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强中之强

在前线以偏师牵制住敌人大军,而主力直扑敌军主营,这在战例中已不是第一次。邓沧澜还记得当年自己尚在帝国为将时,有过一次征倭之议。当时征倭的主将,是句罗名将李尧天。

李尧天率战船直抵倭岛,倭人源氏幕府召集倾国二十八藩之兵抵挡。如果正面交锋,李尧天虽有“水战天才”之号,一般不能轻易获胜,因此他自驻营海上,牵制住倭人主力,派遣副将绕道直扑倭人都城平原京。此计大胆之极,但一旦成功,倭人群龙无首,必将束手就擒。只是天时不利,李尧天遇到千年一遇的狂风,战船大半倾覆,结果这条胆大包天的妙计也落空了。后来帝国覆灭时,帝国军的主力其实并不亚于共和军,而且两军主力交战,帝国军已占据绝对优势,正是邓沧澜和毕炜的水火两军团前线反水,绕过帝国军马,千里奔袭,直抵雾云城下,帝国措手不及,这才得以投降。这一成一败两计,如出一辙,胡继棠在水火两军团反水一事中亦是主脑人物,后来他领兵征倭,对李尧天功亏一篑的战例亦曾详加参详,取长补短,最终才得以成功。当听得邓沧澜说到“釜底抽薪”四字时,他便已想到了这一点。

邓沧澜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军虽众,但分驻东平东阳两城。两军犄角相倚,本来可以固若金汤,但天水军已夺下王除城,我担心的是五羊军会从海上而来。我军被他们定死在此处,他们若从海上直扑雾云城,只怕中央军区措手不及,那就大势去矣。”

胡继棠道:“中央军区挡不住他们吗?”

邓沧澜叹道:“他们怎么会去攻雄关城?直接攻雾云城的话,各部鞭长莫及,再无回天之力。”

胡继棠本来就是中央军区的长官。中央军区拱卫雾云城,平时驻守在雾云城外围的雄关城,本来也有七万之众,但这一次因为是胡继棠做南征军陆军主将,相应的抽调到东平城的援军也是中央军区的部队最多,达到三万之众。雄关城是三池省首府,亦是十二名城之一,可是五羊城一旦真个千里奔袭,因为雾云城和运河出海,五羊城的战船可以直接开到雾云城下,不会去攻雄关城,到时雾云城的卫戍军队怎么可能挡得住他们?而水军北战队更是因为补充东平水军的损失,战舰大多调到了东平城来,北战队几乎已成了个空壳,虽然正在加紧建造战船,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近期是不可能发挥多大效用的。胡继棠的脸白了白,喃喃道:“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唯一的路,就是将东平水军出海,在外海挡住五羊军的去路。东平虽是大城,但东平和东阳向来是一个整体,名字叫东平军,其实不管水军还是陆军,都有三分之一驻扎在东阳城。如果东平水军出海阻击,失去了水军协助,东平东阳两城的犄角相倚之势也被打破。要么把全部军队都调到东阳城来,可是如此一来,东平水军在海上就算能够挡住五羊水军北上之势,东平城也势必要成为一座孤城。天水军封锁住大江,而南军的陆军后防是闽榕和广阳两省,补给畅通无阻,到时万里云的昌都军因为没有水军接应,无法跨江攻击符敦城,若再转道增援东平城,这般疲于奔命,就算到时东平城未破,万里云一军也战力大损,难起什么用处。胡继棠深通兵法,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万全之策。邓沧澜亦有些茫然,低声道:“胡将军,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生死关头。”

说到底,北军诸将,包括邓沧澜和胡继棠,都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就是南军尚在劣势,尚不可能全力扑上。但天水省能有这等胆大包天的举动,证明了南军已经全力扑出了。胡继棠顿了顿,道:“立刻召开紧急军机会。”

现在东平城驻军有六万,东阳则有三万余。这次军机会十万火急,军中都尉以上的军官全都受到急命赶来。经过整肃,诸军中还有下将军三人,都尉十二人。傅雁书虽然只是校尉,但因为他是邓沧澜爱将,而且本来身负南征水军主将之责,因此也破例参加了。当诸将听邓沧澜说天水军秘密出兵,三天前已拿下了王除城,离东平只有三百里时,全都大惊失色。

虽然承平已久,参加过实战的将领并不是很多,但与会的是都尉以上的中高级将领,每个人都深通兵法。当邓沧澜要诸将各抒己见时,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谁也没率先发言。半晌,才有人道:“邓帅,南军真有奇袭雾云城之计吗?”

