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早晨,撒旦露出了自己的丑恶嘴脸,他们吵了整整一天,像强盗一样傲慢无礼,忽略了肉体本身及其简单而深刻的吸引力。他们暴跳如雷、穷凶极恶地在旅馆烟气弥漫的狭小房间里争吵,说是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高兴,把分离当作儿戏,但是心里难过得要死,不愿意相信可能会分离……哦,争吵、打破珍贵的现状、头脑发昏地说不可挽回的话,这一切能带来什么满足呢?这些日子那脆弱、迷蒙的一切美好突然变得虚幻而枉然。后来,奥列格想起捷列扎曾经对他说过,人就像石头,友谊的神奇昆虫慢慢地、笨拙地用金网将其裹住,这样将来的某个时候,千万条线编成的织物就会无比结实,可以把所有人都托起来,使之脱离死亡之河的河底,但是,即使最微不足道的缘由也会导致石头突然痉挛般地颤动、扯下身上美丽的外衣,因为这外衣限制了它们死寂而荒谬的虚无之自由。但是,爆发的气恼还是会停息,记忆的金色昆虫又会继续鼓噪:
“既然你不爱我,你为什么不工作,你为什么不去考出租车司机资格?”
“对啊,你自己也应该找找工作或者去考出租车司机资格。”
“如果愿望很强烈,总是能够找到应该进行的考试,也能考得过去。”
“我不工作,因为这是我的生活方式,因为我学会了这样生活、欺骗,骗取各种资助、在旧货摊买鞋(但不骄傲)。”
因为能30年不工作,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
“拿津贴……好像你是残疾人、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落魄的人似的,试问,你究竟在哪里干过什么,什么时候积极参与过什么?就说国内战争时期吧,那时你干什么了?”
“我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事情,在撤退的慌乱中读过书,在诺沃洛西伊斯科穿着羊皮大衣开始读尼采,登过月球并以此为傲——我像白手臂的撒旦一样总是生活在历史之外,徘徊在印度和黑格尔之间(越来越多地模仿别佐布拉佐夫)。我努力学习,最后学会了减少自己的需求,戒了烟,自己洗衣服,甚至不去电影院。过着床铺、图书馆、咖啡馆和教堂四点一线的清苦生活,像个出家的倒霉鬼……”
卡佳突然带着掩饰不了的痛苦(她是真的痛苦,因为眼泪一下子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说:
“可这真的不是生活……不是生活,我跟你说!”
奥列格惊呆了。他长久以来一直努力争取和学习的、为之十分骄傲的一切,突然之间消失、塌陷、融化在这极其亲切的发自肺腑的呻吟、哀号和哭诉之中了……可这真的不是生活,不是生活。他在生活面前犯下了某种可怕的、绝对幼稚的错误,而现在通过卡佳和俄罗斯,在她眼泪自发的、随意的吧嗒声中一下子暴露了出来——在被自己宝贵的重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铅灰色天空之下是他们的痛苦与幸福……卡佳又开始泪流满面,沉重、幸福、歇斯底里地融化在眼泪之中,就像泥土融化在雨水中,奥列格拥抱她、安慰她,可他突然失去理智,抓住她结实的大腿,感受、触摸它们柔软而沉重的弹性,突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分开了她的大腿,可卡佳好像没有发觉似的,他开始宽衣解带,瞬间撩开她的裙子,寻找进入她身体的入口,而裙子里面,好像故意似的什么也没穿,短袜用阻碍血液流通的皮套系着,而卡佳滚烫而痛苦的身体,好像也因为泪水、敏感、悲伤和意外而失去理智的控制,打开自己,分开自己,迎接他的到来。最后,奥列格终于感触到了她充满活力的温热(他觉得那是灼热),还有一种力量和柔软而湿润的热流,把他从根上包裹住,他的心因为成功而狂跳不止,他的担心没有变成现实,他没有中途疲软,所以他高兴得顾不上难为情,尽可能插入得更深一些,深得卡佳开始颤抖,本能地把双腿打得更开,而她自己也拥抱着他,把他拉向自己……但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于是,眼泪的咸味和被泪水浸泡的眼皮的熟悉的痒痒的感觉,与骑在她身上的张开的身体的巨大分量,还有他在她身体内有力而笨拙的动作带来的幸福的疼痛,甜蜜地融合在一起,而在她的腹部深处,几乎快到胸膛了,他还在前冲后突,他那么大,简直要把她撕裂了……卡佳越来越紧地抱着奥列格,同时也像疯了一样的扭动着身体,可是,因为一个不小心的动作,他们突然分开了,于是,卡佳绝望而充满期待地把双腿打开到最大程度。而奥列格轻车熟路,再次进入她滚烫的身体。奥列格还没有达到高潮。卡佳痉挛着贴在他身上,突然身体放松了下来,甜蜜而长时间地放松,好像以另外一种方式,疲惫而感激地,仍然在接受、感觉着他在她里面热乎乎的存在。
