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认识玛丽亚到参加面具舞会,这段日子其实并非很长,我过得相当快乐,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已经得到救赎,并非已经获得幸福圆满。不,我很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前奏,是预演,事情不过是刚要加快脚步向前发展,真正的重头戏即将登场。

我已经学会了很多跳舞技巧,也已经自觉有能力参加舞会了,最近我们的聊天话题越来越常绕着舞会打转。赫尔米娜表现得非常神秘,她打定主意不告诉我舞会那天她要穿什么服装和戴什么面具。她说,她相信我一定能认出她,倘若到时候我真的没有认出她,她自会帮我。但现在,舞会前,她什么都不打算让我知道。除此之外,她对于我要做怎样的打扮也完全不好奇。其实我已经决定以真面目示人,完全不变装。当我邀请玛丽亚和我共赴舞会时,她告诉我已经有位绅士邀请她了,而且她也已经拿到入场券了。听完她的回答,我感到有点失望,看来我得自己单独赴会了。这场变装舞会乃本城盛事,每年会在环球舞厅举行,由艺术界的名人负责筹划。

那段日子,我跟赫尔米娜见面的机会反而少了。舞会的前一天,她来我的住处找我,跟我待了好一会儿。她主要是来取票的,因为舞会的入场券由我负责购买。她心平气和地跟我坐在房间里,但接下来的聊天内容却让我觉得奇特并印象深刻。

“你现在应该过得很不错,”她说,“你已经会跳舞了。你认识的人,假如四个星期没见过你,现在大概会认不出你来了。”

“是啊,”我深表同感,“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过得这么愉快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赫尔米娜。”

“噢,不是拜你美丽的玛丽亚所赐?”

“不是,连她都是你送给我的。玛丽亚真的好棒。”

“是啊,荒野之狼,她正是你最需要的那种情人。美丽、年轻、脾气好,在爱情上非常聪明,而且不是天天都能在一起。如果你不必跟别人一起分享她,如果她来见你不是一下子就得走,那么你们的关系就不会如此美好。”

是啊,她说得没错,这些我必须承认。

“所以,现在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了?”

“不,赫尔米娜,不是这样的。虽然我的确觉得这一切很美好、很迷人,带给我很多快乐,是很甜美的慰藉。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

“这样不就够了!你还想怎么样?”

“但我想要更多。幸福并不能让我满足,我活着并不是为了幸福,那不是我人生的使命。我人生的使命或许刚好相反。”

“那是不幸喽?天啊,你拥有的不幸还不够多吗?想想那时候,你因为刮胡刀吓得不敢回家,你拥有的不幸已经够多了!”

“不,赫尔米娜,不是这样的。我承认,那时候我真的非常不幸,非常不快乐。但那是一种愚蠢的不幸,一种贫乏的不幸。”

“什么意思?”

“那不是我要的不幸,否则我不会那么害怕死亡;死亡应该是我由衷渴望的才对!我真正需要和渴望的是另一种不幸。那种不幸应该能让我带着满心向往地去痛苦,带着满心狂喜地去赴死。这才是我衷心期盼的不幸,或者说幸福。”

“其实我懂。因为我俩在心性上是真正的同胞手足。不过,你因为玛丽亚而获得的幸福,对此幸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怎么会没有因此而感到心满意足?”

“我没有不满意,真的,我很喜欢这份幸福,甚至因此满心感激。这种幸福美得就像夏日漫长的雨季里,突然出现的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只是我很明白,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幸福不会长久。这种幸福其实是贫乏的。这种幸福虽能为人带来满足,但这种满足却不是我要的。这种幸福的确能令荒野之狼陶醉,能令他获得饱足感,但他不可能为了这种幸福而慷慨赴死。”

“总之,就是非死不可,对吧,荒野之狼?”

“是的,我认为非死不可!我对于目前的幸福非常满意,我相信自己应该还能忍受这种幸福好一阵子。但是,只要这种幸福给我一个小时的空当,我就有机会觉醒,就有机会向往,就会发现,原来我满心渴望的并不是持续拥有这种幸福,而是离开它,而是再次陷入痛苦,只不过这次我的痛苦会比以前的更美好,更不贫乏。我真心向往痛苦,唯有痛苦能令我充满决心地慷慨赴死。”

赫尔米娜眼底满是温柔地看着我,但目光却阴郁而晦暗,如此可怕的眼神总能瞬间出现在她眼底。这真是双既美好又可怕的眼睛!她字斟句酌,一字一句地慢慢吐出,但声音却很小,小到我不得不竖起耳朵来听。

“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些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应该也早就知道,但可能从未告诉过自己的话。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我,关于你,关于我们命运的事。哈利,你曾是个艺术家、思想家,是个拥有满满的快乐与信念的人,你一直在追求伟大与不朽,美好与渺小从来就满足不了你。但生命带给你的觉醒越多,你越回归于己,你所面对的危机就越大,痛苦就越深,焦虑不安与彷徨绝望就越严重,直到你简直受不了,因为曾经被你视为美好与神圣的,曾经为你所爱,为你所崇拜的所有一切,以及曾经为你所相信的,你对人的信念,对人类崇高使命的信念,这所有一切都已经帮不了你了,都已变得毫无价值了,它们业已凋零,业已逝去。你的信念再也呼吸不到空气。窒息是一场艰辛的死亡。是这样吧,哈利?这就是你长久以来的命运,对吧?”

我再三点头。

“在你心里对人生自有想象,你有信念,有奋斗的目标,你决心要为人生去付出,去受苦,去牺牲。可惜你渐渐发现,这世界根本就不要求你去付出,去牺牲,去从事任何诸如此类的事,人生并非一部历史著作,根本不需要英雄或类似的角色,人生不过是凡夫俗子的安乐窝,只要有吃有喝,有咖啡,有毛袜,有扑克牌可打,有收音机里的音乐可听就足以令人满意了。若不想这样过活,若心中仍怀有英雄梦,仍渴望美好,仍崇拜大诗人,崇拜圣者,这样的人就是傻瓜,就无异于堂吉诃德。是啊,的确如此,但好友,你知道吗,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傻瓜!我天生就是个资质聪颖的女孩,我天生就想效法崇高的典范,就想挑战自我,想成就人生的光荣使命。我自觉命运不同凡响,自觉终将成为皇后,或成为伟大革命家的情人,或天才的姐妹,或烈士的母亲。岂知人生只允许我成为一名高级妓女,一名痛苦的拥有卓越品位的高级妓女—这曾令我难受至极!这就是我的人生经历。有段时间我曾绝望至极,甚至长时间自责,我喜欢把问题归咎于自己。我认为人生绝对自有其道理,人生不可能有错,倘若人生辜负了我的美好梦想,一定是因为我的梦想太愚蠢,一定是我的梦想错了。可惜这么想一点帮助也没有。加上我实在太耳聪目明,太有好奇心,所以总能仔细观察到所谓的人生,观察到亲朋好友或邻居的人生,我彻底见识过超过五十个人的命运,哈利,我终于看清,我的梦想根本没有错,一如你的梦想,都再正确不过。真正错的,真正没道理的是人生,是现实生活。像我这样的女人根本别无选择,要么只能当个打字员,在赚钱养家的责任中庸庸碌碌,任凭年华老去,人生落得又穷又毫无意义,或者只能为了钱去嫁给一个同样庸庸碌碌只会赚钱养家的男人,或者成为某种类型的妓女,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人,我的生活绝没有比你这种寂寞、胆小,绝望到几乎要拿起刮胡刀自杀的人正确。我所遭遇的悲惨是比较倾向于物质和道德层面的,你所面临的悲惨则是倾向于精神层面的。即便如此,我们所行经的路其实是一样的。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学跳狐步舞时的恐惧吗?不懂你对酒吧、舞厅的厌恶吗?不了解你对爵士乐的反感吗?你以为我无法理解你对最近所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的感受吗?其实我再清楚不过,就像我完全能体会你对政治的不屑,对政党和媒体的忧心,对他们的空口白话、不负责任和装腔作势感到悲伤,我完全能体会你对战争、对过去、对未来的绝望,对人们如今的思考方式、阅读方式、建筑方式、音乐创作方式、庆祝方式,以及教育方式感到绝望!是啊,你是对的,荒野之狼,而且何其正确呀,即便如此你还是必须毁灭。因为对当前这个简单、舒适,只要获得一丁点成就便能满足的世界而言,你真的要求得太多、太贪心了,所以这个世界容不下你,对这个世界而言你是异类,你硬是比别人多了一个面向,多了一个维度。当今之世,谁要想活得开心,就不能像你我一样。一个人倘若舍靡靡之音而追求真正的音乐,倘若舍享受而追求真正的快乐,倘若舍金钱而追求灵性,舍交易而从事真正有意义的工作,舍游戏人间而投入真正能挥洒热情的活动中,那么对这个人而言,这个可爱的世界注定不是他能安居的故乡……”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地板。

“赫尔米娜,”我温柔地唤她,“我亲爱的妹妹,你的观察力真强!即便洞悉一切,你却还愿意教我跳狐步舞!不过,你当真认为像我们这种比别人多了一个面向,多了一个维度的人无法安居于现世?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究竟是只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是从古至今一直就是如此?”

“我也不知道。但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尊严与荣誉,我宁愿相信这问题只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病,一种短时间的不幸。国家领袖正意志坚定且卓有成效地筹划着下一场战争,至于我们其他人则继续大跳我们的狐步舞,继续赚我们的钱,继续吃我们的巧克力夹心糖。身处这样一个时代,世界看起来的确极为可鄙。但愿别的时代真的能比较好,或者重新变得比较好,比较富裕,比较辽阔,更具深度。可惜那同样帮助不了我们,同样改变不了我们此刻的处境。但也有可能从古至今世界一直就是这样,不曾也不会有所改变。”

“一直就是这样?跟现在一样?一个完全服膺于政治家、黑心商人、奴才与纨绔子弟的世界?一个几乎要令人窒息的世界?”

“唉,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反正也无所谓。不过,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你最心爱的人,你曾经跟我聊过他,甚至念过他的信给我听。我说的是莫扎特。你认为他活着的时候,当时的情况会是怎么样?谁在他那个时代统治着世界?谁真的掌握了优势?谁真的具有发言权?谁真的对当时的世界具有影响力?是莫扎特还是他那个时代的商人?是莫扎特还是那些平凡无奇的普通人?你想想,莫扎特是怎么死的,是怎么被葬的?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啊,我的意思是,世界一直就是这样,未来也许还会继续这样。学校里所谓的‘世界史’,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必须熟读的世界史,里头有无数英雄与天才,记载着无数丰功伟业与慷慨激昂,其实里头写的全是谎言,是老师为了教学,为了让孩子们在规定的修业年限里有东西可学,有事可做而杜撰出来的。过去如此,未来还是如此,时代与世界,金钱与权力永远只属于渺小且平庸者,至于其他人,那些真正的人,没有东西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唯一拥有的是死亡。”

“除死亡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还有一样,那就是永恒。”

“你指的是留名?为后世留下名声的意思吗?”

