的希望。”

“你觉得他爱他的夫人吗?”

“他非常体贴她。在经历这种大灾难后,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他那样的。我认为他们中更为伤心的反倒是珍妮。你知道,她认为这是他们结婚的原因——而巴兹尔只是一个劲地安慰她。”

“我必须去看看他。不过现在,给我讲讲卡斯汀洋太太的事吧。”

“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她了。”

莱依小姐仔细地审视着弗兰克。突然想着弗兰克会不会不知道卡斯汀洋太太与雷吉·巴西特之间的事,因此,尽管很想就该问题进行讨论,但却不想冒透露秘密的风险。事实上,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却假装不知情,想看看莱依小姐如何将谈话引到她想要谈论的地方;弗兰克觉得这很有趣。她谈了特肯伯里的主持牧师,谈了贝拉和她的丈夫。接下来,似乎不经意地提起了雷吉。但弗兰克扑闪的双眼让她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取笑自己的策略。

“好你个没良心的人!”她叫道,“你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偶然间发现了这事。”

“莱依小姐,我的性别提醒着我要稍稍有些信誉。”

“你不必对你那讨人厌的恶行加上些一本正经了。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秘密的?”

“那友好的年轻人告诉我的。很少有男人忍得住不去炫耀他们成功地征服了女人,而雷吉显然不属于那些少数人之一。”

“你不知道休·科隆是吧?他的风流韵事遍布了整个欧洲,其中最臭名昭著的还是与一个大家并不知其姓名的外国公主的韵事。我想,如果她没有给他那块铺张的、一角绣有皇冠和一个大大的首写字母的手帕,她一定会让休·科隆无聊死的。”

莱依小姐于是讲述了在罗切斯特碰到他们的经历,当然,她将讲述的情节安排得有序又有趣。

“你认为他们就这样结束了吗?”弗兰克讽刺地问道。

“不要因为我期望能有最好的结果便如此不怀善意。”

“亲爱的莱依小姐,男人越是混蛋,他的女人反而对他爱得越深。然而当男人把自己当个人看,并得体地对待女人时,他反而没有好日子过。”

“弗兰克,你对这些事情真是一窍不通,”莱依小姐反唇相讥道,“拜托你给我事实,并告诉我可以自己去推导出的哲学结论。”

“好吧。雷吉对付女人是很有天分的。我早就听说了你在罗切斯特的旅行及见闻,并且向他保证,你不会告诉他母亲。他觉得自己没有表现出英雄气概,因此摆出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之后的一个月里,对卡斯汀洋太太不管不问。接着,这女人开始低三下四地给他写信,祈求他的原谅;而雷吉便优雅地接受了这样的道歉。他来见我,将那信扔到桌上说:‘朋友,如果有人问你,请告诉他,关于女人我不知道的事都不值得知道。’两天后,他又有了一个金质的香烟盒。”

“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你表现出了你的智慧和价值观。我真心地希望他能遭到报应。”

“但我不认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弗兰克补充道,“雷吉告诉我说,卡斯汀洋太太使他的生活变得很糟糕,他也变得越来越倔了。当一个女人开始死心塌地地爱上你时,往往不是闹着玩的。并且,他从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甚至为卡斯汀洋太太的粗鄙而感到震惊。她的行为常常会超越他对端庄得体的定义。”

“这不是正好体现了英国人的做派吗!即使自身放荡不已,却还要标榜行为举止的规范。”

之后,莱依小姐询问了弗兰克近期的状况,然而他却没什么东西好讲。在圣路克医院的工作很是单调乏味——一周为学生讲三次课,周三和周六则上门诊为病人看病。人们开始涌到他位于哈利街的诊疗室,他眺望着未来,觉得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广受欢迎的内科医生——然而他对这一远景并没有多大热情。

“你恋爱了吗?”

“你知道的,只要你仍旧单身,我是不会允许自己爱上别人的。”他笑着回答说。

“注意了,我不会因为你的话就拽着你的头发把你拖向圣坛的。难道我就没有竞争者吗?”

“好吧,如果你强迫我,我就坦白。”

“可恶的家伙,她叫什么名字?”

“Bilharzia Hoematobi(一种裂体吸虫)。”

“天哪!”

“这是我正在研究的一类寄生虫。我认为那些权威对于它的研究完全错了。他们并没弄对它的生活周期,并且他们关于如何得到这类裂体吸虫的研究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我并不觉得你这话有多么震撼,我倒是觉得,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同某个跳芭蕾舞女孩的可耻恋情。”

莱依小姐去巴恩斯看望了巴兹尔和珍妮,然而似乎这二人对她的拜访并不是很感激。他们看起来疲倦又不幸。只是在介绍自己的夫人给莱依小姐时,巴兹尔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珍妮依然卧病在床,非常虚弱,然而从未见过她的莱依小姐却表现出了对其美貌的惊异;她的脸比枕着的枕头还白,然而却很能激起哀怜,更不用说已经消失不见的一些东西,比如那足以使这位英国少女同英国玫瑰媲美的可爱而纯真的笑容。善于观察的莱依小姐同时也注意到了珍妮看着自己丈夫时的痛苦、质疑及焦虑,似乎是在恐惧什么不当的责备。

“希望你能喜欢我的夫人。”在陪着莱依小姐下楼时,巴兹尔说道。

“可怜的孩子!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一个受到命运摆布,被现实生活的四扇墙壁所囚禁的可爱的小鸟,而她应该是有权在宽广的天空下放声歌唱的。我觉得你会对她很不仁慈。”

“为什么?”巴兹尔愤慨地问道。

“亲爱的,你会让她习惯你那蓝色的瓷茶壶。如果人们不去坚守他们的一些原则,这世界会圆满幸福得多。”

在珍妮的病情变得很危险时,布什太太很快赶了过来,但在悲痛和刺激之下,她开始在巴兹尔的威士忌酒中寻求安慰,并且到了巴兹尔不得不恳求她回自己家的程度。在觉察到她的酗酒倾向后,肯特在布什太太到达后的第二还是第三天便将餐具柜上了锁,并拿走了钥匙。但不久,家里的用人便来找他。

“先生,布什太太说,如果可以的话,请给她一些威士忌吧;她觉得很不舒服。”

“我会自己去同她讲的。”

布什太太交叉着双手,坐在饭厅里,竭尽全力地表现出一个母亲的焦虑、不舒服以及尊严的受损。她见来人不是女仆,而是自己的女婿,更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啊,巴兹尔,是你吗?”她说,“我找不到餐具柜的钥匙了,我现在特别烦乱,必须要喝点儿东西才行。”

“布什太太,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样。没有那些东西,你反而可以生活得更好。”

“哦,是吗!”她很不高兴地回答说,“可能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内心感受!年轻人,我只是让你给我钥匙,快点儿!我可以毫不讳言地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任人敷衍的女人。”

“我很抱歉,但我认为你已经喝得够多了。珍妮可能会需要你,因此你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

“你这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我不尽职吧?”

“我还没有想到那么远。”他微微笑着回答说。

“这不用你操心了!”布什夫人愤愤地叫道,“你不嘲笑我,我就很感激了。我必须要说的是,女儿就那么生病躺在床上,这让我非常伤心。我很难过,我真希望你能像对待淑女那么对待我;但你从没有那样做,肯特先生,即使在我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你也没有。是的,我还没有忘记这些,你也别指望我会忘了这些。一个六便士的茶壶便够招待我了,但在你的女性朋友来了以后,你们立刻就取出了银质茶壶,但我一点儿都不相信那是真正的银器。肯特先生,你够狠,但我要说的是,请尊重我。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在我女儿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一点儿喝的吧。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是绝不会在这里多待的。”

“那我建议你还是回你那舒服、安逸的位于蹲尾区的家吧。”待这夫人缓过气来之后,巴兹尔这么回答她说。

“你竟然这么说!好吧,我去看看珍妮会怎么说。希望我的女儿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布什太太动身走向门口,然而巴兹尔却挡在门口拦住了她。

“我不能让你现在去打扰她。我认为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同她讲话。”

“你以为我会任你阻止我吗?年轻人,给我让开。”

巴兹尔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冷漠又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妇人。

“布什太太,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但我认为你还是马上离开我家比较好。芬妮会帮你把东西收拾、打包好的。我现在就去珍妮的房间,并且,我不允许你再去那里。我希望你能在半小时之内离开。”

他转身离开了满腔怒火的布什太太,并对其做出了威胁。但布什太太早已习惯了不顾反对,只以自己的方式做事,而巴兹尔的习惯也没表示他能轻易忍受反驳。于是,她下定决心,不管结果怎样,她一定要硬闯进珍妮的房间,要去向她抱怨一番。她还没排演好见了珍妮后应该说些什么,女佣便走了进来,告诉她,按照主人的指示,她已经将布什太太的东西整理、打包好了。珍妮的母亲怒火中烧,但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她极力忍住不在女佣面前表现出来。

“很好,芬妮!这真不是个淑女应该待的地方;亲爱的,我对你表示同情,因为你有个像我女婿那样的主人。你可以告诉他,我认为他根本不是个绅士。”

珍妮本在熟睡之中,却被突如其来的摔门声惊醒。

“怎么了?”她问。

“亲爱的,是你妈妈,她刚刚走了。你介意吗?”

她扫视了他一眼,过往父母吵架的经验告诉她,巴兹尔和母亲一定是发生了争吵,看到巴兹尔并未因此而恼怒,她开始有些担心。她将手伸给了他。

“不,我很高兴。我希望能和你单独在一起。我不希望任何人在我们中间。”

他弯下身来亲吻珍妮,而珍妮则将手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不会因为我们的孩子没有保住而生我气吧?”

“亲爱的,我怎么可能生你气呢?”

“告诉我,你并不后悔娶了我。”

现在,珍妮突然意识到巴兹尔娶她完全是为了那孩子,于是,她开始感到非常害怕。他们的兴趣爱好是那么的不同,她也开始渐渐认识到他们间的差距有多大,看起来,巴兹尔对孩子的渴望才是珍妮继续吸引着他的理由。他爱的只是孩子的母亲,而现在,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极为后悔,因为现在看来,似乎珍妮是采取了虚假的伪装获得了这场婚姻。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主要纽带已经断裂了,尽管珍妮温顺地接受着巴兹尔出于好意而给她的关心,然而却一直在痛苦地自问,病愈之后情况会是怎样。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尽管珍妮还是如往常般苍白而又无精打采,但却也有足够的力气离开自己的房间了。她的姐妹建议她在稍有好转之后去布赖顿同她一起待上一个月。而巴兹尔由于工作原因,不能长时间离开伦敦,但他答应会在周末的时候去看珍妮。一天下午,他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中,出版商刚刚来信告诉他,他们看中了他的书,将于来年春天出版该书。这看起来像是通往成功的第一步。他回到家,发现他的内兄詹姆斯·布什正和珍妮坐在一起,由于正在兴头上,巴兹尔异常热情地同他打了招呼。然而詹姆斯却一改往日的嘻哈做派,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要在平时,一定会引起巴兹尔的高度关注。他很快便离开了,而巴兹尔这才发现珍妮有些异乎寻常。尽管不是很确定,但他料想到,一定是布什家的人有了什么经济困难,所以乘他不在家时来找珍妮。一开始,他总是尽量满足他们的这类诉求。对于珍妮对其家人的帮助,他选择了视而不见,而当珍妮问他要更多的钱财时,他总是二话不说就给她。

“吉米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你?”他不经意地问道,以为他也不外乎为了此类事情而来,“我以为他要到六点才下班。”

“巴兹尔,出事了,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希望他不是要我们收留他,”巴兹尔冷冷地说,“这一年我经济上也并不宽裕,我希望把钱都花在你身上。”

珍妮极力鼓起了勇气。她将头扭向一旁,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遇到麻烦了。如果他不能在一周内筹到一百一十五英镑,他的公司将会起诉他。”

“珍妮,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巴兹尔,你别生气。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已经隐瞒了一个月,但现在,我实在忍不住了。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了。”

“你的意思是,他在行窃吗?”巴兹尔严肃地问道,并且,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怖与厌恶席卷了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那样看着我!”她叫道。因为此时巴兹尔的眼睛以及紧闭的双唇让她感觉自己倒像是那可鄙的罪犯,需要在庭前招供一切。“他也不是故意要使坏的。我也不是很明白,但他可以告诉你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巴兹尔,你可不能让他被送进监狱了!如果我离开你,你可以给他他所需要的钱吗?”

巴兹尔在桌前坐下,仔细考虑这事,他用手托着脸,想要躲避珍妮凝视着他的目光。他不想珍妮看见她的消息给他带来的惊骇以及他感到的绝望的耻辱。但她依然还是能看见他。

“巴兹尔,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该怎么筹钱。”

“你不会认为,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我就跟他有一样的德行吧?”

他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巴兹尔确实遭遇了很多不幸:妻子的母亲是个酒鬼,而妻子的哥哥则希望以最原始的方式来获得财产。

“这不是我的错,”为打破巴兹尔的沉默,她叫道,脸色也更为苍白了,“不要把我想得太坏。”

“不,这不是你的错。”他回答说,但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变得冷漠,“不过不管怎样,你还是应该去布赖顿,但我觉得这个夏天可能不会那么轻松了。”

他写了一张支票,接着又给自己账户所在的银行相关人员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们提前支付一笔价值一百英镑的未到期的债券。

“他来了,”在听到一阵铃响之后,珍妮叫道,“我让他半小时后回来。”

巴兹尔随即站起身来。

“你最好立即将支票给你哥哥。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巴兹尔,他还能来这里吗?”

“珍妮,这个问题就随便你了。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假装他只是不幸,而不是不义;但我倒情愿他不要提起这些事。我不需要他感谢我,也不想听他的借口。”

珍妮默默地接过了支票。她本想将双臂绕在巴兹尔的脖子上,请求他的原谅,但巴兹尔那沉重的神情吓到了她。整个晚上,他只是那么闷闷不乐地坐着,珍妮于是也不敢开口。在对她道晚安时,巴兹尔亲吻了她,但却显得前所未有的生硬。珍妮整夜无法入睡,一直在痛苦地哭泣。她无法理解巴兹尔在看待这件事时表现出的深深的厌恶。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吉米犯下的一个小过失,她也同意哥哥的看法,认为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她有些怨恨巴兹尔竟不愿听他解释,并且还坚信更糟的一种看法肯定是正确无疑的。

几天后,意外回到家中的巴兹尔发现珍妮正高兴地同她哥哥交谈着。她的哥哥显然恢复了往日的愉快心境,并且一点儿也没有对其越轨行为感到羞惭。

“真高兴能碰到你,巴兹尔!”他叫道,并伸出了自己的手,“我刚刚过来,心想能不能碰到你。我想要感谢你借那笔钱给我。”

“我倒宁愿你不要提起那事。”

“为什么?这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我只是有些运气不好,仅此而已。你知道,我会还你那笔钱的。你不需要担心那点。”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件事,说明着这个应该得到帮助的人有多么不幸,并解释说最清白的人也可能被形势所迫而犯罪。巴兹尔一点儿也不崇拜这家伙的厚颜无耻,因此就只是那么冷漠地听着,不发一言。

“你不必为自己找借口,”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帮你也只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而已。要不是为了珍妮,你是否会被关进监狱,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也不会在乎的。”

“哦,那都是开玩笑的。他们不会起诉我的。我没有告诉过你,他们都没有案件编号吗?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不,我不信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詹姆斯生气地问道。

“算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了。”

詹姆斯没有回答,只是恶狠狠地扫了巴兹尔一眼。

“年轻人,你可以为你的钱吹口哨了,”他低声地嘀咕道,“我不会再还给你了。”

对于这笔数额较大的钱,他原本也没有一定要还的决心;但是现在,他将这念头完全地抛开了。在珍妮结婚后的这六个月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理会巴兹尔对他的冷漠。他讨厌巴兹尔那傲慢的样子,但又需要他的帮助,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尽管有时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然而却一直尽量维持着一副热诚的样子。他知道他这位内弟不是很欢迎他来到他家,尤其是现在,他还没有工作的时候,于是,他决定要避开他。他尽量克制着,不要公开侮辱他,然而却不断地安慰自己,认为迟早总有机会报复他。

“那么,再见了,”他平静地说道,“我这就走。”

珍妮目睹着这一切,感到阵阵惊慌,同时,更是感到生气,因为巴兹尔对她哥哥的冷淡及鄙夷似乎也反映了对她自己的一些看法。

“你至少应该礼貌地对待他吧。”待吉米离开以后,珍妮对巴兹尔说道。

“我恐怕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礼貌了。”

“不管怎样,他总是我兄弟。”

“这确实是个令我无尽悲痛的事实。”他回答说。

“你不需要在他走下坡路的时候就如此恶劣地对他。他并不比许多人差。”

巴兹尔转向珍妮,眼里充满了怒火。

“天啊,你难道没有认识到那人是个贼吗!他如此不诚实,难道你对此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男人有多糟糕吗?”

带着满腔的鄙夷,他停了下来。这是两人之间爆发的第一次争吵,珍妮脸上露出了泼妇一般的神情,她的脸已经不再苍白,而是被怒火给烧红了。不过好在巴兹尔很快恢复了平静。想起妻子的病以及她刚刚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对自己适才的行为深感后悔。

“珍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我应该记得你很喜欢他才是。”

但由于她并未做出回答,并且生气地望向了别处,巴兹尔于是坐到她所坐的椅子的扶手上,抚弄她那漂亮的头发。

“别生气了,亲爱的。我们不会再争吵了,对吧?”

珍妮无法抗拒巴兹尔此时的温柔,自顾自地哭起来,并且热情地亲吻了巴兹尔爱抚着她头发的手。

“不,不,”她叫道,“我太爱你了。所以,不要那么凶地对我说话,那样我会很难过的。”

短暂笼罩着他们的乌云消逝了,他们开始转而讨论去布赖顿的旅程。珍妮将去那里寄宿,她让巴兹尔向她保证,他每个周六都会去那里。弗兰克邀请他去哈利街的寓所暂住,等待珍妮走了,他便打算去和弗兰克待在一起。

“巴兹尔,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当然不会!但你必须尽快好起来,然后回来。”

当她走后,巴兹尔到了弗兰克家里,他不由得感到如释重负。能够再和一个单身汉待在一起,是件乐事:他喜欢房间里的香烟味,喜欢那些乱七八糟堆放着的书籍,喜欢那种不用负什么责任的轻松感觉。在这里,他无需做什么自己不乐意做的事,自打巴兹尔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种完全的放松及舒适。想起他在坦普尔那个温暖舒适的家,一阵旧世界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冗长对话,以及用于空想的时间,还有并未受到干扰的阅读时刻。他开始战栗,想起了他现在的家,那个窄小的城郊小屋,还有对家政事务的担忧,对私人空间的渴望。他本以为他的生活会幸福完美,然而却是肮脏不堪。

早餐后,弗兰克医生看到巴兹尔点燃了烟,站在壁炉架旁,靠着椅背,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的这位医生于是笑着说道:“单身的人也自有其幸福之所在。”

但在看到巴兹尔有些异样的表情之后,他立即后悔不该这么说。他开始意识到,这对年轻的夫妇相处得可能并不是很顺利。

“顺便说一句,”弗兰克很快补充道,“今晚你愿意去参加一个聚会吗?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将会主持今晚的活动,而且许多你认识的人也会去参加。”

“自从我结婚以来,便哪里也没去过了。”他满是犹豫地说。

“我今晚要去见那些老朋友。我可以邀请你同去吗?”

“这是个好提议。天哪,我应该会玩得很开心的。”他笑了,“我已经有六个月没穿过晚礼服了。”

2

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说,她很希望今晚能见到巴兹尔;而弗兰克在梳洗打扮好之后,便开始情绪高昂地看着这年轻人着装。在最后朝着镜子看了一眼之后,巴兹尔转过身来。

“你看起来棒极了。”弗兰克打趣地说。

“闭嘴!”巴兹尔涨红着脸回答说。但很明显,他也不是很满意自己此刻的外表。

他们去弗兰克那体面的俱乐部吃了晚饭,周围都是些从事科学事业的男人,他们有着学生般的愉悦心境。十点过后,他们驱车去了肯辛顿。结婚之后,巴兹尔不得不开始厉行节俭,他对此感到很不满意,因此,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家的富有在他看来便更是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一个稍稍化过妆的仆役接过了他的帽子,另一个仆役则接过了他的大衣。在经历过于巴恩斯那狭窄的小屋内挪来挪去之后,巴兹尔尤其喜爱在宽敞、高大的,用最差的维多利亚风格华丽装饰的大房间里走动。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那头漂亮的假发今天有些格外的歪斜,她那皮肤已见苍老之态的脖子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欢迎了巴兹尔,然后便转向了下一位客人。巴兹尔于是开始往屋内踱去,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同莫里太太四目相对。

“啊!真高兴能在这里碰见你!”他惊奇而又激动地叫道,“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来,我们过去坐下,告诉我你所有的见闻吧。”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会讲的。倒是你必须要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你的书已经宣布出版了。”

此刻,巴兹尔突然发现莫里太太是如此的美丽,甚至他自己也为这一新发现而感到吃惊。他常常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去想她,但他在脑海中回忆起来的画面却没有这么光芒四射,没有这么充满活力。即使在想象中,巴兹尔也并未将她夸大为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圣母玛利亚,而只是怀念她那充满悲伤的嘴角和苍白无力的椭圆形的脸。然而今晚,她的活力是那么的迷人;灰灰的眼睛里饱含笑意,脸颊也是快活得泛红。他看着她那漂亮的双手,认出了那枚戒指,以及她那优美如画的精致的大衣。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让巴兹尔回忆起了他们曾经快乐的接触,也想起了她位于查尔斯街的屋子——他们常常在那里坐着谈论各种有趣的事情。此时,他感到心痛无比,因为他知道,他一直都爱她,并且也并不亚于他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当他知道她同样也在乎他的时候。

“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讲话。”她叫道。

“不,我在听的,”他回答说,“只不过你的声音使我陶醉了,它就像是意大利的音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了。”

“我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她问道。虽然心里记得很清楚,但她迫切地想要巴兹尔说出这个答案。

“一个周日的下午,在威斯敏斯特桥附近,你坐着马车,我是在这之前的那个周四才同你讲话的。我还记得你那时所穿的外套。你还留着它吗?”

“你的记忆力真好!”

她很随意地说着,但眼里却闪烁着胜利的光辉;因为巴兹尔看起来好像完全忘记了她去他家的拜访,他只记得他们彼此中意的时刻。

“我常常回忆起我们那些长长的对话,”他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是绝不会写那本书的。”

“对啊,在你结婚之前,是吧?”

她微笑着,不经意地说出了这么几个词,但这对她来说,也是一道伤口。而巴兹尔的脸则突然变得煞白,一种无以言说的痛苦蒙住了他的双眼,并且,他的嘴唇也开始颤抖。莫里太太好奇地观察着他,显得有些残酷。有时,当她生气的时候,她会想要报复,为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煎熬,而这只是个开始。她告诉自己,她非常恨他。这时,她看到了法利先生,那位打扮入时的教区牧师,并冲他笑了一笑。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牧师走了过来。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她问道,同时伸出了手。

“非常感谢。我已经回信表示接受了。”

她的询问里并非没有怨恨,因为她希望巴兹尔知道,她向法利先生发出了某种邀请。于是,巴兹尔不情愿地从莫里太太的旁边站起身来,而我们的这位牧师则去坐了他的位置。在巴兹尔离开之后,心痛的莫里太太恭维地向这位新加入者问了好,尽管很不寻常,但却非常诚挚。

“天哪!这不是贞洁的卢克雷蒂娅12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在听到他母亲那充满嘲讽的声音后,巴兹尔突然变得苍白又僵硬。

“赫里尔先生带我来的。”他回答说。

“他确实很谨慎,竟带你来这伦敦最无趣的地方,不过这里同时也是最体面的地方。坎伯韦尔的情况怎样?你用过傍晚茶了吗?”

“我太太现在在布赖顿。”巴兹尔回答说,同时,一如既往地为维扎德夫人的嘲弄而感到屈辱。

“我可不希望在这里碰到她。你长得真的很好看,然而你却那么愚蠢,这真可惜!”

她冲她儿子点了点头,随即离去。不一会儿,她碰上了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各色人群的莱依小姐。

“你最近还好吗?”维扎德夫人问道。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莱依小姐回答说。

“我在报上看到你继承了那位可憎的多瑞斯小姐的遗产。难道你不知道,自从这件事以后,很多人便无法忘记你了吗?”说完,她并未等着莱依小姐回答。“你是我那年轻的孩子的朋友吧?我刚刚看见他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讨厌我。我猜想,他认为我是个不道德的人,但我其实并不是那样的,真的。我并不清楚我犯下什么恶行。我确实做过一些愚蠢的事,做过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我很乐意听别人对我自我坦白。”莱依小姐低声说。

就在这时,德卡皮特勋爵向维扎德夫人走来,莱依小姐于是乘势向巴洛-巴西特夫人走去,不出所料的是,她正在和卡斯汀洋夫妇热情地交谈。

“听到别人赞扬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这真让我感到欣慰。”莱依小姐听见她说,“他从来不向我隐瞒什么,我敢向你保证,他一定没有什么需要向任何人隐瞒的秘密。”

“是谁这么值得人们尊敬啊?”莱依小姐问道。

“我正在感谢卡斯汀洋太太对雷吉那么好。他现在的年龄刚好处在需要一些女人——好女人——的影响的时候,这点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雷吉诺德是所有有德行的人中的典范,”莱依小姐轻声说,“而卡斯汀洋太太则是慈悲的化身。”

“你太抬举我了,都让我感到困惑了。”这位夫人笑着回应说,亏得她脸上的胭脂将那羞愧的一抹红掩盖了起来。

她花了些时间让莱依小姐和自己单独聚在一起,找了地方坐下。卡斯汀洋太太的举止显得漫不经心,没人能看出她是要试图解决很严重的问题。

“您一定非常鄙视我吧,莱依小姐?”她说。

“为什么?”

“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再见过雷吉了,不知道你在听到巴西特夫人的话时有没有多想?”

“这至少免去了你向我撒谎的麻烦。”

“我没有撒谎。我很希望有个人能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啊!我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么面无表情,那些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的旁观者可能都会以为她不过是在说些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已经尽力了,”她继续说着,“我忍了一个月。然后,我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他。我发现自己就像是那些古老故事中的女人,中了一些爱的咒语,因此再也无力自救。我想,您肯定会说我是个傻瓜,但我认为伊索尔德13和费德尔14一定也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没有意志,没有勇气,而更糟糕的是,这整件事情就是个极其丢脸之事。您确实没有理由不鄙视我,因为连我也很鄙视我自己。天知道何处才是尽头;我总感觉到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总有一天,保罗将会发现这一切的,到那时,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毁了,我也将会因为这个可怜又卑劣的无赖而抛弃一切。”

“不要说得这样大声。”莱依小姐说,因为卡斯汀洋太太稍稍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你认为他会娶你吗?”

“不会的,他常常对我说他是不会娶我的。而我现在也不会嫁给他;我太了解他了。哎!我真希望我从未曾遇上他。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他知道我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他就像对待娼妓那样对我。我已经受到了很严重的惩罚。”

她的眼睛在屋里扫了一遍,发现雷吉正在同莫里太太交谈。

“你看看他,”她接着对莱依小姐说道,“即使是现在,我也愿意将自己的灵魂给他,让他将我揽入怀中并吻我。我不在乎这会有多么危险,我也不在乎这会是羞耻之事,只要他只爱我一个人。”

这会儿,衣冠楚楚的雷吉说话镇静又优雅,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四十岁上下的成熟男人。他那乌黑又充满光泽的眼睛紧盯着莫里太太,满脸堆笑并露出一丝淫欲,这足以表明他已被莫里太太的美丽所吸引。看着眼前这一幕,卡斯汀洋太太又是嫉妒,又是恼怒,险些就要疯狂起来。

“她可得到机会了,”卡斯汀洋太太喃喃地说,“她是个寡妇,又很有钱,并且还比我年轻。但我不希望我的这个糟糕的敌人悲惨地掉入那个男人的陷阱。”

“天啊!你为什么不能振作点儿啊?难道你完全放弃了同他分手的念头吗?”

“是的,”她绝望地回答说,“我不想再挣扎了。就让该来的都来吧。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除非他把我当做一个玩腻的玩具一般扔到一旁,不然,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那你的丈夫呢?”

“保罗?保罗比那个男人好上十倍。要不是我到了如此不幸的地步,可能还不会发现保罗的好。”

“那么,你这样对你的丈夫,就不感到羞耻吗?”

“每在夜里想到这个问题时,我便无法入睡。他送给我的每一份礼物,都像是利剑刺入了我的心;他对我的好,也变成了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我依然控制不了我自己。”

莱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

接着,她说:“我刚刚和维扎德夫人谈过。我想,在伦敦,没有哪个虔诚的女人会像她一样,那么容易就屈服于爱火,然后她却认为自己事实上是个很好的女人。同样,我觉得我们共同的朋友,雷吉,也不会认为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这让我认识到,世界上唯一的坏人只是那些有良知的人。”

“那么您认为我有良知吗?”卡斯汀洋太太痛苦地问道。

“你当然是。我在罗切斯特遇到你以前,一点儿痕迹都没看出来。但我认为这还只是开始的阶段,事情会慢慢浮出水面。小心一点儿,不要陷得更深了。我觉得还有很多危险在等着你。”

“您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涂了胭脂,但卡斯汀洋太太的脸依旧显得枯槁又苍白。莱依小姐用她那能透入骨髓的尖锐眼光看着她。

“你有没有想过向你丈夫供认一切?”

“啊,莱依小姐,莱依小姐,您怎么会这样说?”

她忘记了克制。不由自主激动起来,两只手痛苦地攥在一起。

“小心一点儿。记住,现在每个人都能看见你。”

“我忘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有时,在保罗对我很好的时候,我更是忍不住想要告诉他。一股可怕的力量在驱使我告诉他,而且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将不能再管住自己的嘴巴,并将一切都告诉他。”

过去的六个月里,卡斯汀洋太太老了很多,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正在不断地流逝,她只能更多地求助于化妆术。她头发的颜色也越来越不自然,她画眼线,并在脸上涂过多的粉。她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失常,因此跟她在一起有时是件很痛苦的事。她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笑声也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频繁。然而她从前那份因完全对世界冷漠而保有的好心情,现在已变为完全不可能的伪装,即使是对自己的感觉,也只是十足的悲惨而已。她从前的生活可算是一帆风顺。她拥有的财富足以满足自己所有的兴致。她还从未如此绝望地渴望过一样东西,甚至到了如果没有它,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地步:然而现在,之前没有一点儿此类经验的她,正在遭受着无尽的烦恼。这一阵猛烈的激情完全席卷了她,在突然意识到现在总算轮到自己受苦之后,她感到非常痛苦。她对雷吉并不抱有什么幻想。他极端自私,对于她的痛苦也是麻木不仁。她早已发现,眼泪也博不来他的丝毫同情。他只愿意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当她想要反抗时,他便会以残忍的方式来让她认清事实。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可以给我滚蛋。你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

然而总体而言,他却是十分幽默的——这是他最大的优点;并且在他高兴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听卡斯汀洋太太的话。只要把他带去剧院,便能避免他的牢骚;他总是急于想要进入更上层的圈子,来自某个富贵人家的聚会邀请能让他一整个星期都变得温柔亲切。但他从不允许她支配自己,并且,卡斯汀洋太太偶尔表现出来的嫉妒也会遭到他无情的嘲笑,这让她感到非常痛苦。此外,她又很怕他,因为她知道,若是为了自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然而,不管怎样,她还是那么炽热地爱着他,甚至还导致自己的性格也受到不少影响。以前从来不知道克制自己的卡斯汀洋太太现在行事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了这个放荡的孩子。她开始表现得极为谦恭,以避免他总是提起她的年龄问题及衰减的魅力。在极度的痛苦中,她学会了从前绝不会知道的温柔及自我控制。在平日的生活中,她也突然变得仁慈,尤其是在丈夫面前,已不像往日那般暴躁了。丈夫对她的爱显然是个难得的安慰,她知道,自己在丈夫眼中依然像当初他爱上她时那么可爱。

3

莱依小姐想办法寻得了贝拉在米兰暂住的旅馆,当这对新婚夫妇到达那里时(这是他们蜜月旅行的开始),他们发现了来自他们这位朋友的书写工整、略带学术气以及些许反讽的来信,并且,其中还附带了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作为他们的结婚礼物。这笔钱能让他们的旅行更为舒适,他们可以在最冷的时候去那不勒斯过冬,并且可以随意地在各个迷人的小镇间游荡,而不用担心资金不足的问题。赫伯特热情高涨,有一段时间看起来甚至像是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忘记了那个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的活组织的疾病,并且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的精力如此之好,甚至是贝拉都不能抑制住他那想要去探寻多年来一直梦想着的未知领域的热情。看到他对阳光、蓝天以及鲜花的渴望,贝拉很是欣慰,但她也常常感到心痛,因为她感到这样鲜活的生命力不可能持久;然而她却一直竭力让自己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似乎将别人散布于一世的激情会聚到了一起。

在一路同行中,他的个性逐渐展开来,贝拉开始认识到他那迷人的性情以及甜蜜而又无私的脾气。贝拉对他的爱慕与日俱增,她享受着他那略带阳刚之气的优越感——他不愿意贝拉把他当做病人看待,有时甚至还对贝拉那母亲般的照料感到愤恨。另一方面,他很想让贝拉过得轻松舒适一些,于是尽量亲力亲为地安排好自己的一切,这些是贝拉最愿意帮她减轻的负担。赫伯特对于丈夫的权威的认识很是纯真,常常因此被逗乐的贝拉也乐于承认这点。她知道,自己不仅是身体上比赫伯特健康,而且心理上也强过于他,然而她还是乐意去配合赫伯特关于她就是要略弱一筹的幻想。当她发现赫伯特可能要对他自己感到厌倦时,她便会假装倦怠,这样一来,赫伯特就会担忧并自责,这一切都非常感人。他从未曾忘记贝拉对他的恩情,有时,他的感激会让贝拉感动得流下眼泪,于是她便会劝他,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赫伯特将主要的业余时间花在了书本上,就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角色那样对待他的妻子,带着丈夫的激情为她写十四行诗。在赫伯特那浪漫的爱情里,贝拉忘掉了早年的那些枯燥乏味,她感到自己变得更年轻、更美丽,也更开心了。她的冷静中新融入了一份并不讨人厌的轻率,并且,她还用善意的嘲弄来舒缓赫伯特奋发向上的激情。阳光似乎唤醒了赫伯特年轻的一面,也驱散了他在北方时的阴郁情绪,因此,他有时表现得就像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们会相互说些无意义的话,或是自顾自地开心大叫。他们说,世界就像是一面镜子,你对着它笑,它便能反射出一张笑脸;这会儿在他们看来,全世界都见证了他们的愉悦。为了迎合他们的幸福,花儿此刻也竞相开放,美丽的大自然只是他们那极大的满足的一个边框。

有一回,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两个月前开始了一次谈话,然而那次谈话到现在也没结束。随着时光流逝,我愈加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知道,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微笑着回答说,“被称为健谈者是件难得的好事。”

“你带着这样的表情对我说些含有恶意的话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叫道。此时,贝拉正充满柔情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越来越自负了。”

“我有了你这么好的老婆,怎么还能忍得住不显自负?你真的是太美了!”

“什么!”她大声地叫了出来,“如果你再对我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会多让你吃些鱼肝油的。”

“但我说的是事实。”他热切地说。于是,尽管知道自己的美丽仅仅存在于赫伯特的想象当中,贝拉也仍是高兴地羞红了脸。“我爱你的双眼,每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便感觉自己灵魂脱壳了。那天,在佛罗伦萨,你让我看一个漂亮女人,但是,她根本就无法跟你比!”

“天哪,我相信你是认真的!”她叫道,然而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并开始呜咽起来。

“这是怎么了?”赫伯特吃惊地问道。

“被爱真是太好了,”她回答说,“以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真是太高兴了。”

然而神似乎也开始嫉妒起他们的快乐,在他们达到罗马后,由于旅途的辛劳,赫伯特的病情突然加重。天气开始变得寒冷、多雨并且阴沉。每天,他都会在醒来后打开百叶窗,急切地往天上望去,然而却总是看到灰暗的天空里层云密布,于是,他总会绝望地叹口气,转过脸来,干脆望着墙壁。同样,贝拉也急切地盼望着阳光,也因为阴沉的天气而心痛不已。她已经不指望赫伯特能够彻底康复了,然而她认为,如果天气好转,至少也能让他的病情有所改观。医生跟他们说明了赫伯特的情况。在弗兰克先生为他检查的时候,他的左肺还是完好的,然而现在,左边也受到感染,病情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着。

然而天气最终还是放晴了,懒懒的二月暖风开始徐徐吹来,轻轻地吹拂着罗马那些古老的石头。天空又变回蓝色了,并且,有了羊毛似的云朵的映衬,颜色对比显得更为强烈;那些白白的云朵在苍穹中飘荡着,就像是舞者那么优雅。从赫伯特的窗口望下去是西班牙广场,此刻,那里开满了鲜艳的花朵;模特们身着坎帕尼亚的服装,迈动着伯尼尼15式的悠闲脚步;这个国家春天的气息也飘进了我们这位病人的房间。

他的病情很快有了好转,他近来颇为沮丧的情绪也突然间消失殆尽,精神变得极为振奋。他开始怨恨起令他病情恶化的罗马,认为只有换个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康复。他强烈地要求贝拉带他离开这里,前往那不勒斯,而医生也表示,这可能会对他的健康有益。于是,等到他可以走动之时,他们便即刻起程,往更南的方向行去。

他们到达那不勒斯时,已不再是那对无忧无虑的孩童了;现如今,他们一个是被焦虑困扰的中年妇女,一个是病重将逝的少年。赫伯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因此,新到之地的景色也未能激起他的任何激情。那不勒斯的教堂是白色和金色的组合,这些教堂就像是十八世纪的跳舞场,非常适合对信仰漫不经心的一代人来朝拜,然而却使赫伯特觉得心灰意冷;博物馆里的雕塑也只是一些毫无生气的石头;而意大利那些早已声名在外的美丽风景也让他兴致索然。之前一直兴致勃勃的赫伯特现在再也提不起兴趣,在一切景观面前都是无动于衷,只看到了那不勒斯的肮脏和凶狠残暴。但另一方面,他又受到一股不安的情绪牵引,热情高涨地想要去往更远的地方。他的内心里渴望着一个优于一切国家的国度——甚至好过意大利,这燃起了他的想象,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希腊。贝拉担心他会体力不支,所以想要劝他放弃这个念头,但这一次,他的态度尤为坚决。

“你倒是无所谓,”他叫道,“你日后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但我有的就只是现在而已了。让我去雅典吧,那样,我就不会再有什么没有见过的世间美景了。”

“但请你想一想此行的风险吧。”

“让我们享受当下吧。我死在这里,死在希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贝拉,让我去看看雅典吧!你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你还记得在我特肯伯里的家中那幅雅典卫城的图画吗?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看一看它,而在夜晚熄灭我的蜡烛之前,我也会再看它一眼。我已经熟知那里的每一块石头了。我想要呼吸希腊人呼吸过的空气,我想要去看看萨拉米斯和马拉松。有时,我尤其渴望去这些地方看一看,甚至渴望到让自己产生了身体上的疼痛感。请不要阻止我实现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在那之后,我一切都可以听你的。”

他的声音里也是充满了渴望,因此尽管绝望的贝拉非常害怕未来的这趟旅行,然而却无法抗拒他的要求。在那不勒斯时,医生警告过她,悲剧随时都可能发生,她再也无法掩藏起自己对赫伯特的病的恐惧了。而赫伯特有时因为自己的病而十分沮丧,但每当天气很好或是他睡眠很好的时候,他又会觉得,自己不久便能完全康复。他这会儿认为,只要能摆脱一直折磨着自己的咳嗽,他便可以恢复健康;而每每听到他对未来的一系列美好打算,贝拉总认为那是一种无比的煎熬。他希望今年夏天能在绿树成荫的瓦隆布罗萨度过,并且买了一册西班牙旅行指南,还做好了来年冬天的旅行计划。于是,贝拉只好强颜欢笑,同他一起谈论那些她明白终将会被死神摧毁的旅行计划。

“要是在南部待上两年,我一定会完全康复的,”他再一次这么说道,“然后,我们可以去肯特找一所小房子住下,要是能够看到草地和金黄的玉米地的地方,然后我们会一起尝试各种有趣的事情。我想写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好诗,但不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觉得你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能够声名远播是件很好的事情吧!啊!贝拉,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会因为我而感到自豪。”

“那我将要好好地盯住你了,”她回答说,然而,她说这话时的笑声,自己听起来却像是痛苦的呜咽,“诗人总是用情不专的,你以后也会与许多挤奶女工调情。”

“哦,贝拉!贝拉!”他突然冲动地叫道,“我希望我在你眼里能更好些。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便感觉自己毫无价值。”

“我相信你。”她反讽似的回答道,“但这也无法阻止你在比萨写一首关于农妇脚踝的十四行诗啊!”