说话的,是中央军区来的下将军戴诚孝。此人已年过六旬,是共和国灭亡帝国,进入雾云城后分封的三元帅、五上将、十七下将军之一,也算是个宿将。但他军衔虽高,却很不为人所重,私底下甚至有人说,现在共和国的二十几个下将军里,戴诚孝纯粹是靠活得长才爬上这个位置的,以往军功其实也是靠另一个下将军耿恭之助才得到。耿恭亦是宿将,和戴诚孝交情极厚,但这一次留守雄关城,并不曾前来。戴诚孝年纪比胡继棠还大,在胡继掌麾下也最久,资格最老,因此才第一个开口。他虽然问的是邓沧澜,但邓沧澜看了看胡继棠,胡继棠心知是要自己回答,便道:“眼下虽无确切情报,但南军既然有此之举,这种可能很大,不能不防。”

戴诚孝想了想道:“南军兵锋虽锐,只怕亦是色厉而内荏。依末将想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派一员得力将领,先攻王除城。我军兵力正盛,水陆齐下,王除城指日可破。”

要破王除城并不难,但最怕的就是兵力一散,神出鬼没的五羊军突然攻过来。到时东平城陷入拉锯战,无力分身,而五羊水军却长驱直入,冲向雾云城,那时候几乎就是帝国覆灭一战的翻版了。听戴诚孝这般说,几个曾经参与过当年战事的老将便有点不以为然,另一个下将军翟式秋道:“戴将军,南军此举,只怕并不是为夺取王除一城而已。若我军分兵,有兵来犯东平城,到时如何?”

东平城一旦分出了一支兵马,若五羊城杀过来,展开围城战,到时那支攻王除城的兵马就孤悬于外,难以救援了。戴诚孝一下语塞,便道:“依翟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翟式秋道:“全军出动。水军出海南下,挡住南军去路,而全军猛攻王除,务必将其全灭。”

戴诚孝急道:“翟将军难道不要东平城了?他们还在暗处,接下来不知会有什么举动。再说,水军出海南下,这儿没有水军接应,两城又如何接济?”

翟式秋道:“当然不能不要。但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若南军真的来取东平城,我军拿下王除城后,立刻回师,前后夹击,便可将南军全歼于城下。”

他说的这个计策,确是比戴诚孝所说的要合理得多,不少将领都颌首称是。但胡继棠明白,翟式秋所言虽然不无道理,却也有点一厢情愿了,最关键的,便是轻敌。全军出击,拿下王除城,只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功的。若五羊军这一次真个倾巢出动,万一东平城守不住,而五羊水军退而求其次,不向北挺进,转而进入大江,封锁江面,到时东平城有失,江上又遭封锁,隔江的东阳部队不能过来,在大江以南的诸军就要成为无本之木。毕竟南方七省已经联合了。大江以南,除了海靖是个大岛,还有八省。现在七省都在南军一方,之江省实已成为一支孤军,东平城再一失,现在大江南岸这六万兵马又能在何处安身?而戴诚孝反驳的两点,同样大有道理。水军出海阻击,东平东阳两城便失去了相辅相成之势,到时东平遭攻击,东阳城里只能隔江相望,徒呼奈何。

本以为共和军固若金汤,混一宇内,没想到真出了事,却显得如此千疮百孔,不堪一击。胡继棠想着,心里几乎要哀叹。不拔掉王除城这颗钉子又不行,但如何拔除却着实是个大问题。现在最为不利,就是这一次南军的举动实在太快了,直如疾风烈火。五月十五发通告,十五天后便已兵临城下,果然军情如火,由不得半点耽搁。他一边听着诸军唇枪舌剑地说着,一边心里转着念头。

难道上一次远征西原失败,让我也失去了进取心吗?他想着。西原一败,不仅是对共和军的重创,对这些将领也带来了很大影响,方若水就彻底丧失了战意,而自己,虽然身为大统制心腹,获得重新起用的机会,到底和以前的一往无前不一样了。现在让这些属下将官讨论,到底能不能讨论出什么门道来?不知为什么,胡继棠心里有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沮丧。

傅雁书因为资格浅,军衔低,一直在一边听着。当听得南军竟然如此快就发动了主动攻击,他心里也是大吃一惊。和南军海上交手,虽然最后是败北而逃,可是他也对南军的实力更清楚了。五羊水军固然强悍,但正面交锋,东平水军不会逊色。现在听这些军衔高过他的军官们讨论,给他的印象就是若非有轻敌之心,就是有点过分的怯意。不骄不怯,才是将者的平常心。现在南军接下来会是怎样一个部署,自是谁都不敢断定,可以断定的就是南军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一波攻击将极为凌厉。可同样,己方如何反应,对他们来说亦是个未知数。兵法都是死的,在兵法中说得头头是道,似是万无一失,实战中却依然会有变数。即使这一次南军谋定而后动,但结果却依然是他们无法预计到的事。当他听得翟式秋说“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时,心里忽地一动,张了张嘴,但还是闭上了。

毕竟,这次军机会是都尉以上的军官才能参加,自己仍是校尉,破例列席,这般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会听。但他的神色,胡继棠却已看在了眼里。胡继棠早就听说邓沧澜有两个得意门生,其中一个投向了南军,上回邓沧澜败北,这门生实是以下犯上,弟子给了师父一闷棍。一个门生能有这等手段,这另一个定非寻常之辈。他见傅雁书欲言又止,便站了起来,示意让众将暂停讨论,高声道:“傅雁书将军,请问你有什么见解?”

傅雁书没想到胡继棠上将军居然认得自己,还点出了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有点局促地道:“胡上将军,末将傅雁书。”

他脸上虽然有些不安,但眼神却十分平静。胡继棠见他沉稳如常,微微一笑道:“傅将军,久闻你是军中后起之秀,你觉得南军接下来会有什么手段?”