“不,小狼崽,当然不是名声。名声有价值吗?你当真认为那些真正活过、生命真正饱满的人,他们全都会变得有名,会被后人所记住?”

“不,我当然不这么认为。”

“所以喽,我说的并不是名声。名声只是为了教育所需,是学校老师才会关心和在意的事。我说的不是名声,不,不是,我说的是永恒。虔诚的信徒称之为上帝的国度。我常在想,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对生命有高度要求,有向往,比别人多了一个维度的人,倘若除了人世间的空气外,没有其他种类的空气可供我们呼吸,倘若除了有限的时间外没有永恒的存在,没有一个真实不灭的国度存在,那我们这种人一定活不下去。莫扎特的音乐,你那些伟大诗人的诗作,全都属于那个真实不灭的国度;那些能为人世展现神迹,能为理想壮烈牺牲,能为人类树立伟大典范的圣徒,也都属于那个国度。但除了他们之外,其实人只要有真挚的作为,有真切的情感,其形象与力量都将长存在那个永恒的国度里,即便未曾被人知晓,被人看见,被人记录,被后世所流传,还是会永远存在。因为在永恒之中并没有后世,只有一个万物共存的世界。”

“你说得没错。”我为之赞叹。

“虔诚的信徒,”赫尔米娜若有所思地继续说,“大部分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会推崇圣徒,推崇被他们称为‘诸圣相通’的圣徒群像。圣徒是真实不灭的人,是耶稣基督的弟子们。我们一辈子追求的就是朝他们迈进,借由一次次行善、一次次勇敢和一次次去爱,得以加入他们的行列。历代画家都曾描绘过圣徒群像,只见圣徒在金碧辉煌的天空中并列,耀眼、美丽,且无比安详平静。圣徒群像就是我所谓的‘永恒’。永恒是超脱了时间与现象的另一个国度。我们其实是属于那里的,那里才是我们的故乡,是吾心向往之处,荒野之狼啊,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总渴望死亡的原因。在那儿,你将再次见到你的歌德,你的诺瓦利斯和莫扎特,我则能见到我的圣徒,我的圣克里斯托弗,我的圣菲利浦·内里,以及其他所有圣徒。其实,许多圣徒都曾是十恶不赦的堕落者,但罪恶其实是成圣的必经之路,罪行与恶习皆是。你听了可能会觉得好笑,但我经常在想,也许我的朋友帕布罗就是一个潜在的圣徒。啊,哈利,我们都必须经历无数的肮脏污秽与了无意义,都必须在跌跌撞撞与持续摸索中向回家的路迈进!没有人能给我们指引,我们唯一的指引是乡愁。”

说这最后一段话时她的声音变得很小,语毕屋内更是一片沉寂与宁静,太阳已经要下山,一道道金碧辉煌的光芒洒在我的书封上,照得我的书房璀璨闪耀。我双手捧起赫尔米娜的头,亲吻她的额,然后与她脸颊贴着脸颊,就这样亲如手足地静静相拥。我好想今晚就这么跟她待着,不要出门了。但今晚,舞会前的最后一晚,玛丽亚已经答应陪我。

在赴约的路上,我念兹在兹的却不是玛丽亚,而是赫尔米娜今天说过的话。我只觉得那番话并非出自赫尔米娜的思想,而是我的,是赫尔米娜看穿了我的心思,将它们吸收进去,然后再吐出来给我。于是我原本模糊的想法变成了具体的语言,重新呈现在我面前。我非常感谢她在这个时间点说出了“永恒”。我需要这个想法,少了这个想法我将活也活不下去,死也没有死的勇气。神圣的彼界是超越时间的,一个具有永恒价值的世界,一个在本质上属于神的世界。我的挚友,我的舞蹈老师,今天竟将这个想法重新送给了我。这让我想到那天我做的歌德的梦,那个充满智慧的老人,梦中他笑得无比夸张,他揭示给我的正是不朽的乐趣。此刻我终于懂了歌德的笑,那种只属于不朽者的笑。那是一种没有对象的笑,那种笑—它只是光,是一种彻底通透的明亮,是一个真正的人在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痛苦、堕落、错误、激情与误解后,终于冲破了局限,进入了永恒,进入了宇宙,之后他唯一拥有的便是那光。

“永恒”其实无异于解脱,是从时间之中解脱出来,是重新返璞归真,是再次与无垠空间合二为一。

我来到跟玛丽亚每次约会时先用晚餐的地方,她尚未抵达。这是一家气氛沉静的市郊酒吧,我坐在摆好餐具的餐桌前静静等待。此时我满脑子想的仍是我和赫尔米娜的对话,我只觉得对话中的所有想法都异常熟悉,都是我原本就知道的,那些想法其实源于我自己的神话,源于我的幻象世界!生活在没有时间的永恒空间中,不朽者浑然忘我,凝结成画,他们宛如被苍穹包覆,环绕着他们的是如水晶般透明的永恒,是一股源于仙界,冰冷且璀璨如星的愉悦。为什么这一切对我而言如此熟悉?我忍不住一直想,突然一首莫扎特的《遣兴曲》窜入脑海,接着是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乐声萦绕中,我看见的只有冷冽如星的明亮,它通透清澈犹如太空。没错,就是这样,音乐所揭示的正是凝固成空间的时间,一种超越人世的欢乐正无止境地川流在时间之上,那是永恒的、属于神的笑声。啊,这与我梦中的智者歌德正好不谋而合!刹那间,那种没来由的笑声再度萦绕耳际,我又听见了不朽者在笑。我宛如着魔,着魔般地坐着,着魔般地在西装口袋里找笔,着魔般地拼命找纸。我看见垫在酒杯下的纸卡,赶紧翻过来,将我灵光乍现的诗句写在卡片背面。后来我竟忘了这首诗,几天后才又在口袋里发现,诗的内容是:

不朽者

无垠的大地上一次次陷落,深渊

生之急切朝我们蒸腾而上,袭来

狂野的迫切,醺醺然慷慨激昂,

千万次处决,血腥味弥漫,

扭曲的欲望,无止境的野心,

杀人犯的手,高利贷者的手,祈祷者的手,

被恐惧所驱使、被欲望所驱策的人群,

散发出的气息燠热而腐朽,野生而温暖,

人群呼吸着极乐,狂野地交配出高潮,

吞噬自我后,再次将自己吐出,

酝酿战争和种种讨喜的艺术,

以颠倒妄想装点欲火熊熊的妓院,

孩提世界里的年货市集,人群纵情逸乐于其中,

流连忘返,寻花问柳,

即便破浪而出,再次昂扬于人潮之上,

每个人终将如浪崩塌,灰飞烟灭。

但我们却寻获了自己

在星光闪耀的冰冷中,于苍穹

不知岁月,不晓时分,

我们既非男亦非女,不年轻也不苍老。

你们的罪恶,你们的恐惧,

你们的杀人行径,你们的纵情逸乐

如周而复始的太阳不断上演,

对我们而言,每一天都是最长的一日。

我们默默对着你们闪闪发亮的人生点头,

静静身处不停旋转的星辰中旁观,

吸一口宇宙的冬之气息,

与天上的龙为伍,

冷冽,亘古不变的是我们永恒的存在,

冷冽,明亮如星的是我们永恒的笑容。

后来玛丽亚来了,我们愉快地用完餐,然后一起回到专属于我们的房间。那晚她美得、热情得、真心得前所未见,她让我享受到无与伦比的温柔与欢愉。但我竟有种感觉,她义无反顾得就像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缱绻。

“玛丽亚,”我说,“你今天风情万种得宛如女神。但我们不能把自己累坏,明天还有面具舞会!明天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伴?我亲爱的花朵,我唯恐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会出现,把你拐跑,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你今天爱我的方式就像深爱彼此的恋人在道别,在最后一次缠绵。”

她将嘴唇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别说话,哈利!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只要赫尔米娜接受了你,你就不会再来找我了。也许明天她就会接受你。”

那段日子带给我的独特感、奇妙感,以及那种既甜蜜又痛苦的双重滋味,从未像面具舞会前那晚,让我感受得如此强烈与深刻。那晚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快乐,是玛丽亚的美丽与热情,我享受着、抚摩着、呼吸着千百种细腻、美好的感官经验。可惜这一切在我老了之后才真正了解其中含义。这其实是一种如浪袭来的感官享受,它一波波涌现,像浪涛拍打,轻柔而和缓,不过这只是表面,内在则充斥着各种意义、张力与命运。当我充满柔情蜜意地沉浸在情爱的各种甜蜜、动人的细节中,自觉获得了巨大、和煦的幸福感时,我内心真正的感觉其实是:命运正在拼了命地伸长脖子向前张望,它瞻前顾后又步步为营,简直像匹胆怯的马,如临深渊,正饱受坠崖的威胁,面对死亡,它既恐惧又满心向往,甚至有种义无反顾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不久前我胆怯又害怕地抗拒着感官之爱,抗拒着它所带来的欢悦放纵,就像不久之前我对玛丽亚的美,她那充满笑意又决心奉献的美深感恐惧。此刻面对死亡,我竟有同样的感觉,但这种恐惧已经变成一种了然于胸,因为我知道,恐惧即将变成义无反顾和解脱。

我们沉浸在爱情的例行游戏中,一语不发,却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更能聆听到对方的心声。与此同时,我的灵魂却在向玛丽亚道别,在向她带给我的所有充满意义的事道别。因为她,我得以在人生结束前再一次学习到,如何像孩子般率真地投入肤浅的世俗游戏中,如何追求短暂的快乐,如何像动物般纯真地享受性爱。这样的状态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极为罕见,因为感官生活和性爱,对我而言,一直具有一种苦涩的罪恶感。禁果的滋味虽甜,却也令人却步,尤其是对我们这种知识分子,我们对禁果总是提防再三。但赫尔米娜和玛丽亚却让我见识到这座花园的纯真美好,我满心感激地入园做客。但现在,是时候了,不久之后我将再次启程,继续前行,因为对我而言,这座花园太过美丽,太过温暖。我将继续前行,为求生命的冠冕。我将继续前行,为赎人生无尽的罪。这才是我的使命。如此轻松的生活,如此轻松的爱情,如此轻松的死法,这不是我要的。

经由两位女孩的启发,我决定明天在舞会上,或在舞会后,让自己好好享受和放纵一下。或许眼前的这一切即将结束,玛丽亚的预感或许是对的,今天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缠绵,明天也许命运又另有安排,谁晓得?我感觉自己满心期待,热切地向往着,但同时又害怕得要命。我狂野而忘我地和玛丽亚交缠,再一次热切而饥渴地奔跑在她的乐园中,细细探索着每一条小径和每一处灌木丛,再一次大口咬下伊甸园里的甜美果实。