最后,奥列格好像平生第一次没有抽出自己,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但是,卡佳又激动起来,于是他继续进行,下面很快又硬了起来,奥列格对此感到十分高兴,像个中学生一样又开始强行占有她,慢慢地,用力地,顽强地。现在卡佳早早就把眼睛睁大,然后又半闭上,模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幸福得头晕目眩地迎合着他,幸福慵懒得几乎晕厥,但是,她又一次达到了高潮,于是,可怕而幸福的虚弱使她和奥列格分开了。奥列格发现了这一点,虽然还没有高潮,他还是带着内心的满足与她分开,不自然地、费力而难堪地从她身上爬下来,然后瘫倒在她身边,接着,两个人都把头埋在枕头里,既窘迫,又惊讶,不可救药地沉默着。卡佳心神不定,但是她不敢爬起来去上厕所。达到了目的的奥列格,唉,又一次不合时宜地,也不是真心实意地,而是在自尊与控制欲的痛苦斗争中,把脸埋在枕头里,又笑又气,在心里仔细思量,他会从她那里得到多少让步、金钱、唱片、性爱……现在,房间里完全暗了下来,他们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困倦的感觉慢慢地袭来,卡佳哭够了、喊够了、爱够了,现在已经昏昏欲睡了,奥列格则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他还是睡了卡佳……睡过了,就完事了,世界末日。睡了,占有了,在一片新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标记……因为这个,心里安静下来,但是,但是生活过得好像更无耻了,尽管有某种无耻的傲气——你看,我也是个真正的人了,我也可以睡别人……
大家都性交,除了上帝……而且,创造似乎是与什么也不是的交媾,与大自然的交媾;祈祷是与心灵的交媾。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上帝才抓着我不放?
不知道怎么摆脱目前的处境,卡佳继续躺着装睡……
看出卡佳在装睡之后,奥列格突然感到了自由……他急急忙忙梳了梳头发,就走了……好啦,你这个禁欲者,没关系,跟微不足道的人一起犯个错,然后又开始“每月一读”了,明天又开始工作,练哑铃,噢,我的钢铁沙漠双峰驼,我是多么爱你啊……
奥列格快步走着,享受着冷空气打在耳朵上的刺激的感觉。谁也不是先生那黑白分明的钢铁世界重新出现了。他的灵魂突然做出了严肃的表情,按照惯例,他的脸舒展开来,成熟起来,虽然有些阴沉,但是变得好看了。冬天的寒冷把他送回了遥远的过去。他想起了捷列扎和别佐布拉佐夫,大门紧闭的房子里风的号叫和房子里的恶魔夜晚在阁楼练习钢琴的声音,往昔和今日的一切在他看来像是一堆狂野地叉开的双腿,鲜明、阴郁、混乱。占有了卡佳之后,他仿佛从她那里获得了解放,她那年轻美好的肉体好像躺在很远的雪地里,大理石一般洁白光滑。睡完了,就脚底抹油——溜了。他的眼前再次闪过瘦瘦的捷列扎的身影、她宽阔的肩膀和大大的灰色猫头鹰眼睛,唉,要是能亲吻一下这双眼睛该多好,哪怕只亲一下——为此他愿意牺牲卡佳、塔尼亚和几乎整个生命。他已经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古代的天主教大主教因为制止内讧而被卷入纷争,在制胜的一击之后搞不明白,所有这些鲜血跟他的削发为僧有什么关系。春日的安宁早已留在身后了。现在雪下得多了,周围一片洁白,只好在成片的没人走过的雪地上走路,在路灯的照耀下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他忽然觉得非常可惜:为什么,为什么他那样无可救药地去亲吻土地,而在一瞬间因为极度诚实不仅失去了力量,而且失去了对故乡和同伴的回忆?他眼里流出了一些背叛的泪水,把脸埋在雪地里,被绝望感和孩子对警察的那种恐惧之情折磨得半死不活,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开始诵读《圣灵祈祷文》。
