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也回到了家里,他感觉上楼梯时一直处于黑暗中:他隐约记得还是小男孩时他也曾这样在黑暗中上过楼,但他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就和那时一样,他感觉附近有什么危险,他能做的只是提高警惕去避开它。当他到达楼面站在自己的房门外时,他安全了。但他对于是否打开门马上犹豫起来,然后他穿过房门,轻轻地用指关节叩响了母亲的房门,他没等房内出声便进了房。
“是我,”他唐突道,“别点蜡烛,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他听到母亲在床上转身的音响,草垫在她身下咯吱作响;但他看不到她,也不想看到她,两个人必须在黑暗中进行灵魂的对话就像他们已经过世了一般。
“是你吗,保罗?我做了个梦,”母亲睡意未醒的声音中带着惧意,“我想我听到了跳舞声,还有笛子声。”
“母亲,听着,”保罗没在意母亲的话,“那个女人,爱格妮斯,她病了。她今天早上病了。她摔倒了,她好像摔到了头,鼻子一直在不停地流血。”
“你说的不是真的吧,保罗?情况很危险吗?”
黑暗中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很担忧,同时也带着怀疑。保罗继续重复着从下人那里听到的话:“事情就发生在今天早上,在她收到信以后,一整天都面无血色也不肯进食,今天晚上她的病情加重了,还开始痉挛起来。”
他知道他说得夸张了,于是停了下来。母亲没出声。屋内一片寂静,这个夜晚有着死一般的紧张,就像两个敌人在黑暗中彼此寻找着空当。然后草垫又发出咯吱声来,母亲一定是从她的高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她清喉咙的声音貌似是从高处传来的。
“保罗,这都是谁告诉你的?或许这都不是真的。”
他再次怀疑是自己的直觉在同母亲说话,但他还是立刻回答道:“这可能是真的。但这不是问题,母亲。我担心的是她可能会做什么傻事。她独自一人受着下人的摆布,我必须去看看她。”
“保罗!”
“我必须得去。”他用几乎是高呼的声音重复着,但他要说服的并非母亲而是他自己。
“保罗,你发过誓的!”
“我知道我发过誓,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是因为这个特殊原因才去的。我来告诉你我得去看她,我的良心让我必须去。”
“告诉我,保罗,你真的看到那个下人了吗?诱惑对我们耍着邪恶的花招,魔鬼有许多的伪装。”
保罗并不十分理解母亲的意思。
“你觉得我在撒谎?我看到那个下人了。”
“听着——昨晚我看到了那个老神父,我想我刚才还听到他的脚步声来着。昨晚,”她继续低声道,“就在壁炉前,他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真的看到了他,我告诉你:他没刮胡子,嘴里仅剩的几颗牙因为吸烟而全都发黑了。他的袜子破了。他说:‘我还活着,我就在这里,很快我就要把你和你的儿子赶出长老院了。’他还说我应该教你像你父亲那样做工才对,这样你就不会跌进罪孽的深渊了。他把我内心搞得一团乱,保罗,我不知道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我很肯定昨晚那个魔鬼是坐在我旁边,那个邪恶的灵魂。你看到的那个下人可能是幻化成其他形状的诱惑。”
保罗在黑暗中微笑起来。然而,当他想到那个下人跑过草地时那奇怪的身影时,他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来。
“如果你去了那里,”母亲继续道,“你肯定不会再陷进去了吗?即便你真的看到了那个下人,如果那姑娘真的病了,你肯定你不会沉沦吗?”
母亲突然站起身来,她似乎透过黑暗看到了儿子那张苍白的脸孔,她对他满怀同情。为什么她要禁止他去见那个姑娘?假如爱格妮斯真的因悲伤过度而亡?假如保罗因悲伤过度而亡?她陷入到了深深的不确定中,就像安条斯那件事一样。
“上帝。”她叹息着,然后记起她已经把自己交到了上帝的手中,上帝是能解决我们所有困难的,她感觉如释重负,就好像真的已经解决了问题一样。她将这些交托于上帝之手就真的能解决问题了吗?
母亲躺在枕头上,她再次响起的声音离她的儿子更近了些。
“如果你的良心让你去,为什么你没马上就去而是来到了这里?”
