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陌路

一、邹铭

在我的想象中,许多许多年后,陌路岛或许会成为一处旅游胜地。来自海外的游客们拥挤在叹息之石前,看着过去千百年间流放者们留在石头上的斑斑血痕,发出一些事不关己的无谓感慨。那些囚笼、水牢、刑具,都不过是历史的遗迹,早已失去了往昔的震慑与威严。

他们会听到许多似是而非、道听途说的传闻,那些传闻煞有介事地记载着陌路岛曾有过的血腥与残酷。但文字的力量终归是苍白的,一切没有亲身经历的描述都无法激起灵魂深处的痛楚与恐惧。有些事情容易理解,他们也许能够想象,在黄昏涨潮时分绝望地挣扎于水牢中的囚犯有多么惶恐;他们也许能够想象,被缚在日台上的受刑者面对正午烈焰般的日光时会有怎样的煎熬。但他们却不会知道,当最后一缕夕阳从西天消失、漫长的寒夜来临时,那种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无助,会比死亡与刑罚本身更可怖。

其实真实的陌路岛并没有那么多令人不堪忍受的惩罚与虐待,只要不犯事,岛上有的是自由,虽然这自由被局限在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的小岛中。在这片弹丸之地上,无数的生命就像渐渐被沙化的土地,一点点失去活力与希望。

人间自此如陌路。每一个初入陌路岛的流放者,都会在被推搡着或踢打着赶下船的一瞬间,看到这七个刻于石碑上的大字。石碑静立在港口,冷峻地迎接着一批又一批被流放于此的受难者们,用这七个血淋淋的大字向他们书写陌路岛的第一课。至于这七个字的出处何在,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不过根据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四百年前,著名的河络族吟游诗人长须拜洛被发配到此。他从拥挤不堪的囚船上下来,看着怪石林立如同魔鬼头颅的流放岛,回头望着苍茫无际的浩瀚大海,叹息着吟出了这七个字,随即咬舌自尽。在这之后的数百年间,这句话就像一道魔咒,深深刻在每一位流放者的心中。

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天才地发掘了陌路岛的最大用途——流放地。这座小岛远离大陆,听说曾很富饶,但随着气候的剧变而变得物产贫瘠,气候恶劣,一应用品全靠补给船。平时就算有人想逃狱,也完全找不到任何途径。而即便是最强壮的羽人,由于距离太过遥远,也不可能跨越重洋飞到大陆上去。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人定胜天嘛!”老莫咬着牙关说。他刚刚被从日台上放下来,皮肤上留有明显的灼伤,双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看不到东西。不过这厮向来命硬骨头硬,然而他的嘴比上述两样东西都要硬。

我侧过头去,懒得理他。此时夜的寒气尚未升起,我们聚集在一起闲聊。陌路岛上的流放者们除了偶尔犯事受刑之外无事可做,在岛上也享有相当的自由度,研究如何逃出去就成了每日无聊的消遣之一——也只能作消遣,反正无论怎样天花乱坠的想法,在现实面前注定被打得粉碎。唯有老莫是个例外,他是最近三年中唯一一个敢于将逃狱行动付诸实践的,而且不止一次。

当然结果总是悲惨的。陌路岛四面环海,逃跑无非是泅渡、飞翔、混入补给船这三种方式。老莫是人类,飞不起来,只能用其他两种。上一回,他把一块岩石砸碎,挑其中尖锐的一片作武器,砸晕了一个守卫,试图混上船去,却最终被揪了出来。守卫们将他在水牢里关了七天,出来时全身肿胀犹如浮尸,我们都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半个月后,他又挺了过来。

这一次更加绝妙。陌路岛上几乎没有别的生物,除了一种羽毛中带有油脂的海鸟,他就偷偷猎杀这种肉质苦涩、完全无法下咽的鸟,再用平时吃饭剩下的鱼骨头做针,居然用鸟羽给自己作出了一件简陋的水靠。然而巡游在海岸附近的海兽将他逼了回来,上岸时不幸被抓住,于是被扔到日台上暴晒,刚才被放回来。

“歇会儿吧,少点胡思乱想。”凌方以过来人的口吻坏笑着对他说。这是个老迈的羽人,老到连羽翼都无法凝出来,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据说他刚来时,没事儿做就寻觅点石头来做雕刻打发时间,后来玩腻了石头,开始养老鼠玩,大有破罐破摔之势。不过他年纪虽大,到这里却不过区区五年多,具体犯了什么事也不肯讲,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每到此时,总有人挖苦他两句,凌方便会气哼哼地辩解一番,偶尔不小心说漏了嘴,冒出点“根本就是她先勾引我”之类的话,引得众人大笑,也算是枯燥生活中的一丝趣味。

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笑,那是瞎眼木克。这个河络原来叫眼镜木克,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彻底瞎了,绰号自然有所改变。凌方时常说,他不能想象,这个目不能视物的小个子是怎么在这座活地狱上安然度过四十年的。他就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几乎不说不笑,有空的时候就是在岛上乱走,他在岛上已经呆了四十年,没有眼睛也能记住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枯草,并且能敏锐地觉察到天气变化,避免被突如其来的海潮卷走。有人打趣说,如此这般坚持锻炼,看来他打算在这里再呆上四十年。事实是,现在专门负责点灯塔的守卫,已经是木克刚来此地时的看塔人的孙子了。他的本职原本不是管理流放者,却经常越俎代疱地找木克的碴,以至于木克逛遍全岛,就是不被允许靠近灯塔。

说到灯塔,这大概是陌路岛上存在时间最长的建筑物了,在流放地时代之前就早已存在。这座灯塔从修建之日起就始终点亮,从来未曾熄灭,因为此岛过去雾气浓重,白天也时常看不清航路。虽然到了流放地时代,几乎不再有船需要依靠它了,而岛上的气候更是变得干燥炎热,世代相传的看塔人却仍然坚持着这一传统。反正他们从来不曾开口向国家要求燃料费用,旁人也懒得管——光线亮点,还更容易掌握犯人们的行踪呢。

“你以前得罪过他老子还是他爷爷?”夸父牛角曾这么问过。这个夸父在岛上也呆了好几年,却和寻常夸父大不相同,能操着较为流利的东陆语和我们这些异族人交谈、吹牛、抱怨、争吵。他的好奇心也很重,比人类还喜欢打探各种流言,而他比人类所具备的优势在于巨人的体格——无人敢于揍他。

木克失去作用的眼球白渗渗地眨也不眨,过了许久才答了一句:“大概就是单纯地看我不顺眼。”

