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惊变

一 

唐荷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一个意外的场合又听到安星眠和章浩歌的讯息。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人了。

在南淮城和安星眠分离之后,唐荷一直有些沉郁,表演中也时常提不起精神,为此曾经有好几次险些失误。班主也看出她状态不大对,让她休息了半个月,毕竟唐荷是秋雁班的头牌,如果她不小心演砸了,对于秋雁班的声誉将会是重大的打击。唐荷没有解释,足足休息了一个月,这之后,她的表演才算正常起来。

她很明白自己心绪不宁的原因,其中八成是为了义兄章浩歌。在她的心目中,章浩歌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没有缺点的人。但是为了保卫自己的信仰,他选择去做飞蛾扑火般的挣扎,而唐荷没有劝他,因为她知道,章浩歌不会听她劝。尽管如此,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位可敬的兄长,她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

然而剩下的两成就不一般了,因为那竟然是为了安星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唐荷并不喜欢安星眠,虽然安星眠长得不错,性格也很好,全然没有一般富家子弟的纨绔骄横,但唐荷总觉得他不配做章浩歌的弟子。安星眠固然聪明好学,但对于长门,并没有那种骨子里的信仰和坚定,他只是一个被父亲遗命所压、被迫修行的倒霉蛋,哪怕能在法会中舌灿莲花辩赢一切对手,唐荷仍然觉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长门僧。

可是在那个诀别的夜晚,唐荷才发现,原来安星眠的心底深处还有一种她从未发现的力量和信念。这个发现让她困惑,并且开始不断地想起过去安星眠对她的种种钟情。她忽然想到,如果安星眠也因为长门而死,她会不会像对章浩歌那样,也感到深深的难过呢?

这样的心态让她总是有些恍惚,休息了一个月之后,才慢慢开始能够集中注意力。这之后秋雁班在宛州奔走了多个城市,唐荷为了弥补之前一个月的损失,表演分外卖力,还新添了一些高难度的花样,每一场演出都能赢得满堂喝彩,班主自然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十一月的时候,秋雁班来到了云中城。这是一座以手工业发达而闻名的城市,并没有太多的娱乐,比不得纸醉金迷的南淮之类的繁华城市,秋雁班的到来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许多欢乐。而对于秋雁班的演员,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伶人们而言,这里的观众也不像南淮之类地方的有钱人那么浮躁,这令她们能保持较为愉快的心境。

所以唐荷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好了起来,她并没有进行过长门的修行,但是从小被章浩歌耳濡目染,对生死之事还是比一般人要达观一些。在她看来,既然章浩歌主动选择了慷慨赴死之路,那就尊重他的选择,至少那样的死能让他求仁得仁。她把身心都投入到演出当中,让疲惫的身体麻醉心灵,渐渐地,想念章浩歌或者念及安星眠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某一天夜里,秋雁班在云中城的城南戏院完成了又一次精彩的演出,获得了观众们经久不息的掌声。演出完成后,唐荷坐在后台,疲倦地卸着妆,这时候一名打杂的小厮来到了她的面前。

“荷姐,有一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还说要送你礼物。”小厮说。

唐荷叹了口气。有钱人在演出后送钱送礼,借机攀谈试图约会,原本是她经常遇见的事。以她的性子,本来不会搭理这些人,但班主苦苦相劝,建议她不要得罪有势力的人,以免给秋雁班带来麻烦。所以唐荷出于无奈,有时候也只能和这样的热情观众见一面,不咸不淡地说上两句话。这就是所谓的身不由己。

“让他进来吧。”唐荷摆摆手。

小厮出去了,很快领进来一个奇怪的客人。这个人打眼一看不过三十来岁,相貌称得上英挺,但仔细看却能发现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黑发中混杂的星星点点的白发。而这个人身上最吸引眼球的特征在于,他双腿残疾,手里拄着一副金属拐杖,看来是纯钢的。

这年头,连瘸子都会跑到戏班子里勾引女伶了?唐荷正在想着,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挤出假笑,这位奇怪的访客就开口了,并且一开口就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唐荷小姐,我是一个粗人,所以恕我说得直白一点,我不是来追求你的,也不想勾引你上床。”这位怪客的嗓音倒也蛮好听的,就是说出来的话的确够直白够粗俗。

唐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怪客的下一句压低嗓门的话却让她一下子更加错愕:“我来是想问你,你想不想见一个叫安星眠的人?”

片刻之后,唐荷离开了戏班,和这个名叫白千云的男人来到一个僻静的小池塘边。白千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并且简述了安星眠这几个月的行踪,然后说:“我前几天接到了安兄弟的信,他大概会在三天之内到达云中城。但他并不知道秋雁班也在这里。所以我冒昧地前来拜访你,希望你能抽空见一见他。他虽然提到你并不太多,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一往情深。”

唐荷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背着他来找我,想要做个媒婆么?”

“做媒什么的可不敢当,”白千云一本正经,“你如果不喜欢他,那岂是可以勉强得来的?只是我这个兄弟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虽然表面上总是很轻松,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很累。我只求你和他见一面,陪他说说话,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一点。”

唐荷没想到白千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愣神,好半天才说:“可是……他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他的,那我和他见面,他不会更加难受吗?”

白千云也是一怔,搔了搔头皮:“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呢,那……那岂不是反而更糟糕?”

唐荷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乐,对他的防备之心大减。她走南闯北,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出,眼前这个人是个性子直爽而且不大有心眼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最让人舒心不过。她就像老相识一样拍拍白千云的肩膀:“好啦,也不会那么糟糕的,我和安星眠确实很久没见了,大家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也是好事。”

白千云如释重负:“那就多谢你了。等他到了云中城,我再派人来通知你……不对,我会直接派车来接你。”

“没问题。”唐荷抿嘴一笑。但当白千云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叫住了他:“请等一等。我看你的表情,好像很忧虑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白千云犹豫了一下,忽然咬咬牙:“告诉你也好,希望你能劝住安兄弟,让他就此放弃,别再调查长门的事了。我是肯定说不过他的,但也许他会听你的话。”

唐荷轻轻摇了摇头:“我了解这个人。他下定主意要做的事,就和我哥哥一样,没有人可以劝得住。你不必告诉我了,我只希望尽快忘掉长门的一切,那是我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

“那都是为了你的哥哥,那位名叫章浩歌的长门修士,对么?”白千云问。

“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最为尊敬的人,”唐荷神色黯然,“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白千云看着她:“如果我告诉你,你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他呢?”

