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彩蛋和后记

手表上夜光指针对准六点。

他摇下车窗,又迅速升起,把窗户上黏着的积雪挤下。玻璃外,东方仍是黑蒙蒙一片。

乌云和暴雪让天空显不出任何黎明将至的前兆。

他关闭大灯,熄灭发动机,静静地聆听车外的世界。

微弱的天光下,漫天雪子像无数只无头黑苍蝇。它们随着狂风毫无规则的撞击,飞舞,四下 乱窜。

他把身子稍稍向右挪了挪,以便远离侧窗。低于一米的能见度令他总觉得它们就蹲守在车边 。

每次来到这里,他仍背脊发凉。

别处只有活着的死人在眼前游荡,这里却有死去的活人在耳边窃语。

他屏住呼吸,俯低身体,用双耳捕捉车外的声响。

丧尸是不是在狂风和暴雪掩护下,悄悄地来至车边,躲在一旁注视你?

冤魂是不是穿梭于遮天蔽日的飞雪中,嘲讽或怜悯的观察你?

他干脆放下座椅,躺下去。若此时丧尸把脸贴在侧边窗上,他也不会惊讶。

我要是死在这里,那也是你们的计划。

他看向天窗。

你们,指的是死在这里的冤魂。他们正和天上黑蝇一起拍打车顶。

他静静地望着那里,放空了大脑。

奇怪。

曾经他一个人旅游,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玩着单机游戏。在繁华的世界里享受末日的孤独,

在末世的环境中他却迷失了方向。曾经享受的孤独,并不打算和人分享或卖弄。如今彻底孤 独,又令他感到空虚和恐怖。

美好的孤独,前提还是要有人。

现在的孤独不是享受,是折磨。和那些故事里的幸存者不一样。他不想搜刮豪车名牌,不想 寻找豪宅美女,不想奋斗不想游戏不想获得曾经渴望又无法得到的东西。

一切都那么没意思。真不知道其它末日世界的独行者们是他妈逼怎么坚持下去的。

一个人活着,就那么有趣吗?

不知多久后,他回过神。那颠簸飞舞的颗粒露出了原本的色彩。

白色像Z病毒一样,向整个世界传染。先是窗,然后是车,再然后是天空。

白不注的向四周扩散,直至视野内的万物由黑变白。

黑夜会离去。

他嘟囔着。

黑夜会卷土重来。

当整片广场都清晰起来,他拎起背包,走下汽车。

一夜的大雪让饱受蹂躏的城市消失了踪影。尘埃、泥垢、血迹、尸体……一切肮脏恐怖的物 体仿佛从未存在。一眼望去偌大的广场像是一块铺满乳白奶油的方块蛋糕,纪念堂英雄碑两 块大饼干摞在中部。逐渐平复的雪花斜斜地泼洒在奶油上,做最后的点缀。

眼前的美景,让他精神一震。深深的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戴上了防毒面具朝蛋糕中心的 装饰物走去。

风和雪渐渐散去,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他有些懊悔车停远了,凭感觉他以为旗杆 就在数米外,没想到竟有百十来米。

回头看着自己孤独的脚印他又有些安心。整个广场上除了自己的印记,一个坑都找不到。

来到升旗台时,他发现几样被雪覆盖的凸起物。

他掏出手枪,四下张望。

除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还在飘落,四下寂静无物。

上次来时,台上干干净净,无任何杂物。

是什么?

他卸下背包,朝着凸起物扔过去。

雪花被溅开,一块深色的木板露出纹路。

他举着枪,小心翼翼的迈上台阶。

隐约间他觉得这个似曾相识。

他用牙齿把左手手套咬下,伸手扶去雪花。

异物显出了原形。

是木箱。

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挤着眼睛回忆,还是想不起来。

这玩意应该在那里。

他回头看着城楼。

金黄色的楼顶被白雪覆盖。左侧角梁脱落的一大截和东南翼角被劈裂的伤痕没被雪花掩盖。

楼体在雨水和尘土的侵蚀下,鲜红变成了污红。半年前有人在墙上喷写的反动标语也失去了 踪迹。中部观礼台的大门不知所踪,它像黑洞洞的大嘴,朝着广场呼吸。雪大胆的渗透进去 ,在内部堆起高高的雪堆。除了一个还未坠落的灯笼外,城楼上空无一物。

这木箱,本应该在观景台上,在灯笼下,在那架已经消失的机枪边。

是谁搬下来?

他举起枪,瞄准观礼台黑洞洞的大嘴。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特别伟大。那可是主席站的位置 ,恐怕从未有人这么嚣张的拿枪瞄准那里。

楼中有人吗?

算了。有人就有人吧。他慢慢放低枪口,看到了那张大照片。

被特殊玻璃包裹的照片蒙上一层雪雾,它看上去和新的一样。照片正上方的国徽就没有这样 的待遇,它虽然躲在屋檐下,可还是被自然侵蚀的面目全非。

天安门上的国徽已经看不清了,国徽上的天安门也看不清……

每个国徽都有天安门,每个天安门上都有国徽,所以……每个国徽上有无数的天安门和无数 的国徽……我眼前的天安门会不会只是在某个国徽里呢?就如同眼前的这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照片两侧红底白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和“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字迹也该脱落的脱 落,该模糊的模糊。远远看过去,“共和国”三个字和“大团结”三个字都已消失。

看到这,他笑了笑,收起手枪,低身观察盒子。

将盒子四面的积雪全部扫去后,它侧面出现了工整的字迹。

我们是居住在北京的幸存者。

三年,我们建立了安全完善庇护所。

这个冬天开始,我们每天正午十二点对AM所有频率进行广播,同时每个周一上午十点到十二 点我们会在天安门广场等待其它幸存者。

如果任何人能听到或看到。我们可以提供食物,住所,和安全。

如果任何人能听到或看到。请加入我们。我们有医生,军人和科学家。

无论男女老幼,病患残疾,我们都会伸出援手。

你不是孤独的。

我们会一直等待。

你并不孤独。

他读完后怜悯的笑了笑。

他人即地狱。

是把这字迹涂抹,还是留着呢?