其实顺眼不顺眼并不重要,在陌路岛上,守卫们的生活同样枯燥乏味,而他们还得随时绷紧神经,提防着犯人逃跑或是偷袭,某种程度而言比犯人们还要可怜。那么大的压力,随手找找碴倒也不足为怪。任何人都可以想像,木克那样一张又臭又硬的冷脸会怎样地激起旁人的怒火。至于遇到老莫这样的傻子,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高兴又找到了发泄对象。

所以老莫现在躺在我身边,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陌路岛虽然夜间寒冷,白昼的阳光可是毒辣得很,而日台上毫无遮蔽,温度足以烤熟鸡蛋,即便老莫皮糙肉厚,也很难吃得消。

但今晚很奇怪,要知道老莫平时一向是装硬汉到底的,就算疼得浑身颤抖,也只会轻微地哼哼两声。难道他的大限将至?想到这里,我坐了起来,想去看看他的伤情,他却忽然对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原来他有话对我讲。我轻轻伏下身,假作查看伤口,老莫一面哼唧一面用极低的声音说:“小邹,我那晚压根就没有游出去,刚刚下水就折回来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惊动那些海兽。我是故意回来被抓的。”

“为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因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怪异,“在这里的人,应该每个都想离开吧,也包括你在内。明天中午,我们在岛西的礁盘碰面。”

我装模作样地安慰他两声,重新躺下,心里想着他说的话。老莫原本是个军官,在战场上不服从将令,贪功冒进,虽然打了胜仗,却导致部队伤亡惨重。本来违抗军令依律当斩,考虑到他过去的军功,最后作了流放处理,他自然不甘心,满脑子想着逃跑。混到运输船上的方法已被证明不可行,因为过去曾发生过流放犯借此逃脱的事件,因此船上戒备森严,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只能是逃往大陆方向。

而距离陌路岛最近的大陆,就是云州。但人所共知,云州大陆几千年来都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绝少有人能踏上那片谜一样的土地。从海路而言,即便是最坚固的海船也无法抵受那滔天的风浪,老莫想要靠一件粗制滥造的水靠去登陆,其难度几乎相当于赤手空拳光着身子深入殇州的冰雪禁地蛮古山脉。旁人看来老莫愚不可及,但从他刚才的话可以判断出,此人虽然固执,却绝不是不动脑筋的莽汉,他敢于那样做,其中必有缘故,多半是他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为什么老莫会把秘密告诉我?这倒是很奇怪。我们俩平日里交情虽然不坏,也算不得什么至交好友,如果他要告诉我什么,其目的必然是利用我。而我这样一个矮小瘦弱的侏儒,能对他有什么帮助?

快到天明时我才睡去,并险些睡过了头。幸好正午的阳光毒辣,很快将我晒醒。岛西的礁盘据说过去曾是捕鱼捉虾的好地方,自从陌路岛改为流放地,四围的海兽已经令鱼虾绝迹,人们到这里来,多半也只是无聊地闲逛。因为陌路岛就那么大,总得找个地方呆着,虽然中午的时候坐在毫无遮拦的礁盘里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我把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降温,老莫身上有伤,不能这么做,于他而言仿佛是遭受了第二次炙刑。但他忍住了不适,确定左右无人后,对我说:“你真觉得我那么傻,就像个白痴一样去运输船上送死,然后穿着一身破衣服去跳海?”

“你不是,”我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回答,“至少现在我能这么确定。”

二、老莫

别把我当傻子,真的。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场,没点头脑早就玩完了。想当年我们五百人被三四百个夸父……

算了,打仗的事也不和你多提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关于云州的秘密。那是我即将被押上海船的前一天夜里,我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来探望我最后一面,我喝着他送来的酒,对他说:“你不用太担心,若是岛上太难熬了,老子就跳海自尽,图个痛快。”

我的部下含泪望着我,忽然间压低了声音说:“莫爷,其实陌路岛上还是有机会逃跑的,你可以去云州。”

“屁话,老子还能去鲛人的城市做姑爷呢!”我不客气地骂道。谁不知道云州那破地方压根没人能靠近?就算给我一艘大船,我也未必敢去。

我的部下摇摇头:“莫爷,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说。我家几百年前有一位祖先,曾经是一名船长,主要航行于滁潦海域,当时陌路岛还没有被改成流放地呢……”

我的部下告诉我,根据流传并保存至今的航海日志,那位船长曾经载过两名十分古怪的客人。他们先是劫持了船只,驶入了最危险的海域,随后面对着云州海域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漩涡,不但不害怕,反而要求深入其间。船长在他们的逼迫下,不得不将他们送了进去,并且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暴风雨中。在他的想象中,这两个人必然会命丧海中。

数日之后,云州海岸方向隐隐传来巨大的声响,虽然相隔数十里也能听得到。那一天所有的海船都不敢出海,我这位先祖也不例外,但他并没有往那两个人身上去联想。

此事过去大约三年后,他竟然偶然地在宛州见到了其中的一个人。那是他在酒楼喝酒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大胖子,此人形貌十分醒目,所以被他认了出来。那正是当时劫船的两人中的一个。他这才明白,原来那两个人并非疯子,竟然真的活了下来。而发生在云州的变故,多半就是他们造成的。

这位船长经过苦思,得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也许那可怕的、吞噬一切的大漩涡,竟会是进入云州的通道。当然了,尽管这样推断,他毕竟没有勇气拿生命开玩笑去尝试一下,但还是把这一事件记录下来,留了自己的子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用呢。

我的部下说,也许那只是巧合,也许风暴中另有玄机,但无论怎样,那是唯一的一条路了。他反复向我强调,陌路岛上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前两次逃跑都只是幌子,就是要让人把我当成傻子。我的真正目的不是在海里瞎跑,而是去往最近的云州。

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问得好,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你的帮助才能成事……好吧,我知道这种事情仓促之间难以决断,你好好考虑吧,这可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不过我也警告你,不许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则我们玉石俱焚。

还有,那天晚上下水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瞎子。那么晚了他还在海边游荡,我不相信就是单纯地散步,一定有什么目的,说不定也在策划着逃跑。你有空不妨注意着他点。

三、邹铭

“你不会也发疯了想要逃跑吧?”凌方问我。虽然凌方犯下的罪行为人所不齿,总体而言,这还是个热心的家伙,我只是淡淡一笑:“这个岛果然很小,我们不过是聊了聊天,就闹得每个人都知道了。”

凌方认真地说:“矮子,你可千万别动歪脑子,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可以从陌路岛活着逃出去。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命运。”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听到过类似的话。那是在我下船前,押解我的军官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倒还算沉稳,忍忍吧,人生就是这样。也许过几年遇到大赦,你就能离开了。抢劫贡品虽然是大罪,但仅仅是抢劫未遂,还是有机会遇赦的。”按他的说法,被押到陌路岛的流放者要么怨天尤人,要么哭哭啼啼,要么大吵大嚷,像我这样始终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大海的,还真是很少见。