夜里未曾好眠,整个白天我都在睡觉。一早我先泡了个澡,然后回家,疲惫至极的我把卧室的窗帘全都拉上,在幽暗的房中宽衣,发现口袋里的诗,但没多想,随即又忘了。我一心一意只想赶快睡觉,躺下后,玛丽亚、赫尔米娜和面具舞会全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睡了一整天,傍晚才醒,刮胡子时惊觉,再过一个小时舞会就要开始了,我得赶紧把搭配燕尾服的衬衫找出来。我心情极佳地完成装扮,完成后立刻出发。我打算在舞会前先去吃点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参与面具舞会。从前,我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席一次这种场合,有段时间甚至觉得它很棒,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下场跳过舞,永远只是旁观者,每当大家兴高采烈且激动万分地侃侃而谈时,我虽也开心地跟着听,但总有种格格不入的奇怪感觉。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的这场舞会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既期待又惴惴不安。我没有自备女伴,所以决定晚点进场,赫尔米娜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当。

小酒馆“钢盔”,这里曾经是我的避难所,是意志消沉的男人们消磨夜晚时光、喝闷酒和孤芳自赏的好地方。但这阵子我很少来,因为这地方和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今晚我又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此刻笼罩着我的,是由命运和告别交织而成的既苦且甜的心情,这样的心情让我以往人生中所有值得纪念的事情和地点再次变得鲜明而耀眼,再次绽放出既悲且美的光辉;这家烟雾弥漫的小酒馆就是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不久前我仍是这里的常客,不久前酒馆里的一瓶本地葡萄酒便是我最佳的麻醉剂,能助我夜里钻进寂寞的被窝,助我第二天继续忍受这千篇一律的人生。但后来我有了其他替代品,享受到更强烈的刺激,甚至服用了甜美的毒药。

我面带微笑地走进老酒馆,迎接我的是老板娘亲切的问候和其他常客默默的点头致意。老板娘推荐的菜是香煎嫩鸡,菜上桌,倒进乡下人惯用的厚实玻璃杯中的,是清澈的阿尔萨斯新酿葡萄酒。面前一尘不染的白色木桌和老旧泛黄的墙壁,也和蔼可亲地对着我行注目礼。我边用餐边喝酒,但心里夹杂着颓丧和欢庆结束后的伤感,并且越来越强烈,这种又悲又甜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此刻更是强烈到仿佛我以往人生的所有场景和事物都即将得到解答一样。新派的“现代人”称我此刻的情怀为多愁善感,他们不爱这种情怀,他们不追求神圣,不爱自己的汽车,他们总想着赶快换辆牌子更好的车。这种新派的现代人作风大胆、处世精明、注重健康、冷静理智又积极,这种人非常杰出,他们甚至希望借下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的优秀。

但他们关心的事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既非新派的现代人,也不是过时的老古板,我是个超脱于时间的人,我追求的是临近死亡,是朝死亡迈进。而且我一点也不反对多愁善感,只要枯槁的心还能有所感觉,我就又开心又感激了。我整个人沉浸在对这家酒馆的回忆中,深深地依恋着这些老旧且笨重的椅子,陶醉地呼吸着这里的烟味和酒香味,浑然忘我于那种依稀存在的习惯、温暖和仿佛回到故乡的感觉。这些依稀存在的感觉便是我此刻仅剩的了。告别是美好的,带着一股温柔的情怀。我多么喜欢我屁股底下这张硬邦邦的椅子,还有面前这个质朴的酒杯,我多么喜欢阿尔萨斯葡萄酒充满果香、沁人心脾的滋味,我喜欢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和每个人,还有他们带给我的熟悉感,我喜欢窝在这里的酒客们,喜欢他们那一张张失魂落魄、伤心绝望的脸,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在这里所感受的其实是一种市民阶级式的多愁善感,一种源自年少时期的氛围,一种淡淡的、老派的酒馆浪漫,这份情怀源自那个烟、酒是违禁品,酒馆被大家视为陌生、美妙之物的时代。那时候没有荒野之狼会冒出来对着我龇牙咧嘴,没有荒野之狼会把我的多愁善感狠狠咬碎。这一刻,我平静地坐在酒馆里,往事一幕幕浮现,宛如一颗正在陨落的星辰绽放出最后的光芒。

一名街头小贩到酒馆里来兜售炒栗子,我买了一大把。一位卖花的老妇人也来到我跟前,我买了几枝丁香花送给酒馆的老板娘。我准备付钱离开时,习惯性把手伸向西装口袋,这才想起我今天穿的是燕尾服。天啊,面具舞会!赫尔米娜!

幸好时间还早,而且我还无法下定决心现在就踏进舞会所在的环球舞厅。想起原本生活的种种安逸,突然有一股抗拒和排斥油然而生,我不想踏进环球舞厅那些宽敞却挤满了人、无比嘈杂的房间。我像个青涩的男学生羞于接触陌生环境,羞于进入花花公子的繁华世界,羞于跳舞。

我在街上乱逛,行经一家电影院,看见一道道耀眼的强光和五彩缤纷的巨型广告牌。我从电影院的门前走过,没几步又折返回来,我决定进去。我可以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待到十一点。带位的男孩提着小灯在前引导,我摸索着跟他穿过厚重的布帘,走进漆黑的厅内,找到位置后,瞬间置身于《旧约全书》的故事中。这部电影就是那种据说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高尚的、神圣的目标而拍摄的电影。大制作、大成本且细节考究,这种电影下午时段常会有学校的宗教课老师带着学生前来观赏。电影描述的是摩西和生活在埃及的以色列人的故事,场面非常浩大,动用了无数演员、马匹、骆驼,并搭建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在炎热的沙漠中只见法老王的身影既伟大又尽显尊贵,但犹太人却生活得极其卑微与艰辛。银幕上的摩西留着类似十九世纪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的长胡子,并且装扮得像舞台剧演员般华丽,他手持长杖,以北欧战神奥丁之姿,率领着一群犹太人,一脸焦急和忧虑地疾行于沙漠中。他在红海边向上帝祈求,不久海水分开,一条路渐渐出现。两堵由海水形成的断崖中,展开了一条宛如山谷小径的路。(幕后人员是怎么搭出这样的场景的?这个问题,由神父带来观看电影、准备受坚信礼的少年学子们想必会有一番争论。)

我看着先知摩西和他诚惶诚恐的族人迅速通过水中道路,不久驾着战车的法老王率兵追来,埃及士兵在红海边看得目瞪口呆,一开始还不敢贸然前进,最后当他们终于鼓起勇气追上去时,身穿华丽金色铠甲的法老王,以及他所有的战车和士兵瞬间被崩塌的海水击溃。此情此景,我不禁联想到亨德尔波澜壮阔的低音提琴二重奏,那段音乐歌颂的正是这一事迹。接着我看见摩西登上西奈山,一个满脸风霜的英雄置身于荒芜的岩石中。我看见摩西在风雨交加、雷电大作的山上领受了耶和华示下的十诫,同时他无知的族人却在山脚下打造金牛,不仅膜拜还纵情狂欢。我觉得难以置信,觉得不可思议,我竟能亲眼见证这些过程,竟能目睹《圣经》上的情节,目睹这些英雄豪杰与神迹。小时候,我们曾因这些故事而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一个凌驾于凡间的神界,此刻虔诚的观众—这些观众嘴里正静静地嚼着自己带进场的面包—只要买张票就能看到这些情节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上演。啊,这不正是我们这个充斥着廉价品和热衷于贩卖文化的时代的最佳缩影吗?天啊,倘若知道自己要捍卫的竟是这样一文不值的东西,我想当时在红海边,不只是埃及人,应该连犹太人,甚至所有其他民族都宁愿自己当场死掉算了。在那样的情况下,至少还能死得轰轰烈烈,死得有尊严,不必像我们今天这样,忍受着这种可怕的要死不活,忍受着这种凌迟般的慢慢腐朽。唉,但也只能是这样了!

看完这部电影,受了它的启发,但我无法面对舞会的心理障碍,我不肯承认的胆小却步,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严重。我心里想着赫尔米娜,才下定决心打车前往环球舞厅,并鼓起勇气走进去。时间已经很晚,舞会早已开始,我觉得自己既清醒又胆怯。就在我仍然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挤满了人的舞会场地时,已经有人热情地推挤着要我进去了。几个要去香槟厅喝酒的女孩邀请我同行,另外还有几个举止轻浮的家伙直接拍着我的肩膀“你啊你的”冲着我喊,冒冒失失地要跟我称兄道弟。但我谁也没理会,只是挤过人群,直接去了衣帽间。拿到寄放衣服的号码牌,我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心想:也许我很快又会用到它,也许等一会儿,我就会受不了这里的混乱和嘈杂了。

今晚这栋建筑里的每个房间都被布置成了狂欢会场。每个厅都有人在跳舞,连地下室,甚至走廊和楼梯间都挤满了戴面具的人、跳舞的人,到处都是乐声、笑声和追逐声。我惴惴不安地穿过人群,行经黑人乐队,继续朝乡村乐曲的方向走去,穿过宽敞、巨大、亮晃晃的主厅后,行经走道、楼梯、酒吧,接着是自助餐区,然后来到香槟厅。一路走来,墙上挂的绝大多数是年轻画家们风格狂野、充满情色意味的画作。今晚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里,艺术家、记者、学者、商人,大家都来了。除此之外,本城的花花公子更是全员到齐。我看见帕布罗置身于乐队中,他正起劲地吹着他的萨克斯风。他一看见我立刻大声地跟我打招呼。

我在人群的推挤和簇拥下,行经一个又一个房间,我跟着大家上楼,跟着大家下楼。地下室里有段通道被艺术家们布置成地狱,一支打扮成恶魔的乐队正在卖力演奏。我开始用目光四处搜寻赫尔米娜和玛丽亚的身影,我找得非常认真,甚至好几次试图挤回主厅,但不是动弹不得,就是被迎面而来的人潮又挤了回来。接近午夜,她俩我谁也没有找到。虽然我还没有跳舞,却已经大汗淋漓、头昏脑涨了。我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旁边挤满喧哗的陌生人。我向侍者要了一杯酒,懊恼地想:像我这样的老男人,真不该来参加如此吵闹的联欢舞会。我心灰意冷地喝着酒,呆望着女人赤裸的胳膊与美背,目送一堆可笑的肌肉男从我面前走过,忍受着别人对我的不小心碰撞,并且沉默不语地打发掉好几个女孩子—她们有的一屁股坐进我怀里,有的想强拉我跳舞。其中一个喊我“糟老头”—喊得好,喊得对。我想借着喝酒来提高自己的勇气和兴致,但连酒也饮之无味,我第二杯都不想再喝了。我觉得荒野之狼仿佛又出现在我背后,对着我吐舌头。其实问题真的不在我,我只是来错了地方。我满心期待地来到这里,抵达后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里沸腾的欢乐气氛,这里的满室笑语,这里的所有荒诞不经,全让我觉得愚蠢又充满压迫感。

