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哥本哈根,1931年

第二十四章

他们回到了“寡妇之家”,但过了这么多年了,这栋楼已经很老旧了。在巴黎的时候,格蕾塔雇了个叫鲍尔森的人帮她负责维护。每个月她都会寄给他一张支票,附一张说明:“我想水槽需要清理一下了。”或者是:“请调一下百叶窗的铰链。”但鲍尔森什么都没做,最多只是扫了扫门厅,把垃圾烧了。那个早晨,雪无声地飘在这个城市每家每户的窗棂上,格蕾塔和汉斯驱车进入哥本哈根,鲍尔森消失了。

外墙已经褪色了,旧旧的灰粉色。高层的窗户上堆积了厚厚的海鸥粪。有个公寓有扇窗连玻璃都没有了。某个晚上,一个总是很烦躁的九十多岁老太太在这座公寓里,被扭住的床单勒死了。通往顶楼的楼道两边的墙上,还有长长的污迹。

格蕾塔花了好几个星期,才把公寓准备好,可以迎接莉莉了。汉斯也帮了把手,雇了些工人来刷墙,还给地板打蜡上光。“她考虑过自己生活吗?”一天他问道。格蕾塔一下子呆住了,回问说:“什么?没有我吗?”

她慢慢引导着莉莉回到哥本哈根海洋一般浩瀚丰富的生活中。在冰雪融化的午后,格蕾塔拉着莉莉的手,带她走过国王新广场低矮的灌木丛。冬天那里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莉莉轻轻跺着脚,把嘴埋在厚厚的羊毛围巾中。做过手术之后,疼痛如影随形,吗啡的药效结束,痛得就更厉害了。格蕾塔感觉到莉莉手腕上的脉搏,说:“别着急,慢慢来,准备好了就告诉我。”她觉得,总有一天,莉莉会想要独自一人,出来闯闯世界。她能从莉莉脸上看到这种冲动。她总是很仔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子。每天早上,她们手里拿着从面包店买的黄油卷,急匆匆地穿过国王新广场。那些女子都很年轻,眼中还闪烁着对生活的憧憬。格蕾塔还能从莉莉的声音里听到这种冲动。她总会大声读出报纸上的婚讯。格蕾塔是多么不希望那一天的到来啊。她有时会扪心自问,要是她早知道,最终,莉莉会提着一个小箱子离开“寡妇之家”,那她还会做这一切吗?回到哥本哈根的最初几个星期,格蕾塔有时候甚至都说服了自己,她和莉莉已经在“寡妇之家”的顶楼,创造了属于她俩的安定生活,她俩都不会再离开这里超过一个下午。有时候,和莉莉并肩坐在铁炉边取暖时,她会想,这么多年的起伏变幻已经结束了。现在她和莉莉可以平静地作画和生活了,虽然各行其是,但也相依为命。这难道不是格蕾塔半生以来不知疲倦地争取的吗?她每时每刻都想要孤独地存活于世,但永远需要有人爱她,也需要去爱别人。“你觉得我会爱上谁吗?”莉莉已经开始问这个问题了。春天回到哥本哈根,海港的晦暗渐渐被明亮的蔚蓝所取代。“你觉得那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1931年春天,市场萧条,货币直线贬值,经济和社会基本上都是一阵愁云惨雾。格蕾塔在报纸上读到美国人纷纷离开欧洲的新闻;她在劳埃德航空公司的办公室见过一个美国人在订票,那是一个领子上有海狸毛的女人,膝上还抱着个孩子。至于画作,就连那些好的,都有可能一直挂在画廊无人问津。莉莉面对的这个世界实在是残酷而乏味。世界已经变了。

每天早上格蕾塔都会推醒莉莉,因为有时候不叫她她就一直睡,醒不了。格蕾塔会从衣架上取下一条短裙,再挑一件木扣子的衬衫,加一件手腕上有雪花图案的毛衣。她会帮莉莉穿好衣服,给她端来咖啡、黑面包和撒了小茴香的烟熏三文鱼。一直要到半上午,莉莉才会完全清醒,使劲眨眨眼睛,消除吗啡所带来的迷糊与懒散;她的嘴巴总是干干的。“我一定看上去很累吧。”她总会略带歉意地说。格蕾塔会点点头,回答:“这又不是什么错误。”

莉莉有时候会自己出去,要么到老海滩鱼市去买点东西,要么去参加格蕾塔给她报的陶艺班。这段时间格蕾塔就会试着作画。只不过六年而已,但身处这个弥漫着幽灵般青鱼味的旧公寓,格蕾塔还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也不是人事全非:开往瑞典和博恩霍尔姆岛的游轮依然吹着响亮的号角;午后的阳光仍然丝丝缕缕地照进窗户里;窗外,教堂的尖顶又被城市上空的太阳镀上了一圈金边。格蕾塔站在画架前,总会想起过去的埃纳尔,今天的莉莉。她会闭上双眼,听到回忆中的闹钟声响起,但接着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街上传来的,是那个还在做生意的广东洗衣妇发出的“砰”的一响。格蕾塔相信,一路走来,自己无怨无悔。

