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二年

在深水埗鸭寮街一间音响店内,两个男人即将相遇。

首先出场的是个不修边幅的三十二岁男人,他头发凌乱,长满胡须,身穿V领黑色汗衫与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左手打了石膏。他在店中走来走去,摸摸这喇叭,拆拆剥剥那连接到扩音机上的讯号线。

此时,一名打扮截然不同的男人走进店铺。男人三十一岁,外貌俊朗不凡,头发熨贴,身穿用料上乘的黑色绒布西装,他站在数十部音响前鉴赏片刻,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便开口嚷叫:“有没有人呀!”

本来蹲着身的陈永仁从喇叭后探头出来,脸上并没挤出售货员应有的笑容,刘建明有点错愕,笑着指了指他面前的那部音响问:“不好意思,我想试试这部。”

刘建明错愕,并非因为觉得面前的男人没礼貌,原因,是他感到陈永仁有点儿面熟,可却无法具体记起。

十一年前,刘建明与陈永仁在学校缘悭一面,以后,其实两人碰过两次面。

第一次约莫在九年前,那时刘建明还是个高级警员,在一次黑社会集体斗殴中他曾经拘捕过陈永仁,还替陈永仁打过指模,可当时陈永仁老是低着头,所以两人互无印象。

第二次碰面,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在一个街上的面摊。当时灯光昏暗,形势千钧一发,两人都无暇扫视四周,都把焦点落在倪永孝与韩琛身上。

况且,所谓相由心生,在这几年间,两人的生活都出现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们的外貌,也随之改变。

“习惯用什么喇叭?”陈永仁问。

“没固定的,有没有好的介绍一下?”刘建明说。

陈永仁望着男人所指的胆机摇摇头,上前两步拍拍另一部胆机:“这部港产音响,万多元,”他边说边插上电源,接上喇叭线,按下CD机的播放键:“接近千余元的国产线,与十几万的欧洲货不相上下,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一言以蔽之,痛快!”他轻拍刘建明的肩膀,示意他坐到沙发上,“来,过来听听。”

旋律响起,刘建明一怔。虽然歌曲是经过重新灌录的版本,但这首老歌,他实在太过熟悉,无论是什么版本,一听,他便能够认出来。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掠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返回我的心坎……

像站在浮沙上,刘建明迅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而且无法自拔。

这首歌,是Mary最喜欢的歌,她把这张心爱的CD,送了给我。

我爱Mary,而且从小就爱她,当初我跟随韩琛加入黑社会,也是为着要守候在她身边吧。

十个黑社会老大,九个都爱花天酒地,我希望韩琛也是个寡情薄幸的家伙,我希望终有一天,Mary会发现韩琛对她不忠,转而投进我的怀抱,是偷偷摸摸也好,是名正言顺我也不怕。为了Mary,我连倪坤也敢杀,假如她肯做我的女人,我会不惜一切——或许你认为我的想法幼稚,但在七年前,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的确无时不刻都这样希冀着。

一九九五年,韩琛落难泰国,Mary在香港被倪永孝追杀,受了伤,住进我在屯门海边的避难屋。我替她洗伤口,照顾她起居饮食,那几天,我与Mary过着二人世界,心里乐不可支。

那天,我在外头购物回家,无意间看见Mary在房内更衣,她只戴着胸罩,我看罢,一直压着的欲念几乎无法制止。

Mary看见我回来,立即破口大骂,她质问我为何要欺骗她,讹称琛哥在泰国安然无恙。

当时在外边流传甚广,韩琛在泰国已遭逢不幸,我没有把事情告知Mary,因为我怕她会做出傻事。

Mary两眼泛着泪光:“我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现在我的男人死了,我无论如何要为他报仇!我今晚就要乘夜机到泰国。”

当我得知韩琛的死讯后,我也挣扎过想把事情如实说出,我盼望Mary在知道韩琛死了后,会转为接纳我。然而,最终我还是选择不说,就是怕Mary会有这样的反应——显然,为了韩琛,Mary愿意豁出生命,这是我不想听见的。

“不去可以吗?”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算了吧,建明,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们。”说罢Mary把连身裙穿上,我变得激动,推门进房。

“我是说,你不去可以吗?”

