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圣夜颂歌

1

十二月二十日,赤松来到位于神田的潮流出版社拜访榎本。

在这之前,上午十点左右,他刚确认完三千万日元融资已汇入在榛名银行开设的一般存款账户。

真的是千钧一发。

然而,即使有了这笔融资,仍然必须担心东京希望银行是否有所动作,赤松心中依然忐忑不安。

就算下定决心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但所剩的时间并不多,这一点赤松自己也很明白。

前一天从榛名银行回公司后,他随即打电话向榎本征询,希望他能同意今天和自己见面。

“请务必和我谈谈。”

面对赤松如此请求,榎本的反应却很冷淡。

“事到如今,谈什么都没用了吧?”

那篇丑闻报道被取消刊登的事,榎本一定比谁都受打击吧,这也使得他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他现在消极的程度,简直和当初登门采访赤松货运时的热情有着天壤之别。惊讶着榎本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赤松仍不放弃地说服着:

“对榎本先生您来说,或许事件在报道被取消时就已经结束了,然而我却还处在与希望汽车、与整个社会的舆论奋战之中。”

在赤松一再拜托之下,榎本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隔日的会面。

“究竟取消报道的理由是什么呢?”

榎本别过头,不正面回答。

“这个嘛,有很多因素。”

“很多因素是指哪些?”

“总之,出版社也是要做生意的,当然也会面对人情压力。”

“所以,是希望汽车对贵出版社施压了吗?”

“你高兴怎么想都行。”

榎本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赤松并未忽略他回答这个问题时那狼狈的神情。就凭这点,赤松可以确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老实说,赤松很想追问榎本“这样放弃真的好吗”,也想问他“你这样还算是记者吗”。然而这样的指责,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榎本先生,我很想知道您所写的那篇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赤松说,“可以让我拜读吗?您原本应该是想揭露希望汽车的弊端吧?我真的很期待这篇报道。如果您无法完成这件事,我也会靠自己想办法继续下去。可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确认您的报道内容才行,我想知道那是一桩什么样的丑闻。”

“抱歉,这一点恕难从命。”榎本强硬地拒绝了,“被取消刊登的报道,绝对不能泄露给出版社之外的人。我虽然是一个新闻从业者,但同时也是隶属于《周刊潮流》的记者,更是潮流出版社的员工。把原稿出示给公司以外的第三者,是被禁止的行为。”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赤松倾诉着,“因此,我必须尽可能知道你的报道能揭发怎样的真相,又会暴露出怎样的证据。唯有知道这些,我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是清白的,赤松先生。”榎本的语气之中带有一丝不耐,“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你看原稿。”

“无论如何,请你务必帮帮忙!”

狭小的咖啡厅里,赤松的声音显得特别大。他将双手平放在桌上,深深地低下头。

“请别这样,赤松先生!”

榎本困窘地看着周遭。“你的心情我很明白。”他又加了这么一句。

“既然明白,就请您帮帮我吧!”赤松继续说,“对我而言,一切尚未结束,事件还在进行当中。在证明我的清白之前,事情永远不会结束,而我也会一直被当成嫌疑犯。甚至,我会因此被捕,你知道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吗?”

榎本没有回答,只是喝了一口咖啡,凝望着桌面沉思。

这男人内心的想法,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赤松身边没有这种所谓的媒体相关人士,因此对赤松而言,实在很难揣测这类人的思考路线,也不知该如何贴近他的价值观。赤松的要求,或许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而榎本也可能根本不明白赤松所为何求。

“我的报道,就是想写出你所面临的这个危机状况。”

榎本回避赤松的视线说着,内心的挣扎不言而喻。

“那就拜托您了!”当赤松再次低头请求时,在他耳边传来榎本的叹气声。

对榎本而言一定很困扰吧,还是说,他只是认为自己在浪费时间?

然而,不管他要怎样想都无所谓。赤松心想。

现在自己能做的,就只有拼命拜托榎本了。

“报道内容是绝不能让你看的。”

赤松端详着这个男人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难以捉摸的表情。

榎本身上的温度已经改变了。当时造访赤松货运那位热心的记者,变成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当一个人失去了目标之后,竟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我一定不会让别人看,也不会给榎本先生添麻烦,即使这样还是不行吗?”

“不是这个问题啊,赤松先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榎本那难缠的个性,从这样的对话中便可见一斑。

赤松反驳道:“只要你愿意把报道内容告诉我,或许能因此拯救许多人不至于露宿街头。不只如此,也能揭发希望汽车的恶行。你想借由周刊报道做的事,我能用别的方法实现。”

“别的方法,例如?”

“那是……”

赤松不禁为之语塞。瞬间,榎本被挑起兴趣的表情再度回归漠然。“你该不会以为拿那些去向警方说明,对方就会理解吧?”

赤松当然不至于做出这么天真的事。只不过,榎本果然也没认真打算接受赤松的说辞。

“我也不认为用这么单纯的方法就能解决问题。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就算再困难的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我知道。”

“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赤松打断榎本的话头,“你说你是个新闻从业者,也说你是个记者,是出版社的员工。但我想提醒你的是,在这些之前,你首先是一个人。”

榎本的视线再次回到赤松脸上,仿佛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身为一个人,榎本先生。身为一个人,你难道能原谅希望汽车的所作所为吗?在他们的谎言之下,有多少人被诬赖,有多少家庭因此瓦解,有多少孩子的梦想被夺去,这种事不该继续下去,你不这么认为吗?”

榎本没有回应。

他只是惊讶地望着赤松。当赤松毫不畏惧地回望时,他仿佛看见记者的眼眸深处,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榎本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几张资料。

“我本来并不打算交给你的。”

“这是……”

“事故名单,是我一步一个脚印去采访、调查出的名单。这里搜集了这三年来各种希望汽车发生的事故。虽然是以新闻报道过的案件为中心,不过这份名单里还包括了各相关人士的姓名地址以及联络办法。你试着和名单上的人联络看看,或许能找出什么线索吧!”

榎本稍微沉思了一阵子之后又说:“赤松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特别感兴趣吗?”

“难道不是因为横滨那场事故特别具有新闻话题性吗?”

“这一点当然也有,不过不只是这样。”榎本说,“这份名单里,所有人都接受了希望汽车‘维修不当’的说法,其中有人咬牙承受,也有人遭警方判定为业务过失罪。除了你之外,只有你对调查结果提出疑问,并且和希望汽车抗争到底。”

“只有……我……”

“没错,只有你。”榎本说着,拿起公文包起身,“至于我的报道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去调查那些事故的实际情况,相信比我专业的你甚至能够掌握我所不曾发现的事实。我也期待如此。还有,请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份名单是从我这里得到的。”

耳提面命之后,榎本再度换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而赤松终于获得了一丝反击希望汽车的线索。

2

名单上一共记载了高达三十一起事故。

范围分布在全国各地。

三十一起当中,有八起是伤亡事故,其中包括了赤松货运和儿玉通运的名字。

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实在很难想象榎本贯注了这么多的热情与毅力在追查这件事上。但毫无疑问,他做到了。

如果说那份再也不见天日的报道,是从榎本的观点重新构筑过的描述,那么这份名单就是在那之前,原原本本呈现出的纯粹事实。在赤松想来,这就像是钻石的原石一样。

能不能从这份名单中梳理、还原出真相,就看赤松自身的干劲,以及他所投入的力量了。当然,或许成功与否仍会受到运气左右,但现在赤松所能做的,就是亲自去一一验证名单上的事故,找出足以证明希望汽车企图隐藏真相的事实。

名单上的第一起事故,是发生在岐阜市内的大型货车事故。

那是一家名为各务原输送的股份有限公司,名单上注明了公司地址、电话,以及可能是榎本曾经取得联络的对象“后藤”的名字。

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赤松很快地拨了这个公司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这里是各务原输送”的尖细女声。

“您好,我这里是东京的赤松货运,我是社长赤松德郎,请问后藤先生在吗?”