国王特别批准他俩离婚,速度快得格蕾塔都觉得有问题。他们当然不能继续保持婚姻关系了,因为两人都成了女性,埃纳尔已经躺在了回忆的棺椁中。即便如此,那些戴着黑色领结,手指总是紧张颤抖的官员们带着一种淡漠的轻快签署相关文件时,格蕾塔仍然觉得很吃惊。她本来以为,甚至可以说有点期盼,在这重重官僚机制中,这事会拖上很久。她甚至想过,请求的文书被淹没在一堆文件中,没了下文。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和帕萨迪纳的很多年轻女子一样,认为离婚是不道德的表现。说得再具体一些,格蕾塔本人认为,这是一种缺乏“西方精气神”的行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很担心别人会怎么去想她,怎么议论她;怕人家说她轻佻软弱,当初草草嫁给了一个不对的男人。不,格蕾塔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形象。她帮埃纳尔·韦格纳申请了一个死亡证明。虽然办事处人人都知道她这件事情不一般,但没人同意签发这个证明。有个鼻梁修长、留着白色小胡子的官员,口头承认“埃纳尔·韦格纳死亡”才是最符合情况的描述。“但我恐怕不能改写法律。”他面前摆着一摞厚厚的文件,都快堆到他小胡子那儿了。“但我丈夫的确是过世了。”格蕾塔还想努力一下,双拳紧握,放在她和那一屋子官员之间的柜台上。他们别着袖章,他们摆弄着算盘,他们闻起来有一股烟草和铅笔的陈腐味道。“官方应该宣布他死亡。”她在政府办事处做了最后的努力,但语气已经软下来了。在这一屋子官员的头顶上俯瞰他们的,竟然是她早期的一幅画:穿黑色西装的奥雷·斯克拉姆先生。他曾经是国王手下的一位大臣,任期不到一个月,唯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那全城瞩目的不寻常的死亡,坐热气球时因为绳索纠缠在一起,不幸殒命。但格蕾塔的要求没有获得批准,所以埃纳尔·韦格纳就算是失踪了,没有坟墓,尸骨无存。

“她需要过自己的生活,”有一天汉斯说,“她应该独立起来,交自己的朋友。”

“我没有阻止她这样做。”格蕾塔和汉斯是在皇家艺术学院的拱门下偶遇的。十月份了,连吹拂的风里都带着复活节的气息,有波罗的海微微的凉意与咸味。格蕾塔竖起衣领挡风。戴着半指手套的学生在两人身边来来往往。“你也是。”汉斯说。

格蕾塔没再说话,寒意贯穿她的背脊。往外看就是国王新广场,在克里斯蒂安五世的塑像前面,一个围着垂到膝盖的蓝色围巾的男孩,正在亲吻一个女孩。汉斯对她就有这样的影响,他总是提醒着格蕾塔,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当她坐在阅读椅上等着莉莉回家,楼道上传来的每一声别人的脚步都能让她心跳加快,她说服自己,这样的生活就足够了,没有男女之情也能活下去。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明天跟我开车去赫尔辛格怎么样?”他提议。

“我走不开。”她说。风更大了,呼呼地从学院的柱廊贯穿而过。柱廊里之前开过了一些太宽大的货车,墙有些被刮破了。格蕾塔和汉斯走到一个室内的偏厅,地板没有上漆,特别质朴的样子。四面的墙都涂成了柔软的淡绿色,沿着楼道上升的栏杆是白色的。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面对现实?她已经不再属于你了。”

“我从来没说过她属于我,”格蕾塔顿了顿,“我说的是工作。就算只是一天,我们也走不开。”

“你怎么知道?”

她突然感到一阵失落。好像时光突然无情地倒转,把她拽回这里的学生时代;好像她的过去一直到今天都没能走远。“埃纳尔过世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好像非常遥远。

“但莉莉没有。”他说得对。毕竟,莉莉还在,也许此时此刻她正在打扫公寓,脸庞沐浴在满窗的阳光里。莉莉啊,那瘦骨嶙峋的手腕多么美,她的眸子黑得深不见底。就在昨天她还说:“我想找个工作。”

“你看不出来我有点悲伤吗?”格蕾塔说。

“你看不出来我希望你跟我倾诉吗?”

“汉斯,”她说,“也许我该走了。”就在那时,格蕾塔突然发现,他们所在的台阶,就是她和埃纳尔第一亲吻发生的地方。他们就在这里爱上了对方。一切都恍如昨日,白色的栏杆,破旧的阶梯,迟到的学生胳膊下夹着未完成的作业匆忙走过。窗子都关起来了,抵御料峭春寒。大厅很安静,人渐渐走光了。那些学生都去哪儿了?格蕾塔听到某个地方传来门闩插上的声音。接着一切又都归于沉寂。有什么不易察觉的东西在她和汉斯之间流转,然后穿过窗户,飞到院子里,消隐在学院大楼长长的阴影之中。围着蓝色围巾的男孩还在亲吻他的女孩,一遍又一遍,一个吻接着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