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走进了屋子。他进去的时候摆出这么一副神气:好像竭力忍着,以免扑哧笑出声来。怪难为情的拉祖米兴跟在他后面进去了,神色十分沮丧,横眉立目,脸红得像芍药。他又高又瘦,笨手笨脚。这时,他的脸庞和整个姿态当真滑稽可笑,证实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发笑不是没有理由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等介绍,就向站在屋子当中疑问地看着他们的主人鞠了个躬,伸过手去跟他握手,显然还极力抑制着快乐的情绪,想至少用三言两语来自我介绍一番。可是他好容易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喃喃地说起话来——突然,仿佛身不由己地又向拉祖米兴瞥了一眼,这时他已经忍俊不禁了:被抑制着的笑越发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于是他抑制得越发厉害。听到这阵“打心底里”发出来的笑声,拉祖米兴心里直冒火,这幕情景因而增添了最真挚的欢乐气氛,主要是自然的气氛。拉祖米兴似乎还在故意加强这种气氛。
“呸,活见鬼!”他把手一挥,大叫起来。手刚巧打在那张摆着一只喝完了茶的玻璃杯的小圆桌上,所有东西都飞了起来,砸得粉碎。
“先生们,干吗要把椅子摔坏呢?这损失可是国家的呀。”[1]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乐呵呵地嚷道。
事情是这样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还在笑,忘记自己的手被主人握住了;可是他知道分寸,等着这一瞬间快些自然地过去。拉祖米兴因为打翻了桌子,砸碎了玻璃杯,怪不好意思的,愁眉苦脸地看着碎玻璃,吐了一口唾沫,就急遽地转身走到窗前去了,背对着所有的人站在那里,横眉立目,怒气冲冲地望着窗外,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不禁笑了起来,他还想笑出来,但显然等待着解释。扎苗托夫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看见有两个客人进来,就欠起身子,等待地站着,一边咧着嘴笑;可是他困惑地,甚至仿佛怀疑地看着这幕情景,同时忸怩不安地看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想不到扎苗托夫会在这里,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一愣,心里感到一阵不快。
“这还得考虑考虑!”他心里想。
“请原谅,”他怪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拉斯柯尔尼科夫……”
“哪里的话,蒙你们光临,我很高兴,很高兴……怎么,他不愿跟人打招呼?”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向拉祖米兴点点头。
“天晓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向我发脾气。我不过在路上对他说,他像罗密欧,而……而我也提出了证明,我觉得好像没有别的原因。”
“猪猡!”拉祖米兴没有扭转头来回答道。
“为了一句话,生这么大的气,这一定大有道理。”波尔菲里放声大笑起来。
“哎,你啊!侦探!……去你们的!”拉祖米兴毫无顾忌地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走到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跟前去了。
“够了!我们都是傻瓜;谈正经吧:这是我的朋友,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尔尼科夫。第一,他久仰大名,早已想来请教;第二,有桩小事情要找你商量。咦!扎苗托夫,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们是相熟的吗?你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惊慌不安地思忖道。
扎苗托夫仿佛怪不好意思的,但并不很窘。
“昨天在你那儿相识的。”他随便地说。
“这倒省了我的麻烦;上星期,波尔菲里极力要我介绍他跟你相识,可是你们背着我勾搭上了……你的烟叶放在哪儿?”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像在家里一样,穿着睡袍和很清洁的内衣,脚上蹬一双便鞋。这人三十五岁左右,中等以下身材,体态丰腴,甚至显得大腹便便,脸刮得精光,没蓄唇髭,也没有留连鬓胡子,一头浓发剪得短短的,脑瓜又大又圆,后脑勺特别突出。他那张虚胖的、鼻子有点儿翘的圆脸带几分病容,脸色蜡黄,但是精神饱满,甚至流露出一副嘲讽的神气。要不是那眼神的影响,这甚至是一张和善的脸,那对眼睛闪射出湿漉漉的微弱的光,被不时眨着的、仿佛向谁使着眼色的淡睫毛给掩遮住了。他的眼神同那甚至带几分女人相的整个身形极不相称,因而显得比乍一看就可以猜到的要严肃得多。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一听到客人有桩“小事情”要跟他商量,立刻就请客人在沙发上坐。他自己坐到沙发的另一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客人,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说明事由。他那么聚精会神地、过分认真地等待着,甚至使人立刻感到难堪和惶窘,尤其是您跟他素昧平生;如果您所述说的事,您自以为并不十分重要,不值得他这么认真对待的话。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用几句简洁而流利的话,就清楚而且准确地说明了事由,他很满意甚至还能相当仔细地打量波尔菲里。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拉祖米兴坐在对面那张桌子旁边,热情而急不可耐地细听着他说明事由,继续不断地并且略微有失礼貌地把目光从这个人身上移到那个人身上,又从那个人身上移到了这个人身上。
“傻瓜!”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暗骂道。