石头在交谈……“我们太老了,太阳晒得我们太热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前天,在这里,就我们身边,还在建设一座城市,今天,它的废墟都已经长在土里了,可我还没有磨平我右半边的一半……而人们呢,在自己蚊子般的一生中,他们能想到什么?当我们从发黑的冰川下面出来的时候,我们的谈话就已经开始了,而出来之前,我们在那里的洼地里从右向左旋转了一千年……”
第二块石头说:“一千年来,太阳一直在我右边升起,我被施了魔法,被文字覆盖着,在门口的地基下面躺了一千年,门慢慢向我转变。在这之前,我在海底的一个小地方躺了一万年……我们多么年轻,我可能要开始观察云彩;石头是水下的云彩,而且它们太多变了……大海在四周喧闹,大自然懒洋洋地抚摸着自己长在石头上的湿漉漉的头发,又是一千年过去了……”
睡梦之中的卡佳……“他挤压、进入我的身体时是多么有力,不可遏止,坚决果断,他平时是那么软弱,可下半身比上半身聪明得多:简直是两种构造,两个长着汗毛的脑门,两个带有沟回的脑半球。明天我就要走了,他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疲惫不堪,走路都疼,可他的眼睛却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这个气质忧郁、眼神茫然的强奸犯。”
空气中的音乐声……“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就剩下最后一个音符了,可他们才刚刚开始干事,这一切都是会说话的机器的竞争,是插在阴道里的男根,咿咿呀呀的贴身收音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春天的安宁太遥远了。”
蜡像馆里的伊莎多拉·邓肯,用蜡质的声音说话……“我也活过,我也和男人睡过觉,但是,跟谁,多少次,什么状态,连上帝都不记得。寂寞的时候,我跟男人睡觉,喝醉的时候、开心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年老的时候、读报的时候,我都跟男人睡过觉。我在教堂里跟男人睡过,整个一生,就像一个工具,挂在另一个工具上,可现在我已经完全支离破碎了,地下的黑夜撕碎了我的身体,只有永恒美好的舞蹈,戴着蜡做的花环,还在上帝的瞩目之下。”
古老的宗教神奇剧里的神,被锁在饭店后面的房间里……“胡里不都,扎达不都,马兹达曼都,库达瓦杜[1]……我们来过,我们被遗忘了,但是我们能听见——在那里,也就是门后,生命在交媾……我们一边数数,一边唱歌……一,二——天与地……一,二,三——从天上到地下一道亮光……一个人要醒了,正在难受地揉眼睛……四,五——唉,烦死了,烦死了,一切的秘密。”
梦中的奥列格……“腺体疼痛,睡别人就是把脑袋埋进土里找死,脑袋上方有云彩穿过房间,洗手池里盛满了本丢·彼拉多的血,这一切是多么令人绝望——就像沙漠里的雨滴,就像汪洋里的一条船。”
卡佳……“我明天就要走了。”
窗外的黎明,高声而不情愿地:“那好吧,醒来吧,别再装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开始吵架。奥列格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生卡佳的气,认为她对他的顺从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卡佳则批评他,因为当她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他时,他却不够高兴和感激,所以她要努力用金钱来补偿自己,以后不再为他付钱了。从早上开始,就下着沉甸甸、湿乎乎的雪。天边的晨曦就像昏黄的暮色,早晨黑乎乎的。路灯亮着。透过大雪,出租车里神奇而格格不入地洋溢着节日前夕的喜庆气氛。一大堆糖果被拿出来摆在外面,店员和扩音器无休无止地沙哑地吆喝着。
只有刚见面的时刻是幸福的。那时,奥列格被车主烦得够呛,时刻看着车窗外,期待卡佳的到来,终于等到了卡佳,他们两个人掩饰着高兴和窘迫,礼貌地、亲切而正式地互致问候。让奥列格感到高兴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卡佳刻意打扮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明白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进城。