“因为我发过誓。你威胁说如果我再去她家就会离开我。我发誓……”保罗无限悲伤地说道。他希望能对着母亲喊出来,“母亲,强迫我遵守我的誓言吧”!但他却没将这话说出口。然后母亲开口了:“那就去吧:做你良心让你做的所有事。”
“别担心。”保罗边说边走到床边。他面无表情地站了几分钟,母子俩都无声地沉默着。保罗脸上的表情很迷茫,他站在母亲躺着的圣坛前,母亲就好像是什么神秘的偶像一般,他还记得当他还是在神学院的小男孩时,他在忏悔后总是不得不亲吻她的手。和当时相同的厌倦以及相同的欣喜之情在他心中油然而升。他感觉如果他独自一人,没有了母亲的话,他早就回到爱格妮斯身边了,而不是这样无休止地逃避和争吵。但他的心中还有他的母亲在,不知道自己对她是否感激。
“别担心!”他一直渴望而又担心她会对自己说更多,或是会点起灯来,望着他的眼睛,读出他所有的想法并禁止他前往。但母亲什么也没说。然后草垫上又响起了咯吱声,母亲躺回到床上。
他明白了自己其实不是浑蛋:他不会有任何的不良动机或激情行事,因为他真诚地觉得有一些危险是可以避开的,这个危险的责任取决于他。他记起了下人在穿过洒着月光的草地时那个奇怪的身形,她转头望向他时,目光明亮道:“我的小主人只有见到你才会鼓起勇气。”
他之前为远离她所做的努力现在看来都是如此的卑鄙和愚蠢:他的职责就是立刻回到她身边给她勇气。当他过草地时,月光将大地染成了银色,他感觉到了解脱,几乎是快乐的,他像一只被亮光所吸收的蛾子。他错将很快要再次见到爱格妮斯才感觉到的喜悦当作将去尽职拯救她所带来的满足。他的灵魂沐浴和净化在草地所散发出的甜美气息及月光发出的柔和光线间,康复的露珠穿过他死一般黑暗的衣服落了下来。
爱格妮斯,小主人!事实上,她的确很小,虚弱得像个孩子,她总是很孤单,身边没有父母,住在石头搭的迷宫里,也就是她那山脊下阴暗的屋子里。他利用了她,他抓住她就像从鸟巢中抓出小鸟一样,他紧抓着她直到血仿佛要从她身子里流出来一般。
保罗加快了速度。不,他不是个坏人,但当他走到通往大门的台阶底层时,他被绊倒了,台阶阻止着他,就连她家门槛处的石头都挡着他。他轻缓地爬起身来,犹豫着敲了一下门环然后放下。等了好长一会儿才有人应门,他感觉这样站着很耻辱,但他再也不会去敲第二次。最后门上的扇形窗亮了起来,黑脸女仆让他进了门,一路将他带到了他相当熟悉的那间房内。
一切都和以往的那些夜晚相同,爱格妮斯允许他偷偷从果园进入。小门半开着,他通过狭小的开口能闻到夜晚空气中灌木的清香。墙上雄鹿那塞满填充物的脑袋上,玻璃眼珠映着大灯的光亮,就像是在注意着房内发生的一切。和以往不同,通往内房的大门敞开着,下人已经从那里离开了,宽阔的地板上可以听到她离开时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门猛地关了起来,就好像是被突起的狂风关上的一样。整个屋子都为之一晃,保罗无意中看到黑暗中爱格妮斯从内屋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歪乱的头发上辫着黑色的发束,看上去如同溺水女人的幽灵。当那个小身影走到灯光下时,感觉解脱了的保罗几乎呜咽起来。
爱格妮斯关上身后的门,头倚靠在门上。她蹒跚着像是要摔倒一般,保罗奔向她,伸出手来,但却没敢碰她。
“你还好吗?”他低声道,就像他以往见到她时那样问着。但她没有回答,只是全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她用手按着门以支撑自己。“爱格妮斯,”在紧张的气氛中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保罗开口道,“我们必须要勇敢。”
但他那天为那个发疯的女孩读《福音》中的句子时,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是不对的,他的眼睛望向爱格妮斯时,她也正望着他,迷茫无比,是的,但却混合着讽刺与喜悦。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
“我听说你病了。”
她骄傲地挺起身,将面前的头发拂到脑后。
“我很好,而且我也没派人找过你。”
“我知道,但我来也是一样的——我来这里是不需要理由的。知道你的女仆其实夸大其词了让我觉得很高兴,你没事就好。”
“不,”她打断他,“我没派人找过你,你也不应该来。但你既然来了,你既然来了,那我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
抽噎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她手足无措地寻找着支撑,保罗为此很担心并后悔自己的来到。他握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沙发前,他们曾在其他夜晚一起坐在那里过,他让她坐到角落里,家里其他女人在那里留下了坐过的痕迹,保罗在她身边坐下,不过松开了她的手。