“您应当去报告警察局,”波尔菲里郑重其事地回答道,“说您得知这样一个案件,就是说,得知了这件谋杀案,您也要请求通知办理此案的侦查员,有这么几件东西是您所有,您要把它们赎回……或者……不过他们会让您登记的。”
“事情是这样的:现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竭力装出一副尴尬相,“我身边没有钱……连这几件小东西也无力赎回……您要知道,现在我只要声明一下,这些东西是我所有,等到我有了钱……”
“这不要紧,”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回答道,神情冷淡地听着他说明经济状况。“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也可以直接写信给我,也是这样写:得知了那个案件,特来声明,这几件东西是我所有,请求……”
“这是不是用普通的纸写?”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问,话又岔到事情的经济方面去了。
“哦,就用最普通的纸写好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忽然眯缝起眼睛,现出露骨的嘲讽的神情看着他,仿佛向他挤眉弄眼似的。或许这不过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错觉,因为这只持续了片刻工夫。至少有过这样的情况。拉斯柯尔尼科夫可以起誓,他向他挤过眼,谁知道为什么。
“他知道的!”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电般一闪即逝。
“对不起,为这一些小事情来麻烦您,”他继续往下说,有点儿惶惑了。“我的这些东西只值五个卢布,但是它们对我特别珍贵,是纪念赠给我这些东西的人的。坦白地说,我知道了这个消息,不觉大吃一惊……”
“怪不得我昨天对左西莫夫谈起,波尔菲里在讯问那些押户,你就直跳起来。”拉祖米兴显然有意地插嘴说。
这使人很难堪。拉斯柯尔尼科夫简直忍无可忍了,那对怒火闪烁的乌黑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但立刻压住了心头的激动。
“老兄,你大概在嘲笑我?”他狡猾地装出气愤的样子对他说,“我承认,也许我过分地关心这些在你看来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但不能因此把我当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或是一个吝啬鬼。对我来说,这两件小东西也许不是毫无用处的。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这只不值钱的银表是我父亲唯一的遗物。你可以嘲笑我,可是我的母亲来看过我了。”他忽然向波尔菲里转过脸去,“要是她知道,”他又向拉祖米兴倏地转过脸来,竭力让声音发抖。“这只表丢了,我可以起誓,她会悲痛欲绝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压根儿没有这个意思!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满不高兴的拉祖米兴叫道。
“这样说好不好呢?自然不自然呢?没有言过其实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扑通扑通地直跳着,暗自问,“我为什么说:‘女人嘛’?”
“令堂来看过您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什么问道。
“是的。”
“她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波尔菲里不说话了,好像在思索。
“您那些东西决不会丢失的。”他心平气和地冷冷地继续往下说,“要知道,我在这儿等您好久啦。”
好像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他关切地把烟灰缸递给了把香烟灰乱弹在地毯上的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一愣,可是波尔菲里似乎没有发觉,他还在关心拉祖米兴的烟灰。
“怎么?你等着他!难道你知道,他也在那儿抵押过东西?”拉祖米兴嚷道。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直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起话来。
“您的两件东西:一枚戒指和一只表,都包在一张纸里押在她那儿。纸上用铅笔清楚地写着您的名字,还写着她收到您这两件押品的月份和日期……”
“您怎么这样细心?……”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恰当地笑了笑,极力想正眼看他的脸;但他耐不住了,忽然补充说,“我刚才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押户大概很多……您把他们的名字全记住一定有困难……可是相反,您却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而……而……”
“傻瓜!没用的东西!我说这些话干吗?”
“现在所有押户都搞清楚了。只剩您一个人没有来登记。”波尔菲里用微微可以觉出的讽刺口吻回答道。
“因为我身体不大好。”
“我听说过您有病。我甚至还听说,您的情绪很不好。现在您看起来脸色还很苍白?”
“一点儿也不苍白……相反地,我的健康完全恢复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改变了口吻,粗鲁而又愤怒地、毫无顾忌地说。他心里直冒火,再也压制不住了。“可是我一发怒,就会泄露秘密的!”这个念头又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们为什么折磨我?……”
“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呢!”拉祖米兴赶快接茬儿说,“他完全胡说!直到昨天他差不多还是神志不清,说胡话……波尔菲里,你要相信,他差不多还站不稳呢。我们,我和左西莫夫,昨天一转身——他就穿上衣服悄悄地溜走了,在什么地方几乎胡闹到半夜。我告诉你,这是因为他完全神志不清,这样的事你想象得到吗!多怪啊!”