我一面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面对凌方说:“放心好了,我不会去自寻死路的。”但凌方看来并不相信,嘟嘟哝哝地走开了。我侧过头,留意着瞎子。瞎子仍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也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开始留心他的奇怪举动了。

老莫的伤势慢慢养好了,仍然在嘴里咋咋呼呼,当着守卫们的面也敢谈论越狱,丝毫不顾别人的嘲弄。我倒是开始对瞎子产生了兴趣。有几次我躲在暗处观察他,发现他的确有点怪毛病,在周围无人的时候便喜欢开始在地上翻捡寻找。凌方摇头:“你们俩来的时间太短,他从来都是这样,还一直以为没人能看到他呢。我在海滩上捡石头的时候,老看到他慌慌张张地拍打裤子上的沙粒。”

老莫撇撇嘴:“这个白痴,难道还指望着在这破地方能捡到黄金不成?”

“捡到黄金他也没处花啊。”我说。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凌方笑得都咳嗽了起来。牛角那颗粗大的头颅颇有气势地摇晃着:“四十年时间,就算真有黄金,也早就被挖出来了吧!”

我不知道瞎子是否听到了我们的嘲笑,即便听到了,他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相处日久,瞎子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阴沉,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有些时候,在深夜时分,看着他矮小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在岛上各处行走自如,让人难免有脊背发凉的感觉。

运输船到来前二十天的夜里,老莫又找到了我,要我第二天中午老地方见。我叹口气,答应了他,某些事情必须要做出决断。

“怎么样,想好了吗?”老莫坐在礁盘上问,“半个月时间了,足够你想明白了吧?”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好考虑清楚……”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硬生生打断。老莫左手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整个拎了起来,右手握成拳头,充满威胁地在我眼前晃着:“我警告你,矮子,别跟我耍花招,还有大半个月运输船就要来了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多等半年。”

“四个月。”我纠正他,他看来更加恼火:“没什么区别!一天老子都不想多等!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复。”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对吗?”我平静地问。老莫坚决地摇摇头,我一摊手:“那我就只好同意了。你不会半途甩掉我吧?”

老莫面露喜色:“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那就说定了!”他和我再次强调了行动细节,又问:“你这段时间注意到瞎子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凌方不是说了么,他到处寻找已经是老习惯了,有必要在意么?”我反问。

“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海滩上,整个人像僵住了一样,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我走近了他才觉察到,赶紧双脚在沙地上一阵乱擦,然后匆忙走开。我还是觉得他身上有文章。”

“我们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建议说。

瞎子并不是真的瞎子,他能够看见沙滩上的那几个字,说明他一直都在装瞎;而他看到那几个字如此反应异常,说明他就是我想要找的人。那几个字是我写的,我想要挖出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眼下虽然有老莫这个大麻烦,但还是不能耽搁我的正事。

我在沙滩上其实只写了四个字,那是一个用东陆语拼写的河络名字:“烟斗迪胡”。

四、烟斗迪胡

你再逼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老成这样了,拜你父亲邹天蓝所赐,腿也断了四十年了,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等死的老废物。

好吧,看在你花了五年时间来寻找我的辛苦份上,这中间的恩恩怨怨我倒是不妨说给你听一听。想来你父亲也已经告诉你了,四十年前,我们兄弟俩和你父亲一道,都在争夺着一封遗书。那封遗书所关系到的,是一枚来自云州的谷玄星流石碎片。那枚碎片是几百年前无意间从云州流传出来的,其中含有至上的强大星辰力,后来还曾惹起过很大的麻烦。没错,就是被称为“星钥”的那一片。任何人听到它都会动心,当时我们两兄弟是江湖有名的神偷,最擅长易容改扮;你父亲是著名的大盗,武功高强,双方互不相让,就这样争了起来。

我们兄弟俩武功不及你父亲,但小偷作事情并不一定要靠武功,还是抢先一步得到了遗书,你父亲穷追不舍,终于在雷州的赤燎谷追上了我们。我们兄弟不能力敌,就先设了埋伏,伤了你父亲的右腿,他带伤作战,最后拼了个两败俱伤。如你所见,我的双腿就是那时候断的,而我的义弟滚下山崖,就此送命。

遗书的内容我当然看过,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死了心吧。我的义弟为此付出了生命,我怎么能……你说什么?他两个月之后就偷袭了你父亲?胡说!他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滚下去,怎么可能活命?

天罗丝?你说他用天罗丝缠住树干在崖下躲藏,然后故意留我和你父亲拼命,好独吞宝物?不可能的,我是他的大哥,他怎么能出卖我?……

这……这的确是他的独门暗器索魂锥!这个畜牲!枉我一片兄弟情谊待他,他竟然敢出卖我!我一直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兄弟啊!

也罢,我告诉你真相,那份遗书上说明了,星流石碎片被埋藏在西滁潦海上的陌路岛,那里现在是皇朝的流放地,进去容易出来难。而且遗书上虽然给出了一些线索,却并没标明具体方位,偌大一座岛屿,要避开看守和犯人们找到它,绝非易事!咳咳……咳……

我快要不行了,你去,找到他,顺道替我报仇!你……你放心,这家伙只擅长和人打交道,对机关之类从不擅长,我没猜错的话,他一定还被困在岛上!

还有,我告诉你,他其实不是……他并不是……并不是……

五、邹铭

当年的那两名无人知其真面目的神偷,被称为飞影双盗。影盗就是我寻觅了许久才找到的烟斗迪胡,而飞盗是谁、现在何处,我想我早已经有答案了。

显然,瞎子并没有找到碎片的下落,否则他不会仍旧锲而不舍地留在这里。烟斗迪胡对他兄弟的能力还是蛮了解的,虽然判断错了品性。看瞎子那幅苍老的模样,如果不是他当日偷袭时重伤了我父亲、迫得他最终归隐,我几乎都要心生同情了。四十年的光阴啊,以影盗的能耐,如果继续以盗窃为生,应该能过得相当不错吧。现在距离所谓的至宝仅一步之遥,却又有什么用呢?也许青春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会不会也像瞎子这样,在这里空耗几十年呢?这么一想,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既然来了,也没有回头之路了。就算最终无法找到那枚碎片,至少也要把瞎子干掉。仇恨就像是云州海域的漩涡,一旦被卷了进去,就身不由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过眼下首先要摆平老莫。这家伙不时冲着我暧昧地抛一下秋波,意思很明显:别忘了我们的计划。偶尔又冲我捏一下拳头,意思是说:别耍花招。