大概我的眼神相当狰狞,Mary有点畏惧,但旋即镇定下来,她拉起连身裙的拉链,定眼望着我。

我决定豁出去:“其实你跟随了琛哥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

Mary不发一言,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不闪不避,眼神坚决:“琛哥死了,我可以照顾你。”

她再赠我一记耳光。

“你以为你是谁?”Mary在说出这话时,没有正眼望我,她的眼珠子畏缩地跳动了一下,我看得出,她是爱我的。

一股巨大的勇气涌上心头,我转身把门关上,紧紧搂抱着她,我……我强吻Mary。

Mary挣扎叫喊:“你干嘛?”

“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我不准你走!”我把心底话说了出来。

突然,她用力踢我,我抬起手掌,正要一巴掌打过去,只见她的右手上突然多了把上镗的手枪。

“你不会的。”我满有信心地说。

岂料Mary真的扣动扳机,子弹射落我身旁的蒸溜水瓶,发出隆然巨响。

我愣怔,不敢相信Mary真的向我开枪,我在心里嘀咕,到底她是刻意把子弹射到我身旁,还是因为瞄不准呢?

半晌,Mary回过神来:“你听好,我是你老大的女人,就算琛哥真的死了,我还是他的女人,况且,我不相信琛哥会就此死去,刘建明,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说罢她携着手袋离开。

我呆站在屋内良久,把整件事情,把自身的处境好好想了一遍。

韩琛已经得知倪坤是Mary派人杀死的,假若如Mary所说,韩琛真的未死,他一定会追问Mary暗杀的始末,那么,她会把我的名字供出来吗?

我知道原先的Mary不会,但现在呢?我对她作出冒犯后,她还是不会吗?

一旦给韩琛知道下手的是我,他一定会执行家法,把我干掉。

相反,假如韩琛已死,她定会找倪永孝报仇,万一她被擒,在严刑逼供下把我的名字招出来,那么……

因此,我作出了一个决定。

现在回想,当日支持我作出那个决定的想法,其实全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终于意识到Mary对韩琛的情深,而且不会改变。

纵然她知道我爱她,纵然为了她我甘愿冒上天大的险去刺杀倪坤,然而,她对我都无动于衷。

她是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吗?她一开始知道我爱她,却一直不拒绝我,就是要利用我替她出生入死吗?

不,并非替她出生入死,是替他的男人韩琛!

我嫉妒,我因爱成恨。

不能够得到Mary的爱,我便要得到她的生命!

离开避难屋,我走到商店拨了一个匿名电话,把Mary的行踪告诉了倪家的人。

我在路上飞驰,汽车音响在播放着Mary送给我的老歌,我的心情七上八下。车子到达启德机场,我东张西望寻找Mary的踪影,我突然感到后悔,我拨电话给她,想通知她离开机场。

这时老歌刚好播完,车厢内一片死寂,我听到微弱的电话铃声从窗外传来,我回望,在一辆的士旁边,Mary刚下车。

Mary朝我这边望过来,她发现车上的我,没接听电话,只是盯视着我。

从她的眼里,我看见了惋惜,不,我看见了拒绝。

Mary别过脸正要进入机场,一架七人车高速驶至,直撞向Mary。

Mary被撞飞开去,七人车倒驶,再冲前。Mary被车辗过,血肉模糊。

这时,老歌再次徐徐响起,我的心一阵绞痛,但我没有流泪。

刘建明陷入沉思,陈永仁的话把他惊醒:“听!人声多浮,看见吗?人声全浮在你面前。”

刘建明深深吸进一口冷空气,回到现实,他抿抿嘴唇不置可否,径自走到旁边的陈列柜拿出一条讯号线,对着仍一脸陶醉的陈永仁说:“喂!试试这条线,听怀旧歌,这种线较好。”

陈永仁半信半疑地接过讯号线,不情不愿地把它接上。歌声再响起,他听得目瞪口呆。

刘建明自信地说:“成不成呀?”

“果然强劲得多!”

刘建明与陈永仁轻松交谈,背后其实相当讽刺。

两人都是卧底,而且都与韩琛关系密切,他们正站在绷得愈来愈紧的对立局面。卧底,线人的一种,两个线人走在一起,竟谈笑风生讨论哪条线的功能比较好,须知他们命系一线,假若一方的线比自己的强,另一方便危在旦夕,可笑的是,他们对对方的身分懵然不知。

“喂!我买一套,有没有折扣?”刘建明笑着说。

陈永仁摇摇头:“音响在这里买,喇叭就免了,对面街的‘祥威’较便宜。”说罢他递上‘祥威音响’的卡片给刘建明。

刘建明付款后离去,临走前再问陈永仁一句:“喂!那边现在有人吗?”