“真的完全神志不清吗?请你告诉我吧!”波尔菲里像个乡下女人似的摇摇头。
“唉,胡说!您别相信他的鬼话!其实我不说,您也不会相信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恨地贸然说。可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似乎没有听清楚这些叫人奇怪的话。
“要不是你神志不清,怎么会溜走呢?”拉祖米兴忽然情绪激昂地说,“你为什么溜走?去干什么?……为什么悄悄地溜走?那时你神志清醒吗?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了,我可以对你直说啦!”
“昨天他们使我非常讨厌,”拉斯柯尔尼科夫脸上浮出一丝厚颜无耻的、挑衅的微笑,忽然转过脸去对波尔菲里说,“我避开他们去租一间屋子,不让他们找到我。我随身带走了许多钱。这些钱那位扎苗托夫先生看见过的。扎苗托夫先生,昨天我神志清醒还是昏迷?请您解决这个争执。”
这时他似乎当真想掐死扎苗托夫。他非常讨厌他的目光和默不作声。
“依我看,您说得很有道理,而且说得很巧妙,只是火气太大。”扎苗托夫冷冷地说。
“今天尼柯季姆·福米奇对我说,”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插嘴说,“他昨天很晚还碰到过你,是在一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家里……”
“就拿这位官吏来说吧!”拉祖米兴赶忙接茬儿说,“你在那个官吏家里的行为不是像个疯子吗?你把仅有的几个钱都给了那个寡妇去买棺成殓!是的,你想帮助她——你可以给她十五卢布或二十卢布,你自己至少应该留三个卢布,可是你慷慨为怀,把二十五个卢布全都给了她!”
“或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座宝库,你不知道吗?昨天我慷慨为怀嘛……扎苗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一座宝库!……请你原谅!”他转脸对波尔菲里说,两片嘴唇抖动着。“为了这些小事情,我们打扰了您半个小时,您觉得讨厌吗?”
“哪里的话,很欢迎,很欢迎!但愿您能知道,您多么使我感兴趣!看看,听听,很有意思嘛……说实话,我很高兴,您到底来登记了……”
“请给我一杯茶!我的喉咙干了!”拉祖米兴叫道。
“好主意!或许我们大家都会陪你喝的。要不要……先来些硬货[2],然后再喝茶?”
“不要!”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走出去叫送茶。
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海里各种念头像旋风般地旋转起来了。他大为恼火。
“最令人痛恨的是:他们甚至毫不掩饰,不讲礼貌!要是你压根儿不认识我,那你为什么对尼柯季姆·福米奇谈到我呢?这样看来,他们活像一群狗,公然监视着我!他们公然污蔑我!”他气得发抖了。“嗯,直截了当地说吧,别像猫儿玩弄老鼠那样戏弄我。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这是没礼貌的,也许我还不许!……我会站起来,当着你们的面直言不讳;你们会看到,我多么瞧不起你们!……”他好容易舒了口气,“要是这仅仅是我的想象呢?要是这是一种幻景呢?要是我误会了呢?是因为没有经验而生气呢?要是我不配演我这个下贱的角色呢?或许这一切都是没有意图的?他们都随便说说罢了,但是这些话里包含着一种意思……这些话可以经常说,但是包含着一种意思。为什么他直率地说什么我‘上她那儿去过’?为什么扎苗托夫作了补充,说什么我的话说得很巧妙?他为什么用这样的口吻说话?是的……这样的口吻……拉祖米兴坐在这儿,为什么他一点觉察不出来?这个天下罕见的笨蛋永远是麻木不仁的!热病又发啦!……刚才波尔菲里向我眨过眼没有?大概这是我的胡思乱想;他眨眼干吗?他们要刺激我的神经,还是戏弄我?或者,这都是幻景,或者他们都知道!……连扎苗托夫也很无礼……扎苗托夫无礼吗?扎苗托夫一夜间改变了看法。我也预料到他会改变的!他在这儿,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我还是初次来。波尔菲里并不把他当作客人,背对他坐着。他们串通在一起了!他们一定是由于我而串通在一起的!他们在我们没有来到这儿之前一定议论过我了!……他们知道租屋的事吗?但愿快些!……当我说昨天我跑出去租屋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也没有站起来……我巧妙地把租屋的事插了进去:往后会有用处的!……他们说我神志不清!……哈,哈,哈!昨天晚上的事他全都知道啦!他不知道我的母亲来到了!……那个老妖怪用铅笔写上了日期!……您错了,您抓不住我的把柄!要知道,这还算不上真凭实据。这不过是幻景罢了。不,您提出确凿的证据来吧!租屋并不是确凿的证据,而是我的胡说;我知道对他们该说些什么……他们知道租屋的事吗?我不探听明白,决不走!我来要干什么?可我现在大发脾气,这或许也是个确凿的证据吧!呸,我多么容易发怒啊!但这也许是好事;我在演一个病人的角色……他在摸我的底。他会把我搞糊涂的。我来要干什么啊?”
