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得下

曾经我是个快乐的结婚女人，有一儿一女及好丈夫，曾经我充满自信、热心助人，自傲为一个婚姻顾问，分析人性，谆谆教诲那些婚姻不幸的朋友。曾经我鄙视那些跌倒站不起来的女人。更曾经，我不喜欢你，荷西的死，我也认为是你的错，我不喜欢看你的书，我认为你用你的经历来赚钱。

但是，今天，换我跌倒了，在万万万万不知情下，我先生有两年之久的外遇，而且感情陷得很深、很深，我想挽回，但愚蠢的方式，只有使他愈离愈远，我开始变得跟那些我曾经鄙视的女人一样令人讨厌。

最近我买了一本《讲义》，书中有你，我开始用新的眼光看你，我开始用新的眼光看那些没有男人，仍活得如此有信心、有活力的女人，所以我想认识你，我想握握你那充满自信有力的手，曾经我不愿多看你一眼，今天我却好想好想，面对面仔细地看看你，好吗？

明 上 一九八九、八、十

亲爱的明：

我最欣赏你的就是，在你来信中表现出来的君子之风。你对于婚姻中出现的第三者，没有二话。对当事人之一——丈夫，也没有批评。你只在信中痛恨本身的不够坚强。

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目前的你，这种反应都相当自然而合理，因为我们并不是钢筋水泥做出来的硬体，我们是——人。我们是有血有肉有知觉的人。

我不敢拿你的故事来做文章，我只有把“自己打成比方”，跟你像一个朋友般地谈谈话。

在这几年来，我常常省视本身所走过来的路，发现一个有趣的统计，那就是——“使我一次又一次成长的动力，都是当年我所反抗、所不肯承担的逆缘和逆境。”

如果你了解过这种个性的人，如我，或说——我们。我们大半具备了一种潜能，这种能力，在挫折来攻击我们的时候，初看起来，我们跟一般人一色一样受苦，或说反应甚而更甚于某些人——我们受伤很重。

等到伤到某一个没有退路的定点，起码在我的性格里，我一定开始反击命运。

有的人说，命运是不可改的，这我也同意，可是在那不可更改之中，我鼓励自己改变我的心境。我不只是冥想派的，我认为行动也很重要。我会在思想、行为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改换我的精神体。我今日试一两步、明日再走三四步，等我后日大退了一步时，我就给自己放几天假，沉浸在又一次的沮丧里一段时日，然后我又重复以前的功课——只有一个目标——我的快乐，是作为一个人生存的权利之一，我要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地追寻它，至死方休。

在一切的逆缘和挫折里，我们不只能够得到太多人生的体验，同时又一度考验了本身的韧性其实真强。那种东西，我叫它生命力。

不，我不再跟任何人谈忍耐，我不要那忍字心头一把刀。如果我不能改变客观的环境，那么起码主观的我，可——以——化——

亲爱的朋友，化，是一种魔术，它的秘诀也是——千变万化。这蜕化的过程，也只有自己知道付出过什么代价。

化了之后，某种使我们痛苦的人和事，都不再有本事伤到我们。那叫做——解。

在这几年来，被我所化所解的心境环境和我本身的性格太多太多，但我并不是全无执著。

只有真诚与热爱，是我永不放弃的品质。如果有一天，这两样也被我化掉，那我不活。

明，勇敢起来，告诉自己说，先生有了外遇，不是世界末日。也要对自己残忍一点，在这种时候，你或可容忍自己一两年的悲痛，或者种种千百样复杂的滋味。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当给自己一鞭子——如果你还不能跟那向上的心去合作。

有一天你想挽回，你想放弃，都是勇气的表现。智、仁、勇三字，我都喜欢，但有智、有仁而无那实践的勇气，一切都是白谈。

在那下决心的一刹那，就等于剑客们不轻易出招一样的道理。不要失去理智和情感的平衡，在三思之后，你拿得起，你放得下，就如一出剑定下江山——义无反顾。

明，我当你是我的朋友，对你讲了我目前的做人对事。请你相信我在这看似无情的语言里，藏着一份干脆明了的深爱——对这些茫茫苦海中不知航向的人群。那也包括了我。

我不过是讲了一些内心话，无意请你受影响。亲爱的朋友，人生很短，我们拖不起太久。

有没有伴侣，固然重要，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请你也给我鼓励——一个人的日子，也可以活得有光有热有信心，最重要的是，我们也并不是——失爱的人。

爱，是一种能力，原动力，出在要先爱自己。如果冥想一时不能使我们顿悟，那么，如果我是你，我会去改一个发型、买两三件新衣服，然后，提起精神来，来个家庭大扫除，还不够，我会再放三盆欣欣向荣的盆景。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自救——行动。

在这种时候，让我紧紧握住你的手。坚强起来。亲爱的朋友。

三毛

半生的领悟

亲爱的朋友：

归纳了一下这个月的来信，大部分读友所希望交换与了解的，竟然是我目前对待生活的态度。

这真是一个令人深思的话题，也因此使我透过众多来信，又一次看见了朋友们早已建立起来的共识之网。我们很贴切地分享这一个方向的默契。它真是优——美。

近年来，我非常欣赏一首歌，这首歌，在我生命的追寻恰好走到人生的半途时，个中滋味的品尝，确实恰到好处。

我很喜欢朋友们和我一同共享这首歌，无论什么年龄和地区，想来都能有所感。

看破浮生过半 半之受用无边

半中岁月尽悠闲 半里乾坤宽展

半郭半乡半村舍 半山半水田园

半耕半读半经尘 半土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 半华半实庭轩

衾裳半素半轻鲜 肴馔半丰半俭

童仆半能半拙 妻儿半朴半贤

心情半佛半神仙 姓字半藏半显

一半还之天地 让将一半人间

半思后代与沧田 半想阎罗怎见

酒饮半酣正好 花开半时偏妍

半帆张扇免翻颠 马放半缰稳便

半少却饶滋味 半多反压纠缠

百年苦乐半相参 会占便宜只半

以上是李密庵所作的《半半歌》。

正好，使我用了半生的领悟——使我——一笑。

以这首歌的一半，送给：台中，方之。高雄，婷婷。成功大学建筑系，廖。台南小雅。不许刊出名字，自称——可怜朋友，以及一位去了台北市东区就会消沉的无名氏。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在远方服役的吉米、大寮乡的娟、台北县兆华、海边淑玉、写了十一张信纸来的小小。也记得阿马。加上爱人群的亚亚。还有香港张彼德和他的朋友。加上中国大陆竹青先生、广州亲爱的凯旋。澳洲达昌。婆罗洲莉英。花莲威中。英国云凤。马来西亚国良。比利时亲爱的彦。

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