一整天都没有多少话,他们的争吵是以“冷战”的形式进行的,因为话不投机,总是愤愤地突然冒出一两句。不可挽回的结果根本没有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而只是突出仅仅一时闪耀火花、刚刚已经重新获释的爱情和教育的差别。他是个孤独的人,总是被半疯的父母殴打,还是一个瘦弱的中学生的时候,他就早早地学会了装模作样、偷钱、吸食可卡因、祈祷,过早地撞上了生活的坚冰……她是两个家庭唯一的女孩,自幼深受宠爱、娇生惯养、习惯于被人关心和照顾……他是来自社会底层的人,浪漫的漂泊者……她是商人之女,资产阶级……他有他不顾一切的骄傲:活下来了,没有上吊自杀,也没有自暴自弃……她也有她的骄傲:过着人上人的生活,有自己的圣像和命名日,上学,喝酒,尽情花费,一帆风顺……
幽默习惯有差别,因为他习惯于嘲笑资产阶级,而她习惯于嘲讽落魄的人、流浪艺术家和从前的俄罗斯人等。把一切都交给奥列格之后,卡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应该那么做,惊慌失措,输掉了爱情,于是卡佳努力通过外在的行为从大地表面抹去昨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的痕迹。她对他以“您”相称,一直侧身坐着,她的确在短时间内给奥列格造成了痛苦,唤醒并恢复了他心中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纯洁、陌生的形象。但是,在航空公司的办事处她没有保持住高傲的形象,过分热情、过分张扬地跟一个穿浅色制服的帅气办事员用英语交谈了太长时间,那个人刻意模仿飞行员的做派,以特别庄重傲慢的吸气音发“哥本哈根”这个词(这是在他们留声机般吱吱呀呀的谈话中,他听懂的唯一一个词)。所以,很快地,在“AuxTroisQuartiers”[2]百货商店就发生了最后的决裂,尽管实质上两人没有说出任何一句无可挽回的话。奥列格不善于克制自己,特别想掺和卡佳的事,巴巴地建议卡佳买什么样的包(她当时正在选包),他的建议提得十分不合适,致使具有职业洞察力的女售货员马上意识到不对劲,而鄙视地微微一笑,笑得卡佳马上不由自主地脸红了,生起他的气来。奥列格摆出一副可笑的行家的样子,无论看见什么都说这个太贵了。最后,卡佳买了一个包,女售货员建议在包上加上现代主义的立体的姓名首字母。包的价钱是50法郎,加字母的工钱是20法郎。奥列格跟穷人一样了解金钱的价值,日子过得过分节俭,这数字让他很恼火,于是他开始吵闹,就在这时,卡佳忍不住说道:
“您凭什么算计我的钱?”
在这一打击之下,奥列格不作声了,但在心里难以自控地重复着:“嗬,你这个婊子,婊子,婊子……”他气得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在众多的玻璃门内乱转一气,但是,离飞机起飞还有很长时间,卡佳可能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了,经常红着脸、不高兴地胡乱开着玩笑,不好意思地眯着眼睛。
又气又累,再加上对无可挽回之后果的生理上的愁闷,奥列格头昏脑涨,不知不觉来到一家糖果店。窗外还是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卡佳像所有出生于富有人家、吃喝不愁的孩子一样,出门在外总是在吃的上节省,好像吃的是一种摆脱不掉、了无生趣而又一劳永逸的东西。她带着自己意识不到的她那个阶级的蛮横无理一边挑选,一边举止得体地品尝着糖蘸栗子,准备带回丹麦去,这种栗子奥列格从来都不敢碰一下,而且人家也不会给他。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瞧,我多厉害!),他把点心都吃了,然后绝望地为之付出了75法郎,又一次彻底毁坏了自己在女售货员眼中的形象:低三下四、形迹可疑地付了钱之后,他马上就迫不及待地把点心都吃光了(哈,花的可是自己的钱),就这样彻底与卡佳分开了……“婊子,婊子,去你妈的吧!”——他还是嘟嘟囔囔的,几乎算是大声了。就在这个地方,在歌剧院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里,上演了他们最后的别离,可这次已经是真正的分离了,在想起他们那遥远的、但已经根本无可挽回地过去了的过去时,心里的悲伤是多么深切而绝望,简直无法言说!