这一切念头闪电般地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一会儿就回来了。不知怎的,他忽然很高兴。
“老兄,昨天在你府上相聚后回去,我的脑袋瓜……我简直支持不住了。”他边笑,边用完全不同的口吻对拉祖米兴说。
“怎么,你很感兴趣吗?昨天我不是在谈到最有趣的问题的时候,离开你们的吗?谁胜利了?”
“当然,没有人获得胜利。我们谈到了一些永恒的问题,大家都想入非非。”
“罗佳,你想想看,昨天我们谈到了犯罪是否存在的问题?我告诉你,我们谈得荒谬透顶。”
“有什么可奇怪的?一个普通的社会问题嘛。”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问题不是这样提出的。”波尔菲里说。
“对,问题不是这样提出的,”拉祖米兴立刻表示同意,他和往常一样又着急又激昂。“喂,罗季昂,你听听,谈谈你的意见吧。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昨天我跟他们争论得很激烈,并等着你来帮忙;我对他们说,你会来的……我们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谈起。这个观点众所周知:犯罪是对社会组织的不正常现象的抗议……只能作这样的解释,不能作别的解释。不许用任何别的理由来解释——别的理由是没有的!……”
“你胡说!”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叫道。看来,他精神抖擞,眼睛尽望着拉祖米兴,不住地笑,因而使后者的情绪更激昂了。
“不许用别的理由来解释!”拉祖米兴情绪激昂地插嘴说,“我没有胡说!……我可以给你看几本他们的著作:一切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是‘环境的影响’——再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们爱说的一句话!由此得出结论:如果社会组织是正常的,那么一切犯罪行为一下子就会消灭,因为失去了抗议的对象,一切人立刻都会变为正直的。天性是不被考虑的,天性是被摈弃的,天性被认为是不存在的!他们否认沿着历史发展道路而发展的人类最后会自动组成一个正常的社会。相反,从数学的头脑里产生的社会制度会把全人类立刻组织起来,使他们转眼间就变得正直、纯洁,比任何发展的过程都快,不必经过任何历史发展道路!所以他们本能地厌恶历史:‘历史上只存在着丑恶和愚蠢’——一切只被解释为愚蠢!所以他们厌恶生活的发展过程:不需要活的灵魂!活的灵魂需要生命,活的灵魂不服从机械,活的灵魂是可疑的,活的灵魂是顽固落后的。他们需要的虽然是带点儿尸臭,并且可以用橡胶做的,但却是没有生命的,没有意志的,服服帖帖的,不敢反抗的!结果是,他们的全部努力只是用砖砌成墙,设计法伦斯泰尔[3]的走廊和房间!法伦斯泰尔成立了,但你们过法伦斯泰尔生活的性格还没有形成。这需要生活,而生活的过程还未完成,进坟墓还早哩!光靠逻辑是不能超越天性的!逻辑能假定三种可能性,但可能性却有百万种!撇开百万种可能性而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这是最简便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非常清楚明白的,用不着思索!重要的是用不着思索!人生的全部秘密容纳在两张印刷页上!”
“他精神失常了,大发议论!得阻止他,”波尔菲里笑了起来,“您想想看,”他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脸去说,“像昨天晚上那样,六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展开了热烈的争论,而每个人都预先喝饱了朗姆酒——您想象得到吗?不,老兄,你胡说,‘环境’对犯罪是有很大影响的;这点我可以向你证明。”
“我也知道,有很大的影响。请你告诉我: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虐待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这是环境迫使他这样干的吗?”
“嗯,严格地说,这或许是环境的影响,”波尔菲里带着令人诧异的傲慢态度说,“虐待女孩子这种犯罪甚至大可以用‘环境’来解释。”
拉祖米兴几乎怒不可遏了。
“嗯,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立刻就给你说出理由来,”他嚷道,“你所以有两条淡色眉毛,唯一的原因是由于伊凡大帝有三十五沙绳高。[4]我能说出清楚明白的、正确的、进步的,甚至带些自由主义色彩的理由。我来说给你听!你可要打赌!”