唐荷刹那间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章浩歌并没有死,宛州总督并没有杀掉他,”白千云的腔调有些奇怪,“非但没有死,而且他还正在干着一件和长门有关的十分重要的事情。”

唐荷一下子激动起来,不顾礼节地揪住了白千云的袖子:“他没有死?他在哪儿?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快告诉我!”

白千云低叹一声:“别那么兴奋,我恐怕你会大失所望。”

“为什么?”唐荷急忙问。

白千云接着说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唐荷心上:“他现在正在利用自己长门夫子的身份,帮助皇帝的密探诱捕其他的长门僧。已经有不少人上钩了。”

“这不可能!”唐荷近乎尖叫起来,“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那么做的,绝对不会的!”

“唐小姐,你先小声点,”白千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让人知道你有一个做长门僧的哥哥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又补充说:“不过么,如果他们知道你哥哥是章浩歌,兴许会放你一马的。”

唐荷很是恼火:“你是不是专程来消遣我的?我很累了,没工夫和你开玩笑。”

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向戏班的方向走去。白千云也不阻拦,只是在背后冷笑一声:“我还以为安兄弟看上的女人会有多么高明,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没脑子的傻娘们而已。”

唐荷狠狠地呸了一声,却也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转身走掉很是不妥,似乎是在着急着逃避什么。她缓缓停住脚步,白千云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你以为你有多了解你哥哥?你以为你有多了解长门?凭什么就那么武断地觉得我是在骗你寻开心,甚至不愿意稍微花点力气去查一下真相?你如果就这样转过身一走了之了,今天晚上你睡得着觉?恐怕明天你还得上门来找我。你们这些蠢娘们怎么一个个都喜欢这样自己骗自己?”

听完这番话,唐荷果真走了回来。她来到白千云面前,仰头直视着这个虽然拄着拐杖,却仍然比她高出许多的魁梧男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什么蠢娘们,我也从来不骗自己,所以我要你带我去找我哥哥,弄清楚这件事的真相。如果是你弄错了什么,我会找把刀子亲手阉了你,让你三条腿一起瘸。”

出乎她的意料,白千云既没有因为她讥讽自己残疾而生气,更没有因为她恶狠狠的威胁而反唇相讥,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够泼辣!这才像是我安兄弟喜欢的女人!我向你道歉,以后再也不叫你蠢娘们了。明天白天,你到城东的千云堂铁匠铺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带你去见章浩歌的。”

说完,他扭过身子扬长而去,虽然使用双拐协助行走,却是步履如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唐荷一阵啼笑皆非,但却也隐隐觉得,这个男人很有意思,即便他粗鲁起来骂自己是“傻娘们”“蠢娘们”的时候,也并不招人讨厌。相比之下,安星眠在自己身边总是规规矩矩处处守礼,似乎反而显得很无趣。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的思绪马上被义兄章浩歌的意外消息所占据。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相信,章浩歌会在那样短的时间里由一个无畏的捍卫者摇身一变成为叛徒,那不但不符合常理,也和她心目中兄长的形象相去太远。

但白千云说得对,万事皆有可能,武断地把这一说法斥之为谎言,只能体现出内心的怯懦罢了。不知怎么,虽然和白千云刚刚认识,也不过说了几句话,她心里却憋了一口气,绝不能让这家伙小看了自己。所以她打定了主意,天一亮就去城东千云堂,一定要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这下你满意了吗,哥哥?”唐荷忍不住自言自语,“你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

二  

安星眠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会看错的,马车里的那个人就是章浩歌,他的老师章浩歌。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以为章浩歌已经死了,但万万没想到,老师不但还活着,更是在做着一件完全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的恶事。他甚至想要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狠狠掐自己一下,以便确定自己并不是陷在一个噩梦当中没有醒来。

“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先去追踪你的老师,暂缓去云中城?”雪怀青问,“跟踪他的话,也许还能找到那些被关押的长门僧,可以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安星眠犹豫不决,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现在去追踪他也没什么用。我老师这个人,不愿意说的话绝对不会说,何况看这架势,他的背后一定有很多好手,单凭我们两个去挑战这一群人,有点冒险。我们还是先去云中城,也许白千云那里就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那好吧。”雪怀青点了点头。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又说:“你也不必……不必太难过。令师那样做,或许有他的理由。等查清楚了再下结论也不迟。”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都觉得奇怪,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安慰别人。即便义父去世的时候,她也只是许诺要为他查明真相,并没有说出什么宽慰的话。她敏感地意识到,和安星眠相处的这些日子,她的内心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雪怀青皱了皱眉头。

而安星眠并没有注意到雪怀青的表情变化。他就像痴了一样,目光始终看着章浩歌离去的方向。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安星眠躺在马车里,始终一言不发。雪怀青知道他心里难受,也并没有去找他说话。

由于白天耽搁的工夫,马车并没能按照原定计划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市集,幸好车夫对这条路线很熟,拐了个弯找到一个小村庄。有安星眠的金铢开路,三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农家借宿。而其他的村民们则羡慕不已,恨不得这位有钱的大爷就此停留下来,在村里每一家轮流住一天,让所有人都有赚钱的机会。

安星眠吃过晚饭后就蜷到了床上蒙头大睡。这一路上虽然他也一直是躺着的,但毕竟马车颠簸,不可能和舒服的睡床相比。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午间,为了节省时间,只能找留宿他的农家买上几个干面饼,带在路上吃。