“有!说阿仁介绍的,有折扣。”他答道。

店铺老板刚巧在这时回来,听到两人的对话,立即上前埋怨:“大哥,我叫你帮我看铺,你帮我赶走生意?”

“唏!那你的喇叭是卖得贵嘛!”陈永仁没好气说。

“啊!我不卖贵点,哪有钱交保护费给你?”老板听罢更气愤。

陈永仁暗笑着说:“不交?你尽管试试看。”说罢他随手捡起刚才刘建明推荐的讯号线,急步离开。

“喂!那条线呀?”老板企图制止。

陈永仁穿上黑色羊皮西装褛,头也不回:“借我用几天。”

老板连忙追出门口:“四千多元你借来用几天?你匆匆忙忙地去哪里呀?”

“送殡呀!”陈不耐烦地嚷着说,跳上的士。

陈永仁并非胡说,今天他真的要去出席一个葬礼,一个恩人的葬礼。

坐在的士上的陈永仁,不期然又想起在学校的日子,那是他加入警队后,惟一开心的一段日子。

的士在万国殡仪馆旁的小路停下,他急步走进一条阴暗的冷巷内。冷巷对着马路,他神情肃穆身躯笔挺地站着,动也不动。

一会儿,两架负责开路的警察电单车在巷子前经过,陈永仁准备就绪,待灵车驶经巷子前的那刻,向灵车敬礼。

灵车的挡风玻璃上挂着“叶府出殡”四个大字,放在车头位置的,是叶Sir的黑白照片。

“九七年后是你们的世界啰,瞧你们两个气宇轩昂,别说上《警讯》,被挑选出来做纸板警察的模特儿也够资格,到时假若你们还有点良心,一人给我几百块养老,我下半生便无忧啰!”陈永仁想起十一年前,叶Sir在四十二岁的寿宴上跟他与陆永昌说的这番话,当时,他在警校还未毕业,一心要做个正正式式的警察。

叶Sir的寿宴,那是他首次出席,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从一九九二年开始,他已丧失资格。

没有资格参加叶Sir的寿宴,也没资格到灵堂前拜祭他,这正好道出陈永仁暗无天日的人生。

在幽暗的小巷内,回想这十年的非人岁月,陈永仁觉得自己像条蚯蚓,每天在黑暗湿湿的泥土下钻动,窃听着从四方八面传来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他会被投进波涛汹涌的大海,更近距离地观看鱼群的活动,默默地留意大鱼何时出现。他的身上系着一根鱼丝,在彷佛渗着阳光的水底,他好像看见了未来,他等待着岸上的人及时把他抽离,然而,他渐渐发现,握鱼丝的人根本并不可靠,每次在大鱼快要把他吞噬时,他都得靠自己奋力游出水面。他疲惫地爬回岸边,这时,握鱼丝的人会施施然出现,告诉他这一带的海域已没有大鱼,然后把他捡起,拋到另一个岸边,叫他再次往这新的土壤里钻。

“27149,你现在被警校革走,你接受的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任务,你清楚没有?”

十一年前,黄Sir在警校跟他这样说,当时的他并非没有犹豫过,可是摆在他眼前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离开警队,一是接受任务。

他选择接受,因为卧底至少在骨子里还是个警察,他决定踏上这条远离警队的征途,希望绕着地球走一圈后,最终可以回到警察部。

离开学校,十个月后他加入了三合会,在关公面前发下毒誓,效忠社团。

黄Sir的终极目标,是要利用陈永仁把倪永孝缉拿归案,但倪永孝知道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曾经入读警校,为了避嫌,同时为了给陈永仁充足的训练,黄Sir决定先遣派他到旺角打滚。当然,黄Sir并没有把自己的部署告诉陈永仁。

陈永仁的第一个目标人物,是偷车集团的主脑丧强。

要搜集丧强的犯罪证据,陈永仁明白一定要先获得他的赏识,他决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丧强的信任。所以,陈在加入偷车集团后,就表现得异常拚搏,他希望早日把他缉拿,恢复自己的警员身分。

可是愈是拚搏,跟敌对社团殴斗、被警察拘捕的机会自然愈多。旺角是警方要严厉打击的犯罪黑点,陈永仁跟随老大从早到晚四出犯案,多次被警员追捕。

唐楼楼梯底是陈永仁惯常藏匿的地方,他不时会致电给黄Sir大吐苦水:“黄Sir呀!我真的撑不住!出街不是被警察追,就是被流氓打。”