他笑了,脸也变得绯红。

“你不会真的介意,是吧?再说了,是你让我看那个女人走路的样子的。如果你不喜欢那首诗,我可以销毁它。”

他像个孩子似的,对她的玩笑严肃以待,而事实上也是害怕自己会因此而惹恼贝拉。她又笑了,然而这一次却更为真诚,但是,这笑声似乎仍然带着泪水。

“我的宝贝,”她叫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等到我的病好了再看吧,夫人。”

第二天一早,赫伯特的身体并无大恙,于是他提议即刻起程去布林迪西,他们可以在那里待一天,随后乘船直接去希腊。一直想要一拖再拖,希望将这事拖没了的贝拉因此感到非常惊慌。然而赫伯特并没给贝拉任何可以加以阻止的机会,他没再多同她讲什么,直接叫来店家结账,并告诉了旅店老板他们的计划。起程后,赫伯特便难掩其兴奋,这让贝拉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他那蓝蓝的眼睛绽放出夺目的光彩,脸颊变得绯红,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力量。他不仅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并且他自己也觉得身体各方面都好了许多。

“告诉你,一旦我的双脚踏上了希腊的土地,我很快便会好起来。”他叫道,“那些不朽的神灵会创造出奇迹,而我也会为他们建一座神殿以表敬意。”

他兴致高昂地看着他们一路驶过的风景,在这春日里,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两边都有宽广的绿地,成群的牛儿在吃草,它们毛发蓬松,胆小羞怯。他们不时会看见一些牧人,肩上往往挎着来复枪,看起来狂野、英俊又快活。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碧波荡漾的海洋。

“终于到了!”那男孩叫道,“终于到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他突然开始发烧,病情也开始加重。于是,第二天,贝拉不顾他的恳请,坚决地拒绝再继续前进。他很不高兴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失望之情。

“那好吧,”他总算说道,“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下一次,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往前,即使是我就快要不行了,你也必须把我抬到小舟上去。”

“我真诚地向你承诺这点。”贝拉回答说。

信念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力量,因此,没过几天,他便能下床走动了。然而他在之前两周所表现出的那种兴奋却突然消失了,他变得一言不发。贝拉因此很担心,怕他是由于她的坚持导致的行程延误而不开心。他们被迫在布林迪西停留了一周,这是个枯燥乏味、肮脏并且人口众多的小镇,他们还一起在那蜿蜒曲折而狭窄的街道上漫步。能去港口让赫伯特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喜欢那些拥挤在一起的驳船,在岸边上货或是卸货,他便在这里幻想着他们在狂野的大海上漫漫旅行。他喜欢那些懒散的水手,喜欢那些系着红腰带的皮肤黝黑的搬运工人,也喜欢那些在码头上欢快嬉戏的顽童。但这些人的生活有时却让赫伯特陷入一种痛苦的绝望中:他们似乎拥有享乐的绝对权力,他由衷地羡慕着那些最贫穷的烧炉工人,因为他们的肌肉健壮,并且还能够自如地呼吸。一个星期过去了,在他们的船将要离开的那个下午,赫伯特独自一人出门去;由于熟知他的习惯,贝拉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座长满了橄榄树的小山上,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大海。他并没有注意到贝拉的靠近,因为他是如此的专注,似乎已经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希腊海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爱琴海,那苍白消瘦的脸上表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我很高兴你来了,贝拉,我需要你。”

她在他身旁坐下,牵着他的手,赫伯特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闪闪发光的海面上,一只有着奇怪的白色帆面的渔船像海鸟一样行驶着。此时的天空像天青石一样蓝,并且一朵云朵也没有。

“贝拉,”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想去希腊了。我没有勇气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吃惊地问道。连日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然而等到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退缩了,这似乎是疾病的征兆。

“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上周起程。我确实试着这么去想,但我心里却为这一延误而感到高兴。我很害怕。我试着鼓起勇气,但我失败了。”

他没有看贝拉,只是盯着远处的大海。

“贝拉,我不敢去冒这个险。我不敢以幻想来撞击现实。我想要继续保存着我的幻想。意大利之行告诉我,什么都没有想象中的景色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每当事情不尽如人意时,我便告诉自己,希腊会为一切的不美满做出补偿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希腊也只会带来同样的失望,我觉得我无法忍受这点。让我带着对那个最美国家的想象而死去吧!田野里再也见不到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在蹦跳,森林的精灵也不在溪边奔跑了,这样的希腊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希腊之美不在于我能够去看到的部分,而在于我理想中的那方净土。”

“亲爱的,我们不必去那里。你知道,我是不大赞成我们现在去那里的。”贝拉叫道。

赫伯特转过脸来看着贝拉,一直盯着看了很久。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奇怪地欲言又止。随后,他进行了又一番努力。

“贝拉,我想回家。”他轻声说,“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这里的蓝天让我感到难过,我怀念英格兰的阴天了。离开以前,我还不知道我是如此热爱自己的国家……你是否觉得我像是个讨厌的假正经?”

“不,亲爱的。”她哽咽着回答。

“南部的噪声让我的耳朵很受不了,各种色彩也太过明亮,空气太稀薄太清澈,长时间的日照让我的眼睛都要瞎了。啊,让我回到自己的祖国吧!我不能就在这里死去,我想要埋在自己的祖国。贝拉,我没有跟你说,然而最近我常常在夜里失眠,想着肯特郡肥沃的土地。我想要将它们握在手里,将那些凉凉的、松软的土壤握在手里。当我看着这里的蓝天时,我想起的是肯特那美丽的天空:阴沉、柔和,还不那么高高在上。我渴望那些成团的孕育着雨水的云朵。”

在他想象着这一切的美好时,兴奋之情不禁溢于言表,他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这样,他的想象便能不受到任何干扰。

“我现在唇干舌燥,特别渴望一场春雨。你知道吗,我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下雨了。现在,利恩哈姆和费内的榆树和橡树都挂满叶子了,我特别喜爱它们此时的那份新绿。这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肯特那绿色的田野。啊,我能感觉到,北海吹来的咸咸的微风正在抚着我的脸颊,我闻到的只有英国春天的气息。我必须要再看一看那些篱笆,再听一听那里的鸟儿们歌唱。我渴望再看一看那有着古老的灰石的教堂,以及特肯伯里那绿树成荫的街道。我想要听到许多英国人的说话声,我想要看到一张张英国人的脸。贝拉,贝拉,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带我回家吧,否则我会死的。”

他的激情中饱含着痛苦,因此贝拉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她认为他是对未来有了一些神秘的预感,因此,她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使自己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他们于是决定即刻起程。焦急的赫伯特希望直接回伦敦,而为了尽可能地避免一切危险,贝拉坚持要走较为安全的路线。尽管在这个冬天里,贝拉每周都给父亲写信,汇报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给他描述他们所走过的地方,但这位主持牧师却从未回过信,关于他的消息,贝拉也只能从在特肯伯里的朋友那里获悉。现在,在他们决定起程回伦敦以后,贝拉即刻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父亲,

我的丈夫就快要不行了,依照他的意愿,我会马上带他回家。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但我恐怕这最多只是几个月的事情。我求你暂时抛开你的愤怒,让我们来找你吧!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置赫伯特,我也不希望他死在什么陌生人的房子里。我恳求你给我回封信到巴黎吧!

您诚挚的女儿,

贝拉

对于她的前两封信,我们的主持牧师拿出足够的决心与毅力来,坚决不去看它们,然而他最终还是耐不住独自一人的孤单,越来越想念女儿对他的悉心照料。没有她在,这房子显得更为空荡,有时,清早起来时,他会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期待着下楼去用早餐时能碰见机灵而衣着整洁的女儿坐在餐桌最前面。到第三封信时,他已实在忍不住了,尽管那骄傲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写回信,然而他却迫切地期待着这每周一次的交流。有一次,女儿的来信偶然延误了两天,他便焦虑地找到一个朋友家——他知道这朋友的夫人与贝拉有联系,询问他们是否有贝拉的消息。

在打开最后的这封信时,我们的主持牧师为这信的简短而感到惊奇:因为从前贝拉为了安慰他并为他提供乐趣,总是会非常详细地记录下一周的事情。他将这封信来回地读了两三遍,然后定下神来。首先,他发现贝拉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如果他愿意,贝拉可能再一次坐回到现在那张孤独的餐桌旁,像从前一样轻轻地在这屋内走着,并在傍晚时分为他演奏那些他极为钟爱的音乐。但接下来,他读出了贝拉隐藏在那些匆忙的字句中的绝望,并透过那些字句,读出了贝拉对于那可怜的孩子非比寻常的爱。通过女儿的来信,我们的主持牧师已经对赫伯特有了相当的了解,贝拉小心地叙述了一些她认为可以打动父亲的东西,因此,很长时间以来,牧师都在为了自己的不讲道义而挣扎。他开始感到懊悔。牧师的书房里挂着死去妻子的画像,她已经离开三十五年了,那幅画上是她结婚第一年时的样子,傻傻地笑着,褐色的卷发,正是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女人的样子。虽然这幅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但对这位悲伤的丈夫来说,它就是一副真正的杰作。他常常从她那褐色的眼睛中寻到安慰与建议,而现在,骄傲和爱充满心间,他于是非常诚挚地看着这幅画。夫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含有责备,牧师突然感到很内疚,因此默默地低下了头。饥饿的人来请求他,他没有给他们食物;他驱逐了陌生人,赶走了病人。

“我有罪,我愧对你的目光,”他痛苦地低语道,“我不再配被称做上帝的儿子。”

随后,他的目光扫过了贝拉的一张照片,他曾将这照片移出了这间房,然而不久又将其放回了原地。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挽住女儿的手臂。他幸福地笑着,因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不会再去管生气时说的那些话,他要去巴黎,把自己的女儿及时日不多的女婿接回家来。如果在这孩子最后的日子里,他能为自己过去的粗鲁态度做出些补偿,或许也是对他从前残忍的骄傲做出一些补偿。

他并没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便即刻起程了。他并没打算和贝拉通信,但他知道贝拉即将入住的旅馆,于是决定去那里等她。他估计了贝拉可能到达的时刻,便在那段时间里去大厅徘徊,但两次都是非常痛苦地失望而回。然而第三日,当他觉得失望带来的不安已无法忍受时,他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来,看到贝拉走下了马车,他突然激动到颤抖。他不希望女儿立即看到他,于是挪到了边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他注意到了贝拉在帮助赫伯特下车时所透出的那份关心:她挽住他的手臂以引导他前进。他显然是非常的虚弱,尽管傍晚的天气还算暖和,他仍是将头部包裹了起来。在贝拉去询问房间事宜时,看起来毫无力气的赫伯特坐了下来。

看到这孩子的改变,牧师感到后悔万分,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赫伯特·菲尔德还是个精力充沛并且非常快乐的孩子。而这几个月来的焦虑也在贝拉身上留下了印记,她的头发几乎都灰白了,她的表情显得苍白又疲倦。在他们上楼时,牧师去问了他们的房间号,为了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将行李收拾妥当,他强迫自己等了半个小时。接下来,他上楼去敲了他们的房门。贝拉以为来的是女仆,用法语做了应答。

“贝拉。”他低声说,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曾经贝拉是如何在他的书房外恳求他,而他又是如何坚决地予以拒绝。

她大叫一声,飞奔过来打开了房门,父女俩立刻拥抱在一起。牧师将女儿紧紧地抱着,然而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但贝拉却热切地想要开口说话。

“赫伯特,是我的父亲。”

这年轻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躺着,贝拉将父亲带去了那里。此时赫伯特由于太累,已无法再起身。

“我是来接你们俩回去的。”这位老人说,同时,眼里含满了喜悦的泪水。

“啊,爸爸,我太高兴,你终于不再生我气了。你肯原谅我,让我觉得非常幸福。”

“贝拉,需要原谅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希望你的丈夫能原谅我的不友善。我之前真是苛刻、骄傲而又残酷。”

“亲爱的,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允许我做你和贝拉的父亲吗?”

“我非常乐意。”

“你会同我一起回特肯伯里吗?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会努力让你忘记,我曾经……”

我们的主持牧师突然停了下来,不能再继续他的话语。

“我知道您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赫伯特笑着说,“你瞧,我已经把贝拉带回来了。”

牧师羞怯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弯下身来,非常温柔地亲吻了这位苍白的、正遭受着痛苦的少年。

4

在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的聚会后,过了几天,巴兹尔去了布赖顿,珍妮和她的姐妹在火车站迎接了他。将行李交给了搬运工人后,他们开始往寓所走去。很快,一个长得非常俊秀的年轻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并与安妮·布什走到一起——据称这位先生叫做希金斯。等他们走到前面去时,巴兹尔问珍妮这人是谁。

“他是安妮的新男友。”珍妮笑着回答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我们安定下来后的第二天就认识他了。我注意到他在看着我们,于是就对安妮说:‘亲爱的,有人在看你呢;等巴兹尔来的时候,你也有伴了,我们总不能三个人走在一起。’”

“是谁把他介绍给你们的?”

“你真是个傻瓜!”珍妮笑道,“他就这么走过来,向我们道晚上好,安妮也回答他晚上好,于是他们便开始交谈起来。他看起来很有钱。他昨晚带我们去听音乐会,并且是最好的位置。他真好,不是吗?”

“但是,亲爱的,你们不该同不认识的男人一起出去。”

“就让安妮放松一下吧,并且,那男子也是个非常体面的人,不是吗?你看,她平常在家,都不像我一样有机会认识男人。再说了,这个人非常绅士。”

“哦,是吗?我认为他是个极可怕的缺德鬼。”

“你真是太挑剔了,”珍妮说,“我可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到达居住地之后,安妮便开始忙于和她那位新结交的朋友热情地谈话,直到巴兹尔他们进来,才停了下来。她有点儿像珍妮,但却同珍妮有着普通的女人和一个美女的差别。她同样有优美的体态,然而她那经过不必要的修饰的头发却显得缺乏色泽;她比珍妮的年纪更大,然而其肤色却并未表现出这点。

“珍妮,”安妮叫道,“他不肯过来喝茶,因为他说你可能希望能同你丈夫单独在一起。你告诉他这没关系吧。”

“这当然没有关系,”珍妮说,“你进来和我们一起喝杯茶吧,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他显然是个很爱开玩笑的人:巴兹尔在洗脸时,听见两位女士在隔壁屋里开怀大笑。不久,珍妮说茶点准备好了,虽然很不情愿,巴兹尔仍不得不进到屋子里去。他妻子的健康状况好了许多,正在大声地说笑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三人显然很开心地一起度过了过去的两周,因为他们有好多大家都熟知的笑话。巴兹尔为陌生人的侵入而感到不快,于是便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只在一旁默默地坐着,一会儿,他拿起一张报纸来读。安妮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希金斯先生也犹豫地看了他一两眼,然而很快便开始继续他那节奏极快的奇闻轶事。或许他也有生气的理由,因为他讲了最精彩的故事,然而巴兹尔却摆出一脸极端无聊的表情。

“刚刚是谁说要出去散步的啊?”他最后说道。

“来吧,珍妮,”安妮答道,并转向巴兹尔,“你要来吗?”

他冷漠地从报纸中抬起头来。

“不去了,我还有一些信件要写。”

珍妮想要同丈夫待在一起,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们谈了一些家里的事务;然而他们间显然有些不自在,不久,巴兹尔开始自顾自地看起书来。过了一会儿,安妮回来后,充满敌意地扫视了巴兹尔一眼。

“现在好点儿了吧?”她问道。

“什么?”

“刚刚在喝茶时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多谢关心,我的身体健康状况良好。”

“你也许可以表现得殷勤一点,而不是在有绅士来看望我的时候默默地坐在一旁,像出席葬礼一般。”

“很抱歉,我的行为没能让你满意。”他平静地回答说。

“亲爱的,希金斯先生说,在你丈夫走之前,他不会再来了。他说他知道巴兹尔不喜欢他,这我也不怪他。”

“安妮,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肯特夫人叫道,“巴兹尔只是累了而已。”

“是啊,到布赖顿的旅途非常累人,不是吗?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巴兹尔,我希望我的朋友能受到绅士一样的对待。”

“安妮,你是个很友善的人。”他耸了耸肩,这么回答道。

晚饭后,安妮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儿,然后仆人进来说希金斯先生在门口等她,于是她匆忙地拿起帽子出去了。巴兹尔犹豫了一下,他不想引起冲突,然而最终还是决定要给安妮一些必要的警告。

“我说,安妮,你觉得大晚上独自跟一个在码头随便认识的什么人出去是个恰当的行为吗?”

“我怎么做都不关你的事,对吧?”她很生气地回答说,“如果你在我问你时给我建议,我会感激你的。”

“安妮,我跟你一起去好吗?”她妹妹回答说。

“你不要干涉我。你知道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她出去时,报复性地狠狠摔了一下门,而巴兹尔则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皱着眉头,将目光移回了书本。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珍妮正在低声哭泣。

“珍妮,你怎么了?”他大叫道。

“没什么。”她回答说,一边擦干眼泪,一边竭力恢复往日的微笑,“只是,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快乐的时光,希望你来使它变得更完美。我一直期待着你来,然而现在,你似乎把一切都搞砸了。”

“对不起。”他叹了口气,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因为他也认识到自己的出现干扰了她的欢乐,尽管他是出于好意而来,但他的到来却只给她带来了难过。在希金斯先生的陪伴下,她反而更像她自己。她最大的乐趣在于外出散步,盯着街上的行人,或者是听黑人吟游艺人那伤感的小曲,她喜欢那些欢乐的噪声以及过于艳丽的颜色。另一方面,能让巴兹尔感到痛苦的事情,珍妮却往往无动于衷,巴兹尔很反感这肮脏、粗俗的寓所,然而她却觉得非常满意。看上去他在一个从相反方向到来也无所谓的迷宫里。

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小事故,让巴兹尔明白了妻子对他的看法。安妮准备去教堂,她打扮好后走下楼来,脸上的妆容可说是很骇人的,让人不禁去想是何等恶俗的品位让她把那些颜色混合在了一起;同时,她还穿着很廉价的衣服。

“啊!亲爱的,你可不能就这样出门!”看到珍妮的穿着同前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后,安妮叫道,“你不戴上你的新帽子吗?”

肯特夫人略带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巴兹尔对周日服饰的反感,是他的妻子最不能理解的时尚之一。

“巴兹尔,我在商店里看到了一顶漂亮的帽子,安妮便鼓动我买了。我跟你说,这顶帽子特别便宜——仅仅六磅七便士。”

“你总有机会用得着它的。”巴兹尔笑着说。

几分钟后,她拿了帽子回来,满面通红,脸上洋溢着幸福,但巴兹尔却实在没觉得这帽子很便宜。

“你喜欢吗?”她不安地问道。

“非常喜欢。”他回答道,想要取悦自己的老婆。

“看吧,珍妮,我就知道他不会介意的。巴兹尔,她当时可是大惊小怪了好半天,认为你一定不会喜欢,并且会生气,现在看来,那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

“巴兹尔说,最适合我的颜色是黑色。”珍妮为自己辩护道。

“亲爱的,男人根本就不懂该如何着装,”安妮回答说,“如果你按照巴兹尔说的那么做的话,你会变成个邋遢女人的。”

发现妻子仍然惧怕自己的巴兹尔此时感到非常苦恼。很显然,在珍妮眼里,他是个可怕的人物,有着反复无常的喜好及性情,他本希望他们之间存在着相互信任,希望他们成为一个完全的统一体,能够共享所有的思想及情绪,然而现在,他却只是感到失望。他知道自己的爱早已死去,他企图要让自己相信,珍妮的爱也在日渐销蚀。这个周末让他觉得特别无聊,因此,当周一早上珍妮陪着他去车站准备离去时,巴兹尔感到如释重负。

“我最近很忙,我不知道下周还能不能抽出身来。”他试探性地说道。

然而珍妮的双眼却突然间噙满了泪水。

“啊,巴兹尔,我不能没有你!我宁愿回到城里去。如果你不喜欢安妮,我可以让她走。答应我你还会再来吧。我一周都在盼着你来。”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会过得很开心的。我的到来只是给你徒增了烦恼而已。”

“不,你没有。我非常需要你。哪怕和你在一起只有痛苦,我也不要失去你。答应我你会来吧。”

“好吧,我会来的。”

绑在他身上的那条锁链仍是同从前一样牢固。火车飞快地朝伦敦驶去,巴兹尔的心也因快要接近伦敦而开始猛烈地跳动着——因为,他离希尔达·莫里越来越近了。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深爱着莫里太太,并很生气地告诉自己,他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他为她的声音迷醉,被她裙摆的曲线吸引,为她眼中的温柔痴迷,他记得她在爱德华夫人家中所说的每一句话。周三,巴兹尔和莱依小姐一同用餐,这时,他便感到自己迫切地想要见到希尔达。下午下班后,他经过查尔斯大街回家,像是个十八岁的恋人那样,他抬头望着莫里太太家的窗户。客厅里亮着灯,他知道她在家,然而他却不敢贸然去拜访。莫里太太并未邀请他去看望她,他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到他,或者她会不会认为拜访是件小事,并不需要特别的邀请。窗户像是在向他招手,门也像是在向他发出无声的邀请;然而正当他踌躇之时,一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法利先生。巴兹尔于是生气地想,为什么他竟可以常常出入莫里太太的家。最终,他还是绝望地离开了。

这个周三,巴兹尔激动无比地来到莱依小姐家,而当他高兴地问到还有哪些人要来用晚餐时,莱依小姐并未提及莫里太太,这让巴兹尔的心都凉了。于是,接下来,他开始思量着如何度过这个他曾经无限期盼的凄凉的夜晚。在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家的那次相遇之后,他那处于休眠状态的激情突然忍不住地爆发出耀眼的火焰,那火焰烧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承受。这周似乎必须要见到希尔达不可;他无法再想其他事情,而一想到自己周六要去布赖顿,他便感到无比的恐惧。他当然是疯了,就连他自己也明白,即使再一次见到莫里太太也是无济于事——要是他们从来未曾相遇反倒更好。但他对自己的反复劝诫似乎特别愚蠢,他想要见她的渴望胜过了他所有的深思熟虑。他觉得再多同她讲一次话也没有什么害处,只要一次就好,在这之后,他发誓会让自己彻底地忘记她。

第二天,他又走到了查尔斯大街,并且再一次看到了莫里太太窗户内的微光。他犹豫着,在外面来来回回地走动。他不知道她是否想要见到自己,很害怕她脸上会现出被打扰的表情,然而最终,带着一丝怒气的他决定碰碰运气。如果他见到了希尔达,便不能再爱她了,也许会发生一些奇迹,出现一些让他感到安慰的情景,帮他忍受他所受到的囚禁之苦。他按响了门铃。

“莫里太太在家吗?”

“在的,先生。”

他踏入房间时,莫里太太正在阅读,沮丧的巴兹尔想象出莫里太太的眼里有轻微不高兴的神情。这让他感到惊慌失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即他又想,他的行为也许让她感到非常震惊,然后又自问,她会不会知道自己突然结婚的原因。他听她讲那些礼貌的、琐碎的事情,并尽量做出得体的回答;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极不正常,几乎连自己都快要辨认不出。然而两人都像是没心没肺一样笑着,他们谈莱依小姐,谈弗兰克,谈伦敦将要上演的戏剧,谈一个接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巴兹尔不得不离开为止。

“我来之前特别害怕,”他高兴地说,“因为你从未邀请我来拜访你。”

“我认为那没有必要。”她笑着回答说,然而她却充满挑衅地直直望着巴兹尔的眼睛。

巴兹尔脸红了,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因为她的话似乎有着更深的含义,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理解。他随即忘掉了他的礼貌与优雅。

“我特别想来见你,”他低声说,这样他更能保持镇静,“我还可以再来吗?”

“当然可以!”她回答道;然而她的语气里却含着一种冷冷的惊喜,就像她在考虑他的问题,并对此感到不悦一般。

突然,她发现巴兹尔直直地看着她,并且眼神里满是痛苦,这让她突然感到为难。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嘴唇抽搐着,似乎他是在极力地控制自己。整个晚上,希尔达都在想着巴兹尔那极度痛苦的表情,他一直在暗处盯着她,现在她明白,自己想要的报复,命运已经给了巴兹尔。但她却不是很高兴。她感到巴兹尔似乎仍旧爱着自己,于是第一百次地自问,他为什么会如此奇怪地就结了婚;然而她却无法确定自己的感受。她咬紧了双唇。

知道他可能再来以后,莫里太太很想告诉管家,以后不让他进来,然而一些无以名状的理由阻止了她。她想要再一次看到他脸上可怜的表情,她想要确认,他在残酷背叛之后过得并不幸福。接下来的那周的某个下午,她在一次外出归家后发现了巴兹尔留下的卡片。她拿到手中,并翻转过来。

“我该邀请他来用午餐吗?”她恼怒地皱了皱眉,将卡片放下,“不,如果他想见我,那就让他再来好了。”

那天,当仆人告诉他莫里太太没在家时,巴兹尔感到非常失望,并决定不再去那里。他一直等着莫里太太的回信,然而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等了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除了想念她,他什么也没法做,非常不安,身体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之后,他带着残破的良心来到布赖顿,并开始尽量避免和珍妮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带她出去看戏,或是听音乐会,并坚持仍然忠诚的希金斯先生应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这些让他觉得很恶心,同时,也感到非常羞愧。

接下来,他开始每晚经过查尔斯回弗兰克家,而那些窗户仍旧像是在邀请他。当他回头看时,整条街都像是在引诱他,于是,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这番诱惑了。他知道莫里太太在家。如果管家打发他走,那么事实就很明显了:希尔达一定是吩咐过管家不让他进门的。

这次,他的运气较好,但当他见到希尔达时,如鲠在喉的千言万语就是无法出声,他只好同她谈些平常的事情。莫里太太看到巴兹尔因痛苦而阴沉的脸后感到有些不安,一股紧张的气氛使谈话变得非常困难。巴兹尔不敢将他的访问拖得太长,然而那些积压在心里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这么走了实在是很不甘心。谈话慢慢少了下来,不久,他们便陷入了沉默。

“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她问道,自己也不知为何变得非常压抑。

“就在两周内……我想要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我?”她惊奇地叫道,“我做了什么啊?”

“比你知道的还要多。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是在为你一人而写作。我在评价所有事情时,都试着以你的观点去看。”

听到这里,莫里太太有些局促不安,因此并未做出回答。巴兹尔将脸转向一旁,似乎想要强迫自己再说点儿什么,然而却非常紧张。

“你知道,在我看来,每个人都被一些看不见的指环所控制着,使他和世界的其他部分分离。我们都只是完全的孤身一人,每一步都只能自己去做决定,没有人能够帮他。”

“你不觉得吗?”她回答说,“要是人们知道了他的问题,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帮他想办法的。”

“也许吧,但可以拿出来问别人的事情往往是微不足道的。另有一些事情,一些事关生命和死亡的事情,人们往往问不出口;而如果他真要说得出口的话,或许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他转过脸来,很严肃地看着她。“一个人可能以某种方式给他极为珍视的人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但如果人们知道了所有的事实,或许便会为这人辩解,并原谅他。”

莫里太太开始心跳加速,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很重要吗?最终所有人都会向自己屈服。我觉得一个能够看穿人心的旁观者或许会感到很沮丧,因为他将发现,那些表面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多少痛苦。如果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同胞们事实上有多么痛苦,我们都应该会善待他们。”

他们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但奇怪的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仿佛突然消失了,现在,尽管双方都没有讲话,却没再感到不适。不久,巴兹尔站起身来。

“再见,莫里太太。我很高兴你今天让我进来。”

“我为什么要不让你进来?”

“我担心你的仆人会说你不在家。”

他沉着地看着她,似乎他的话里还包含着更多更为深邃的东西。

“我永远都会很欢迎你来的。”她低声地回答说。

“谢谢你。”

一阵深深的感激缓解了他脸上的痛苦。

正在这时,管家报告说巴洛-巴西特夫人来了。巴西特夫人冷冷地同巴兹尔握了手,心里想着一个娶了酒吧女服务员的人可不适合同她那高尚的儿子在一起,于是也没打算同他叙旧。他走出门去。

“你知道肯特先生同谁结婚了吗?那又是为什么?”莫里太太问道。

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但骄傲阻止了她,然而此刻,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迫切地想要弄清这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亲爱的希尔达,你还不知道吗?这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说真的,看到他在这里,我真的很吃惊,不过当然,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那便能解释这一切了。他同一个可怕的下等人发生了关系。”

“那个女人非常漂亮。我见过她。”

“什么?”巴西特夫人吃惊地叫道,“好像那个女人怀上了孩子,于是他不得不娶她。”

莫里太太脸一直红到了耳根,那一刻,她感到非常愤怒。她再一次告诉自己,她恨他,她嫌恶他,然而突然想起了他眼里的悲伤,于是她意识到,之前的那些情绪并不是真的。

“你不觉得他很不幸福吗?”

“那是肯定的。当一个男人娶了一个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女人时,他肯定不会幸福的,不过我必须要说的是,那都是他应得的。我将这整个故事都告诉了我的儿子,作为对他的一个警告。这恰好说明了没有良好的行为准则所导致的后果。”

莫里太太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讲述者,似乎在想着其他什么事。

“可怜的家伙!我想你是对的。他确实非常不幸。”

5

悲痛的巴兹尔很想重拾自己在巴恩斯的生活,然而这也只是无济于事的空念头,空余下暴躁的脾气以及不自由的身躯。由于感觉自己无法承受某些东西,于是他以珍妮的身体状况为借口,坚持让她在布赖顿再多待些日子。但到后来,她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巴兹尔便再没有理由让她继续待在布赖顿了。他们一起回到了河滨公园的小房子里,表面上看起来,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然而事实上肯定是有所不同了。在短暂的分离之后,他们彼此间好像变得更陌生了,偶然的小事都能让他们的关系陷入困境。巴兹尔现在开始更为挑剔地看待他的妻子,从前能够忍住的一些恶语现在也时不时地从他口中流出。他认为,珍妮同她姐姐待了这两个月之后,受到了很多不良影响。她开始使用一些让他反感的表达;吃饭的时候,如果珍妮的言行未能符合他那挑剔的标准,他也会止不住地对其进行指责。他对她主持家务时的懒散以及着装的随意感到不满。她喜欢买一些不上档次的东西,并且,在家里时,她甚至都懒得让自己保持整洁,大部分的时间里都穿着肮脏的便袍,头发也是脏兮兮的。然而由于一切似乎很难改变,巴兹尔决定忽视这一切,管好自己的生活,也让珍妮按她自己的意愿生活。现在,当她做了他不满意的事时,巴兹尔只是耸耸肩,不发一语。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不再试图同她讨论那些明知她不会感兴趣的话题。

他也不再受到妻子的吸引,比他们刚结婚时还不如。珍妮意识到了巴兹尔的这些改变,却无法知晓个中缘由,她感到深深的挫折感。有时,她会非常绝望地哭泣,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因此失去了巴兹尔的爱;有时,有感于巴兹尔的不公正,她会忍不住说出些伤人的重话。她为他的有所保留而感到怨恨:从前,他会兴致勃勃地讨论她提出的问题,而现在,他只是默默地置之不理。珍妮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造成所有这些前后差别的,只能是另一个女人。随即,她还想起来母亲告诫她要盯紧巴兹尔的话。一天早上,巴兹尔告诉珍妮,那天他要外出与朋友用餐。在知道珍妮会回来之前,他便接受了这个邀请。

“你要跟谁一起吃饭?”珍妮问道,她很快起了疑心。

“莫里太太。”

“就是去年来这里看你的女性朋友吗?”

“她是来看你的。”巴兹尔笑着回答说。

“是的,我相信这点。但我不认为一个已婚男人可以独自去伦敦西区吃饭。”

“对不起。我接受了这个邀请,所以我必须得去。”

珍妮没再应答,然而等到下午巴兹尔回到家时,她却很仔细地盯着他看。她看到了巴兹尔动荡的情绪。他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并且一直不停地看表,等待着着装时间的到来。等他走了之后,为了进一步了解巴兹尔同莫里太太的关系,珍妮毫不犹豫地走到巴兹尔刚脱下来的外套旁,她想要看他的随身笔记本,然而它却没在那口袋里。珍妮有些惊奇,因为巴兹尔对这类事情本是很粗心的。接下来她想,抽屉里应该会有邀请信,于是,她惶惶不安地又向抽屉边走去。然而这时,她发现抽屉已被上锁,巴兹尔的额外小心更是进一步加重了珍妮的疑心。珍妮想起家里有一把备用钥匙,于是将其取来打开了抽屉,迎面而来的首先便是落款为希尔达·莫里的来信。这信以“亲爱的肯特”开头,以“你诚挚的,希尔达·莫里”结尾,只是一封再正常不过的正式的晚餐邀请函。珍妮又看了一下其他的信件,但那都只是些商业信件而已。她将这些东西按原来的顺序放好,随后又锁上了抽屉。现在,她开始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感到羞愧。

“哎,谁让他这样轻视我!”她叫道。

由于害怕留下任何“作案”痕迹,珍妮再一次打开抽屉,又一次对抽屉里的信件进行了整理。巴兹尔说过不必等他,然而珍妮却毫无睡意。她一直盯着缓缓挪动的时钟指针,并生气地对自己说,在这段时间里,巴兹尔正在尽情地享受快乐的时光,绝不会想起她。巴兹尔回到家时,满脸红晕,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珍妮想象着巴兹尔看到自己还在椅子上坐着时脸上闪过的一丝怒气。

“你很困了吧?”他问。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睡觉?我再抽一支烟就去睡。”

“我会等你一起睡的。”

她看着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一副很兴奋的样子,然而却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讲。他似乎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于是,愤怒和妒忌突然战胜了所有的情感。

“好吧,我的年轻人,”她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找出这里面的问题。”

她已经有了莫里太太的来信,此后,她开始小心地查看所有写给巴兹尔的信,看是否再有莫里太太写来的。巴兹尔以前从不会在意自己的来信,往往就把它们随意地摆在那里,然而现在,他却小心地将一切都锁上,珍妮于是更肯定地认为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随后她又带着一点儿苦笑地自我夸耀,认为自己太聪明了,觉得巴兹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每天在他出去上班后,珍妮都会仔细搜查他的抽屉。尽管她从未发现过什么证据,然而珍妮仍然确信,她的嫉妒绝对不是无中生有。一天早上,珍妮发现巴兹尔穿上了新衣服,于是她猜测,下午他可能会去见莫里太太。如果巴兹尔真的去了,那么珍妮的恐惧似乎便将得到证实;而如果没有,她也许可以抛开所有的这些折磨人的想象。珍妮戴上面纱,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在巴兹尔快要下班的时间里,悄悄躲在他单位的对街等待着。不久,他出来了,她悄悄跟上了他。她一直跟着她来到海滨,然后又是皮卡迪利广场,这时,因为害怕在拥挤的人群中跟丢了人,她不得不同他走得更近一点。然而突然,他转了个身,并很快向她走来。她吃惊地叫出声来,发现他好像气得面色苍白,不禁感到一阵羞愧。

“珍妮,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你。我并没有看到你。”

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她上车,自己也跳了上去,然后,他吩咐车夫去滑铁卢。他们刚好赶上了一辆去巴恩斯的列车。他没有同她讲话,而她则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在回家的路上,巴兹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回到自己家的客厅后,巴兹尔小心地关上了门。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吗?”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愠怒地盯着地上。

“说话呀?”

“我可不傻。”她回答说。

“珍妮,看着我,我们最好能够互相了解。你为什么要开我的抽屉并查看我的信件?”

“你没有权利这么说我,这是不实的指责。”

“你动过我的抽屉后,一切便会显得很乱。”

“好吧,我有权知道一切。今天你本打算去哪里?”

“这显然不关你的事情。我只是为你做出这些恐怖的事情而感到耻辱。你不知道在大街上跟踪别人是最耻辱的事吗?我倒宁愿你去偷窃,而不是偷看别人的私人信件。”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追逐其他女人而不管的,你应该知道这点。”

他笑了一声,又是轻蔑,又是厌恶。

“别傻了。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都应该好好地维护它。你应该明白,我可不会做出任何可供责备之事。”

“你总是跟那些我根本配不上的好朋友们在一起。”

“天哪!”他痛苦地叫道,“你总不能因为我放松一下便埋怨我吧。我偶尔去和结婚前的一些朋友见面并没有伤害到你吧?”