“后藤是吗?请问您有什么事?”女性客气地询问着。

“关于两年前贵公司发生过的货车事故,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事故……是吗?”

女性以困惑的声音说着“请等一下”,便按下了保留通话键。

没过多久,“我是后藤。”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听声音,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

“百忙之中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是……”

“你想知道关于事故的什么事?”

打断赤松的自我介绍,后藤用不客气的声音问着。这也难怪,一个陌生人突然问起两年前的事故,任谁都会觉得可疑。

“能不能告诉我那场事故的详细情形呢?事实上,我公司的货车最近也遇上相同的事故,现在正和车辆制造商希望汽车公司进行抗争。”

“饶了我们吧!”后藤说,“那起事故已经是过去式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想应该无法提供您什么参考。”

榎本的名单上简明扼要地记录了各务原输送的事故。一行文字“司机重伤”映入赤松眼帘,令他想起儿玉通运的事故中那位双腿截肢的司机。

“事故原因被分析为维修不当,那真的是事实吗?”

“你是从哪里得知我们公司的?”

后藤不但没有回答赤松的问题,还如此反问。

“是从一位调查这类事故的人士口中得知的。”赤松回答。

“是谁?”

“很抱歉,为了不给对方添麻烦,这个我无法告诉您。”

他遵守着和榎本的约定,绝口不提《周刊潮流》的名字。

“你这么做,我们也很困扰。”后藤的话语中,流露出明显的不信任。

“如果您愿意,请务必将那次事故的详细情形告诉我。”

“我已经说了,你这么做让我们很困扰。”后藤说,“已经都过去了。能不能请你不要再提醒我们曾经发生过这件事?”

“可是,追查这件事对贵公司是有好处的……”

“有没有好处,我们早已不在乎了。事情已经全都结束了。”

毫无商量的余地。

“可是,我认为那场事故的原因,肇因在于希望汽车的缺陷……”

赤松提出这一点,对方却回以“总而言之,那都是过去式了。抱歉,我要挂电话了”,不由分说地结束了通话。

一阵愕然。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应。

一样是站在相同立场,既有儿玉通运这种慷慨允诺提供协助的,却也有像后藤这样完全拒绝的人。

比起追求真相,他或许更不愿意再次挖开已属过去的伤口。赤松这才察觉到其他人可能抱持的不同想法,也终于明白榎本为何会对唯一持续和希望汽车抗争的他感兴趣了。

发生事故之后,除了肇因被判断为自家公司的维修不当之外,还必须负起受伤司机的赔偿责任。

尽管如此,等到保险金下来,接受该接受的行政处分之后,这一切就算是过去了。事到如今再回头追究,比起未必争取得到的“好处”,精神上所必须承担的压力反而更大。那个叫后藤的男人之所以拒绝,也是因为背后这样的理由吧!

当然,除此之外,社会大众自然而然会相信希望汽车不可能产生缺陷,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很难颠覆。因此,赤松所做的事,也正可说是企图侵入这难以颠覆的神圣领域。

拿起红笔,赤松画掉了名单上第一行“各务原输送”的名字。

名单上记载的事故,遍布全国各地。

第二行记载的大型货车前轮脱落事故,榎本没有留下详细笔记,只知事故现场位于冈山县内的一般道路,货车所有人是福冈市内的货运公司。确认过岛本货运与负责人岛本的名字后,赤松再次拿起电话。

对方接起电话的是一位男性职员。赤松报上姓名,说明意图。

“啊,您是指那起事故!”职员的反应听起来像是早就忘了那件事一样,“社长现在外出,等他回来后请他回电给您,好吗?”

“那就麻烦了。”赤松说。

即使愿意见面一谈,否定赤松意见的人一定还是不在少数。这次调查的结果,看起来颇为不乐观。就在赤松思考着如何有效率地探访这份遍布全国的名单时,大约一小时过后,就接到了岛本的回电。

“赤松货运,请问是日前发生横滨那场事故的赤松货运吗?”

有着沙哑嗓音的岛本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着。

“是的。我们现在正为了事故原因而和希望汽车进行抗争。”

“我记得原因判定是维修不当吗?报纸有写。”

“我不同意这个判定结果,所以开始自行调查过去类似的事故。不知能否跟您谈谈?”

“要谈谈哦……只是谈谈倒是无所谓啦,不过你在东京吧?能来福冈吗?”

“我可以过去。请告知您方便的日期和时间。”

“接下来,我可会一直忙到过完年啊。”

岛本说着,听得见他在电话那头翻动日程簿的声音,“那,明天上午可以吗?”

“明天吗?”

“明天不行的话,就得等到明年啦!”

“我明白了。”赤松说,“那么,请让我明天到贵公司拜访。”

虽然事出突然,但赤松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在九州岛发生事故的货运公司,除了福冈的岛本货运之外,在南边的熊本还有另一家公司。他很快与对方也取得联络,约定了隔日下午的会面。如此一来,此行便可一次进行两家公司的调查。

现在自己所能做的,唯有着手调查了。

如此下定决心,赤松于隔天一早搭乘七点二十五分起飞的全日空班机,前往福冈。

3

“那么接下来,请泽田科长为我们说句话。”

负责主持送别会的是部下北村。

大手町的居酒屋中,围着长条形餐桌的是泽田与客服策略科的部下们,以及销售部其他当天可以出席的同事,总共约三十人。

晚上八点开始的送别餐会,由野坂代理部长带领众人干杯后揭开序幕,气氛热络的餐会在预定的两小时后结束。

平常不擅喝酒的泽田在不断向部下同事敬酒道谢之后,带着几分醉意,在众人的注目之下站起身来。

“来到客服策略科之后,不长不短,刚好过了一年……”

这么说着,泽田却发现自己内心竟然不见任何感慨。

直到刚才,同事们都对自己调职商品开发部的事报以充满欣赏、羡慕的鼓励,然而如今,在这些人热切的目光注视之下,充满半途而废愧疚感的自己,却怎样也编不出一套充满感性的谎话来。

“还留下很多未完的工作,就请继任的长冈科长代为完成……”

坐在长桌中央,手中握着酒杯、听着泽田这番发言的长冈,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对泽田举了举杯。在长冈视线不及的位置,送别会干事北村皱起眉头,露出厌恶的表情。

令人讨厌的家伙。

人事部选择送来客服策略科代替泽田科长职位的是一直服务于总务相关部门的长冈俊纪。

乍见这份人事命令时,泽田对长冈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由于总务原本就属于公司内较不起眼的部门,所以在泽田的想象之中,长冈理应是个朴素稳重的人才对。

不料,实际见过面且经过一个星期以来的交接之后,泽田终于确信之前的想象完全错误。

简单来说,长冈就是个像条蛇一样的男人。

他的性格阴险而偏执。在和泽田进行交接的过程中,他不但对小事追根究底,在泽田说明对每个部下的评价时,长冈也以后母般的刻薄嘴脸说道:“泽田科长你太宠部下了,这种做法在总务部可不适用呢!”这一个星期以来,泽田不知听长冈说了几次这种话,每一次都令他对长冈平添一份嫌恶。当然,泽田不会笨到将内心的想法表现出来。

“这种垃圾公司,有必要应对到这个地步吗?”