但我必须耍花招。眼看着运输船到来的日子已经临近了,不管老莫的逃跑计划是否成立,都有可能牵连到我。倘若只是单纯的个人出逃倒也罢了,守卫们会怀着残忍的施虐感不予上报,就像老莫所经历的那两次一样。但如果依照老莫的新计划行事,那就未免太过火了,一旦被抓住恐怕难逃一死。

对于老莫而言,一定要选择在这一次动手其实还有重要的理由,那就是风向。此刻正值春末,正是东风的季节,若是再等四个月,可就没有东风了。也难怪他那么着急。

我一面留意着瞎子的举动,一面思考对付老莫的策略。他的武功都是战场上大砍大杀的套路,要打发他倒是不难,但在这样小的一个岛上,要做到掩人耳目那可不容易。原则上,陌路岛从来不会禁止打架斗殴,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是不许弄出人命,否则你的下场会生不如死。

“我们现在还算好了,至少人多热闹,”牛角说,“几年以前,这里的人还曾为了老鼠打架呢。”

“老鼠?为了吃肉么?”我问。这岛上老鼠不少,看来肥硕,但肉质很差,和老莫拔其毛作水靠的海鸟一样。这大概也是陌路岛的特色吧——就是不能让人舒服。

“为了拿来做玩物,”牛角说,“那时候人没有现在这么多,彼此隔阂又深,发现老鼠的时候,那叫一个带劲!老扁毛抢得最凶,差点被人揍死。”

所谓老扁毛,指的乃是凌方。他倒是一直在养老鼠取乐,凌方老脸一红:“唉,这岛上时光漫长,总得找点事儿做吧。”说话间,一只老鼠正在他的身上爬上爬下,嘴里发出吱吱声。岛上虽然食物匮乏,但凌方进食本来就少,倒是能省下点口粮养耗子。

凌方逗弄着老鼠,但不知怎的,似乎是把老鼠惹急了,被一口咬在了手指上。众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中,只有瞎子仍旧漠然置之,似乎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只有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瞎,多半在看着凌方无聊的嗜好,然后心里嗤之以鼻吧。

这可是个有野心的老河络。

还剩下十天了,我认为我应当有所行动。杀死他当然一劳永逸,但风险太大,如果能撺掇别人和他打架弄伤他的话,那也可行,但一来我是个无人尊重的矮小侏儒,二来以这厮的脾气,那怕受伤了只怕也要强弩着硬干。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我想,索性算准了时间先陷害他,让看守们把他关起来。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得再等四个月乃至于更长的时间,到那时候或许我已经找到了需要找的东西了。于是我开始谋划,但想了一些办法,都不够稳妥。

我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以一种令人意外的方式解决了。还剩七天的时候,我受了风寒,躺在囚室的角落里玩命咳嗽。旁人怕被我传染,都躲得我远远的,直到晚饭时间,凌方才给我捎来两个硬邦邦的窝头和一碗浑浊的淡水。我勉强啃了几口窝头,凌方跟我说了句话,把我噎着了。

凌方说:“老莫死了。”

老莫死的事情是这样的。清早有人去海边瞎溜达,发现一块礁石下面似乎卡着什么东西。此君的第一反应是那是一条从海兽嘴里逃掉的漏网大鱼,大喜过望之下便试图打捞。然而犯人们手中根本没有可以进行打捞的工具,大鱼没捞上来,倒惹得旁观者层层叠叠,都想分一杯羹。最后他们把守卫招来了,守卫憋在岛上其实也饿得够呛,于是驱散闲人,想办法把那东西捞了上来。

结果那东西居然是一具尸体,老莫的尸体。他肚子里吸饱了水,整个身体胀得老大,就像发起的海参。此事甚好推断,老莫这厮已有两次前科,想必是他忍不住又想第三次逃狱,结果下水的地点没选好,枉自送了性命。

守卫们很遗憾,要是老莫不死多好,他们还能拿来消遣一番;其他人则无所谓,对于陌路岛而言,多一个老莫不多,少一个就更加无所谓了。只有我额头上不断冒汗,让别人以为我病情加重,连凌方都不敢再靠近了。

老莫一定是被杀死的。他已经订好了计划,绝不会那么蠢的在这时候去下水,除非有人把他推下去。鉴于老莫有一身战阵上练出来的过硬功夫,想要把他推下海去可不是件容易事。那么是谁干的呢?

整个晚上我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到后来问题的答案自己走到了我面前。一具山一般的躯体靠近我,挡住了月光,我知道那是夸父牛角。他扔给我一块煮得烂糟糟的也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块茎,我也无心进食,随手放在一边。牛角冲我龇牙咧嘴地一笑,忽然悄声说:“计划照旧,不过你的搭档由老莫换成我了。”

我侧过头,看着他,这个夸父还是笑得那么天真无邪,一副人畜无害的的模样。

六、牛角

你知道做夸父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不是,力气大顶什么用,牦牛力气还大呢……做夸父最大的好处在于,别人都会以为你天然地没心眼,并因此对你放松警惕。但是任何种族里都会有异类出现的嘛,你看,我就是异类。

你大概不知道,老莫以前打仗的时候,对手就是我们夸父啊,当然他是将官我是小卒,他不可能对我有印象。大约六七年前,他率领的部队和我们有过几次交锋。你知道,夸父也在慢慢学习其他种族的长项,军事上也不例外,但我们还是没办法和人类在战术上抗衡。老莫这家伙,冲动是冲动,战略眼光几乎为零,但是战术上极为出色,很懂得扬长避短。我们那会儿虽然体力上绝对占优,却总被老莫打得灰头土脸。

所以别人会觉得老莫是个傻子,我绝不会相信这一点。如果老莫是傻瓜,我们被老莫打败的人岂不成了……呃……没救的傻瓜?他之所以那么做,一定是想掩人耳目,背地里必然有真正的意图。

没错,我一直在观察着他。反正我是一个多多多多多嘴的夸父嘛,四处乱窜也不足为奇。而且一个夸父能事先挖好坑偷听你们的谈话,这一点你更是想不到吧。其实我们夸父在雪山上狩猎时,经常在冰雪中一蹲伏就是一整天,但你们总觉得我们头脑简单……

这个计划我听到了,并且觉得可行。但我想要加入,他却不让,说是夸父块头太大,行动起来肯定碍事。我没有办法,只好杀掉了他,然后把他的尸体扔到海里去。我想了想,决定继续执行计划,还是得你来帮助我。咱们按照方案行事就行了。不,我这样的块头,当然坐不进去,但完全可以用它作为浮板。以我的体魄,在海里坚持一天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事。

矮子,我们俩平日里关系不错,我一向是很信任你的,不过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你可别跟我耍花招,我的力气你也知道,两个指头就足够捏死你了。要么我们一起逃出去,要么我会把你垫在我的墓穴里。