“几个面饼哪儿值什么钱,您只管拿走就行了,”一家之主是个憨厚的青年农民,看见安星眠又要掏钱,连连摆手,“您昨天晚上打赏我的钱,够我挣上半年的了,几个饼子还要收钱,那我真是不要脸了。这儿还有一些鲜枣,昨天刚打的,您一并带着路上尝尝鲜。”

安星眠也不勉强,道谢之后,和雪怀青一起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去很远,回头看看,那位农夫都还在遥遥招手。

“这个村子里的人还真不错,”雪怀青说,“我好像经常遇到一个鸡蛋都要开天价的刁民。”

“你没有注意到么?这个村子的景况不错,”安星眠说,“附近土地肥沃,这些年也没有大的灾害,村里人的日子都能过得去,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贪婪小气,其实百姓的心思真的很简单,有饭吃,有衣穿,有间房子遮蔽风雨,谁都能做个善良的人。穷山恶水才总出刁民,都是生活所迫啊。”

“我没有想过这么深远的问题,”雪怀青摇摇头,然后看着安星眠,“我发现你今天好像又恢复正常了,心情蛮不错的。”

安星眠笑了笑:“昨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在最糟糕的一个梦里,我的老师被证实为长门的大叛徒,遭到所有长门夫子的鄙弃。那时候我非常难过,在梦里无所顾忌,第一个反应是跳出来把所有指责老师的人都狠狠揍一顿。但紧接着我就想,揍了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呢?事实终归是事实。”

“醒来之后我回味这个梦,突然想到,即便老师真的背叛了长门,对我而言,也不能改变什么。他是他,我是我,我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无愧于内心,也就行了。毕竟我的人生是由我自己决定的,而不是由我的老师是什么人而决定的。”

“他是他,我是我……照这么说来,她是她,他们是他们,而我,终究还是我自己,谁也不能改变我自己。”雪怀青自言自语着。安星眠听不出她话里“他”与“她”的分别,只是在一旁微微感到奇怪。

然后他又看到了雪怀青的笑容。虽然只是浅浅一笑,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笑容让他着迷,那就像是在白茫茫的殇州雪原中艰难跋涉,却忽然发现远方有一团跳动的篝火一样,仿佛能让人从冰一样的绝境中看到希望。

“你说得很对,我的人生是由我自己来决定的,谢谢你,”雪怀青微笑着说,“我不打算再去追究当年那些金吾卫和那个天罗女杀手之间的情由了,那与我无关,我要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一件过去我一直害怕去做,但在心底里却一直很渴望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是我很高兴看到你下定决心,”安星眠说,“等到了下一个市镇,我给你买匹马……”

“不,我还没说完呢,”雪怀青摇摇头,“我能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有你的帮助,所以我打算先陪你去云中城。要解决长门的大问题,你一定需要多一个帮手。当然,如果你觉得一个尸舞者搅和进你们长门的事情不太合适,我也能理解。”

安星眠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拒绝,但最后,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既然你那么直率,我也不想虚伪了。是的,我的确很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谢谢你。另外……我不在乎你是尸舞者还是别的什么,事实上我觉得尸舞者很好。”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补充说:“更何况,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很……愉快。”

雪怀青不易察觉地微微脸红了一下。

两天之后,两人赶到了云中城。安星眠兴冲冲地带着雪怀青踏入千云堂的大门。对他而言,能从白千云那里得到新的情报固然很好,但即便只是和这位好朋友重新见面,也足以让人心怀愉悦。

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见到白千云。出来迎接他的是当初被他打晕的那个伙计——他已经知道该伙计的名字叫李福川。李福川虽然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还是难以掩饰话音里的微微颤抖,开门见山地说:“安先生,我家主人被抓走了!”

“被抓走了?什么时候?被谁抓走了?”安星眠急忙问。

“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雪怀青扯扯他的衣袖,“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李福川把两人带到安星眠所熟悉的那间密室,命令下人送上茶水。在此之前,他曾经亲自侍奉白千云和安星眠,但现在看起来,他在这家铁匠铺里的地位显然比一般的伙计要高一些。

“主人是昨天刚刚被抓走的,”等安星眠和雪怀青喝过两口茶后,李福川开口说,“此事和一个长门僧有关。从安先生离开云中之后,主人就一直非常关心和长门有关的各种动向,动用他所有的消息来源密切关注此事。大概半个月之前,主人得到消息,各地开始有人用长门的内部暗号诱捕长门僧,据说那些内部暗号都是由一名长门僧提供的……”

“那个长门僧名叫章浩歌,对不对?”安星眠插口问。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李福川说,“您也知道他?”

“他是我的老师。”安星眠简短地说。

李福川张了张嘴,显然十分惊讶,但他很快沉住气,继续说:“难怪主人会对这个章浩歌那么感兴趣呢。前些日子,又有一个叫做秋雁班的戏班子来到了这里,主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专程跑到那个戏班去见了一个叫……”

“唐荷!”安星眠再次插嘴,不过这一次却是无比惊讶和意外,以至于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竟然去找了唐荷?这么说来,他是和唐荷一起……”

李福川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雪怀青,又看了一眼安星眠:“是的,他是和唐荷姑娘一起被抓走的。”

安星眠颓丧地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喝光了手边的茶碗,这才稍微镇静一点:“详细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主人去找了唐荷姑娘,两人商定要去找章浩歌,”李福川说,“我劝他说,那样太危险,章浩歌只是一个长门僧,但这一次,他身后站着的是朝廷的力量。主人不听,说是一定要赶在你回到云中城之前打探出那个章浩歌的究竟。当时我不懂为什么,现在明白了。”

安星眠握紧了拳头,内心又是伤悲,又是感激:“你家主人知道章浩歌和我的关系,担心我无法处理好此事,所以才自己去替我调查的。他是一个真正的挚友。你放心,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李福川欣慰地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家主人也不枉如此冒险。当时他不肯告诉我原因,只说当天章浩歌将会抵达云中,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也劝不住他,只能替他准备好马匹和其他用具。但我实在不放心,所以一直偷偷跟在后面,可惜我功夫太浅,帮不上忙。”

“也就是说,你亲眼见到他们被抓走?”安星眠问。

李福川点点头又摇摇头:“并没有亲眼见到,不过也差不多。我一路跟在他们后面,发现他们去了云中城西郊的一处废宅,看样子,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汇聚。他们远远地就下了马,很小心地靠近,然后翻墙进去——主人的腿脚平时不灵便,但要忍痛发力的时候,会比一般人还灵活。”

安星眠回想起当天和白千云交手时的情景,禁不住微微一笑:“那当然,他跳起来比猴子还快呢……后来呢?他们进去之后又怎样了?”