半夜一点,失望又懊恼的我悄悄返回衣帽间,我想取回外套,然后离开。我输了,我又缩回荒野之狼里面了,赫尔米娜一定不会原谅我,但我真的办不到。挤过人群折返衣帽间的路上,我拼命左顾右盼,希望能看到赫尔米娜或玛丽亚,但根本看不到她们。我来到衣帽间的柜台前,负责衣帽间的男子早已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要接我的号码牌了。我摸向口袋,号码牌竟然不见了!该死,怎么会出这种纰漏?!之前当我垂头丧气地游走在各厅之间,当我心灰意冷地坐下来喝乏味的酒时,我都有伸手去摸那枚号码牌,当时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但我一直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枚又圆又平的号码牌安稳地放在我的口袋里。但现在,它竟然不见了。今天真是诸事不顺。

“号码牌不见了?”站在我身边的一个非常矮小,打扮成恶魔,全身又红又黄的男子用他极为尖锐的声音对我说,“拿去吧,哥们儿,我的号码牌给你。”话音未落,他已经把号码牌递到我面前。我机械地接过来,手指刚握紧号码牌,那个敏捷、矮小的男子就已经不见了。我将小小的圆形纸牌举到面前,准备看它的号码时,才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号码,只有一堆笔迹潦草的字。我请衣帽间的侍者稍等一下,然后拿着号码牌去到灯光下仔细阅读。上面的字很小很乱,实在很难阅读,但内容大概是:

今夜四点于魔法剧场

——仅供疯子观赏——

入场费为理智。

非人人皆可入场。赫尔米娜在地狱。

人偶的操纵者一时手滑,把线给掉了,导致人偶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毫无反应。但经过短暂的沉寂,线又拉起了,人偶又活了,又开始表演,又会跳舞,又有反应了。我就是这样,在魔法丝线的再度拉扯下,我再次投入杂沓的人群中。刚刚我自觉疲惫、无趣、苍老得只想赶快逃走,但重返喧哗后,这次觉得自己充满活力、年轻、浑身是劲。大概没有任何一个纵情逸乐的堕落者会像此刻的我一样,如此急于投入地狱。刚才我还觉得那些亮晃晃的皮鞋令我有压迫感,空气中浓重的香水味令我厌恶,人群散发出的燥热气息令我疲惫,但现在我就像脚底装了弹簧,踩着宛如一步舞的快速节奏,旋风似的跑过一个又一个厅,目标就是地狱。空气仿佛被施了魔法,我被一波波温暖的气息,一阵阵醉人的音乐,被行经的五光十色、女人香肩、如痴如醉的人们,被欢笑声,被跳舞的节奏,被一双双炙热的眼睛给托衬着,不停地往前推移。突然,一名打扮成西班牙舞者的女郎投入我的怀抱,她说:“和我跳舞!”又说,“别走!”我回答她:“我必须到地狱去。但我愿意带着你的香吻离去。”面具下的红唇凑了上来,接吻时我才认出她是玛丽亚。我紧紧抱住她,她丰满的嘴唇绽放得宛如盛开的夏日玫瑰。我们边吻边跳舞,舞过帕布罗的身边,只见他无限依恋地吹奏着他的萨克斯风,悠扬的乐声持续温柔流泻。他那双动物般的眼睛闪闪发亮,但眼神却显得迷茫,他默默注视着我们。我紧拥着玛丽亚欢舞,但连二十步都还没有跳完,音乐却中断了,我极不情愿地放开玛丽亚的手。

“我好想再跟你跳一支舞,”我陶醉在她的热情之中,“再陪我走一小段路,玛丽亚,我好舍不得离开你美丽的臂膀,再多陪我一会儿吧!你听,赫尔米娜在呼唤我,她人在地狱。”

“我想也是。保重了,哈利,我永远爱你。”玛丽亚向我道别。是时候道别了,秋季已临,命运如此,夏日玫瑰盛开过后,彻底地吐露芬芳后,是时候该道别了。

我继续往前走,穿过长长的走廊,轻松地挤过人群,下楼,进到地狱去。我看到漆黑的墙上,邪恶的灯光亮得宛如烈焰燃烧。恶魔乐团演奏得无比狂野。一名俊俏的少年坐在吧台旁的高脚椅上,他身穿燕尾服,没有戴面具。他看了我一眼,眼底满是嘲笑。我被跳舞的人挤到墙边,在这隅狭窄的空间里竟挤了二十对跳舞的男女。我目光热烈且着急地逐一巡视这里的每个女人,但她们大多数仍戴着面具。有的发现我在看便冲着我笑,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赫尔米娜。高脚椅上的少年又看了我一眼,表情满是促狭。我心想,等一下中场休息,赫尔米娜一定会来找我。终于等到这支舞结束,但没有人朝我走来。

我朝吧台走去,吧台位于这狭小又低矮的空间的一个小角落。我在那名少年的身边坐下,跟酒保要了一杯威士忌。喝酒时,我从侧面瞥见少年的轮廓,啊,竟如此熟悉,如此吸引我,我仿佛看见了一张多年前的旧照片,仿佛轻轻穿过了那层静静遮盖着往事的如尘薄纱。天啊,我吓了一跳,这少年竟是赫尔曼,是我儿时的好友!

“赫尔曼!”我略显迟疑地叫他。

少年报以微笑:“哈利?被你找到了?”

是赫尔米娜。她只是换了发型,画了淡妆,但她那张聪慧的脸在时髦立领的烘托下更显精致和苍白。她的两只手从燕尾服宽大的黑色袖子和衬衫白色的蕾丝边伸出来,显得异常娇小。穿着黑白条纹男袜的双足,则从黑色长裤中露出来,同样显得异常娇小。

“赫尔米娜,这就是你要让我爱上你的特殊打扮?”

“从刚才到现在,”她边点头边说,“爱上我的只有女人。现在轮到你了。不过,在此之前先让我们喝杯香槟吧。”

我们并肩坐在高脚椅上喝香槟,旁边的人继续跳着舞,乐团也继续如火如荼地演奏着狂野的弦乐。我觉得赫尔米娜根本不必努力,我很快就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她。她现在打扮成男孩,所以我无法与她共舞,无法感受她的温柔,无法紧紧地拥她入怀。戴着男性面具的她,有一种距离感与中性的感觉,但她的一举手一投足,每一次回眸,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女性魅力。完全不必跟她有实际上的接触,我就已经臣服在她的魅力之下了,而这股魅力正源自她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一个雌雄同体的角色。女扮男装的她跟我聊赫尔曼,跟我聊童年的种种,聊我的童年和她的童年,聊青春期之前的岁月,那段日子里少男少女的爱并不只局限于异性之爱,而是万事万物都能爱,既追求感官之爱,也追求精神之爱,并且对爱情的魅力与自身的神奇蜕变能力都充满天分。不过,这样的能力只有某些特别受上天眷顾的人,在长大后仍然能偶尔得以重温。此刻赫尔米娜扮演的正是这样一位少年,她抽着烟,跟我聊得漫不经心又充满智慧,时不时显得玩世不恭,一脸嘲讽,却又浑身散发着爱情的魅力,周遭的一切都对我充满了感官诱惑。

我原本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和懂得赫尔米娜,但今晚她让我见识到了她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她悄悄地、温柔地将我织进了欲望之网中,游戏似的、女妖般地喂我喝下了甜美的毒药!

我们并肩坐着,一起聊天,一起喝香槟,一起到处闲逛,观察厅里的男男女女,我们像探子一样,锁定某一对情侣后便凑近偷听,听他们谈情说爱,看他们如何玩这场爱情游戏。她找出特定的对象,要我去向那些女人邀舞,她传授我追求女人的技巧和艺术,教我怎么对付这个女人,怎样讨好那名女子。我们甚至假扮情敌,在同一时间向同一个女人献殷勤,我们争相邀她跳舞,比赛谁能赢得她的芳心。但这一切其实只是一场面具游戏,只是我们之间的一场游戏,这场游戏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让我们对彼此更加着迷。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童话故事,不过是为了赋予我们更丰富的人生面向,为了让我们的生命更具有意义,这一切不过是游戏,不过是比喻和象征。

我们发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看上去一脸悲伤和怨念,赫尔米娜走过去和她跳舞,并且逗得她心花怒放,不久她们朝香槟厅走去,消失了好一阵子。稍后赫尔米娜告诉我,她顺利地征服了那名女子,但不是以男人的身份,而是以女人的身份,她对她施展了女同性恋者的魔力。我渐渐觉得,这栋每个厅都被舞曲轰炸得震耳欲聋,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戴着面具且如痴如醉的人的建筑物,简直像座极乐天堂,像座梦想乐园。我嗅闻着一朵又一朵美丽鲜花,享受她们的芬芳,我雀跃地伸出试探的手,把玩一个又一个饱满的果实。意图诱惑的蛇从树影摇曳的绿叶中窥探我,一朵朵精神抖擞的莲花在漆黑的沼泽上摇曳,神奇的魔法之鸟正蛰伏于树梢上,眼前的这一切都在指引着我朝那个我向往已久的目标前进,都在召唤我带着全新的渴望,朝那个唯一的目标前进。

其间我和一个陌生女孩跳了一支舞,我表现得热情如火、万般殷勤,我和她舞得如痴如醉,正当我们跳得浑然忘我时,她突然大笑着说:“你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今晚刚见你时,你又呆又笨,无趣极了。”我想起来了,一两个小时前这个女孩曾叫我“糟老头”。想必此刻她认为自己虏获了我,殊不知下一支舞我又会为了另一名女子神魂颠倒。我整整跳了两个钟头,或者更久。总之,我每支舞都跳,连那些我不会跳的舞也跳。少年赫尔曼不时出现在我身边,面带微笑地跟我点点头,随即又消失在人群中。