“好吧!让我们听听,他能说出些什么理由来!”
“他总是骗人,见鬼!”拉祖米兴霍地站了起来,把手一挥,叫喊道,“跟你说话没意思!罗季昂,他故意这么说,你还不知道他哩!昨天他参加了他们的一方,只想捉弄大家。天哪,昨天他说了些什么话啊!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他能这样谈上两个星期哩。去年他忽然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他要进修道院。两个月来他坚持这个主意!不久以前,他忽然异想天开,说要结婚,举行婚礼的一切东西都已经准备就绪了,甚至还做了一套新衣服。我们都向他祝贺。可是根本没有新娘:全都是他的胡思乱想!”
“你又胡说!我先定做了衣服。因为做了新衣服,我才想哄骗你们。”
“您真的是这样的一个骗子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随口问。
“您以为我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要哄骗您一下——哈,哈,哈!不,我要把真相告诉您。关于犯罪、环境和女孩子这些问题,我现在记起您所写的一篇论文来了。但是这篇文章总是引起我的兴趣……题目是《论犯罪》……或是别的什么,题目我忘记了,不记得了。两个月前,我在《定期评论》上读得津津有味呢。”
“我的文章发表在《定期评论》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奇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里退学了,我确实对某一本书写过一篇书评,但是那篇书评我当时投寄给《每周评论》,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的。”
“可是发表在《定期评论》上。”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是事实;但是《每周评论》停刊后,就跟《定期评论》合并了,因此您的那篇文章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刊登出来。您不知道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确实一无所知。
“哎哟,您可以去向他们要稿费啦!您这个人好奇怪!您过着那么孤独的生活,跟您直接有关的事也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罗奇卡,那好极了!我也不知道呢!”拉祖米兴叫喊起来,“今天我就跑到阅览室去借阅这一期杂志!两个月前的?第几期?我反正找得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他不告诉人!”
“您怎么知道这篇文章是我写的?这篇文章是用一个字母署名的。”
“由于偶然的机会,几天前才知道的。是一位编辑告诉我的;我跟他相熟……我很感兴趣。”
“我研究过的,我记得似乎是分析一个罪犯在犯罪的全部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是的,您坚决主张犯罪行为往往会引起一种疾病。这话非常新奇;但是……说实话,引起我兴趣的不是您的文章的这一部分,而是文章结尾所发表的一种见解。可是遗憾得很,您只含糊地暗示了一下这个见解……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您作了一个暗示,说什么世界上仿佛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能够……就是说,他们不但能够而且有充分权利为非作歹和犯罪,仿佛他们是不受法律约束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发出一阵冷笑:他故意夸大并且蓄意曲解自己的观点。
“怎么回事啊?这是什么意思?有犯罪的权利?但不是由于‘环境的影响’?”拉祖米兴问,甚至有点儿吃惊。
“不,不,根本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波尔菲里回答道,“问题在于,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么,所有的人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这样的见解,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
“这怎么可能?他不会说这种话!”拉祖米兴大惑不解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冷笑一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迫使他干什么;他记起来自己的那篇文章。他决意接受挑衅。
“这根本不是我的论点,”他简单而谦逊地说,“可我承认,您差不多忠实地阐述了我的论点,也可以说,甚至十分忠实……(他仿佛乐于承认这一点。)唯一的区别在于,我根本没有坚持,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然常常为非作歹,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甚至认为,报刊不应当发表这样的文章。我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利……也就是说,不是有合法的权利,而是这种人有权利昧着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碍,但只是在为实现他的理想(有时对全人类来说也许是个救星)而有必要这样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含糊,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这似乎是您所希望的,或许我没有猜错吧。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在我看来,如果开普勒[5]或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没有能够为大家所知道,除非牺牲一个,或者十个,或者百个,或者更多的妨碍者或阻挠者的生命,那么牛顿为使自己的发现能让全人类知道,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百个人。但绝对不应该由此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随心所欲地屠杀任何人,或有权利每天在市场上盗窃。我还记得,我在文章里引申开去,一切……例如,甚至立法者们和人类社会的建立者们,从远古的时代起,到后来的里库尔果斯[6]、梭伦[7]、穆罕默德[8]和拿破仑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是由于他们都制定了新的法律,从而破坏了被社会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从祖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当然,他们也不怕流血,只要流血(有时十分天真的人们为维护古代的法律而英勇地流血)能对他们有利。