“他们再也没有出来,”李福川说,“那间废宅里悄无声息,什么动静都不再有,我在那里等到天黑,又等到了今天,他们还是没有出现,肯定是被抓走了。搞不好已经……”

他不敢再说下去,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别想得太多,事情已经发生了,越吓唬自己只能越让自己心乱而已。告诉我那个废宅在什么地方,我去找找看。”

李福川担心地望着安星眠:“那您可得当心点,我家主人的身手您是见到过的,连他都无声无息地中了招,您……”

“我比他多一个厉害的帮手,所以问题不大。”安星眠宽慰他说,尽管自己心里也明白,对方势力庞大,己方多个一两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我们最好是再等等,天黑了再动身,”雪怀青忽然说,“对于尸舞者来说,夜晚是最好的活动时机。”

李福川这才明白过来,雪怀青是个尸舞者,而跟在她身后的彪形大汉多半就是她的尸仆了。他虽然经常为白千云接待各路客人,见识不少,但这也是第一次接触人见人畏的尸舞者,不由得面色微微有点发白。

“别担心,至少她不会把你杀掉做成尸仆。”安星眠放在李福川肩膀上的手改拍为捏,并且感到李福川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这可说不准,得看材质。”雪怀青故意向着李福川上下打量一番,李福川终于忍不住了,找个借口说:“我去为两位准备饭菜。”转身就溜。

安星眠就像不认识一样看着雪怀青:“你越来越会开玩笑了,真不简单。”

“我早就说过了,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回答。

两人用过一顿饭,各自回房休息,养精蓄锐。安星眠盘膝坐下,开始用长门独特的冥修法让自己的思维完全沉静下来,四肢百骸进入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他并不是不感到焦急惶恐,毕竟身处险境以及造成这个险境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三个人,但长门多年来的修炼还是有用的,越是到了情势紧急的关头,他的心神反而越能定得住,这几个对时的冥想假如能顺利完成,甚至于他的自身修为都能有所提高。

可惜的是,这一次的冥想没能正常地结束,因为他是被人敲门惊扰而中断的,就像是睡眠中的人被吵醒一样,这当然让人不是很愉快。他伸展了一下肢体,有些不耐烦地问外面敲门的人:“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来人的回答让他顷刻间冷汗直冒:“安大爷!不好了,出事了!李总管请你赶快出去!”

他匆匆忙忙推门出去,来到了铁匠铺的外堂。此时天色已黑,铁匠铺已经打烊了,并无外人。他一眼就看到地上放着两块木板,每块木板上躺了一个白布单盖住的人,立即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一阵阵晕眩中,他听到李福川带着哭腔的声音:“是老爷和唐小姐!刚刚被人送来的,扔在门外,没有见到是谁送的。我试过……两个人都已经断气了!”

两个人都已经断气了。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锤在了安星眠的心口。他跌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雪怀青站在一旁,有些担忧地望着他。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安星眠如此失态。她毕竟还是个尸舞者,终日和死者打交道,对于生死之事看得很淡漠,即便是义父沈壮去世的时候,也只是心里有些淡淡的伤感。但现在看到安星眠如受雷击般的模样,她不自禁地感到有些心疼。

李福川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不敢去打扰安星眠,但眼眶中的泪水已经涔涔而下,可见他对主人白千云的感情很是深厚。看着李福川悲伤的表情,安星眠反而冷静了下来,此刻白千云不在,他必须主持大局。如果他自己也手足无措一团乱麻,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具体情形怎样?”他慢慢站起来,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调发问。

“今晚打烊之后,我们刚刚把门板插上,就听到外面有人拍门,”李福川哽咽着说,“伙计打开门,没有见到人,却看到地上扔了这两块木板,上面就是……就是……”

安星眠走上前,揭开了第一块木板上覆盖着的白布,白布下果然是白千云。他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鼻息,再按了按脉搏,鼻息和脉搏全无,皮肤冰凉,果然是已经气绝身亡。这位几个月前还在一起把酒言欢不醉不归的挚友,现在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然而更令他心中颤抖的是第二个人。他伸出手来,手却一直悬在半空中,迟迟不敢伸出去,但他也知道,无论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更不可能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消失。一切的一切,终究需要面对。

安星眠咬咬牙,揭开了第二张白布,唐荷苍白的面容就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头脑又是一阵晕眩,忙伸手扶住了桌子。这时候他感到有人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鼻端传来的香气让他明白这是雪怀青。

“人死不能复生,”雪怀青低声说,“你要节哀,不能慌乱。”

安星眠摆摆手,凝视着唐荷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唐荷时的情景,回忆起自己后来有意无意向唐荷吐露心意而又被无情拒绝的情形,再回忆起每次唐荷见到自己时掩饰不住的烦恶,心里一阵阵说不出的迷惘。他想到,自己那样迷恋一个女子,但在这份感情甚至于连萌芽都还没有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去了,这究竟算是什么呢?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痛苦,比当初父亲死去,比几个月前送别章浩歌的时候更加深沉的痛苦,仿佛是要把他的心脏撕碎,再把他的血液全部煎到沸腾,再把他的脑髓整个掏空。这种真正的痛苦,是之前任何一种长门的苦修都无法比拟的。