珍妮没有回答,只是假装在整理花瓶中的花朵;随后,她抚平了沙发上的一个靠垫,并扶正了一幅画。

“如果你的训斥完了,我想去把帽子摘下来。”她最终充满敌意地说。

“随便你吧。”他冷漠地回答道。

此后不久,巴兹尔的小说出版了。虽然知道珍妮对此不会很感兴趣,然而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还是小心地给她带回了一本,却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他在给莫里太太写信时却说道,这本书的出版最让自己开心的地方,在于他知道可以将其献给她。之后,他开始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感谢信以及她的评论。她回了两次信,第一次是说书已收到,并且已经读了一个章节;第二次是在读完之后,写来了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词。她的赏识让巴兹尔高兴得像是升入了天堂。珍妮也勉强自己看完了这本书,之后巴兹尔便等着她的批评,然而珍妮什么也没有说,于是巴兹尔只得问她看后有什么感想。

“我很喜欢。”她说。

然而她语气里的冷漠却激怒了他,虽然他知道这冷漠与此书并无关联,但仍旧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然而更大的失望还是随后而至的书评。大部分关于这本书的书评都很短,并且充满了嘲讽的语句。这本他原来指望着能给他带来显赫文学地位的书,却不过像是一本学生习作,允诺胜过了表现。它的优点实在是屈指可数,连任何偶然的崇拜也难以激起。书的构想很是失败,他对环境的关注读起来就像是论文或是专著。结局也并不出彩,既不浪漫,也没有多少借鉴价值。幸好最终有两篇文学论文挽救了他那受挫的自尊,它们给出了较为正面的评价,赞赏了他对美的激情,他的谨慎风格,以及对人物描写的清晰完美。第一封是莫里太太寄来的,同时还有一张表示祝贺的便条,他满怀激情地读完了它。莫里太太的评论让巴兹尔重拾信心,并决心以后还要做得更好。尽管他将所有的批评都给珍妮看了,但这个从文学角度来讲比其他评论加起来更重要的表扬,因为一份扭曲了的骄傲,巴兹尔忍住了没给珍妮看。

这样做的结果是,珍妮错误地认识了这本书的失败,于是她想,巴兹尔可能并没有她爱上他时所想象得那么完美。她试着不去细究自己的感情,但一旦真的认真分析起来,她便感到一阵奇怪的混乱。她疯狂地崇拜巴兹尔,对他充满了猜疑,但同时又有那么一点儿怨恨他,所以她甚至很乐意看到那些公开发表的对他的嘲笑。他们贬低了巴兹尔,把他拉到了她的身边,因为如果他不像一开始那么聪明,他们之间的差距也就缩短了。然而他们之间的鸿沟却在日益加深,争吵也日益频繁。巴兹尔很讨厌自己在巴恩斯的生活,于是紧紧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工作,尽量避免和珍妮进行什么不和谐的讨论。他想要以疯狂的工作来缓解自己的不幸,并拿出哲学家的那份冷漠来面对妻子的坏脾气。于是,不管她怎么骂他,他都很少回应,这让珍妮更为光火,于是对他只剩下冷嘲热讽。然而有时珍妮也会感到后悔;她会哭着来到丈夫跟前,恳求他的原谅,并一再地表达自己对他的爱。这样,他们之间便会平静几天。

但一天早上,他们之间爆发了更为严重的争吵。这段时间手头较紧的巴兹尔发现那个仍旧没有工作的詹姆斯·布什仍在偷偷地从珍妮这里借钱。他曾恳请她不要再借钱给詹姆斯,珍妮勉强地做出了承诺,他也迫于无奈地要求珍妮不要再给贪婪的布什家族的人一分一毫。这一次,双方都很生气,最终巴兹尔离开了家。然而不久,造成这一切麻烦的詹姆斯·布什又来到了巴兹尔家里。

“你们家那位老爷今天下午在哪里啊?”他一边问,一边自顾自地拿了巴兹尔的烟抽。

“他出去散步了。”

“亲爱的,那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他回答说,并且恶毒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哪里见到他了吗?”珍妮立即问他,表情里满是怀疑。

“不,我不能说我碰到他了,如果那样,我便不能再自夸了。”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珍妮丝毫没有退却。

“好吧,每次我来的时候,他总是散步去了。”

他瞥了珍妮一眼,之后没再多说,便问她借几英镑。但珍妮想起了早上的争吵,为自己引起的这场争吵而感到抱歉,因此便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由于他一再坚持,并指责她小气,她不得不向他解释说最近家里的开销实在太大。医生刚送来了五十英镑的账单,她在布赖顿养病也花了很大一笔钱,他们都很难保证家里的钱足够开销了。

“珍妮,你嫁给他这件事真是做得太漂亮了,你也为自己做了件绝好的事。”

“我不许你说他坏话。”珍妮立刻回应说。

“好吧,别发脾气了。我知道你是因为他而生气,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你。”

她很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他。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自顾自地坏笑着,“我想你今天一定是哭过吧?”

“我们今天早上发生了争吵,”她回答说,“不要说他不在乎我,我会难过死的。”

“随便你吧,”他笑道,“巴兹尔·肯特又不是天底下唯一的男人,何必让自己就在一棵树上吊死。”

珍妮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慢慢地走着,低着头,一副极为沮丧的样子。想起他们之间的不快,珍妮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一切都显得那么不顺,尽管她很爱巴兹尔,但却有种奇怪的力量让她总是忍不住要生他的气。此刻,彻底绝望中的珍妮转向她的哥哥,对他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里,却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一些心事。

“啊!吉米,吉米,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非常难过。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在,我可能还能留住我的丈夫——我可能还能让他爱上我。”

她瘫坐到椅子里,双手捧着脸。不久,她听见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门被锁上的声音。

“吉米,他进来了。你可不要说什么让他生气又想离开家的话。”

“我正想和他谈谈。”

“不,吉米,不要。今天早上的争吵是我的错。我想惹他生气,我故意唠叨他。”她知道怎样感化她的哥哥,“不要让他知道我跟你说过什么,明天我会想办法给你一英镑的。”

“好吧,他最好不要先来惹我,因为我不会忍受他的。我是个绅士,即使不比他好,至少也跟他一样。”就在这时,巴兹尔走了进来,他看到了詹姆斯,但并没有说什么。

“下午好,巴兹尔。”

“你又来了?”他冷漠地评论说。

“看来就是如此,不是吗?”

“恐怕确实是这样。”

“是吗?我想我有来看望我妹妹的自由。”

“我猜这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如果你能计算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来,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当然,反之亦然。”

“我想,你这是想让我出去吧。”

“亲爱的詹姆斯,你今天表现出了非凡的理解力。”巴兹尔冷淡地笑着说。

“好吧,巴兹尔,让我来给你一些建议吧。不要做得太过分了,否则你只会伤害你自己。”

“我看你还没有学会在不粗鲁的前提下无礼。”

詹姆斯最不能容忍巴兹尔的讽刺和精心策划的挖苦,现在,他恼羞成怒,忘记了所有有关慎重的教条,他跳了起来。

“好吧,我受够了这样的气了。我不会再忍受你对我的嘲笑和蔑视了。你似乎以为我什么也不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看轻我。”

“因为我乐意这么做。”巴兹尔回答说,同时冷漠、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预感到一场即将到来的争吵之后,珍妮的心开始扑通直跳,她连忙小声地哀求詹姆斯管住自己的嘴巴,然而他却并未因此有丝毫收敛。

“你要知道,我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发现了,我的钱包对你的吸引力要远远超过我的言语。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因为我娶了你的妹妹,我就该要一辈子资助你们这一帮人?你能不能告诉你的家人,我对此感到恶心,并且不会再给你们钱了!”

“我想,你不会阻止我们在你不在的时候来你家吧?”詹姆斯吼道。

巴兹尔耸了耸肩。

“你可以在我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如果你安分守己的话。”

“我猜我对你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吧?”

“是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巴兹尔从容地回答说。

“我敢说,你不过是想让我不要管你们的事情。但我告诉你,我一定会盯着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兹尔非常尖刻地回答说。于是詹姆斯发现,他触到了巴兹尔的痛处。

詹姆斯趁势步步紧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能看出你们之间的问题。珍妮一直在忍受着你。”

然而巴兹尔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望着珍妮,笑容里充满了蔑视,这深深地伤害了珍妮。

“她已经告诉你我那些数不清的过错了吧?亲爱的,你应该有很多东西可以说的。”他看到珍妮的表情像是想要抗议,于是又笑了,“哦,亲爱的,如果这让你觉得很有趣,你无论如何得同你所有的亲戚讲才是。不过如果我什么过失也没有,那我会是个很无趣的人。”

“吉米,告诉他我并没有讲过他的任何坏话。”她叫道。

“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我信了。”

巴兹尔觉得越来越无聊,也觉得没有必要掩藏这事实。于是他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拿出了一些便条纸开始写信。吉米充满敌意地看着他,还在因为他刚才说的重话而感到不快,并打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巴兹尔则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我现在很累了,詹姆斯兄弟。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知趣地离开的。”

“走不走是我自己的事。”布什先生充满攻击性地回答说。

巴兹尔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当然,我们都是基督徒,亲爱的詹姆斯,现如今,很多人都对社会感到不满。但最后箴言始终是出自最强者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英勇是没错的,但最好再加上良好的判断力。人们说,箴言是国家的财富。”

“这就是你擅长做的一类事——你这个小人。”

“哦,我可没有出口伤人。”巴兹尔苦笑道,“我应该直接把你扔下楼的。”

“哦,我倒真想看看你敢不敢这么做!”詹姆斯叫道,同时往门边挪了一点儿。

“别傻了,詹姆斯。你不会想要那样的。”

“我一点儿也不怕你。”

“你当然不怕我。不过,你的肌肉并不是很发达,不是吗?”

怒火驱走了所有的谨慎,于是,詹姆斯直接挥舞着拳头往巴兹尔脸上打去。

“哼,我要惩罚你,我要惩罚你。”

“詹姆斯,我限你五分钟之内离开这里。”巴兹尔用更决绝的语气说道。

吉米狂暴而无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并重重地摔了他们家的门。巴兹尔耸耸肩,平静地笑了笑。巴兹尔开始对自己感到厌恶,就像他对詹姆斯感到厌恶那样,但他想,随着这种事情的日渐增多,他很快便会感到麻木了。在这自我轻视中,他告诉自己,他显然机敏地应对了詹姆斯的所有挑衅,所以从这点来说,他是个胜利者。他扫了一眼珍妮:她手里拿着针线活,却并没有在干活,眼睛只是注视着窗外。

“詹姆斯兄弟对我们所做的唯一贡献是,他带来了一点点儿的消遣。”他喃喃自语道。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珍妮回答说,“你为什么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

“亲爱的,我可没有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我可是非常喜欢狗的。”

“他不是同我一样的人吗?你娶我可真是作践了自己。”

“我真的不认为因为娶了你,我就要去关怀和保护你那些‘可爱的’家人。”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诚实可敬的人。”

巴兹尔疲惫地叹了口气。从上个月起,他们便常常讨论这个问题,虽然他极力管住自己的嘴,但他的耐性似乎已经到了头。

“亲爱的珍妮,”他说道,“我们选择朋友,不仅是因为他们诚实、可敬,也不仅是因为他们每天更换衣服。我在乎的是他们是不是优雅并有德行,没有这两点的人,是最让我讨厌的。”

“如果他们很有成就,你就会觉得他们优雅又有德行了。”

巴兹尔好奇地看着她,猜想着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看得这么卑劣,然后回应说,如果他妻子的亲人是谦虚、诚实的普通乡下人,他也会和他们成为好朋友的。然而布什家的人却喜欢粗俗的自夸,或者往好听点儿说,比较古怪。珍妮仔细想了想他说的话,沉默了几分钟,随后便不耐烦地爆发了。

“我们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吧!我母亲的父亲可是个绅士。”

“我倒希望你母亲的儿子是绅士。”巴兹尔回答说,同时,眼睛仍盯着他正在写的信。

“你知道吉米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我不在乎,但如果说出来你会更高兴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她愤怒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却没有回答。接着,巴兹尔站起身来,走向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他温柔地向她解释说,就算他不是很在乎她的家人,这也不是他的错。她难道就不能向现实妥协,并好好地生活吗?不让自己陷入痛苦之中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但珍妮却拒绝了他的和解,转过身来。

“因为他们没有很高的地位,所以你觉得他们不配同你交往。”

“我并不介意他们是杂货商或者服装销售商,”他回答说,同时脸上也有了一丝愠色,“我只希望他们能以合适的价格出售他们的东西。”

“吉米不是杂货商,也不是服装销售商。他是拍卖行的店员。”

“我诚恳地向你道歉。我以为他是个杂货商,因为上次他问我们买一磅茶叶要花多少钱,并提出要以相同的价格卖茶叶给我们。然后他又提出要为我们的房子做防火,并建议我向他购买澳大利亚金矿。”

“好吧,尽量地多做一点儿事情总比像你一样闲待着好。”

“是吧,即使是为了取悦你,我也不可能装一些茶叶样本在口袋里,并在去见朋友的时候卖给他们一两磅。此外,我也不认为他们会花钱买我的茶。”

“哦,不,”珍妮轻蔑地叫道,“你是个绅士,又是个出庭律师,还是个作家,你可不会做什么肮脏的事情来污染了你那双洁白的手。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知道各种销售信息的。”

“我相信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娶一个狡猾的推销员的女儿。”

“不是娶一个酒吧服务员吗?”

“珍妮,我可没有那么说。”他很严肃地回答说。

“是啊,你并没有那么说。但你却这么暗示了。你从来不说什么,但你会暗示,会含沙射影,直到我失去理智。”

他伸出了双手。

“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发誓我并不是那意思。我一直想要好好对你。”

他忧虑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些表示歉意或是充满感情的话,然而她却很不高兴地紧闭双唇,垂下眼睛开始继续手上的活。

巴兹尔只能回到自己的信件上来,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大家都没有讲话。终于,珍妮再也受不了这彻底的沉默了,尤其是他还离她这么近,然而却充满了敌意并且那么难以接近。于是,她起身去了外面她自己的房间。她已经不再生气了,而是开始害怕。她想要理清这一切,绝望中,她意识到自己连个可以寻求建议的人也没有。她的家里人不可能明白这些问题,她若向他们求助,非但得不到帮助,反倒只能引来轻蔑及残酷的嘲弄。她突然想要去找弗兰克,这位巴兹尔的朋友中她唯一感到亲切的人:他常常来巴恩斯,并且总是那么友善,那么温和,这让珍妮觉得他值得信任。但他会在乎她的苦难吗?他又能给出什么帮助吗?她很清楚他可能表现出的无助、同情的表情。现在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独,既没有力量,也缺乏勇气,远离了前半生与她相伴的家人,也远离了婚姻将她带进的那个阶层。此刻,她思绪起伏,就像个无止境地绕着痛苦打转的木偶,看不到麻烦的尽头。但那些混乱、恐惧和不确定却强迫着她去做一些更绝望的尝试,于是她开始向自己寻求力量以追寻她很想要得到的幸福。她开始回想去年的事情,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场景,却看到一个日渐变暗的景象:开始时是那么的阳光灿烂,之后就开始渐渐、渐渐地乌云密布。然后她告诉自己,需要做一番大的努力才行,现在不做,以后就会太晚了。她正在失去丈夫对她的爱,她开始痛苦地自责,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现在唯一的机会便是彻底地改变自己。她必须要试着不那么苛求,不要那么疯狂地嫉妒;她必须要试着成为一个对他有用的人。在一番极度痛苦的悔恨中,她审视了自己的所有错误。最后,尽管脸上还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显得一片绯红,眼里也还有泪水在闪烁,她还是起身走向了巴兹尔,伸出自己的双手放到了巴兹尔肩上。

“巴兹尔,我过来请求你的原谅,我为刚才所说的话向你道歉。我刚才非常激动,所以忘乎所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那种巴兹尔都已快要忘记的温柔。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开心地笑了。

“亲爱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都已经忘了。”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最近相处得不是很好,这恐怕得怪我。我做了一些让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我偷看过你的信,”她突然惭愧地羞红了脸,“但我发誓我现在没那么做了。我以后会努力去做一个好老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以后会试着赶上你。你必须要耐心地对我,你知道,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哦,珍妮,不要那么说;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男人。”

她终于破涕而笑。他开始用以前那种迷人的语气跟她说话。但她突然又露出了一丝愁容。

“巴兹尔,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爱我,对吧?”

“亲爱的,你知道,我肯定是爱你的。”

他将她揽入怀中,并吻了她。她又止不住流出泪来,但那是喜悦的泪水,她想,可怜的家伙!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这么结束了。未来将会一片光明,并且大不同于以前了。

6

作为助理医师,弗兰克的职责之一是对死在医院的病人进行尸检,复活节后的一天,他正在验尸时,喉咙不慎受到感染,开始发炎。在正式发作以前,这类病症通常不会引发任何异样,最终,他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并被送进了圣路克医院,在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一直处于极度危险的状态。两个多星期后,他发现自己仍然浑身乏力,尽管很为自己的病着急,却不得不就那么躺在床上。最终,他开始康复之后,勉强支撑着来到了特肯伯里附近的费内,他父亲在那里有一支庞大的医疗队伍;接下来,他又想去多塞特郡的杰斯顿,卡斯汀洋夫妇会在那里举办一场小型的降灵节聚会。对于身处病房而缺席八月和九月聚会的医生来说,他必须弥补一下,好保留住自己在聚会最热闹的那几个月里的位置。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弗兰克同莱依小姐共进晚餐,席间,他们像平常一样讨论着天气和庄稼。两人谈得特别起劲儿,都觉得忍受不了仆人上菜的打扰,于是商定将一切需要自由讨论的话题留到饭后再聊。当仆人把咖啡送到书房后,莱依小姐舒服地在沙发上躺下,弗兰克则将腿搭到扶手椅上,点燃了雪茄。这时,他们四目相望,各自解脱地叹了口气,并露出满意的微笑。

“你也会去杰斯顿,对吧?”他问。

“我不认为我能面对它。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我开始变得越来越不乐观,我相信我也要生一场大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去参加那沉闷的聚会。保罗·卡斯汀洋一向很好客,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每天早饭后,他都会问你想要做什么。(就好像理智的女人在大清早就能知道自己下午将要做些什么!)但这也只是个形式而已,因为他已经为你规划好了一天的行程,你会发现,他对每一分钟都已经做好了安排。还有,要和蔼地对待我看不起的人并对他们礼貌,这让我感到很无趣——啊!我最讨厌做出礼貌的样子了!两天的拜访让我觉得,我应该像比灵斯门16的骂街女人那样,发誓要打破各种单调的得体举止。”

弗兰克笑了,喝着他的甜酒,更舒服地往自己的扶手椅上躺了下去。

“对了,说到得体的举止,我告诉过你在我生病以前,我去过三场舞会吗?”

“我还以为你恨那些舞会,不是吗?”

“是的,但我是带着特别的目的去的。首先是大量糟糕透顶的人。晚餐要到午夜才上,到十一点半时,大家开始聚集到餐室那紧闭的门前。十二点一到,门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像是剧院的入口处一般,等到门打开后,人们便像野兽般推挤而入。我敢说,即使是剧院后排的观众也不会如此暴力,他们猛冲到餐桌前,就像是饿虎扑食一般。我认为文明人对饮食应该不存在恐慌的。但是,天啊!结果他们却搞得比动物园里的动物还要喧闹。”

“亲爱的弗兰克,你真是太清高了,”莱依小姐笑着说,“那些去舞会的人们,怎么能不渴望一餐好饭呢?但这肯定不是你去那里的目的。”

“是的,这不是。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下定了决心想要结婚。”

“天啊!”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婚姻是值得向往的,于是决定去三场舞会,看有没有可能遇到合适的人,而不要在痛苦、沉思中度过我最后的日子。我同七十五个不同的人跳过舞,也坐下来聊过,莱依小姐,她们的年龄在十七岁到四十二岁之间,但我可以诚实地说,我从未觉得生活如此无聊过。这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注定要过一辈子单身生活了。我完全不认为自己能在那种场合陷入深深的爱恋中,但有一个七十五岁的未婚女子却显然能让我感到轻微的激动:这种感觉从未动摇过。还有,她们大多都像患有痨病一样,要不就是贫血症或者营养不良,我就没发现有可能孕育出健康小孩的。”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而此时莱依小姐正饶有兴趣地想着弗兰克那有趣的找老婆计划。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她问道。

“我能告诉你吗?”他抛开了之前的那份故作轻松——他本想要掩藏起自己话语中的沉重和深思熟虑;这会儿,他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托住下巴,直直地盯着莱依小姐看。“我觉得我打算放弃一切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了,前两个星期里,我躺在病床上,终于将自己的思路理了个明白。我打算回家,部分原因是想要看看我的家人。你知道,我父亲多年来一直很辛苦地工作,精心地省下每一分钱,好让我能接受最好的医疗教育。因此,我毕业后立即就有了一份工作,从未担忧过生计问题。他明白可能这行当很久都挣不到多少钱,但还是决心给我一个机会;这在费内不是什么好行当,他都已经三十年没有度过假了。我想试一试,如果告诉他我打算放弃现在的职业,他能不能接受。”

“但是,亲爱的孩子,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这是放弃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前程吗?”莱依小姐吃惊地叫道。

“我已经很仔细地考虑过了。我想我是我们行业里拥有最好机会的人,好运一直都在伴随着我。在圣路克医院里,当我上面的一个医生去世后,我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并且在很早的时候就取得了助理医师资格。我有朋友,也有关系,所以我很快就能做出一番事情来。我敢说,只要我坚持下去,在适当的时候,我一年可以挣上十万或十五万英镑,然后还会被封为皇家医师,最后便是男爵;然后,我便可以满意地死去了,并且还可以留下一大笔财产。这便是等待着我的事业,我能预见到未来那一表人才并很是自足的自己,非常简单,有长长的表链,有剪裁得体的双排扣礼服,还有时下流行的专科医师的那种温和举止。我会为我拥有的马匹而感到自豪,并喜欢讨论暴饮暴食的皇室成员的逸事。”

突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这个幻想中的招摇傲慢的赫里尔先生,他脑满肠肥,事业有成,并饱受赞誉。而那位对人类激动的灵魂特感兴趣的莱依小姐,则专注地观察着此刻弗兰克脸上露出来的那轻蔑的表情。

“但可能最后我又会蓦然回首,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深深的厌倦,并明白,自己终究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我的青春岁月正在偷偷溜走——那些一年级的乳臭味干的学生们可能认为我已经是中年人了,然而我还没有为自己而活过。我只有工作的时间,天哪!过去,我就像是魔鬼一样忙于工作。当我的学生们不顾后果地在夜里寻欢作乐,在音乐会上嬉戏,大吵大闹并喝得酩酊大醉,与漂亮而浪荡的女人做爱,或是当他们通宵达旦地玩扑克时,我总是在工作。现在,一般来讲,他们都更为冷静了;乏味的全科医生,广受社会尊敬的人,大多有了令人羡慕的婚姻。傻瓜才会说,我得到了我的回报,因为我已经功成名就,然而他们却肆意地挥霍人生,成为一些平庸之才。但有一天,当他们回想起往日的勇敢和自由时,必然会感到激动。而我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只有缓缓增长着的知识。啊!当初我要是同他们一起去玩乐了,那该有多好啊!但我却只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我一直在工作,太能够成为模范了,但现在,我的青春正在远去,然而我却还没有做过年轻人的荒唐事。我的热血也在沸腾,并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这医学生涯也已不是我从前所想象的那般前景广阔;它现在开始变得蜿蜒曲折。我们仅仅看到了事物的一面;对我们来说,世界就是个挤满了病人的大医院,我们单一地从疾病的角度来看待人类。然而智者只是忙于自己的事,忙于生活,而不是死亡;不是疾病,而是让人容光焕发的健康。疾病仅仅是一些意外,当我们完全在与例外打交道时,又如何能指挥自己的生活?我感觉我再也不想见到病人了,我忍不住了,他们让我感到恐惧,感到恶心。我一直忙于与科学打交道,但对我来说,那同样也意味着死亡与厌倦,我这种性情的人,还真不适合做科学家。有很多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荣耀的人,但我还有我的激情——燃烧着的激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想要活。我希望生活是多汁的水果,我可以将其拿到手中并碾碎,然后一口一口地将它吃掉。当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当我的肌肉在渴望着一些纯粹的肌肉劳动时,我怎么还能够日复一日地坐在显微镜前!”

说着,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使劲儿地吐出一口口白色的烟。莱依小姐突然想起了关于蚂蚁与蚱蜢的古老寓言,她想,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她兴许会满意地看着自己苦心收集的食物;或者,她也会特别羡慕那些在美好的日子里懒惰得只是歌唱的蚱蜢,此时她的心里想的可能不是空空的食物贮藏地以及即将到来的寒冬,而是那无心肝的歌者度过的闲散、舒适的夏季时光。

“你认为如果你去乡下住两个星期并恢复了健康之后,你还会这样想吗?”莱依小姐严肃地问道。

随即,她开始为这个问题所造成的影响而感到惊讶:弗兰克转过身来,生气地看着她;而此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弗兰克。

“莱依小姐,你以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吗?”他叫道,“你以为这只是女子气的无聊幻想吗?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只是我的病让我的脑袋更清晰了而已。我们全都受到命运之轮的束缚,但每当我们中有人试图摆脱这束缚时,其余的人便开始嘲笑他,并试图阻止他的努力。”

“孩子,我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的,”莱依小姐宽厚地笑着,“你知道我是很尊敬你的。”

“请原谅,我也不想那么冲动,”他回答说,并很快开始了忏悔,“但我总感到锁链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于是我迫切地想要自由。”

“我想伦敦应该为人们提供充满活力又丰富多彩的生活。”

“伦敦给人们提供的不是生活,而是文化。哦,他们让我觉得无聊透顶,我见到的那些人们,他们都谈论着同样的事情,并同样地自满于他们那狭隘的见解!想一想文化是什么吧!那意味着你去剧院看戏,随后再去看学术刊物上关于该剧的个人看法;也意味着你要去读目前巴黎最流行的小说,要能讨论那里出版的书籍,并偶然同写这些书的人一起喝茶。你去意大利和法国旅行,鄙视库克的旅行者手册,然而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粗俗的旅行者。你很喜欢夸耀你糟糕的法国,但却对更糟的意大利一知半解。有时,你会承认自己被交响音乐会弄得无聊死了,于是你去欣赏瓦格纳的时尚歌剧,收集粘贴扣,并阅读《每日晨报》。”

“你饶了我吧,”莱依小姐叫道,同时举起了双手,“我发现了你很不惹人喜欢的一面。”

然而仍在激动之中的弗兰克并未理会莱依小姐的评论。

“还有,那些迟钝的蠢货常常让我几近窒息,因此我对新鲜空气有着特别的向往。我想要坐着帆船去航海,想要与暴风骤雨搏斗。我想要远离那些做实事的人——去新的国家,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去那些人们赤手空拳地与大自然搏斗的地方。我渴望火热的大都市,去一些没有讨厌的警察来守卫你的德行的地方。我为东方的埃及、印度和日本而感到心痛;我想要了解马来人那腐败而又激情澎湃的生活,想要了解南海岛屿那些暴力的冒险。我可能得不到世界之谜的答案,但我出去之后,一定比在这里离那答案更近一点儿;我不再能从书籍和文明中得到什么了。我想要去见证生命及死亡,去见证激情、美德与恶行,面对面地了解那些没有遮掩的人;我想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好好地去体会一下生活,我想要为我的年老时光留下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

“这想法很好,也很浪漫,”莱依小姐回答说,“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去实现这些愿望?”

“我不想要钱,我还能养活自己。我会航海去美洲,然后去做工人谋生;我会一直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当我了解了美洲后,我会乘另一艘船去东方。我已经厌烦了上层社会的生活,我想要同那些真正了解下层社会的人们一起工作,体验他们的饥饿与辛劳,以及他们那些原始的爱与恨。”

“亲爱的,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贫穷比世界上所有的习俗加起来都更可怕。我敢说,坐着帆船旅行一次可能会很有趣,并能让你学会懂得知足和没用的奢侈中的舒适。但你要知道,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实现,便会成为一种例行公事了。”

“这听起来像是个警句,”弗兰克打断说,“你这是想要表达什么吗?”

由于莱依小姐也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什么,于是很快地开始继续之前的话。

“我向你保证,如果没有钱,人们是不能得到自由的。就拿我来说,我一直认为对于自满的穷人的那些赞誉很可笑,一个天生对音乐无感的人,在剧院没有位置的情况下会很乐意离开,但是感官上的迟钝正是缺少智慧的证据。一个人的收入如果低于每年五百英镑,那么他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生活的意义。”

弗兰克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作答;他仍在因为想象中的一切而感到兴奋。于是莱依小姐决定继续发表她的看法。

“另一方面,要是一个富有的人会全身心地投入一门很挣钱的行当,会让我觉得很无趣,我对那些习惯于小气或因为精神贫瘠而去从事一些单调、肮脏的行当的人一点儿耐性也没有。我认识一个让自己的独生子每天在银行工作十个小时的百万富翁,而且他自认为是在对儿子进行有用的训练!现在,我倒宁愿富人们把挣钱的机会留给那些迫切需要维持生计的人,自己集中精力想想怎么花掉过去挣的钱就好了。我希望有一个富裕而悠闲的阶层,有时间专注于艺术等高雅事物,这样,智慧和文雅便能得以孕育出来;我想要在生活中进行有趣的实验,就像路易十五那样,研究这世界存在的必需品,与这黑暗、艰难的世界形成一个无聊的,亲切的对比。我们现在谈论工人的尊严问题没有意义,然而我想,诸如传道士之类的人才会去告诉工厂工人,他们的辛勤劳动里包含了什么崇高的价值。我以为,这些之所以受到赞扬,是因为这样人们便能忘掉自我,而一些愚蠢的人一旦无事可做时,便又会感到无聊。同那些数目巨大的人们一起工作仅仅是为了逃避倦怠而已,但硬要称其为崇高,确实有些可笑;相反,懒散有可能倒是更为崇高,这要求有许多天赋,许多后天的培养以及一个非凡且构造精良的头脑。”

“现在再谈谈你那些长篇大论的现实意义吧。”弗兰克笑着建议。

“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不能让我们那短暂的一生忍受无聊之苦。我这么说那些常规的职业,并不是为了要责备你想要放弃目前的工作;对我来说,不管是为了荣誉或是财富,我都不会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会让我受到任何习惯或是惯例束缚的工作。如果当医生真让你觉得苦恼,你也没有理由再做下去了,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鄙视埃及的那些物质享受。现在,我有一个建议。你知道,我的收入比我的开支要多出很多,如果你愿意接受它,我很乐意每年给你五百英镑——这是我常常告诉你的,想要真正享受生活所需要的最小数目。”

弗兰克笑着摇了摇头。

“你真是太好了,但我不能接受。如果我能得到父亲的同意,我将会去利物浦,并像一名普通的水手那样登上一艘船。我不想要任何人的钱。”

莱依小姐叹了一口气。

“男人是种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动物。”

弗兰克向她道了晚安,第二天便去了费内。但莱依小姐却一直在玩味着他说的话,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去兰开斯特门拜访了她的律师——一个上了年纪的,面色红润并蓄着羊排般胡须的绅士。

“我想要立遗嘱,”她说,“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处置我的这些财产。没有人想要我的财产,而且我的兄弟也去世了,也不会有人因为我没有留下遗产给他而不快了。顺便问一下,我可以在我活着的时候将一部分年金转给一个并不想要接受这笔钱的人吗?”

“我恐怕您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您的钱。”律师回答说,同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们的法律真是太烦人了!”

“我看它们倒是挺好的,因为一个拒绝钱财的人只能住进神经病院里。”

除了在老皇后街的房产外,莱依小姐还有一笔约四千英镑的年金,如何合理地安排这笔钱款近来成了她的一大心病。

“我想,”在思量了一番之后,她说道,“我要把它分成三份——一份给我的外甥女伯莎·克莱多克,那个一点儿都不知道如何花钱的孩子;一份给我的外甥杰拉尔德·奥德利,他是个流氓,必会因此而浪费、放荡,过上奢侈的生活;另一份给我的朋友,弗朗西斯·赫里尔。”

“好的,我会把它拟好,然后寄给你的。”

“不行,你拿一张出来,现在就写吧。我会等你写好再走。”

律师因为法律的拖延仪式受到凌辱而叹了口气,但由于知道他的客户态度坚决,他叫来了书记员,同他一起见证莱依小姐的签名。之后,莱依小姐异常满意地离开了,因为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弗兰克也不会再陷入经济困境了。想着弗兰克得知这份馈赠后可能的震惊样子,莱依小姐狡猾地笑了。

7

在回家的两周里,弗兰克仔细地观察了自己的父母,并且第一次意识到父母为了自己所做出的牺牲。不管天气状况如何,老赫里尔先生总会开车出去拜访他那些零星分布的客户,下午则会出去散步。从五点到七点,他会在门诊室接见病人,并且常常会在半夜被叫醒,然后奔赴五英里远的一处农宅去为病人看病。父亲有长期的实践经验,虽然医疗知识可能不是很全面,但却足够使用;他那些古老的药方,那些烈性的手术,在乡下人和农民中比任何新式的治疗方法都受欢迎。此外,他还给病人们带去了很多额外的东西,愉快的建议,并在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时表明自己的看法。因此,他毫无疑问成了二十英里内最受欢迎和信任的医生。但他的生活是单调的,并且全年无休,即使有收入,那收入也是非常微薄的。三十年来,这位善良的男人同他妻子一起,将他们挣的为数不多的钱一点儿一点儿地为他们的独子积攒起来。不管是在牛津还是在伦敦,他们都没有要求儿子节约过,只是给他钱。他们为儿子感到骄傲,尽管知道他可能还要依靠他们很长时间,但还是坚持让他租住在哈利街可能最好的房子里。长期的艰苦劳动带来了纯粹的幸福,因为这个被爱着的男孩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干,这让他们只是感谢上帝的仁慈,而完全忘了自身的辛劳。

“父亲,你为这辛苦的工作而厌倦过吗?”弗兰克问道。

“这只是个习惯问题,我就适合这个——乡间医生。然后,我得到了回报,因为有一天,你可能就成了行业的领先者;当有一天,人们为你作传的时候,会有一个章节提及到费内的老弗兰克,那个最早让你爱上医学的人。”

“但我们不会再工作很久了,”赫里尔夫人说,“因为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存够退休的钱,然后到离你近一些的地方去生活了。弗兰克,有时我们真希望能常常见到你。每次都要和你分开这么长时间真是太煎熬了。”

这声音中带着颤抖,让弗兰克感到很无力。他怎么能为了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便毁掉他们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希望呢?这一定会给他们带来无可比拟的痛苦。只要父母还活着,他就必须背负着他们套在他身上的锁链,继续他在伦敦那体面稳定的生活。

“你们对我太好了,”他说,“我会继续努力的,我要向你们证明,我很感激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我会更加的积极进取,让你们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变得更有价值。”

但当弗兰克来到杰斯顿时——这是卡斯汀洋夫妇在多塞特郡的住所——他的幽默诙谐通通都转化为了讽刺。考虑到自己的健康原因,莱依小姐最终并未去参加这次聚会,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和雷吉却和弗兰克乘了同一班火车;保罗的母亲,那位同几位朋友一起组织起这次聚会的人,也在几小时后到达了。

一个白头发的消瘦女人带着一顶奇特的帽子出现在大家眼前,这位老卡斯汀洋太太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萨默塞特郡的班布里奇家,她是这个家族唯一还活着的代表。她总是为自己的血统感到无比自豪,从不掩饰自己对那些姓氏不如自己高贵的人的蔑视。无知、狭隘、缺乏教养,她鄙视这些尘世的不幸,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优越而感到自豪;不仅是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即使是保罗取而代之的现在,她仍是紧握着钱袋,暴虐地对待杰斯顿及周围村庄的人。自从发现自己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女继承人后,她便形成了那讨人厌的性格,她常常冲着她的同伴约翰斯顿小姐——那位四十岁左右的谦虚的未婚女子,那位满足地陪她一起吃饭并为她服务的人发脾气;还有这位老妇人发自内心感到厌恶的儿媳,她总是不忘记提醒儿媳,她挥霍的可是她的钱财。只有保罗一人能够影响她,因为卡斯汀洋太太相信,就像鸭子会游泳一样,拥有他们家族姓氏的人也是上帝在人类中的代表,是拥有非凡禀赋的人,他们的语言便是律法,他们的要求必须得到遵守。弗兰克从前只知道卡斯汀洋先生在伦敦声名狼藉,现在,他发现,他还是一切问题的仲裁人。不管是见仁见智的问题,还是事实,他的判断总是没有人质疑;他对艺术和科学的见解就像他的政治理论一样,是老实的人们唯一可以信奉的真理。他一旦开口,一切便已经毋庸置疑,如要对他进行反驳,则无异于是要跟地震这类事物进行争辩。然而即使是保罗,在他妈妈的定期访问结束后,通常也会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她的强迫习惯及独特的机智对答使真正的交流变得极为困难。

“谢天谢地,我可不姓卡斯汀洋,”她习惯性地说,“我是班布里奇家的,我想你很难在英格兰的这个区域找到一个比我们更好的家庭了。在我嫁到你们家以前,你们卡斯汀洋家可是一个多余的子儿也没有。”

刚到达的那天,在用晚餐时,弗兰克想要明智地加入他们的谈话,但他很快便发现,他完全说不出什么能让身边的人感兴趣的话语;他常常天真地想,谈论一个人的祖先是件很没有教养的事情,但现在他却发现,在这里的有些家庭中,这竟是他们谈论的主要话题。那些喜欢谈论这类话题的人里,就包括老卡斯汀洋太太、卡斯汀洋先生及其表兄班布里奇——他是个房产代理人,是个胡须散乱的肥胖的人,衣着很不整洁,并且常常穿着破破旧旧的衣服;他说话语速很慢,带着浓厚的多塞特郡口音,在弗兰克看来,他一点儿也不比自己结交的那些农民要好。他们讨论当地的各种八卦,讨论隔壁的绅士以及教区司仪的庸俗。之后,格雷丝·卡斯汀洋走向了弗兰克。

“他们很可怕吧?”她问道,“我曾经也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忍受这些。保罗的母亲总是以她的钱财和家庭来压我;那个粗鄙的班布里奇宁愿同管家一起吃饭,也不大乐意同我们在一起,他总是与那些下等人谈论天气和庄稼之类的问题;保罗则自以为是万能的上帝。”

然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却被眼前的一派奢华景象迷住了,又一次抢得先机细细阅读了那本值钱的伯克小册子给出的,她正做客的这个家族的内容;她发现这些书页被翻了很多次,并且其间有些记录还用蓝色的笔重重加粗了。房间内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其历史,老卡斯汀洋太太尤其喜爱为大家讲述这些历史,虽然她由衷地看不起她所嫁的家庭,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家庭确实要胜过很多其他家庭。这里有约翰·卡斯汀洋先生搜集的书——他是目前这位卡斯汀洋先生的爷爷;我们目前的这位卡斯汀洋先生还有一位舅姥爷是海军元帅;还有一些排列有序的画像,其中有查理二世时期病弱的女士,有乔治王统治时期的猎狩中的红脸绅士。面对着这一切,巴西特夫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卑微。

两天后,弗兰克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充满愤怒地给莱依小姐写了一封信。

明智的女人!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一想到要到杰斯顿拜访便会陷入绝望的境地了。我现在特别无聊,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即使是我独自待在卧室时,也忍不住想要发狂,荒谬地想要躺到地板上号叫。你本应该仁慈地警告我,但我想你恐怕怀着一些卑劣的想法,想让我来享受这好客之人的面包,然后听他们泄露各种秘密:为了达到目的,你遏制住了良心想要发出的声音,并堵上耳朵,以便自己能有一些好的感觉。我本应该给你写一封六页纸的长信,然而我此刻已被愤怒所填满,虽然我为自己此刻在说主人的坏话而感到有些不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想象一下,一幢乔治王朝时代的房子,空间开阔,比例均衡并且高贵典雅,堆满了最精致的齐本德尔17式和谢拉顿18式的家具,墙上挂着由皮特·莱利或是罗姆尼19所作的画,还有精美的挂毯;旁边有一个带深深的沼泽地并且树木茂盛的公园,在这片景观面前,人们总忍不住要跪下来崇拜。这村庄周围群山起伏,可爱又肥沃;它属于那些没有任何崇高理想的人们,人们的日常谈话中没有任何思想,所有情感都是琐碎而肮脏的。要意识到,他们从心底里鄙视我,因为我正是他们口中的唯物主义者。这让我不得不说,这个美丽的地方竟是由一头自大的蠢驴、一个愚昧的妇人、一个脾气暴躁的老泼妇以及一个粗鲁无礼的年轻人所有,这些人如果继续这么下去的话,只能落到栖身于杂货店的密室中的下场。除非卡斯汀洋太太能够怀上自己的小孩,否则班布里奇以后便将继承这家庭的一切,那将成为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去过伊顿,并在牛津待过一年,但后来因为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而且行为举止就像那些每周挣十三先令的劳工般粗鲁而被退学了。他一直都待在这里,只是每隔一年便会去伦敦参观农业展。不过我还是不要再提他好了。每天,巴洛-巴西特夫人总是饶有兴趣地听卡斯汀洋太太讲自己的家族逸事,雷吉跟着卡斯汀洋先生一起吃喝,而我则是陷于自己的绝望与痛苦。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被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同伴约翰斯顿小姐逗乐,可是我很难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然而她却极善于阿谀奉承。当我问她有没有感到过无聊时,她很严肃地看着我并回答说:“哦,不,赫里尔医生,我从来不会被上流人士弄到无聊。”每当谈话戛然而止或是卡斯汀洋太太情绪失控时,她总会指着一些自己已经相当熟悉的图画或是装饰品,问这些东西是如何来到这个家里的——其实对于这些物品的来历,她已经听过千百遍了。“你居然还不知道这个!”老妇人这时便会叫道,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些卡斯汀洋家已故的人,或是画像上那些爱傻笑的妇女——从图片上便可以看出,她们的肝脏一定被她们的紧身衣压迫得变了形。这就是一个女人为了每年有三十英镑以及食宿所要做的事情!我好怀念老皇后街那间吸烟室以及和你的谈话啊!我现在得出结论,我只喜欢两类人的生活——一是您的那种生活,二是三流演员那种生活:在那群人里,所有的男人都是无赖,而女人都是毫无掩饰的放荡,即使你在讲话时拼错了一些词,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和这两类人在一起时,我会感到非常舒服。我并不是总想着要省掉吐气音,但如果能和那些在我偶尔犯了此类错误时不会大惊小怪的人在一起,那将会是种极大的解脱。

您永远的,

弗兰克·赫里尔

如果换做是莱依小姐,她在杰斯顿观察到的东西将会更多,并看到悲剧中的一些喜剧色彩。又累又不快乐的格雷丝·卡斯汀洋一心把雷吉的来访当做是焦虑的一个暂时解脱;因为她近来越来越多地受到良心的折磨,只有当她的情人来到她身边时,她才能摆脱自己对保罗的愧疚。她已在学着体味保罗那隐藏在自大背后的柔情,他那可爱的自信更是凸显了她行为的可鄙。在丈夫面前,她总是感到内疚,因此也没有好心情。但只要雷吉在她身边,格雷丝便能忘记其他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永不满足的激情;她开始向自己妥协,只去看雷吉身上的优点,并忘掉他曾经多么卑劣地利用自己;似乎她只能通过紧紧地抓住雷吉的爱,才能保持住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而一旦她失去了这点,她的世界便只剩下绝望和耻辱的黑夜。此外,她现在感到非常满足,因为在杰斯顿,没有其他什么人、事、物可以同她争抢雷吉;他们可以快乐地一起散步,并在静静的乡村里重温他们刚在一起时的那份温情。

但让卡斯汀洋太太感到沮丧的是,雷吉似乎在刻意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到达的那个早晨,她叫他一起去公园散步,他欣然答应了,但等到卡斯汀洋太太上楼戴好帽子下来后,发现保罗和巴西特夫人也在大厅等着她。

“雷吉说您想要带我们看看公园的景色,”巴西特夫人说,“我们能一起出去走走可真是太好了。”

“那是当然。”卡斯汀洋太太回答说。

她生气地看了雷吉一眼,他也没想要逃避这眼神,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出去之后,他也尽量与其他人保持在听力可及的范围内。午饭后,他同弗兰克待在一起,于是直到傍晚时分,卡斯汀洋太太才找到一个单独和他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要叫上你母亲和我们一起出去?”她压低声音,急速地问道,“你知道我想和你单独聊聊的。”

“亲爱的,我们必须小心。你婆婆就像猫一样盯着我们,我敢肯定她一定看出点儿什么来了。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我必须要和你单独聊聊。”卡斯汀洋太太绝望地叫道。

“别傻了!”

