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金特使进汴京

一一二三年即中国干支纪年的癸卯年正月初四,南朝特使赵良嗣、副使马扩等陪同大金特使完颜娄石、副使李靖等来到大宋首都汴京北城门的安肃门外。护送他们的是宗望大将军报呈阿骨打皇帝同意而特意安排的大金五百名骠骑兵,这支部队的长官是博勒将军。南朝人并不知道,这支部队其实就是攻占居庸关的那支敢死队,只不过扩大了规模。这支部队的实际指挥官就是完颜娄石。被扩充的人里面有工兵、炮手、绘测师等各种专业人士。这支部队不但承担了护送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前来打探大宋军事力量的虚实。却说阿骨打将与大宋谈判的领导权交给宗望之后,宗望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让完颜娄石出任大金特使这一职务。宗望与他父亲阿骨打在这一人选上的认识是一致的,即特使一职并不需要巧言善辩之人,只要他笃定、威严,能代表大金国的意志。为了万无一失,还将七年来一直参加对宋密盟事务的李靖任命为副使。娄石与李靖两人在五百铁骑兵的护送下晓行夜宿,快马加鞭赶到汴京。已是酉时二刻,一望无际的中州大平原上暮色苍茫,春节头两天汴京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环绕城墙根儿的护龙河已经结冰,封冻的河床上覆盖着盈尺的积雪。

临近城门,早有随赵良嗣出访的护兵小校前往与守门的禁军交涉,门吏验了关防之后给予放行,循其惯例,护送的部队不得进城。赵良嗣与完颜娄石好言商量,让随行的五百名骠骑兵驻扎在城外紧挨着护龙河的一处名叫青城的地方,那里是皇室祭天的行宫,行宫之侧有一处规模很大的驿站,平常都闲置着,只是当朝廷官员陪侍皇室成员出游时才启用。因大金护军骠骑五百人不是一个小数目,一般驿店难以安置,故临时挪用。

因是南朝制度所限,完颜娄石也不能强人所难,故同意博勒带着部队前往青城安歇,自己则带着二虎子等十数位亲兵随赵良嗣等进了汴京城。

在完颜娄石这样一位大金国将军走进汴京城的时候,完全可以说,他是走进了此一时期全世界最为雄伟的一座都城。汴京始建于十世纪中叶,乃五代十国时期后周的世宗皇帝柴荣所建。公元九六〇年,担任后周殿前指挥使的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废掉世宗皇帝七岁的儿子柴宗训的皇位而建立大宋王朝。赵匡胤虽是行伍出身却雅好文翰,故后人尊称他为艺祖。这位艺祖仍然定都汴京。传说他坐稳江山之后,决定增修都城,他让丞相赵普负责这件事。赵普将全国最盛名的庹师鸠工,即今天所说的测量师、建筑设计师,召聚起来勘察地形绘制图纸,然后奏请艺祖审阅。鸠工们设计的京师,是一座整整齐齐的方城,四面有崇丽的城门,城墙内坊市经纬其间,井渠绳列。艺祖看后一脸愠色,斥道:“如此规整呆板,怎体现我大宋气象!”说罢命人取八尺巨幅大纸,拈一支兼毫斗笔,在纸上挥毫画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圈,而且圈线也不匀称,而是故意弯弯扭扭迂回纵斜。画毕,还在旁边御书四个大字:“依此修筑。”圣上旨意,谁敢违抗?于是十几万民役按艺祖图样筑城,三年而告成功,只见城墙如蚓线,纡曲太多。几乎从都城建成之日,不少大臣都有腹诽,但谁也不敢表白。艺祖驾崩,他的弟弟继位,是为太宗赵光义,汴京并没有任何改动。但是,随着这两位开国之君都撒手尘寰之后,关于汴京的言论就多了起来,许多人诟病都城外观的形状。从神宗开始对都城进行扩建,历时数十年,到徽宗的宣和初年才告竣工。原有的二十平方公里的都城变成了旧城,新城扩大到六十平方公里,将旧城包裹其中。

完颜娄石看到的都城,便是这重新改制扩建的一座长方形的新城,它的城墙周长六十里,高三丈三尺,底宽三十三尺,顶上的驰道宽九尺,这种锥形的城墙中间填充的是夯土,据说是从虎牢关长途贩运而来,两面用青砖贴面,凡是城墙之马面及城门两侧一百尺的墙体,一律砌以块石。新城共有十九座城门,它们是南面五门:南薰门、广济门、宣化门、广利门、安上门;东面五门:上善门、广津门、朝阳门、含辉门、善利门;西面五门:顺天门、顺济门、开远门、金耀门、咸丰门;北面四门:宁德门、景阳门、永泰门、安肃门。