突然之间,安星眠开始有点领会了长门的意义。人生果然是一道又一道无尽的苦难之门吗?这只不过是苦难的起点而已吗?他呆呆地想着,耳边又响起了入门时章浩歌教导他的话。

“老师,我们所追求的‘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年少的安星眠问。

章浩歌摇摇头:“如果它能用语言形容出来,那就不能被称之为真道了。但是我可以从侧面给你一点提示,那就是追寻真道的过程,其实也就是认清楚生命本质的过程。”

“生命的本质?”安星眠虽然天资聪颖,面对这么大的命题一时间也有些犯迷糊。

“长门的修炼,就是主动追寻一切生命中的痛苦和磨难,用自己的身体、心灵和灵魂去体验这种苦难,”章浩歌温和地说,“因为只有通过痛苦的洗礼,人才能认清欲望的本质,认清欲望是如何蒙蔽我们的双眼和心智,才能够超越欲望本身,穿越漫长的生命之门,了解生命的真谛,从而寻求到真道。”

“好复杂……”安星眠摇摇头,“不过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当长门僧就要吃苦。”

在后来的日子里,安星眠凭着自己过人的毅力从富家子摇身变成苦修士,咬牙挺过了一切的考验和磨炼,对于《长门经》的阐释也能够口若悬河。然而只有到了这一刻,当看着挚爱的朋友和心爱的女子变成冰冷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时,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用灵魂体验到了痛苦的意蕴。

外堂里静了下来,除了李福川强忍着的抽噎声之外,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安星眠更是在那一刹那若有若无的领悟之外,产生了另外一种过去他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情感:仇恨。这是一种完全和长门的宗旨背道而驰的情感,但他无法控制,无法压抑仇恨的飞速生长。

章浩歌,他一直深深信赖、深深敬爱的老师,竟然就这样夺去了两条性命,杀死了两个对安星眠同样有着重要意义的人。这原本是在噩梦中都难以发生的事,现在竟然就生生摆在他眼前。那一瞬间他已几乎完全忘记了章浩歌的所有好处,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件事:老师杀害了白千云和唐荷。

雪怀青从安星眠紧咬的牙关和铁青的脸色中猜到了他的心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先别这么想,你的两位朋友被杀害,你老师未必知情。”

“就算他不知情,和那样凶狠残忍的家伙待在一起,帮助他们做事,和他知情或者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区别?我不会放过他的!”安星眠恨恨地说。不知不觉中,他的说话口气变得凶狠而冷酷,那是他二十年间都未曾有过的。他固然对总是缠着他不放的风秋客也从来说话不客气,但那多半只是处于无奈和厌烦,并没有真正的恨意,相反内心深处还是心存感激的。但现在,两具尸体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雪怀青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看着唐荷的尸身,心里禁不住想:这个女孩子,她也很漂亮啊。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下意识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唐荷冰冷的面颊,随即像是被火烫了一样,猛然缩回手。

“你怎么了?”安星眠问。

雪怀青说出口的话让安星眠大吃一惊:“我觉得……她还没死。”

“你说什么?”安星眠也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瞬间跳了起来。

“你等一下。”雪怀青摆摆手。安星眠立即住嘴,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就好像吹一口气都可能把这微渺的机会一下子吹跑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雪怀青长出一口气,对着安星眠绽开一个笑容。这并非是她发自真心感到愉悦时的动人笑脸,而只是那种礼貌性的笑,但这样的笑已经让安星眠感到温暖。他知道,这个曾经冷漠的女子是在试图安慰自己。

“他们没死,”雪怀青用肯定的语气说,“如果真的死了,精神力会散尽,我的精神力就可以侵入她的头脑,然后用尸舞术控制她的身体。但是现在,我的精神力完全遭到了抗拒,也就是说,她的知觉虽然已经消失,但是精神还在,并没有消散。”

她又走到白千云身前查验了一番,对安星眠说:“一样的。这两个人都没有死,但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和呼吸停止了。”

安星眠心中狂跳,飞快地思考着。没有死?他们俩都没有死?这是为什么呢?他开始在脑海中翻检着那些自己阅读过的浩如烟海的书籍,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个答案,到了最后,他眼前一亮,随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是一种假死的巫术,来自于雷州和云州之间雷云沼泽里的巫民,”安星眠说,“老师曾经告诉过我,他曾游历到那里,并且出于机缘巧合,学会了那种巫术的使用方法。他一定是请求那些人,要用毒药毒杀自己的妹妹,以便让她死得没有痛苦,而实际上却悄悄使用了巫术。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杀害唐荷。”

“这是不是说明,他总算还有点天良未泯呢?”雪怀青耸耸肩,“我知道这句话从一个尸舞者的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

“这恐怕和天良无关,容我再想想。”安星眠重新坐了下来,接过喜出望外的李福川送来的一杯茶,忍不住两手都在微微颤抖。雪怀青短短的几句话,让他仿佛经过了一番从炼狱重返人间的奇特经历,即便是有着长期的长门修为,这样极度悲愤到极度狂喜的转变仍然让他无法保持镇定。事实上,如果定力再差一点,他觉得自己说不定会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

唐荷没有死,白千云也没有死。在这一刻,这个消息犹如天籁之音,让安星眠立即忘记了刚刚升腾起来的澎湃恨意。

所以他终于冷静下来,倒是李福川憋不住发问:“如果他们都还没死的话,您知道怎么救活他们么?”

安星眠摇摇头:“抱歉,这种蛊术我也只是从老师口中听说,并没有研究过,但我可以确定,他们都还没有死,而且说不定我们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找办法唤醒他们。”

“为什么?他们自己会醒?”李福川急忙问。

“据老师说,这种蛊除了巫民之外,其他人很难找到解救的方法,但根据蛊虫量的多少和下蛊手法的变化,中蛊者大概会在蛊虫的效力过去后自己醒来,可惜的是,我没办法判断这个时间是多少,”安星眠说,“现在只要找个地方把他们的身体好好保存起来,如果能保持低温那是最好的,以后应该有机会复活。”

安星眠说着,看向了李福川。李福川会意,不等他张口吩咐,马上说:“您只管放心,我会马上安排地方的,保证他们的身体不会受到任何损害。”

“你放心,就算需要去一趟西陆,我也一定会救活他们。”安星眠说。

李福川立即开始安排人手,准备合适的房间,安星眠则和雪怀青一起走出了铁匠铺。刚才的大起大落实在让人有些难受,他需要吹吹风。

“现在你没有刚才那么冲动了吧?”雪怀青说,“可以从头开始细想你老师的问题了?”