这是当泽田说明针对赤松货运的应对时,长冈语带不屑说出口的话,而他望向泽田的眼神也相当轻蔑。泽田不予理会,只淡淡地说:“那,之后就交给你处理了。”

不把顾客当顾客尊重,换句话说就是官僚心态。泽田真想看看这种人对上赤松时的模样,不过也只好之后再找机会向北村探听了。

当泽田对小牧提起长冈这人时,打从得知泽田异动消息之后,关系便陷入恶化的友人只是冷冷地说:“或许对公司来说,宁可丢这么一个人过去,都比留下你来得好吧!”

“抱歉。”

面对道歉的泽田,小牧又说:“谁叫总务部向来是处理公司肮脏事的部门嘛!”

所谓公司的肮脏事,可不光是指应付职业股东或黑道而已。举例来说,就连公司干部在花街柳巷跟人起了什么争执,第一个赶去收拾残局的一定是总务部的人。

“干部们的丑闻都是总务帮忙擦屁股的,那些高层怎么能不善待这些人,你说是吧?”

小牧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与北村方才一样的厌恶表情。

“到了商品开发部,我一定会秉持在销售部获得的经验,更加……”

当泽田在送别会上这么发表着最后总结的演说时,胸前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振动。姑且忽略来电,先默默接受众人鼓掌并再次答礼,最后由北村宣告散会之后,泽田才将手机打开。

是小牧打来的电话。

“喂,你的送别会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回拨后,电话中小牧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某间嘈杂的居酒屋里。

“嗯,现在刚结束。怎么,你也在喝?”

“刚要开始喝,正在等空位。”小牧又说,“你那边结束了就过来吧。我也帮你开个送别会兼忘年会。反正你刚才一定没吃什么吧?”

“你在哪里?”

小牧给的地址,是位于丸之内大楼附近一栋大楼地下室内的小料理店,从泽田这边过去花不到十分钟。

“辛苦了。再陪我们喝一杯吧!”

泽田在服务生带领下进了包厢,里面除了小牧之外还有另一个人。那是质量保证部的杉本。

等泽田的啤酒送上来后,小牧说:“庆祝你光荣调职。至于杉本,我为你感到遗憾。干杯!”

干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虚。

说话向来毒舌的杉本,这时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寡言不语。

“别这么沮丧嘛。不过,要不沮丧也没办法啦!”看到杉本那副模样,小牧这么说。

“抱歉,小牧科长,还让你替我担心了。”娃娃脸上浮现一个死心认命的微笑,杉本发着牢骚说,“不过还真的是太过分了啊!明明没有证据,就把人下放到大阪去!”

“你真的打算去?”

听小牧这么一问,杉本就眯起了眼睛,望着桌上开始冒热气的小火锅锅缘:“我也不知道。不过因为还要处理手头的工作,所以实际调职是明年一月底的事。在那之前,多少还有点时间可以考虑。”

泽田明白了杉本的言外之意,他是打算利用这段时间,试着找其他工作机会。

“你现在几岁?”

“三十六。”

“三十六岁啊……”小牧自言自语般地低语,“继续留在我们公司,或是干脆换工作,到底该选择哪边才好呢?”

这并不是个容易的抉择。

不止杉本,社会上有许多人一方面任职于大企业,另一方面却对工作内容心怀不满。其中大多数人当然一定想过要换工作,但现实问题是新工作并不能保证会有目前的薪资水平。

不,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没有现在的好。

就泽田看来,换工作时薪水反而降低的上班族,绝对称不上是一个成功者。

“技术类的工作现在不好找。”杉本说,他其实已经试着接触过几家公司了,“更别说,几乎没有公司会有兴趣雇用曾在希望汽车技术部门工作的人。”

“毕竟形象不好啊!”

三年前爆发的隐瞒召回事实,不仅令希望汽车声名大坠,质量管理部杜撰调查结果一事也广为世人所知。杉本所属的部门正是质量管理部的中枢部门,究竟有哪家企业愿意雇用来自这里的人,的确值得怀疑。

“话说回来,要是去大阪做销售的工作,我应该也做不来。”

杉本驼着背,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还是先去大阪吧,等等看,说不定会有机会调到工厂那边哦。欲速则不达,比起急着换工作,这样说不定会比较顺利。”

“那也得看到时候我们公司还在不在。”

即使陷入窘境,杉本依然一眼就能看穿希望汽车的本质。

“对啊,也得公司还在才行。杉本说得没错,你说是吧,泽田?”

“别说风凉话,到时候你也一样啊,小牧。”

泽田顶了一句。他转过头又问杉本:“质保部是怎么搜寻内部告发者的?”

“说起来可过分了,包括计算机到私人笔记本,全都得拿出来检查。那个地方啊,隐私权什么的道理是讲不通的,想法和一般人完全相反。”

刚才还那么沮丧的杉本,说起这件事又恢复毒舌本色。“如果告发的内容并非事实的话还说得过去,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还是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是你干的吗?”泽田问,“告诉我,告发者是你吗?对《周刊潮流》投书的人。”

杉本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泽田。“你问这个又能怎样?”说罢便别开了目光。

“如果是你的话,我只是想好好称赞你。”泽田说着,感受到小牧投向自己的视线。

“泽田科长您不也告发了吗?”

杉本没有正面回应,但也算默认了,“你的行动也很了不起。”

“不。”泽田静静地摇头,“我完全不行。我在过程中犯了错误。”

“犯错?”杉本愕然问道,“怎么回事?”

“就像我说的,过程中犯了错误啊。”

“这家伙把灵魂出卖给恶魔了。”小牧酸不溜丢地说了一句。

知道泽田接受商品开发部异动案之后,小牧大可和泽田断绝往来。可是,小牧还是像这样邀请他来喝酒,泽田在内心默默感谢着他。

泽田的梦想。

泽田认为,小牧一定也能理解自己想追求梦想的心情。

“话说回来,《周刊潮流》还真会卖关子啊!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公司那篇报道才会刊登出来啊?”

“我想,已经不会刊登了。”杉本以确定性的口吻,否定了小牧的疑问。

“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听来的。”杉本先这么声明,“好像是联合了希望汽车、东京希望银行和希望重工,一起对出版社施压。”

“撑不住压力了是吗?”泽田对杉本说,“竟然在这种地方受挫,真不知道当初究竟为了什么告发啊!”