奥列格和卡佳坐在紧靠窗边的一个非常小的桌子边,好像各怀心事,扭头不看观众,而是看着窗外。天色昏黄,显然,白天为自己洁净透明的存在斗争了不久,就败下阵来,让位于黑夜了。歌剧院门前,就在透明的玻璃门边,沉重的雪幕慢慢地落下来。灯光广告已经亮了,光线照在湿漉漉的柱子上,就像虚幻的紫色火焰。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的头上和肩上都不同程度地落上了雪。一些人身上完全没有雪,用力绷紧保养良好的脸,据此看来,是刚刚从家里出来。另一些人身上的雪堆得厚厚的……所有人都与奥列格进行过眼神的较量——估计他的社会地位和性感指数,嘲笑他或者因实力相差悬殊而谄媚地给他让路。本性善良的他们落入奥列格的视野,就好像一个游泳的人突然把腿撞在木头上了,他那恶狼一样的、既卑贱又傲慢的、拳击手一般凶神恶煞的、故作冰冷的眼神马上引起了别人的兴趣。“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拉皮条的……”于是,他们饶有兴致地打量卡佳。他无数次想跑出去,给他们的脸上来一拳,后来另外一个想法占了上风:“这可是打架,还得跟所有人打……”
“会被驱逐的……不过,无须隐瞒,交罚金的不是我,而是她。”汽车在厚厚的雪被上打滑,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的谈话无数次开始又终止,他意识到争吵无可避免,像过早就无可救药地堕落并失去生命的人一样,突然产生了越来越绝望的感觉……但是,心里的恼怒之情变得十分强烈:“真该来点横的就走,管他妈的呢,最后应该捶那个大胖脸一下……”但是,仔细看了这张大胖脸之后,奥列格惊恐地发现这张脸上有一个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而紧闭着的大嘴,显示出奥菲莉亚式高雅的疲惫和绝妙的希腊式忧伤……睫毛像黑色的天鹅绒剪刀,不停地在空中剪切着一些回忆的线索和影子。小鸟一般活泼、好动、跳动的睫毛像小燕子黑色的翅膀一样与看不见的对手搏斗着。
笔直而完美的鼻子,证明着种族、平衡、幼稚的在劫难逃、与家庭、土地和老年的关联。高高隆起的额头,没有任何思想,整个都在倾听、感觉、触摸生命与力量、他与你、脆弱与勇敢之间的某种不幸而宝贵的平衡,就像一个挂着天平杆的白色大理石圆盘,而头发就像一只棕色的大鸟,落在他的脑袋上……
卡佳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像个玩输的孩子一样固执地故意用侧身冲着奥列格,装模作样地像母牛一样一动不动,卖弄着这侧影一贯的愚蠢。他曾经那么喜欢这侧影,看到它,他就会想起阿波罗的女儿们,那些长着白色犄角的母牛,为了吃掉它们,赖继德的同路人无一例外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街头的雾气像被抓破的皮肤一样可怕而令人不安地蔓延开来,在他的心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现在,她可能马上就要离开、就要飞走了,这个堕落的、来自另一个阶级的坏女人、女资本家给他的感觉好像是用滚烫的蜡捏成的,活了的古代浮雕上的人物,就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他把她比作依流辛努的德墨忒尔,愤怒之中突然之间长到天花板那么高,忘记了自己隐藏的身份和老妇人的面具,一下子变成身材高大、胸脯高耸、满头金色、怒气冲冲的美女,并突然丢下一个婴儿(她刚刚口中念念有词地在炉火上燎过这个婴儿身上的绒毛),然后用低沉有力、如雷贯耳的声音吩咐吓呆了的公主(卡德姆的女儿)们在此处设置圣地和秋天的圣礼……奥列格很了解这种因为受到伤害而变美、出乎意料地恢复自身严谨而神秘之美的通灵属性,——这是在与人们的交往中饱受欺侮的心灵的属性。