“等大家都睡着以后,我会来这里等你。”

“那你可就有得等了,因为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她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约翰斯顿小姐便加入了他们,雷吉显得比往常更为机警,并积极地将约翰斯顿小姐引入他们的谈话中来。此刻的格雷丝感到非常不快,但尽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悲痛,只是直直地盯着雷吉,猜想着他那为邪恶而沾沾自喜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感觉到了面对他时的无能为力——尽管她一想到这里便觉得恶心,他会像玩弄一只小猫那样残酷地玩弄她,直到他尽兴为止,直到那时,他才会使出最后一击。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仍旧使着这相同的把戏,只是更为小心,这样他便不必在其他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单独和卡斯汀洋太太相处了;他满怀恶意,总是以伤害她为乐。他说了很多过分赞扬的话,这让保罗非常高兴,就像是密友般地利用、戏弄并嘲笑她。非常喜欢此类玩笑的老卡斯汀洋太太因此特别喜爱雷吉,即使她发现她所讨厌的儿媳对此类善意的玩笑感到非常痛苦,也丝毫没有减弱她对雷吉的喜爱。格雷丝面带笑容地面对这一切,并不时附上咯咯的笑声,但她的心口显然在滴血。对此,麻木不仁的雷吉感到尤为快乐,因为是他拿着烧红的刀戳出了那流血的伤口。当她独自一人并不再需要任何掩饰时,她总是痛苦地哭泣,又是发狂又是痛苦地想,为什么她那炙热的爱恋换来的却是如此令人费解的仇恨。为了让雷吉能爱上她,她几乎已经穷尽了所有努力,除了全身心地去爱他之外,她也一直对他非常好。

“他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她哭泣着说,“我却已经竭尽全力帮助他了。”

近来,她甚至试图要给他带来一些好的影响,她劝他少喝点儿酒,也不要太奢侈。她很仰慕他,甚至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然而却引来了他的怨恨。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最终,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折磨了,既然雷吉不愿给她任何机会,她便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出一个。然而这是他们在此地做客的最后一日了,他更是进一步提高了警惕。由于预感到格雷丝可能要强迫与他进行会面,他一直小心留意着,绝不让自己有一个人的时候。在道完晚安并同其他男士一起退到吸烟室之后,雷吉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卡斯汀洋太太却决定,在他就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之前,绝不让他离开,因此,尽管很明白自己的构想非常危险,但她还是坚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当雷吉因为避开了她而得意地笑着回到自己的卧室时,他发现卡斯汀洋太太正在他房间里坐着等他。

“天哪!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叫道,第一次失掉了他那份沉着镇静,“弗兰克很可能会跟我一起进来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在她的华服和闪闪发光的钻石映衬下,卡斯汀洋太太显得更为憔悴和苍白。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并且从容地同雷吉讲话。

“你这些天为什么要躲我?”她问,“我需要一个解释。你究竟想怎样?”

“哦,谢天谢地,别再提这个了!我感到很恶心。你不会以为我过来只是为了和你丈夫在一起,并且愚弄你吧?不管你怎么看,我为自己是个绅士而感到自豪。”

卡斯汀洋太太非常生气地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再来谈什么荣耀已经晚了,不是吗?你可以编个更好的故事给我听吗?”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为什么你总以为我是在骗你?”

“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你总是在撒谎。”

他耸耸肩,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从容地看着格雷丝,似乎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她用突然不再平静的声音问道。

“没有什么,只有一点,你最好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你待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告诉你,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她绝望地叫道,“你不再在乎我了吗?”

“好吧,既然你坚持要问,我就不妨告诉你吧。我觉得我们的事情是该有个了结了。”

“雷吉!”

“我想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放弃花天酒地的恶习了,我要安定下来。我对之前的事情感到恶心了。”

他这会儿并没有看着格雷丝,只是不安地将眼睛望向了别处。格雷丝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因为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为了现实。

“我觉得你是有别人了。”

“这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啊,你这个混蛋!我真是个大笨蛋,居然会在乎你这种人!”

他冷笑了一声,然而却并没有回答她。她飞快地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手。

“雷吉,你一定是向我隐藏了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他慢慢将眼睛转向她,格雷丝又看到了她所熟悉的那张因生气而变得阴沉的脸。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什么?”那一刻,她感到无法相信,“你母亲从未向我提及过此事。”

他笑了。

“你不会认为她知道吧?”

“那么,我去告诉她怎样?”心烦意乱的格雷丝很快地轻声说道,她只知道,必须要阻止这件恐怖的事情发生,“你不能结婚,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利。这太无耻了,我是不会让你结婚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它。哦,雷吉,雷吉,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别傻了!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想要结婚并安定下来。”

卡斯汀洋太太看着他,绝望、愤怒和仇恨的表情轮番在她脸上出现。

“我们走着瞧!”她恶毒地说道。

雷吉走向她,使劲儿抓紧她的肩膀,让她感到了无法忍受的疼痛。

“听着,别跟我玩什么小把戏!如果我发现你在我的轮上添了辐条,我会将你抖出来的。亲爱的,你最好能管住自己的嘴;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会将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寄去你婆婆那里。”

格雷丝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惨白。

“你答应我你会烧毁那些信的。”

“告诉你吧,我不仅是要应付你一个女人。所以我向来喜欢握有一两件武器在手里,因此我想,留着你的信或许会有用的。它们可是很好的阅读材料,不是吗?”

他看到了这些话在格雷丝身上所起到的效果,于是放开了她;她蹒跚着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吓得浑身颤抖。雷吉却一点儿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我并不是个坏脾气的混蛋,但如果有人想要暗算我,我知道应该怎样进行回击。”

一时之间,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突然,她眼光一闪,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不认为你真会将牵涉你自己的丑闻公之于众。”

“亲爱的,你就别替我担心了,”他回答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这些事呢?我母亲可能会感到恶心,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

“难道连你从我这里拿走很多钱这件事被公之于众也不在乎吗?你不要忘了,我是花钱买你的,我是花了钱的,我的朋友。就在这最后的六个月里,你从我这里拿走了两百英镑;你以为别人若知道了这些,还会跟你继续来往吗?”

她看到一阵羞赧爬上了他那黑黑的脸颊,于是便带着取胜的音调继续她的进攻。

“我第一次寄钱给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会接受它;因为你接受了,我才知道你是个多么低级的无赖。我也有你写信问我要钱以及写信感谢我给你钱的信。我将它们保留下来,不是为了拥有可以对付你的武器,而是因为我爱你,将你碰过的一切都视为珍宝。”

她站起身来,轻蔑地说出了这些话。她希望这可以伤到雷吉;她想要伤害他的自尊,想要让他痛苦,让他难堪。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制造丑闻,让所有人知道你不过是个下流的无赖。哦,我很乐于看到你被逐出你的俱乐部,我想要看到人们在大街上鄙视你!你难道不知道,法律让那些以并不比你卑鄙的手段获得了钱财的人进监狱了吗?”

雷吉大步走向她,但这时的格雷丝已经不再害怕了。她嘲笑他;他则将脸贴近了她。

“听着,给我出去,否则我会给你一顿让你终生难忘的痛打。谢天谢地,我们现在彻底完了。出去——出去!”

她很快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说一句话,径直朝门边走去。她不再担心什么,直接从雷吉的房间往自己房间走去,她的思绪在不断地翻腾,仿佛魔鬼正在击打着她的脑髓;她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觉得世界仿佛走到了尽头,就像是生命的终结,就像是一切的终结。她那苍白的脸上仍然带着怒气和怨恨。她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时,刚好碰见了保罗;那一瞬间,她开始惊慌失措,然而危险很快便远离了她。

“格雷丝,我一直在找你,”他说,“我一直在想,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刚才和巴西特夫人聊天去了,”她很快地回答说,“你以为我会去哪里?”

“我想不出来。我刚刚去楼下,看你有没有在那里。”

“我希望你没有跟踪我并监视我的行踪。”她暴躁地叫道。

“亲爱的,对不起,我并不想要那么做。”他就那么在门口站着。

“我的天啊,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她说,“但不要这样让门大开着。”

“我待两分钟就走。”他温柔地说道。

“你想怎样?”

她取下了那些像火圈一样灼烧着她脖子的珠宝。

“我有点儿事情想要告诉你。我为房产上出的一点儿问题感到难过。”

“哦,亲爱的保罗,”她不耐烦地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今晚上就不要烦我了;你知道我并不关心那些财产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班布里奇,我们不是花钱请他来料理此事的吗?”

“亲爱的,我想要听听你的建议。”

“哦,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头疼!我感觉我都痛得想要大声尖叫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满是关切的样子。

“我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对不起,我打扰你了。疼得很厉害吗?”

格雷丝抬起头来看着他,嘴上一阵痉挛。他是那么深爱着她,那么宽容,不管她做了什么,他总是会原谅她。

“我真是个卑鄙小人!”她叫道,“你怎么能在我对你做过极可怕的事情后还那么喜欢我呢?”

“亲爱的,”他笑着说道,“我不会因为你头疼而责怪你的。”

突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伸出双手绕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开始泪如泉涌。

“哦,保罗,保罗,你对我太好了。我真希望我是个好老婆。我没有尽到我的职责。”

他抱住她,温柔地吻着她那涂满脂粉、苍白憔悴并且已经有了皱纹的脸。

“亲爱的,我已经有个最好的老婆了。”

“哦,保罗,为什么我们不能单独在一起?我们似乎总是不在一起生活。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去一个可以做我们自己的地方。我们一起离开英国好吗?我厌倦了见人,我厌倦了社交。”

“亲爱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吧。”

他突然觉得无比幸福,他想着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一切。他想要待在老婆身边,帮她脱下衣服,但她却求他离开。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起来太疲倦了。”他说着,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前额。

“明天一早就好了,那时,我们便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了。我会试着对你更好——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的爱。”

“亲爱的,晚安。”

他轻轻地关上门,把她留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8

这晚,卡斯汀洋太太度过了一个颇不宁静的不眠夜,第二天一早,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不禁为那憔悴的容颜而感到震惊;但她也明白了,在这最后一次的谈话中,雷吉并未因为自己的悲痛而感到半点怜悯,于是她打起精神,下楼去吃早餐。她注意到了雷吉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并且在躲避着她的目光,于是,生气的格雷丝决心要挖苦他一番。她掩藏起自己的悲痛,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中间还间隔着尖笑声,并配合着手势;但她做得有些夸大了,显得有些歇斯底里,这没能逃过弗兰克的眼睛,于是他便暗想着究竟是什么影响了她,并且认为她可能需要一点儿镇静剂。早餐结束后,马车来了,由于害怕错过了火车,巴西特夫人匆忙和大家说再见。卡斯汀洋太太真诚地向雷吉伸出了手。

“再见。以后有空的时候,请记得再来看望我们。希望这些天你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是的。”他回答说。

他无法理解此时她笑容中的淡漠,那笑容里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于是雷吉开始问自己,格雷丝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开始思量着她可能给他带来的伤害。但他为这果断的决裂感到高兴,并且因为最后的会面的结束而感到如释重负。他更恨她了,因为她提醒他,他问她要过很多钱。

“她知道我是没法用自己的钱带她出去的,我的钱都已经全部花到她身上了。”他喃喃地为自己辩解说。

上火车后,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正坐在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读晨报。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情。他又一次为自己作了辩解,最后,他开始怨恨格雷丝,因为她引诱了他。最终,他的思绪飘到了别处,他的心开始了猛烈的跳动。

然而等到巴西特和弗兰克离开以后,卡斯汀洋太太陷入了极度的沮丧之中,开始不住地颤抖,仿佛一阵冷风正向她吹来——因为她还要在保罗的母亲那严厉的目光注视下生活两天,他母亲总是仇恨地看着她,仿佛她已经知道了那该死的秘密,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将那秘密公之于众的机会。格雷丝就那么站着,眼睛望向了窗外公园里那延伸的沼泽地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天空很灰,像是要配合她的情绪一般,用悲伤笼罩了大地。在早上的一番强颜欢笑之后,卡斯汀洋太太终于又陷入了沮丧之中。保罗走到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腰。

“亲爱的,你很累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试着对他笑,并再一次被他温柔的声调打动。

“我怕你太累了。你是这聚会的生命和灵魂,如果没有你,我们便陷入一片无趣中了。”

一句习惯性的带着揶揄的机智应答涌到了她的嘴边,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将头靠在保罗的肩上。

“保罗,我开始觉得自己老得可怕了。”

“胡说!你才刚刚达到青年期呢!你比从前更漂亮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想这是因为你还在乎我。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像是有一百零二岁了。”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习惯他们间不是谈话,反倒是辩论了;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保罗,娶了我,你后悔吗?我知道我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类型的妻子,并且我也没有给你生过孩子。”

保罗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妻子以前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突然忘掉了自己的骄傲自大,用颤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回答说:

“亲爱的,我每天都因为有了你而感谢上帝。我感到自己不配我所得到的一切,我非常感激上帝,非常感激,因为他让你成了我的妻子。”

格雷丝的嘴唇抽搐着,她紧握着双手,以防止自己流下泪来。保罗则深情地望着她。

“格雷丝,我为你下周的生日准备了一份礼物。我可以不再等待,现在就给你吗?”

“当然可以,”她笑着回答说,“我知道你有东西要给我,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不多久,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带来了一个镶有钻石的装饰物。卡斯汀洋太太懂一点儿有关珠宝的知识——她为眼前这闪耀而华贵的珠宝惊呆了。

“保罗,你太棒了!”她叫道,“这真是太华丽了!但我并不想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已经给了我那么多,我只是想要一个小礼物,表明你仍旧在乎我,那就足够了。”

他很满意地笑了,愉快地搓了搓手。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我那可爱、忠诚的老婆!”

“保罗,我们不能让你母亲看到了,她一定会破口大骂的。”格雷丝狡猾地回答说。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不,不,不能让她看到。”

卡斯汀洋太太将嘴凑到了保罗的唇边,于是,那个自满的男人非常热情地吻了她。这时,双轮马车突然来到了门口,正处于惊讶之中的保罗于是问老婆是否需要它。

“哦,我差点儿忘了,”她叫道,“我要进城去。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的。莱依小姐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想我应该过去一趟,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经过夜里忧郁的沉思后,她决定去寻求莱依小姐的建议,于是在女仆进屋拉窗帘时,她便吩咐说等到客人走后,叫马车载自己到火车站去。此刻,她油嘴滑舌地为自己的旅行找了个借口,并且无视保罗的反对——他害怕她会因此而生病;也拒绝他陪她一同前往。

“我想,当你想要行仁义之事时,我不应该阻拦你,”他最后说道,“但请尽早回来吧。”

卡斯汀洋太太到达时,莱依小姐刚吃完午饭。

“我以为你还在杰斯顿快活着呢。”见到她后,莱依小姐很是吃惊。

“我觉得必须要来见你,否则我就要疯掉了。哦,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特别想要见到你。”

身体显然健健康康的莱依小姐再不能拿出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了,因此,她并没有解释,只是给客人拿出了食物。

“我什么也不想吃,”格雷丝嫌恶地叫道,“我现在特别的心烦意乱。”

“我猜想你可能是遇到麻烦了,”莱依小姐喃喃地说道,“因为你脸上的装扮恐怕太过了一点儿,是吧?”

卡斯汀洋太太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

“让我去洗掉吧。今天早上我不得不这么瞎弄一番,因为我看起来糟透了。我可以去洗一下脸吗?那也能让我冷静下来。”

“当然可以。”莱依小姐笑着回答她说。等到她离开后,她开始猜测卡斯汀洋太太这次拜访是为了什么。

不久,格雷丝回来了,并开始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此刻,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胭脂水粉,只是黄黄的,并且有了皱纹;眉毛上的妆容未能洗去,这更是映衬出她那一脸的苍白。她本能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化妆盒,很快在脸上重新上了粉;然后,她转向莱依小姐。

“你从来都不化妆吗?”她问。

“从不。我一直都很怕把自己搞得怪诞不经的。”

“哦,慢慢就习惯了——虽然我知道那很傻;我打算要放弃了。”

“你说得那么悲惨,就像是宣布要进入修道院一样。”

卡斯汀洋太太猜疑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不会有人进来吧?”她问。

“不会的;但不管怎么说,我建议你冷静一点儿。”莱依小姐回答说,她担心格雷丝想要做什么过分之事。

“雷吉和我彻底完了。他就像是扔破旧衣服一样把我甩了,他又有其他人了。”

“亲爱的,能摆脱他对你是件好事啊。”

莱依小姐仔细地观察着卡斯汀洋太太,希望能从她脸上读出她内心所隐藏的秘密。

“你不再在乎他了,对吧?”

“不了,谢天谢地。莱依小姐,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我真的想要试着翻开新的一页。在最后的这几个月里,我对保罗有了一些全新的认识。当然,他很可笑、自大并且无趣——这一点我比谁都更清楚,但他又是那么的和善;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全心全意地爱我。还有他的诚实。你不知道跟一个非常诚恳的男人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无尽的宽慰!”

“亲爱的,发现自己丈夫的优点是正常的。你现在看到的东西不仅有趣,而且非常原始、有独创性。”

“这让我觉得很难受。”卡斯汀洋太太回答道,同时表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悲惨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蛋。在我做出那些可耻的事情之后,他还是那么信任我,这让我感到有些无法承受了;我无法再面对他的温柔。你之前曾猜测到我受到了良心的折磨而很想告诉他实情,但是现在,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今天早上,当他依旧那么温柔、和善地对待我时,我完全难以自制了。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必须告诉他,结束这折磨。我宁愿他同我离婚,也不要再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欺骗了。”

莱依小姐平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

“你真是太自私了!”最后,她以一种冷静而平淡的声调说道,“我觉得你最好能为你丈夫想想。”

“我的确在为他考虑啊!”卡斯汀洋太太惊讶地说。

“你当然没有,否则你就不会想要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了。你很清楚,他的幸福有赖于你;你是他生命力唯一的光亮;如果他失去了对你的信任,那他就失去了一切。”

“可是,承认我的罪行是件诚实的事情啊?”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那句古谚:坦然承认错误,有益于灵魂。这句话里还包含有其他东西——对忏悔者而言,确实有益于他的灵魂;但你真的确定这对听者而言仍是件好事吗?当你想着要告诉保罗你所做的一切时,你想的仅仅是让自己能够获得心安,却完全忽视了你丈夫的感受。或许你是个美丽又贞洁的妻子这事仅仅是个幻觉,但所有的一切本也不过是幻觉,你为什么要坚持摧毁别人的一切,坚持摧毁保罗视为最宝贵的东西呢?你给他的伤害还不够多吗?当我看到一个疯子戴着纸做的皇冠并把它当做金冠时,我都不忍心去告诉他实情;不要让任何人动摇我们幻想中的信念。有三句很好的格言可以指导我们的生活:不要行不道德之事;如果已经行了,不要忏悔;又如果,你已经忏悔了,也绝不要承认。你就不能为你所辜负的那个男人做出一点儿牺牲吗?”

“但我不明白,”格雷丝叫道,“保持沉默不是自我牺牲,那是懦弱。我想要得到惩罚;我想要毫不隐瞒地重新开始,那样我就敢面对保罗了。”

“亲爱的,你对大言不惭的喜好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你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保罗;你只是想要引发事端;你想要成为一个为了博得赞赏而痛苦的人。总而言之,你想要摆脱自己的负罪感,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你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如果你真的为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你可以在未来好好表现,弥补自己的过失;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求惩罚,你可以选择小心留意,千万别让你丈夫知道你所做的那些恶心事。”

卡斯汀洋太太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地毯。她在思考莱依小姐所说的话。

“我来找你,就是想要得到一些建议,”她绝望地呻吟道,“然而你却让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谅我吧,”莱依小姐非常粗鲁地回答说,“你来找我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了,你只是来让我对你的‘正直无私’表示赞同而已;不过我认为你非常愚蠢、非常自私,所以我将保留我的掌声。”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卡斯汀洋太太承诺她将会管住自己的嘴巴;然而在离开老皇后街搭乘火车回杰斯顿的路上,她一定在困惑:自己此刻是更解脱了,还是更失望了?

卡斯汀洋太太回到杰斯顿时,刚好赶得上打扮好去用晚餐,她有些累了,并未注意到家里严肃的气氛;她早已习惯于他们的沉闷,所以便自顾自默默地吃着饭,希望赶紧吃完走人。饭后,当保罗和班布里奇来到客厅时,她试着给了丈夫一个表示欢迎的笑,并在自己坐的沙发旁给他留出了一个位置。

“告诉我昨晚上你想要说的事情吧,”她说,“你昨天想要问我的建议,当时我正在生气,都无法好好给你建议了。”

他笑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现在已经太晚了;我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但我还是告诉你好了。”

“帮我拿一下大衣,我们去阳台上一边走一边说吧;屋里的灯光让我觉得眼睛很累,而且我讨厌在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跟你说话。”

保罗很乐意照她说的那么去做,他也认为,在星光下漫步更为宜人;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早上一直笼罩着天际的云层散开了,阵阵微风柔和地吹来。格雷丝挽起丈夫的手,由于感到老婆需要自己的支持,卡斯汀洋先生突然显出了他的男子气。

“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说,“所以我感到很烦乱。你还记得去年来伦敦为我们做工的范妮·布瑞吉吗?她又回来了,并且好像惹上了麻烦……”他犹豫了一会儿,不忍心告诉妻子那个残酷的事实,“她的男人抛弃了她,她带着一个孩子回来了!”

他感到老婆突然浑身一阵颤抖,于是决定不再告诉她后一个决定。

“我知道你不喜欢讨论这些事情,但我觉得我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她不能就这么住在这里。”范妮·布瑞吉的父亲是个猎场看守人,他的两个儿子也从事着类似的职业。“我今天去见布瑞吉了,并告诉他他女儿不能待在这里;从我的身份地位来讲,是不能容忍这种不道德行为的。”

“但她能去哪里呢?”卡斯汀洋太太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声音问道。

“那不关我的事。布瑞吉家给我们服务很多年了,我们不想太为难他们。我告诉老布瑞吉,我给他一周的时间为女儿找去处。”

“如果他找不到呢?”

“如果找不到,只能说明他是个愚蠢又倔犟的傻瓜。今天下午,他开始找借口;他谈了一大堆想要自己照顾她的话,说什么如果送走她,他的心会碎掉的,他不能这么做。我想这不是什么可以用来装腔作势的事,因此我告诉他,如果下周二前范妮还没走,我就会解雇他和他的两个儿子。”

卡斯汀洋太太突然勾住了他的手,一阵寒意瞬间袭来;她既感到愤慨,又感到很害怕。

“保罗,我们最好还是去找你母亲吧。”她说,她知道是谁在幕后促使丈夫做出这个决定的,“我们必须马上谈谈。”

卡斯汀洋先生对妻子话语中那音调的变化很是吃惊,只得跟在她后面快速地往客厅走去,看着她将外套很快地挂在一旁。随后,她径直朝老卡斯汀洋太太走去。

“是你让保罗赶走范妮·布瑞吉的吗?”她怒气冲冲地问道。

“当然。她不能留在这里,我很高兴保罗按我的意思做了。像我们这种地位的人必须要格外小心;我们不能允许任何的玷污。”

“如果我们赶走了那可怜的孩子,你觉得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些什么?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留在自己的家人身边。”

保罗的母亲向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她非常讨厌格雷丝那张明显充满了蔑视和愤怒的脸;她站起身来,尖酸刻薄地回应说:

“亲爱的,你可能还不大能辨别诸如此类的事情。你在伦敦住了那么久,我敢说你的是非观念可能已经不太清晰了。不过,你知道,我只是个土包子而已。我很高兴自己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一直坚信有一种称为道德的东西。在我看来,保罗肯给他们一个星期已经是太仁慈了。如果换作是我父亲,一定在二十四小时内就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格雷丝因那个狭隘、自以为是并且十分固执的人说的话而颤抖,她慢慢地转过眼去看了看保罗,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他正因为格雷丝生气了而感到痛苦,但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咬紧了嘴唇,不再说什么,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因此决定第二天一早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孩。保罗因为妻子不同他讲话而感到困扰,正想着要再劝劝她;但他母亲为了阻止他,使劲用自己的扇子拍打着桌子。

“保罗,你不准跟着她去,”她专横地叫道,“你的表现就像是个十足的傻瓜,她轻而易举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就算你妻子没有道德观念,其他人还是有的,你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不管格雷丝对此有多么不满。”

“我想我们还是给范妮·布瑞吉找个地方吧。”

“保罗,我看你还是不要管这些事比较好。”她回答说,“那女孩是个小妖精。她还是个孩子时,我就知道这点了,她一直都是那样。我还在想,她怎么好意思再回来,但就算你对此起了宽容之心,你也帮不了她。如果我们姑息了那些堕落的人,还怎么能让人们保持道德?请记住,我对你还是有些要求的,保罗,并且我也不愿看到我的愿望被完全忽视。”

她盛气凌人地环顾四周,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这个家的完全控制。保罗确实是这个家的主人,但家里的钱却是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她可以选择将所有的钱都留给班布里奇。第二天,她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午餐桌上。

“保罗,我想你应该知道,格雷丝去过布瑞吉的小屋了。你的妻子如此公开地表示自己对那些无耻之徒的喜爱,我很难想象你的佃农们还怎么能尊重端庄和礼仪。”

格雷丝转过脸来看着她的婆婆。

“我对那女孩感到很抱歉,所以我去看了她。可怜的家伙!她现在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中。”

她又看到了公园门口那间小屋,这是个长着很多常春藤的可爱的地方,这个小小的花园里长满了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花朵,它们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已步入中年的布瑞吉正在工作,他的容貌粗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皮肤因为常年的阳光暴晒而成了黑褐色。看到有人走近,他转过身来;当卡斯汀洋太太向他问早安时,他很不情愿地回答了一句。

“我是来看范妮的,”卡斯汀洋太太说,“我可以进屋去吗?”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你们就不能让我的女儿安静一会儿吗?”他终于沙哑着声音嘀咕道。

卡斯汀洋太太充满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她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走进屋去。范妮在桌边坐着做缝纫活,她旁边摆着一个摇篮。看见格雷丝进来后,她紧张地站了起来,一阵痛苦浮上了她那苍白的脸。她曾经是个满面红光的漂亮女孩,充满活力,随时都荡漾着迷人的笑容,然而现在,她的眼里满是焦虑与憔悴。她看起来情绪低落,从前一个很整洁的女孩突然变得邋遢懒散。她就像是个罪犯一样地站在格雷丝面前,满是内疚的样子;一瞬间,反倒让来访者羞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将目光转向那摇篮里的孩子。看到这里,范妮焦虑地走过来横到他们中间。

“你是来找这孩子的父亲的吗?”她问。

“不,我是来看你的。我想我也许可以帮上点儿什么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帮助你。”

女孩倔犟地看着地面,双唇又开始变得惨白。

“不必了,我不需要什么。”

看着面前的这女孩,格雷丝明白,她们身上有一些共同点,她们都全身心地爱上了别人,并且都很不幸。她突然对这可怜的女孩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同情,无法打破她们之间那冷淡而充满敌意的障碍对她而言简直是种折磨。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孩子明白,她并不是作为胜利者来看她的笑话的,只是以一个可怜人的身份来看望另一个可怜人。她很想告诉范妮,在自己面前她不必感到羞愧,因为自己比她更可耻。然而这女孩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她离开,卡斯汀洋太太对她则是充满了同情,以至于双唇都止不住地颤抖。

“我可以看看你的孩子吗?”她问。

女孩默默地让出路来,于是卡斯汀洋太太便向摇篮边走去。那小孩睁着两只蓝蓝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让我抱一下好吗?”她说。

范妮的脸上于是短暂地恢复了往日的光泽,她温柔地看着那孩子,然后抱起来交给了格雷丝。突然,一阵奇怪的母亲般的直觉涌了上来,格雷丝抱着那孩子摇晃起来,温柔地为他轻哼着小曲,接着还亲吻了他。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哦,我多希望这是我的孩子啊!”

她用招人怜悯的眼神看着范妮,眼里还噙满了泪水;她自己的情绪终于融化了这女孩的冷淡与绝望;女孩开始用手捧着脸,尽情地哭起来。格雷丝放下孩子,温柔地靠向范妮。

“别哭了。我想我们一定可以做些什么。跟我讲讲吧,我看我能不能做些什么。”

“没有人能帮我们,”她哭泣着说,“我们必须在一周内离开,卡斯汀洋先生说了。”

“但是我可以试着让他改变主意;如果不行,我会让你和孩子有个妥善的安置之处。”

范妮绝望地摇了摇头。

“父亲说,如果我必须要离开的话,他也会跟我一起走。哦,卡斯汀洋家不能赶我们走!我们以后能做什么呢?我们都会挨饿的。爸爸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很难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且吉姆和哈利也必须离开。”

“你不相信我吗?我会竭尽所能来帮助你们的。我保证他会让你留下来的。”

“卡斯汀洋先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范妮含糊地说着,“当他拿定主意之后,他一定会做到。”

这会儿,在午餐桌上,卡斯汀洋太太看着保罗和他母亲,看着班布里奇和约翰斯顿小姐,突然感到一阵敌意涌上心头——因为他们都是那么的残忍。他们这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一切并因此而自满的人,怎么知道生活的艰难?

“范妮·布瑞吉并不比一般人坏,而且她已经非常不幸了。我很庆幸我去看了她,并且,我向她承诺要尽可能地帮助她。”

“这可不关我的事!”老卡斯汀洋太太激动地叫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格雷丝,我对你连一点儿基本的道德观都没有而感到震惊,感到愤慨。我认为你应该为你丈夫的名声考虑考虑,也不要因为姑息一个放荡的女人而毁了自己的名声。”

“我觉得你去布瑞吉的小屋这事是有些不妥。”保罗温柔地说道。

“你们的心肠真是太硬了。你们有过同情和怜悯吗?你们就一辈子都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吗?”

老卡斯汀洋太太严肃地转过脸来看着格雷丝。

“请不要忘了,约翰斯顿小姐是个单身女性,不太习惯听到关于这类事情的讨论。保罗就是太仁慈了。如果他再仁慈一点儿,就会被认为是默许了这些不当行为了。就我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而言,完全有责任照看好那些上天要求我们关照的人们。惩恶扬善是我们的职责。如果保罗还记得他的职责,他一定会干脆地把整个布瑞吉家的人都赶走的。”

“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格雷丝叫道,“那么我也会离开这里。”

“格雷丝,”卡斯汀洋太太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用饱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反对她的人太多了,她明白,最好能等到明天保罗的母亲离开之后再做进一步的努力。她感到越来越难以管住自己的嘴巴了,她非常绝望地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自己那些耻辱的事情。

“哦,这些有道德的人!”她喃喃自语道,“如果不能亲眼看到我们在地狱里受着炙烤,这些人是绝不会满足的!就像每项罪恶带来的苦涩惩罚之外还需要地狱一样。他们从不会为我们想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堕落之前拒绝了多少诱惑。”

9

然而格雷丝发现,丈夫比从前更为固执了,尽管她用尽了办法,他依然是无动于衷;她轮番用爱抚、劝说、嘲笑、挖苦、生气等方式试图打动保罗,最终却发现保罗还是那么平静,于是便陷入了愤怒之中。他是个会为自己的所有决定感到自豪的人,一旦做出了决定,那么布瑞吉一家在一周内就必须离开,他不会因为别人的劝告或感情因素而改变决定。尽管违背自己妻子的意愿让他感到很难受,尽管感受到妻子的敌对情绪让他觉得很痛苦,但他的职责仿佛只是指向一个方向,为此而遭受的一些责难反倒使他更为坚定了。保罗·卡斯汀洋很在乎佃农们对他的看法,同时也很在意自己应对他们尽到的职责;他从不认为佃农们的私人生活会与他自己无关:相反,由于相信仁慈的上帝给了他信任,因此,他完全准备好了对属于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人们负责;他是如此的尽心尽职,以至于即使身在伦敦,他也不会忘了惦记着自己领地上的一桩桩小事。对他的那些佃农来说,他是个既公正也不吝啬的人,会为他们的需求慷慨解囊,也会同情他们的疾苦,但却想要擅自插手他们的生活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那道德感便特别极端;范妮·布瑞吉的存在仿佛就是一种污染,对一些保守的人来说,一想到她的事情就会感到恶心。然而,格雷丝不仅为她辩护,甚至还去拜访她,这让卡斯汀洋先生感到很恐惧;在他看来,一个言行端庄的女人应该鄙视这种堕落的女人才是。

一个星期过去了,格雷丝并没有能改变任何事;她感到非常失望,生丈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她决心不要让范妮再遭受更多金钱上的困难;如果她必须离开,至少也应该给她一些补偿。但布瑞吉先生固执地不愿同女儿分开一事让她觉得很受挫;他担心的只是女儿的离开,一点儿也不觉得未来有什么其他值得畏惧的东西;此外,他对卡斯汀洋先生也怀有怨恨,由于他自己本身也很固执,因此也是拒绝让步。他一再声明,如果女儿必须走,那么他和儿子们也一定会同她一起离开。

在范妮不得不离开生她养她的村子的那个下午,卡斯汀洋太太闷闷不乐地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份杂志;而保罗则满是担心地时不时看她一眼,很艰难地读着一本新近出版的蓝皮书。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通报,说布瑞吉想要同卡斯汀洋先生谈谈。保罗起身准备出去见他,但卡斯汀洋太太却恳求说要让布瑞吉过来。

“让他进来吧。”卡斯汀洋先生说道。

布瑞吉胆怯地进来了,他呆呆地立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门柄;外面下着雨,因此他那湿乎乎的衣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看起来冷酷又野蛮,似乎因为他的一生都在野外和野生动物们在一起,因此也沾染上了一些野性。

“说吧,布瑞吉,你想要怎样?”

“卡斯汀洋先生,我来是想问一问,明天我是不是真的必须离开了?”

“难道我常常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吗?我告诉过你,如果你不在一周内弄走你女儿,我就会解雇你和你的儿子。”

这位猎场看守人低下头,反复思考着这些话:即使到现在,他仍不相信他们是在进行认真残酷的对话;他以为,只要卡斯汀洋先生意识到自己问出这些话有多么不容易,他便会允许他们留下来。

“范妮没有地方可去。如果我让她走,她就全完了。”

“你大概也知道卡斯汀洋太太已承诺帮助你女儿了。我也相信她一定能够找到一个收容失足妇女并照顾她们的地方。”

“保罗,”格雷丝愤慨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布瑞吉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卡斯汀洋先生,眼神既粗暴,也不友好。

“我一直忠心耿耿地为你们家服务,从孩童时代起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年了,我就是在现在住的小屋里出生的。我告诉你,我女儿不能走,她是个好女孩,只是遭遇了厄运而已。如果你非要我们走,那我们又能去哪里?我已经日渐苍老,不容易再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可能只能找到一些短工做做。”

他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也没法说出自己对这件不公正的事情的看法;他只看到,他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地为这家人服务,到头来却只落得一场空,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寒冷、贫困和屈辱。而保罗则只是严肃而冷漠地看着他。

“我很抱歉,”他说,“我无法再为你做什么。我给了你机会,而你却拒不接受。”

“我明天必须走吗?”