那些将领见胡上将军点出的是傅雁书,有些北方来的援军将领不认得他,小声问边上人道:“这傅雁书将军是谁?”有认得傅雁书的便道:“此人是邓帅的得意门生,是个校尉,此次是破例让他列席的。”几个有点倚老卖老的将领便不以为然,心道:这小子嘴上没毛,胡上将军为何这般看重他?但有些对傅雁书有所耳闻的便想:听说这人年纪虽少,却得了邓帅真传,说不定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大统制上回还嘉奖了他呢。

傅雁书顿了顿,才道:“南军之中,颇有一些足智多谋之人。此番他们突然出击,必定谋定而后动,但到底有什么计划,眼下只怕也猜不透。”

众将听他这般一说,十个里倒有八个大失所望,心道:这不是泛泛而论,说了等于没说吗?但胡继棠却点了点头道:“那依傅将军之见,如何应付方为上策?”

傅雁书说了一句话,胆气也大了不少。他正色道:“南军之计,虽然尚未可知,但决非泛泛。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他们虽有要远袭雾云城的模样,但依末将之见,他们的真正用意,实是要取东平城。”

此言一出,连邓沧澜都为之一怔,心道:我真是想得多了?还是雁书有点轻敌?但傅雁书又道:“只是南军也未必就真没有北上突袭雾云城的初衷。军情万变,最关键的就是随机应变。现在中央军区相对空虚,一旦我们应对失误,他们可能就真的长驱直入,北上突袭雾云城了。”

翟式秋这时插嘴道:“傅将军,那你觉得怎么才是正确应对?”

傅雁书道:“仍是那句话,军情万变,现在谁也说不上是否应对正确。但翟将军适才一言,深得我心。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我军的兵力,并不在下风,南军的首要目的,正是要将我军牵制在一城之中。若我军困守东平城,南军只怕会围而不攻,水军却扬帆北上,直取雾云城去了。那时我军若再去追击,则后防不稳,五羊陆军又将与天水军合兵攻击,分而破之,我军的优势就丧失殆尽。”

这一点翟式秋也已看到,他点头道:“不错。因此依我之见,先集中优势,拔除了王除城,五羊城就不足为虑。”

傅雁书道:“只是翟将军,天水军有备而来,定不是轻易就能拔掉的。一旦在王除城下战事胶着,东平城却有失,则全军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大势去矣。”

胡继棠见傅雁书侃侃而谈,说得越来越流利,开始时的那点局促已荡然而去,心道:邓帅的这个弟子果然不凡!大统制擢贤令,难道就是专门为他下的?戴诚孝却有点着急,道:“傅将军,你说守也不是,战也不是,难道上上策是掉头逃走?”

傅雁书顿了顿,心知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他已经有了个计划,但这计划实在有点让人出乎意料,如果和邓帅私下说去,八成要被他驳回。可是,他想来想去,这个计划虽然一时受挫,长远看来却是个上上之策。南方七省联盟,短时间里要消灭南军已不可能了,现在就必须做好持久作战的准备。只是要说出来,还是要点勇气。他长吸一口气,缓缓道:“戴将军之言也并非戏言,只是不是逃走,而是转移。”

翟式秋一听便叫道:“转移?转到哪里去?”

傅雁书道:“翟将军,眼下南方大陆八省,七省已归南军所有。这等情势下,我军的补给已经大成问题,想要取胜,就不能仓促。若急于求胜,往往会遭意外之败。”

他这话一出,好些资格老的将领心头火起,有些脾气不好的都骂了出来,若非得知傅雁书是邓帅得意门生,他们差点就要下令将这个妖言惑众、自灭军心的小军官轰出去。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心头一震,忖道:他说的没错!

南方七省联盟已成。虽然除了广阳和天水两省,其余五省的兵力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等情势下,北军要在南方作战,补给线就相当困难。他们本来觉得五羊城之叛只不过疥癣之疾,心底都不愿承认这个对手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全面对抗的实力,可事实就是如此,南军已经能够全面对抗,想要在短时间里求胜,完全不可能。现在看来,大统制当初调拨各部到之江省,意图雷霆一击,彻底解决南军,实是操之过急。急于求胜,以至失败,这一点胡继棠更有体会。上回远征西原,正是大统制胃口太大,想借一战彻底解决西原,结果反倒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铩羽而归。这一次虽然补给比在西原时要方便得多,可也已经有了当时的几分情形了。邓沧澜和胡继棠身处高位,当局者迷,反倒不及傅雁书一个小军官旁观者清。胡继棠见那些军官还要骂,沉下脸道:“让傅将军说下去!”