安星眠苦笑一声:“真抱歉。我刚刚才发现,想要真正做一个长门僧有多么不容易。过去的二十来年,我都以为我很容易就能做到控制自己的心境,可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跨过的门还不够多。也许我原本就不适合做一个长门僧。”

雪怀青没有回答。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向前走去。十一月的冷风吹在安星眠脸上,渐渐驱走了他心头的火气,令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清冷的弯月,若有所思。

“也许老师并没有变,”他忽然说,“变的也许只是长门。”

雪怀青侧头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安星眠斟酌着接着说:“老师没有杀唐荷这不奇怪,但他根本就不认识白千云,完全没必要保护他,可最后还是没有杀他。所以我想,老师的本性并没有变化,他并不是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凶残的人,也不是一直在用伪善的表象欺骗我。”

“可他的确在帮助皇帝捉拿天藏宗的人,这是你我亲眼目睹的。”雪怀青说。

“所以我们也许只能做出另外一种推测了,”安星眠说,“万一的确是长门本身有问题呢?”

他期待着雪怀青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雪怀青并没有过多表示,相反还赞同地点点头。安星眠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想到,对于这个本就出自邪派的女子而言,某一个门派的内部出现问题,原本是再正常不过。

“也就是说,你的老师是发现了天藏宗的某些不妥之处,所以才会帮着皇帝去对付他们,”雪怀青说,“照这么说起来,天藏宗恐怕是干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才能够先惊动皇帝,然后让你那位信仰坚定的老师不得不把刀口对准自己人。那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安星眠犹豫了一下:“这件事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但现在我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需要你的帮助。那可能和天藏宗的大秘密有关。”

他把之前须弥子告诉他的往事向雪怀青转述了一遍,雪怀青很是意外:“藏书的洞窟?那能有什么大不了,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坐拥天下,想要谁的命就能要谁的命,这倒也不算大动干戈,何况,那些书原本可能值这个价钱,”安星眠简单解释了一下那些藏书的意义,“别看它们都只是一些纸张和墨迹,却很可能比黄金和珠宝更加值钱。我所想不通的,还是在于老师。他是绝不可能帮助皇帝去寻找这些洞窟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两个人对望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天藏宗的藏书洞窟里,一定有什么书籍之外的秘密!”

十一月底的时候,一个消息终于通过长门僧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传开了:曾经受人尊敬的长门夫子章浩歌,竟然会甘愿做朝廷的鹰犬,利用他所了解的暗号,帮助皇帝诱捕天藏宗的修士们。人们大惊失色,人们困惑不解,人们义愤填膺。即便是再有修养的长门僧,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背叛和凶残。

修士们自然开始警醒,不再轻易上当,但这个消息来得太晚了,自从兴盛一时的云中僧院衰败之后,天藏宗的门人本来就不算多,被皇帝这样一番秋风扫落叶般的抓捕后,只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与此同时,部分长门僧在被确认为非天藏宗门人后,也得到了释放。其他人被释放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太远了,当然,他们都得到了最严格的警告,即便被释放了,也绝不能讨论这件事,否则立斩无赦。

但在这样的打击之下,长门已经元气大伤了。长门僧常年持守苦修,本来身体状况就不是太好,这一番酷刑折磨和囚禁之后,伤的伤病的病,有些人根本就没有熬过去,或者在监禁期间、或者在释放后不久就故去了。

长门历来是把痛苦当成对自身的锤炼,所以除了少数年轻修为较浅的弟子之外,并没有太多人发出什么抱怨或者斥骂,但如同雪怀青经常说的那句话,“尸舞者也是人”,长门僧同样是人。他们追求着超越凡俗的喜怒哀乐,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超越了凡俗。仇恨的种子终究是会在胸中累积的。

“长门僧也是人,”雪怀青说,“就像尸舞者再怎么对死亡司空见惯,当自己面对死亡时,也不可能表现出完全绝对的平静。我相信现在他们都非常恨你的老师。”

这时候白千云和唐荷的躯体已经被安顿好,安星眠和雪怀青总算可以安心地休息一两天。就是在这一两天里,安星眠打听到了上述的消息,不由得有些愁眉不展。他当然也去那间白千云和唐荷被抓住的宅子里看过了,但那里早已人去屋空,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一定会的,”安星眠叹了口气,“所以我们才必须追查清楚原因。如果老师确实罪有应得,那我无话可说,甚至他们要杀死他泄愤,我也无法阻拦,虽然长门僧大概是不会做出这种事儿的。可是如果老师真的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我希望能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或者说,这与是否清白无关,也许只不过涉及的是——取舍。”

“那你打算从哪里着手查起呢?”雪怀青问,“难道你有什么本事直接打听到朝廷机密?”

“我没有,但是白大哥有,”安星眠说,“在离开云中去幻象森林之前,他就告诉我,凭借他的关系,或许有办法打探出一点什么来。我本来还以为这次回来他就能告诉我好消息呢。”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知觉,而且你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雪怀青说。

“虽然他假死了,告诉他消息的人还没有假死,”安星眠说,“而且考虑到白大哥一向那么粗豪,我觉得这些事他不大可能完全自己经办,多半得有人帮他安排。那个人就是李福川了——出来吧,别藏着了,在一个知觉敏锐的尸舞者面前玩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雪怀青淡淡一笑:“谢谢夸奖。”

李福川咳嗽一声,慢慢从门后走出来,进入到这间密室。安星眠原本只是请他打开密室供自己和雪怀青会面商谈,但他却悄悄躲在门后偷听。

“安大爷和雪小姐请多多见谅,我并不是有意想要偷听你们的隐私,”李福川一脸尴尬,“我只是实在不放心我家主人,所以想要知道他到底卷进了怎么样的事件而已。”

“事件本身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安星眠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听说了最近几个月在长门僧身上发生的事情,你不想像他们那样好好受一番折磨吧?”