“是的。”

猎场看守人紧张地扭了扭自己的帽子,脸上呈现出一种非常悲痛的表情;他想要开口说话,但却一个词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他起身走了出去。随后,格雷丝绝望地走到保罗跟前。

“保罗,你不能这样做,”她叫道,“你会伤透他的心的。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怜悯之心吗?你就不能原谅他们吗?”

“没用的,格雷丝。我很抱歉不能满足你的期望。我必须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果我不做任何处理就让这事过去,那对其他佃农而言将会是很不公平的。”

“你怎么能如此铁石心肠!”

他没能看到,也看不出将布瑞吉逐出他最珍爱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的残忍;一瞬间,卡斯汀洋太太意识到了那小屋、那些树木、丛林、牧场和篱笆对于布瑞吉的意义:他的整个生命都与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他的根就在这片土地上,它见证了他的出生与成长,他的婚姻以及儿女们的长大。卡斯汀洋太太挽起丈夫的手,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保罗,你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吗?最近,我们越来越亲近了。我感到内心深处又燃起了对你的爱,而你却要无情地扼杀掉它。你不让我爱你。你可以忘掉那些无谓的东西,只记得你是个同我们其他人一样脆弱的人吗?你想要宽恕自己,但你却是个十足的绝情人。”

“亲爱的,也是为了你,所以我必须要严厉地惩罚他。因为你是如此的美好与单纯,所以我不能再仁慈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挣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她那并没有涂脂抹粉的脸上只剩下一片苍白,眼里布满了惊慌和恐惧。

“我无法容忍那些人跟你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因为你是一个贞洁善良的女人,因此,保护你远离一切罪恶便是我的职责。我只要想到你可能在散步时遇见她就觉得恐怖——她,还有她的小孩。”

卡斯汀洋太太脸红了,她的喉咙发痒,想要说出什么,于是她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咙。

“但保罗,请听我说,如果跟我相比的话,那个女人是清白又善良的。”

“亲爱的,你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他笑道。

“保罗,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子。那个女人之所以做错事,是因为她无知并且不幸,但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我拥有你的爱;我没有一点儿其他的借口。我一点儿也不比一个荡妇好。”

“格雷丝,别傻了!你怎么会有这些无聊的想法?”

“保罗,我是很严肃地跟你说的。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对此我感到很抱歉。我想,我最好还是将一切都告诉你比较好。”

保罗一脸疑惑地盯着她。

“格雷丝,你疯了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做过——做过不忠的事。”

他站着一动不动,也没说什么,但四肢却忍不住颤抖,脸也突然变得煞白。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她的嗓子一阵发干,然而她还是继续说着,努力地要逼出那些很不情愿出来的话语。

“我不配拥有你的爱和信任。我无耻地欺骗了你。我犯了通奸罪。”

这些话重重地击中了他,他疯狂地叫着冲向正在颤抖的格雷丝,抓住了她的双肩。他用强有力的手粗暴地抓着她,因此她咬紧了牙关,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哭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爱上别人了吗?告诉我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很害怕地看着他,他则生气地抓住她的双肩使劲儿摇晃;他现在已经被愤怒蒙蔽了双眼,进入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状态。

“他是谁?”他又问了一次,“你最好告诉我。”

她挣脱开来,但他又无情地抓住了她,并且狠狠地用力,疼得她忍不住想要叫出来。

“雷吉·巴西特。”她最终说了出来。

他粗暴地放开了她,将她推到桌边。

“你这个肮脏的畜生!”他叫道。

卡斯汀洋太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觉得像是快要昏过去了,于是让自己稳稳地靠到了桌子边上;她仍因适才经受的痛苦而颤抖,她的肩膀也还在隐隐作痛。他只是看着她,似乎到现在仍不明白她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无力地将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尽管我全心全意地爱你,竭尽全力地想要使你幸福。”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一天晚上,你吻我,并说我们要走得更近一些,你那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同雷吉分手了。”她哽咽着说。

他残忍地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他甩了你,你还不会回到我身边。”

她往前走了几步,但保罗却伸出手来阻止了她。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靠近我,否则我会伤害你的。”

她停下脚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么陌生地对望着。接着,他又把手放到了自己脸上,似乎想要忘掉眼前这些可怕的事情一样。

“上帝啊,上帝啊!现在我该怎么做?”他悲叹道。

他很快转身,跌入了一张椅子里,将脸埋起来,哭了出来。他无法自抑地哭泣着,满是痛苦和绝望。

“保罗,保罗,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再哭了;我受不了了。”她走向他,试着想要握住他的手。“现在不要再想我的事了;之后随便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想一想那些可怜的人吧。你现在不能赶走他们。”

他推开了她,但这一次却更为温柔;之后,他站起身来。

“是的,我现在不能赶走他们了。我必须告诉布瑞吉,他和他女儿都可以留下来。”

“马上去找他们吧,”她哀求道,“布瑞吉的心都给伤透了,只有你能给他带来幸福。不要让他们再等了。”

“是的,我马上就去找他。”

保罗·卡斯汀洋此刻似乎已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而是受到了一些神秘的力量驱使。他走向门口,脚步尤为沉重,仿佛瞬间变老了一般,格雷丝看到他走入雨中,消失在傍晚的暮色中。她站在窗前,想着保罗将会如何处理自己的事情,想到可能走向离婚的道路,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她最后一次望着杰斯顿那些茂密的大树,并试着要想象出在未来等待着自己的生活。雷吉是不会同她结婚的,即使他愿意娶她,她也不会接受,因为她的激情已不复存在,现在对他只剩下厌恶而已。她希望这桩自己不会进行辩护的案子会引起一些关注;之后她还能有足够的钱在想要待的地方生活。无论如何,她可以获得宁静,她可以平和地度过余生;她现在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孩子,那样就不会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分离了。格雷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我真傻!”她叫道。

忽然间,她过去的种种生活突然重现在眼前,她又是羞愧又是恐惧地回望了过去的自己,那个轻率、自我又堕落的自己。

“哦,我希望我现在不是那个样子了。”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而她却觉得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小时,因此她开始惊异于为何保罗还没有回来;她瞥了一下时钟,发现保罗已经去了半个小时。从家里走到布瑞吉的小屋至多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但保罗至今还没有回来,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现在正为即将到来的灾难感到恐惧,并开始发疯般地想,也许那猎场看守人并未等到丈夫的话,在愤怒和悲伤中就先做出了一些恐怖的事情。她刚想要派个仆人去看看丈夫的情况,就突然看见他跑了回来;天已经黑了,她看得不太清楚。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那确实是保罗。他一路小跑着,因没有习惯于奔跑而显得有些不协调,同时,他头上的帽子也不见了;雨点猛烈地击打在他身上。她很快地打开了屋内连着花园的那扇玻璃门,让保罗进来。

“保罗,出什么事了吗?”她叫道。

他伸出手来扶住一把椅子,以便能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浑身都湿透了,并且满是污泥,衣冠不整;他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完全的恐惧,眼睛木然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他只是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无法说出话来。

“太晚了,”他喘着气说,那声音沙哑又古怪。这场景很恐怖,这个自大的男人通常总是一副沉着的样子,此刻却陷入了完全的慌乱中,看起来像被吓坏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来点儿白兰地吧!”

格雷丝很快去餐厅为他拿来了酒杯和酒。他以往总是有节制地喝点儿干红葡萄酒和水,然而现在,他却用颤抖的双手倒出了满满一玻璃杯,并迅速地一饮而尽。随后,他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自己那满是雨水和泪水的脸,重重地跌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里。但他那盯着格雷丝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他试着想要讲话,但却无法发出声来;就像那些精神病患者一样,他伸出手来胡乱比画了一番;然后便开始口齿不清地呻吟着。

“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格雷丝叫道。

“太晚了!她让自己死于伦敦特快的铁轮下了。”

她冲动地往前走了几步,然而一股奇怪的力量却又将她拉了回来。她摊开双手,充满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安静点儿!安静点儿!”他生气地叫道。接着,他发现自己可以讲话了,于是很快地讲完了整个故事,非常流利,但却有些歇斯底里;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到了他们的小屋,布瑞吉不在那里。他去酒馆了,于是我去那里找他。路上,我碰到一个奔跑着的人,他告诉我铁路上出了一起事故;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了。我和他一起跑到现场,刚好看到他们将她带走。啊,上帝啊!上帝啊!我看到她了。”

“啊,保罗,别再说了,我受不了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了。”

“那么她的孩子呢?”

“孩子没事;她没有带上孩子。”

“啊,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啊?保罗——我和你?”

“都是我的错,”他叫道,“只是我的错!”

“你看到布瑞吉了吗?”

“没有;有人跑去告诉他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啊,我真希望我能忘记那一幕。”

他盯着自己的手,开始战栗起来;接着,他又站起身来。

“我必须去见见布瑞吉。”

“不,你别去了。不要在他喝了酒并且正处在狂怒中的时候去找他。等到明天再说吧。”

“格雷丝,我们如何能够度过今晚?我觉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在卡斯汀洋先生下楼时,他的妻子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没有睡好;现在,尽管他精心穿上了乡村绅士惯常穿的苏格兰花呢衣服,他的脸依旧是那么憔悴苍白,眼神也是十分沉重。他像往常一样走上前来吻她,但突然停了下来,阴沉了脸;他往后退了几步,没再说话,只是坐下来吃早餐。他们都没怎么吃东西,但都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不愿让仆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异常之事。不久,保罗起身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里?”她问,“你最好不要去布瑞吉家;他一晚上都在喝酒,你现在去,他很可能会伤害你。你知道他是个些暴脾气。”

“就算他杀了我,你又以为我会在乎吗?”他嘶哑着声音回答,脸也因为可怕的痛苦神色而变得扭曲。

“啊,保罗,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她崩溃了,开始号啕大哭。

“现在不要说那件事。”

他向门口走去,而她却一跃而起。

“如果你要去看布瑞吉,我也必须跟你一起去。我真的好害怕。”

“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会介意吗?”他冷冷地问道。

她极其痛苦地望着他。

“会的,保罗。”

他耸了耸肩,让她陪自己一起默默地走了出去。过去三周里的那种好天气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只让人觉得寒冷,还有东风在不住地吹着。一阵白雾低低地盘旋在公园上空,湿淋淋的树木显得十分阴郁。布瑞吉的小屋里没有一点儿生的迹象,但那以往修剪齐整的小花园此刻却显得破败不堪,似乎许多人从上面无情地践踏过一般。保罗敲了敲门,但无人来应,于是,他拉开了门闩,和格雷丝一起走了进去。布瑞吉坐在桌边,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还没有从悲痛和醉酒中缓过神来。他茫然地看着这两位入侵者,仿佛并不认识他们一般。

“布瑞吉,我是来告诉你,对于昨天发生的那可怕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

这句话仿佛令布瑞吉恢复了知觉,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身体也微微往前倾了一点儿。

“你还想怎么样?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吗?”他看着保罗,开始发起怒来,“你还是想要我走吗——我和我的儿子们?给我们点儿时间吧,我们会离开的。”

“我希望你们留下来。我想要尽力弥补你们失去的一切。我没法让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内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我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为了让我不至于失掉工作,她自杀了。你真是个狠心的主人——你一直都是。”

“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以后会试着对所有人都温和一些的。从前我只是认为自己在履行职责而已。”

这位自恃高贵的卡斯汀洋先生以前从未用道歉的语气同不如自己的人说过话。他总是让别人来为一切过失负责,他从未想到,自己也有需要找借口的一天。

“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女孩。”布瑞吉说,“她的内心就像您的妻子那样好,卡斯汀洋先生。”

“那孩子在哪里?”格雷丝低声问道。

他突然凶恶地抬起头来看她。

“你们还想要那孩子吗?你们还不满意吗?难道如果我们要留下来的话,那孩子也必须走吗?”

“不,不!”她匆匆叫道,“你当然应该留下那孩子,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保罗盯着他问道:

“布瑞吉,你可以和我握个手吗?我希望能听到你说,你可以原谅我。”

布瑞吉将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保罗发现再留下来也是无济于事了,于是转身向门口走去。这位猎场看守人原本盯着他看的眼睛突然瞄向了立在一把椅子旁的枪;他伸出手来抓起了它。格雷丝一下子反应过来,然而却克制住自己不要惊叫出来。

“卡斯汀洋先生!”他叫道。

“嗯?”

保罗转过身来,当他看见那人拿枪对着自己时,他挺直了身躯,沉稳地看着他。

“好吧,你想要怎样?”

布瑞吉向前走来,粗暴地用枪指着主人的头。

“卡斯汀洋先生,把这枪拿走吧。我发誓,如果是昨天晚上,我一定一枪打爆你的头。我不再适合拥有这把枪了。把它拿走吧,不然如果我喝了酒,我会杀掉你的。”

保罗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得意,之前的屈辱和羞愧都消失殆尽了。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的格雷丝一直紧张万分,并且还哭了起来。保罗接过枪,将其递给了布瑞吉。

“你的工作还需要它呢,”他冷冷地说,“我觉得我不会害怕。我愿意碰碰运气,看你会不会把我杀了。”

布瑞吉惊讶地看着他的主人,接着,猛地把枪往角落里扔去。

“我的上帝!”他说。

保罗等了一会儿,想知道布瑞吉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然后便心情沉重地为妻子打开了门。

“走吧,格雷丝。”

他大步地走回了自己家中,而格雷丝则第一次开始崇拜起自己的丈夫;她突然发觉,保罗并非是全然配不上他所拥有的威信。她伸出手去挽住丈夫。

“保罗,我真为你刚才的做法感到高兴。我为你感到自豪。”

他很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格雷丝只得将手缩了回去。

“你以为我会害怕我的猎场看守人吗?”他轻蔑地回答说。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她问。

“我还不知道。我需要仔细想想。你昨晚告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是拯救那些可怜人的唯一办法。如果我有勇气提早几小时讲出来,那女孩就不会自杀了。”

他没再说什么;他们一起默默地走回了家。

之后的一些天里,保罗并未提及妻子的忏悔,只是忙碌于自己的事务——土地方面的,还有议会里的事;他开始冷漠地对待老婆,而由于格雷丝新近衍生出的对他的同理心,她从中感受到了丈夫所受到的折磨。在仆人们和自己的兄弟面前,他总是很小心,尽量自然地讲话,不让他们察觉出什么,同时,尽量避免和妻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的背看起来越发弯曲了,走起路来也是迟钝而又无精打采,似乎他的双腿突然沉重到自己的身躯无法负担的地步;他的脸看起来暗黄又疲惫,眼皮因为缺乏睡眠而浮肿,眼睛也是暗淡无光。最终,格雷丝再也忍不住这样的折磨了;她去书房找他,她知道他一定是独自待在那里——她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门。他坐在堆满了蓝皮书的书桌边,身前还散落着很多纸页,为了让自己能尽到一切职责,他必须努力;然而他却没有在阅读:他用手托着脸,呆滞地看着前方。看到妻子进来之后,他转而望着她,眼里流露出被打扰后的不满。

“保罗,很抱歉我打扰你了,但我认为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要尽到我的职责。”

“我猜你是想要和我离婚吧。”

他叹息了一声,将椅子往后一推,然后站了起来。

“哦,格雷丝,格雷丝,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你知道我是多么仰慕你;为了你,我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一直毫无保留地信任你。”

“是的,我都知道。我也对自己重复过几千遍了。”

他无助地看着她,格雷丝于是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你是希望我离开吗?你母亲很方便就可以过来,你可以跟她好好谈谈。”

“你知道她会建议我做什么的。”他叫道。

“是的。”

“你希望我向你提出离婚吗?”

她非常痛苦地看着他,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由于仍处在强烈的自我责备之中,她不想要激起他的任何同情。

“你还在乎——雷吉·巴西特吗?”

“不了,”她激动地叫道,“我厌恶他、憎恨他并且鄙视他。我知道他根本就无法跟你相比。”

他无助地伸出了手。

“我的上帝啊!我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做。起初,我真想杀了你,而现在——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忘不了那些事情。我应该恨你,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尽管经历了这些事情,我却依然爱你。如果你离我而去了,我想我会死的。”

格雷丝体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正受着各种情绪的折磨与困扰。为了自己的名誉,他显然应该同他那不安分的妻子离婚,但他却完全不想那么做;悲伤早已压过了怒火和耻辱;然而他又不能容忍那丑事和公开的耻辱。保罗·卡斯汀洋先生是个有着老式思想的人,他一直认为一个绅士必须要尽量让自己的名字远离报端。他也不喜欢现代的离婚理念;他还清晰地记得,他单位的一个同事在同老婆离婚之后,通过讲述老婆的不忠来寻求别人的怜悯,而他则一直对此表示嫌恶。他为自己的姓氏感到骄傲,他不能忍受自己家族的名字受到嘲笑;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际,因此他一直不敢面对他的妻子。

“我完全听凭你处置,”她终于说道,“我会按照你的意思来做。”

“你可以再给我点儿时间想想吗?我不想匆忙地做决定。”

“我想我们还是立即做决定比较好,这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你正在让自己陷入不幸之中。看到你如此痛苦,我也实在受不了了。”

“不必考虑我,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以后打算怎么过,如果……”他停下来,无法再继续了。

“如果你同我离婚吗?”

“不,我不能那样做。”他很快叫道。“我承认我是个喜欢溺爱别人的软弱的蠢蛋,你会比从前更加鄙视我的;但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哦,格雷丝,你也不希望我向你提出离婚吧?”

她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跟我离婚,那就太好了。如果我离开你去国外,你会感到满意吗?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做出能让你责备我的事情了。我们不需要告诉别人什么;他们会认为这只是友好的分离。”

“我想这应该是最好不过的了。”保罗平静地回应道。

“那么,再见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一切;而他只是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保罗,我想要再一次地告诉你,对于我给你造成的不幸,我感到深深的悔恨。我从没有做过一个好老婆。我真的很希望你现在能够快乐一点儿。”

“格雷丝,我怎么能快乐得起来?你就是我全部的幸福。我无法改变这点。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进行抗争,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但即使是现在,即使我已经认识到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却仍然全身心地爱你。”

泪水从格雷丝那苍白消瘦的脸上流了下来,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收回手来,站在他面前,头向下垂着。

“保罗,我不要求你相信我。我欺骗过你,背叛过你,你有权不相信我说的话。但在我走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我现在真的是真心爱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在我的不幸之中,我明白了你是多么善良友好,我已经深深地被你的爱所打动;你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我一无是处并且自私自利;我常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便折磨你,我从未试着逗你开心过;假如我不像真实的我那样卑鄙,那也是因为你。那天,当你把枪还给布瑞吉的时候,我为你感到自豪,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我想要跪倒在你面前并亲吻你的双手。”

她拿出手帕擦干了眼泪,然后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一刻,她看着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像她曾经习惯的那样的爱意。

“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可以吗?”

“哦,格雷丝,格雷丝,”他叫道,“我不能没有你!不要走!我非常需要你。让我们试着重新开始吧。”

突然间,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泽,并立即朝他奔去。

“保罗,你觉得你可以原谅我吗?让我告诉你,我从前并不爱你,但是现在,我真的很爱你。”

“我们来试试看吧。”

他张开双臂,格雷丝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后便投入了他的怀抱;她将嘴凑到丈夫的唇边,他吻了她,紧接着她也给了丈夫一个更为热烈的吻。

“亲爱的丈夫。”她耳语道。

“哦,格雷丝,让我们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恩惠吧。”

10

夏天过去了,莱依小姐的生活仍是一往如常,她像年轻女孩一样充满了生命力并努力地活着,享受着季节赋予的各种娱乐。她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她能从别人认为极端无聊的事情中找到有趣之处,然后愉快地将她那些善意的玩笑讲给忠诚的弗兰克。

当然,他依然留在伦敦,只是每隔两周会去特肯伯里看一看赫伯特·菲尔德。他明白自己的拜访作用有限,只是给牧师一家带去些许安慰而已;他那些善意的幽默和同情心使他很受欢迎,那一家人都由衷地期盼着他的到来。并且他还特别善于激起人们的信心,这样,甚至连贝拉也相信,除了弗兰克所作的努力外,也没有人能再帮她丈夫什么了。自打从巴黎回家后,他们便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尽管一开始,我们的主持牧师不大习惯家里多了一个赫伯特,但这很快就被动人的感情而取代了;他开始学着去仰慕年轻人那面对疾病也毫无畏惧的精神,去仰慕他的勇敢。等到天气转暖之后,赫伯特便整日地躺在花园里,尽情享受着绿叶红花及鸟儿的歌唱;赫伯特放弃了自己博学的计划,牧师则在一旁陪他坐着,谈论着古代的作者或是他喜欢的玫瑰花。他们总是长时间地玩象棋,贝拉则喜欢在一旁看着,透过树叶的阳光总是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贝拉喜欢看到父亲在迷惑了对手后脸上那份胜利的微笑,以及赫伯特找出脱困之法后脸上那童真的笑容。他们都像是她的孩子,对她而言都同样的宝贵。

然而赫伯特的病还是无情地恶化了,最终,他不得不终日在床上躺着;一次严重的大出血耗尽了他的精力,以至于弗兰克没法再向贝拉隐瞒他的担忧——这孩子最后的日子就快到了。

“几个月来,他的生命都悬于一线,而现在,这绳索断了。我想你们可能有必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只是几周的事情了吗?”她痛苦地问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

“我想应该就是几天的事情了。”

她直直地望着弗兰克,但此刻她的脸上却是一副镇静的样子,没有任何恐惧或是痛苦。

“不能再做些什么努力了吗?”她问。

“没办法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但如果我的存在能让你们感到宽慰些的话,他下次大出血的时候,你们马上通知我过来。”

“那就是最后一次了吗?”

“是的。”

当贝拉回到赫伯特身边时,他笑得非常灿烂,似乎弗兰克那令人沮丧的判断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弗兰克怎么说的啊?”

“他说你保养得非常好,”她笑着回答赫伯特说,“我希望你很快就能下床。”

“我也觉得好多了。再过两周,我们就可以去海边了。”

大家都知道对方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但双方都不愿意放弃那哪怕是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靠这信念支撑着自己。然而对贝拉来说,压力大得似乎有些无法承受了,于是她恳求莱依小姐来陪她。父亲越来越喜欢赫伯特,因此她不敢告诉父亲赫伯特目前的情况,希望莱依小姐可以来分散父亲的注意力。她不能再独自假装快乐了,此刻,只有另一个人的到来才能给家里带来一些真正的欢乐。莱依小姐同意了,并且很快便起程前往特肯伯里;她意识到自己需要给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带来一些欢乐,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就像是她被邀请到一个可怕的宴会上去围观一个可怜孩子的死亡。不管怎样,她拿出了非同寻常的精力来取悦我们的主持牧师,并察觉到了自己那些谈话的重要意义,于是,她一直煞费苦心地努力经营着。能听到牧师和莱依小姐谈话,赫伯特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常常将他逗乐,跟他玩有趣的文字游戏,莱依小姐还会提出一些她会进行机智辩护的危险理论。牧师从这些争辩中得到了很多乐趣,用尽自己所有的学识和常识来反驳她。他常常用一些并不狡诈的问题来引导莱依小姐走向自我矛盾,但效果却并不是很明显,因为她总是能通过巧妙的应答得以脱身;又或者,由于唯一的重要之处便在于短语之美,便又会使得她对争论显得漠不关心了。为了证明一件常事,她可能会说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为了突出那些不实际的想法,她甚至可以驳斥逻辑严密的欧几里得。

“人有四种激情——”她说,“爱,权力,食物和修辞艺术;而修辞艺术是唯一可以抵制饱食、厌倦和烦躁的东西。”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早上,正和贝拉单独待在一起的赫伯特·菲尔德突然开始大出血,那一刻,贝拉以为他就快死了。他筋疲力尽,几乎不省人事,于是贝拉慌忙叫来了当地的医生。不久,他又恢复了知觉,然而很显然的是,最后的那个日子就快来了;经受了这最后一击之后,他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了。但人力也不可能对此毫无作用;即使在最后这一刻,想必也会有什么可以起到些许作用的治疗方法。于是,贝拉问莱依小姐是不是可以劳烦弗兰克再来一趟。

“不管怎样,我们或许也不该再麻烦他。”她说。

“你不了解弗兰克,”莱依小姐回答说,“他肯定会立马过来的。”于是,贝拉给弗兰克发了电报,四小时之内,弗兰克便到了,然而也只是发现赫伯特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在死生之间徘徊,其余的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一旁等待。当贝拉终于告诉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来都对他隐瞒了赫伯特的病情并且他很有可能活不过今晚之后,父亲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了弗兰克。

“我可以为他做一个圣餐仪式吗?”

“他想要吗?”

“我认为他应该想要的。我之前跟他谈过,他告诉我,希望能在死前领受这一仪式。”

“很好。”

贝拉开始帮丈夫做准备,牧师也穿上了平日工作时所穿的衣服。弗兰克也来到卧室里,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他在窗边站着,与举行那神圣仪式的三人保持了一定距离;他突然发现,牧师看起来比平日里更伟大,更仁慈,也更为高贵了。这位上帝的使臣突然变得异常庄严,在他宣读祷告词的时候,一缕光线照射到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圣徒一般。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那听我话,又信差我来者的,就有永生,不至于定罪,是已经出死入生了。

贝拉跪在窗边,赫伯特此时则是异常的憔悴,忧郁的双眼在他那苍白消瘦的脸上不自然地眨着,然而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牧师的布道。此刻他没有恐惧,只有顺从和希望;可以看出,赫伯特完全地相信那些关于永生以及宽恕过去的罪过之许诺。而在各种怀疑中焦躁不安的弗兰克突然开始羡慕起这份宁静的保证。

主赐给了你们躯体,并将保存你们的灵与肉,使其得到永生:接受这份圣餐是要你们记得,基督为你们死了三次,请在你的心里虔诚地感谢他。

那垂死的病人于是接过了面包和酒,这是为他那即将远游的灵魂准备的,它们看起来似乎有不可言喻的镇静作用;他饱受摧残的身躯得到了无可比拟的放松,他又获得了一份新的平静。

牧师宣读了最后的几行祷告词,然后站起身来,亲吻了一下男孩的前额。赫伯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然而他还是勉力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不久,他便安静地睡去了。此刻已是接近傍晚时分,弗兰克建议要带牧师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没有危险,是吗?”这位老人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他也许可以活到明天早上。”

他们穿过花园,来到了教堂区。这是个绿树成荫而又异常宁静的地方,弗兰克做梦都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这期间,只有教堂的钟声偶尔响起。他们都没有说话,一直漫步到落山的太阳提醒他们时候不早了,他们才起身回去。待他们回到屋里,莱依小姐告诉他们,赫伯特醒了,并要求见牧师;她建议他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到赫伯特的房间里去。他看起来好多了,因此莱依小姐问弗兰克,是不是还有什么希望。

“没有了。只是还剩几个小时的问题了。”

他们进到赫伯特的卧室后,赫伯特微笑着欢迎他们,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的思路反倒显得特别清晰。贝拉转向父亲,说道:

“爸爸,赫伯特希望您再给他读点儿祷告语。”

“我也正想这么建议来着。”牧师回答说。

天已经黑了,群星闪耀着夺目的光辉;通过敞开的窗扉,花园的芬芳飘了进来。弗兰克坐在窗边,脸藏在阴影里,这样便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表情。他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年——他一动不动,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他已经死去了。随后,贝拉摆弄好了油灯,让父亲能够看清书上的字迹;当他坐下来时,灯光映照在他脸上并出现了奇妙的一幕: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雪花石膏一般透明。

“赫伯特,你想听我读些什么?”

“随便读什么都行。”那孩子轻声回答说。

牧师若有所思地翻开了手中的《圣经》;突然,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于是他又将书放下。夜里树叶和玫瑰的芳香,还有露水的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一切都是那样的妙不可言,似乎一切皆处于某个诗人的想象力;出于本能,他感到这个一直对大自然的感官之美抱有强烈热爱的孩子更需要的可能不是这些希伯来预言。他的爱与同情使他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级,而给他读书将会为他带来最大的安慰;于是牧师将身体往前一倾,低声对贝拉说了几句话。贝拉露出一脸惊异的样子,但仍然起身执行父亲的吩咐去了。她带来了一本用蓝色的布包裹着的书——这是忒奥克里托斯20的诗集,牧师便开始将这书中的内容慢慢地读给赫伯特听。

我用歌声来向阿玛瑞丽丝求爱,而我的母山羊正在上坡上吃草,提提鲁斯在看着它们。啊,提提鲁斯,我亲爱的提提鲁斯,好好饲养那些羊,并将它们引至山的另一头吧,提提鲁斯……

莱依小姐惊讶地看着他们,即使在这样的时刻里,也忍不住内心那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因为她对忒奥克里托斯并无好感。牧师庄严地为他朗读那些优美的诗句,那颓废时代的精心修饰又简洁的语言,还有西西里岛牧羊人的奸情。赫伯特安静而满足地听着,他那苍白的唇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也开始愈发沉迷于临死前的幻想,他听到了寂寞的牧羊人爱的笛声以及美丽少女那羞怯的回应。即使只是翻译作品,然而那诗的纯粹依然还在那里,精神也得以保留下来,诗中也有阳光和阴影,春日及夏日,有花的芬芳,足以给人们带来满意和喜悦。

牧师读完以后便合上了书页;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坐着。刚才的那些诗句仿佛给所有人带来了宁静,因此,所有的压力与激情都在此刻消失了;这效果甚至也抵达了贝拉心里,虽然自己深爱的丈夫即将死去,她也突然奇怪地对生命之美充满了感激。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提醒着人们时光的流逝;每过一刻钟,这钟声便会提醒大家那不吉利的时刻即将来临,然而这时大家都已不再害怕,认为那即将远去的灵魂只是在等着飞往天堂而已。

房间里非常安静,这比柔美的音乐更为感人;好像死亡之室里只是停着一个平静的不能讲话的活物;夜很黑,星光已在满月面前失去其光彩,花园也是一片黑暗。微风已不再轻抚大树,也没有沙沙作响的树叶来打破这夜的宁静;熟睡中的安静小镇似乎将一切注意力都倾注到了这家人身上,也衬托出他们在面对死亡阴影时的警觉。忽然,一阵响声划破了天际,之后又逐渐衰弱,没有人知道这声响是如何开始的;有人可能会猜测,它只是莫名地源于一片寂静之中;这是一阵银铃般的响声,就像是光穿过那静止的空气,突然间又变成了一首充满激情的歌。这是夜莺在歌唱。这平静的夜像共鸣板一样回响,空气中的每一个气息都带着战栗的魔力;夜莺在窗下的山楂树上歌唱,它销魂的声音穿过花园,冲进大房间里,冲进这濒死的年轻人的耳中。赫伯特突然醒了过来,似乎从死神那里走了回来一样。大家都没有动作,只是陶醉于那感人的、神奇的歌曲。激情、痛苦及狂喜在永恒的和谐中起起落落,有时,这美会让人觉得无法忍受(似乎终于到了人心的忍受极限),于是,人们便悲痛地大声喊叫。这音乐充满了悲痛、喜悦、胜利或是意识;它在犹豫着,就像是一个明知自己的爱情无果的爱人那般;它像是一个行将死去的孩童在为自己不再能为人所知的可爱而恸哭;这像是一个害死了男人的交际花那充满嘲弄的笑。这音乐是哭泣,是祈祷,是对生之喜悦的赞美;它甜美而温和,是对过去所行之罪的赦免,也是永久存在的施舍、和平及休憩;它从大地的芬芳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多彩的花儿,柔和的微风,还有露水以及月亮发出的白色光束。夜莺的啼啭是非人类的,令人着迷的,也是充满挑衅的,大家都为它喉咙里发出的美妙音乐而沉醉。此时的赫伯特出奇的警觉,他集中了所有的意志来进行这最后一次的音乐欣赏,它唤起了他对一片从未见过的土地的幻想:希腊——那个有着橄榄花园和潺潺溪流的希腊,它那灰灰的石头在落日的余晖下都能变得血红,并且那里还有神圣的小树林,有欢乐的氛围和铿锵的演讲。在他的脑海里,夜莺在吟唱它的悲痛,吟唱那幸福的牧羊人,还有那半人半羊且能飞行的农牧神;他读到过、梦到过的所有美好图景在这最后的激情时刻里都开始展现在眼前。那一刻,他觉得即使死去也是幸福的,因为这世界已经给了他太多东西,并且也避免了老去。然而对弗兰克而言,这夜莺歌唱的又是别的东西——是在死之后随即到来的生,是全新并且值得期许的生活,是世间的奇迹以及世事永无止境的循环。人来人往,斗转星移;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分量,然而种族却继续着它那通往进一步虚无的旅程;树木落了叶,花朵也开始凋零,但春天却带来了新的事物,新的生机;在欲望产生以前,希望便已破灭;以为能走到永远的爱情也枯萎了;世事层出不穷,宇宙永远都是新鲜而精彩的。弗兰克也为自己拥有的生命而感激。突然,就在这歌声中,当那夜莺像是要鼓起所有的气力歌出最后一曲时,它却突然静默起来,整个花园忽然一阵颤抖,似乎那树木、花朵以及沉默的鸟儿们因为又回到了寻常生活而感到心烦意乱。那一刻,这夜仍在随着之前的动人旋律而轻微颤动,随后,四周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赫伯特开始轻声地说着什么,贝拉于是赶紧凑到他跟前;她弯下身来,想要听清楚他那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真高兴,”他轻声说,“我真高兴。”

此时,教堂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大家都仔细数着大钟敲打的次数。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坐着。黑暗在不知不觉中变弱了;虽然还不曾有光,但大家都觉得黎明就在眼前了。一阵冷风突然袭进屋来,快要结束的夜显得更冷了,这天鹅绒般的朦胧表现出了紫水晶那微妙的色彩。床上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响,牧师于是凑过身去仔细听闻;最后的那一刻就快来了。他弯下身,用很轻的声音朗诵起死前的祈祷。

伟大的人物从尘世的牢笼里出逃以后,只有和全能的上帝在一起时,精神才能变得完美:我们谦卑地赞扬您的这一奴仆的灵魂,我们将这位亲爱的兄弟交之与您,我们谦卑地恳求您能够给予他一定的重视。我们祈祷您能够用那纯洁的羔羊之血来冲洗他——那为了洗清世上的罪恶而被杀死的羔羊;凡是玷污了它的人,都会通过肉体的欲望或是撒旦的诡计而陷入这世上的悲惨之中,然而在被清洗与忘却之后,它将再次纯洁无污点地出现在您面前。

莱依小姐站起身来,轻声对弗兰克说:

“走吧,我和你都不能再做什么了。就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他默默地站起身,跟她一起轻轻地走了出去。

“我想到花园去走走。”她声音颤抖地说。来到户外之后,她努力放松了自己紧绷的神经,这个坚强、镇静的女人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找了一张长凳坐下,掩住脸,无法自已地哭了起来。“啊,这太可怕了,”她叫道,“一想到人们必须要死这件事,就让人感到好难受。”

弗兰克严肃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装满了自己的烟斗。

“我看你太难过了;天亮之后,我给你开点儿药吧。”

“不要满口说瞎话了,”她叫道,“我才不需要你那些愚蠢的药丸。”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容不迫地点上了自己的烟斗;尽管莱依小姐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话确实有着极大的安抚功能。她擦干眼泪,挽起了他的手。他们在草坪里慢慢地来回走动着;一向不惯于表露自己感情的莱依小姐此刻却仍在忍不住地打战,弗兰克也感觉到了她的战栗。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你我才会感到完全的无助。当人们因为几句慰藉而感到心痛时,当他们因为未知的事物而感到恐惧时,我们也只能耸耸肩,告诉他们,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能再见到我们深爱的人是件非常恐怖的事,一想到等待着我们的只有冷冷的死亡,就感到一阵心寒。我试着不去想死亡的事情——我希望可以永远不去想;然而这真是很讨厌,很讨厌。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我对生活的热情反倒越加高涨。不管怎样,即使人类的信念是天真又不真实的,但有信念不总是比没有信念好吗?在那生命的最后一刻,当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时,迷信是件只需付出小小的代价,却能给人带来无尽支持的事。人们如何能忍心剥夺那些头脑简单的人们获得最后安慰的权利?”

“你认为大多数人都能将灵魂交给信仰吗?我们当然需要信仰,有时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们都不得不向那明知不会存在的上帝祈祷。如果没有希望,要独立地前行真的很难。”

他们继续走着,鸟儿们开始了愉快的歌唱;大自然从熟睡中醒来,慢慢地、懒洋洋地从熟睡中醒来。夜已散去,然而白日还没有来临。树木和花朵都显示出某种鬼魅的微暗,黎明前的空气新鲜而又宜人:一切事物都浸润在一缕奇怪的紫色光线之中,似乎有新的轮廓和色调。清晨那沙沙作响的叶子充满了生机,天空灰白无云,映射出紫水晶的颜色。突然,一缕黄光猛地刺破了天际——太阳升起来了。

“你知道吗,”弗兰克说,“在我看来,人们不仅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到处都有一些很老的人在寻求解脱,就像普罗大众在渴望生存那样。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会变得更加普遍;就像某些昆虫,在完成了生命的职责之后,就会心甘情愿地死去,完全失去了生之渴望,因此,人类某天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到那时,死便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我们将像日暮后总会睡眠那样,从容赴死。”

“还有呢?”莱依小姐问道,同时一脸苦笑。

“同时,我们还必须要有勇气。在我们神志清醒的时候,我们总会为生命做些规划,当我们深陷麻烦时,我们也必须坚持。我希望在我走到生命尽头并回首此生时,不会有任何遗憾;而当我往前看时,也不会有任何恐惧。”

这时,阳光照亮了整个花园,大自然这早间的美胜过了所有的人类语言,表明了生之美,也表明了这世界充满欢愉。鸟儿仍在唱着愉快的歌——画眉鸟、山雀和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还有那些花儿也在目中无人般地播撒着自己的芬芳。花园里四处都是玫瑰,有花蕾,有开放着的,也有枯萎的,它们并排立在那里,挥洒着昨日的光彩;那些古老的树木看起来新鲜又青翠,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们已活过百岁之久;整个气氛显得非常愉悦,即使仅仅是站在那里呼吸,也能给人带来无尽的快乐。

他们正走着,突然,莱依小姐大叫一声,松开了弗兰克的手并跨步向前,贝拉在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坐着,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她睁大眼睛看着她,脸上的忧虑瞬间消失了。她的表情洋溢着幸福,因此,在那一刻间,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

“贝拉,这是怎么了?”莱依小姐叫道,“贝拉!”

然后她低头看着贝拉,将手放到她身上,因为此刻贝拉的眼中已有泪珠在闪动。然而一抹迷人的微笑却浮上了她的双唇。

“当阳光照进屋里时,他便去了;上帝为他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梁,于是他毫无痛苦地就这么去了。”

“啊,可怜的孩子!”