胡继棠治军之严,还在邓沧澜之上,而列席的军官大半是东平军区和中央军区的,见胡继棠面色如铁,一下谁都不再说话,只听傅雁书说下去。傅雁书肚子里的话已说了大半,现在那种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不安已化乌有,更是口齿灵便,朗声道:“南军的真正用意,我想便是要拿下东平城这个大江以南的重镇,这样他们便能够全面控制半壁河山了。他们此计来得突然,我军疏于防范,已落后手。若跟随他们的举动,无论是战是守,我想都不会越出他们的估计。但他们一定不会料到,我们会放弃东平城。东阳城虽非名城,但规模其实并不比东平城小多少,而我军实力无损,又有大江为天堑,有我军在此镇守,水军亦不必出海阻击,南军长驱北上,突袭雾云城之议,就不解自解了。”

傅雁书一说,诸将回想起来,又有大半人开始点头。先前所议,分歧就在于若为了阻击五羊水军,东平水军不能在东平东阳两城间接应,东平城就彻底沦为孤城。但照傅雁书的说法,干脆放弃东平城,这样五羊城是不敢孤军深入,远袭雾云城,否则到时东平水军衔尾而至,五羊水军前后水陆受敌,定遭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个转移之举,却已化解了这个最大的危机。只是弃东平这说法,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东平乃是之江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如此不经一战就交给敌人,定会被人说成怯战先逃,谁都担不起这责任。因此虽然大半人觉得傅雁书说得有点道理,可谁也不敢公然附和。正在冷场之时,却听邓沧澜道:“眼下看来,此计实是万全之策。只是王除城又该如解决?”

傅雁书道:“天水军远道而来,虽然拿下王除城,却根基不稳。到时我军便以水军攻击,将他们困在城中,而另遣一支船队接应万里云将军,前去攻击符敦城,如此便反客为主,我军虽受一时之挫,换来的却是局面的主动。”

他刚说完,胡继棠已鼓掌道:“好一个反客为主!这招弃子杀招,真是后生可畏,傅将军不愧是我军后起之秀!”他心思灵敏,傅雁书虽然说得还很粗疏,但他心里已经将前后左右都已想了许多。弃了东平城,这样北军反而能够得到主动。而转移时,将东平城搬迁一空,南军即使得了东平这座空城,想要守住,势必也要分兵,到时反而是北军能够分而击之了。他平时也爱下棋,下棋时的弃子战术,那是常事,但在实战中也能如此当机立断,主动弃去一座大城以换得先机,他还尚未想过。此时他对傅雁书更多了三分欣赏,对邓沧澜亦更增一分敬服。他扭头对邓沧澜道:“邓帅,您觉得令高足此计,可行否?”

傅雁书提出的计策,实亦大出邓沧澜意料之外。但现在想来,弃东平城确是重新得到主动权的唯一办法。他道:“翟将军所言的不拘一城一池之失,正中肯綮;戴将军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得兵家三昧。弃去东平城,虽然事关重大,但一切责任,由本帅承担,本帅会向大统制上禀。”

邓沧澜年事已高,话说得亦圆滑,便是戴诚孝和翟式秋也觉面子上很过得去。两人更见他肯承担责任,而胡继棠更是先行赞同,当即应声道:“邓帅所言极是!末将佩服。”现在军中有三个下将军,还有一个是邓沧澜麾下的聂长松,更无异议。主将和重要将领这般一说,余下的都尉更是再无二话,接下来的就是商议如何转移了。东平城现在有人口二十余万,东阳城也有十来万,把东平城的人口全部迁到东阳城去,自不可行,但人口物资又势必不能留在东平城,因此接下来几天东平水军的首要事项就是帮助东平城民转移。其间,有个官吏过来禀报,问起东平城牢中的囚犯该如何处置,是不是也要转移。

现在东平城的牢房中,关押着数百名囚犯。邓沧澜想了想,说道:“现在事态紧急,牢房一律不动,让几个年老狱卒留守,一旦南军进城,就交付给他们。”

“不管了吗?”那官吏有点奇怪,追问了一句。待邓沧澜又点头证实,他才答应一声,便去办理。

牢中的囚犯,除了一些罪有应得之徒,却还有不少是受顾清随谋刺一案牵连下狱的。对大统制以如此严厉的手段进行连坐,邓沧澜一开始就表示不赞同。但他更知道,大统制的决定根本不是什么人能够违背的,因此他也不敢将那些人放出来。不过,现在倒是个借南军之手释放他们的好机会,就当是事态紧急,无暇顾及,也好在大统制跟前有个交代。

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转移全城百姓才是件让人头痛的大事,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带兵有方,封杀诸门,派人四处解释,日夜不停。同样到了第三天,这消息才传到了正在秘密急行军的五羊城中。这一次南军已是势在必得,全军出动,水军由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天三杰领队,陆军则以余成功为首,年景顺和郑司楚为左右中军。在丰天宝来时,郑司楚和七天将对丰天宝带来的计划讨论过多次,对种种北军的可能应变措施也作了准备,但就算郑司楚,也没想到邓沧澜竟会弃东平城。

仿佛聚起全身之力,挥出的有万钧之力的一拳,最终却落到空处。虽然听得兵不血刃就能拿下东平城,诸军欣喜若狂,但郑司楚心里却沉到了谷底。如果说他想到了很多邓沧澜的应对措施,那么实际上北军的应对仍是漏出了他的估计。不仅仅是他的战略失败,而是这么一来,本来可以达成的最好结果——奇袭雾云城计划也彻底破产了。