李福川咽了一口唾沫:“这个么……说真的,小人的确没有这个胆量。”

“所以你还是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安星眠说,“另一方面,因为你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所以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明白了,真是公平……”李福川苦笑一声,“你想知道点什么?”

“我就是想要问问,在我离开云中之后,白大哥见了哪些人?”安星眠问,“尤其是,这其中可能会了解一点朝廷隐秘的人,会是谁?”

李福川脸色很难看:“唉,怎么又是这些和杀头相关联的勾当……好吧,我不说也不行,否则主人岂不是白白受难了?在您离开云中城之后,我家主人的确是和一些与他关系密切的老买主有所往来,在这些人当中,最有可能了解朝廷隐秘的,可能就是大将军的孙儿宇文靖南了。”

雪怀青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安星眠却是心里一动。宇文靖南是当朝大将军宇文成的长孙,今年不过三十岁出头,在市井中却很有名气。此人和一般傲慢的官宦世家不同,为人谦和平易,尤其喜欢和庙堂之外的人士多多结交,身边有许多身怀绝技的门客,一向口碑很好,通常都被敬称为宇文公子。当然了,“武”这个字从来都是祸事的根源,自然也有不少人怀疑他和市井人士过于密切的交往乃是怀了谋反之心,但并没有人能拿出证据来,再加上他的祖父宇文成位高权重,从先帝圣德帝时代开始就一直受到重用,当年蛮族放弃战争企图和圣德帝结盟,其中就有很大的因素是考虑到宇文成不好惹,自然也很少有人敢于去捋虎须。

“这么说来,这位宇文公子也是河洛兵器的爱好者?”安星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购买河洛铸造的精良兵器,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收藏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的订单的确是最大的,”李福川说,“五年以来,他在我家的铺子里一共购买了四百七十一件河洛铸造的兵器,其中三十七件都是专门订做的上上品。他甚至还问过,我们有没有办法锻造出传说中的魂印兵器来。”

“这就更有意思了……”安星眠说,“不过这位宇文公子有什么野心也着实不关我们的事。我只需要你想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我知道这大概会很难,但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正相反,想要见宇文公子其实一点也不困难,”李福川说,“宇文公子酒色财气一无所好,生平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结识各种各样的奇人异事。如果他知道,有一位千云堂主的朋友,还有一位尸舞者想要见他,那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倒屣相迎。我这就派人传话去。”

“我真是喜欢这样的人物。”安星眠喃喃地说,心里却升腾起了希望。

李福川果然是精明干练,很快就为安星眠和宇文公子取得了联系,事有凑巧,宇文公子这段时间恰好就在云中城附近的寒云川参加某个聚会,当即派来了一名谈吐很有教养的家仆,带来两匹快马和两份自称的“薄礼”,十分礼貌地邀请安星眠和雪怀青前往赴会,以便双方谋面。

“看来这位宇文公子真是擅长和人交往啊,”安星眠说,“光是这份气度就足以令人心折。”

“而且他居然送了我这个东西,”雪怀青不太确定地看着自己手里这个精致的小盒子,“这是什么东西?胭脂吗?”

安星眠看了一眼,笑了起来:“还真是胭脂,看来这位宇文公子并不是随随便便说见谁就见谁,在此之前会先细细研究对方的资料。他居然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姑娘,特地送来了南淮城有名的香魂脂。这东西价值不菲,只有有钱人家或者官宦人家的小姐太太才用得起,可见宇文公子并不在意你尸舞者的身份,反倒是对此很感兴趣。”

“那他送你的是什么,如何才能配得上你的身份?”雪怀青倒是丝毫也不扭捏,“你不是只通报了你和白千云的关系,而没有说明你是长门僧么?”

安星眠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但他偏偏送了我一支夜北狼毫笔,并不算是名品,价格丝毫也不昂贵,唯一的好处在于结实耐用,送给从来不追求奢华的长门僧实在是再好也不过了,非常相称。这说明他的消息十分灵通,短短几天就已查出我的真实身份。”

“而且他并不因为你是长门僧而拒绝见你,反而还送上礼物,这不是和皇帝作对么——他不会是想诱捕你吧?”雪怀青有些担心。

“他要是会那么做,也就不是宇文公子了,”安星眠自信地说,“咱们去会会他吧,虽然肯定没那么轻松,但或许,会有一些收获的。”

两人当天就启程出发,李福川火速安排好了船只。寒云川就在云中城的西北方向,汹涌的回龙江水经寒云川和云中后汇入建水。这时候已经是寒冷的十二月,往日澎湃的江水稍微收了一些声势,却仍然奔腾如虎,惊涛拍岸,让人不由得触景生情。安星眠站在船头,看着残阳下的苍茫暮色,心里颇有一些感慨。

入夜时分,船到了目的地,那是寒云川岸边的一处小渔村,按理应该是个静谧的所在。但此时此刻,渔村里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到人声喧哗,显得热闹非凡。

“他们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聚会?”雪怀青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会?”

“这个会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谁都想来参加,却又谁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安星眠说。

雪怀青很是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说过云灭这个名字吗?”安星眠说。

“当然听说过,说书先生都喜欢讲他的故事,”雪怀青说,“他是几百年前羽族的箭神,也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但是偏偏娶了个乖巧听话的妻子,他的徒弟云湛也很有名。”

“这个聚会就和云灭当年的经历有关,”安星眠说,“云灭虽然不能说是邪派,但一直是个坏脾气的家伙,如果有谁想要对付他,很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一年,一个仇家来找云灭寻仇,被云灭一箭穿心,临死之前,他向云灭提出要求,要云灭去寒云川边的一个渔村找到他的儿子,告诉他儿子日后找云灭报仇。”

“这可真是个古怪的要求,”雪怀青说,“难道云灭会答应?”