卡佳突然之间觉得无话可说,抬起下巴、扬起眉毛,像古希腊罗马雕像那样庄重而呆板地看着窗外飞旋的潮湿的雪花。
奥列格回到自己的住处。走进房间之后,被幸福、热血、对热血的胜利、对幸福的胜利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他坐下来,把脸紧贴在自己的唯一的朋友——钢制的表面上。一股凉气慢慢进入他那疲惫不堪、被抓得破破烂烂的皮肤……这朋友不会动,只是偶尔有节奏地吧嗒嘴、呼出热气,像干净的云彩一样飞向静止的青绿色空间;各种坚硬的机械手轮和螺栓都一动不动。奥列格闭上眼睛,冥思自己的钢铁朋友、他很久以前的一架直升机、四维起重机、他的静坐冥思和他一生的辛劳。奥列格闭上眼睛,抚摸自己的朋友。只要集中意念,这个蒸汽机床就会动起来,碾碎卡佳散发着阴郁之光的形象和整个生活。然后,谁也不是先生、贵族居民、宏伟陵墓的第一位罗尔德会在被碾压、破坏过的地方醒来。刚刚,奥列格好像还在大发雷霆,毫无出路、无可遏止地从内心里感到痛苦,流泪,喝酒,打架,但是,冒雨回到家里之后,他一下子冷静下来,刚刚走进自己那乱糟糟的工作室、点上灯,就又觉得沙漠和《仿效基督》近在咫尺——后者似乎是唯一一本值得慢慢读完的书,不慌不忙,无须咬牙切齿,不是一目十行,而是几乎每一行都要细细品读,完全被征服,甚至不敢在页边记下自己伟大而神秘的思想。最后,奥列格终于紧贴着铁人冰冷的体表休息了,那样子就像一个待在板棚最里边的孤独的发明家紧靠着自己制作出来的笨重而不能飞行的飞机。巨大的机器内部有蒸汽在咂嘴、呼吸,滚烫的青绿色云彩出现在绿色的水下天空中,两个伙伴又不说话了,仔细聆听着自己的命运……昨天,临别时他对卡佳说过:“你知道我是一个虔信宗教的人,我受够了教堂和书籍的折磨……所以,我在大街上或者在谈话中找到禁欲主义(幸福与不幸兼有)同伴的唯一根据,就是根据他们在每次谈到宗教话题时那不善的无情而痛苦的冷笑,因为只有他们知道……上帝是多么显而易见,又是多么遥不可及。上帝占据整个视野,但是,他的任何一道光芒都不能射进你的心里……魔鬼像水星盯着太阳的脸一样,数千年如一日地盯着上帝的脸庞,他熟知这张脸的极微小的特征,这张脸上写着令人惊叹的平静,但是,他们却谁也看不见谁。”
“像魔幻的水晶,集中着世界本原的无形来源,这张脸与夏天令人痛苦的天空一样,尽管天上看不见太阳,在难以忍受的倦怠中看天空还是很痛苦——那里充满了力量、平衡、生与死的可怜与严峻、善与恶之光……魔鬼与它近在咫尺,但却从另外一个空间专注地、不厌其烦地探头看着它……他能看见眼睛,却看不见眼里的神情,他几乎能触摸到鼻子,却感觉不到呼吸……”
“形而上学的怪物,静坐冥思,鼻孔里出来的热气,把他带到了上帝的体表——蓝青色的天空之上,庞大的侧影,末日审判的天平深藏在其中,完美的静止、徒劳无功之胜利的振聋发聩、光芒四射的倦怠。生活与理智的平衡具有超出人类的美:像伟大的以弗所狄安娜一样,右眼是蓝色的,左眼是黑色的,男人的严厉与女人的可怜,坚毅的古希腊罗马式嘴角,在所有这一切的上面,在异乎寻常的白色中分头发(正人君子的正道)上面是一切绝对无所谓的王冠……在上帝脸庞一尺之外的魔鬼看得见一切,他乘着在意志力的作用下热得发烫的时间机器,凭着疯狂的意志,上升到异乎寻常的高度,那里是任何一个凡夫俗子不失去生命都无法到达的,那里只有死亡,它面色绯红、没有欲求、体格健美,插着‘冷酷之翼’飞向自己,乘着禁欲生活的升降机到来,同时,门口上千名护卫的眼睛带着责备和威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大胆的魔鬼,期望发现极微小的弱点、极微小的错误,以便惩罚这个可恨的家伙,因为他教会了人们禁欲。”