黄Sir安慰着说:“这阵子警方扫荡得较严密,迟些会好一点,你要撑住。”

“撑?怎样撑?不如你来撑呀,好吗?”他气愤说。

终于,在一九九三年的平安夜,他首次入狱。

陈永仁步过监狱走廊,两旁的囚犯对他虎视耽耽。

进入监狱,他赫然发现当日在停车场被他殴打的矮个子男人,陈永仁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傻强,傻强不怀好意地望着他微笑。

狱警关门,离开,傻强领着几个手下围拢陈永仁,他正要说几句奚落话,陈永仁却率先发难,向着傻强腹部狠蹬一脚。

众人登时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一片。

半晌,狱警赶至,陈永仁一拐一拐地步出,嘴角流血,颧骨发紫,其他监狱的囚犯见有人受伤,纷纷凑到铁栏前七嘴八舌。紧随着出现在走廊的是傻强,他比陈永仁伤得更重,被医务人员用担架抬出,奄奄一息。

已是凌晨四时许,躺在医疗室内的陈永仁,辗转反侧。

自成为卧底后,他便患上严重失眠,而在仅有的睡眠中,他会不断做梦。在梦境出现的当然不是美好的景象,他经常梦见自己被警察追捕,警察的身分有时是社团中的同党,有时是黄Sir,有时,是他自己。

陈永仁万料不到自己会有坐牢的一天,在数个月前他因伤人而被警告,这次再犯,被判监禁二十天,他不禁惆怅,下次再犯,刑期会是二十个月,抑或二十年?

两天后,黄Sir到监狱找他。

探访自然不能循正规程序,在监狱公园旁边的隐蔽一角,黄Sir隔着铁丝网给陈永仁递上两盒香烟,望望他的伤痕,黄Sir有点耽心。陈永仁一脸冷漠,对黄Sir的慰问显得不耐烦,其实在他的心底里,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数天后,在监狱的篮球场上,陈永仁独自在投球,傻强撑着拐杖与一众手下不动声色地把球场包围,手中暗藏削尖了的牙刷。傻强正欲命令手下动手之际,一个彪型大汉突然从旁走出拦路,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在大汉身后站着一个有份量的人物,他的双手放在身后,手握一支留下了岁月痕迹的口琴,众偻罗立即肃然作揖,傻强赶忙拐过来,恭敬地叫了一声“三叔”。

三叔,就是倪坤的弟弟,倪永孝的三叔。

陈永仁惊讶地凝望三叔,心里哆嗦着倪永孝是否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三叔回望陈永仁,木无表情,一会儿,迈步向着陈永仁走去。

“倪生叫我进来看顾你。”三叔不带感情地说。

陈永仁质疑:“就这么简单?”

三叔微微垂首,一笑,抬头:“在你出狱后,倪生想继续看顾你。”他顿一顿,“说到底是一家人,有兴趣回来帮倪生手吗?”

陈永仁缄默不语,径自转身继续投球。

凌晨時分,众囚犯在监狱內呼呼入睡,陈永仁侧臥着眺望窗外的夜空,在盘算着是否把三叔的邀請告知黄Sir。

假若说出,黄Sir一定会转派他混入倪家,那么,他的卧底生涯大概会变得更漫长。

更令他难于抉择的是,他是否真的希望亲手把倪永孝绳之于法。

突然,陈永仁听到一阵低低的哭声,他循哭声望去,只见傻强把头埋进枕头,凄凉啜泣。

陈永仁心软,爬下床,坐到他的床边,“喂,哭什么呀?打得你很痛吗?”

傻强泪眼红红地凝望陈永仁:“今天我老爸死了,我老爸很疼我的,我就哀求阿Sir:‘可不可以给我出一出去,带一个叉鸡饭拜祭老爸?’岂料阿Sir跟我说:‘你知不知道坐监是什么?坐监就是要你们这些渣仔,在父亲去世那天也无法去见他最后一面。’”

陈永仁拍拍傻强的肩膀以示安慰,没料到傻强竟扑起,像个小孩般紧紧搂着他,放声嚎哭。

那晚,陈永仁对傻强这个人了解多了一些,在趾高气扬的皮囊下,他看见一顆单纯真挚的心。

在某程度上,这令陈永仁对黑道中人的看法,更加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