汴京新城建成后,旧城墙十之八九拆除。过去处于旧城东北角的皇城,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大内,也向外扩张了不少。在大内办公的同文馆负责辽、夏、高丽等国及四夷藩属的接待,诸国来使,都被安排在各处驿馆下榻。完颜娄石作为大金国使,被格外安排到都城驿安歇。从安肃门到都城驿,按直线距离也不过七八里地,但其间街巷密簇、店肆林立,加之水脉纵横、桥埠拥堵,完颜娄石一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座从未见过的大木桥前面。

汴京虽处在雨水较少的中州平原,却有四条河流穿城而过,一条叫蔡河,源于陈州蔡县,自西南安上门入城,缭绕千户锦绣万家烟灶之后,又从东南上善门出城;第二条是汴河,自洛阳之洛口分水,流八十余里而入西城顺济门,再穿城自东面善利门流出,一应东南方物、漕粮布匹,都从这条河里运进京师;第三条叫五丈河,发源于山东济州,从东北方向的宁德门入城,流至虹桥附近汇入汴河,京东道一应粮斛百料,全赖此水挽输;第四条是金水河,这条河是一条人工河,它是在京城的西南方向分蔡河的流水,筑堤至城西北的水门流入,然后用很高的夹墙将它遮蔽其中,流入大内王城灌溉后苑的池苑……

说汴京是中国中世纪的一座威尼斯城,一点也不为过。四条河流贯通一座城市,在城外除汴河外,余下三条全都汇入护龙河,这条水声粗壮的护龙河又与十几里外的黄河相连。汴河依旧东去,在泗州地界上注入淮河。水多则桥多,汴京的桥在当时也应该是举世闻名的。先不说众多水巷灌渠的小桥,单是四条河流上有名字的桥梁就有三十五座,它们是:蔡河上的观桥、宣泰桥、云骑桥、横桥子、高桥、西保康门桥、龙津桥、新桥、太平桥、粜麦桥、第一座桥、宜男桥、四里桥;汴河上的虹桥、顺成仓桥、便桥、下土桥、上土桥、相国寺桥、州桥(也叫天汉桥)、浚义桥、兴国寺桥、太师府桥、金梁桥、西浮桥、西水门便桥、横桥;五丈河上的小横桥、广备桥、蔡市桥、青晖桥、梁院桥;金水河上的白虎桥、横桥、五王宫桥。

这三十五座桥,或连辇路,或通御苑,或穿街衢,或倚宫寺,无一不是繁华之地,无一不是要津之处。当然,若要选取最能代表汴京桥的,则莫非虹桥、州桥与相国寺桥三座。若要再从这三座桥中遴选一座,则只能是虹桥了。

桥分有脚和无脚两种,所谓有脚就是有桥柱,无脚就是河中没有桥柱。在大宋哲宗皇帝之前,汴京城中建的都是有脚桥,汴河是汴京四条河流中运输最为繁忙的水系,就因为桥柱的阻挡,所有宽过六米的船都不能通过,以致用大船从东南运来的货物,只能留在城外卸货转运,一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后来在徽宗登基初年,工部侍郎陈希亮创制大跨度的飞桥,即我们通常说的无脚桥。虹桥飞架处,汴河水宽六十米,虹桥全部采用木结构的梁拱,不但承担自身数十万斤的重量,桥上还可以并排行驶两辆载重的马车,同时通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而桥身稳若泰山,纵使遇到狂风骤雨的天气也不会摇晃。六十米的大跨度而不用一个桥柱,这在当时世界范围内都是独一无二的奇迹。汴河上运载百吨货物的大船,再无须转运而可以直达汴京内的各个河埠头的仓库了。大虹桥因此也就成为汴京的象征。不少词客骚人,进京必得到此一游并留下歌咏。

完颜娄石虽然从未到过南朝的都城,但也闻听过虹桥的名声,他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来汴京去都城驿下榻会路过虹桥。他老远看到夜色下的虹桥彩灯高张,桥上的行人不因天黑而减少,河上的游船反而因暮色多了起来。而河两岸的酒楼食坊、瓦肆勾栏,更是锦绣如云,珠玑满眼。眼见这景象,一向沉默寡言惜语如金的娄石,也禁不住连声赞叹了几句:“你看这桥,你看这桥!”