此刻我所经历的一切,对我过去的五十年而言是陌生的,虽然这些几乎是每个少男少女,每个大学生都曾经历过的事,但我却是今晚,在这场舞会上,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大型聚会是这么一回事,原来跟众人一起欢聚并陶醉其中是这种感觉,原来人可以完全融入人群,浑然忘我到这种地步,这真是一种充满奥秘的人我合一的快乐境界。这种经验过去我常听人提起,几乎每个女仆都有过这样的经验,我常有机会听到人们眼睛发亮地叙述这种大型聚会的事,但我总是既不屑又羡慕地一笑置之。心驰神往者和浑然忘我者那种如痴如醉的发亮眼神,那种陶醉在集体欢乐中的笑容,以及几近疯癫的忘我状态—那种眼神、那种笑容和那种状态,其实我在高贵的人和卑下的人身上见识过千百遍。我在喝醉酒的新兵和水手身上见到过,在伟大的艺术家身上也见到过(例如,当他们竭尽心力投注所有热情卖力演出时),另外在许多参战的年轻军人身上也见到过。其实最近,我就时常为这种神采飞扬、这种笑容和这种因快乐而浑然忘我的状态感到震惊,感到赞叹,这个令我又爱又恨,又羡慕又嫉妒的人正是我的朋友帕布罗。每当他浑然忘我地在乐队里吹奏他的萨克斯风,彻底陶醉在音乐中时,他脸上就有这样的神采和笑容。此外乐队里的指挥、鼓手和那个弹奏斑鸠琴的男人,我在他们脸上同样看到了这样的陶醉与狂热。这种笑容,这种孩子般纯真的神采飞扬,我曾以为只有在年轻人身上才看得到,或只有在特别没有个性或独特性的人身上才看得到。但今天,在这个充满祝福的夜晚,我,荒野之狼哈利,竟然也笑得神采飞扬,竟然也彻底沉浸在这种既深刻又稚气,简直像童话故事般的快乐中。我呼吸着因群众、因音乐、因节奏、因酒、因爱欲而产生的甜滋滋的梦幻感与陶醉感,从前每当我听到大学生盛赞这种舞会的美妙气氛时,总是一脸嘲讽,甚至可悲地充满不屑。但此刻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整个人,连同我从前的个性,都像盐溶于水,彻底消融在这醉人的舞会气氛中。我和一个又一个女人跳舞,但不只这些被我拥入怀中,被我轻抚秀发,被我吸吮芬芳的女人是属于我的,在场的所有女人,厅里的每一个女人,只要跟我一样正在跳舞,跟我一样正陶醉在同一首乐曲中,或曾从我面前经过—她们那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犹如一朵朵曼妙至极的花—这些女人,所有这些女人都属于我,我也都属于她们,我们彼此交织,互相拥有。连男人也一样,我与他们合而为一,他们再也不是陌生人,他们的笑容里有我,我的笑容里有他们,他们的求爱行动中有我,我的求爱行动中也有他们。

一首新式的舞曲,其实就是一种新的狐步舞,这个冬天风靡了全世界,大家统称这种舞曲为《渴慕》。这种舞曲一再被演奏,每个人都想一听再听,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并且熟到能跟着哼唱。我不停地跳舞,跟每个我遇到的女人,无论是稚嫩的少女、花样年华的年轻女子,或饱满如盛夏的熟女,甚至忧伤的半老徐娘,我为她们每个人而倾倒,我不停地笑,我好快乐,我感觉自己容光焕发。之前帕布罗总认为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可怜家伙,此刻他看见我神采飞扬,眼底闪过一抹惊喜,兴高采烈地从演奏椅上站起来,用力吹奏他手中的萨克斯风,甚至站到了椅子上。他吹得两腮鼓胀,身体和乐器随着舞曲的节奏不停摇摆,摇得狂野,摇得开心。我和我的舞伴也举起手来不断地向他抛送飞吻,并且大声跟着乐队唱和。啊,我忍不住想,眼前的一切或许是天意吧,我竟然也能如此快乐,如此神采飞扬,我竟然也能摆脱掉自己,变成了帕布罗的兄弟,变成了一个孩子。

我失去了时间感,彻底陶醉在快乐中,不知道时间到底是过了几个小时,还是只过了一会儿。另外我也没发现,在舞会气氛越来越热的同时,人其实已经越聚越拢,舞会使用的场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集中了。大部分人已经离去,走廊上早已静悄悄,许多地方的灯熄了,楼梯间更是空无一人。在上面那些厅演奏的乐队,也一个接一个结束了表演并离开。

只有最大的主厅和位于地下室的地狱仍在喧哗,这两个地方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多彩多姿的欢庆气氛持续高涨。我不能和扮成男孩的赫尔米娜跳舞,所以我们总是趁舞曲之间的空当稍微聚一下,打个招呼。后来她不见了,彻底消失了,我不仅没有看见她,甚至忘了她的存在,或者说我已经忘记要思考了,我彻彻底底融化在舞得如痴如醉的人群中,并且被一波波香味、乐声、叹息声、说话声轻抚过,被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招呼着、鼓舞着,我被陌生的脸庞、嘴唇、脸颊、手臂、胸膛和膝盖团团包围,乐声如浪,一波波簇拥着我跟着它的节奏来回游荡。

突然,我像醒了一样,在最后留下的这些舞客中—现在只剩下几间较小的厅仍有音乐演奏,并挤满人群—我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小丑服,脸完全涂白的女小丑,一个清新洁净的美丽女孩,她是现场唯一一个还戴着面具的人,她绝对是我今晚见到的最迷人的舞客。由于时间已晚,所以大家早已跳舞跳得满脸通红,衣服皱巴巴的,衣领和裙边也早已耷拉下来。但一身黑衣的女小丑却显得光鲜亮丽,面具下的白脸妆容整齐,服装无一丝皱纹,脖子上的那圈皱褶领也坚挺抖擞,蕾丝袖子更是一丝不苟,发型仿佛刚刚才梳整好。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她,揽住她的腰,开始与她共舞。她脖子上的皱褶领轻撩着我的下巴,秀发轻拂着我的脸庞,她年经紧致的身躯,比今晚任何一个跟我跳过舞的女孩还要温柔,还要懂得如何呼应我的摇摆,她时而回避,时而逼近,她游戏般诱导着我们之间一次次的身体碰触。突然,我按捺不住俯身向前,我的唇寻向她的唇,但她的唇突然骄傲地笑了,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是啊,我认得这个紧实的下巴,我欣喜万分地认出了眼前的肩膀、胳膊肘和双手。啊,赫尔米娜,她不再是赫尔曼的打扮了,她已经换过衣服,她显得清新迷人,全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脸上也扑了粉。我们热烈地四唇交缠,瞬间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紧贴着我,她热情如火,浑身是欲望。但下一秒她的唇已经离开我,她开始跟我保持距离,跳舞时肢体动作也充满回避。音乐暂歇,我们仍轻拥着对方,我们旁边一对对迷人的舞客开始鼓噪、拍手、叫嚣、顿足,催促着精疲力竭的乐队继续演奏,他们要听《渴慕》。与此同时,大家却也惊觉清晨已至,透过窗帘已能隐约看见灰扑扑的晨曦,一夜的高昂兴致眼看就要结束,大家仿佛能预见结束后的精疲力竭,于是更想赶紧把握此刻,更想盲目地、大笑地、绝望地再次尽情狂欢,再次沉醉在音乐与五光十色中,更想继续踩着舞步,一对挨着一对,继续享受一波波如浪袭来的欢愉。乐声再度响起,跳这支舞时赫尔米娜不再显得高傲,她脸上也见不到半点嘲讽与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她很清楚,我已经爱上她了,她无须再对我故作姿态。我已经完全属于她。她热情地回应着我,用她的舞姿、她的目光、她的吻和她的笑。所有在这个热情如火的夜晚和我跳过舞的女人,所有令我着迷和为我着迷的女人,所有我曾献上殷勤,曾满心向往且紧紧相拥的女人,所有被我投以爱慕眼光,被我久久追寻的女人,此刻全融合成了唯一一个女人,融合成我怀中这个笑靥如花的女人。

这场婚礼之舞,这场高潮之舞,持续了很久。音乐数次接近尾声,吹管乐手放下手中的乐器,钢琴乐手从椅子上站起来,首席小提琴手一脸无奈地猛摇头,每当他们想停止演奏,留到最后的这群舞客就会苦苦哀求,乐手们终究还是拗不过他们,还是被他们打动,于是又开始演奏,并且演奏得更卖力,速度更快,节奏更狂野。突然,钢琴盖“砰”的一声重重合上。贪恋最后一支舞的我们跟着停下脚步,虽与舞伴仍彼此相拥、气喘吁吁,但下一秒我们已经像吹管乐手、小提琴手一样,疲惫至极地垂下了手。长笛乐手迅速把长笛收进匣子里。门开启,冷风灌入,侍者立刻送上外套,酒保迅速把灯熄灭。大伙儿如鬼魅般一哄而散,刚才还热情如火、神采飞扬的舞客,纷纷在寒风中瑟缩,套上大衣后立刻竖起衣领。赫尔米娜站在原地,一脸苍白却面带微笑。她慢慢举起手来将头发往后拢,她的胳肢窝在灯光下闪光,一道细长、淡淡的阴影从她的胳肢窝一直延伸到被衣服遮住的胸前,不知为什么,这道并不明显的阴影,竟像她的笑容一样,对我充满了吸引力,仿佛她美丽躯体的各种表现方式和可能性全汇聚在这一道阴影上。

我们站在原地,彼此凝视。我们是厅中仅剩的两个人,是整栋屋子里最后两名舞客。我听到下面有关门的声音,还有玻璃摔破的声音,有人在窃笑,除此之外,还有急促、暴躁的汽车引擎声。接着我听见,远远地,在某个高处,有笑声响起,那笑声无比开朗,无比开心,同时却又令人不寒而栗,令人陌生,那种笑仿佛来自晶体,来自冰块,明亮而闪耀,却也冰冷而无情。这奇怪的笑声让我感觉如此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们站在原地,彼此凝视。有那么一瞬间我自觉清醒又理智,可怕的疲惫感从背后袭来,我的衣服彻底汗湿,又黏又腻地挂在我身上。沾满了汗、皱巴巴的蕾丝袖口外,是我又红又肿的双手。但这份清醒随即被赫尔米娜的眼神给瓦解了。现实世界,连同我对她最真实的情欲渴望,全消失在赫尔米娜的眼神中。看着我的虽然是她,但我却觉得是我自己的灵魂在凝视自己。我们如同被施了魔法般互相凝视,我可怜的灵魂正在凝视我。

“你准备好了吗?”赫尔米娜问,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如胸前的那道诡异的阴影也消失了。远处不知名的房间里持续传来高亢的奇特笑声。

我点点头。是的,没错,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乐手帕布罗突然出现在门边,他目光炯炯却愉悦地看着我们,那双眼睛是动物的眼睛。但动物的眼神应该是严肃而认真的,他的眼神却永远带着一抹笑,这抹笑让他那双动物的眼睛变成了人类的眼睛。帕布罗热情无比地朝我们招手。他穿着一件彩色的睡袍,睡袍艳红的大领子上露出他汗湿了的衬衫领,他疲惫至极的脸显得异常枯槁苍白,幸好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弥补了这一切。不仅如此,那双眼睛甚至把现实世界整个抹去了,仿佛会施魔法。

我们乖乖地服从他的手势,朝着他走过去。来到门边,他轻声对我说:“我的兄弟,哈利,我想邀请你观赏一个小小的节目。只有疯子才能入场,观赏的费用是理智。你愿意吗?”我再次点头。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帕布罗敞开双臂,温柔细心地搭在我们肩上。赫尔米娜在右,我在左,他就这么左拥右抱地揽着我们往上走,爬了一段楼梯后,我们来到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房间的上方设有蓝色灯光,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荡的,里头只有一张圆形小桌子和三张沙发椅,我们三人依序入座。

我们到底在哪儿?我这是在做梦吗?我在家里?我在汽车里,车子正在行驶?不,不对,我正坐在满室蓝光的圆形房间里,这里空气稀薄,现实世界在这里变得非常非常薄弱而不真实。赫尔米娜怎么变得如此苍白?帕布罗怎么一直说个不停?会不会让他说话的人其实是我,是我正在他的身体里对着我自己说话?会不会我的灵魂正借由他的黑色眼珠在看着我—我这只迷失了方向、担惊受怕的鸟—就像之前我借着赫尔米娜的灰色眼珠凝视我自己?