云州啊,真是个好地方,嘿嘿。老子一定要到云州看看去,就算在海里淹死了,也胜过在这鬼地方变成烂肉。

七、邹铭

要对付一个夸父,的确相当棘手。他的身躯庞大,力量惊人,光那一身皮肉都跟盔甲似的,无论正面对打还是偷袭,我都没有胜算。若说下毒之类,手边又没有材料,海边倒是有些生物带毒,但毒性太弱,毒死凌方的老鼠还有可能,毒杀一个夸父……灌进去一桶也未必有效。

也许我可以向守卫汇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否定了。且不说我老爹听到我干出这样丢脸的举动定会气得从坟墓里坐起来,单说陌路岛的规矩,流放犯若是敢于同守卫串通,一旦被发现了,日后就不要想再混下去了。官兵与罪犯,历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而在这个不安宁的岛上,这样的对立被无限放大了。守卫们想方设法找我们的麻烦,抓住一切机会动刑取乐;我们也在暗中不断给他们添堵。我若是求助于守卫,那就是公然背叛。

这是一条很奇妙的法则:囚犯们可以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拼个你死我活,但必须把一切都收束在“内部斗争”的范畴中。

我现在面对的内部斗争可不止这一点,更重要的目标是瞎子。究竟是直接杀死他,还是先逼问他一番,这是个问题。杀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瞎子固然已经老到了腿脚都在打颤,但当年能作为神偷混迹江湖那么多年,必然有相当的能耐。何况我心里还希望能把碎片找出来,那才是我父亲真正的遗愿。父亲没有见到过那封遗书,烟斗迪胡倒是读过,但死得太仓促,这世上还能完整记得遗书上的线索的人,就只有瞎子了。

清晨的时候,我又跑到岛西的礁盘去,想让晨风把脑子吹得清醒一点。走到半道就看到了凌方,他正在挑拣着石头,大概又有什么作品要完成了。凌方听到我的脚步,并没有抬头,只是随手将抓在掌中的几块石头都扔掉,嘴里抱怨着:“材质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你又不会把这些玩意儿拿出去卖钱,挑什么材质呢?”

凌方这才抬起头,认真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即便是挑拣材质,也能多消磨一点时间。”

这话听得我一阵莫名悲哀,看着四周的茫茫大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算我最终拿到了星流石碎片,真的能逃离陌路岛么?难道我也会像瞎子那样,被困个四十年?

那一瞬间我有点动摇,一面后悔着自己不顾死活的前来此地,一面在想,要不然索性与牛角一同逃离?但我很快抛掉了这些动摇。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可寻了。最后我想,只能冒险真的帮助牛角按计划行事,把这个瘟神送走,我自己留下来,再想办法对付瞎子。这样一来的唯一变化在于,原计划中我不需要杀人,这次却不杀不行。

但杀掉这个人,怎么也比杀一个夸父容易得多了。

终于到了行动的夜里。按照惯例,来自大陆的补给船会在半夜到来,悄悄卸下物资,悄悄离开。之所以选在夜里也是迫不得已,夜间航行风险颇大,但白昼到来的话,很容易激起囚犯们的复杂情绪——那些一辈子都不得不困在岛上的流放者们,一旦激动起来,很难说会不会出大乱子。而夜航的船要靠岸,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灯塔!”老莫那时候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记住你要做的事,”牛角对我说,“别浪费机会!”

我当然记得。这一夜东风劲吹,犯人们都很早躲回囚室,而瞎子依然是不知所踪。我很容易就偷到了他一身衣服,穿戴起来,然后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这就是我最大的作用。因为我是个侏儒,乔装起河络来正好合适,在黑夜里不容易辨别得出来,正好可以冒充瞎子。我父亲原本是个身材高大的人,没想到生下我却是这样的畸形。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不痛快,直到死时都郁郁寡欢。也许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执著的原因吧,我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用的儿子。

八、父亲

我邹天蓝纵横前半生,老来却只能在这穷乡僻壤等死,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当年那一场争夺。现在我已经快要死了,却仍然不能甘心哪。

不必你问,我也会说给你听的,再不说,就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说了。你虽……你是我的儿子啊,不说给你听,又能告诉谁呢?

三十多年前,我和江湖上有名的飞影双盗有过一次交手,那是为了争夺一封遗书。遗书的主人是一个人族的没落贵族,其祖上是已经消亡的宛州公国衍国的重臣席真。在遗书中,这个人给他的儿子留下了一个惊人的讯息。

当年的衍国公主石秋瞳,曾经从一个叫做云湛的羽族游侠手中接受委托,替他保管一件重宝——一块来自于云州的谷玄星流石碎片。碎片为何会从云州流出,又为何会落到云湛手中,已然不可考证。但那块碎片带有可怕的力量,却是毋庸置疑。

石秋瞳找来一只河络打造来闭锁魂印兵器的幽盒,请秘术师加上三道禁咒,将碎片放置其中。那幽盒一直藏于衍国大内深处,无人得以触碰。后来衍国国破,国库被劫掠一空,大量珍宝被蛮族人抢走。那位席真却抢在蛮子们之前,将那个幽盒带走,保藏起来,并叮嘱子孙,此物非同小可,非人力所能控制,任何人都不能开启。

然而碎片的力量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终于他的一位孙子忍不住打开了幽盒,为此引发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将宛西南一座小镇及其附近的生态悉数破坏,“星钥”的名声就是那时候传开的。席家的后人不敢再造次,将它重新封入幽盒,并送回到距离云州最近的陌路岛埋藏起来,以免有人再起贪念,当时陌路岛还并不是流放地呢。而这一秘密,始终都是席家的历代子孙在临死前才可告诉下一代人。但这一次,由于当时死者的后人在外地未曾归来,遗书被人偷走了,这个消息悄悄流传了出来。

不,儿子,你并不懂得人类的贪欲。无论是惊人的财富还是骇人的力量,不管有多么危险,都能够激发起人掠夺的天性,以及“兴许我的运气比他们好”的侥幸。我和飞影双盗都是存着这种念头的人,遗书就辗转落到了他们手中。可笑我们谁都没能见到这块星钥的影子,就先拼得你死我活,最后谁都没能捡到便宜。

我们在雷州的赤燎谷大战一场,将双盗中的义弟打下山崖,另一个义兄也被我重伤,但我自己也受了伤,于是退回去休养。我却没有想到,跌下山崖的那个只是诈死,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先除掉自己的兄弟。一个月后,他跟踪到我家中,偷袭了我,险些让我丧了命。后来我虽然养好了伤,一身的武功却废了大半,想着自己出道以来,结下了无数仇家,若是听说我不复往日之勇,必然会倾巢而出寻我复仇。无奈之下,我只能移居到这偏僻之所,终身不敢在江湖上露面。