“为了不造成误解,我必须先说。我是因为喜欢希望汽车,才进这家公司的。”

杉本说:“我不认为这家公司什么都是坏的,坏的其实只是一小部分。我一直坚信,只要匡正了那个部分,公司就会变好。为了这个目标,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泽田能够感受得到杉本眼神之中的决心。

这个男人还没有被打倒。

他有种预感,杉本或许还会采取某些行动。只是,现在的他不但被夺走工作上的职位,还被下放到大阪,泽田实在无法想象,他还能有什么作为。然而,即使如此,在杉本内心却还没舍弃希望汽车。

不经意地,泽田察觉一直默默喝酒的小牧,正朝自己投以炽热的眼神。

或许小牧是刻意让自己见到杉本这一面的吧!泽田领悟到这一点,意气用事地举起啤酒,狠狠灌入喉咙。

4

两年前的四月二十日,晚上八点左右。岛本货运一辆从山阳高速公路冈山交流道开上国道五十三号,满载电子零件的大型货车前轮突然脱落。货车因此横向打滑,猛烈撞上路边仓库的围墙。

司机只受了轻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毕竟是只差一步就可能出人命的重大交通事故,警方也针对事故原因介入调查,最后判断出的结论是岛本货运的维修不当。

这一天,出了福冈机场后,赤松在上午十点抵达位于福冈市郊外的岛本货运。

而此刻,坐在办公室角落小小的会客室里,岛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赤松的提问。

“实际上的维修状况如何呢?真的有糟到足以引起事故的程度吗?”

岛本用指尖夹着被抽到剩下一点点的香烟,皱起眉头说:

“说老实话,状况并不太好。毕竟我们只是小公司,没办法顾及每个小地方。这一点我想你也很明白吧?”

其实赤松很想回答“不,我们公司的维修做得可是很彻底的”,但和岛本说这个也没意义,于是他只是含混带过。

“那么,您在得知事故原因时,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一点。可是,这很难说啊。”岛本没有自信地说,“更何况,就算有觉得奇怪的地方,我也拿不出证据。你不是也一样吗?”

岛本是个六十出头,个头儿矮小的男人。或许是置身于竞争激烈的货运业久了,只见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这个行业特有的粗犷气质。踏入停车场旁的岛本货运办公室后,赤松看得出这家公司的规模并不大,约莫只有赤松货运的一半。

“您看过希望汽车提出的事故调查报告吗?”

“不,我没看过。”岛本说,“调查书从头到尾都在警察那儿,他们既不肯让我看,我自己也没想过要看。”

“那么,您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吗?”

岛本睁大了眼睛。

“那当然啊!像我这种小人物,说再多警察也不会相信。除了行政处分的罚金之外,最糟糕的是货物的损害赔偿费。唉,最后靠着保险金,总归渡过难关就是啦!”

“其实全国各地发生过多起类似的事故,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不仅是不感兴趣,对赤松的问话,岛本甚至已开始显露不耐。

办公室里除了岛本之外,只有一个看似送货员的年轻男人,以及应该是来打工的五十几岁的女职员。安静的室内,只有办公室一角的暖气,在耳边不住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那么那辆事故车呢?后来怎么处理了?如果还在使用的话,可否让我看看?”

赤松提出最重要的问题,然而岛本的回答却令人失望。

“早就不在了。事故之后就报废了,公司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放置坏掉的货车,当然也没理由留着。”

岛本说,那起事故之后公司失去信用,营业额锐减,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恢复业绩。

“我可真的是被那场事故害惨了哪!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赤松先生,你要一直执着在这上面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觉得继续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吗?”

“为了生存下去,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赤松这么说,岛本这才露出同情的表情。

“这样啊。也罢,总之我这边没什么能提供给你的。害你特地从东京跑来一趟,真不好意思。”

赤松道过谢,仰头一口气喝干冷掉的茶。

“你今天就要回东京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个中饭?”

岛本原本给赤松粗鲁又势利的印象,然而相处之后,赤松发现其实他人并不坏。

“不了,我现在要马上乘车赶到熊本去。没什么时间,我得先告辞了。”

“熊本?又是为了调查事故吗?是哪家货运公司?”

“是一家叫作熊八兴运的公司,位于熊本市区内。”

“哦,我知道那里。那家公司规模还挺大的。”

榎本的名单上并未注明公司规模大小。不过致电熊八兴运时,赤松的确曾留下大公司的印象。

“我想应该是熊本市内数一数二的大型货运公司哦。这么说来,熊八的确发生过事故,你调查的就是那个吗?”

“是,好像是去年发生的。”

赤松一边检视名单一边回答。这时,岛本却说出一个意外的事实:“不过,那次的事故好像不大一样哦。”

“不一样?您是指……”

“不是轮胎脱落的事故。”

“不是轮胎脱落?”赤松不禁盯着岛本的脸,仿佛要确认他所说的话似的。

“我也不记得详情了,不过熊八兴运和我这里不同,是家大公司。到了那里,对方应该会好好为你解答的啦!既然不能一起吃饭,至少让我送你到车站去,上车吧!”

说着,岛本从口袋里取出车钥匙,吆喝一声站了起来。

赤松搭上从熊本机场回东京羽田的全日空班机时,已经是晚间七点半过后的事了。原本预计七点起飞的班机,晚了三十分钟才出发。

飞机起飞后,赤松喝着机内提供的咖啡,心情复杂地思考着这一天的经过。

熊八兴运的事故,和从岛本那里听来的差不多。

事故起因并非轮胎脱落,而是大型货车在行驶中,传动轴突然脱落。那是去年十月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意外事故。

当时,长达一米的传动轴朝对向车道飞去,打中行驶中的普通轿车和另一辆载货卡车,所幸无人伤亡。

熊八兴运负责接待赤松的是总务部长冈岛。谈起这件事时语气夸张地说:“哎呀,谈起那件事,当时我们可真是吓坏了呢!”

“毕竟谁也料想不到,那种零件怎么会无缘无故脱落。最初接到联络时,我真是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公司对维修不当这个结论,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吗?”

冈岛双手交叉,抱着胳膊露出为难的表情。

“想反驳的地方可多了,但问题是我们也提不出真正的原因。赤松先生,您的看法如何?”

在对方反问之下,赤松望着冈岛的眼睛想了一会儿。

“我认为,或许是希望汽车的产品本身在构造上就有某种缺陷。”

对冈岛而言,这或许是个异想天开的推论。“若果真如此,那事情可不得了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冈岛才如此半信半疑地回答。

熊八的这起事故,在某种层面上也令赤松的自信受到动摇。

事故发生以来,赤松一直判断希望汽车构造上的缺陷在于轮毂;然而,传动轴与轮毂却是毫不相关的两种零件。难道真连传动轴都具有缺陷吗?若果真如此,希望汽车生产的货车简直就是处处缺陷。

再怎么随便,也不太可能真的有这种事吧?

飞机内开始播放即将降落的广播,提醒乘客系紧安全带的警示灯也亮了起来。在摇晃的机舱内,赤松闭上眼睛,他的思绪不断游移,却始终得不出结论。

这一天,实在很难称得上有所收获。

不仅如此,一天下来甚至令赤松的内心感觉更加混乱。

而宝贵的一天,就这样消逝了。

不知究竟得花上多少时间调查,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而且,公司又是否能撑到那个时候……”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5

“社长,公司收到这个东西。终于寄来了啊。”

隔天,一脸不悦的宫代拿着来自东京希望银行的邮件这么说。

那是一封存证信函,内容不用看就知道是日前东京希望银行的业务负责人来时提过的账单。

不单是存证信函还外加挂号证明,大费周章寄来的邮件内容,正是要求赤松货运归还现在已向东京希望银行融资的将近一亿日元的资金。这是赤松货运创业五十年来,所收过金额最庞大的账单。当然,要求还款归要求还款,现在的赤松根本不可能付得出来。

“他们还真敢寄这种东西来。”宫代心头的怒气完全在脸上表露无遗,“这种行为跟鞭尸有什么两样?根本没有大银行的风范!”

愤慨的宫代对赤松要求:“请让我负责交涉这件事吧,社长!本来公司的银行业务就由我负责,我来试着想办法拖延时间,社长您就放心去和名单上的公司接触吧!”

