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吉散步的时候,基本都是阿铃陪着。
“阿铃,走吧。”
两个人傍晚时分出去,走得高兴了,还会去熟悉的饭店坐坐,四条木屋町上西入的“檀熊”、袛园末吉町的“壶坂”之类的。在壶坂曾经发生这样一件事情。磊吉喜欢吃炖牛舌,以为阿铃也会爱吃,就点了两人份,没想到阿铃皱着眉头小声在磊吉耳边说:
“先生,这是牛的舌头吧。”
“是的。你不喜欢吃吗?”
“其他东西我都爱吃,唯独这个实在是……”
“是吗,为什么啊?”
原以为阿铃的家在风光明媚的琵琶湖畔,应该是风雅闲静之所。哪知道近年阿铃家门口的大道上汽车越来越多,总是尘土飞扬。阿铃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看见牛伸出长长的舌头拉着板车,滴滴答答地流着口水一路走过。阿铃说,那时候每天看见那些口水落在地面的尘土上,一想到是那个舌头做成的菜肴,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咽。
去东京的时候主要是新桥的新桥亭、田村町的新家饭店这两家中餐馆,日本料理就去大丸百货地下的辻留、西银座的浜作。不过在东京不是和阿铃两个人,一般是和两三个家人一起去。每次也不一定都是阿铃陪着去,其他女佣也去过,大概阿铃去得最多。而且,其他女佣去的时候不是和主人吃一样的饭菜,而是专为女佣准备的家常菜,只有阿铃去的时候会吩咐厨房:
“这孩子喜欢吃,也懂得吃,你们给她做些她喜欢吃的吧。”
阿铃是昭和二十七年秋天来的,第二年三月末又来了一个叫阿银的姑娘。
阿银比阿铃小三岁,那年十九岁,是千仓家里最年轻的女佣。这个女孩也是阿初介绍来的,鹿儿岛生人。听阿初说,阿银家就在阿初家的对面,阿初家里很穷,可阿银家却相当富裕,家里地很多。因为家境比阿初好,只要本人愿意完全可以继续读书,可是阿银自己不愿意上学,阿初想这么聪明诚实的孩子要是叫到千仓家来一定能帮上忙,就把阿银叫了过来。
在千仓家的女佣之中算得上是美女的,大概就是这个阿银和阿铃了。阿铃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是美女,没有异议,阿银却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按照磊吉的喜好,阿银更胜一筹,不过那也是到了千仓家两三年之后的事情,她刚来试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以后会出落得那么吸引人。当时只觉得阿银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机灵可爱。
赞子当时就说:“这孩子是双眼值千金啊。”
这一点正好和阿铃相反,阿铃欠缺的东西在阿银身上找到了。
阿银来千仓家之后不久,就发生了两件令人难忘的事情。前文说过,千仓家按照旧习,认为直呼女佣的本名对不起她们的亲生父母,所以一直给女佣起个临时的名字。阿驹、阿定、阿铃都不是她们的本名,阿银来了之后也按照这个习惯决定给她起个名字,夫妻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叫她“阿梅”。因为之前在千仓家做工的阿梅(原名叫“阿国”)也是鹿儿岛泊村的人,和阿银还是远房亲戚。阿梅是阿银祖母的侄女,阿梅父亲去世得早,她从小就被阿银家收养,初中毕业后到京都来打工。后来因为生了不好的毛病,告假回了老家。病情也没有加重,现在过得很好。因为有这层关系,千仓家决定让阿银也用“阿梅”的名字。赞子和本人一说,阿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我不要这个名字。”
“为什么不要?”
“得了癫痫病的人的名字,我不要。”
“我本名叫阿银,就叫阿银好了,没关系的。”
夫妻俩看她说得那么坚定,想想这一定是个任性、不听话的孩子。
赞子妹妹鳰子的丈夫去世后,做了婆家的养女,在北白川自立门户,家里没有女佣,向姐姐借阿银过去做工。
可阿银说:“我说好是在千仓先生家做事的。”待了一天就回千仓家来了。
下鸭宅前有一条涓涓细流自北向南流过,有人说这就是鸭长明(1)和歌中的“蝉之川”,可是查一下吉田东伍的地名辞典就知道这是讹传,本地人一般称它为“泉川”。这条小溪发源于松崎村,自纠森东面流过,注入加茂川。千仓家的女佣出门买东西时,要从架在大门前的一个小桥过到河对岸,向西穿过纠森的参拜路径,走到大路上乘坐开往深泥池的公交车(那时候市里的电车还没有通到这里)。说起这座小桥,原本是一个简陋的土桥,后来小河发水,桥被冲塌之后,附近的人们集资重修了一座混凝土的新桥。虽说是混凝土的桥,其实也不过是六米长、一米宽左右的简易小桥而已,栏杆什么都没有。从桥下开始慢慢爬坡,桥身也基本呈弧形。所以骑着自行车过桥是很危险的,大家一般都在桥下下车,推车过桥。一天,阿银出去办事的时候,仗着年轻直接骑车过桥,结果连人带车一起翻到了桥下的河里。
当时是下午两点左右,河水很浅,没有溺水的危险。可是河底有些瓷器的碎片,划伤了阿银的头,眼看着鲜血就从双眉之间流了下来。正好阿驹从后门出来到河边来,看见阿银满头是血地从河里爬起来。
“哎呀,不得了!阿银,这是怎么了?”