难道我构想的奇袭计划都不会成功?郑司楚想到的还是在毕炜麾下的第一次远征西原。当时毕炜的主力遭到五德营突袭,陷入了大混乱之中,本来他设想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带着几百人想要诈开楚都城,夺下五德营的根基,结果自己的声音被陈忠听出,计划失败。当时他也后悔莫及,因为他根本没想到陈忠居然把自己的声音记得那么牢,如果当时他让别人去答话,此计说不定就成功了。可失败就是失败,这一次东平城是夺下了,可是北军实力无损,而且以五羊城现在的实力,想跨江攻破东阳城,那是绝无可能。

这一次计划,是南方七省联盟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各省也竭尽全力,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从战术上来说,这次行动,大获全胜;可是从战略上来看,郑司楚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失败了。

战火仍将持续下去,想要一举解决还是不可能啊。他想着。更让他想不到的时,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居然会这么迅速,本来依他的估计,就算邓沧澜想要弃东平城,上报大统制,大统制再批准,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付诸行动。可是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才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肯定是大统制给了他自主之权。这样看来,自己对大统制的估计也发生了错误。

大统制,这个人仍是深不可测的人物。我能不能打倒他?郑司楚在马上想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因为他觉得,大统制虽然也会露出破绽,但他依然能弥补这些破绽。本来大统制已如天上人一般,可是这个人竟然还能够不断地提高,自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追到他?不要说大统制,横亘在面前的邓沧澜和胡继棠这两座大山,亦是难以逾越的,远远不是别人说的,自己一战就夺取了邓帅“水战第一”称号那么简单。

六月二日,五羊城依计划抵达东平城下。但计划中的南北两军交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空城。能搬的尽已搬空,来不及搬的也付诸一炬,只剩下一些没走的城民,本来二十多万人口的巨城,现在已不满五万。东平城,这座名列十二名城的大城,在几天里,竟变得如此残破,以至于东平城民对邓沧澜一时间恨之入骨。只是接下来的事让人始料未及,原本五羊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进入东平城后,却发生了数起抢掠民财的事件。这事一传来,那些逃走的城民又马上对邓沧澜感恩戴德,觉得若不是邓帅当机立断,只怕留在城中尽要沉沦苦海。郑司楚和年景顺身为左右中军,听到这种事,大为吃惊,马上带人弹压,捉拿犯军。捉到后,经过严审,审来审去,那些犯军说当时见有军人入民居抢掠。他们乍入东平城,城中几乎什么都没有,一时间军心松懈,这些本来尚能自律的军人便也有样学样了。

审问完毕,该责便责,该打便打,但郑司楚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年景顺心里也很不好受,但大江对岸仍有重兵压境,不能有丝毫松懈。他们并肩走出军营,两人一时谁也不说话。

站在城头,看向对岸。对岸的东阳城灯火通明,江上樯橹如云,东平水军一般丝毫未损。相比较而言,东平城就显得萧条冷落,仿佛军心都一下子低落了许多。年景顺半晌才道:“司楚,真想不到邓帅竟会有这等手段。”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我也没想到。用兵之道,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虽然夺下了东平城,其实反而落到了后手。”

年景顺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也得到了大江下游的门户了。现在北军想要南下,再不会那么容易。”

郑司楚道:“这倒也是。只是,方才审问的事,只怕我们仍是得不偿失,已经民心大失啊。”

年景顺道:“是啊。真没想到军纪竟也会如此松懈,我定要对当事的军官严责!”

郑司楚苦笑道:“阿顺,你难道没想到,这并不是自发的吗?”

年景顺怔了怔,“不是自发的?难道有人挑唆?”

“方才审问,谁也没说是谁起的头,都说是见人在抢了,于是他们也去抢掠。这固然不乏是推卸责任,但我也问过遭抢的城民,他们说来抢的人全都一言不发,进门就抢。”

年景顺还想不明白,问道:“这又如何?”

“我们军中,那些士兵满嘴都是‘丢他妈’的,一听就听出来是五羊口音。那些首抢的士兵一言不发,那准是为了掩去口音啊。”

年景顺又怔了怔,失声道:“这也是北军的计策?”

郑司楚道:“只怕便是如此。邓帅迁移全城,城民自然不会对他有好感。但现在这消息传出去,城民就会觉得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全能体谅他了。没想到,邓帅居然还会用这等攻心之策。”

年景顺喃喃道:“真是好一条毒计!我们就昭告天下,挑破了他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低声道:“没用的。我们再一说,便成了欲盖弥彰。这一次两军虽然没有正式交锋,但其实是我们败了。而且,说到底,仍是我军军纪不严,才会遭人挑唆。接下来,仍是要整肃军纪,慢慢把百姓的看法扭转过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拿到东平城后,该如何守住它。”

年景顺道:“是。我马上召集迟兄和叶兄,一同商议一个对策。”

五羊城的第三代七天将中,水军纪岑战死后,由宣鸣雷补上,水天三杰中谈晚同和崔王祥还在海上,未到城中,而排第四位的高鹤翎亦仍在南安城协助高世乾整顿军务,征兵练兵,未曾前来,军中的是排第三的迟鲁和排第七的叶子莱。他们军衔虽然也不甚高,却是五羊城的希望之星,年景顺也更习惯和他们商议。

正向军营走去的时候,一边突然发出一阵喧哗,有个士兵看到他们过来,迎上前来行了个礼道:“郑将军,年将军。”

年景顺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道:“方才我们进入东平城大牢,发现里面还有不少囚犯。”

作为一个大城,自然会有作奸犯科之人,关在里面当然也不奇怪。邓沧澜将全城搬迁到了大江北岸,仓促之下,多半没来及顾及这些囚犯。年景顺道:“狱卒还在吗?”