“那就交给你了,宫老。”

赤松说着,感觉到连向来一直鼓舞自己的宫代,恐怕都快要失去理智了。

赤松拜访位于沼津市郊的黑田快递,是在全日本到处都响起圣诞歌声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晚间七时许。

由于正逢年底,不管询问哪里的公司,得到的回答都是忙得没空协助调查事故。只能不断打电话低头请求的赤松,已经连觉得自己凄惨或是感叹现实严苛的力气都失去了。

“在这么忙的时候追问那种八百年前的事故,你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黑田快递的社长最初接到赤松电话时,就是这种不耐烦的反应。

“无论如何,还请您帮这个忙好吗?”

在赤松一再请求之下,对方自己提出了指定的时间。

“如果是这个时间可能有空,想来的话你就来吧。不过啊,我可告诉你,就算你听了我们公司的事故也没有任何意义,这样你还要来吗?”

与其说是否定赤松,黑田的语气听起来倒更像是讥讽。

“不会的,请您务必告诉我当时的情形。”赤松再次郑重拜托后,才挂上电话。

根据榎本的名单,黑田快递的事故是发生在距今两年前,位于静冈县内的一般道路上,且有人因此受伤。

然而到了约定那一天,赤松依约造访黑田快递时,原本答应叙述事故详细内容的黑田却是态度大变。

“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凭什么我要告诉你那些事?”

不知是否因为年末的忙碌使黑田烦躁不耐,他说起话来也相当不客气。

明明是他自己答应协助提供详细内容,等赤松一到却又反悔的态度,要说过分也真是很过分。

可是专程前来,总不能以吵架收场,于是赤松耐着性子,对黑田大致说明了自身的处境与问题。

然而这些话,黑田似乎都听不进去。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家引起母子死伤事故货运公司的社长啊!”

黑田拔高音量,一番话引得办公室里十来个留下来加班的员工,一起望向赤松。

“没错。我的公司的确引起事故,但我不认为肇事原因出在我们身上。”

“真是大言不惭啊!”

黑田靠在高椅背的皮面办公椅上,用混浊的眼珠子望着赤松。他的年纪应该比赤松大上一轮吧,精瘦的身体给人黄鼠狼般的印象,一张口便露出发黄的牙齿。

“我说你这个人,未免太过分了吧?”

“我太过分?您是什么意思?”赤松强自压抑内心的怒气。

“难道不是吗?杀了人还想把过错推给汽车公司,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今天来,恐怕也是想要我像你一样造假,才好诬赖希望汽车吧?”

“不是这样的。”坐在黑田办公桌前的圆板凳上,赤松说,“我没有造假,今天来也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说啊,赤松先生。”黑田橄榄般的小眼睛发着光,“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难道我会为了开玩笑,特地从东京赶来吗?”

“这么说来,之前也有个周刊杂志记者跑来问了一样的事哪。”黑田说,“那个记者也和你一样,说什么那场事故原因不在于维修不当。虽然我的货车是被后方车辆追尾,但撞击的作用力还不至于导致后轮脱落弹起。不过,我告诉你,我们公司一向和希望汽车有交情,所有的货车都是他们生产的,过去从来没发生过轮胎脱落的事。怎么可能有啊,对方可是希望汽车啊!”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我的想法正确。”

黑田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膀。

“是是是。我没时间再陪你开玩笑了,请回吧。”

“黑田先生,如果当时的事故车辆还在,能否让我看看?”

尽管满腹委屈,赤松还是拼命忍下来,低着头向对方请求。然而,他所得到的却是黑田愤怒的咆哮:

“你够了吧!如果你还有点身为专业货运从业者的自觉,就好好面对失误如何?太难看了!快给我滚吧!”

离开黑田的办公室时,黑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雪。

冷风刺痛肌肤,望着黑田快递外仅有的一盏常夜灯,赤松内心感到无限孤寂。紧绷的心,如今仿佛被切割成无数的细丝。

从福冈的岛本货运算起,黑田快递是赤松拜访的第七家公司。花了这么多时间与精力,目前称得上收获的就只有事故原因除了轮胎脱落之外,还掺杂着与离合器相关的原因。然而,这个发现,却将事态弄得更复杂了。

沉重阴暗的夜空,就像赤松现在的心情一样,是单调且没有声音的世界。回家路上,开着车行驶在东名高速公路上,赤松慢慢地丧失了现实感,产生一种自己正朝着异次元前进的错觉。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这条道路的前方,真的会有光明的未来等着我吗?

赤松货运的最终命运,是否依然必须全盘接受事故责任,最后如尘土般从世界上消失呢?

到那时候,家人和员工,还有自己的命运又会变得如何?

赤松告诉自己,现在只有相信自己了。

然而,毫无根据的相信是如此困难。个中艰难的程度,只有愿意去相信的人才能明白。

“抗争”两个字听起来似乎很动人,但现在赤松的精神状态,其实早已一蹶不振了。此刻的他,就像个满身疮痍,徘徊于洞窟之中,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的探险家。

从沼津交流道切入回东京的高速公路,不断升高的公路高度在过了御殿场之后开始下降。这一带地势高,风势也强劲。如果是白天经过,从右手边大概可以远眺到足柄山吧!隔着挡风玻璃遥望公路下方几户灯火通明的人家,赤松心想,只要现在将方向盘一打歪,一切就都了结了……

公路护栏的另一侧是高达几十米的断崖,从那里掉下去的话几乎不可能生还。

一被这想法支配,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开始冒冷汗。心跳加速,眼中看出去的事物竟开始微妙地扭曲。

要死只有趁现在了。

赤松踩下油门。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瞬间飙高为一百四十公里、一百六十公里。两侧的风景像麦芽糖一样扭曲了起来,飞速朝身后迸散。整辆车像是行驶在黑暗的隧道中一般。

在那数秒当中,所有思考都从赤松脑中飞走,一切都消失不见,化为一张白纸。简直就像是对迄今为止的人生按下归零按键,之后等待着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转动方向盘吧。

赤松睁大眼,下定了决心。

带着零零碎碎的残存记忆,赤松正将车开进自家车库。

随着引擎熄火,他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将身体靠上椅背。

自己这样子究竟持续了多久呢?

好不容易为沉重的心情与身体补充了新鲜空气,他走出车库,朝家门前进。

离开沼津时还没八点。

看看手表,现在时针已经指着十点,这两个小时之中,赤松认为自己确实死了一次。

在静冈时飘落的细雪,已经开始变成真正的雪。

按下门铃,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就知道,孩子们都还醒着。今天是二十四日星期六,明天是星期天,或许因为这样,所以史绘就放任他们晚睡了吧!

“爸爸!”打开门,次子哲郎不顾寒冷,赤着脚飞奔而来,“欢迎回家!”

哲郎身后,是拓郎和长女小萌,以及史绘。家人们正展露笑容,欢迎赤松的归来。

“我回来了。”

“我帮爸爸提包包!”

“好,谢谢。今天怎么对爸爸这么好啊!”

用双手抱着赤松沉重的公文包,小萌跑进客厅。

“我们一直在等爸爸回来哦!”拓郎说。

“欢迎回家。”

从史绘的表情里能读出,她似乎很松了一口气。天生敏感的她,察觉到了什么吗?只听她对赤松说:“太好了,你平安回来了。”

当赤松一边松开领带,一边跨进客厅时,差点惊呼出声。

“砰、砰、砰”,三声拉炮声清脆响起。

“圣诞快乐!”