蒙上了一层水汽的玻璃外面,雪在慢慢地飘落、降落……他们应该分手了,应该打破僵局,付钱,起身,走向出口。
最过分的、最伤人的话已经说完,与此同时,他们的幸福可能还没有中断,因为还有必要,还没有破碎,没有在天地之间和一堆难以付清款项的食品上方的电灯之间哭泣,——或者在汽车闪着明亮的灯光像海豚一样时隐时现的窗外哭泣,虽然突然出现的显然不可避免的分离使这幸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严重到全身虚弱,双腿可怜地软弱无力。一切都消失和融化在窗外,现在,短得宛如瞬间的几个小时过去了,按照一成不变的运行时刻表,在遮天蔽日的暴风雪后面,那架庞大笨重的Imperial Airways[3]机器应该已经脱离地面,顷刻间消失不见,在雪幕后面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见,沉闷而无误地通过无线电导航台没完没了、时强时弱的蜂鸣音辨别着方向。
暴风雪……尽管法国式中等幸福有着荒谬的冷漠,很多红头涨脸坐着的人还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柜台边的常客们跟老板娘说笑着,但是,因为无人关心他们的玩笑,他们的声音好像经常被打断并消失,只有新进来的人松开大门,跺着大脚,沉重而幸福地跟大家说几句玩笑话。但是,奥列格和卡佳没有转身理会,他们两个都已经彻底战胜了自己,两个人都取得了胜利,两个人都遭到了失败,现在他们的心正一动不动地仔细倾听,听他们头顶上方的雪幕里他们的亲密关系破裂、破裂,但不能破碎的声音,当奥列格首先站起来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又一次让他沉痛地失去了理智,因为它在他耳边轻轻说:“只有尽可能让她感到痛苦,只有使她痛苦,你才能再次遇见她……”于是,他忽地站了起来。
奥列格刚刚用卡佳的钱付了账,她的最后一次批评就来了——批评奥列格令他们痛苦地没有学会珍惜生活,说他搞混了,出于愤怒把他们的友谊引向激发爱情的残酷敌意,说他在自己的生活中没有让她理解金钱和国家,说世界对待酗酒、堕落和过分悲伤的人是无情的,——在卡佳非常凶狠的批评中,在她愤怒、粗鲁的言语中,他被说成这样:虽然他用眼神无声询问的时候,她用一根手指明白告诉他给侍者1法郎小费,而他竟然用她的钱给侍者大约50法郎,可他心里却这样想:“婊子,我们可是坐了3个小时,这3个小时,侍者可以通过这张桌子挣到10法郎……”
责骂突然停止了,与它的开始一样令人猝不及防。对于奥列格来讲,责骂只是卡佳爱他的又一个证据——在这猛烈、可怕的粗鲁中能感觉到他们从未实现的接吻的温热,尽管这温度现在正慢慢消失。他站起身来:
“我跟塔尼亚约好了,现在就再见吧。”
“如果你现在走的话,我们就永远别再见面了。(我很难过,如果您现在走的话,我会难过一路的,我也不会给你写信,但我会尽量早点回来,尽量不露声色地与你见面,以便报复你,让你也感到痛苦,让自己再一次无可挽回地遭受折磨。)”在强烈的一时之勇的支配下,奥列格没有妥协,起身直奔门外。一大团雪花飞进了咖啡厅……他在被街灯照得透明的雪雾之中又向前迈了一步,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1] 这是作者创作的“玄语诗歌”,俄语里没有这样的词语,实际意义不明。——译者注
[2] “三个街区”。(法语)
[3] 皇家航空线。(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