贝拉摇了摇头,再一次笑了。

“我不难过;我很感激,他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他走得非常平静,因此,我一开始竟没有察觉。我真的很难相信他不是睡着了。我告诉了父亲。接着,我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低旋着在屋子里徘徊——那是一只我从未见到过的那种金色的蝴蝶。我忍不住盯着它,因为它看起来像是知道自己要前行的方向一样,随后它飞进了光束里,并随之而去——飞到了蓝天外;之后便看不见它了。”

一周后,莱依小姐回到了伦敦,她想在这里度过八月,部分是因为决定去哪里度假对她而言是件麻烦事,部分也是因为巴洛-巴西特夫人住进了一家私人医院去做手术;但更重要的还是弗兰克的存在——这能保证她在想说话的时候能有个可以说话的人。这个月,她过得很开心——由于她的很多熟人都已离开伦敦外出度假,这座城市突然又有了异国首都的感觉,她得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会被别人批评为任性或古怪。莱依小姐在索霍区破旧的小餐馆里同弗兰克一起吃饭,这里不管是桌布还是常客都很难令人满意;然而莱依小姐却很乐于在这里观察那些远离了自己祖国的长满胡须的法国人,以及偷听那些没有多少社会地位但却口若悬河、自信满满的妇女的谈话。他们一起去河边的音乐会,或是坐在公车顶上,长时间地讨论天气、永生、生命的意义、朋友们的小缺点、莎士比亚以及裂体血吸虫。

莱依小姐离开了特肯伯里的贝拉和主持牧师。贝拉成为寡妇后,也一直没有失掉她的庄严与平静。她没有在掩埋丈夫的遗体时流眼泪,那天她就那么心不在焉地站着,就像是在参加一场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正规仪式。而我们的牧师却无法理解女儿在想些什么,他很伤心,几乎快要被悲痛击倒,反倒是女儿要时不时地安慰他。贝拉总是反复地说,即使现在,赫伯特也是与他们同在的;家里的家具,花园里的玫瑰,蓝蓝的天空,都开始有了特别的意义。赫伯特似乎就在这所有一切事物之中,分享着它们的美,也为它们增添了更为微妙的魅力。

不久,莱依小姐收到了一封贝拉写来的信,里面还附有一封赫伯特在去世前几天所写的信。贝拉在信中写道:

这信显然是写给你的。因此,尽管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我还是认为拥有它的人应该是你。这看起来涉及你同他之间的一次谈话,我很高兴能找到它。我的父亲很好,我也是。我有时意识不到赫伯特已经去世了,他似乎仍是离我很近。我觉得我不能没有他,但同时,我又感到非常满足,我知道,我们不久就能重逢了,然后便直到永远。

随附的信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莱依小姐,

几天前你想问我一个问题,但又羞于启齿,因为害怕伤害了我;但我猜到了,并且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你是不是想知道,面对着贫困、疾病、受挫的梦想及死亡前景的我,是不是很高兴自己曾活过?是的,尽管有这一切的不幸,我仍不后悔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我并不为自己的死感到遗憾——除了我必须离开贝拉这一点,因为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而贝拉不久后也会来与我会合的。我很爱这个世界,我感谢上帝让我看到了人世间那么多的美景。我感谢上帝创造了特肯伯里附近的绿草地,还有那些榆树,以及灰暗单调的海。我感谢他让我见过了冬日下午那雨中的大教堂,以及那涂了颜料的窗户上那些宝石般的玻璃,还有飘过天空的那些美丽的云朵。我感谢上帝为那阳光与春风,以及那些爱我的人创造了芳香的花朵及欢快歌唱的鸟儿。哦,是的,我很感激我曾活过;如果我必须要从头经历一次,尽管有那些悲伤、失望与不幸,我还是乐于接受这一切,因为对我来说,生之快乐至少是大于生之痛苦的。我很愿意付出这代价,在我死前,希望能有人在我身边为我感恩祈祷。

这封信突然终结了,似乎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没再等到机会了。在弗兰克下一次到莱依小姐家来时,她将这信读给他听。

“你注意到了吗?”她问,“他所说的每件事情都能激起我们的共鸣。然而哲学家和牧师们唯一达成共识的地方是:这只是我们较为低级的一部分,必须要坚决地予以抑制。他们都将知识分子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上。”

“他们在撒谎。通过比较他们对于自己肠胃的关心及在使用其大脑时的疏忽,你可以发现,他们其实什么也不信。为了让食物易于消化、有营养并且益于健康,他们不惜忍受各种麻烦,但他们却将碰到的任何垃圾都塞入脑内。当你对比人们对于书籍的选择以及在订购晚餐时的小心谨慎,你就会发现,不管他们是如何声明的,他们对自己胃的关心总是大大地超过对大脑的关心。”

“我倒希望这话是我说的。”莱依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我并不怀疑你能说出这话来。”弗兰克回应道。

11

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没有太大信心的女人常常会亦步亦趋地紧跟时尚潮流,巴洛-巴西特夫人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本打算八月去霍姆堡度假,然而却突然生了一场病,需要立刻动手术才行。她去了一家私人医院,觉得自己永远也好不了了。最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她就要丢下雷吉了。他还未做好迎接人生艰辛的准备,正是最需要母爱指引的时候,却要一个人走下去了。她将儿子揽在身边时心痛不已。不过她早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的那些柔情,所以当儿子告诉她要和导师去乡下读书时,她并没有干预阻拦。自己可能会死,那么儿子就必须要像一名真正的律师那样去独立生活。于是她毅然决然地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收起了自己的焦虑担心;对即将到来的手术,她表现得满不在乎,好让孩子不会从工作中分神。雷吉答应她每天都会给她写信,更让巴洛-巴西特夫人感动的是,他还一再坚持留在伦敦,陪她做完手术再走。虽然他不能来探视她,但至少还可以了解她手术的情况。巴洛-巴西特夫人当然没有答应,她和儿子开车到了温布尔街,和儿子温柔告别。可是最后,就在儿子离开前一刻,她的信心突然崩溃,禁不住伤心地大哭起来。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雷吉,如果我没有好起来,你仍会是个好男孩的,是不是?你会诚实、正直、忠诚的,是不是?”

“你在想什么呢?”雷吉说。

她将儿子拥在臂弯里,那么坚定,不过和她那稍微有点儿隆重的穿着还比较相称;然后,她让儿子擦干眼泪,带着微笑走了。然而,巴西特夫人对自己的病情估计得过于严重了。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两天,没有一点儿反复,她便完全康复了。雷吉正在布赖顿学习,他给她写了一封祝贺信,还在信里写了自己的学习情况。他讲得很详细,看起来他太过刻苦,让巴西特夫人都想向他的老师抗议了,毕竟,现在是暑假,让雷吉这么辛苦有点儿不太公平。月底的时候,她就完全康复,回到了家中。归家的那个早晨,她心情愉快地下了楼,沉浸在重获健康还有这美妙天气带来的喜悦之中。她随手打开了晨报,像往常一样,眼睛扫到了刊登出生公告、讣告和结婚通知的那栏里。突然,她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读到了下面这一段话:

巴洛-巴西特—希金斯——本月30日,圣·乔治,汉诺威广场。已故的弗雷德里克·巴洛-巴西特先生的独子雷吉纳德,与温布尔顿的乔纳森·希金斯先生的次女安妮(劳里亚·加尔布莱斯)。

巴西特夫人一下子没读明白,于是她又困惑不解地把上面的话读了两遍,才意识到这是他儿子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婚讯。结婚日期就是她手术的那天,雷吉早上还从温布尔街打来电话问候她。管家也在屋里,无助的巴西特夫人于是把报纸递给了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问管家。

“不知道,夫人。”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一定是个恶作剧;可是如果那样,括号中出现的那个名字——劳里亚·加尔布莱斯——又是怎么回事?她打给接线员,让他立刻发电报给布赖顿的雷吉,让他解释一下这离奇的公告是怎么回事。早饭后,她又给自己的律师和雷吉在伦敦的导师发了电报。导师的电报先来了,说他从六月起就没有见过雷吉,至于巴西特夫人的第二个问题,他说他整个夏天都待在伦敦。终于,巴西特夫人开始明白,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去了雷吉的房间,发现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她把抽屉撬开;里面是一个文具盒,让巴西特夫人勃然大怒的是,里面混杂着的是各种账单、当票和书信。她仔细翻看这些东西,首先发现的是,一些她给过钱付款的账单实际上并没有付,还有很多在她看来金额大得惊人的账单,而她却毫不知情。随后,她从那些当票中了解到,雷吉当掉了他父亲的手表,他自己的饰品,她给他的一个化妆箱,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她犹豫要不要拆看那些书信,不过也就犹豫那么一瞬间;她有权知道最坏的情况,而且她逐渐明白了,她一直生活在一个傻瓜的天堂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些书信集,客气的,恳切的,还有威胁的;然后是一些诉状,里面有监狱这样的字眼,还有各种想象不到的处罚,让巴西特夫人震惊不已;这些书信全都是女人们写来的,字体各异,大多数拼写都很糟糕,使用的书写文具也都非常廉价,一看就知道这些写信的人地位非常低下。巴西特夫人紧蹙眉头读着这些信,又是惊恐又是骇然;有些信满含爱意,有些信则怒气冲冲,可全都指向一个明显的事实:雷吉同时和多个女人鬼混。最后终于有一捆书信,和先前那些迥然不同——信纸很厚,很贵,还散发着香气;虽然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可是一打开那些信,巴西特夫人就大叫起来:信纸最上方的左边,卷边环绕的是金色字母写成的名字——格雷丝。虽然没写地址,巴西特夫人也知道那无疑就是卡斯汀洋太太了。读完所有信,她的失望沮丧变成了羞愧愤怒。从书信里看来,这个女人在给雷吉支票和现金。有一封信是这么写的:希望你能兑换支票;另一封:你手头这么紧,先给你五镑花着;还有一封:你妈太不是东西了,这么抠门!她到底把钱花到哪里去了?刚开始有些信还充满激情,但是很快就埋怨起他的冷酷无情,封封都充满了尖刻的痛骂。

巴西特夫人拿走了文具盒里的所有东西,把它们锁在自己的储物柜里,然后急匆匆地去找雷吉的导师。在那里,她发现,她所怀疑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又回到家里,把家里的仆人叫出来。盘问仆人们他儿子的行径对她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了这些了。最初,仆人们什么也不说。在一番保证和威胁之后,她从仆人口中得知了儿子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而最后的打击,则来自于雷吉自己写来的一封信。

沃克斯豪尔桥路371号

亲爱的妈妈,

可能您已经在今天的晨报上看到了,我上月月底和希金斯小姐,即劳里亚·加尔布莱斯,结婚了。我们现在住在沃克斯豪尔桥路371号。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劳里亚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是她将我从堕落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可能你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您。劳里亚也特别盼望见到您。我要告诉您,我已经决定不当律师了,我要去当演员。劳里亚和我得到了参与《红心武士》秋季巡演的机会,我们已经到镇上来排练了。我相信,您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因为律师是一个非常腐败的行业,从事这行的人又太多了。而在舞台上,正如劳里亚所说,你总有发挥天赋的空间。我知道我应该在这条路上前进,劳里亚和我都希望几年之内我们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公司。我现在工作非常卖力,虽然目前我只能跑跑龙套(要不是劳里亚得到了一个好角色,我是不会接受来跑龙套的。当然,因为我之前没有舞台经验,也不能太过挑剔)。我正在学习《哈姆雷特》。劳里亚和我考虑明年春天在镇上办一个《哈姆雷特》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朗诵会。

爱您的儿子,

雷吉

另外:您不用为钱担心,因为我当演员比当律师挣的钱多多了。一个剧团总监轻轻松松就能挣上几千块钱。

巴西特夫人痛哭起来,因为她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冷漠无情,如此愚蠢轻浮;不过一腔怒火超过了她其他的所有感情,她愤怒地回了一封信,告诉雷吉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家里,否则就会被仆人们扔到大街上去,而且她不会留一毛钱给他。然而转念一想之后,她认为也许沉默应对会更好,于是她决定,对这封粗鲁无礼的信不加理睬。不过她也有必要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出来,于是她给莱依小姐发了一封急信,请她马上过来。

当莱依小姐这位好人听从召唤过来的时候,巴西特夫人正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近乎歇斯底里;她手足无措,就像一个中年的醉鬼。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她哭起来,“雷吉和一个女演员结婚了,我已经剥夺了他的继承权。我再也不会见他了,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他会挨饿。”

莱依小姐一点儿也不惊讶。她料想的一切已经发生。

“我一直都被他蒙骗。他没有一门考试及格,仆人还告诉我他经常醉醺醺地大半夜才回家。他一直都向我撒谎,用尽各种办法;而我还一直都自欺欺人,认为他是个优秀诚实的孩子,其实他一直都过着放荡靡乱的生活!”

莱依小姐一直默默地看着巴西特夫人,直到她不再说话而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巴西特夫人平静下来。

莱依小姐轻声说道:“我承认,他结婚让我很是吃惊。艾米丽,你儿媳一定非常有个性,非常有手段。不过其他的情况,你的朋友们去年就都知道了。”

“你是说,你们早知道他是个醉鬼,比小偷和骗子强不到哪里去?”

“是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很快会自己发现的,而且艾米丽,你真是太傻了,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巴西特夫人情绪糟糕透顶,没有精力再去为这么直白的话而生气。

“不过还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还发现了许多女人写给他的信。就是那些女人让他误入歧途。你知道里面最坏的是谁吗?”

“卡斯汀洋太太?”

“你连这都知道?难道人人都知道我有多丢人,知道我儿子已经毁了,却没有一个人提醒我吗?不过我要让她付出代价。我要把每封信都寄给她丈夫看,看她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捆信,递给了莱依小姐。

“全在这里?”她问道。

“是的。”

莱依小姐随身带着一个缎面小提包,她的钱包和手帕都装在里面。她迅速打开包,把那些信放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

“亲爱的,别傻了!这些信你不能给任何人看,我一回到家,就会把它们全烧掉。雷吉在没遇到格雷丝·卡斯汀洋之前,就已经是个浪荡公子了。而毁掉他的那个女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有一次,我告诉你,一个男人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个太过慈爱的母亲。你当时还非常生气,不过我告诉你,要不是受你的不良影响,雷吉也不会比其他人差。”

巴西特夫人勃然大怒。

“你一定是疯了,玛丽。我尽己所能,以身作则,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绅士。我一辈子都为他的教育而操劳,从他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完全牺牲了自己。坦白地说,我绝对是个好母亲。”

“对不起,”莱依小姐冷冷地说,“你一直都是个坏母亲,一个非常自私的母亲,而且一直牺牲他来满足你自己那些离奇的怪念头。”

“你怎么能在我正需要同情和帮助时说这样的话呢!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同情我吗?”

“一点儿也不!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把他逼成一个骗子的。你逼他告诉你他最隐秘的事情,你想让他纯洁无瑕,让他只能撒谎。你警告他抵制诱惑,却让诱惑给了他加倍的吸引力。你从不允许他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或天性,固执己见地让他的举止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气的中年人,甚至像个缺乏教养的女人。你反对他所有的想法,把你自己的强加给他。天啊!如果你还憎恨你的儿子,那你就是天下最自私残忍苛刻的母亲了!”

巴西特夫人看着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不过我要求的,仅仅是最普通的诚实和信任啊。我只想让他的人生没有污点,我对他的道德要求也是宗教和其他东西加于我们身上的。”

“你压制了他的天性——一个男孩追求快乐的自然欲望和追求爱情的自然渴望。你用一个五十岁女人的标准去管他。明智的母亲会让儿子走自己的路,对那些年轻的小过错假装不见。而你呢,却把所有的这些小错误都看成致命的罪恶。毕竟,道学家们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关于人类弱点的废话。可是,当你细细追究那些恶习,你会发现它们并不是绝对的邪恶。一个好男人,也有可能会熬夜,有时会喝酒,会不那么谨慎,会小赌几次,或者和名声可疑的女人有点儿绯闻。这些,都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是年轻和血气旺盛的结果。某些比我们睿智的国家,针对这些都是有规定的。”

“我真希望我从没有这么个儿子!”巴西特夫人叫道,“你真是比我幸运多了!”

莱依小姐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噢,亲爱的,千万别那么说!告诉你,如果雷吉是我的孩子,就算我知道他游手好闲、自私放荡,我也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他。在这广袤的地球上,再没有一个灵魂真正关心我,除了弗兰克,因为我能逗他开心。我真是太孤独了。而且我越来越老了。我常常觉得我都老得不能活下去了。我热切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我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亲爱的,你应该为有个儿子而感谢上帝!”

“我做不到,因为我现在知道他有多么丑恶,多么不道德了。”

“但什么是丑恶,什么是不道德?你确信我们知道吗?我以前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帮助了很多人;我遵守女人们常会遵守的道德;如果我可以得到我特别想要的东西,我也会经受住诱惑不要,因为在我心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美好的东西都是不适当的。但是有时候,我会想,我浪费了自己的生命。我敢说,如果我不是这么品德高尚,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女人。现在我回顾过去,让我遗憾的不是那些我得到的东西,而是那些我拒绝的东西。我已经老了,从没体会过爱情,没有孩子,无依无靠。艾米丽,我向你保证,要是我能重新活过,我绝对不会这么遵守道德。我会享受生命给予的所有美好,才不会考虑那么多规矩。而最重要的是,我会生个孩子。”

“玛丽,你在说什么呀?”

莱依小姐耸耸肩,沉默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说不出话来了。巴西特夫人的思绪又回到了雷吉带给她的那些伤害上来,于是她把雷吉的信拿给莱依小姐看。

“信里没有一个后悔的词。看来他毫不知耻,没有良心。他在我做手术的那天结婚,那天我随时可能死去。他多么残酷无情啊!”

“你知道我要是你,我会怎么做吗?”莱依小姐这么问道,她很高兴能从自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我会去找他,然后请他原谅我对他造成的所有伤害。”

“我?玛丽,你一定是疯了。我有什么必要请求他的原谅?”

“好好想想吧。我知道,现在你肯定不会给孩子任何机会,而且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要好好弥补一下孩子;但是不管怎样,你不能撤销他们的婚姻,而它有可能会拯救你的儿子。”

“你不会是让我接受一个女演员做我的儿媳吧!”

“胡说!她会是一个比公爵夫人还要好的妻子。”

在巴洛-巴西特夫人给莱依看雷吉的信时,她仔细留意了地址,第二天下午,她便去拜访了这对新婚夫妇。他们住在沃克斯豪尔桥路(一条又长又脏的路)一间有点儿破烂的宿舍里。莱依小姐被领到了一间充作会客室的小阁楼上。阁楼里有几件廉价艳丽的家具,还都是破破烂烂的。为了营造家的感觉,墙上贴满了照片,上面弯弯曲曲地签着舞台演员的名字,不过都没有什么名气。莱依小姐走进去的时候,雷吉正穿着一件有点儿过时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霍姆堡的斜纹帽子,在读着《时代》。而他的妻子则站在镜子前弄头发。虽然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却仍然穿着一件红色缎面的睡衣,上面布满了廉价的蕾丝,当然,不是新的,也并不干净。莱依小姐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尴尬,雷吉赶紧做了必要的介绍。

“请原谅我这么个样子,”雷吉的夫人说,她用手别了一下发夹,“我正要换衣服呢。”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看起来比她丈夫年纪略大一些,而且一点儿也不漂亮,这让莱依小姐有些惊讶。她的眼睛像男人般凌厉,完全知道自己的力量所在;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很漂亮;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坚决的态度,她那剽悍的嘴唇向人表明,要是不照她的意思办,就会有人遭殃。她疑惑地看着莱依小姐,不过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了她,表明如果来客没有敌意的话,她也会友好相待的。

“我昨天才知道你们结婚了,”莱依小姐赶紧极尽友好地说道,“我非常想认识一下你的妻子,雷吉。”

“你不是从妈妈那里过来的吗?”他问道。

“不是。”

“我发誓她一定一头雾水。”

“雷吉,别发誓,我不喜欢。”他的妻子说道。

莱依小姐耸了耸肩,茫然地笑了笑。没人给她递椅子,她自己望了望四周,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了下来。雷吉夫人的眼睛扫过了她丈夫和莱依小姐,目光落在了自己凌乱的穿着上,犹豫着是留下来陪客还是让这两人单独谈谈。

“我现在很邋遢。”她说。

“天哪!看到有人这么晚还没打扮真是让人感到清新!我每次脱下睡衣,总是立刻会感到重任在肩。快点儿坐下给我讲讲你们的计划吧!”

莱依小姐就是有这种让别人感到轻松的本事。她语气平静,却充满威严。新娘马上就折服了,看着自己的丈夫。

“雷吉,把帽子摘下来。”她命令着自己的丈夫。

“噢,抱歉。我忘了。”

他把帽子摘下来后,莱依小姐注意到,他的头发非常长,有点儿戏剧性的花哨。他说起话来不慌不忙,有时还有一点儿演戏时的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逗得莱依小姐非常开心。他的指甲一点儿也不干净,靴子也需要擦擦了。

“我当演员,妈妈怎么想?”他问道,手优雅地穿过他乌黑的头发,“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事情了,是不是,劳里亚?我觉得我找到了我的职业。我的天性让我成为一个演员。这是我唯一适合的职业——成为一名艺术家。告诉我妈妈,我会为艺术牺牲一切。我希望你能来看我的表演。”

“我会很乐意来的。”

“不是在这出戏里。你不知道,我现在只是跑龙套。但明年春天,我和劳里亚打算举办多场朗诵会。”

他站起来,站到壁炉前面,伸出手来。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

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

这两种行为,

哪一种更高贵?”21

他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出这些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带有深深的、戏剧性的重读。

“啊!”他说道,“多么伟大的章节!他们现在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来了。演员在现代剧里是没有什么前途的,那些台词没有一句长于两行的。”

莱依小姐惊奇地看着他,因为她从没料想过他会有这样的进步;之后,她把头迅速地转向了劳里亚,她想着劳里亚的嘴边或许会浮现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

“告诉你,”雷吉拍着胸脯说,“我觉得我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的。只要我得到机会,我就会开始创作。劳里亚,我要去看看巴兹尔·肯特,让他为我们写一部剧。”

“你们还打算尝试创作?”莱依小姐温柔地朝向雷吉夫人问道。

雷吉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她大笑起来,笑声真诚而响亮,莱依小姐开始有点儿喜欢她了。

“留下来喝杯茶好吗,莱依小姐?”

“当然,我正为此而来。”

“那太好了。我马上为您泡杯茶。雷吉,拿着罐子,到外面买半品脱牛奶。”

“遵命,亲爱的。”他顺从地回答道,轻快地戴上了斜纹帽子,然后从散落着报纸、衣服饰品和家庭器具的桌子上,拿了一个小牛奶罐子。

“你口袋里还有多少钱?”

他掏出了几个铜板,一枚银币。

“十七个半便士。”

“那你回来时,应该还剩十六个半便士。你还能花三便士买一盒纯威士忌,十分钟以内回来。”

“遵命,亲爱的。”

他温顺地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雷吉夫人走到门前,向外瞧了瞧。

“他妈妈把他教坏了,”她解释说,“他没准会凑在门上偷听我们说话。”

莱依小姐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打从心里笑起来。劳里亚还不停地边道歉边解释。

“你知道吗,我得紧盯着他的钱,因为他特别爱喝酒。我已经让他戒掉了,不过我总是担心,要是我不留神,他可能又混进酒馆去了。他妈妈一定是你见过的最大的傻瓜,是不是?”

雷吉夫人眼睛盯着一盒烟,而莱依小姐则注意到她食指泛黄,推断出她很爱抽烟;那么让她觉得舒服就简单多了。

“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哦,你也抽烟?”劳里亚大声说,脸上带着愉快的神情,“我刚才很想抽烟,不过我不想吓到你。”

她们点着了烟,莱依小姐又拉过一把椅子。

“你介意我把腿放上去吗?我总觉得,只有四条腿的动物才会一直让自己的腿脚立着。”

她带着一丝微笑,试着吐出烟圈。

“你说得太对了。”劳里亚说,并轻轻地点头附和,“我很高兴你过来。我很想找一个认识雷吉妈妈的人谈一谈。我想她肯定很生气。我让他提前告诉他妈妈,可是他不敢。再说了,如果他能拐弯抹角地做一件事,他就绝不会正大光明地做。说到撒谎,他比女人还厉害。你可以告诉他妈妈,我会用我所有的时间,把他儿子改造成一个绅士的。”

莱依小姐冷冷一笑。

“我还没见过哪一个刚结婚的女人,对自己丈夫性格的缺陷这么清楚呢。”

“雷吉其实不是坏人,”他的妻子说道,并耸了耸肩,“不过他需要打造才能成型。”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嫁给他?”莱依小姐若有所思地问道,说着,她掐灭了自己的烟头。

劳里亚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有点儿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和她坦率地谈谈。

“看来你是个好人,也见过世面;毕竟,我已经嫁给了他,你也就只能好好对我了。雷吉长得很帅气,不是吗?”她眼睛望向壁炉架上的一张照片,“而且我喜欢他。你知道吗,我已经当了八年演员了,从十六岁开始。那我现在多大了?”

“二十七岁了,我要说。”莱依小姐故意说错。

劳里亚好脾气地笑了笑。

“还有人说我二十八呢。不过不管怎样,我厌倦了演员的生活。我想要摆脱这种生活。”

“我还以为你要和雷吉一起演罗密欧和朱丽叶呢。”

“是的,我了解自己!一方面,我很清楚,雷吉根本不会演戏,而且刚开始演戏,每个人都想演哈姆雷特。真奇怪,哪怕是在剧组扯旗跑腿的临时工,都觉得自己要是有机会,也能成为另一个作家欧文。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我认识的每个女孩都跟我说:‘劳里亚,我觉得我很有天赋,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我厌倦这一切了。我不想再四处奔波,不想平常像黑鬼一样辛苦工作,周末还要跑来跑去。我不想住在昏暗脏乱的房子里,忍受种种其他的艰辛。我现在只是让雷吉空谈一下,让他忙于学习戏剧而不至于变坏。我想,他妈妈要三个月才能改变想法接受我们,到那时雷吉应该也厌倦演戏了。我喜欢他,他在我手里待几个月,我就能把他调教成一个正派的好人。不过我也不掩饰,要不是我知道他妈妈那么有钱,我也是不会嫁给他的。”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首先,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让他娶你的。我从没想到他会结婚。”

“亲爱的莱依小姐,我还以为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呢。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如果打定主意嫁给一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急切地想拯救自己的,难道你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得说我常常怀疑这点。”莱依小姐笑着说。

“当然了,你要选择谁来做你的男人。我看见雷吉从我身边经过,我就带他跳了一支舞。你知道,我们演员名声不好,不过那些都是胡扯。我们不比任何人差,只不过因为我们面对的诱惑更多,每当有事发生时,报纸就会拿我们大做文章,仅仅因为我们是专业人员。不过我早就知道该怎么照料自己,我只是让雷吉知道,我才不会被人耍弄呢。我顺他心意讨好迎合了他两个星期,然后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了。那时他正好特别迷演戏,就求我嫁给他了。”

“听起来很简单。你又是怎么把他驯得如此温顺的呢?”

“我只是让他明白,如果他想过得体面,他就必须要对我好,而且他也很快明白了这一点。你可能想不到,我要是被惹急了,脾气是非常暴躁的。他什么事情都听我的,也知道我对任何胡闹的事情都不会手软的。哎呀,六个月以后他就会全变好的。”

“你想让我告诉他妈妈什么呢?”

“就告诉她别管我们。我们现在不缺钱,她冷静下来以后也可以补贴我们一些。一年六百镑就够了,我们会在伯恩茅斯买间房子。在雷吉让我放心之前,我不想住在伦敦。”

“很好,”莱依小姐回应说,“我会这么说的,而且我还会告诉她,她应该谢谢神让雷吉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妻子。我毫不怀疑,你会将雷吉调教成一个在社会上受尊敬的人。”

“他拿着牛奶回来了!”

雷吉进屋来了,于是他们一起泡茶。莱依小姐走的时候,劳里亚让雷吉去楼下送她。

“她是不是有点儿泼悍?”他大声说,“我告诉你,莱依小姐,她其实是个好人。告诉妈妈,她根本不比我低下。”

“比你低下!孩子,她可比你要好六倍呢。而且我敢说,跟她在一起,你至少也能成为一个说得过去的绅士。”

雷吉看着她,脸上露出悲惨的神情,他昂起头,双手按在自己健壮的胸膛上。

“唉,我是个恶人,也是个无用的蠢材!22”他大声喊道。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管住你的舌头吧!”她赶快打断了他。

她向他伸出手,握手的时候,他又悄悄向前探出身子,大声喊道:

“我要先得到证据,比这更确凿的证据。凭着这一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23

12

与此同时,巴兹尔和珍妮的关系却是越来越糟糕了。他们之前的和解没起什么作用,而现在这激烈的争吵又证明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不管珍妮怎样激怒他,巴兹尔总是保持沉默,保持着最大的克制。然而这样其实非常痛苦,他的胸中渐渐升起了一种对珍妮的盲目而愤怒的仇恨,因为是她让他遭受这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因为丧失了对彼此的同情,他从未意识到,珍妮对他那热切的爱依然如故,而她之所以折磨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于是这个夏天,债务缠身的巴兹尔觉得整个假期还是有必要待在法庭里,指望着能有机会碰上漏网之鱼,接到一个没有人接的小诉状。

一种深深的忧愁萦绕着他,他陷入了对未来的无望沉思中。除了这种永不停息的痛苦,未来还能带给他什么?想想这些年,时间被痛苦拉得更长,看起来他根本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只有对希尔达·莫里的爱支撑着他,给予他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同时还有对世界的顺从。他学会了不去向上天乞求太多,能够去爱已经心满意足,并不祈求得到回报。对希尔达的友谊,他充满了莫大的感激,觉得她能理解并同情他的不幸。莫里太太夏天在国外度过,但是会经常写信给他,她的每次来信都能让他高兴好几天。独自散步时,他会无休无止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告诉自己,这些感情很纯洁;而对她那么多的思念看起来让他变得更好更简单了。十月的时候,她回来了。两天后,巴兹尔去探望她,却极其失望地发现法利先生已经在那里了。巴兹尔厌恶万灵教堂的这个牧师,觉得他的这个对手,没有一点儿比自己差。法利先生依然那么英俊,举止仪态都是重要人物的那种作风。他一说话,就带有那种应酬多交际广的味道,文化人在餐桌上适宜讨论的任何话题,他都能温文尔雅地和你讨论。他风趣又随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对莫里太太的态度有点儿微妙但却明显是恭维。看到他和莫里太太那么熟悉,而自己和她却只能是客客气气,巴兹尔感到十分恼火。他们两人看起来相交很深,这又让巴兹尔嫉妒不已。希尔达忙于和牧师讨论某些慈善方面的事情,不时被一些有趣的事逗得哈哈大笑。

巴兹尔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心里充满了怒气。他整晚都在想着希尔达,想着自己竟然留下她和法利先生单独待在一起,而且到上床睡觉时也没收到她的什么消息。听着钟一下下地敲着,他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现在他的爱意已经无法控制了,痛苦快要把他折磨疯了。他尽力不去想希尔达,可是不管他想什么,最后都会被希尔达的样子所代替,在无助的痛苦中,他问自己,这生活要怎样忍受。他也尽力劝说自己,说这样浓烈的激情只是暂时的,几个月之后,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现在的疯狂的;他还试着将自己的情绪转移到文学上,就像是要写一本小说那样,将自己的痛苦用词语描述出来,以抚慰自己的心痛。可是,做什么都没有用。当钟声响了五下的时候,他感到很庆幸,还有三个小时就有理由起床了。他想起来读书,可是却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来阻止自己这甘苦参半的冥想。第二天早饭时,珍妮发现他的眼皮是一副因缺乏休息而沉重不堪的样子,嘴唇耷拉着,形容憔悴,她凭着那嫉妒的直觉便猜出了原因。她一直想去激怒他,于是抓住现在这个机会,说了几句恶狠狠的话。然而他只是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地仰头看着,根本没有力气还嘴。于是在默默地吃完早饭后,他便带着沉重的心情上班去了。

整个秋天,他们的关系都一直如此。到了十一月,冬天来临,天气变得寒冷、晦暗又潮湿。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一走到自己家的那条大街上,巴兹尔的心情便极为沮丧。他厌倦了这些小屋子,脏兮兮的,长得都一模一样。也许有点儿讽刺的是,莱依小姐曾经说过,住在郊区的生活一定是很诗意的,富有田园气息。想到只有牛奶车和手摇风琴的声音才会打破那幽静的浪漫,巴兹尔当时还大笑起来。他也讨厌他的邻居们,他知道,珍妮会和他们议论他。而一想到他们狭隘的生活,那种将所有生命中的美好优雅都排除在外的生活,巴兹尔就恐惧地战栗起来。

尽管巴兹尔决意避免发生摩擦,可是这对夫妇之间的争执却是不可阻止的,而且近来两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了。有一次,巴兹尔拿起自己的信件,发现有一封信已经被拆开过了,然后又被拙劣地粘上。他看着珍妮,珍妮也正望着他,然后迅速低下了头。她的好奇心之所以被那封信所激起,是因为信纸是粉色的,地址上面写着“私人信件”,信封背面还有金色的姓名首字母。其实这封信,不过是一个放贷人写给巴兹尔的,告诉他可以提供五到五千镑的贷款。想到珍妮用蒸汽把信封熏开,却只发现一张语气生硬的通知,巴兹尔就轻蔑地笑了起来。珍妮听到他的笑声,气得脸都变色了。她等着他说点儿什么,而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奇怪为什么珍妮就完全没有不想说话的意识。过了一两分钟,他收拾起自己的信件,拿了一些纸,走向门口。

“你要去哪里?”她突然问道,“难道你就不能在家里写吗?”

“当然,如果那能让你高兴的话。不过我有一些很棘手的信件,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她把手头正干的活都丢在一边,气冲冲地对着他,他那种冷漠的语气和态度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我想,如果我想和你说话,你应该不会反对吧?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就只适合打扫房子,修补衣服,然后就应该和仆人待在厨房里?”“你觉得这样大吵大闹有意义吗?我们之前好像已经为此吵过很多次了。”

“我想要说个明白。”

“过去的六个月,我们每周都吵两次,却从没吵出过什么名堂。”他回答道,一副快要厌烦死了的样子。

“巴兹尔,我还是不是你的妻子?”

“你都把结婚证书好好地锁着呢,这还用我说吗?”他看着她,把那些信件放回到桌子上,“人家说结婚的第一年是最糟糕的,而我们的婚姻则一直是糟糕透顶,凭良心来讲,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猜你认为这是我的错?”

她恶狠狠地说,还带着一丝冷笑,不过却再也不能对他有任何影响了:他已经能够用一种超然的态度来看这一切,仿佛他只是个观众,是坐在剧院里看着演员们表演。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开心了。”

“好吧,那么你从没有成功过。你觉得我可能开心吗?一整天甚至到半夜,你都不回家,去见你那些知心朋友,而我怎么都没有他们好。”

他耸了耸肩。

“你很清楚,我几乎不怎么去看我的那些老朋友了。”

“除了莫里太太,是不是?”她打断了他。

“我去年是见过莫里太太很多次。”

“你不用告诉我这个。我都知道。她是位淑女,是不是?”

巴兹尔冷静地看着他的妻子,虽然他奇怪妻子为什么会提到莫里太太,然而他却不知道,他妻子已经对他那浓烈的爱有所怀疑了。但他决意不去理会她的这些变化。

“我的工作让我不能经常陪在你身边,”他说,“想想,我要是整天待在家里,你得有多烦啊!”

“你的工作可真是太有用了,”她嘲讽地说,“你挣的钱都不够还债的。”

“我们是有债,可是我们和这个王国中的上流贵族们一样受人尊重。”

“所有的邻居都知道我们从商人那里收到账单。”

巴兹尔脸红起来,紧闭嘴唇。

“真抱歉,嫁给我并不是你当初期待得那么好的一笔买卖。”他刻薄地说。

“我想知道你到底什么做得好。你的书很成功吗?你觉得它会轰动世界,结果却是反响平平,平平!”

“别人的书比我的好,这是命运。”他说着,微微一笑。

“你活该。”

“我也没期望你能欣赏我的书。遗憾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写邪恶伯爵和美丽的公爵夫人的故事。”

“报纸赞美这小说了吗?”

“他们一致的指责,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常想,那些骂你的评论家们是否意识到他们给我,你的妻子,带来了多大的快乐。”

巴兹尔对她的挖苦置之不理,他的轻视和刻薄的嘲讽,让珍妮完全失控了。她常常不知道巴兹尔说话的要点,只是茫然地觉得他在嘲笑她,于是她强烈的愤怒就再也无法遏制了。

“自打孩子死后,我就更加认清了你,”她握紧双手说,“你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约束自己了。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真是个傻瓜,竟然认为你是个英雄。你不过是个失败者。你所做的每件事,都说明你是个可悲的失败者!”

他沉静地面对着她,然而却显现出一种彻底绝望的眼神,因为她所强调的,所说出的,恰恰就是这么多月来钻入他的灵魂、摧毁他所有力量的东西;他看到自己的未来,就如同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人,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已逝,唯有痛苦永存。

“也许你说得对,珍妮,”他说,“我想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痛苦地沉思着,然后走到窗前,盯着外面那一排排的房子,它们在煤气灯暗淡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脏乱。再看看自己这间客厅,如此平常,如此乏味,令他不禁颤抖。刹那间,他那些在这四堵墙围成的屋子里所遭受的痛苦的回忆,如同一股激流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珍妮又开始缝缝补补了,她在给抹布缝边。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看着我,珍妮,我想和你严肃认真地谈谈。我希望你能静静地听几分钟。我也想放下所有的怒气和脾气,这样我们才能理智地谈论事情。我们看来是不能好好相处下去了,我也看不到我们的关系有任何改善的可能。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很自私的样子,可是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我什么工作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而且我觉得,这些争吵非常丢脸。你不觉得,如果我们稍微分开一下,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吗?或许在那之后我们可以再试着一起生活。”

他说话的时候,珍妮一直惊讶地看着他,但是,虽然懵懵懂懂地有点儿吃惊,她却是直到最后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你想和我分开吗?然后你想干什么?”

“我可能会出国待一段时间。”

“和莫里太太一起吗?”她激动地大声说,“是不是?你想和她一起离开。你已经厌倦我了。你从我这里得到了所有你想得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走了。那位优雅的夫人来了,你就像打发仆人一样把我打发走了。难道你认为我看不出来你正爱慕着她吗?你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就为了让她片刻的不悦都没有。因为你爱她,所以你恨我。”

“你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你根本没有资格那么说!”

“我没有吗!我猜我应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你爱上她了。难道你以为这些日子来我看不出来吗?那才是你想离开我的原因。”

“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他绝望地回答,“我们永远说不到一块儿,永远不会开心。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分开,做个了断吧。”

巴兹尔仍旧站在那里,珍妮起身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于是两人便面对面地站着。

“看着我,巴兹尔,你敢发誓你没有爱上那个女人吗?”