帕布罗对我们展现出极大的友善与热情,但这份热情却同时带着一份仪式般的意味。帕布罗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口若悬河,说个不停。我从没听他说得这么有条不紊且头头是道,在我印象中他是个对雄辩、对字斟句酌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是的,我一直不认为他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但此刻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温暖而美好的声音,却是那么滔滔不绝和辩才无碍。

“我亲爱的朋友,接下来我要邀请你们观赏的节目是哈利期待了好久,梦想了好久的节目。不过现在时间有点晚,加上我们大家都有点累了,所以让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恢复一下体力。”

语毕帕布罗从壁橱上取下三个酒杯,一个造型古怪的酒瓶,以及一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彩色小木盒。他拿起酒瓶,给三个酒杯斟满酒,然后再从木盒里拿出三根细细长长的黄色香烟,接着从丝质睡袍里掏出打火机,帮我们每个人把烟点着。我们三个人就这么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椅上,慢慢抽着烟,周身云雾缭绕得仿佛圣坛上的袅袅香烟。我们边抽烟边慢慢啜饮着帕布罗为我们精心准备的、苦中有甜、滋味陌生奇特的无名美酒,这酒不仅提神,还令人心旷神怡,充满幸福感,我只觉得自己像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样没有重量。我们就这么静静坐着,一小口一小口抽着烟,边休息边啜饮杯中美酒,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无比欢喜。这时帕布罗突然用他异常温暖的嗓音悠悠地说:

“亲爱的哈利,今天可以招待你,真是非常开心。您对自己的人生经常感到厌烦,您想尽办法要离开这里,对吧?您希望能摆脱时间,摆脱这个世界,摆脱眼前的现实,希望去另一个适合您的现实世界,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对吧?那么,就这么办,我亲爱的朋友,让我邀请您,现在就如您所愿。您很清楚那个适合您的另一个世界藏在哪里,因为您寻找的那个世界正是您自己的灵魂世界。在您心中,其实存在着另一个现实,您向往的正是那个现实。我能给您的,只是原本就存在于您内心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无法给您。我能为您开启的影像之厅,能为您呈现的影像,其实原本就存在于您的灵魂之中,此外无他。我唯一能提供给您的只是机会,只是推您一把,只是给您钥匙。我唯一能帮您的,是让您看见自己具体的内心世界,如此而已。”

说完他把手伸进自己五彩缤纷的睡袍里,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圆形的小镜子。

“您看,这就是您过去看见的自己!”

他把小镜子举到我面前。(我想到一首儿歌:“小镜子,小镜子,我手中的小镜子。”)

我看见镜中有个残缺不全、飘移不定、朦胧且可怕的影像正在变化,正在剧烈地作用,正在挣扎着成形:那是我,哈利·哈勒,在这个哈利体内住着荒野之狼,一只怯懦、健美,又困惑且害怕的狼在看着我,它的眼睛闪闪发光,有时凶恶,有时悲伤。狼的形象不停在哈利体内奔流移动,就像一条大河旁边有一条小河汇入,但小河的颜色不同于大河,于是汇流时便出现了晕染,互相穿插,互相冲击,痛苦万分,彼此吞噬,两条河都想完全将自己呈现出来。尚未成形的、时隐时现的狼,用它美丽而怯懦的眼睛悲伤地看着我。

“您看见自己的模样了吧。”帕布罗温柔地说完这句话之后,把镜子重新收进口袋里。我满心感激地闭上眼睛,又轻啜了一口他特调的美酒。

“好啦,我们也休息够了,”帕布罗说,“补充了满满的活力,又聊了天。现在如果你们不累了,我想带你们进入我的万花筒,让你们看看我的小剧场。你们同意吗?”

于是我们三人一同起身,帕布罗面带微笑地在前引导,我们来到一扇门前,帕布罗将门打开,再将布帘往旁边掀开。我们瞬间置身于马蹄形的剧场长廊中。我们的位置刚好在长廊的正中央,长廊以圆弧状向左右两边延伸出去,廊上立着一扇扇包厢的门,这些门多到数不过来。

“这就是我们的剧场,”帕布罗说,“一座充满娱乐效果的剧场,希望你们能因它而获得欢笑。”说完他立刻大笑了几声,才短短几声却已经让我满心震撼,因为这笑声跟我先前听到的、从远远的高处传来的笑声如出一辙,一种爽朗却陌生的笑。

“这座小剧场有无数个包厢,它能根据你的愿望出现十个、百个甚至上千个包厢,等在每一扇门后面的都是你正在寻觅的东西。它就像是间美丽的图片陈列室,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您只是一如既往地这么逛过去,您将一无所获。因为那个一向被您称为个性的东西将妨碍您、蒙蔽您,导致您一无所获。我相信您肯定已经猜到,不管您怎么称呼您的愿望,无论您称之为超越时间,或摆脱现实,其实您真正的愿望都是,把您所谓的个性卸下。个性就是您困坐于其中的牢笼。倘若您以现在的模样踏进剧场,那么您看见的将只是哈利眼中所见到的一切,将只是荒野之狼戴着它那副陈旧的眼镜所看见的一切。我们之所以邀请您来,就是为了让您摘下那副眼镜,并且把您一向看重的个性先放下来,寄放在我们的衣帽间,您想取随时可以取回去。此刻您已经度过了一个美好的舞会夜晚,也已经读过了那本《荒野之狼》的小手册,甚至跟我们一起享用了一些兴奋剂,换言之,您已经准备就绪。您,哈利,在卸下一向被您珍惜的个性之后,请往剧场的左边走。赫尔米娜请往右边走。到了剧场里面,你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随时碰面。但现在,赫尔米娜,请先到布帘后面回避一下,容我先引导哈利进入剧场。”

赫尔米娜往右走,行经一面从地板延伸至拱顶、覆盖住整面墙的巨大镜子,然后消失无踪。

“好啦,哈利,现在轮到您了,希望您能保持心情愉快。让您拥有好心情,教会您笑,其实是本次活动主要的目的。我希望您能让我轻松地完成任务。您感觉还好吗?可以吗?会不会有点害怕?好,就这样,非常好。现在,您将无所畏惧且满心欢喜地进入我们的幻象世界,但要进入这个幻象世界之前,依惯例,您必须先在幻象中把自己杀死。”

帕布罗再次把那面小镜子拿出来,放到我面前。我再次看到那个神色慌张、困惑,模样有点朦胧,有只狼在体内挣扎、游移的哈利,一个我再熟悉不过,却一点也不喜欢的形象,要我杀了他真是一点也不困难。

“现在请您把这个已经多余的镜中影像消灭掉,亲爱的朋友,您唯一要做的就是这件事。方法很简单,您只需要让自己产生愉快的心情,然后看着镜中的影像好好大笑就行了。这里是一所幽默学园,您要学习的就是笑。其实,所有的高阶幽默皆始于,不再认真、严肃地看待自己。”

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小镜子,我手中的小镜子,哈利之狼正在镜中颤抖。瞬间我也跟着颤抖起来,在内心深处,轻微却异常悲伤地颤抖,像回忆,像乡愁,像懊悔。但这轻微的不舒服感随即变成另一种全新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用可卡因麻醉牙龈后拔掉一颗蛀牙,轻微的不舒服后是一种如释重负,一种终于可以好好喘一口气的感觉,并且暗自惊讶,整个过程竟然完全不痛!这种感觉令人不由自主地开心,甚至忍不住想笑,于是我真的开始像得救似的放声大笑起来。镜中朦胧的影像震动了一下,随即消失。小小的圆镜也突然像被烧焦似的,变灰,变模糊,变得不再透明。帕布罗开心地把镜子一扔,只见它掉到地上后沿着漫无尽头的长廊一路往前滚,终至消失无踪。

“哈利,笑得好!”帕布罗朗声道,“但你还得学习怎么笑得跟不朽者一样。现在你终于杀死了荒野之狼。其实用刮胡刀是杀不死它的。从现在起你一定要小心,要一直让它维持在死亡状态!然后你马上就能脱离愚蠢的现实了。接下来我们就真能开诚布公地称兄道弟了,亲爱的哈利,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喜欢过你。如果你觉得先前的那些事还很重要,现在我们真的可以一起探讨哲理,一起谈天说地,一起聊音乐,聊莫扎特、格鲁克(1),聊柏拉图、歌德,你想聊多少就聊多少。而且你即将理解,何以从前我们不能聊。我真心希望你能成功,至少今天能摆脱掉荒野之狼一天。没错,你刚才虽然把自己给杀了,但那当然不是一劳永逸地把自己给杀死。我们此刻身处魔法剧场,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并非事实。帮你自己挑些美好且愉悦的幻影吧,让人知道你不再眷恋自己那大有问题的个性!不过,倘若你还是怀念你先前的个性,你只需要往我现在指给你看的那面镜子里瞧,你就能重新取回你的个性。你肯定听过这句古老的箴言:‘一镜在手好过二镜在墙。’但是,哈—哈—哈!(帕布罗再次笑得既美好又可怕。)好啦,接下来只差举行一个小小的、好玩的仪式了。现在你已经摘下了你那副名叫个性的眼镜,所以,你可以过来看看这面真正的镜子了!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玩。”

帕布罗边笑边用奇怪的动作轻轻摸了摸我,然后要我转身,我顿时面对一面非常大的、挂在墙壁上的镜子。我看见镜中的自己。

我看见我所熟悉的哈利,在短短一瞬间,这个哈利虽是我熟悉的,脸上却绽放着我不熟悉的好心情和开朗的笑容。我还来不及细看,他已经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哈利,然后变出第三个,第十个,第二十个,偌大的镜中塞满了哈利,有完整的哈利,有支离破碎的哈利,无数哈利接连出现在镜子里,但每个都一闪而过,我都只能惊鸿一瞥。当中有几个哈利看起来年纪跟我一样,有的则比我老,有的甚至非常老,但也有很年轻的,有少年,有孩童,有学生时代的我,有淘气的我,有童稚时期的我。五十岁的哈利和二十岁的哈利擦肩而过,三十岁的哈利和五岁的哈利互相交错,不管是严肃的哈利或搞笑的哈利,无论是端庄的哈利或奇怪的哈利,穿着体面的哈利或穿得很寒酸的哈利,甚至裸体的哈利,不管是光头的哈利或卷发的哈利,他们每一个都是我,每个人都在我面前一闪而过,让我惊鸿一瞥后旋即消失。他们向四面八方消失,有的朝左,有的往右,有的向镜子深处冲去,有的冲出镜外。其中有个看起来特别优雅的年轻哈利满脸笑容地朝帕布罗冲去,然后热络地跟他勾肩搭背,双双离去。另一个俊俏、迷人,年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哈利则特别讨我喜欢,他动作极快地冲向长廊,饥渴地盯着门上的每一个招牌细看。我忍不住凑上前去,跟着他。突然他在一扇门前驻足。我随即跟上,一同阅读:

所有的女孩都是你的!