三个孩子齐声说着,围住正中央放着一个蛋糕的桌子。

“啊,对哦!”

赤松这才恍然大悟。说过今晚要开圣诞派对的啊,自己怎么给忘了?

“孩子们忍着不吃蛋糕,一直在等你哦。”史绘说。

“对啊。我们大家一起在等爸爸哦。”那是哲郎的声音。

“这样啊……是这样啊……”说着说着,赤松不禁感到泪水要夺眶而出。

你们都在等我啊。

太好了,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如果当时就那么死了,拓郎、哲郎、小萌还有史绘,就将永远等待下去了。永远。

“谢谢你们。还有,抱歉,爸爸回来晚了。”

涌上心头的激动情绪,使赤松差点说不出话来。“我去洗个手。”他只说了这样一声便冲向洗手台,抓起毛巾用力抹着脸颊。

6

划一根火柴点亮立在桌子正中央的蜡烛,瞬间,排列在桌上的食物都在柔和的茶红色光线照耀下鲜活了起来。绿色的桌布,回家路上买的照烧烤鸡。本来想买烤火鸡的,可惜卖光了。

装在大盘子里的沙拉是柚木亲手做的,旁边还有装饰着草莓的圣诞蛋糕。

“好漂亮哦!”

贵史望着烛光,像是看傻了似的目不转睛。

“是啊,真漂亮。”

柚木这么说着,将装着柳橙汁的小杯子放在贵史面前。接着,他朝两个并排的高脚杯里各注入半杯红酒,将其中之一放在无人的位子前。那是四人用餐桌最靠近厨房的位子,也是妙子平日坐的位子。现在那里立着一个相框,照片中的妙子正微笑着。

“妈妈也在看吗?”

在贵史的眼光注视之下,柚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同时内心涌上的却是深切的悲伤。

“是啊,妈妈一定正从天国看着我们啊!”

“妈妈。”贵史突然朝着蜡烛上方这么呼唤。

“很漂亮吧?妈妈!”

没有回应。

对啊,小贵。好漂亮哦!

闭上眼睛,柚木仿佛能够听见妙子充满元气的声音这么说着。

然而,不管柚木父子再怎么等,怎么思念,都再也听不到妙子的声音了。

我没关系,柚木心想。至少我和妙子认识之后的这八年,各种回忆都还在心里,永远难忘。可是,贵史不一样。连小学都还没上的幼子,和妙子共度的时光,怎么说都太短了。那短暂而珍贵的记忆,今后能有多少留在贵史心中?

“妈妈一定笑着看着我们哦,爸爸!”

“是啊,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是妈妈嘛,是贵史和爸爸的妈妈啊!妈妈和贵史还有爸爸,一定会永远在一起。永远……”

你也这样想的吧,妙子。是不是……

柚木在心中呐喊着。

贵史,要像这样永远记住妈妈哦。千万不要忘了妈妈。妈妈呼唤你的方式,为你读故事书的模样,笑的方式,身上的味道,还有她的温柔。

千万不要忘了……

“我们来唱圣诞节的歌吧!”突然,贵史这么说。

“圣诞节的歌?”

“是啊。妈妈唱给我听的。妈妈送的八音盒里的那首歌!”

贵史跳下椅子跑进房间,从自己房间里取出那个八音盒。

柚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是去年圣诞节妙子送贵史的圣诞礼物。当时贵史满心喜悦地玩着收到的另一个礼物——电动游戏机,对这个八音盒表现出可有可无的态度。

没想到,贵史却把它记在心里。

那是个装饰着木雕娃娃的八音盒。眼前的贵史正拼命上紧发条,然后将八音盒放在桌上。

纯净的音色,开始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枞树 枞树 总是绿油油

枞树 枞树 总是绿油油

闪亮的夏日 降雪的冬日

枞树 枞树 总是绿油油

枞树 枞树 安静的树梢

枞树 枞树 安静的树梢

无论喜悲 温柔守护着

枞树 枞树 安静的树梢

枞树 枞树 茂盛生长

枞树 枞树 茂盛生长

不惧雨 不怕风

枞树 枞树 茂盛生长

配合着从八音盒中流泻而出的乐音,贵史唱了起来。柚木也想跟着唱,却哽咽不成声,不知该拿滚滚滑落的泪水怎么办。

忽然,贵史停止了歌声,抬起头,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柚木。

“爸爸,不要哭。”

“是啊。不哭了。爸爸不会再哭了,别担心。”柚木说,“因为爸爸跟妈妈约好了嘛。”

贵史的脸颊颤抖,眼中开始滚出大颗泪珠,沿着脸颊滑落。

“来爸爸这边。”

柚木说着张开双臂,贵史便跳下椅子,扑向柚木怀中。用力抱住那瘦小的身体,贵史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一般,放声大哭了起来。

“贵史……贵史……妈妈她……她会一直守护着我们。一定会的。”

柚木边呜咽着边这么说,更用力地抱紧了贵史。热泪再也难以抑制,沾湿了贵史与柚木的脸庞。

从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迎接圣诞节。从没想过……

哄贵史入睡后,柚木回到寝室,拿出藏在床底下的礼物。

第一个拉出来的是包着红色包装纸、系上绿色缎带蝴蝶结的盒子。这是柚木买的礼物,里面是贵史最喜欢的游戏软件。第二个盒子是来自柚木双亲的赠礼,里面应该是棒球手套,这也是贵史一直想要的东西。柚木将两个盒子并排在脚边,拿出第三个盒子。

大大的厚纸盒缠绕着银色的缎带。这是妙子的母亲为了贵史,昨晚特地搭电车送来的礼物。

里面装着毛衣。那不是普通的毛衣,是妙子为贵史亲手织的毛衣;因为没有织完,所以由岳母代为完成。所以,这份礼物,有一半是来自天国的妙子。

“这是妈妈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哟,贵史。”

低声说着,柚木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将装着毛衣的礼物盒和刚才的两个并排好。接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将最后一个盒子拉出来。

那是这天晚上,看准柚木回家的时间送达的。柚木相当庆幸礼物送来的时候,贵史正好在洗澡。

送礼的人,是赤松德郎。

银色的包装纸绑着红色缎带蝴蝶结,这小盒子里装的是赤松要送给贵史的圣诞礼物。

“开什么玩笑!”柚木哼了一声,“杀了妙子还不肯负起责任,事到如今送什么礼物!有没有搞错!”

无人的寝室里,柚木自言自语地怒骂着。

想起法事那天为了道歉而现身的赤松,柚木内心更加气愤难平。没错,那或许是一场意外事故,或许赤松货运没有恶意。然而,对那不肯承认维修不当错误的态度,柚木实在难以接受,也无法原谅。

“说话的态度没有一丝一毫反省嘛!说什么很抱歉,心里根本不这么认为!现在竟然还想用礼物打发人,我才不会上当!”

柚木举起赤松的礼物重重朝地板摔去,再用穿着拖鞋的脚激动地不断践踏着。

每踩一次,脚底就发出塑料制品碎裂时的啪啦声。

“这种东西!算是什么意思!谁想要啊!”

