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八九年

Sir

今天Mary找过我,问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倪坤,起初我不肯说,在知道她的用意后,我叫她星期天早上到陆羽酒楼碰碰运气。

这两年,阿琛在屯门陷入了困境……Mary的能耐,比我想像中还要厉害。

Mary

停车位开了一年,阿琛死了六个兄弟,更糟的是,荃老大在年前被暗杀了,高辉取代了他的位置,现在,阿琛是高辉的手下,高辉自然把他投闲置散。

我从没见过阿琛这般落寞,我知道并非他力有不逮斗不过高辉,而是众兄弟之死磨灭了他的战意。

阿琛在心底里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兄弟。太重情义,是阿琛的死穴。

从志诚口中获悉,最近倪坤死了一个“重臣”——倪坤喜欢用这字眼来称呼自己的得力手下——我思前想后,决定去碰碰运气。

韩琛

今天傍晚,一部金色的劳斯莱斯驶到皇宫大酒楼门口,司机指名道姓说要找我。

后座的深褐色玻璃窗徐徐落下,坐在车厢中的人,竟然是倪坤!他叫我上车。

倪坤单刀直入,说有兴趣进来屯门玩玩,想找个人帮手。

我呆了,低头思索片刻:“倪生,晚辈自小在屯门长大,从第一天吃这行饭就是跟随颜生,转眼十四年,坐井观天,认识的朋友全部都是颜生的人,我想我帮不了你,抱歉。”

“十四年吗?”倪坤一笑,“廿多年前阿荃(他指荃老大)在油麻地打滚时,我和他也有一点交情,现在你是跟随那个……”

坐在助手席的黑衣男人机警地说:“倪生,那个人叫高辉。”

倪坤抽一口雪茄:“高辉待你不薄吧?”

我笑着点头:“颜生待我们都不薄,倪生你有心。”

倪坤定眼看我,看了很久,像在审视我,我故作镇定,其实心跳得厉害。

“最近我失去了一个人,你有兴趣离开屯门,出尖沙咀闯闯吗?”倪坤说。

蓦地,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要我欺师灭祖我办不到,但有机会给我另辟天地,当然求之不得。

“多谢倪生。”我向倪坤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Mary

没错,我陪倪坤上床了。

在上床前,我跟倪坤说得清清楚楚,只此一次,而且我要倪坤应承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他爽快答应。

我相信他,其实也不由得我不相信,我最好相信。

今天,阿琛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倪坤找他,我早已预习好该如何反应。

对着镜子,我预习了好多遍。要在最熟悉你的人面前演戏实在太难,况且,阿琛对倪坤突然来找他满腹疑团,假若我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倪坤会来找我?”在床上,阿琛定眼望着我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睁大双眼翘起嘴角说。

“什么意思?”阿琛把眼睛眯缝成线。

“你为人重情重义,办事有条不紊,或许很多人觉得你不合时宜,但总会有人懂得慧眼识英雄吧。”我一脸骄傲地说。

阿琛吃吃大笑:“方天梅,我韩琛不能够没有你,一天也不能。”

其实我所说的不假,倪坤在之前已跟我说得很清楚,他说我只能够为阿琛争取到一个见面的机会,至于他会不会招揽阿琛,完全要看阿琛的表现。

阿琛能够受倪坤的青睐,是他自己的本事,与我无关。

建明

听Mary说,韩琛要出尖沙咀大展拳脚,她问我有没有兴趣跟随他。

他这样问我,因为我今年刚刚中五毕业,成绩考得一团糟,正需要为前程作打算。

我知道韩琛是个黑社会,虽然我没有斩过鸡头,烧过黄纸,但自小在校内就跟黑社会分子混在一起,加入黑社会,只不过是多一个仪式罢了。

这阵子,我的家人正在搞移民,住在加拿大的外公刚在上月去世,留下了一笔遗产与物业给妈妈,妈妈是外公的独生女,二十年来没有来往,现在是一九八九年六月,香港人对前景人心惶惶,爸妈决定带着我的两个姐姐与弟弟移民,至于我,他们早已认定我是黑社会分子,为了不影响全家人的申请,没打算带我过去。

这样更好,我根本不想走,走了,我便再也看不见Mary。

加入黑社会我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跟随韩琛。然而,想深一层,假若跟随了韩琛,在以后我便有更多机会接触Mary……

就按照Mary的意思去做吧。

永仁

一九九○年,妈妈病危入院。

二十年来,妈妈独力把我养大,既要打工赚钱又要照顾我,积劳成疾,患上严重高血压,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我已跟她谈过许多次,要辍学出来找工作,她死也不肯,说一定要供我读完大学。

在医院,我碰见倪坤,我一眼便把他认出来。

他头发花白,面容有点憔悴。与他同行的那个少年,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头发熨贴,身穿笔挺西装,文质彬彬,像个书生。

当我到达时,倪坤正弯下身站在床边,妈妈看见我大为紧张,一张苍白的脸不住地抽搐,她竭力挥手叫倪坤离开,倪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妈妈的话仿若充耳不闻,我蓦然无名火起。

“走呀!我妈妈叫你走呀!”我攥紧拳头吼道。

倪坤魂不守舍地眨了几下眼睛,低头看一眼妈妈,然后叫了少年的名字,举步离开。

少年的名字叫永孝。

在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倪坤略略放慢了脚步,嘴唇半开,像想跟我说些什幺,我睁大眼睛狠狠地瞪他,他识趣地挪开视线,离开。

一星期后,妈妈去世。

在妈妈临终前,她握紧我的手,叮嘱我不要憎恨父亲。

我哭着点头,不情不愿地叫妈妈放心。

隔了数天后,那个叫永孝的少年,与一个身高六尺、发长及肩的大块头来我家,永孝自我介绍,说他是倪坤的二子,说爸爸一直希望可以照顾我,然后他从恤衫袋中掏出一张支票,眼神闪缩地把支票递给我。

我怒不可遏,把支票搓成纸团,向永孝迎面掷去,站在他旁边的大块头拧眉瞪眼,伸手推我:“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罗鸡!”永孝喝止他。

两人离去后,我从抽屉中拿出妈妈与倪坤的合照,正想把照片一撕两半,又及时把自己制止,我走进橱房,划了一根火柴,把相片点燃。

看着相片变成灰烬,一阵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喉头,我大哭了一场。

傍晚,打开电视,看见一段警员招募的宣传片……

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人生路,我想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