一直在他身边并辔而行的赵良嗣,解说道:“这就是虹桥。”

越是走近虹桥,人流越是拥挤,赵良嗣的护卫欲喝道让行人回避,但被娄石制止。他纵身一跃跳下马来,对赵良嗣说:“咱们也从大虹桥上走一回吧。”

赵良嗣经过连续四天的驰驱,已是疲惫至极,但此刻看到娄石兴致很高,他不便违逆,也想趁此机会与这位哑巴将军套套近乎,于是连忙跳下马来,说道:“很好,骑马乏了,正好下来遛遛腿儿。”

在两拨护卫的簇拥下,完颜娄石、李靖、赵良嗣与马扩四人徒步走上了大虹桥。路上行人看到娄石他们的穿戴打扮,知道是金国人,都禁不住驻足观望。但因为有护卫阻拦,他们都无法靠近。娄石站在大虹桥弯拱的最高处,看到汴河上的一座座桥梁都在灯光辉映之下,而桥下的流水也被锦绣的画船衬得拖红曳紫。娄石目送一只画船驶向下游,接近了另一座小一点的虹桥,他忽然笑了一下。

“娄石将军,你为什么笑啊?”赵良嗣问。

娄石回答:“我想起了一首诗,是写汴京城内河桥的。”

“将军还会背汉诗?”赵良嗣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又急忙改口说,“听说将军认真学习过汉文。”

“是的。”娄石点点头。

“还记得那首写汴京河桥的诗吗?”

“我想一想。”

娄石略略深思,便念了起来:

桥头车马闹喧阗,桥下帆樯见画船。弦管隔花人似玉,楼台近水柳如烟。地连秦晋通三市,即入淮濠接九天。独依阑干望宫阙,翠微高映五云边。

因桥上人声嘈杂,赵良嗣几乎是把耳朵凑到娄石的嘴巴边上才听清了全诗,而后笑道:“将军真了不起,居然能背一位既非大诗人也非大官员的作品。”

“这首诗是谁写的?”

“汤鼎。”

“你认识他?”

“他在禁中书艺局任职,有那么三两次皇上作画吟诗,他作为应制侍奉在侧,我恰好也在,故有一面之缘。”

“我们大金国的皇帝,很赞赏你们南朝的文章,说你们南朝的文士,比我们混同江里的狗鱼还多。”

赵良嗣暗自惊讶原来娄石将军心中还暗藏着翰墨情怀,他忽然灵机一动,对娄石说:“将军,这会儿去都城驿,也只是吃顿饭安歇。如果你不介意,我请你在这虹桥旁觅一家酒楼为你洗尘。”

娄石不语。

赵良嗣接着说:“往前下得虹桥,有一家临河的酒楼,名叫宝和春,是专吃京师地方菜的。将军意下如何?”

娄石本来想到旅舍安歇下来,胡乱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但碍着赵良嗣盛情相约,加之也想赏一赏汴京的夜景,也就点头答应了。于是跟着赵良嗣来到虹桥左岸的河街上,进了一座名叫宝和春的酒楼。这酒楼紧邻汴河,十楹三层,在汴京城中算不得最大,但不管按何种方式排序,它都可以列进汴京酒楼前三甲。走到宝和春门口,只见重楼绣户,画栋雕梁,锦窗玉阶,宫灯璀璨。娄石从未见过这种恍如天上人间的富贵气,顿时感到有些发晕。在一旁细心观察他的赵良嗣,试探着问道:“娄石将军,这地方你满意吧?”

娄石摇摇头:“坐在这种地方,咱恐怕吃不下饭了。”

“为啥?”

“太富贵了。”

“是很富贵,但在汴京,它还不是最富贵的。”

“啊?”

“赵学士所言不差。”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副使李靖插话道,“宝和春的特点不是富贵,是高雅。”

“李靖,你来过汴京几回?”完颜娄石插问。

“回将军,这是第六回。”

赵良嗣接过话头:“与贵国的联络,咱大宋的特使一直是我,副使以前是马政,他老了致仕了,马扩就接任,马扩是马政的儿子。我的副使只换了两个人。你们大金的副使李靖一直不曾更换,正使却换了四人,将军你是第四个。”

娄石深知李靖是与南朝谈判的专家,此行诸多说项都要靠李靖来完成。但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与赵良嗣谈公务,便岔开了话茬,继续问道:“这家酒楼雅在哪里?”