不过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中了我全力一掌,虽然仓皇逃出,不死也绝对重伤。至于后来他有没有拿到那碎片,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当年的飞影双盗,一向都是擅长隐匿行踪的,如果存心躲藏,谁也难以找到。但是那个被我打断腿的义兄,我却知道他大致在哪里……

不,你千万别去找他,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我的一生既然已经如此,你杀死谁也不能改变分毫。我知道你的内心总有某种渴望,但我对你……原本也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很满足了。

九、邹铭

陌路岛的夜晚寒冷而多风,幸好囚室里历来和外间差不多的温度,我还能勉强适应,就是那么大的风实在吹得人难受。来到灯塔下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老莫当初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找一个人偷袭看塔人,将他制服,然后爬到灯塔上去,等到船队即将靠岸的时候,将灯火熄灭。这样一来,船会触礁搁浅,守卫们必然会出去救援。

此时另一个人就有机会出手了,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去岛上的仓库里盗取一副舢板。那是给守卫们应急用的,任何人都不能靠着这脆弱的工具向东逃亡大陆方向,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次的逃亡路线是向西去往近在咫尺的云州禁航区,从距离上而言,完全可以到达。

老莫是铁了心把赌注押在虚无缥缈的云州通道上了,牛角无疑也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而两人都认为,我是袭击看塔人的最佳人选。因为我是个侏儒,可以装扮成瞎子在灯塔下晃悠,一直对瞎子深恶痛绝的看塔人必然会下来找碴,那时候我就借机偷袭他,把他弄昏过去。

不过眼下既然我不打算离开,就必须要把看塔人杀死,否则必然会暴露。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杀过人,这次却不得不动手。

然而我并没有得到动手的机会。我看到看塔人从灯塔上下来,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但不知怎么的,我从她的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暴戾的意味。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但他说的话就不会是错觉了。他径直走向我,当我正准备出手袭击时,却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用略带惊讶的口气对我说:“你下午不是刚来过么,怎么又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骤然收住招式,从这短短的几句问话中,我发现了一个真相:看塔人和瞎子之间,压根就不是仇敌的关系,那只是他们平时伪装出来麻痹旁人的。事实上,这两个人的交情似乎非比寻常。

在诧异之中,我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出手,正在举棋不定,忽然感到脚底一软,低头看去,脚下踩着的沙地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团水银状的物体,我的身体迅速陷了下去,直至没腰才停住,而那些流动的物质随即固化,把我卡在了里面。一个和我同样矮小的身影从背后绕到了我身前,那是瞎子木克。

这个一直深藏不露的老瞎子,没想到还精通秘术。当然,他并不是真的瞎子,此刻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我?”瞎子问我。我听了这话倒是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分说。看塔人已经拿出一根绳子,将我牢牢捆住,瞎子消去了秘术,看塔人费力地把我从沙子里拽出来,推搡着押进了灯塔。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灯塔内部,在此之前,都只是远远地望着它高耸的姿态。这座灯塔的修建年代已不可考,是陌路岛改为流放地后唯一一座没有被拆除的建筑物,虽然历经整葺,仍然顽强地屹立着,与西面的云州遥遥相对。

灯塔比我想中要高,被推到塔顶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灯油的燃烧散发出一股动物油脂的气息,我猜想应该是就地取材用的附近海域的鲸油。现在巨大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烧着,借助反射铜镜将耀眼的光芒远远传播出去,为即将抵达的物资船指引着方向。算算时间,船应该已经快要到了,但我却没有办法将灯火熄灭了。

不是瞎子的木克端详了我一阵子,开口再问:“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你也一定是为了那枚碎片而来的吧?”

我心中一凛,这仍然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真没想到这老河络如此目光如炬,难怪要装瞎子来掩盖锋芒。我差点脱口而出承认下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什么碎片?我只是想要逃离而已。”

“逃离?”老河络微微一笑,这是我到陌路岛之后第一次见到他笑。他站到灯塔边缘,朝下看了一眼:“你是想熄灭灯塔上的火炬,让船触礁,然后趁乱抢小船出海?”

这个老家伙!我不出声,表示默认,木克摇摇头:“驾着小船横跨大洋?要么是脑子坏掉了,要么是另有打算。其实你们是打算去云州那片鬼地方吧?”

我瞪着他:“为什么你要说‘你们’?”

“这种事情,显然需要两人配合才行,你到这里来灭掉灯火,另一人盗船。”木克悠然说。我认识他这么久,听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还不如这一会儿功夫多。

我索性扭过头去,回想着父亲教给过我的那些功夫,有没有哪一样能够帮我解开绳索。我窥破了木克和看塔人的交情,他们必然不肯放过我,需得力图自救。幸好我父亲虽然年轻时是武艺高强的大盗,也懂得未雨绸缪应付被捉拿的局面,有一手用指尖解开绳头的绝技。不过刚刚解到一半,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具庞大的身躯勉强挤了上来,脑袋几乎能撞到塔顶。

那是牛角。这个夸父大概是一直在等着我熄灭灯火,但是一直到物资船平安靠岸仍然没有等到,所以情急之下冲了过来。我没必要解释什么,如今粽子一般的形态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我看着他扭曲变形的脸和血红的眼睛,心里隐隐生起一丝同情:大好的机会,就这么被错过了。

年轻的看塔人大概是第一次和一个如此有敌意的夸父正面相对,身子禁不住瑟瑟发抖,木克倒是处变不惊,从他手指的屈伸我猜想他已经迅速地催动了秘术。夸父的身躯强壮人所共知,木克估计用的是直接攻击对方内脏或者精神的秘术,但牛角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是直冲冲地大步走上前来。

木克这才显出了一丝慌乱,他换了一种秘术,正是刚才擒住我的液化术,但用得太晚了,夸父的双腿虽然陷了进去,身子已经向前倒下,粗长的双臂正好够得上攻击到木克的身体。木克赶忙往旁边躲闪,砰地一声,夸父的拳头连同身体一齐砸到了地上。

我正在心里暗自惋惜,接下来的一幕却令我瞠目结舌。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夸父背后猛然窜出,直扑木克,后者猝不及防,胸口挨了重重一下,当即被制住。看塔人想要救援,刚刚跨出一步,喉咙已经被一枚飞过去的暗器击穿。

那枚暗器,是一把雕得非常精细的小石刀,谁也想不到,那石头打磨出来的粗砺的锋刃竟然也能取人性命。在此之前,我们都以为这把小石刀、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石雕都只是普通的艺术品呢。