他害怕触碰她,她就像是个破碎后又粘合的雕塑,坐在那里的样子是完整的,但一个最轻微的动作就能让她再次摔得粉碎。所以他很怕触碰她,他心中想着:“这还挺好的,我应该会没事。”但他内心里知道任何时候他都可能会再次迷失,因为这个原因他很怕去触碰她。近距离地望着灯光下的爱格妮斯,保罗发现她变了。她的嘴半张着,她的双唇失去了颜色,灰暗得就像掉落的玫瑰花瓣;她鹅蛋形的脸颊看上去变长了,她眼下面的颧骨突了出来,眼窝深陷。悲伤让她一天里老了二十岁,但由她颤抖的唇间还是能看到一些孩子气的地方,她紧抿着双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小巧的手无力地放在沙发上,像是在邀请着他的手。他无比气恼,因为他不敢去牵起那只小手,也不敢将两人断开的生活再连到一起。他记得那个被魔鬼控制的人所说的话,“我与你有什么相干?”他又说了一遍,交握起自己的双手来,以防自己会去牵她的手。但他仍然听到自己声音中响起错误的声音,自从那天早上他在教堂里读《福音》时,当他将圣餐带给那个老猎人时,他就知道自己在撒谎。
“爱格妮斯,听我说。昨晚我们俩都在毁灭的边缘——神让我们自己做主,我们都在滑向深渊的边缘。但现在神又重新伸手拉回了我们,他指引着我们。我们不能陷进去,爱格妮斯,爱格妮斯……”当念到她的名字时,他的声音因为强烈的情感而颤动着。“你以为我不苦吗?我感觉就好像自己被活埋了一样,我受到的折磨将直至永恒。但为了你好,为了救你,我们必须忍受。听着,爱格妮斯,勇敢点,是爱让我们在一起,神的旨意让我们经受这场考验。你会忘记我的。当你想到我,你会如同做了一场噩梦般,就像你在山谷里迷了路,遇到一些邪恶的东西想要伤害你,但神拯救了你,你值得被拯救。现在看来黑暗的每件事,都将在不久后变得净澈无比,你会意识到引起你现在一时痛苦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这就像有时我们不得不对那些罪恶残忍……”
他不再说下去,话语在他的喉头凝结。
爱格妮斯唤醒了自己,她笔挺地坐在角落里,望着保罗的眼睛,就像墙上那些雄鹿脑袋上的玻璃眼珠一样。这让他想到了在他布道时教堂里那些女人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爱格妮斯等着他继续,她易碎的每条纹路里都透出耐心和温柔,准备好了一碰即碎。无语的保罗聆听着她低沉的声音,她边说边慢慢摇着头。
“不,不,这不是真的。”她说。
“那什么才是真的?”他问,朝她垂下了不平静的脸。
“你为什么不像昨晚那样说话了?还有其他晚上?因为那是不同的真相。现在有人发现你外出的事了,可能是你的母亲,你害怕了。是你对上帝的害怕让你离我而去!”
他想大叫,想攻击她,他抓住她的手绞着那细嫩的手腕,就好像是在阻止着她所说的话。然后他抽身僵立在了那里。
“所以呢?你觉得那不算什么?是的,我母亲发现了一切,她和我谈过了,就像我和我良心所交谈的那样。你没良心的吗?你觉得我们伤害那些依赖着我们的人是没错的吗?你希望远走高飞并住在一起,如果我们没法战胜我们的爱,那将会是该做的事,但我们的私奔会要了别人的命,因为我们的罪,我们必须为了他们而牺牲自己。”
但她似乎并不理解,她只听进一个词并像刚才那样摇起头来。
“良心?我当然有良心,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的良心告诉我,我不应该听你的让你来这里。我们都做过些什么?现在已经太晚了。为什么上帝一开始没让你看清一切?我没去你家,但你来了我家,你玩弄我就好像玩弄一件孩子的玩具一样。我现在要怎么办?你告诉我。我无法忘记你,即使你变了我也无法改变。我应该离开,如果你不再回到我身边的话——我想试着忘记你。我必须马上离开,否则……”
“否则什么?”
爱格妮斯没有回答,她背靠着角落颤抖着。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就像疯狂的黑色翅膀已经染指了她,她的眼睛变得暗淡,她本能地抬手动了动就好像要挥去面前的阴影一样。保罗再次低头看她,他的手越过沙发,手指抓动着打破黑色的物质,就好像在两人之间升起了一面令他窒息的墙。
他无法开口。是的,她是对的;他试图让她相信的解释并不是事实——事实就像是那面升起的令他窒息的墙,他不知道该怎么推倒它。保罗站起身来,与真切的真实感抗争着。现在轮到她来握起他的手,她握着他手的手指就好像握着镰刀一样。
“哦,上帝,”她小声道,用另一只手蒙上了眼,“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如果我们必须再次分离,他就不该让我们遇到彼此;你今晚来到这里,是因为你仍然爱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知道,这才是真相!”
她抬头望着他,她颤抖着双唇,眼睑被泪水所湿润。保罗的双眼因为那晶莹的泪水而迷惑起来,那种闪光让人盲目而引诱人心,他凝视的那张脸不再是爱格妮斯的脸,也不是世间任何女人的脸,那是爱情的模样。保罗倒入爱格妮斯的怀中,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