“将军,你进大堂再看。”

娄石正要挪步进去,忽见一个头戴平阳巾穿着一件青色绸面袄儿的小厮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将手中托着的桦木盘儿朝娄石伸了伸,锐声喊道:“军爷,请吃鹌鹑馉饳儿。”

娄石细看,小厮盘子里卧着几只用篾篁串着的焦黄焦黄的馉饳儿,显然是刚烤出来,大冷天还冒着热气,情不自禁想伸手去抓一只来品尝品尝,却不曾想到赵良嗣跟前的小校赶前一步搡开那小厮,喝道:

“去去去,这里也是你叫卖的地方!”

赵良嗣看出娄石很想吃那鹌鹑馉饳儿,便对小校说:

“让小厮烤二十串送过来,一要热,二要脆。”

看到小厮欢天喜地走了,赵良嗣领着娄石一行走进了宝和春大堂。这大堂足有四楹见方那么大,八根两人合抱的松木大圆柱全部漆成深红色,每根柱子三丈一个间隔,用刻有人物山水故事的寸高左右的青白玉镶成腰箍。迎着大门约一丈远的地方,在三尺高的青白玉的方形基座上,搁着一只足有象腿粗的金盏,基座上写了两个行楷结合的大字:御赐。

金盏后头,大约隔着的也是一丈远近,立了两扇檀香木作框、青白玉为面的大屏风,每扇屏风上,各刻了一首诗,凹进的字体被漆成石绿色。

走到金盏跟前,赵良嗣对娄石说:“这只金盏是用十斤黄金打造的。”

娄石用手抚摸了一下,没有吱声。

赵良嗣又指着基座上的“御赐”二字说:“这御赐两个字,是当朝宰相蔡京的手迹。”

娄石看了一眼,仍然没吱声。

赵良嗣不知道娄石为何不应声,一时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了。

这时,娄石慢悠悠开口了:“御赐,你们南朝皇帝给这店家赐了这大一只金盏?”

“不是这只大金盏,御赐的金盏被收藏起来了,这只大金盏是按原盏一模一样的形制放大后做出来的。”

“你们皇上的金盏赐给谁的?”

“一位小娘子。”

“小娘子?”

“对,小娘子。”赵良嗣挤了挤眼睛,诡谲地说,“这小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娘子,如果女人能考功名应试,她肯定可以点状元。”

“是吗?”

看到娄石起了兴头,赵良嗣于是讲了一个故事:

前年的上元节,皇城的东华门外,照例要闹花灯。到了那一天,全城无论是王府侯门还是瓦肆勾栏,无论是水上画船还是市林街衢,无不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当然,最热闹的去处,还是东华门外的广场,早前多少天,这里就开始扎制灯会的大鳌山,其制作之规模,之精巧,之质地,之数量,皆为国内之最。到了上元节开灯这一天,皇帝会带着皇室女眷及王公高官,前来端门城楼上赏灯,同时也允许城中市民前来观看。为了表示与民同乐,皇上在东华门摆下一长溜酒缸,凡来观看者,均赐一盏酒吃。却说那天夜里,徽宗皇帝在端门城楼赏灯,兴致正高时,忽听得楼下传来吵闹声,便问是怎么回事,立刻有门官来报,有一位妇人吃了御赐酒后,将酒盏偷藏进衣袖里准备溜走,被维护秩序的金吾军士拿下了。徽宗觉得奇怪,便命门官将那妇人押了上来,问她为何要偷这金盏。妇人答道:“贱妾与夫君一起来观看鳌山灯,这里人太多,与夫君走失了,遍找不见,不想走到赐酒台前,贱妾就排队讨了一杯酒喝,喝完之后,就顺手把酒盏藏了。”

徽宗皇帝问:“这不是偷金盏吗?”

那妇人不慌不忙回答:“贱妾喝了酒,又与夫君走失,回到家后,既恐夫君怀疑,又怕公婆责骂,便想着拿这只金盏作一个凭证,让家人相信,贱妾是讨了杯御酒喝,而不是节外生枝做了什么非分的事。”

门官喝道:“窃取皇上的金盏,这不是非分之事又是什么?”