他踌躇半天,决定不加干涉。愿意周一一大早来这里试一试的人,必定是走投无路将死之人 。早晚是个死,不如赌一把。他们是被吃,还是被挖眼,还是得救,都是他们的选择。

和我无关。

他把木盒调正,令字迹正对门楼。

为什么搬下这个玩意?随便立一个牌子不好吗?

想到这,他好奇的打开盒盖。他记得盒盖上是一排整齐的太阳能电板。

小宝。

猛然间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对,小宝,他为她街头摆地摊的妻子制作了一个太阳能音箱。

他一辈子,可能就做了一件至今还被人记忆的事情吧。

看着已经按下的播出键,他总算明白了。

这群搬箱子的人似乎想放点音乐。也许是国歌,也许是摇滚。

他偷偷笑了起来。

他记得这个小宝的品味。存储卡里除了红歌,就是广场舞曲。

一个小人物,一个炮灰,一个后人不会想起的家伙,他的作品正放在天安门正中。

他起身戴上了厚重的手套。解开自己上个月系好的结,放下布满污物,沾满辐射的旗帜。

旧旗被放入塑料袋,带走焚烧。取出新旗后,他谨慎的扣在旗杆上。他站起身,把旗杆朝着 地狠狠的锤了两下,抖落残雪。

猛力拉动绳子,红旗抖动。

过程中,他扫了眼盒子上的太阳能板。假如阳光照射,它能响起国歌么?

旗帜离地时,雪渐渐弱了。太阳也配合的从乌云后露出了脑袋。

五星红旗在朝阳中缓缓上升。它光芒四射,气宇轩扬,骄傲地迎风飘扬。

他仰头看着慢慢飞起的旗帜。

冤魂野鬼,你们看到了吗?

不是为了他们,也不是为了国家民族。他清楚这一点。

他是为了自己。

他不是那个在刀刃前喊着不要破坏我的圆的人,他不是坐在窗前凝视教堂数年的人,他不是 用尽一生解出一个公式或留下一部著作的人……

那些人,没了别人也能找到活着的目标。

他不是。

他总算知道自己曾经奋斗的意义——舒服一点。

或者说,过的比周围的要舒服一点,比认识的人要好一点。

仅此而已。曾经,自己一生的奋斗不过就是想比别人过得好一点。

就是这么狭隘,就是这么低贱,就是这么肤浅。在无人的世界里,他才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内 心。

他不是改变世界的家伙,不是名垂千史的家伙,不是独一无二的家伙。他认清了这一点。

即使世界向往常一样运作,即使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也不过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介尘埃 ,不值一提。好在令他欣慰的是,值得一提的家伙就没几个。

如今,他已经没了奋斗的动力。那些对比物全部死了。他需要比谁过的好呢?

再怎么努力,他也谱不出名曲,当不成文豪,列不出公式,救不了末日。和故事里其它幸存 者不一样,他们总能搞出点丰功伟绩,而他不可能。

要不是楼顶晕倒时他倒向后方,要不是发现一箱崭新的国旗,他恐怕早就拿枪轰开自己的头 颅了。

咔哒。

木盒晃了晃。

简易低廉,参差不齐的几块太阳能板竟然储上了电。

兹拉声,在破旧廉价的木盒大喇叭里响了起来。

他把旗帜拉到顶端,手腕上的绳环差点勾住绳索。他轻轻拨开,捆好了绳。

悄无声息的升旗仪式有种诡异的气氛,也有难以言表的气势。

若孤魂野鬼能飞到空中俯视这白色海洋中幽幽升腾的红色,一定也会被震撼。

音乐,会引来它们。

他附身探向木盒。

当小宝储存的歌曲断断续续轻声响起时,他按在方块标识手停住了。

真美。

他抽回了手。

放吧。

放吧。

丧尸,冤魂,万物……

好久好久没这么潇洒的听音乐了吧。

他背起包,朝着车慢慢走去。

太阳注入的能量逐渐充足。

国旗下格格不入的曲调随着清晨的微风向广场扩散。它飘向城市,飘向天空,飘向遥远的世界。

喧嚣和冗杂的心在这一瞬被带出。他好像走在白雪皑皑的天堂中。

孤独的脚印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延伸向远方。

它们一个又一个的出现在雪白的海洋上,又一个一个的被雪花覆盖消失。

就像普通人的一生。

他面带笑容的走着。他听着小宝制作的音箱播放着小宝挑选的音乐。

这是他留下的印记。

我呢?

身后的旗帜正在空中绽放。

他心满意足。

普通人人生的印记都会被掩盖消失。

但,我不在乎。

既然是普通人,就老老实实做好一件事。

孤独,在这一刻又变得美好起来。

他在远方消失,留下宁静的雪原和悠扬的歌声。

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而结束,既是开始。

……

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足音于记忆中回响,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全文终

慕成

2017年6月14日14点1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