包装纸破了,露出里面的游戏机与软件。即使如此,柚木仍不停止。很快地,游戏机被踩成了残骸,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但柚木还是继续踩踏着。

终于,寂静再次降临到房里。

柚木气喘吁吁,肩膀上下激烈起伏着。

周遭的人总是说,柚木有着稳重而温厚的性格,然而,那场事故之后,包裹着柚木感情的那层包装纸也被撕破了,里头的东西像是被赤松货运的卡车碾过般发出碎裂声,被破坏殆尽。

无法原谅。无论如何。

最后,他狠狠一脚踢开地板上那看似高价的礼物,碎片碰撞发出的声音,散落在房间各处。感觉像是总算出了一口气,柚木抱起最先拿出的三个礼物走向客厅,将它们摆放在小小的圣诞树下。树上的吊饰,今年是柚木和贵史两个人一起装饰上去的。就像去年妙子做的那样。

我做得很好吧,妙子。只要有心我也办得到。

“可是……”

望着闪闪明灭的灯饰,柚木茫然地颓坐在地。“你已经不在了。妙子,好想让你看看,这棵圣诞树,好想让你也看看……”

柚木再也忍不住溃堤的感情,放声痛哭了起来。

7

这里是位于大手町的东京希望银行营业总部。从井崎的座位望出去,可以看见细雪纷飞的东京车站。本以为雪花会在昏暗的冬夜之中,呈螺旋状翩翩落下,但眼前所见,只是一片被狂风吹乱的银妆。

眺望着无声敲上窗户的乱舞白雪,井崎回想起刚才在董事办公室内的激烈辩论。

在支持希望汽车这件事上持审慎意见的滨中部长加入战局,跟支持一方进行意见交流。双方围绕着希望汽车事业计划执行的可能性进行了一番讨论,最后却依然有如平行线般,得不出一个交集。

卷田依然强硬地主张支持到底,却提不出值得这么做的根据。

“以政治思考解决这件事没有任何好处。”检讨会结束,走出办公室的滨中如此冷冷地说着。

卷田之所以如此坚持支持希望汽车,理由其实很明显。担任国内授信业务负责人的卷田,去年不顾东乡总裁反对,坚决实行对希望汽车的融资。事到如今,若他就此放弃希望汽车,无异于否定自己过去的决策。除了面子问题之外,对下任董事长宝座虎视眈眈的卷田也必须放手一搏。

“如果是过去的话,或许还可将此事交给重工处理,但这次可就不行了。”

“为什么呢?”

井崎惊讶地望着滨中。空无一人的电梯厢里铺着厚重的地毯,悄无声息地将所有杂音统统吸入其中。

“威斯汀集团,”滨中提起的是前年由希望重工出资并购的美国核能发电企业名称,“这方面的动向未定,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

井崎屏住了呼吸。

并购额为五千八百亿日元,是一桩令全世界为之惊愕的大型企业并购案。想必由于近年来希望重工开始对产业扩大感到极限,才会希望借由这足以改写世界核能地图,兼具冲击与好评的两极化战略来赌上企业的命运吧。

“但是,听说在资产清查时发生意想不到的重大纰漏,希望重工的经营团队正力图解决这件事,因此他们恐怕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希望汽车。”

“这个情况,难道希望汽车的狩野常董不知道吗?”

“他不可能没有听说。也因此就狩野看来,现在只有银行能帮,也必须帮他们一把。”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井崎试着询问滨中,“以目前的状况,我只能提出消极的提案书。”

“那样就行了。”滨中说,“你只要站在自己一路走来思考、判断的延长线上来应对这个问题就可以了。政治层面的判断不是你的工作,能够扭曲判断的也不会是无名小卒;会做出这种事的往往都是独裁者,即便他自己才是定下游戏规则的人。我们银行也逃不开这种自我矛盾的历史啊。”

井崎还在咀嚼着这番话,滨中又说了下去:“在银行里,规则就是一切。不管结果能获得多大利益,只要过程不正当就不可能获得好评。相反地,即使蒙受损失,只要过程符合正当手续,就不必担心责任归属。这就是银行的逻辑。虽然这种逻辑总遭受世人批评,但银行也有银行的正义存在。这逻辑的好处就是可以不受结果左右,你可别忘了这一点。我想说的,其实就只有一件事,”滨中的眼神突然严肃了起来,“那就是你无须害怕结果。只要是循正道得出的判断,就别毫无理由地去扭曲它。”

和这番义正词严相反地,滨中说完后,轻松地举起手挥了挥便转过身去。井崎对着滨中的背影一鞠躬,感到整个身体有如肾上腺素沸腾般,骤然激动了起来。

8

“这次进行得还算顺利吧?”

招待东京希望银行卷田的忘年会,于十二月三十日晚上六点,按照预定时间在向岛的料亭里展开。狩野搭着公司车,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在相熟的老板娘带领下前往地下室包厢。尽管年底持续不断的应酬令他疲惫,今晚狩野的心情却难得地不错。

卷田不愧是个银行职员,也比约定时间提早五分钟抵达。他一边在嘴上客套着,一边带着与“东京希望银行专务”这响亮头衔极不相配的乡土味现身后,便像只大牛蛙似的趴在榻榻米上,屈下身子低头称谢。

“感谢您今天的招待。”

“哪里哪里,卷田专务。”

不等他说完,狩野便堆起满脸笑容请卷田上座。自己也在对面位置上坐定后,对送上热毛巾的老板娘吩咐道:“可以开始了。”

“前几天对媒体的应对,还真是感谢您的大力协助啊。”

“不不不,这是应该的。就算是周刊杂志,也不容许他们刊出那种毫无根据的报道。”

卷田这么一说,狩野马上露出“您说得没错”的表情:“不过,真的是多亏了您的鼎力相助。”或许是心情很好的缘故,狩野难得地说了真心话。

干杯后,事先点好的料理陆续上桌,两人边天南地北地闲聊着,边尽情享用酒菜。走脚踏实地商人路线的卷田,在这种场合很懂得如何炒热气氛。只见他提供了不少在银行专务位置上得来的金融信息,令席间不见冷场。

“专务,关于融资敝公司那件事,不知进展得如何了?”

在料理上了大半,某种程度酒足饭饱之后,狩野终于切入正题。

“我一定会努力促成啦!”卷田这么说着。

狩野毕竟是个老狐狸,马上听出他话中有话。“这么说来,是有反对意见咯?”他立刻这样询问卷田。

“算是啦,少数意见。”

卷田承认,默默倒了一杯清酒。趁着卷田不经老板娘而自己倒起酒的这个机会,狩野给了老板娘一个暗示,将艺伎和老板娘全都请出包厢。

“该不会是营业总部吧?前几天他们竟然连事业计划书里变更的内容都来多嘴,实在是令人伤脑筋啊。”

“真的很抱歉。”卷田简短致歉并断言,“不过这次的事,最后一定没问题的。”

“反对或赞成,只不过是本行进行内部手续时的意见,我这边会想办法解决。”

“既然是国内授信最高负责人卷田专务说的话,那我当然放心啦!”

依狩野的看法,东京希望银行在支持希望汽车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写提案书的必要,因为这是属于希望集团的政策性融资。当然,那些调查委员、副部长等低阶人员要对此置喙,在他看来更是毫无道理。那种无礼的态度,在希望汽车是根本不容许发生的。

“也辛苦卷田专务您了。”狩野尽量把话说得听起来不带讥讽,“总之,我们已经遵照贵行的指示改订事业计划书,《周刊潮流》的事也处理好了,剩下的就靠您英明决断了。”

卷田嘴里称是,脸上却没有笑容。

“只不过,还是有些烦人的家伙啊。银行组织就是这种地方麻烦,我真羡慕贵公司呢。”

“不,任何组织都会有不识相的员工,敝公司当然也不例外。”

卷田马上明白了狩野的言外之意,停下手中的筷子问道:“您已经揪出内部告发的犯人了吗,常董?”