“所剩不多了,但卷宗还在。”

“那就按卷宗清点,若是因为同情再造共和而下狱的,一律释放,其余那些刑事犯,按原定刑期,继续服刑。”

虽然南北分裂,已成死敌,但对蒋鼎新的能力,郑司楚和年景顺都深表赞同。此人是个能吏,当初判下的刑徒,肯定罪有应得,也不必因为城池换了个主人,就把那些刑事犯都释放出来。而顾清随谋刺一案,因为顾氏亲属有不少都在东平城,现在工部特别司的主簿王真川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人便应该释放了。

也许,这也是邓帅有意为之吧。郑司楚想着。

那士兵得到了命令,却仍然没有离去,说道:“只是,牢中还有几个特别的囚犯。”

“是谁?”

年景顺根本没有在意,只是顺口问了一句。那士兵道:“是天水军夜摩千风和他的两个部将。”

天水军的夜摩千风哗变,使得邓沧澜原定的南征计划无限期推迟,南军也得以实现现在这个计划。由此说来,夜摩千风实是有功于南军了。郑司楚一下来了兴趣,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年景顺对这个身处东平城十万军中,还敢带了五千人哗变的将领很有兴趣。他和郑司楚走进了牢房,此时牢房已由南军接管,一见两位中军官前来,一个军官上前行礼道:“年将军,郑将军。”

年景顺道:“夜摩千风和他的部将在哪里?”

这军官翻了翻手头的名册,道:“他们关在第三百十七到三百十九牢房。”

沿着走廊过去,一路看着门上的号牌。有一些囚犯看到他们,马上扑到门边叫道:“大人,快把我放了吧,我是冤枉的。”郑司楚也没理他们,待走到三百十七号牢房,那军官看了看上面的号牌,道:“就是这儿了。”

牢房里虽然狭小,却十分干净,看来蒋鼎新“能吏”之名,确是不假。那军官翻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道:“夜摩千风吗?”

里面一个人正坐在一张木板床上。这人身材也不算很高,胡子拉碴,但臂上肌肉累累。听得声音,那人扭过头,冷冷道:“做什么?”

年景顺抢上一步道:“夜摩将军吗?我们是再造共和军队。现在东平城已经易手,你自由了。”

夜摩千风忽地站了起来:“东平城易手?”

年景顺道:“是,北军已退到了东阳城。夜摩将军,请随我来吧。”

这夜摩千风一看便是个膂力过人的将领,得到这般一员猛将,年景顺心里实是极其高兴。夜摩千风却没再说什么,眯着眼看了看,问道:“你是谁?”

“在下年景顺。”年景顺说着,指了指郑司楚道,“这位是郑司楚将军。”

年景顺这名字,夜摩千风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得“郑司楚”三字,他的身子忽地一长,向郑司楚道:“你是郑司楚?”

郑司楚没想到夜摩千风倒听过自己的名字,忙上前道:“正是在下。夜摩将军,你受苦了。”

夜摩千风和他两个部将谷可放、夜摩王佐都被放了出来。换过了衣服,郑司楚和年景顺带着他们三人去见余成功。余成功见他三人都生得威武不凡,大为欣赏,很想让他们加入五羊军。夜摩千风谈吐倒也彬彬有礼,谢过了相救之恩,却说族人都在天水省,想要回天水军去。余成功见留不下他们,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夜摩千风的哗变实是给了五羊军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然这次行动根本不会有机会,说起来,首功倒是夜摩千风立下的,便答应找机会送他们回天水省。

他们在东平城料理善后,而“五羊叛军夺取东平城后纵兵抢掠”的消息却很快就传遍了天下。不过,郑司楚也算错了一点,这条计策并不是邓沧澜提出的,而是胡继棠提出。而胡继棠亦非自己想出,却是大统制发来的密令中所示。

“叛军自称解民倒悬而起兵,以此蛊惑人心,可安排细作以其名义抢掠。”

大统制密令中这句话,令胡继棠击节不已。与南军本来打算釜底抽薪,奇袭雾云城相比,这计策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七省联盟宣称是为了解民倒悬,但他们的军队却抢掠民财,北方民众必然会对他们恨之入骨,而南方民众就算不信,也将忐忑不安,民心大失。如此一来,虽然并不能对南军根本有损,南军的大义名分却也开始动摇了。更让郑司楚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时的雾云城里,十几个说书先生组织一个“报国宣讲团”,编了一些故事去各处讲述。那些故事无不是说南方叛军残忍暴虐,如何如何杀人不眨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首的,正是有名的说书先生申公北。申公北口齿伶俐,声音响亮,把南军的暴行说得绘声绘色,说南军如何抢掠,如何奸人妻女,说到极处,更是痛哭流涕,只怕连郑司楚他们这些南军听了都要为之发指——当然,郑司楚作为南军后起名将,也被他实名编了进去。这个组织实是礼部在牵头的,但当时程迪文听了也为之色变,怎么也不相信郑司楚竟然和申公北嘴里那个无恶不作的人是同一个。但他身为礼部官员,而这个报国宣讲团却是大统制直接下令组织起来的,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听了旁人一嘴的“这郑司楚真不要脸”、“想不到郑国务卿竟是这样一个人”之后,回家喝个烂醉,出口鸟气。幸好知道郑司楚的人有不少,有一次申公北去昌都军区宣讲,有个认得郑司楚的军官怎么也不相信郑司楚竟会去强奸女子,怒起来向台上扔了个鞋,申公北才算消停一阵,不过到了别处,他嘴里的郑司楚仍是个杀人越货,抢劫强奸,无恶不作的恶徒。