请投一马克

看完,那个俊美的少年竟奋力一跃,头向前,钻进了投币孔,就这么消失在门后。

帕布罗已经不见踪影,大镜子也消失了,所有哈利也跟着全都消失了。我意识到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了,我得自己面对这座剧场了。我好奇地行经一扇又一扇门,看见每扇门上都有一个招牌,换言之,一种诱惑,一项承诺。

突然,某个招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尽情狩猎吧!

猎杀汽车

我开启那道门,走了进去。

我瞬间置身于一个嘈杂又混乱的世界。马路上有无数汽车,有些甚至改装得像坦克,它们正在猎杀行人。直截了当地把人碾过去轧成肉泥,或逼到墙角活活撞死。我立刻懂了,人类跟机器正在厮杀,这场战争酝酿已久,大家早就料到,也担心会有这么一天到来,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这场战争终于爆发。放眼望去,到处是尸体,是支离破碎的人类残骸,但除了人,汽车也一样,到处是残破不堪、扭曲变形或几乎被焚毁的车子。在这一片狼藉的焦土上有飞机盘旋,只见房子的屋顶上或窗户内不时有长枪或机关枪伸出来,朝天空上的飞机扫射。许多墙上挂着绘制得乱七八糟、极为粗糙,却慷慨激昂的海报,海报上有斗大的字,那些字醒目得宛如火炬,全都在呼吁政府赶紧挺身而出,协助人类对抗机器,歼灭那些脑满肠肥、光鲜亮丽,身上喷得香喷喷,只会借机器压榨普罗大众的有钱人,并且一并歼灭专属于这些有钱人的、会严重排放废气、不断发出可怕的轰隆隆声、如恶魔般嚣张的大型汽车。他们呼吁政府焚毁工厂,重新给予满目疮痍的大地喘息的机会,甚至呼吁迁走居民,留下净土,让绿草得以重生,让乌烟瘴气的水泥世界得以重新变回绿意盎然的森林、草地、原野、河岸、沼泽。但另有一些海报则绘制得精美绝伦,风格整齐划一,色泽温馨,措辞睿智风趣,这些海报旨在提醒资产阶级和深思熟虑者,无政府状态可能带来的社会混乱,海报内容不断鼓吹秩序、工作、资产、文化和法律所能带来的社会福祉,并盛赞机器是人类最杰出和最终极的发明,借由机器,人类终将把自己打造为神。我津津有味且满心赞叹地阅读着这些海报,红色的海报和绿色的海报,并深深折服在它们超群的说服力和难以反驳的逻辑下。这些海报每一幅都说得很有道理,我一会儿站在这张前面点头如捣蒜,一会儿又被另一张彻底说服,并且不时得受四周激烈的扫射声所惊扰。总之,重点是,现在爆发了战争,一场激烈、热血又令人动容的战争。这场战争捍卫的不是皇权,不是共和,不是国界,坚持的不是旗帜之争,不是颜色之争,不,通通不是,他们争的不是这些既虚伪又矫情的东西,不是这些骨子里根本就寡廉鲜耻的东西。这场战争之所以爆发,是因为大家觉得快要窒息,快无法呼吸了,是因为生活已经失去了它的滋味,是因为不道出苦恼,不大声疾呼就快来不及了,所以此刻必须呼吁大家奋起,一同为阻止岌岌可危的文明世界继续受到全面性的残害而努力。举目所见,我发现大家的眼睛都因为摧毁和杀戮的欲望而洋溢着兴奋的笑意。我感觉自己心中同样有朵充满野性的红色鲜花正在绽放。我油然而生的快感丝毫不亚于其他人。于是我欢欣鼓舞地加入了战斗的行列。

但这还不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儿时的同学古斯塔夫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们已经数十年不见。古斯塔夫,他曾是我儿时玩伴中个性最粗野、最强壮,对人生充满企图心的朋友。再次看见他用浅蓝色的眼睛对我眨眼,我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示意我跟着他,我立刻开心地追随其后。

“天啊,古斯塔夫,”我欢天喜地地叫道,“我竟然还能见到你!你后来做什么去了?”

他闻言大笑,一如儿时,他的笑容总带着一抹叛逆和轻蔑。

“浑蛋!一见面就非得问这么多,这么啰唆吗?我后来成了神学教授。好吧,我已经告诉你了,不过,现在没人要听神学了,你这家伙,现在最重要的是战争。快,跟我来!”

一辆小型卡车朝我们呼啸而来,古斯塔夫一枪毙了卡车司机,然后像猴子般敏捷地跳上车,把司机推下车,让我上车。接着我们开着车,速度快得像恶魔般穿梭在枪林弹雨和倾倒的车阵中。车子越开越远,从市中心到城郊,绝尘而去。

“你站在哪边,工业家那边吗?”我问我的朋友古斯塔夫。

“哈,没这回事。不过,这其实是个小问题。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再考虑。等等,说起来,我应该比较倾向于支持另一个政党,虽然不管我们选哪一个党派基本上都一样。但我是神学家,我的老前辈马丁·路德曾在他那个时代帮助过领主和富人压迫农民,这个路线现在应该稍微修正一下了。这辆车真烂,希望还能继续开个几公里!”

我们的车开得像风一样快—风是上天的孩子—并且一路呼啸。不久我们已置身于绿油油的宁静乡间,开阔的田野一望无际,有好几英里宽。穿过辽阔的平原后,路面渐陡,不久我们已进入巍峨的高山中。这条山路平坦而明媚,我们把车停下,只见山路的一边是陡峭的岩壁,另一边是墙面不高的堤防,堤防以极险峻的幅度转了个弯,一路向上蜿蜒至闪闪发亮的蓝色湖泊。

“好美的风景。”我不禁赞叹。

“的确很美。这里应该可以被称为车轴之路,既然叫车轴之路,那么我们就让一堆车轴在这里完蛋吧。哈利小子,你瞧!”

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路边,树上看似有个用木板搭成的小屋,是瞭望台或岗哨。古斯塔夫开心地望着我笑,蓝色的眼珠子底下闪烁着诡计。我们迅速下车,沿着树干往上爬,到了瞭望台后终于可以好好地喘一口气。我们决定藏身其中,这是一座非常令人满意的瞭望台。

我们发现这上面有步枪、手枪和一箱箱子弹。我们刚休息一会儿,连最佳狩猎位置都还没找好,就已经听到前面转弯处有车子在按喇叭。是一辆豪华轿车,喇叭声低沉而霸道,这辆车以极快的速度呼啸在明媚的山路上。我们赶紧抓起步枪。气氛紧张却振奋人心。

“瞄准司机!”古斯塔夫喊道。眼看大车就要从我们底下开过去了,我立刻瞄准并扣下扳机,目标是戴着蓝色便帽的驾驶者。司机随即中枪,瘫倒在座位上。车子继续往前冲,撞上山壁又弹回来,接着像只硕大的黄蜂,笨重而愤怒地撞在堤防的矮墙上,车身翻滚,伴随着一记短促的撞击声,越过矮墙,掉到深谷下。

“解决了!”古斯塔夫开心大笑,“下一辆车看我的。”

又来了一辆车,里面有三到四个小小的人影。其中有个女的头戴面纱,面纱紧贴着她的脸向后飘摇。一条天蓝色的面纱,一股遗憾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谁晓得,也许面纱下的那张脸非常漂亮,并且正开心地笑着。亲爱的神啊,虽然我们此刻扮演的角色是强盗,但即便如此,也容许我们效法伟大的强盗典范吧,不要把杀戮的欲望延伸至美丽的女人身上,这样的做法才是比较正确和美好的吧!我还在想,古斯塔夫已经开枪了。司机抽搐了一下便瘫倒在座位上。车子随即撞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并弹飞起来,落下后撞击、翻滚,最后车轮朝上停在马路上。我们在上面静观其变。一开始车内毫无动静,甚至一点声音也没有,车里的人全被压在车下面,像被困在陷阱里。但车子仍在呜咽哀鸣,轮子也还在持续空转,突然一声可怕的巨响,整辆车开始燃烧。

“是辆福特汽车,”古斯塔夫说,“我们得下去,把马路清空。”

我们来到树下,查看起火的车。火势很大,车子很快烧焦了。我们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些枝干,以它们为杠杆,慢慢将车子往旁边撬动,最后让车翻过堤防,掉到断崖下。掉下去之后,残骸仍在树丛中噼啪作响了好一阵子。有两具尸体在车子翻滚时被抛出车外,其中一具的衣服部分烧毁了,另一具的外套却完好无损。我走过去检查那具尸体的口袋,希望能知道他们是谁。我发现了一个皮夹,里头有名片。我抽出一张,大声念出上面的字:“他即是你。(2)

“哈,非常好笑。”古斯塔夫说,“其实被我们杀死的人叫什么根本不重要。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可怜鬼,叫什么名字根本无所谓。这个世界就快完蛋了,我们也快完蛋了。把人都扔进水里,让大家在水底待个十分钟,对大家来说,这样或许才是最好且最不痛苦的解脱方式。不过,算了,还是赶紧干活吧!”

我们将尸体朝烧毁的车子扔去。就在此时另一辆车出现了。我们直接站在马路上朝它开枪。车子踉踉跄跄地开了一段路之后开始翻滚,一阵呜咽哀鸣后终于停住。有一名乘客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另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孩爬出车,虽没有受伤却吓得一脸惨白,并且全身发抖。我们谦恭有礼地向她打招呼,并且作势要协助她,但她显然是被吓坏了,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一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们。

“现在,让我们先查看一下老先生的状况。”古斯塔夫说完,便朝那个坐在死了的司机后面的乘客走去。这名乘客留着灰色短发,浅灰色的眼睛里透着聪慧。看得出他身受重伤,血正从他的嘴角缓缓淌下,他直挺挺地撑着身子,歪着僵硬的脖子。

“老先生,容我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古斯塔夫。刚才就是我们射杀了您的司机。冒昧地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老先生抬起小小的灰色眼睛,目光冷静而悲伤。

“我是首席检察官勒林,”他语气缓慢地说,“您射杀的不仅是我的司机,还有我。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大限已至。请问您为什么要射杀我们?”