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绝大多数的这些恩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刽子手。总之,我作出了这样的结论:所有这些人不但都是伟大的,而且与众稍有不同。我的意思是,他们甚至能提出新的见解,就其本性来说,必然是罪犯——当然,只有程度上的差别罢了。要不然,他们就难以显得出类拔萃;而且仍然就其本性来说,他们当然不甘心做平凡的人,而依我看,他们甚至有拒绝的义务。总之,您可以看到,到目前为止,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新见解。这种老生常谈在报刊上已经发表过而且看到过千遍了。至于我把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我承认,这样的划分有些武断,但是我也并不坚持数字上的不可变更。我只相信我的主要观点。这个观点是:人按照天性法则,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说,他们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另一类则是这样的一种人,就是说,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能发表新的见解。当然,这样划分是可以分得无限地细的,但是这两类人的区别是相当显著的:第一类人就是一种材料,他们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规蹈矩、活着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在我看来,他们有服从的义务,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而他们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有损尊严的事。第二类人呢,他们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想要破坏,根据他们的能量来说。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大的差别;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他们绝大多数都要求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但是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依我看,他也能忍心去踏过血泊——但这要看理想的性质和理想的规模,——您得注意这点。在我的文章里,我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来谈他们的犯罪权利的。(您要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上谈起的。)但不必大惊小怪:群众差不多从来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会处决或绞死他们(或多或少)。这样的处置是完全公正的,完成了他们那保守的使命;但是到下几代这样的群众又会把被处决的人们供奉在台座上,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第一类人永远是现代的主人,而第二类人则永远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维持着这个世界,增加它的数目;而第二类人推进这个世界,引导它走向目标。这些人或那些人都有同等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永恒的战斗万岁,自然,直到我们建立新耶路撒冷[9]!”
“那么您还相信新耶路撒冷吗?”
“我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意志坚定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他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冗长的议论时一样,眼睛尽望着地上,看住了地毯上的一个点。
“您也……也……也相信上帝吗?请原谅我这样好问。”
“我相……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抬起眼来打量着波尔菲里,又说了一遍。
“您也相信拉撒路复活[10]吗?”
“我相……相信。您问这干吗?”
“您真的相信?”
“真的相信。”
“真是……我这样好问。对不起。但是,”他回到刚才所说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他们不是永远被处死的;有些人却相反……”
“生前取得了胜利?对,有些人生前获得了成功,于是……”
“他们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有必要,您要知道,甚至多半是这样。您的看法很有道理。”
“谢谢。可是请您告诉我,怎样区别平凡的和不平凡的这两类人呢?他们出世的时候,有这样的标记吗?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更大的准确性,也可以说,需要更显著的外在的明确性;请原谅我这个实事求是的、善良的人所产生的很自然的忧虑,但是能不能,比方说,置办特别的服装,戴上什么东西和打上什么烙印呢?……因为,您也会有这种想法吧,如果发生混淆,这一类中的一个人就会认为他是属于另一类的人,就会开始‘排除一切障碍’,正如您很愉快地所形容的,那么这……”
“啊,这是常有的!您这个看法甚至比刚才的更巧妙……”
“多承夸赞……”
“不必客气;可您要明白,错误可能只在第一类的人方面,就是说在‘平凡的人’方面(我这样称呼他们也许是不恰当的)。尽管他们生来就唯命是从,但是由于某种甚至连母牛也具有的天生的顽皮性格,他们中间有很多人都喜欢以进步人士自居,或者自以为是‘破坏者’,或是‘新言论’的拥护者,而且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的确,新人常常不为他们所注意,甚至把他们看作落后分子或者卑躬屈节的人。但我却认为,这不会有严重危险的,您实在不必担忧,因为他们绝不会走得很远。当然,如果他们头脑发热,有时可以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份,但不可过分。甚至不需要人去揍他们:他们自己会鞭挞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有些人会互相帮助,而另一些人会自我惩罚的……同时他们也作各种公开的忏悔——效果甚佳,也富有教育意义;总之,您不必担忧……这是天理嘛。”
“嗯,至少在这方面,您使我稍微放心;可我还有一个忧虑;请您告诉我,这些有权利屠杀别人的‘不平凡的人’很多吗?我当然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可是您也会有种想法吧,如果这样的人很多,那是可怕的,对吗?”