年迈的羽人凌方用一根细丝——好像是钓鱼线——勒住木克的脖子,令他不能轻举妄动,然后转过头,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你虽然个子很矮,但从眉目之中,还是能看出你父亲的影子啊。”凌方叹息着,追忆着往事,手上却毫不放松,用一根尖锐的石锥从木克的右胸钉了进去。据我所知,这样能抑制秘术师使用秘术,却又令他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丧命。

“我想你已经见过我的兄弟了,不然不可能追到这里来,”老羽人说,“可惜他一定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河络的兄弟不一定非要是河络——他完全可以是个羽人。”

十、凌方

这么多年不动,我的操偶之术还没有拉下啊,否则还没法用牛角的尸体来作掩护呢。可惜这几根偷来的鱼线柔韧度不够好,不然我就是要让这个死夸父跳舞,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也真傻,对于盗贼而言,对形象的识别和记忆能力是极其重要的,我第一眼就发现你的脸型轮廓很像邹天蓝,自然就会时刻留意你的举动。而我却不用担心你认出我来,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从来从没有见到我的真面目,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明我在暗。别忘了,我们兄弟俩当年就是以擅长易容改扮而著称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真实相貌。

不错,我来到这里的确只有短短五六年,因为我被你父亲重伤后,伤势一直未能平复。陌路岛上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玄机,在上岛之前还不得而知,在恢复完全的功力之前,来这里无异于送死。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值得惭愧的,这么珍贵的宝物,谁愿意和他人分享?多简单的道理。但我还是低估了你父亲,并为此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也算是我接受了报应了。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遗书上的提示。其实除了明确陌路岛这个地点之外,遗书上只有一条讯息与之相关:“碎片所藏之地,非常人所能触及。”这短短几个字,我想了四十年也没有答案,只能猜测:既然常人无法触及,那么多半是深埋在地底。

但是后来,这种猜测变成了肯定,因为我想到了豢养老鼠的方法,那是当年我的义兄烟斗迪胡教会我的。我驯服了老鼠,命令它们钻入地下,试试能否寻找出些什么。然而隔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了问题,我所驯服的前三只老鼠,两只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剩下一只则在我的囚室里死去。我知道其中有问题,把老鼠的尸体解剖了,发现它是中毒而死的。

我不动声色,再次驯养了几只老鼠,一个月之后,它们再次失踪的失踪、毒死的毒死。我明白了,有人在暗中和我对着干,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担心我发现地下的秘密,这说明我的思路是正确的。但究竟是谁在和我作对呢?

在仔细观察了岛上的所有人后,我认为瞎子的嫌疑最大,因为只有他成天在岛上乱走,又经常掘土,最有可能下毒。不过他也机警,始终没有被我抓住把柄。我早就想收拾他,但由于对他的实力毫不了解,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今天拜你所赐,我总算是可以和他有个了结了。牛角偷听了你和老莫的谈话,我却偷听了你和牛角的谈话,知道你们全部的行动步骤。既然你要对瞎子下手,我为什么不能坐收渔利呢?我付出了四十年的代价,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现在的糟老头子,应该得到报偿了。

十一、邹铭

凌方不再是平时那副和蔼可亲、婆婆妈妈的神情了。他挥着手,唾沫横飞、侃侃而谈,仿佛是憋了四十年后终于可以说出真话了。他乱草一般的白须白发随着高处的风四下飘散,周围布满皱纹的双眼却闪动着灼热的光芒。木克已经被他捆绑起来,但看起来并不紧张,反倒是始终带着微笑。老实说,见惯了他死人一样的表情,再看他咧开嘴笑,实在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你还有什么好笑的?”凌方看着木克,“你不过能毒杀我的老鼠,但只要被我抓住机会,我就能干掉你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也是抢夺这枚碎片的?”

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问题。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个伪装的瞎子是当年消失的飞盗,为此我还专门在沙滩上写了字,观察他的反应。当他看到烟斗迪胡的名字时,分明表现得很奇怪,说明他知道烟斗迪胡是谁。要知道当年飞影双盗的名气虽然大,其真实姓名可是很少有人曾听说过的。然而凌方才是货真价实的飞盗,那么瞎子究竟是什么人?

但是木克并不理睬他,双目只是凝视着那耀眼的火炬,若有所思。凌方手腕微微动了动,一根鱼线立即勒紧了木克的脖子,松手后,那里的皮肤上慢慢出现血痕,可见这一下力量之重。木克却好似完全没有痛觉,甚至都没有因为呼吸不畅而喘口气:“你是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在这个岛上再呆五年、五十年,也不可能把那枚碎片找出来。”

凌方听到碎片两个字,身子一震。他走到木克跟前,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果然对此事很了解。难道四十年前,你也和我们一样听到了关于那封遗书的讯息,并且打定主意要把它弄到手?”

木克轻叹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也吃了那么多苦头了,为什么不能安享晚年呢?以你年轻时积累的财富,已经可以舒舒服服活下去了吧,带着一把老骨头来到陌路岛这样的鬼地方,图的是什么呢?那枚碎片再值钱,也不值一条命吧?”

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如果他真是四十年前就来到这里,那也就罢了,风烛残年之际还要来争这碎片,代价未免太大。凌方哼了一声:“钱?财富?你们别看我已经老了,只要需要,我还是能轻易地把一座皇宫搬空。可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堆满一坟墓的金钱有什么用?”

我琢磨着他的话:“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找到了这块星流石,你就不会死了?”

凌方得意地笑了:“不愧是邹天蓝的儿子,反应够快。你说得不错,这块星流石,历史上的确曾经造就过长生不死的人。”

我悚然抬头,看着凌方写满狰狞的脸。凌方由于兴奋而呼呼喘着气:“一切都是天意。我曾经潜入过大内的藏书库,希望能找到一些值钱的古书,却无意中发现了关于星钥来源的记载。这段记录原本保存在当年衍国的国库中,但蛮子们对书本纸张不感兴趣,居然稀里糊涂就被忽略了,后来辗转被收入我朝大内,也并没有人读到过。”

“按照这个记录,星钥是由云湛的叔叔传给他的,而他叔叔当年曾经遇到过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怪人,并因此有过深入云州的奇遇。据说,在当年的云州,曾经存在着一块巨大无比的星流石,可惜后来碎裂了。然而正是那块星流石的神奇力量,才造就了那个跨越三百年的不死之身。”

“所以你想找到星钥,也就是这枚碎片,来延长自己的生命?”我一面问,一面在心里感到无比可笑。衍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说书人口中的羽族游侠云湛和公主石秋瞳,也未必真有其人,古人一些夸大其词的记录,如何能够轻信?在这个乏味无聊的时代里,那些历史的遗迹总喜欢披上鲜艳的彩衣跳出来作怪,在街头巷陌传播着、欺骗着人心。