“当然。”他轻蔑地说。

“骗人……而且她也深爱着你,如同你爱她一样。”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他大声说,血液涌上头顶,心痛苦地跳着。他抓住她的手腕。“你到底什么意思,珍妮?”

“你认为我自己没有长眼睛吗?那天她来的时候,我全都看出来了。你以为她是来看我的吗?她因为我不是淑女而轻视我。我的确不是淑女。她来这里是为了取悦你,她对我客气也是为了取悦你,她让我去看她更是为了取悦你。”

“这太荒谬了。她当然可以来咱们家,她是我的老朋友。”

“我了解这种朋友。她是怎么样看着你,怎么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你以为我都没看到吗?她留心你说的每一个词。你微笑,她也微笑;你放声大笑,她也放声大笑。我应该知道她也爱着你;我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也能感觉得到。当她看我的时候,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是我从她手里抢走了你。”

“天啊,我们过的是多么悲惨的生活!”他大声喊道,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如此的不幸,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尽全力克制自己了,但有时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我迟早会说出让我们两人都后悔的话。苍天啊,让我们分开吧。”

“不,我不同意。”

“我们不能再这么吵下去了。我们结婚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们彼此太不合适了,孩子的死又带走了维系我们婚姻的唯一纽带。”

“你这么说,好像我们还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

“让我走吧,珍妮,我无法忍受了,”他激动地大声说,“我感觉我就快要疯了。”他伸出双手,恳求着说,“一年以前,我尽我所能对你好。我把自己所有能给你的东西都给了你。当然,那远远不够。现在,我求你给我自由。”

她完全手足无措了。她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你只为自己考虑!”她惊叫着,“我会怎么样?”

“你会开心得多,”他急切地回答,以为她会让步,“这对我们两个都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我爱你,巴兹尔。”

“你!”他盯着她,惊愕不已,“怎么可能,过去的六个月,你一直都在折磨我,让我无法忍受。你把每一天都变成我的负担。你把我的生活彻底变成了地狱。”

她望着他,眼神里全是惊慌;每一个词对她都是致命的打击,她不住地喘着粗气,身体颤抖起来。她就像猎物一样,四处张望,寻找着逃脱的出口,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她摸索、寻觅着藏身之地,踉踉跄跄地跑向门口。

“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巴兹尔用最客气的语气说着各种琐碎的小事。但是珍妮却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都在躲避着自己,而这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因为他不过把她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时候,哪怕是一言不发都会让人更易忍受。他从餐桌旁站起来,问她有没有考虑他的提议。

“没有,我觉得你不是认真的。”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他已经准备好出门了,而她望着他,心颤抖着,痛苦不已却又期望他能在离开前对她说一句体贴的话。

“你今天早上走得很早。”她说。

“我十一点要处理一个案子,而在我上法庭前,我想去见一个人。”

“见谁?”

他脸色一变,扭过头去。

“我的律师。”

这回,轮到她无语了。但是当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里往外看他,又害怕他抬起头来时会发现。不过巴兹尔根本没有回头看。他慢慢地走着,背都弯了,好像非常疲累的样子;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了,大哭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别人的意见。突然之间,她打定主意去见见弗兰克·赫里尔;夏天的时候,他还经常来巴恩斯,而她也一直都很感谢他的好意。至少她可以信任他,因为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嘲笑她卑微的出身。她所面临的难题,也和缺乏归属感有关。近来,她不再那么同情自己以前那个阶层的人,看事情的角度也和他们不一样了,所以再去乞求他们的怜悯是不太可能了;而她现在也不习惯自己的这个新阶级,甚至和她所嫁的人也不在一个世界里。对所有人而言,她都是陌生人。她绝望了,觉得整个宇宙都在和她作对。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汹涌的人潮里徒劳地挣扎。

珍妮很快地穿好衣服,坐上了去滑铁卢的火车。她不清楚弗兰克什么时候出门,很害怕会错过他。但是出于习惯,她没有叫出租车,而是坐上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慢得就像在爬行,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样长;每停下一次,她就恼怒得坐都坐不住了,只能艰难地说服自己,不管走得多慢,公共汽车也肯定比自己走着快。最后终于到了,弗兰克在家,珍妮于是松了口气。看到珍妮突然到访,弗兰克大吃了一惊。珍妮狼狈不堪,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

“我能和你说几分钟话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当然没问题。巴兹尔呢?”

他请她坐下,想把她紧握着的伞拿走放下;但她却坚决不放手,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边上,拘谨尴尬,像是不习惯这会客厅。弗兰克尽力让她感到放松,而她却像是一个来求职的管家。

“我能信任你吗?”她突然迸出这几个词,用尽力气问道,“我有大麻烦了。你是个好人,从未因为我是酒吧女服务生而瞧不起我。告诉我我可以信任你。我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我觉得如果不说出来,我头都要爆掉了。”

“天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每件事都糟透了。他想和我分开,已经去找律师了。他想像扔个仆人一样把我扔到大街上,真要那样的话,我会自杀的,我告诉你我会自杀的。”她攥紧自己的手,眼泪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在你面前我们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他羞于让你知道,他有多么后悔娶了我!”

弗兰克也很了解,几个月来这对夫妻之间有些不太和睦,但他从没想到事情已经如此严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别瞎说了。你们的争吵都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的。不管怎样,你也要这么想才行。”

“不,不是的。如果我知道他爱我,我就不会这么介意了,但是他根本不爱我。他说我们的生活太悲惨了,他说对了。”她迟疑了一下,也仅仅一下而已,“如果我问你一件事,你会告诉我真相吗,以你的名誉担保?”

“当然。”

“巴兹尔和莫里太太间有没有特别的关系?”

“没有,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就算有,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她怅惘地说,而那些之前她难以说出口的话,现在则像一股洪流汹涌流出,“你们全都和我作对,因为我不是一个淑女……天啊,我真伤心!我告诉你,他爱莫里太太。前几天他要去她家吃饭,你真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他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表。他的眼睛泛着激动的光彩,我都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上周他去了那里两次,上上周也去了两次!”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跟踪他了。如果对他而言我永远不够优雅,那我就不需要扮淑女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震惊,我猜?”

“我不会做任何猜测来评判你。”他平静地回答。

“他从没爱过我,”她继续说,焦躁又激动,“他和我结婚,因为他觉得那是他的责任。而孩子死的时候——他觉得我欺骗了他。”

“他没有这么说过。”

“不,”她歇斯底里地喊,“他什么都不说;但是我从他的眼里全都看出来了。”她紧握住手,前后颤动,“天啊,你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一连很多天都不会和我说一个词,除非我问他。就是这种沉默把我逼疯了。哪怕他骂我,我都不会介意;我宁愿他打我,都不要他就这么看着我,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在控制自己,我也知道,现在就快结束了。”

“我很抱歉。”弗兰克无助地说。

即使他自己都能听出他的话多么普通多么不真诚,而珍妮则狂烈地大喊大叫起来。

“你不要可怜我。我得到的可怜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要了。巴兹尔因为可怜我和我结婚。天啊,我真希望他没有!我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了!”

“你知道,珍妮,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做任何不光彩的事情。”

“我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她痛苦地叫道,“我倒希望他能稍微不那么正儿八经;婚姻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细腻的感情——它们没什么用。”她站起来,捶胸顿足,“唉,我为什么不能爱一个我自己这种身份的人?那样我会开心多了。在巴兹尔没有出现以前,我曾是多么的自豪。他说对了——我们永远不会开心。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我无法改变自己。他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个淑女。我爸爸每周只有二十便士,却要养活我们五个孩子。你没法指望他把女儿们送到布赖顿的寄宿学校,让她们在巴黎完成学业……当我说话做事不像是淑女所为时,他不会说一句话,却会撅起嘴来,轻蔑地看我。然后我就发疯了,我故意做错事去激怒他。有时我故意表现得特别粗俗。在市里的酒吧,人能学到不少东西,我知道什么事情会让巴兹尔抓狂。有时我想向他复仇,我完全知道他的弱点在哪儿,我知道该怎么去伤害他。有时我吃饭不规矩,有时冲一个男人喊‘家伙’,你真应该看看他那时候的表情。”

“这可能会引起家庭生活中无穷无尽的痛苦。”弗兰克冷冷地说。

“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可是我失去理智了。我不可能一直保持教养。有时我无法控制自己大喊大叫,我觉得我必须释放自己。”

她的脸变得通红,急速地喘着粗气。她从没有这么完全地向别人袒露心扉,而弗兰克则敏锐地看着她,仍然不能理解她这种奇怪的爱恨交织的情感。

“那你为什么不分开呢?”他问。

“因为我爱他。”之前她高声尖刻的嗓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改变格外明显;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不知道我多爱他!只要他高兴,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他想要,我的命都可以给他。哦,我没法表达,但是一想起他,我的心都在燃烧,有时我都无法呼吸。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他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尽力让他爱我,结果却使他更恨我。我能做什么来让他知道?啊,如果他知道,我相信他不会再后悔娶我的。我感觉——我感觉我心中充满了音符,可是却有什么东西让我不能释放它们。”

他们沉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那么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最终,弗兰克问道。

“我想让你告诉他我爱他。我自己做不到;我总是把事情搞砸。告诉他,他是我的全部,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让他不要离开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她顿了顿,擦干眼泪,“还有,你能不能去莫里太太那里,告诉她一声?让她可怜可怜我。可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她不要从我身边把他夺走。”

她握住他的手,乞求着,他没有任何力量去拒绝。

“我会尽我所能的。别太失落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会重新快乐起来的。”

泪眼蒙眬的她挤出一丝笑容,想说句谢谢,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种突然的冲动让她弯下腰去,亲吻了他的手;而后她迅速地离开了,留下了莫名感动的他。

13

珍妮很是为难了弗兰克一番,所以当她离开后,弗兰克狠狠地咒骂了她、她的父亲、母亲、丈夫以及祖宗十八代。他对莫里太太相当熟悉,他给她看过病,也常常去查尔斯大街上的那间房子;不过,尽管如此,对她进行人身攻击还是很让人难为情,并且他也意识到,这样一来,自己也将面临让人不悦的指责。他耸耸肩,打算当天下午去拜访她,并同她谈谈。

“她可能会对我不理不睬,直到脸色发青,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喃喃自语道。

毫不知情的希尔达·莫里用完午餐后来到客厅。那天是个雨天,天气阴沉,于是她打开窗帘,也开了灯。她恣意地享受着这屋子的温暖和舒适。屋子装修不错,虽不是很具独创性,然而装饰也是相当有品位。在上流住宅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公寓,同样有宽大的、有印花棉布覆盖的椅子、齐本德尔式桌子和镶嵌精巧的柜子,墙上也贴有如出一辙的画作。有钱但不显摆,是艺术但不标新立异。我们的牧师法利先生来得比较早,他讨好地认为,居住在这样的房间里的女人必然举止优雅,而且能认识到伦敦牧师的重要性。在一年之前于老皇后街的那次初次会面后,和蔼可亲的法利与希尔达很快便熟络起来。新教徒通常认为,出于自愿原则之下的男欢女爱是合法的;法利还将一个好的婚姻视作其教区活动的核心。希尔达长得很漂亮,也很富有,她的出身完全可以配得上一个基督教牧师。法利先生认为,如果自己大献殷勤,希尔达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他决心放弃不完美的单身幸福状态,像一个成熟的苹果那般滚落在这扇好看的、华丽的窗户下面。正如与苔丝狄蒙娜24云雨的奥赛罗25那样,向其讲述关于抢劫和袭击、千钧一发的逃离和富有进取心的冒险故事。法利提到了慈善和推销工作、邂逅了教会执事的琐事,也说到了近来又兴起按天雇用女佣的传统。希尔达对天主教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愿意赠予教堂一整套的祈祷用跪垫。这样一来,正如牧师所说,虔诚的教徒们在祈祷时就没有理由不下跪了;随后,她同意去集市摆设一个摊位——为了得到一架新的风琴;她的天空划过了一道博爱的闪电,从此以后,她就开始孜孜不倦地热衷于此了。这些事情将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给他们提供了无尽的谈资。法利先生自诩口才一流,他说,如果他们的交往只局限在业务范围的话,那将与他的原则相违背。文化上的需求也没有被遗忘。他借书给希尔达,带她去画廊、去看展出,有时他们一起读丁尼生26,有时他们去剧院看演出,并谈论英国戏剧的道德层面。在天气好的早晨,他们经常研究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意大利大师,或者大英博物馆的埃尔金大理石雕。法利先生知识渊博,可以道出每件艺术品的历史细节或是关于它们的有趣轶闻;而希尔达也有女性特有的渴望听演讲的激情,并最终发现法利先生是个让人愉快的良师益友。不过,她还尚未遇到能让她一尘不染的丝质马甲下的那颗心激动不已的什么事情;然而现在,她发现他们的话题开始在不知不觉中延伸向了他们以前从未触及的问题。法利先生也并非羞怯之人,因此,他最终下定决心要直奔主题。

“莫里太太,”他说,“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又是慈善的事情吗,法利先生?你会把我搞垮的。”她叫道。

“你是名副其实的仁慈天使,对于教区的开支,你一向是慷慨解囊;不过现在,我想说的是一个更私人的话题。”他站起身,向火炉边走去。他倚靠着火炉,因此没有热量能再传到房间里。“我感觉就我目前的处境来讲,完全有责任提出这个问题,我以为,啰嗦一点儿,总比没把话说清楚要好。”

当然,希尔达忍不住要揣测法利此话的用意;她一开始有些惊慌,之后便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想笑的冲动。可能因为她对巴兹尔的爱太热切,她从未想过要去吸引别的什么人;就这方面来讲,法利先生从未引起她过多的注意。她打量了一下法利:他衣着得体,灰色的头发显然经过精心的梳理,指甲经过修剪,从容自信,有发福的趋势,看起来像是个很可笑的家伙。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并端庄得体地解释说自己并不是个贫穷的想靠婚姻致富的人;他们之间是对等的,并且很多女人甚至还求之不得呢。希尔达明白她应该阻止他,然而却又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她并非是心存不良,想听听法利在求婚时具体会说些什么。他突然不再说话,微笑着走上前来。

“莫里太太,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现在,她必须给人答复,于是她特别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心志阻止这个男人进一步的动作。

“我想我是受宠若惊了,我从未想过你对我是这个意思。”她不无尴尬地说。

他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我并不需要你立刻做出回答,莫里太太,这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我们都不是草草步入婚姻殿堂的孩子,结婚是重大的责任,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还记得丁尼生那句妙语吗?‘手牵手,我们将更上一层楼’。”

门突然开了,但法利并未显示出一丝被冒犯的表情——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而希尔达则极大地松了口气,她热情洋溢地转向新来的访客,弗兰克·赫里尔。弗兰克去找过巴兹尔,但却未能找到他。于是他决定来查尔斯大街,无论如何,他要跟莫里太太谈谈珍妮的事。不过,似乎来得并不是时候,因为已经有其他访客先到一步了。不一会儿,巴兹尔也来了,弗兰克于是瞥见了莫里太太慌乱不安的神情。她扫了一眼巴兹尔,看到了他心烦意乱的神情、苍白的脸色和深深的忧郁。她大声谈笑着,然而巴兹尔却几乎总是一脸严肃的样子,一直面带痛苦地看着她,这让她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现在这悲惨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痛苦。最终,弗兰克总算凑到了希尔达近旁,到了可以不必担心别人听见他们小声谈话的距离。

“巴兹尔看上去很糟糕,是吧?他妻子今天早上来找我。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他一年前结的婚。”

莫里太太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紧闭双唇,狐疑地凝视着弗兰克,想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我去看过她,她看上去粗俗又自负,我对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兴趣。”她冷淡地说。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巴兹尔,她是个非常不幸的女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莫里太太,压低了声音,因此别人都看不出他正在讲话;但每字每句希尔达都听得尤为清晰,那些话就像是锤子一般在她心上敲击。“她让我给你捎个信。她知道巴兹尔爱你,她乞求你可怜可怜她。”

好一会儿,希尔达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觉得对我说这样的话相当无礼吗?”她回答道。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支离破碎成一个个词语,好似她强迫这些词要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一样。

“是很无理,”他回答说,“我本不打算冒这个险。直到她说自己的爱就仿佛心中的音乐,总是有某种东西阻碍它出来。在我看来,一个愚笨、狭隘的普通女人能产生这样的想法,说明她必是经受了严重的折磨。我向您表示道歉。”

“你认为我就不痛苦吗?”

希尔达无法再保持冷淡端庄的样子了。弗兰克的问题触动了她,她已经不能自持了。

“你很喜欢他吗?”

“不,我不喜欢他;我只是崇敬他罢了。”

弗兰克伸出手来,准备告别。

“那么你须得合理地行事。你这是在玩世界上最危险的游戏,你这是在玩弄人心……请原谅我这么直白。”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些——现在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会忘了他的妻子。”

弗兰克径直走了。过了一会儿,只能旁观而插不上话的法利也准备走了。他与希尔达握手,并问何时能够再来拜访。在与弗兰克激动不安的谈话中,希尔达完全忘记了法利求婚的事情,不过现在,她突然有了一种自我牺牲的冲动。这既不突兀,也合情合理。事实上,如果她答应此事,将能解决很多问题,于是她决心考虑一下——像初次遭遇此事那样重新考虑一下。至少,她不能草率做出任何决定。

“我明天会给你写信。”她庄重地回答说。

他笑了,深情地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求婚似的。屋里只剩下了莫里太太和巴兹尔。他开始翻弄一本书,动作间流露出的不经意让此刻尤为激动的莫里太太感觉他简直就是麻木不仁——这一点儿也不像往常的巴兹尔。于是她突然怒火中烧;那一瞬间,想起巴兹尔给她带来的所有痛苦,她开始深深地恨起他来。

“这书很有趣吗?”她冷冷地问。

他于是不耐烦地将书扔到了一边。

“我感觉那个人像是从未走远似的。每次看到他在这里,我都会很生气。你同他联系很紧密吗?”

“多么特别的一个问题!”她冷冷地回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爱你,我讨厌看到其他人跟你在一起!”他冲动地大声喊道。

她凝视着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一阵敌意席卷着她,于是她对巴兹尔的话完全无动于衷。

“法利先生已经向我求婚了,这或许会让你感兴趣。”

“那么,你要怎么回答他呢?”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声音也开始嘶哑。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答应他的。”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希尔达。”

“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应该嫁给法利。”

他突然向前几步,紧紧地攥住她的手。

“不,希尔达,你不能这样做。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不要答应他!这会让你和我都非常痛苦的。希尔达,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数月以来,我害怕回家。每次在漫步途中看到自家的房子时,我就感到恶心。我几乎快病倒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在战争中死了算了。我没法活了。”

“但是你必须活着,那是你的责任。”她说。

“我认为自己的责任和荣誉已经够多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找的,我很脆弱,我很愚蠢,我必须承担这后果。不过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我不爱我的——妻子。”

“那么,就不要让她发现这事。对她好些,温柔点儿,宽容点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不能一直对她那么和善、那么温柔、那么宽容。最糟糕的是,我没有希望。我曾经试图把事情做到最好,但是没用。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继续生活在一起已是不可能了。她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感到害怕。男人在娶那样的女人时,总以为自己能将她提升至自己的高度。真是傻得不可救药!只能是女人将男人拉低到她的高度而已!”

她在房里踱着步,心神不宁、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的爱是多么的强烈,而巴兹尔的爱也是毫不逊色。她不能忍受他不开心的事实。她停下来,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爱,我不可能还活着。”他哭着说,他的声音拨动着她的心弦,就好像是在拨动一件奇特的乐器,“仅仅是因为你,我才鼓足了勇气生活下去。我每来这里一次,对你的爱都会愈加无法自拔。”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她轻声说。

“情不自禁。我知道这是一种毒药,但我喜欢这毒药。只要能看上你一眼,就是把我的灵魂收走我也愿意。”

他还是第一次向她说出如此甜蜜的话;不过她打算强硬起来了。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那就像个勇敢的人那样履行自己的责任,并让我尊敬你。你这是在断送我们的友谊。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阻止我再请你到这里来吗?”

“我无法自拔,即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爱你!数月以来,我的舌头总是感到灼痛,有时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控制我自己,我让你受苦了,我失去理智了。不过我是真心实意爱你的。希尔达,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他向前走了几步,然而希尔达却痛苦地大叫着,并快速往后退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承担不起。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脆弱吗?可怜可怜我吧。”

“你不爱我。”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生气地大哭道,“正因为我对你的爱是那么深沉,因此我恳请你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的职责就是过得快乐一点儿。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我们可以相爱的地方——远离英国,去一个没有人会将我们的爱视作罪恶和丑陋的地方。”

“巴兹尔,”她哭得更厉害了,“让我们行得更端正些吧。想想你的妻子,她也爱你——像我一样爱你。对她来说,你就是世界的全部,你不能这么无耻地对待她。”

她瘫坐到一把椅子上,擦干了眼泪。她的痛苦让巴兹尔的热情冷却了下来,她的眼泪让他感到心如刀绞。

“别哭了,希尔达;我受不了了。”

他站在她面前,她则轻轻地搭上他的手。

“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们犯下如此可怕的错误,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互相尊重了吗?她将永远带着她的眼泪和悲痛夹在我们中间。我告诉你,我可受不了这些。可怜下我吧——如果你有那么一丁点儿爱我的话。”

他没有回话,于是她又断断续续地接着往下说。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负起责任来。亲爱的,看在我的分上,回到你妻子身边吧,永远不要让她知道你爱我。因为我们比她要坚强一些,所以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他失去了勇气,两人就那样默默地待着。最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我不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似乎是分不清的。这太难了。”

“对我来说也很难,巴兹尔。”

“那么,再见吧!”他伤心欲绝地说,“我想你是对的,或许我只是让你非常不开心了而已。”

“再见,亲爱的!”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双手,他弯下腰吻了她的手。她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痛苦,当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时,她的决心已经不在。她不能看着他走——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的冷漠。她想,这或许是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长久以来压抑的热情终于释放出来,赋予她力量。此刻,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了——除了爱。

“不要走,巴兹尔!”她叫道,“不要走!”

他转过身来,高兴地叫了一声。两人相拥,他猛烈地亲吻了她,从她的嘴唇到她的眼睛、头发;她则哭得梨花带雨。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什么都可以不要,天可以塌下来,除了这天赐的疯狂之外,世界已没有任何意义。

“哦,我受不了了,”她呜咽道,“我不能失去你,巴兹尔,说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他又准备亲吻她,在喜悦之下,她几乎晕了过去。她投身到他坚强的怀抱里,心想自己宁愿幸福地死在这里。

“哦,巴兹尔,我需要你的爱——我非常需要你的爱!”

“现在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你永远都是我的。”

他用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眼里像是有火在燃烧。她沉浸在爱情的喜悦里,让她感到自豪的是,一个爱她的男人就该如此疯狂。

“再说一次你爱我。”她喃喃道。

“哦,希尔达,希尔达,我们总算在一起了!让我们去一个只有爱的地方,去一个人们只看重爱情、青春和美丽的地方吧!”

“让我们去那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时间太短,让我们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幸福吧!”

他又吻了她。她喜极而泣。他们疯狂地谈着他们的爱、他们过去的痛苦以及对未来的大胆规划,除了激情,一切都已被他们抛之脑后。这一刻,只有眼前是最真实的,他们都难以想象过去竟然彼此隔阂了这么长。当他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他们分开——因为他们一直并且将永远属于彼此时,她高兴地按了按他的手;他们是否失了魂已经并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赢得了整个世界。忽然,希尔达猛地跳了起来。

“小心!有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男管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珍妮。巴兹尔吃惊地叫了起来。管家关上门,一时间气氛极为尴尬。希尔达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巴兹尔首先恢复了平静。

“我想您认识我的妻子,莫里太太。”

“哦,是的,我知道她;你不用介绍我了。”珍妮生气地大叫起来,飞快地走到希尔达面前,“我是来找我丈夫的。”

“珍妮,你在说什么?”巴兹尔叫道,他已预感到情况不妙。然后他转向希尔达。“您介意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吗?”

“不,我想跟你谈谈!”珍妮打断说,“我不需要你那些欺骗。我来这里就是准备将问题挑明的。终于逮住你了!你这是在试图将我的丈夫抢走!”

“安静点儿,珍妮!你疯了吗?莫里太太,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吧;不然她会冒犯您的。”

“你为她着想——你就不为我想想?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的痛苦!”

巴兹尔抓起他妻子的手,想把她拉开,但她却竭尽全力地挣开了他。希尔达站在她面前,脸色苍白,良心不安。珍妮的突然闯入使她意识到她的打算是多么的卑鄙丑陋。她被吓坏了。她示意巴兹尔让他的妻子畅所欲言。

“你这是在偷我的丈夫!”珍妮威胁地大声喊道,“哦,你……”她找不到更为恶毒的词语,只是因狂怒而无力地颤抖着,“你这个邪恶的女人!”

希尔达强迫自己说点儿什么。

“我不想让你感到不快,肯特夫人。如果能让你感到高兴,我可以保证不再见你的丈夫。”

“没用的。不管你承诺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的。我知道上流社会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对伦敦城里的女人了如指掌。”

巴兹尔向前一步,再次请求希尔达离开他们。他打开门,用哀求的目光扫了一眼希尔达,表明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尽管她避开了巴兹尔的目光,她还是能感觉到他在恳求自己不要为眼前这让人十分不快的一幕而生气。

“她怕我了!”珍妮嘶哑着嗓子野蛮地叫道,“她不敢面对我了!”

他关上门,转向他妻子。盛怒之下,他脸色苍白,然而珍妮却没有注意到这点。

“你来到这里,又如此放肆,是何用意?”他粗暴地说,“你无权来这里,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你以为我猜不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吗?我在这里等了好几个钟头了。我看到人们进进出出,最后我知道你和她单独在一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了管家一英镑,是他告诉我的。”

巴兹尔厌恶得浑身战栗起来。随后,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珍妮苦涩地笑了。她在靠近窗户的桌子上看到了巴兹尔的照片。巴兹尔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便一把抓起那照片扔到地上,并恶毒地用脚跟去踩。

“她没有权利将你的照片摆在这里。哦,我恨她!我恨她!”

“你快把我逼疯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走吧。”

“你不跟我走,我是不会走的。”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试图命令眼前这个愤怒的、失控的女人。他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

“听着,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到现在为止,我从没做过或说过此前你不知道的任何事情。我试着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开心,我使出浑身解数来爱你。现在,我不想再骗你了。让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一切会比较好。今天下午,我告诉希尔达说我爱她……并且,她也爱我。”

珍妮气得哭了出来,冲动之下挥动着雨伞朝他脸上打去。他夺过雨伞,在盛怒中将它在膝盖上折断,然后扔向一旁。

“这都是你自找的,”他说,“你太让我难过了。”

他看了看珍妮,好像看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那样。她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不知所措,然而却试着要控制住自己。

“现在是时候结束了,”他冷冷地说,“我们不可能再生活在一起了。我试过做一些能力之外的事情。我不能并且也不会再与你生活在一起了。”

“巴兹尔,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她叫道,突然意识到他是很认真地在说这话。她万万没有想到,巴兹尔竟会抛出如此绝情的一句话来,于是她回应道:“你别想甩掉我。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你还想要什么?”他冷冷地问道,“你已经毁了我的整个生活,难道你还不满意吗?”

“你不爱我吗?”

“我从未爱过你。”

“那你为什么娶我?”

“是你让我娶的。”

“你从未爱过我?”她喃喃地重复着,几近崩溃,浑身战栗着,“即使是开始时你也没有爱过我吗?”

“从来没有。现在才告诉你是有些晚了。但我必须告诉你,并做个了结。你已经发泄了好几个月了,现在轮到我了。”

“但是我爱你啊,巴兹尔!”她大哭起来,走到巴兹尔跟前,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然而巴兹尔却躲开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碰我!……哦,珍妮,让我们好聚好散吧。我很抱歉,我不想对你不好。但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喜欢的人不是你。继续假装喜欢,并搞得我们彼此都痛苦不堪,那又有什么意义?”

她面对着他,显得极为卑微,想要忍住不哭,却又哭得浑身发抖,盯着巴兹尔的眼睛也比平日大了许多。

“是的,我听见了。”她声嘶力竭地叫道,“但我不相信这一切。当我将手放到你肩上时,我看到你在情不自禁地发抖;当我亲吻你的时候,你一点儿也没有想要推开我的意思。”

他毕竟是个软心肠的人,现在,盛怒过后,他又不禁被她的悲戚所打动。

“珍妮,我不爱你,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情;我爱的是别人,这也同样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既害怕又迷惑地问道。

“我准备离开。”

“去哪里?”

“天知道!”

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在珍妮打算整理那已经乱成麻的思绪时,管家悄然走了进来,交给巴兹尔一个便条,说是莫里太太让他带过来的。等到管家离开,巴兹尔才打开那便条,读完之后,他默默地交给了珍妮。

你可以告诉你妻子,我决定嫁给法利先生了。我不会再见你了。

——希尔达·莫里

“这是什么意思?”珍妮问道。

“这还不够清楚吗?有人向她求婚,她打算答应了。”

“但是你说过她爱你的。”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于是珍妮的心里突然划过了一道希望之光,她伸出双手,温柔而又焦虑地向他走来。

“哦,巴兹尔,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她没有我那么爱你。过去,我很自私,喜欢吵闹并且总有苛求,但是我一直爱着你啊。哦,巴兹尔,不要离开我。让我再试试看能否让你爱上我。”“我很抱歉,”他低垂着目光回答道,“太晚了。”

“哦,天啊,我该怎么办?”她叫道,“即便是她决心嫁给另一个人了,你依然喜欢她胜过这世上所有人吗?”

他点了点头。

“并且即使她嫁给了别的男人,她也依然爱你。在你和她之间,我依然没有立锥之地,我只能像一个被解雇的下人那样悻悻地离开。哦,天啊,天啊!我做了什么坏事,以至于要遭此报应啊!”

巴兹尔被珍妮的痛苦打动了,于是他低声说:“真的很抱歉,让你感到如此痛苦。”

“哦,不要可怜我,你认为我现在需要别人可怜吗?”

“你最好离开这里,珍妮。”他轻声说。

“不,你已经说过不再需要我了,我以后就走我自己的路了。”

他看了看她,踌躇了一番,然后耸了耸肩。

“那么,再见吧!”

于是他走出门去,珍妮一直目送着他。起初,她无法相信他已经走了。他似乎应该转个身,然后拥她入怀的;他似乎应该再走上楼梯,并对她说“我依然爱你”的。然而他却没再回来。透过窗户,她看到他沿着街道一直走了下去。

“他这么开心地走了。”她低语道。

接着,伤心欲绝的她倒在地板上,以手遮面,眼泪汹涌而出。

14

不久,珍妮站起身来,走下了楼梯。她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尽管已是精疲力竭,然而出于节俭的本能,她并没有搭乘马车,而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打算步行去滑铁卢。这个夜里又黑又冷,十一月的毛毛雨浸透了她的衣服,不过正处于极度悲伤中的她并未留意到这些。她就那么走着,目光直视前方,脸上满是绝望的神情,她的眼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人。她穿过熙熙攘攘的皮卡迪利大街,就仿佛穿行在空空荡荡的街上一样。人们撑着伞,急着赶回自己的家,抑或无视这恶劣天气,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她会忍不住啜泣起来,滚烫、痛苦的泪珠从面颊滑落。前路漫漫,她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的四肢似乎比铅还重,并且疼得厉害。但她还是不愿意乘车,因为静止不动时的痛苦总会强过活动时的痛苦。她穿过威斯敏斯特桥,在自己还没意识到时,便已到了滑铁卢。她神情恍惚,以至于一旁的搬运工人还以为她喝了酒。珍妮问了什么时候会有火车,然后便坐下来等。电光费力地穿透了那潮湿的黑夜,在摇曳的灯光下,车站显得空旷而寂寥。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杂乱不堪而又让人毛骨悚然,并且极古怪地延伸至无穷远处:人来人往,搬运工带着行李通过,火车来了又走。此情此景让备受煎熬的她感到更可怕、更痛苦了。

最后,珍妮到了巴恩斯,然而她却并未感到解脱——如果她还有什么感觉的话——只能是更多的痛苦。因为她回忆起了夏日里的情景:在柔和的蓝天下,她紧挽着巴兹尔的手,和他一起在公园里四处游荡;然而现在,这里却又黑又丑陋;金雀花都已被烧焦,一片脏兮兮的样子。即便在夜色的掩映下,眼前的一切也是那么的凄凉、污秽。她来到那狭窄的小屋前,开门进去,随即又上了楼。不管怎样,她仍隐约希望巴兹尔已经回来了——因为要让她不再见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却不在那里。现在,眼泪已不足以表达她的痛苦了,于是她发疯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机械地将一些放错的东西恢复原位。她在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将自己同莫里太太进行比较。她苦涩而又骄傲地注意到了自己那美丽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和近乎完美的光滑皮肤,她意识到,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自己还是比莫里太太美多了,也比她更年轻。当她回忆起在金皇冠酒吧里逝去的风光岁月时,更加不明白为何与巴兹尔在一起后,自己会如此软弱无力。多少男人曾热烈地爱慕着她,多少男人任她颐指气使;一些喜欢色眯眯地盯着她的男人碰到她的手都会浑身发抖;另有些人,只要看到她冲自己笑一笑,便能燃起欲望,瞬间脸色苍白。人们一直称颂她的美丽动人,只有巴兹尔茫然无知。于是,她带着困惑,带着英国血统里的那种清教徒本能,问自己为何会遭受如此痛苦的惩罚。她已经尽力了:她是个很好很忠诚的妻子,并且总是千方百计地取悦丈夫;即便如此,他还是厌恶她。全能的上帝似乎在与她作对:在一股邪恶的力量面前,她完全是无能为力了。

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她知道了每班火车预计到站的时间,并痛苦地估算着火车到站到乘客回家所用的时间。黑夜就要过去了,火车一辆接着一辆到站,但是她始终不见巴兹尔的身影。最后一班火车也过去了,她终于绝望了——她彻底明白,今晚他不会回来了。她感到他们之间就这么结束了,连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再次回忆起他那满是憎恨的样子和鄙夷的言语;他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激情在那一刻通通化作愤怒爆发了出来,想到这里,她仍忍不住浑身颤抖。珍妮特别希望自己能忽略巴兹尔的所作所为,即使是现在,只要他能回到自己身边,就算无法拥有他的爱,她也会觉得很感激。她大可不必逼巴兹尔公开承认对莫里太太的爱,与这种可怕的“水落石出”相比,之前让她备受折磨的“满腹狐疑”似乎还好受多了。只要不是彻底地失去巴兹尔,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哪怕只能偶尔看到他,她也会为此心存感激。但要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巴兹尔,她很快便会死去。

她的心脏突然一阵悸动。她很快便会死去……这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她实在是无法再活在这种痛苦之下了,这不幸实在是太可怕了——死了就好多了,什么痛苦也感觉不到了。

“他们没给我留任何余地,”她反复说着,“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也许只有死了,他才会出现,或许还会为她感到难过。他或许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后悔没有对她更和善一点儿、更宽容一些。她知道,活着是不可能挽回他的爱了,但是死呢?也许死能够创造一个奇迹呢?这一想法深深地攫住、占据、支配了她的心灵。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一阵兴奋,她突然打起精神,毫不迟疑地下了床,戴上帽子便走出家门。她很快地往前走,支撑着她的是那不可思议的赴死的决心。她期望从所有的麻烦中摆脱出来,走向平静;希望从这种肉体上的疼痛所无法企及的情感痛苦中挣脱出来,找到安全的栖身之所。在这黑暗静谧的夜里,她走到了静静流淌着的漆黑的河边,这里水流湍急、凶险,河水冰冷刺骨。不过这丝毫没有让她感到恐惧。如果她的心跳加速了,那也只是极大的喜悦,因为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痛苦。那是一个阴沉的夜晚,这让她感到很高兴。她感谢上帝——因为天空下起了雨,那些闲逛的人早就不知所终。沿着便道,她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年前,有个女人就是从这里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地方的水很深,河岸也比较陡峭。以前,珍妮经过这里时往往会浑身颤抖;某次,她曾在路过时半开玩笑地说,她正在走向自己的坟墓。忽然,她发现有个男人朝这方向走来,于是赶紧躲到墙下的阴影里,因此那人经过时并未注意到有人在这里;花园里的那些树上,水不断地往下掉。她来到了她想找的那个地方,四下张望,确定了附近并无人烟。她摘下帽子,将其放到墙角下,尽量避免它被淋得很湿。随后,她毫不犹豫地往河岸边走去。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她看了一会儿那缓缓流动着的无情的河水,然后便勇敢地纵身一跃。

巴兹尔离开莫里太太家后,便去了哈利大街,却发现弗兰克出门了。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去了俱乐部,在那儿,他整个夜晚都闷闷不乐,陷入绝望和痛苦中。他痛苦是因为希尔达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将嫁给万灵教堂的牧师法利,并为自己给妻子造成的痛苦而感到后悔。起先,他本打算在城里过夜,不过想得越多,他越感觉自己应该返回巴恩斯,因为尽管完全有意跟珍妮分开,但想到此前一起经历过的一些事,他感到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这种生气的方式分开。不过他也知道,要马上再次见到珍妮的确不太合适,所以他决定晚点儿回去——那时她可能已经睡了。他完全睡不着觉,害怕醒着,于是打算动身了。直到凌晨两点,他才回到了他们的小屋,正当他准备进去时,却吃惊地发现一个警察在按门铃。

“你有什么事,警察先生?”他问道。

“你是巴兹尔·肯特先生吗?你能跟我去趟警察局吗?你的妻子出意外了。”

巴兹尔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忙问警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警察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遍:他必须马上赶到警察局。于是他们一起火速赶到警局。一位侦查员告诉了他这一不幸的消息。

“现在我们需要你来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的妻子,有人看到她在便道上走,然后跳进了河里,在我们施救以前她就不行了。”

巴兹尔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目光呆滞而惊恐。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只能难以理解地喘喘气。他扫了一圈周遭的人,他们冷漠地看着他。他感到整个屋子换了个方向,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受到惊吓的他快要晕过去,似乎有些人残忍地将他缝合好的头盖骨撕裂开了。他的手到处乱指,检察官会意,将他带到妻子躺着的地方。一个医生还在那里,不过看起来已停止了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努力。

“这位是她的丈夫。”带巴兹尔进来的人说。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医生喃喃地说,“她被捞上岸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巴兹尔看了看她,然后低头,以手遮面。他觉得自己突然就要用最大的声音尖叫起来。这看上去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议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原因吗?”医生问。

巴兹尔没有回答。他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珍妮紧闭的双眼,还有凌乱的被浸湿的头发。

“哦,天啊,我该怎么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医生看了看他,然后让警官带一些白兰地过来。然而巴兹尔却厌恶地将它推到一边。

“现在,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现在最好回家,我会送你回去。”医生说。

巴兹尔卑怯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有一种冷漠的黑,在死一般苍白的脸上闪烁着。

“让我回家?我不能待在这里吗?”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走。没走多远便到了门口,医生问他能否扛得住。

“没问题,我没事,别担心!”