“哦,这您也不必担忧,”拉斯柯尔尼科夫用同样的语调继续往下说,“总之,有新思想的人,甚至稍微能发表一些新见解的人,生得极少,少得可怜。只有一点很清楚:人的出生规则,这些等级和分类的规则,必须根据自然法则真实而准确地加以确定。当然这个法则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这个法则是客观存在的,以后能够为大家所知晓。芸芸众生,人类中的普通材料,生存在世界上只是为着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直到现在还是神秘莫测的过程,经过某个种族和血统的交配,而终于生出了多少具有独立自主精神的人,甚至一千人中只有一个。独立自主精神多一些的人也许一万人中出一个(我说个大概的数字,作为证明)。更多些的要十万人中出一个。几百万人中出几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出类拔萃者,也许是世界上有了几十万万人以后才出现的。总之,我没有向产生这一切的蒸馏瓶里张望过。但是一定的法则是必然存在的;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怎么,你们俩在说笑话吗?”拉祖米兴末了叫道,“你们是不是在互相欺骗?他们坐在这儿,彼此开玩笑!罗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向他抬起那苍白的、几乎是忧闷不乐的脸,不答理。在拉祖米兴看来,跟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温和而忧郁的脸相比,波尔菲里那露骨的、纠缠不休的、刺激人的和肆无忌惮的挖苦似乎使人觉得奇怪。
“哦,老兄,如果这当真不是开玩笑,那么……你当然说得对,这并不新奇,跟我们已经读到过和听到过一千遍的毫无区别;但这里面什么是真正新奇的呢,我毛骨悚然地说,的确,就是你一个人所提出的那个主张,就是你毕竟是昧着良心主张流血。请原谅我吧,甚至这么狂热……这样看来,这就是你那篇文章的主题思想。要知道,昧着良心主张流血,这……这,我认为,比官方或法律准许流血更可怕……”
“一点儿不错,更可怕。”波尔菲里回答道。
“不,你有点儿言过其实了!错误就在这里。我要拜读一下……你言过其实了!你不会这样想……我要拜读一下。”
“文章里根本没有这个主张,文章里只作了一些暗示。”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对啊,对啊,”波尔菲里坐不住了,“我现在才算弄清楚了您的犯罪观念。但是……请原谅我纠缠不休(多多麻烦,很抱歉!),您要知道:您刚才使我消除了分不清两类人的忧虑。可是……各种实际情况立刻又使我不安起来!假定说,有个男人或一个青年自认为是里库尔果斯或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而且为了这个目的而要排除一切障碍……说他将要远征,而远征需要钱……于是他开始为远征而筹措钱……您懂得我的意思吗?”
扎苗托夫突然从角落里嗤了一下鼻子。拉斯柯尔尼科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应当承认,”他沉着地回答道,“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愚蠢和爱虚荣的人尤其会上当;特别是青年。”
“您明白啦。那么怎么办呢?”
“就是这样嘛,”拉斯柯尔尼科夫笑了笑,“这不是我的过错。就是这样嘛,而且永远是这样。他(他向拉祖米兴点点头)刚才说,我主张流血。那又怎么样呢?流放、监狱、法庭和苦役充分保障着社会的安宁,有什么可忧虑的?您只要去捉贼!……”
“要是我们把他逮住了呢?”
“他活该。”
“您的见解的确合乎逻辑。那么他的良心怎样呢?”
“他的良心关您什么事?”
“本着人道精神嘛。”
“有良心的人,如果他认识到犯了错误,就会感到痛苦的。这也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那么真正的天才,”拉祖米兴脸色阴沉地问,“就是那些取得了屠杀权利的人。那些人即使杀了人,也绝对不应该受苦吗?”
“为什么说‘应该’?这不是一个许可或禁止的问题。应该让他受苦,如果同情被害者的话……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对于有大智的和深谋远虑的人永远是不可避免的。我觉得,真正的伟大人物应当忧天下之忧。”他突然沉思地补充说,甚至不像是谈话的口气。
他猛然抬起眼来了,沉思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一边拿起帽子。跟刚才进来时的神气比较起来,他是过于镇静沉着了。他也有这种感觉。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嗯,您骂我也罢,不骂我也罢;您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我都受不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又断然说,“让我再提一个问题(给您添麻烦了!),我想谈一下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我所以要谈一下,只是免得忘记……”
“好吧,谈谈您的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吧。”拉斯柯尔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着,脸色严肃而苍白。
“就是这样……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更清楚……这完全是一种开玩笑的想法,心理上的……您写文章的时候……嗨,嗨!您免不了把自己也看作——哪怕只有一点儿——用您的话来说,一个‘不平凡的’、能发表新见解的人……是这样吗?”