凌方看出了我的心思,怒气明显地涌上了他的面颊。我猛然醒悟过来,这枚所谓的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碎片,已经是这个离死不远的老家伙心中沉重的寄托。我不能在这方面去怀疑他、刺激他,那样完全是自讨苦吃。幸好他并没有理睬我,而是转向了木克:“明白了么,我一定要从你身上挖出星钥的下落,无论用什么方法。”

木克淡淡地一笑:“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星钥带来的长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你真正获得它的时候,你大概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生命的轮回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真神早就拟定好的,违反它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苦。”

凌方挖苦地看着对方:“听你这话的口气,就好像你亲自尝试过一样。”

木克的笑容更浓:“我们河络有一句谚语:‘入口之前,无人知黑菰酒是酸是甜’。”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体忽然间起了匪夷所思的变化——被凌方的石锥所钉着的右胸,忽然间整个凹陷下去,仿佛是那一个部位的血肉和骨头都一下子化为了灰烬。凌方面色大变,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动作,木克已经念出了一句咒语。

凌方的动作僵住了,皮肤的颜色变得灰暗而怪异。他挣扎着、扭动着,还想扑上前去,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反而是肤色越来越暗,呈现出沙石的质地。终于,随着一声不甘心的低吼,凌方的整个身躯全部化为了沙土。木克轻轻吹了一口气,这具沙人便倾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一地的黄沙。

木克用秘术解开了鱼线,再将我放开。我怔怔地站起来,想着父亲的仇竟然就这样诡异地了结了,心里反而一阵空虚,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木克抚摸着胸口的洞,喃喃地说:“这就是所谓的不死之身了,人们真的想要这样的长生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终于忍不住了,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正如凌方所说,河络的兄弟并不一定是河络,”木克缓缓地说,“同样的,人类国家的重臣也不一定非要是人类。当河络受到国君宠信时,完全可以被赐名为‘席真’。”

“是的,眼镜木克就是席真的后人,当年留下这封被夺走的遗书的人,就是木克的父亲。”

这番话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说“我”,而一定要说“木克”?他自己难道不就是木克吗?我正想发问,木克却已经用行动解答了这个疑问。他把看塔人的尸体拖了过来,将裤腿撩起来,我惊讶地发现那上面装的是假腿,再一看,双臂双手也是假的,只是其中藏有机械,所以看来很灵活罢了。

木克已经手脚麻利地将这些东西都卸了下来,并且从看塔人的脸上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一个老年河络就这样呈现在我的眼前。

“这才是真正的眼镜木克,而我,其实是看塔人。”看塔人望着地上这具小小的尸身,眼中渐渐有泪花渗了出来。

十二、看塔人

飞影双盗得到那封遗书,也是从别人手里偷到的,他们并没有直接和木克的父亲打过照面,自然不会知道他其实是个河络。否则的话,以凌方的智慧,他应该能猜到木克的身份。

是的,木克的父亲去世时,他正在北陆游历,而遗书原本到他去世才能拆开。按理而言,他应该完全不知道遗书的内容,但他从小修习秘术,好奇心又重,其实早就已经透过信封读到过其中的内容了。当知道遗书落入了飞影双盗手中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去夺回来,但那时他秘术未成,去和两个老手过招,无异于自寻死路。木克没有办法,只能提前来到陌路岛上,做好防范。

有关这枚星流石的一些历史,我想你已经大致清楚了,但还有些细节你未必知道。木克那位好奇心过重的先祖,在使用了星钥并造成灾祸后,自己却并没有死。但他的内心愧疚不已,一直委托兄弟宣称自己已死,然后远离大陆来到陌路岛,从此守护着那枚碎片。他一心赎罪,既打算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星钥,同时也想要通过惩罚自己来略微减轻负罪感,于是利用了星流石的能量,从此获得了长生。

这是怎样的一种长生呢?简而言之,不过是用星辰力强行维持身体形态,时间稍长,普通的肉体根本不能承受,只能完全抛掉肉身,用陶土之类的制作假身体。这样的身体,无痛无伤,无爱无欲,而且终身不能离开星流石的力量范围,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猜得不错,那就是我,在木克到来之前的数百年,我一直都是陌路岛上的看塔人。我亲手修建了灯塔,然后深居简出,从不和人来往,制作简单的傀儡人,偶尔让他们露面,冒充是我的妻儿,并且每隔数年就换一个样貌年轻一些的身体。这样在旁人眼中造成的效果是:看塔人一家代代相传下去,世代守护着灯塔。这也是席家一直流传的秘密,但他们只是知道家族有一个分支一直呆在陌路岛上而已。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灯塔的操作与维护。所以到了陌路岛改成流放地,我仍然被委托管理灯塔,直到木克这个傻孩子到来找我。一切由这枚星流石造成的罪孽,追根溯源都应该怪我,我不能让我家族的后人为了我而在囚牢里受苦。于是我让他装扮成我的模样去看守灯塔,我则做了一具和他差不多的身体,成为了流放犯。

我一直等了三十多年,才等来了凌方。我看他养老鼠就知道他并没有猜到碎片藏在何处,但为了让他延续这个错误的思路,我故意下毒毒杀他的老鼠。他对我早有所怀疑,却没有机会下手。如果不是遇到了越狱这回事,大概状况还会继续维持下去。

你问我碎片是不是就在灯塔里?这不是废话吗。不是为了碎片,我为什么要一直守在这里?

十三、邹铭

那么星流石碎片在哪里呢?

我左顾右盼,想要寻找到一个答案。其实我并没有占有碎片的野心,父亲的仇报了,我的心愿也已经了了。但是这枚碎片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包括夺走他们的生命,我实在很想亲眼见到它,哪怕只是一眼。

“你恐怕见不到它,”看塔人抱歉地说,“还记得遗书上说了些什么吗?”

我记得。“碎片所藏之地,非常人所能触及。”凌方以为所谓“非常人所能触及”是指的深埋于地下,但他错了。那么灯塔之中,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触及的呢?

最后我的视线转向了火炬,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炬。据说,从这座灯塔修建之日起,这跳动的火焰就从来未曾熄灭过,通过铜镜远远地反射出去。它曾经为无数的船只指引过方向,让焦急的水手们在风浪与海雾中看到家的方向。它几乎已经成为陌路岛的象征。

我笑了起来。火焰的温度让我感到很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还在东陆的家中,还坐在小火炉旁,看着父亲喝茶的姿态。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尽管父亲已经不在,我还是很想回去。陌路岛上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正如诗人所说,从你踏上陌路岛的那一刻起,人间自此如陌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