这些都是后话,对郑司楚来说,当务之急是巩固东平城的城防。虽然北军的应对越出了他的估计,但不管怎么说,东平城已在南军手中。因为东平城已是一座空城,几乎什么都要从头做起。平定民心,驻扎各部,都是郑司楚和年景顺这两个中军的责任。由于当初的上策已然不可行,五羊水军便转道进入大江,预计六月五日才能抵达东平城,现在的东平城里,南军没有战舰。不过现在南军也没有跨江攻击的意思,余成功下令全军固守,将带来的大炮安上城头,一旦北方水军来犯,便以岸炮还击。只是东平水军这两天都没有异动,看来刚转移到东阳城,也在整顿军务之中。

六月五日,五羊水军抵达东平城下。宣鸣雷知道东平水军现在有螺舟,而五羊水军却没有,因此一路都靠大江南岸行驶。五羊水军一到,郑司楚也松了口气。现在南军也已水陆合兵,北军想要攻击,同样讨不了好。只是这几天北军并没有动向,却让他有点担心。

邓沧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天傍晚,余成功在营中排下酒宴,给水军接风,也商讨一下下步措施。此时从王除城来的天水军使者也已来到东平城,说明现时情况。丰天宝颇有能力,王除城因为有一个不小的港口,所以他准备将此地经营为一个据点。王除城在符敦和东平的中间,在此地驻军,左右逢源,也可以防止北军在此地登陆。酒过三巡,有士兵突然过来禀报,说北方水军扬帆启航,有来犯之意。

听得北军来犯,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马上登船,准备迎敌。现在因为南军尚无螺舟,所以五羊水军采取守势,照当初邓沧澜的战术,在大江上布下铁脚木鹅和水雷。郑司楚和年景顺也登城观战。这一战规模不大,现在五羊水军也已配备了舷炮,因为两军交锋,不分胜负。可是看着江上的战事,郑司楚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正看着,年景顺见他有些心神不定,笑道:“司楚,不用担心,我们的水军并没落在下风。”

南军并没有落在下风,郑司楚也知道。他沉吟了一下,低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阿顺,如果这次只是佯攻,为了掩饰真正用意,那该怎么办?”

年景顺道:“你怕他们声东击西,去攻击王除城吗?丰将军不是易与之辈,早有准备,他们攻不下的。”

王除城虽非巨城,但规模也不小,而且丰天宝的兵力亦不弱,本来就打了个固守的主意,以岸炮还击,不打水战,东平水军再强,没有陆军协助,光靠水军定然攻不下王除城。郑司楚叹道:“终究不能大意。你别忘了,邓帅居然弃了东平城,这一点我们都不曾想到。”

年景顺点了点头道:“不错。我马上让斥候前去侦察,如果有必要,就派兵增援王除城。”

斥候的消息第二天到了。东平水军果然分出了一支沿江西上,前往王除城。邓沧澜趁着五羊水军抵达东平城才攻击王除城,显然是为了防止南军仍会沿海岸北上。当天余成功就和年景顺与郑司楚商议,决定派一万人救援王除城。

这一万人由迟鲁带队,夜摩千风和谷可放、夜摩王佐三人亦编在队中,当天就出发了。第四天,迟鲁发来羽书,说东平水军果然发一支偏师突袭王除城,但他们却没有登陆作战,只是在江上扫灭了天水军战船后继续西行。天水军因为临江,还有一些战船,但他们这支水军根本不成编制,只不过用来内河运输防守,与战力卓绝的东平水军相比,自然不是对手。本来丰天宝还定下了一个诱敌深入之计,准备趁东平水军攻城时给他们一个致命打击,谁知东平水军连王除城的城墙都不曾靠近,击沉了天水军的大半船只后就又向西而行。

他们是要去攻击符敦城!