妇人忍了一泡眼泪,哀哀说道:“贱妾只想到其一,却是没想到其二,就为这事儿,贱妾想了一首词,蒙皇上恩准,贱妾念了。”

“一首词?”徽宗略略有些诧异。

“对,一首词,词牌名字叫《鹧鸪天》。”

“好吧,你念一念。”徽宗来了兴致。

妇人清了清嗓子,念道: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降笙箫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罢脸生春。归家切恐公婆责,乞赐金杯作照凭。

妇人念得有板有眼,徽宗颇为惊奇。他这才发现这个妇人不过二十来岁,眉目传情极有风韵,心中便被撩拨得痒痒的,于是扭过头去,问正在指挥乐工奏曲的教坊司大使曹元宠:“这女人的《鹧鸪天》,合辙吗?”

曹元宠回答:“合辙。”

徽宗感叹:“民家女子,如此有才,这也算是盛世景象啊。”

曹元宠向来喜欢顺杆儿爬,这回却拧着说:

“皇上,刚才这妇人所谈之词,恐怕是头天她夫君已预先备好,以防窃取金盏失手后,借此蒙混过关的。臣提议,皇上当面出题,让这妇人再撰一首,若作得出来,就把金盏赐予她,作不出来,就明正典刑。”

徽宗问妇人:“你同意吗?”

妇人不慌不忙回答:“同意,请皇帝爷出个题儿。”

徽宗笑道:“就以这只金盏为题,以《念奴娇》为调。”

妇人问:“有调就得唱,皇帝爷恩准贱妾献丑么?”

徽宗:“你唱,朕正想听听。”

妇人颔首想了想,然后不疾不徐吟唱起来:

桂魄澄辉,禁城内,万盏华灯罗列。无限佳人穿绣径,几多娇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箫韶初歇。鸣鞘响处,万民瞻仰宫阙。

妾自闺门给假,与夫携手,共赏元宵节。误到玉皇金殿砌,赐酒金杯满设。量窄从来,红凝粉面,尊前无凭说。假王金杯,免公婆责罚臣妾。

妇人吟唱才停,徽宗抚掌笑道:“好词,好词,这位娘子不但有才,还很有捷才。”

妇人屈膝道了万福:“谢皇帝爷。”

徽宗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答道:“街坊都叫我梅二娘子。”

“梅二娘子,叫梅二娘岂不更好?”

妇人眉梢一动,浅浅一笑:“谢皇帝爷赐名。”

徽宗心情很好,说道:“梅二娘,这只金盏就送给你了。”

赵良嗣绘声绘色讲完这段故事,又指着那两道屏风对娄石说:“那上面刻的,就是梅二娘的两首词。”

娄石问:“梅二娘后来就开了这家酒楼?”

赵良嗣摇摇头,回答说:“这是她丈夫开的。”

“她丈夫这么有钱?”

“梅二娘的夫君原是粗通文墨,在汴京城里经营一家小小的药材铺,自从梅二娘得了今上赏赐的金盏,他从此就发达了。”

“这是为何?”

“有人花大价钱,替梅二娘赎了身。”

“赎了身?”

见娄石似懂非懂,赵良嗣笑道:“梅二娘并非青楼之人,说赎身有些不妥。实际上,就是有人花钱让梅二娘的丈夫把老婆让出来。”

“她丈夫同意了?”

“他提了一个条件,一是要了那只金盏,二是一大笔银钞。拿了这些,他开了这家宝和春。”

“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了钱连老婆也肯割让,这货不是个东西。”

娄石骂骂咧咧的,似乎是真的动了气。李靖一旁说道:“将军,汴京城是世间第一等温柔富贵之乡,也是第一等藏污纳垢之地,见怪不怪的事儿多了。”

正说着,只见先前那位小厮托着满满一大盘鹌鹑馉饳儿进来,娄石抓了两串,一面吃着一面就往外走。赵良嗣跟在后头嚷道:“将军,咱们上二楼去,菜肴都置办好了。”

娄石头也不回走到了街面上,问那小厮:“你那儿还有啥好吃的?”

小厮答:“都是咱汴京的小吃,像圆子缒、瓢儿漏、盐豉汤啥的,都顶顶好吃。金国大老爷,请您挪个步。”

“走,去你那里吃去。”娄石说着就迈开了腿。

跟在后头一溜小跑的赵良嗣喘口气说:“将军,这可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

“你是咱大宋的贵宾,怎么能吃街边的零食儿呢?”

“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娄石说着,忽然打住脚步,盯着赵良嗣说,“赵学士,一个卖老婆的人,能做出什么可口的吃食儿吗?”

赵良嗣讪笑着找不着答词,心中却暗暗嘀咕:“难怪阿骨打会派这家伙来当特使,原来是个油盐不进的怪物。”一想到这里,心情也就愈发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