他进了门,走上楼梯,一种恐惧扑面而来。当他被一把椅子绊倒时,他惊得尖叫起来。他坐下来,想要理理思绪,不过内心还在激烈地翻滚,以至于他担心自己会发疯,从此他的大脑似乎将要经受两种折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已合二为一。随后,那尚未模糊黯淡的警察局的场景便开始浮现在眼前。此刻,他突然奇怪而详细地看到了每一个细节:太平间里光秃秃的石墙,闪耀的灯光和扭曲的影子。穿着制服的人的面部表情(每个特征、每个表情都大相径庭),还有珍妮的遗体!这些场景刺透了巴兹尔的灵魂深处,让他感到既恐惧,又良心不安,他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叹息着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承受这么多变故。

“唉,要是她再多等一会儿就好了!要是我能早点儿回来,我可能能救她。”

同样,他也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所发生的事,他被自己的残忍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断重复着自己和珍妮说的话,看到她乞求再给她一次机会时的可怜表情。她的声音依然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从她眼里流露出的极大的痛苦吓倒了他。这全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是我杀了她,这跟亲手把她勒死没什么两样。”

他的想象力受到了激发。他看到了河边的场景,在黑暗湍急、寒冷刺骨的水流中的骇人一幕,他听到了落水声和恐怖的呼喊之声。他看到了生命的挣扎——在某一瞬间,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珍妮快要被淹没窒息时的痛苦让他震颤,他感觉到了骇人的呛水以及徒劳的呼吸。情绪激动的他突然流下了眼泪。

然后,他回忆起珍妮给他的爱,以及自己的忘恩负义。除了痛苦地自责以外,他还能做些什么?他从未试着去珍惜任何东西。第一个障碍就让他泄气了,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她充满信任地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他,然而他带给她的却是无尽的痛苦,而不是她所渴望的幸福;他带给了她可怕的死亡,而不是她因为他的缘故而无比热爱的生活。最终,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了,因为他鄙视自己。明天和后天将会是什么样子,他无法展望。他的生活结束了,结束在痛苦和彻头彻尾的绝望当中。他该如何生活下去,想起那些责备的眼神,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灼烧,因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安心地入睡了。于是,他突然强烈地想要像珍妮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为她的死做出补偿,也以此来获得安宁。一股可怕的魔力突然间笼罩了他,于是他像被催眠了一般,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一路拖曳着脚步来到了珍妮自尽的地方。然而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仍能看见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河水仍在拍打着河岸,然而看着那水,他开始气馁,开始战栗了。那水太冷了,他也无法忍受溺死时的那份痛苦。不过珍妮却如此轻易就做到了。这样看来,她跳下去的时候,应该是鼓足了勇气的,没有半点迟疑。他因为恐惧而作呕,开始嫌恶自己的怯懦,随即转身,远离了那可怕的地方。不久,他便开始由走而变成跑,到家时,他的四肢都在颤抖。这样,他终于不用再面对死亡了。

然而他仍旧觉得很难再活下去了,于是,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支左轮手枪,并装入了子弹。这下,只需轻轻一按,便能结束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羞辱、懊悔,结束所有的苦难。他凝视着手中那小小的武器——它的设计优美又入时;而突然间,一股激情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扔掉了手枪。他不能现在就死去,因为,不管怎样,他仍然还爱着;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并且又开始颤抖起来。他明白,伤口所能带来的疼痛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在战争期间,他负过伤,但那时,那火热的子弹也没能让他感受到现在这种撕心裂肺的痛。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他无法再忍受这余下的黑夜了。几乎还有五个小时天才能亮,而这夜的黑让他感到无尽的恐惧。他试着读书,但大脑现在一片混乱,他根本无法再读懂那些字句了。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想要睡眠,然而一闭上眼,反倒清晰地看到了珍妮那苍白而恐怖的脸,还有她那紧握着的双手以及不住滴水的头发。这房间里静得有些残忍。他瞥见了小桌上珍妮所做的针线活,她出去时,漫不经心地将其放到了桌上;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桌边,埋头做着自己的针线活。他不能再忍受这痛苦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取了帽子径直出门去。他必须要找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可以听他讲述他的痛苦和悲伤的人。他忘记了时间,飞快地走着。路上毫无人迹,在那黑暗、寒冷而又没有星光的夜里,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也没有任何人会与他擦肩而过,这样,他便得以像穿越沙漠一样在大街上穿行。最终,过桥之后,许多房屋总算出现在他眼前。他在人行道上走着,回想起这些街道上白日里熙攘的人群,他的惊慌与恐惧忽然得到了些许缓和。他那原本毫无目的的脚步突然有了目标,开始有意识地拖着他的身躯往弗兰克家走去。他必须要找个人帮助自己,并给他一些如何承受这一切的建议。由于已经是筋疲力尽,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然而这路途却好像永无止境一般。终于,这城市有了一点点苏醒的迹象。路边开始不时有马车经过,它们载着科芬园27的产品在马路上跑着;各处的牛奶铺里都开始闪耀着微光。他为这些早起的辛勤劳动者而感动,是他们的匆忙劳作让自己感到重新回到了人间。他在一个屠夫的商铺前站了一会儿,阳光下显现出了那肌肉结实的老板的轮廓,仿佛让地面也变得精力充沛了。

最终,好像是在他离开巴恩斯几小时之后,巴兹尔终于到达了哈利街,并继续蹒跚地往前走着。他拉响了夜用门铃,然后便在门口等着,然后却没有任何应答。他痛苦地想,弗兰克可能出诊去了。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又能去哪里?自午夜起,他已经走了十六英里了。他又拉了一次门铃,不久,听到了一声回应。大厅里的电灯亮起来了,接着,有人打开了他眼前的门。

“弗兰克,弗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去吧!我觉得我就快死了。”

弗兰克吃惊地望着他的朋友,他头发凌乱,也没有穿大衣,身上湿湿的,还有溅起的泥;他的脸色苍白、憔悴而又恐怖,眼神就像是疯子,死死地盯着哪里便不放。弗兰克没有说话,只是抓起巴兹尔的手臂将他引到了屋里。这时,巴兹尔仅存的一点儿气力也消失殆尽了,他瘫坐到一张椅子上,然后晕了过去。

“笨蛋!”弗兰克喃喃地说。

他抓起他的颈背,然后使劲将他的头弯压下去,直到碰到他的膝盖;不久,巴兹尔便恢复了意识。

“我去给你拿点儿白兰地,你先就这样把头埋着。”

弗兰克不是个会因突发状况而惊慌失措的人,他有条不紊地倒出了适量的白兰地,并让巴兹尔喝下去。他让巴兹尔静静地坐一会儿,并且不要说话;接着,他拿出自己的烟斗,装满烟叶后点燃,然后默默地坐下,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到衣服里,开始抽起烟来。他那一系列冷淡的动作给了巴兹尔极大的安慰,因为在丝毫没为他的突然闯入而感到震惊并且仍然冷静行事的弗兰克面前,他可以摆脱那种极可怕的紧张状态。弗兰克的漫不经心给巴兹尔带来一些类似催眠的影响,他竟莫名地感到放松了许多。最后,医生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想你最好还是把身上的东西脱掉。我可以给你一套睡衣。”

弗兰克的话突然又将巴兹尔带回到可怕的现实中来,他呆滞着眼睛,沙哑着声音,痛苦地喘着气,毫无条理地向弗兰克道出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接着,他再一次崩溃了,于是将脸藏起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

“哦,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弗兰克一边看着他,一边沉思,想着他下一步该怎样做比较好。

“昨晚上,我差点儿自杀了。”

“你觉得那样做能带来什么益处吗?”

“我鄙视我自己。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但我却没有勇气那么做。人们说毁掉自己的人是懦夫:他们那是不知道自杀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无法面对那疼痛,然而珍妮却如此轻易地直面了它——她就那么走到曳船道上,纵身跳进了河里。然而我却不知道另一端是什么。也许真是有那么一个复仇之神存在,当我们触犯了他的律法时,他便会永世地惩罚我们。”

“巴兹尔,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这样激动的。你不如到隔壁房间去睡觉。如果能睡上几个小时,你便能好多了。”

“你觉得我还睡得着吗?”巴兹尔叫道。

“走吧。”弗兰克说着,挽起了他的手。

他将他带到卧室,巴兹尔也没有反抗,只是脱下衣服躺下了。接下来,弗兰克拿出了他的皮下注射器。

“现在伸出你的手来,不要乱动。我只是要给你一针,不会很痛的。”

他给注射了一些吗啡,过了一会儿,便很满意地看着他舒服地睡去了。

弗兰克放下他的注射器,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真有意思,”他喃喃地说,“最狂暴、最悲痛的人类情感竟抵不过一剂吗啡。”

这个小小的玩意便平缓了混乱的情绪;在这一力量之下,悲痛和懊悔都失去了它的能量,良心的剧痛平静下来了,人类的大敌——痛苦——也被征服了。这也强调了一个事实:人类最微妙的情感取决于那些傻子们将哪些事情归为不道德。于是,弗兰克开始表达起他对二元论者、唯心论者、基督教科学家、骗子以及那些普及科学的人的极端嫌恶。接下来,裹在一张毯子里的他舒服地躺进扶手椅里,等待着那迟迟不来的黎明。

两小时后,弗兰克到了巴恩斯,在警察局里,他获知了更多关于珍妮那悲惨死亡事件的具体信息。弗兰克告诉侦查员,肯特现在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不能亲自来做什么。随后,他给他们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并处理好了警察局里一切相关事务。他了解到,审讯可能在两天后进行,并保证巴兹尔到时一定可以亲自来参加。之后,他去了他们家,发现女仆正因男女主人都没在家而惊慌失措。于是他告诉了她昨天发生的一切,然后写信给詹姆斯·布什,将此事告知于他。他答应女仆说,自己第二天早上还会来,之后便起身返回了哈利街。

巴兹尔已经醒了,但却非常沮丧。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讲话。弗兰克也只能猜想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与希尔达在一起的场景以及他曾对妻子说过的那些怨言;想起妻子时,他总是看到两个场景:她请求他再给她一次机会,然后便是——死亡。有时当他回忆起他对希尔达说过的那些激情澎湃的话语时,他就觉得自己几乎要痛苦地尖叫出来,因为似乎正是自己最终对私欲的屈服才导致了整个惨剧的发生。

第二天,弗兰克在出门前,去看了看巴兹尔。当时,他正郁郁地望着炉火。

“老兄,我要去巴恩斯了。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巴兹尔开始剧烈地颤抖,脸色也更加苍白可怕。

“审讯怎么样了?我一定要参加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样,整个事件就会大白于天下。他们会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抬不起头了。噢,弗兰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弗兰克摇了摇头。巴兹尔垂下嘴角,神情绝望。之后他就再没说话。直到弗兰克要离开房间时,他才跳起来。

“弗兰克,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我猜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卑鄙残忍的人。天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样,有多么厌恶我自己——但是,看在我们是这么多年朋友的分上,再为我做一件事吧。我不知道珍妮对她的家人说了些什么。他们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在我失意低落的时候打击我——但不管怎样,一定不要让莫里太太受到牵连。”

弗兰克停下来想了一会儿。

“我想想看我能做些什么。”他回答道。

在去滑铁卢的路上,弗兰克去了一趟老皇后街,刚好赶上莱依小姐在用早餐。

“巴兹尔今天早上还好吧?”她问。

“可怜的人!他现在糟透了。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想,他最好在审讯一结束就出国。”

“在那之前,你为什么不让他待在我这里?我可以帮助他。”

“你只会大惊小怪。他自己一个人反而会好点儿。他会思来想去,直到精神疲惫不堪,到那时,情况就会有所好转了。”

对于他拒绝自己建议时所表示的轻蔑,莱依小姐只是微微一笑,等他继续往下说。

“听我说,我希望你能借我一些钱。今天上午你能不能给我的账户存二百五十英镑?”

“当然可以。”她回答道,似乎很高兴收到这样的请求。

她走向桌子,拿出一本支票簿,弗兰克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你不想知道这钱是做什么用吗?”

“不想,除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

“你真是个好心人!”

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瞥了一眼自己的表,然后就匆匆赶往滑铁卢。当他到达巴兹尔的家门口时,女仆范妮为他开了门,并告知他詹姆斯·布什正等着见他。她说詹姆斯此前一直在对她讲他为了摧毁巴兹尔而准备做的事,并在屋子里到处翻找文件和书信。弗兰克很庆幸自己的谨慎——他把所有东西都锁起来了。他轻轻地走上楼,打开门后,发现詹姆斯正在写字台那儿试用各种钥匙。弗兰克进来的时候,他一下惊起,但又很快恢复了镇定。

“为什么所有抽屉都锁上了?”他无礼地问道。

“大概是为了防止好奇的人查看里面的东西吧。”弗兰克温和地回答道。

“那个人在哪儿?他杀了我妹妹。他是个恶棍,是个杀人犯!我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些话讲给他听!”

“我正想到这儿找你呢,布什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你不坐下吗?”

“不,我不坐,”他狠狠地回答道,“这不是一个绅士应该坐的地方。但我甚至还要和他一起。我会给陪审团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他理应被吊死。是的,被吊死。”

弗兰克用锐利的眼光看着这位拍卖行的店员,发现他拥有一双敏锐多疑的眼睛,嘴唇很薄,表情卑劣。由于巴兹尔已病得很厉害,不需要在交叉讯问中交代自己的家务事,所以为了避免审讯时出现不光彩的场面,弗兰克觉得应该将詹姆斯带进他所期望的心境中,而这也并不是件难事;但正是对那个人的厌恶情绪启发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也正是这种厌恶情绪引导他采用了一种近乎残忍而又坦诚的方式。他觉得对待这种人,最好不要遮遮掩掩,也没必要用奉承的委婉话语来掩盖自己的本意。

“你觉得在审讯时大闹一场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哦,你已经想到了,不是吗?是巴兹尔大律师让你来说服我的吗?没用的,小子。我就是要尽我所能,让事情对巴兹尔越不利越好。他待我就像是对污垢一样。对他来说,我总是不够好。”

他用最大的恶意尖叫着说出这些话,可以想象得到,其实他并不关心他妹妹的死,这件事只不过给了他一个发泄长久以来怨气的机会。

“你不妨安静地坐下来,不打断我,听我说上五分钟。”

“你现在是要迷惑我,不过你不会得逞的。你在我眼中就像一块玻璃,我能一眼看穿你。你们这种住在西区的人——你们总觉得自己知道所有事情!”

弗兰克镇定地等着,直到詹姆斯·布什说完了那些无礼的话。

“你觉得这间房子里面的家具值多少钱?”

这个问题让詹姆斯一愣,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回答了。

“值多少钱和卖多少钱区别很大。如果是一个精通此道的人要卖的话,可能会卖一百英镑。”

“巴兹尔考虑把它送给你的母亲和妹妹——当然,条件是在审讯时你要闭嘴。”

詹姆斯突然爆发出一阵讽刺的大笑。

“你可真会逗乐。你觉得送我母亲和妹妹一屋子的家具就能堵住我的嘴了吗?”

“我可不赞赏你所表现出来的公正无私,”弗兰克冷笑道,“我现在来找你——好像你欠了巴兹尔一大笔钱吧。你能还吗?”

“不能。”

“另外,你上一个工作地点的账户是不是有些困难啊?”

“你在瞎说。”詹姆斯急躁地打断道。

“也许吧。”弗兰克极其冷静地反驳道,“我提这件事只是想提醒你那敏锐的头脑,如果你要小题大做,那我们也可以让你的日子很不好过。如果家丑外扬了,那双方都可以大说特说了。”

“我可不在乎,”詹姆斯满怀恨意地叫道,“我就是要报复。如果我能把刀捅进那个人的身体里,我也愿意承担后果。”

“我明白,你的目的就是要在神气的陪审团面前把巴兹尔的婚姻生活全都抖出来。”弗兰克停了一下,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那人,“我给你五十英镑,你可以闭嘴吗?”

这个交易是带着嘲讽意味提出的。事实上,詹姆斯脸红了。他愤怒地跳了起来,向弗兰克走去。而弗兰克却仍旧坐在那里,愉快而冷漠地看着他。

“你在试图贿赂我吗?我会让你明白我是绅士;更重要的是,我是个英国人,我以此为傲。以前从来没有人试图贿赂我。”

“有的话,你会毫无疑问地接受的。”弗兰克喃喃地说道。

弗兰克的冷静让这个小店员感到很挫败。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那夸张的义正词严很可笑,因为弗兰克已经精准地采取了措施,所以一切矫揉造作都没用。

“得啦,得啦,布什先生,别犯傻了。这钱对你来说无疑很有用,你那么聪明,攸关大事的时候是不会让私人恩怨影响你的。”

“你以为五十英镑对我而言是个大数目吗?”詹姆斯大声叫道,然而却又带着一丝犹豫。

“你一定是听错我刚刚说的话了,”弗兰克很快瞥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刚才说的是一百五十英镑。”

“噢!”他再次脸红了,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哦?”

弗兰克看得出这个男人的心里正在挣扎,而脸上却有一抹羞愧之色,这更是引起了弗兰克的兴趣。詹姆斯犹豫了,但紧接着就强迫自己讲话;可是却没有了平常的那股自信——几乎是喃喃低语。

“听我说,如果是二百,我就同意。”

“不,”弗兰克坚定地回答道,“你可以拿走一百五十或是——滚开。”

詹姆斯没有回答,但看样子他是同意了。弗兰克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填好,然后交给了詹姆斯。

“我现在给你五十,剩下的审讯结束之后再给你。”

詹姆斯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他表现出了一种难得一见的谦恭。他看了看门,又瞟了一眼弗兰克——后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需要待在这里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会告诉你的。”

“那,再见了。”

詹姆斯·布什以一种落水狗似的神态走了出来。女仆立刻进入房间。

“布什先生走了吗?”弗兰克问道。

“走了。谢天谢地。”

弗兰克沉思地看着她。

“啊,范妮,如果世界上没有流氓,那么就正直的人而言,生活就太艰难了。”

15

六个月过去了,夏日的和风又吹进了莱依小姐位于老皇后街的房子里。莱依小姐和刚从东方冬游归来的卡斯汀洋太太一起吃午饭——为了将自我提升与娱乐结合到一起,保罗建议他们去印度庆祝他们的重归于好,他们可以在那里享受更令人愉快的第二次蜜月,同时,他也可以研究很多具有政治价值的问题。卡斯汀洋太太穿着一件夏日的连衣裙,保持着从前的那份优雅,由于更多出了一丝温柔,她显得比过去更有魅力了。通过让自己的头发回归到本来的颜色,她也向人们展示了自己内心的变化。

“玛丽,你喜欢我现在的头发吗?”她问,“保罗说,这让我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而且我也不再浓妆艳抹了。”

“完全不化妆了吗?”莱依小姐笑问道。

“当然还是有点儿的,但只是涂点儿粉,那几乎可以不算了;还有,你知道吗,我现在也不用粉扑了。你不知道我们在印度时有多么快乐,保罗真是个理想的丈夫。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已经爱上他了,并且我想,在下一次封爵时,他一定能得到一个男爵爵位。”

“这是对美德的奖赏。”

卡斯汀洋太太开心地笑了。

“你知道吗,我很怕自己变成一个最可怕的道学先生,然而事实是,我发现做一个好人真是太令人心安了。现在,请告诉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吧。你这个冬天在哪里过的?”

“我像往常一样去了意大利,我的表亲阿尔杰农和他女儿在圣诞节期间同我一起待了一个月。”

“贝拉丈夫的去世将她击垮了吗?”

卡斯汀洋太太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同情,莱依小姐于是深深地意识到了她的变化。

“她很坦然地面对了这一切,我认为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心。她告诉我,她时常都能感觉到赫伯特的存在。”莱依小姐停了一下,“贝拉收集了她丈夫所有的诗并希望能够发表,她还以序言的形式写了一篇非常感人的文章来介绍赫伯特的生平。”

“不,这正是最为悲剧的地方。我从未见过天性如此诗意的人,就算他从未写过只言片语,他也早已脱离平庸了。如果他仅仅是写了他自己的感受,他那小小的希望与失望,他可能做了一些好事;然而他却只是进行了一些苍白的模仿,对斯温伯恩、丁尼生和雪莱的模仿。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如此朴实正直的赫伯特·菲尔德总是写出一些矫揉造作且极不自然的诗句。我想在他心里,他总觉得自己没有文学表达的天赋,但这同崇高的理想、真挚的性情或是那七宗关键性的美德根本没有半点关联,他竟为此而觉得自己死有应得。他仅仅是为了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而活,直到生命的尽头,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莱依小姐已经见过那本贝拉打算自费出版的漂亮小书,字排得很整齐,页边也留有很多空白,精致又有吸引力;她看到了评论家们对这本诗集的轻蔑及忽视,也预见到了贝拉最终将会拿回许多未卖出的册子馈赠亲友——大家可能会很感激她,但绝不会煞费苦心地读它。

“雷吉·巴西特最近怎样了?”格雷丝突然问道。

莱依小姐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但卡斯汀洋太太脸上的平静表明,她不过是随便地询问一句罢了,或许只是为了表明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对他的迷恋。

“你听说他结婚的事了吗?”

“我在晨报上看到那则消息了。”

“他母亲为此非常生气,并且三个月没有同他讲话。最后,我告诉她,她仍需要一个继承人;于是她只好放下自己的骄傲,接受了自己的儿媳——那女孩是个非常不错并且又明事理的孩子。”

“她长得漂亮吗?”格雷丝问。

“不是很漂亮,但非常能干。她现在已经使雷吉变成一个得体大方的人了。现在巴西特夫人去了伯恩茅斯,那对年轻人在那里有一栋房子,她过去等着小孩的出生。”

“这样看来,古老的巴洛-巴西特家族不会灭绝了,”格雷丝满是讽刺地说,“我想你那个年轻的朋友真的安定下来了,因为有一天,他归还了从前问我‘借’的所有钱。”

“你怎么处理那钱的呢?”莱依小姐问道。

格雷丝红了脸,并奇怪地笑了。

“哦,它刚好在我们的婚礼纪念日之前寄到,所以我便用这笔钱给保罗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珍珠别针。他见到这礼物非常高兴。”

卡斯汀洋太太站起身来。待她离去后,莱依小姐打开了一封午饭前便送到的信。因为客人的到来,她没能及时阅读这信。信是巴兹尔写来的,在莱依小姐的建议下,他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度过了整个冬季。她十分好奇地打开这信,因为这是他离开英国后第一次给她写信。

亲爱的莱依小姐,

如果我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消息,不要认为我忘恩负义,只是一开始,我觉得我不能给在英国的朋友写信。每当我想起你们的时候,所有的往事都会浮上心头,我要经过非常绝望的努力才能摆脱那回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再也无法面对这世界了,我因为自责而感到极端痛苦;我发誓要用整个一生来表达自己的忏悔,并猜想我可能再也得不到宁静与幸福了。然而不久,我便发现我又恢复了从前的老脾气;我发现自己有时候会满足地微笑,会被逗乐并且精力旺盛;我痛苦地释放了自己,那可怜的女孩才刚死去几个星期,我竟能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逗乐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因为我竟不禁去想,那关住我的监狱之门已被打开了;尽管我认为自己残忍又麻木,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却不得不想,是命运在给我另一个机会。罪恶的石板已被洗净,我必须要重新开始了。我曾欺骗自己,说我希望死去,但那只是虚伪和矫饰——我想要活,我想要好好地享受生命。对于幸福,我充满了渴望,我极度地渴望着生活的丰富与美好。我犯过一个可怕的错误,然而我承担了后果:天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的痛苦,也知道我曾非常努力地想要进行弥补。这或许不全是我的错——即使是跟您这么说,我也感到惭愧;我应该一直假装得体到最后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按照他人的意愿来做事或是想问题;我们从来没有机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们被那些偏见和所有的道德教条所束缚。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重获自由吧。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而不是按别人期望的方式做事。你知道整件事情最糟糕的地方在哪里吗?如果我像个流氓一样,任由珍妮走向毁灭,我可能仍能保持幸福、满足及成功,而她可能也不会死。正是因为我试着想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才导致了所有这些悲剧的发生。这世界有一个理想的典范,我以为这是要让人们去实践的;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人们仅仅是耻笑我而已。

不要因为我说了这些事情便把我想得太坏;这些想法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是你让我来到塞维利亚的,你应该知道这对我的思想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最终,我意识到了我还年轻。我怎么可以忘记在塞尔佩斯的漫步?卸下了所有的监禁关系后,将所有的事件看做是一场场舞台剧,然而却害怕落幕后让人无法忍受的现实又会重现?那些歌舞,那些在瓜达基维尔河边橘园中的闲适,月光下塞维利亚的喧嚣:我无法长久地抗拒它,最终,我忘掉了一切,只知道时光易逝,只知道这世界是值得我们活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您永远的,

巴兹尔·肯特

莱依小姐微笑着看完了这信,然后叹了口气。

“我想,到了那个年纪,人们通常不会很有幽默感了。”她喃喃自语道。

她给巴兹尔发去一封电报,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不过三天后,这年轻人还是回来了,经过一个冬天的暴晒后,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起来,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更健康、更帅气了。莱依小姐邀请弗兰克过来吃晚餐并见他,于是这爱剖析的一对便冷静地观察起巴兹尔来,他们想知道时间是怎样影响了巴兹尔那敏感的性格。此时的巴兹尔情绪高昂,很高兴重新回来见到他的朋友们;然而他那勃勃的生气下也有谨慎与庄重,这体现了他那沉着镇静的性情。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给了他足以使自己解脱的资本。他变得更为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情绪化了。之后,待到莱依小姐和弗兰克单独在一起时,她总结了自己对巴兹尔的新印象。

“每个英国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教会委员,那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有时,你认为他睡着了或是死去了,但他却仍然顽强地存活在你的生活中,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重新夺走了你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说的灵魂是指什么,”弗兰克打断道,“不过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就继续吧。”

“巴兹尔心中的那个教会委员仍然活着,并且我相信他会有一个相当成功的职业生涯。但我要警告他,不要让那教会牧师占了上风。”

莱依小姐在等着巴兹尔谈及莫里太太,然而等了两天,巴兹尔仍旧没有开口,于是,她也失去了耐性,开门见山地自己开口问了。当她提到莫里太太的名字时,巴兹尔的脸红了。

“我不敢去找她。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不能再见她了。我正在努力着想要忘记她。”

“那么你成功了吗?”她冷冷地问道。

“没有,没有——我永远也做不到。我甚至比以前更爱她了。但我现在不能娶她。关于可怜的珍妮的回忆将会一直横亘在我们中间;因为是我们——希尔达和我,将她逼到那一步的。”

“别再说那些耸人听闻的傻话了,”莱依小姐尖刻地回答说,“你把自己说得像那些一便士便能买到的小说中受迫害的英雄一样。希尔达很喜欢你,并且她也有女人特有的常识,足以平衡掉男人那些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愚蠢想法。你为什么会觉得,将自己营造成一个饱受摧残的悲剧式人物便能名垂千古呢?我只能认为你是太过于英雄主义了。你写信告诉我,这世界是为活着的人而存在的——这观点比什么都要真实,那么,你这是在装模作样地表现愚蠢,以吸引此前忽视了你的旁观者吗?”

“你怎么知道希尔达依旧在乎我?她可能因为我给她带来了羞辱及惭愧而恨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亲自去问她。”莱依小姐笑道,“放心地去吧,因为她在乎的是你身体的吸引力,而不是你的个性。关于这点,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道德说教者怎么说,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因为人们很可能对一个人的个性产生误会,但他的美貌却是显而易见的。”

巴兹尔出门去找莫里太太后,莱依小姐开始推测他们见面时的情景以自娱。她微笑着幻想两人握手时的尴尬情景,还有无足轻重的谈话,令人惊慌失措的沉默,以及逐渐的熟络和随之而来的充满激情的告白。她于是又开始引出了道德教训。

“小说家们爱犯的一个常见的错误便是让他们书中的角色在激动的情绪下仍保持着优雅。没有比这更错的东西了,因为在这样的时刻里,无论是平日里有多么优雅的人,都只能使用《家庭先驱》28里的那些表达方式。强烈的激情绝不是艺术,而只是常见、可笑而怪异的东西,往往非常庸俗可笑,”莱依小姐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也许小说家自己确实是以非常浪漫的方式做爱,但那十有八九是摘自某部没有出版的作品。”

不管怎样,希尔达和巴兹尔的会面是非常令人满意的,这可以从以下这封信中窥见端倪,这是几天后巴兹尔收到的一封信:

亲爱的儿子,

今天早上,我在晨报里读到了你和莫里太太订婚的消息,我很震惊,也非常高兴。你总算安定下来了,我的朋友,我祝贺你。你还记得贝姬·夏普29说,如果有每年五千英镑的年金,她也会是个很好的人吗?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如果在查尔斯街有了一套房子以及今后将会接踵而至的一切,你会发现这世界是那么的不同。你将变得更有人性,穿着更好,也不会再那么吹毛求疵了。明天中午把莫里太太带过来用午餐吧。不会有太多人的,我希望这是个很好玩的午餐会。让我们一点开始吧,我想这是最适合午餐的时间了。明天早上我会去天主教堂正式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但在那之后我们便会回来。

爱你的妈妈,

玛格丽特·伊丽莎白·克莱尔·维扎德

附言:圣·欧菲尔茨公爵将会是我加入天主教会的担保人。

一个月后,希尔达·莫里和巴兹尔结婚了,科林森·法利做了他们婚礼的牧师。莱依小姐将新娘交给了巴兹尔;当天在教堂的除了以上提及的四人,另外便是教堂司事和弗兰克·赫里尔了。事后,在教堂的附属室里,莱依小姐同牧师握了手。

“我感觉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你能为他们主持婚礼,真是太好了。”

“新娘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很乐意为她的新生活给出我善意的祝福。”他停了下来,温和地微笑着,知道他和希尔达的一些往事的莱依小姐为他的仁慈而感到吃惊。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庄严的样子,他看起来已经很像是个主教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吗?”他温柔地补充道,“我快要与一位佛罗伦萨的女人结婚了,纽黑文小姐。我们将会在这个季末成婚。”

“亲爱的法利先生,恭喜你。我仿佛已经看见成群的小孩在围绕着教区转了。”

法利愉快地笑了,因他已经习惯了欣赏年老的未婚女性那些宽容的笑话,他可以自夸说自己的幽默感来源于他的教堂;因为伦敦西区再没有哪间教堂有比这里更美丽的圣坛装饰及教堂用品了,别处也没有更漂亮的跪垫或是更为精美的赞美诗集。

这对新人想要在河边度过蜜月,于是在查尔斯街用完午餐后,他们便即刻起程了。

“我很高兴他们没让我们去帕丁顿火车站同他们告别。”在同莱依小姐一起往公园走去时,弗兰克突然这么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她笑着问道,“在用午餐时,我两次想要提醒你,结婚的人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欢喜不是什么不合礼节的事。”

弗兰克沉默不语,现在,他们到了公园门口。在这六月的好天气里,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尽管时候还早,机车、马车却已经在忙碌地穿梭了;穿着体面的伦敦人在椅凳上懒洋洋地坐着,或是闲逛着去看望他们的邻居,轻松地谈论时下的热点话题。弗兰克的双眼慢慢地扫过他们,突然,他浑身一阵战栗,面色随即变得铁青。

“在这婚礼中以及之后的时间里,我想到的只有珍妮。仅仅在十八个月以前,我还在一个肮脏的登记室内为巴兹尔的第一次婚姻而签下了我的名字。你不知道那天那女孩有多美,并且满是爱意、感激和喜悦。她是那么热切地渴望着将来!然而现在,她已在地下腐烂了,而她所恨的那个女人却与她崇拜的男人结婚了,他们甚至丝毫都没有想起她的苦难。我讨厌现在这个巴兹尔,还有希尔达·莫里,还有你。我无法想象,像你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居然会为了出席这个场合而盛装打扮。”

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服装成功后,莱依小姐忍不住笑了。

“我注意到,每次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你都会攻击我。”她喃喃地说。

弗兰克继续说着,一脸严肃,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愤怒。

“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似乎那可怜的女孩必须经受这可怕的折磨,而这只是将那两个平凡的人撮合到了一起。他们一定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感到羞耻——他们中间夹着一个不幸的亡灵,他们怎么还能结婚呢?因为,不管怎么说,是他们两人害死了珍妮啊!珍妮给了巴兹尔她的青春和她的爱,还有她那惊为天人的美,最后甚至还付出了生命,就这样,你还认为巴兹尔是个很不错的人吗?他从没有想过珍妮。还有你,因为她只是个酒吧服务生,你们便觉得她的出局是件天大的好事。我能为他们找到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们都只是受到命运的盲目支配:自然力在掌控着他们,这很令人费解,它只是按自己的意图安排着一切,珍妮仅仅因为挡在了他们中间,它便残忍地将她彻底摧毁。”

“我能为他们找到一个更好的理由。”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非常严肃地盯着弗兰克,“我原谅了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是人,都有人类的软弱。我活得越久,越是对人类那完全、完全的软弱而感到悲哀;他们确实试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尽力去做诚实的人,他们寻找正道,然而他们却又脆弱得可怕。因此我认为应该原谅他们,体谅他们。这话听起来可能很白痴,但我发现,现在自己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弗兰克突然停下身来,面对着莱依小姐。他拿出了自己的表。

“现在还很早,之后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埋葬珍妮的墓地吗?”

“为什么不让死去的人安息?让我们想着生者,忘记死者吧。”

弗兰克摇了摇头。

“我必须过去,否则便无法获得平静。我无法忍受,在今天这个日子里,人们完全把她忘记了。”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于是转身走出了公园。弗兰克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们便起程了。他们路过了一幢幢奢华、稳重或是宏伟的宅第,一路向北;又经过了一些有着较小建筑的长长的街道,尽管天空中阳光明媚,但这些建筑却依然显得肮脏又灰暗。他们又继续前行,那路就像是永无止境一般,每条街都很奇怪、很可怕,又与之前的街道有着些许类似。他们经过了一些房屋被隔开且有各自独立花园(以及树木和花朵)的路。这是商人和股票经纪人住的地方,这里看起来整洁又体面,人人都会因为拥有这样的住所而沾沾自喜;然后马车又逐渐驶离了这里。接下来,他们来到了同自己生活的地区很不一样的一部分区域,这地方更为吵闹,更为喧嚣。路上排满了有轨电车和马车,道路两旁还有许多小摊;商店的物品花哨又便宜,房屋都很破旧。他们又穿过了贫民窟,在这些地方,孩子们在街边快乐地玩耍,妇女们穿着肮脏的围裙,头发蓬乱,邋邋遢遢,在自家门口闲逛。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这条路洁白而又满是灰尘,并且毫无遮盖,他们知道就快到达目的地了,因为适才路过了一间出售墓碑的商店,还有一辆灵车从他们近旁驶过。墓地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们在铁门前下车,徒步走了进去。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葬礼装饰,在阳光下闪耀着黄白相间的光。这里可怕、俗气又肮脏,人们可能会战栗地想起那些将所爱的人埋在这里的人的残忍,因为这看起来也不是能获得平静和安宁的地方。他们可能会谈到灵魂的不朽,然而在他们心里,他们显然是把死去的人当成一把普通的泥土,否则他们绝不忍心看着他们就在那样一个并不圣洁的地方一直躺到最后审判日。这里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令人感到压抑的力量。弗兰克和莱依小姐一直往前走,经过了很多坟墓,还偶遇一个助理牧师正在为一座新坟做祷告。他语速极快地读出了人类最庄严的那些话语,然而语气里却满是长久以来的厌倦感:

凡人类所生之子皆是寿命浅短,并且一生悲惨。他来到这世上,像是花儿般受尽摧残;他的行动如影子般迅捷,并且从不会长久地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脸色苍白的莱依小姐挽着弗兰克的手臂迅速往前走。四处的新坟上都堆满了业已凋谢的花;很多地方的地面都有被翻新的痕迹。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珍妮的墓前:这是个椭圆形的花岗岩墓,上面有一个简单的十字架;此刻,看到坟上铺满了红玫瑰,仅有那十字架还露在外面,弗兰克突然惊得大叫了一声。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都感到非常吃惊。

“它们还非常新鲜,”莱依小姐说,“一定是他们今天早上带来的。”她转向弗兰克,慢慢地抬起眼来看他,“你说他们忘了珍妮,然而他们却在婚礼这天来到这里,并献上了玫瑰。”

“你觉得她也来了吗?”

“我很肯定。哦,弗兰克,我想,就凭这点,我们也应该原谅他们。我告诉过你,他们真的曾试过不要行恶,如果他们失败了,那仅仅是因为他们只是人,也非常软弱。你不觉得我们还是仁慈一点儿好吗?我在想,如果遭遇到那些苦难与诱惑的是我们,我们能不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弗兰克没有做声。他们长久地注视着那些火红的玫瑰,想象着希尔达温柔地将这些花放到这可怜的女人那冰冷的坟墓上。

“你是对的,”他终于开口道,“因为他们想到了这点,我可以原谅他们了。我希望他们永远幸福。”

“我想,这是个好兆头。”她挽住了弗兰克的胳膊,“现在,让我们回去吧,因为我们是活物,死去的人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你将我带到了这里,现在,我想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给你看点儿东西。”

他不明白莱依小姐的意思,但仍顺从地跟着她走向了出租马车。莱依小姐让车夫一直往前走,往远离伦敦的方向驶去,直到她叫停为止。于是,他们离开了那个让人伤感的死亡之地,来到了开阔之处。他们走在坚实的灰褐色的乡间公路上,路旁还有用山楂树围成的篱笆。在路的两旁,绿色的田野延伸到了远远的天际;他们可能已经到了离伦敦数百英里的地方。莱依小姐叫停了马车,便同弗兰克下车步行,并让车夫等着他们。

“不要回头看,”她对弗兰克说,“仅仅是向前看就好了。看看那些大树和草地吧。”

此时的天空一片湛蓝,和煦的微风扑面而来,带来了乡村那宜人的气息。柔和平静的空气吹走了所有肮脏的念头。他们很快地走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受到了这夏日午后阳光的强烈感染。在公路的一个转角处,莱依小姐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她发现篱笆之后突然出现了许多野玫瑰。

“你身上有刀吗?”她说,“我们带走一些花吧。”

她停下来,看着弗兰克上前采摘。这些花儿朴素又新鲜,弗兰克摘了好大一束,然后将它们交给莱依小姐;她则伸出双手接过了这些花。

“我爱这些花,它们就跟罗马花园中那些石棺上的花儿一样。它们从那些冰冷的棺材中长出来,告诉我们,生总是能战胜死的。我们为何要去在意疾病或是年老呢!这个世界可能充满了苦难以及理想的幻灭,上帝或许听不见我们呼喊,他可能给了我们恨而不是爱,还有失望、不幸、浅薄,天知道还有些什么;然而却有一件东西可以弥补这所有的一切,让旋转木马远离肮脏的演出,并给予生命以意义、庄严及美好,使这人生值得一过。在这一恩赐面前,我们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说的这东西是什么?”弗兰克微笑着问道。

莱依小姐用满怀笑意的双眼望着他,举起手上的玫瑰并涨红了脸。

“是什么?是美啊!你这个傻瓜!”她快乐地叫着,“是美啊!”

The Merry-Go-Round by 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Copyright?2006 by The Royal Literary Fund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A. P.Watt L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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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plif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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