阿银没有回答阿驹的问题,只是说:
“购物篮掉进河里了,你快点捞上来。篮子里还有钱呢!”
“钱什么的无所谓了,你快点处理一下伤口吧。”
阿驹把浑身是血的阿银扶进厨房,赶紧叫出租车。不巧的是小车都出去了,只剩下大车。大车也没关系,快点来一辆!说完,两个人赶紧到门外等着,附近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都赶了过来。因为车子太大,路窄,没办法开到门口,停在很远的地方。阿银头上的血流下来,眼睛也睁不开,不由分说拨开人群冲进车里,俯下身体不让别人从窗外看到自己。
“请去御池的高折医院!”
阿驹紧跟着阿银冲上车,吩咐司机。一路上阿银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可却一直没有喊疼,反而不停在意自己的样子:“衣服搞得这么脏”“让人看见多不好”。因为从河里爬上来的,衣服都湿透了,血又一滴滴地流下来,车子也被弄脏了。
到了医院,医生说双眉之间有三厘米左右的伤口。马上注射了盘尼西林和破伤风疫苗,伤口进行局部麻醉后缝了两针。回到家的时候,脸肿成了平时的两倍,头上缠着绷带,热度将近四十度。
赞子说:“这事情大了,双眉之间弄了这么长的伤口,我怎么对你母亲说啊。”
阿银回答:
“这都是我自己不好,怪不得别人,和太太您没关系。当时应该下车推过去,都因为骑车过桥,才搞成这样。我会和母亲说的。”
倔强的她缠着绷带,发着高烧,就又开始干活了。千仓家的主人赶紧制止了她。之后连续几天去医院注射盘尼西林,额头上的伤疤直到九年之后的今天,还依稀可见。看惯了的话觉得没什么,可是本来是个美女,让人觉得惋惜得很。大概双眉间的伤疤一辈子也消不掉了吧。
在这里我们讲讲后来阿初的情况。
阿初介绍阿银过来是昭和二十八年的事情,算起来她已经在千仓家干了十八年。这期间有四年在打仗,战争最激烈的时候,阿初的老母亲生病,后来患有脊柱结核的哥哥去世,阿初因此回了老家几次。昭和十一年,她来反高林的千仓家时二十岁,现在已经快四十了。可怜的是,无论京都,还是老家,从来没有人给她提亲。
大概是还住在寺町今出川的时候,有一次磊吉领着阿初到河原町散步,突然阿初停下脚步,盯着磊吉的脸,满脸无奈地问道:
“先生,我真能嫁出去吗?”
“当然能!一定能嫁出去的,别担心!”
当时磊吉是这么回答的。磊吉觉得虽然世人都认为阿初相貌平平,可也不能一概而论。在这部小书的第二回曾经这样描写过阿初的相貌:
“睦子说她像电影里的黑人女佣,是指脸庞的轮廓,其实阿初皮肤很白,身材丰满富态,并不难看。在三十年前的二十岁女子中,算得上个子高挑,清清爽爽。她手指很长,脚虽然有点大,但形状不错。磊吉没有见过她的裸体,不过据睦子说,阿初的胸部比玛丽莲·梦露还美。”
“磊吉不喜欢脚底很脏的女人,而阿初永远脚底雪白,像是用毛巾刚刚擦拭过一样。从领口窥见的内衣也从来都是新洗过的,不带半点污渍。”
因此,磊吉说阿初一定能够嫁出去,并不只是在安慰她,磊吉真是这么想的,他坚信这么好的女子没人要的话,世人也太没有眼光了,阿初一定会找到合适自己的姻缘,可是这个姻缘却迟迟不来。
阿初有一段时间一个人在热海的别墅留守。那段时间,她经常把到别墅做事的小伙子们召集起来,请他们吃寿喜锅,玩耍到深夜。磊吉夫妇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件事情,暗暗担心阿初是不是也熬不住了,她是个有洁癖的人,以往从来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万一学坏了可不得了。幸好后来也没有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不久以后,阿初被叫回了京都,暂时去北白川的飞鸟井家里帮忙。
昭和二十四年,鳰子的丈夫飞鸟井次郎患癌症去世后,鳰子卖掉了南禅寺的房子,暂时寄居在下鸭姐姐家里。次郎没有孩子,鳰子就过继了姐姐前夫的儿子启助,让他继承家业。启助和同志社大学英文系毕业的子恋爱结婚,鳰子给他们在北白川花田附近,也就是白川御殿的遗址那里新建了房子。阿初过去帮忙的时候,正好小夫妻生了个女孩,叫“美雪”,实在需要人手。
子继承了祖父——著名画家梨本蓝雪的血统,颇有天才的敏锐之处。这位年轻的太太很难和人相处,又非常挑剔,可这位子夫人却从来没有说过阿初一句不是,不仅如此,还非常感激阿初辛苦工作,直到如今仍对阿初念念不忘,这当中自然有她的理由。首先,子当时只有二十四岁,还很年轻,阿初比她年长十三四岁,虽然没有生过孩子,可是万事都很老到,家务弄得井井有条,看孩子自不用说,又烧得一手好菜,实在是难得的好帮手。阿初身材高大,为人也大方,从不计较,一副大姐头的派头,正好和神经质的子形成了良好的互补。看见婴儿美雪躺在阿初宽大的臂弯里安睡的样子,人人都觉得安心踏实。
(1)鸭长明(1155—1216),平安时代末期到镰仓时代初期的和歌诗人、散文家。代表作是号称日本三大随笔之一的《方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