“是,我想应该没有错,前几天也进行人事异动了。不过因为是很微妙的处置手法,并没直接向本人确认就是了。”

“能保证那人不再度告发吗?”

“该喂的饵都喂了。”狩野说,“这次的异动,就是要让他认为只要今后乖乖听话,就还有翻身的机会。说得简单点,通常会向内部告发的人,与其说是对公司心怀不满,倒不如说是不满意自己的待遇。只要让他们认为这一点已经获得改善,之后就会乖乖听话了。这就是所谓的恩威并施啊。只不过,这次的情况该说是先施压后施恩就是了。”

“原来如此。和银行的做法大不相同啊。”卷田佩服地说,“要是银行的话,那种人是不可能有机会翻身的。”

“在我们公司一样是不可能。”狩野说着,低声笑了,“刚才我只说让他以为有翻身的机会,可没说一定有机会。现实可没那么简单啊!”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狩野常董啊。”

狩野默默地喝起酒来,卷田又慎重地补上一句,“不过……”

“您进行得如此顺利,这当然是没话说的,但就怕不是事事都能称心如意。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万一哪个环节有疏漏就不好了。就拿横滨那起事故来说,警方还在追查吧?警察也不是笨蛋,真的没问题吗?”

“我自有对策。”包厢里明明没有其他人在,狩野却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只要没有足以推翻维修不当结论的证据,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我听说,对方已针对归还零件一事提起诉讼了,不是吗?”

“这件事您不必多虑,卷田专务。”狩野斩钉截铁地说,“零件的事,多的是办法处理。”

“这话怎么说?”

“事实上为了检验,那个零件早已切割分解了。换句话说,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想归还也还不了。既然如此,法官也无可奈何吧?”

“看来对付这种事,还是常董您有办法呢!”卷田又正襟危坐说道,“只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提醒您在各方面多注意,万一贵公司再发生类似的坏消息,本行也会很困扰的。听说,重工那边的三桥社长对这件事也很关心哦!”

一听见三桥的名字,狩野脸上的肌肉瞬间仿佛受到微电流刺激般抽动着。

“一如我刚才所说,都已经处理妥当了。就算受到当局搜查,谅他们也找不出任何对敝公司不利的证据。”

卷田不发一语,等狩野继续说下去。“关于T会议的资料已经全部销毁,剩下的资料,全都是维修不当这个调查结果的对外结论报告。此外,我已经彻底指示参与会议的所有成员,要他们将计算机里的相关资料销毁报废。无论谁来搜查,敝公司保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接下来只要把缠着不放的烦人苍蝇赶跑就行了。”

狩野曾经一度担心“烦人苍蝇”提出的诉讼可能引起社会大众注目,但现在看来,社会大众的反应远比他想象的迟钝多了。

引起死伤事故却企图将责任归咎于汽车制造商的小货运公司。一介小虾米的中小企业对上希望汽车这条大鲸鱼,世人愿意相信谁,从这件事上不言而喻。

一旦打起官司,希望汽车的委任律师必将采取持久战,提出所有可能证据来拉长这场官司。如此一来,早已苦于资金不足的赤松货运必定会拿不出足够的官司经费而败下阵来。

“关于这件事呢,我也打听到赤松货运这家公司的往来银行,是本行的自由之丘分行。而目前该分行已经对他们提出债权回收的要求了。”

听见这个好消息,狩野露出安心的表情。

“那真是太感谢了。”

卷田摆摆手:“自由之丘分行的分行长,在合规方面可是很爱挑刺的。”

狩野脸上浮现一抹轻笑。

“不愧是东京希望银行哪。托贵行如此严格的授信管理之福,我可以开心地过个好年了。来,让我们再干一杯吧!”

击掌唤来老板娘,狩野吩咐她再次送上新的酒菜,筵席又热闹了起来。

“明年也请您多多关照,卷田专务。希望明年对你我来说都会是宏图大展的一年。也希望东京希望银行和希望汽车都能事业繁盛,干杯!”

狩野心情畅快地举杯一饮而尽,脸上尽是藏不住的笑容,卷田也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没有希望集团就没有员工个人。

一边是拥有压倒性巨额资本与社会影响力的希望汽车,另一边不过是老街的小货运公司。孰胜孰败,其结果昭然可见。

只要趁着跨年,市场经济一时暂停的期间,让这场胜败如浮雕般定型下来,接下来的动静就不足为虑了。

9

对赤松来说,这是个丝毫不觉新气象降临的新年。

去年年底,赤松忙到最后,连一张贺年卡都没时间写。拜此之赐,他不得已只好把新年假期全用在写贺年卡上,连电视上那些不费大脑的贺年节目都没时间看。除此之外,就是不断等待世间恢复日常运作。

世间正沉浸在欢欣鼓舞的新年气氛之中,这件事令赤松不由得心生愤懑,因为那使得赤松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精神状况正处于多么无可救药的黑暗之中。新年头三天,对赤松而言正是有如地狱般的三天。

当然,为了对抗这样的状况,赤松仍不断尝试与名单上的公司联系。然而接电话的只有两家公司,而且这仅有的两家公司也都表示负责人正在休年假,若想前往拜访只能等到年后。

幸好,这样的新年假期也还是有好处的。

马不停蹄的身体终于能够获得短暂歇息。虽然如果用计算机来比喻,就像是按下强迫关机键,不过好歹是休息了。就算是人类也需要“重开机”。和货车一样,肉身也会耗损折旧。

事故发生后,赤松那过度使用的身体耗损的程度,已经几乎可以贴上“维修不当”的标签了。

即使对学生时代靠柔道锻炼出的体能有自信,但就在不知不觉间,连这份自信也即将转变成“自信过剩”了。一旦试着放松休息,赤松才终于察觉自己有多疲倦。弹性疲劳累积成无数肉眼看不见的裂缝,遍布身体的每个角落。

领悟到这一点,赤松为了休养生息立刻采取的行动,就是尽量摄取睡眠。

总而言之,他这几天就只管吃跟睡。

就这么度过了三天,接下来的一月四日是集结公司全体员工的例行新春参拜日。向员工拜完年之后,赤松又再度投入名单上公司的调查工作。

和忙碌的年底相比,年后的拜访顺利多了。一天至少两家公司,多的时候甚至能跑三个地方。

虽然依然没有新发现,但新年假期储备的体力发挥了作用,让赤松有精力跑遍全国各地。

赤松前往拜访位于爱知县知多市的高森货运,是一月十二日下午的事。

那是一家小小的货运公司。

从停车场的大小看来,顶多拥有十辆货车吧。或许是工作量不大,停车场内还有三辆货车闲置着,车头的希望汽车标志在冬阳照映下,正闪闪发着光。

办公室内只有一位年近四十、身材瘦削的男人。略显昏暗的室内,只见他一面用电话指示着什么,一面望向走进来的赤松。电话指示的内容是配车,赤松站在原地,等待男人讲完电话。

“不好意思,我是先前打过电话来的赤松。请问社长在吗?”

“哦,您好。”男人提高声音说着,站起身来,“等您很久了,我就是社长高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