“很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鄙夷地回答道。
拉祖米兴扭动了一下身体。
“要是这样,难道您就决意——因为生活上某些挫折或穷困,或者为了使全人类幸福——去逾越一切障碍吗?……比方说,杀人、抢劫?……”
他不知怎的忽然又向他挤挤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和刚才完全一样。
“如果我逾越了,我当然不告诉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带着挑衅的神气,傲慢而鄙夷地回答道。
“不,我只对这很感兴趣。说实在的,为了弄懂您的文章,而且只限于语言规范方面……”
“呸,这多么露骨和无耻!”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说一句,”他冷冷地回答道,“我并不把自己看作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自认为是这一类的人物,因为我不是他们,所以我没法作出使您满意的解释:我会怎样行动。”
“得啦,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个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波尔菲里忽然用异常亲昵的口气说,连他的声调里这会儿也含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劈死我们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是不是一个未来的拿破仑?”扎苗托夫忽然从角落里唐突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作声,目光坚定地凝视着波尔菲里。拉祖米兴忧闷不乐地拧紧了眉头。在这以前,他仿佛已经开始注意到什么。他愤怒地四下望望。一阵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工夫。拉斯柯尔尼科夫返身要走。
“您要走啦!”波尔菲里和蔼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我十分高兴跟您相识。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照我所说的写份请求书来。最好您亲自到那儿去找我……一两天内随便什么时候……明儿也好。十一点钟我一定在那儿。办完一切手续,我们谈一谈……您是上那儿去的最后一个人,也许能告诉我们什么情况……”他态度极和善地补了一句。
“您想要按照法律程序正式审问我?”拉斯柯尔尼科夫厉声问。
“为什么?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您误会了我的意思。要知道,我不放过一个机会……我已经跟所有押户都谈过话……我已经从一些人口中得到了证词……您是最后一个……哦,顺便说说!”他不知为什么忽然高兴起来,叫喊道,“我刚巧想起了我正在思考的一个问题!……”他转身向着拉祖米兴,“要知道,你老是提到这个尼古拉什卡,听得我的耳朵起了老茧……嗯,我知道,我知道,”他又转身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人是无辜的。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不得不麻烦一下米杰卡……问题,问题的实质在于:您上楼的时候……请问,您是七点多钟上楼的吗?”
“七点多钟。”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他心里立刻觉得不满,这句话他可以不说。
“您七点多钟上楼的,可曾看见二楼上门开着的那套房间里——您记得吗?——有两个工匠,或者至少有其中的一个?您看见他们在那儿油漆吗?这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
“两个油漆匠?不,我没有看见……”拉斯柯尔尼科夫慢条斯理地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似的回答道。这当儿,他的神经根根紧张起来了,因为想快些猜出圈套设在哪里,有没有疏忽大意,而痛苦得心都揪紧了。“不,我没有看见,也没有注意到开着门的那套房间……可是四楼上(他已经充分了解这个圈套,觉得很得意)——我记得有个官吏在搬家……就是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对门的那一套房间……我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几个士兵搬出来了一张长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跟前……可是两个油漆匠……不,我记不起有油漆匠……而且似乎没有一家开着门。是的;没有……”
“你说什么啊!”拉祖米兴仿佛清醒过来,领悟了似的,忽然叫道,“在谋杀案发生那一天有两个油漆匠在油漆,而他是在三天前上那儿去的?你问这干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门。“该死,我被这件事搞糊涂了!”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仿佛很抱歉似的。“弄清楚七点多钟有没有人在那套房间里见过他们,这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我以为,您也能告诉我们……我完全搞错了!”
“你应该细心些。”拉祖米兴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是在前室里说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异常客气地送他们到门口。两个人走到了街上,他们都脸色阴沉、愁眉不展,走了好多步路,没有谈过一句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深长地舒了口气……
[1] 这里是套用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第一幕第一场里的一句台词,见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钦差大臣》中译本,第12页。
[2] 意指伏特加。
[3] 法伦斯泰尔(即法朗吉)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1772—1837)幻想要建立的社会主义的基层组织。
[4] 伊凡大帝指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内的一座钟楼。81米高。沙绳,即俄丈,旧俄长度单位,等于2.134米。
[5] 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发现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
[6] 里库尔果斯(前9世纪—前8世纪),古斯巴达的立法者。
[7] 梭伦(约前638—约前559),古雅典政治家和诗人。约公元前594年任执政官,立法实行政治、经济改革。
[8] 穆罕默德(约570—632),伊斯兰教的创立者。
[9] 这儿指《圣经》上一句在人世建立“天国”——新耶路撒冷的预言。
[10] 耶稣使拉撒路从坟墓里起死回生,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