郑司楚马上就想到了。虽然天水军分出了近一半兵力到王除城,但符敦城是十二名城之一,城防坚固,单靠这支东平水军偏师,肯定也是攻不下的。可是如果他们并不担任主攻,而是接应北方另外派出的援军呢?郑司楚想到了这一点,马上让斥候四处查探。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大统制果然已命昌都军区发兵,攻击天水省。这是条密令,事前谁也没得到消息,但昌都军一旦动身,消息便瞒不住了。只是斥候虽然得力,可消息传来也要时间,郑司楚得到消息已是六月十日,而昌都军在六月七日便已出发。

但愿乔员朗能顶住这一劫。郑司楚想着。他和年景顺商议后,让迟鲁率军马上继续西行,增援符敦城。因为迟鲁所统乃是陆军,行军速度没有水军快,他们赶到符敦城时已是六月十八日。

迟鲁军一到符敦城,就大吃一惊。万里云亲率昌都军已经于两日前抵达大江北岸,几乎同时,东平水军也已抵达。几乎连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昌都军搭载东平水军战船抢渡攻城。昌都和天水,同属共和国的两大军区,双方军官有不少都曾在对方军营待过,但现在势成水火,斗起来也毫不留情。符敦城虽然还有一些战船,但这些内河战船实在远不及东平水军能够出海作战的战船坚固厉害,水战失利后,乔员朗收缩阵线,进行城防战,万里云则有万余士兵抢渡成功,在滩头猛攻。他们到时,北军的攻势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符敦城这座名城亦有点岌岌可危,迟鲁军赶到时,甚至已有昌都军登上了城墙,正在与天水军进行白刃战了。幸好迟鲁来得及时,连口气都不曾喘一下便投入战场。昌都军攻势虽猛,但再衰三竭,本来见战势渐趋主动,符敦城马上就要被夺下,天水军也已快到油枯灯烬之地,谁知竟突然杀出意料之外的一支生力军,天水军的士气为之大振,此消彼长,昌都军的军心都一下低落,结果一番苦战,扑上城头的昌都军终于被击退。

这是六月十八日的事。郑司楚得到消息已是两天后了。几乎是同时,邓沧澜和胡继棠也得到了昌都军攻势受挫的消息。率领水军偏师的,正是傅雁书,船上还载着徐鸿渐所统昌都援军。这支部队人数虽然不是太多,却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时间拿捏得极其准确,几乎与计划完全一致,可见这两人的能力确是不凡。但即使是这两人,加上昌都赶来的大军,最终仍是没能拿下符敦城,看来想要消灭南军的确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不过这一次行动也并非全无战果,北军在符敦城外的大江南岸抢下了一块滩地,建起了一座据点。以此为据点,北军就可以进行长时间的围城战了。乔员朗也知道被北军站稳脚跟是个什么结果,屡次发兵想要夺还这块滩地。本来天水军的攻势有符敦城做后盾,要顺手得多,可是傅雁书的水军却似在江上扎下了根,以舷炮助攻,乔员朗付了数千士兵伤亡,仍然未能达到将北军赶下大江的目的。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七月底,双方都已觉察到再这样打下去,两边都受不了如此消耗,于是不约而同地暂停战事。万里云既无法攻下符敦城,乔员朗同样无法把这个滩头堡拔除。虽然乔员朗有一个坚实的后盾,可万里云同样在与符敦城隔江相望的北岸建起了一座滩头堡,两堡隔江相望,再加上北军完全控制了符敦城北门外的江面,乔员朗只能对这根眼中钉忍了下来。接下来,便是双方进行休整,准备下一波较量。此战中,王离和陆明夷都立功甚巨,两人都晋升为辅尉。战后,王离被徐鸿渐提拔为副将,陆明夷成为冲锋弓队首将。

这是第一次符敦夺城战。虽然战事不明朗,但战局却给南北两方的军校出了个难题。这次战役究竟是谁胜了?表面上北军未能夺下符敦城,不能算胜,可南军一样不能清除北军,甚至让北军在自己眼皮底下扎下了根,检讨战果,到底哪边较为得利?说来说去,最终都觉得,还是以平局论为公允。

与符敦城的掀天战火相比,东平城的战事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虽然东平水军屡次前来挑战,但战事往往只是骚扰性质,只在江边水战,显然是为了牵制住五羊水军,不让他们趁机出海北上。一开始北军的螺舟还屡次进犯,但工部特别司此时也已开发出了深水雷。上一回五羊城海战,宣鸣雷吃过深水雷的苦头,因此工部特别司现在的首攻目标就是舷炮和深水雷。因为深水雷是在水雷的基础上改进,有了思路,比舷炮更为顺利,其间最大一个难关,居然是年纪小小的陈敏思攻克的。陈敏思年纪虽然不大,但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陈虚心不喜欢研发战具,只喜欢开发民用器具,陈敏思却刚好相反,对战具兴趣极大,而心思亦不输给父亲,华士文和王真川对他亦赞不绝口,说后生可畏,华士文更是说将来这小师弟必定会超越其父亲,成为天下第一大匠。有了深水雷,而东平的船厂也已建成了两艘螺舟,这样南北水军的战具差距就拉近了许多,双方越发不敢爆发大规模水战了。水战与陆战不同,水军的训练比陆军更要复杂,而且水军伤兵生还的机会更少,两边都经不起太大的损失。现在战具已经接近,结果反而形成了暂时的休战状态。只是谁都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和平,身后必定都在加紧战具研发。一旦哪方主动进攻,就说明哪方的研发有了突破。等到了十月,天气转冷,已不利交战,而这时候水军北战队的战船重建已初具规模,五羊水军再想北上,长驱直入已不可能,于是东平城连骚扰战也停了下来。

共和二十三年,这多事的一年,就这样进了尾声。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南北方隔江全面对峙,一时间谁也无力打破均势。然而,就算不是军人也知道,接下来的共和二十四年,必定将是一个战火纷飞,更为惨烈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