“因为你们的车速太快。”

“但我们是以正常的速度在行驶。”

“检察官先生,昨天的正常不代表今天就正常。今天,依照我们的标准,那样的速度已经是严重超速了。我们打算毁掉所有经过这里的车,每一辆,还有其他所有的机器。”

“所以您手上的枪也要毁掉喽?”

“是啊,总会轮到它的,倘若之后我们有机会、有时间的话。但也许我们所有人明天或后天,就会全部死掉。您也知道,我们居住的地方早已人满为患。所以应该把人清一清,好让空气得以流通。”

“所以,您什么人都射杀,完全不筛选?”

“没错。对某些人来讲的确不公。比方说那位美丽的年轻女孩,如果她死了,其实我会感到非常遗憾。她是您的女儿吧?”

“不,她是我的速记员。”

“噢,那更好。现在请您下车吧,或者我们把您拖下车。您必须下车,因为我们要销毁这辆车。”

“我宁愿留在车内被你们一起销毁。”

“悉听尊便。但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是一位检察官,我一直无法理解,人到底要怎么从事检察官的工作?您赖以为生的工作是起诉他人—虽然这些人大多是可怜的穷鬼—然后判他们罪,是吧?”

“的确如此。我尽我的责任与义务,那是我分内的工作。一如刽子手分内的工作是处决被我判了死刑的人。您不是也在做同样的工作,您不也在处决他人?”

“没错。不过我们杀人不是为了责任与义务,是为了好玩,或者说得更贴切点,是为了发泄不满情绪,为了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杀人能为我们带来一定程度的乐趣。但杀人从没有为您带来任何乐趣吧?”

“跟您谈话真是无聊。行行好,赶快杀了我,赶快做您该做的事!您根本不懂何谓责任与义务。”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不说了,首席检察官抿紧双唇,仿佛下一秒就要朝古斯塔夫脸上吐口水。不过,下一秒从他嘴角渗出来的是鲜血。血迹留在下巴上。

“等一下!”古斯塔夫谦恭有礼地回答,“是啊,我的确不懂什么叫责任与义务,我再也不想懂了。过去我在工作上与责任和义务有许多交集,因为我不仅是一个神学教授,还是一名军人,我上过战场,打过仗。我见识过那些责任与义务,以及那些权威者与上司交代给我的责任与义务,在我看来全不是什么好东西。坦白讲,我想做的总是跟他们要求的刚好相反。现在我虽然再也不懂什么是责任与义务了,却懂得了什么是罪。也许责任与罪过根本就是同一件事。我母亲把我生下来,我便是有罪的了,我被判活着,被判背负着责任与义务,被判属于某一个国家,被判成为军人,得杀戮,得缴税让政府购买军备。现在,换言之,此刻,生命的原罪再次导致我必须杀戮,一如当初在战场上。不过,这次我不再抗拒杀人,我愿意全然臣服于我的罪,愿意让这个愚蠢、淤塞的世界就此毁灭,愿意为它的毁灭贡献一己之力,愿意跟着它一起沦亡。”

检察官努力从自己渗着血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虽然笑得并不灿烂,却看得出面带嘉许。

“非常好,”他说,“所以我们算是志同道合。现在尽你的责任与义务吧,志同道合者。”

在他们交谈时,美丽的女孩已经倒在路边,并且昏了过去。

这时又来了一辆车,全速朝这里开过来。我们立刻将女孩往旁边拖,然后自己也闪到一旁紧贴着岩壁。这辆车直接撞上了前一辆出事的车,虽然紧急刹车,却也来不及了。只见它前轮翘起,直接卡在前面那辆车上面,最后并无大碍地停住了。我们迅速拿起枪,指着后面的这辆车。

“下车!”古斯塔夫对着车里的人下达命令,“把手举起来!”

车内一共有三个人,他们听令下车,并且乖乖地把手举高。

“你们当中有人是医生吗?”古斯塔夫问。

三人都摇头。

“那就请你们做做好事,先把这位先生小心地移出车外,因为他身受重伤。然后再用你们的车载他到最近的市中心。动手吧,快!”

不久老先生被安置到另一辆车里,在古斯塔夫的指挥下,他们一行人很快开车离去了。

其间速记员早已醒来,并目睹了整个过程。能善待这个美丽的俘虏令我感到开心。

“年轻女孩,”古斯塔夫对她说,“你已经失去了你的雇主。希望你跟那位老先生的关系并没有特别亲近。从现在起换我雇用你,加入我们的行列,成为我们的好伙伴!不过,接下来我们得动作快一些,再待下去情况会不利于我们。你会爬树吗?可以吗?动作快点,你到我们中间来,我俩架着你一起爬上去。”

接着我们三人全速往上爬,不久就抵达了上面的岗哨树屋。年轻女孩一到上面便略感不适,我们让她喝下一杯白兰地,休息一会儿之后她又恢复了神采奕奕,并且赞美起眼前的湖光山色,还告诉我们她叫朵拉。

不久又来了一辆车,小心翼翼地从出事的车旁边开过去,没有停,过去之后立刻加速。

“想溜!”古斯塔夫大笑,随即瞄准司机开枪。车子蛇行了一小段,撞上堤防,撞出一个洞,就这么腾空挂在悬崖边。

“朵拉,”我开口道,“你会用步枪吗?”

她回答不会,于是我们开始教她如何让枪上膛。一开始她显得相当笨拙,把手指弄伤了,还流了血,痛得号啕大哭,要我们给她包扎。古斯塔夫告诫她,现在是战争期间,她应该要表现得像个勇敢、听话的女孩。古斯塔夫的话显然奏效,朵拉不再哭泣。

“但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她悠悠地问。

“我也不知道,”古斯塔夫说,“我的朋友哈利喜欢漂亮的女人,你可以跟他做朋友。”

“那些人等会儿一定会带警察和士兵来,他们会把我们杀死。”

“警察或类似的机构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现在有两种选择,朵拉。一是继续留在上面,狙击经过这里的所有车辆。二是自己坐上车,离开这里,让别人有机会射杀我们。这两个选项,不管我们选哪一个,结果其实一样。不过,我选择留在这里。”

又有一辆车经过,沿路传来响亮的喇叭声。他们很快把这辆车给解决了,车子被翻了个底朝天,车轮朝上,横躺在路中央。

“真是奇妙,”我说,“原来开枪杀人这么有趣!我以前竟然反战!”

古斯塔夫闻言大笑:“是啊,而且这个世界已经人满为患。以前还不觉得,但现在,人活着除了要呼吸,每个人都还想要一辆车,所以你很难不发现人已经实在太多了。当然,我们现在做的事并不理智,甚至可以说非常幼稚,就像战争,战争也非常幼稚。总有一天,人类将学会用理性的方法有效控制人口的增加。但此刻,我们的确正在用不理性的方法应对目前这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情况。无论如何,我们做的事在根本上是正确的,我们正在降低人口数量。”

“是啊,”我说,“我们现在做的事看起来很疯狂,但其实有可能既正确又有必要。过分要求人类运用理智,凡事都想借助理性来加以规范,其实并非好事,尤其当那些事完全不是理性所擅长时。许多理想的产生,比方说美国人所秉持的理想,或革命者所秉持的理想—这两种人特别推崇理想,但这些理想其实都在严重戕害生命,剥夺人性,因为它们总是极其天真地将生命过度简单化。人类的形象曾被高度理想化,但如今那些理想正在沦为陈词滥调。或许唯有靠我们这些疯子,才能为人类重新赢回高贵的形象。”

古斯塔夫笑着回应:“小子,你说得很有智慧,有幸聆听这番真知灼见,真是不胜欣喜又受益良多。也许吧,你说的也许真有点道理。但拜托你行行好,先把枪上好膛,老实讲,我觉得你有点太不切实际了。我们的猎物随时可能出现,光靠你这些伟大哲理是杀不死他们的,我们枪杆里得有子弹才行啊!”

一辆车出现,马上被狙击并翻覆,马路已无法通行。一名男性—微胖、红发的幸存者,在事故现场显得气急败坏,他不断上下左右张望,最后终于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他冲到树下对着我们咆哮,并且拿出左轮手枪对准树上的我们连射了好几枪。

“你快滚,否则我要开枪了。”古斯塔夫朝下面喊话。男子趁机瞄准他,再次射击。我们于是连开两枪,把他解决掉了。接着又来了两辆车,也一一被我们摆平。之后整条马路显得安静又空阔,这条路上的危险事件应该已经传出去了。我们终于有时间好好欣赏眼前美景。湖的另一边,山脚下有座小城,远远地可以看见浓烟飞蹿,不久火势蔓延,一个个屋顶被大火吞噬。此外还陆续传来枪声。朵拉开始啜泣。我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我们大家都会死吗?”她问。没人回答她。不久,有个人行经此处,看见出事的车辆。此人先绕到车旁探头探脑,接着钻进其中一辆,拿出一把彩色阳伞、一个女性皮包和一瓶酒。他优哉游哉地往堤防上一坐,开始喝酒,然后又把皮包里找到的一个用锡箔纸包起来的东西拿出来吃。整瓶酒喝完后,他开开心心地把阳伞夹在腋下,继续往前走。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模样,我忍不住问古斯塔夫:“这么可爱的一个人,你能对着他开枪,把他的脑袋轰出一个洞?天啊,我做不到!”

“又没有人叫你这么做!”古斯塔夫没好气地回答。显然他心里也不好受。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遇到像他这样毫无威胁、开开心心、孩子气的人,他看起来那么天真无邪,他的出现让我们原本沾沾自喜,自觉非常必要的行为,顿时变得愚蠢又可鄙。真是该死,我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我们突然觉得好惭愧。战场上的将军想必偶尔也会跟我们有相同的感受吧!

“我们不该继续留在这里,”朵拉不满地说,“让我们下去吧,车里一定找得到吃的,你们不饿吗?你们这些武装分子、革命家!”

山脚下,大火延烧的小城突然警钟大作,情况看似紧急严重。我们决定到下面去。我扶着朵拉跨过栏杆,准备从便梯下去,此时我忍不住亲吻了她的腿。她开怀大笑起来。突然,栏杆崩塌,我俩跌入了深渊……

(1) 格鲁克(Christoph Willibald Ritter von Gluck,1714—1787):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

(2) 这句话源自古印度的经典哲学著作《奥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