“要不说云灭是个奇怪的家伙呢?他真的答应了,而且真的去了渔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那家伙的儿子,”安星眠接着说,“那个仇人的儿子提出了更加古怪的要求。他说:‘我天生体弱,而且也过了练武的年纪了,所以自己是不可能报仇的。但我头脑聪明,我现在就会离开渔村出去赚钱,然后每年聘请一名杀手来向你挑战。你愿不愿意每年的这个时候来到渔村,接受这样的挑战?’”

“这个要求我倒是觉得云灭一定会答应的,他从来就喜欢各种各样的挑战,越艰难越好。”雪怀青说。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云灭果然答应了,”安星眠说,“第一年到了约定的日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十二月初的样子,云灭来到了这座村子。那个年轻人果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小小的杂货商,但是钱还很少,请来的与其说是职业杀手,倒不如说是个地痞打手。但是云灭没有拂袖而去,还是按照约定打了一场,把那个所谓的‘杀手’打得半死,倒是留下了他一条命,或许是不屑于杀这种人了吧。

“第二年,云灭再次如期到来,这时候那个年轻人的生意已经比第一年大了不少,在南淮城有了几间铺面,这一次总算请到了一个真正的杀手。但这个人和云灭的实力差得还是很远,被云灭一箭封喉,完全没有还手机会。

“以后的五年,这个年轻人的生意越做越大,请来的杀手水准也一年比一年高,虽然还是不可能击败云灭,但这桩奇异的复仇已经引起了很多武人的关注。第二年的时候,不知怎的消息传了出去,就有一些人来到此地,不为别的,只希望能一睹云灭的风采。毕竟这位传奇人物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能有个机会见到活人,也算不枉平生了。结果是,年轻人连续七年复仇失败,但生意却越做越大,并且每一年都能吸引更多的人跑到这个渔村来,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要见见云灭,后来却开始关注于这场复仇本身,很多高身价的杀手更是以被年轻人请到为荣,虽然这七年中的七位杀手全部被打败,其中三人送了性命。”

“那么多人仅仅是为了他而去观看那次复仇……”雪怀青有些神往,“这样的人物,是不是和须弥子差不多了呢?”

安星眠有点啼笑皆非:“云灭虽然古怪,总体上还是个正常人,须弥子根本就是怪物,怎么能把他们俩相提并论呢?不过要说实力,这两个人确实是近乎天下无敌的。总之在这七年中,到这个渔村的人越来越多,竟然慢慢把它演变成了一次武学盛会。通常人们想要找某个人而找不到的时候,就会想到:‘是不是十二月去寒云川旁的小渔村就可以碰到他呢?’然后他十二月来到寒云川,居然真的会找到这个人。”

“果然成了一场盛会了呢,”雪怀青听得饶有兴味,“这不就和我们尸舞者的研习会差不多了么?”

“比你们的研习会融洽得多,几乎没有人打架的,大家都是去参观云灭嘛。”安星眠笑着说,“到了第八年,基本上九州有名望的武士和秘道家都去了,把这个小小的渔村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渔民们并不抱怨,反而纷纷把自己家改成小客栈和小酒馆,为那些出手豪阔的武人提供休息的地盘,据说赚得比一年打渔还多呢。”

“快说下去,后来怎么样了,谁赢了?”雪怀青催促说。

“是啊,那时候的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无比关注第八战的胜负,”安星眠说,“因此第八年比以前任何一年又要热闹得多。而且那时候正是和平年代,所以不只是东陆华族,那些来自九州各地的蛮族、羽族、洛族的武士和秘术士都跑来凑热闹了,甚至还有夸父不远万里赶过来。到了决战那一天,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猜测着那位复仇者可能会请来什么样的杀手,要知道,第七年被击败的那名刺客,在最后生死关头竟然使出了天罗丝,人们才猜到他竟然是传说中消失已久的天罗刺客。所以在第八年,人们甚至以为,也许会有辰月教的秘道大师出场助阵——谁能判断出金钱力量的底线呢?”

“那最后到底来了什么人?真的是辰月教的秘术士吗?”雪怀青急忙问。

安星眠诡秘地一笑:“到了那一天,人们早早地来到了村外的一处江滩,云灭也准时到达,但那个人们期盼中的杀手却死活没有露面。最后到了约定的时刻,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云灭面前,人们都惊呆了:居然是那位复仇者本人,当时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大富商了,甚至于宛州诸侯都会主动巴结他,听说还有介绍自己的门客去替他复仇的。但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本人会武技。”

“是啊,难道他一边经商一边悄悄苦练?”雪怀青很纳闷,“八年的时间,要打败普通的武士或许可以,但那是云灭啊。”

安星眠看着雪怀青认真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动,觉得她越来越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没什么两样了,似乎尸舞者的阴霾正在一点一点离她远去。他原本就不喜欢捉弄人,所以也不卖关子:“没有。他走到云灭面前,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看客们,大声宣布说:‘各位,我的复仇到此结束。’”

“这是为什么?”雪怀青很是意外。

“当时的围观众大概比你还意外吧,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安星眠说,“就连云灭也相当吃惊。那位复仇者笑了一笑,解释说:‘这八年来,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经商赚钱上,目的就是为了请来九州最好的杀手,替我杀死云灭先生,为先父报仇。为了这个目标,我殚精竭虑食不甘味,没有一天能安稳入睡,结果无意中,我成为了一个大富商,再也不是当年裤子上打满补丁的渔家少年了。’”

雪怀青微微皱眉,似乎是有点领会到了那位复仇者此番话的含义,安星眠接着说:“‘其实今年,我真的看中了一位很强的高手,比过去七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我觉得如果请了他,也许会有机会击败云灭先生。但就在我派出信使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请的杀手真的杀死了云灭先生,我大仇得报,无比快慰,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我挣来的财富身家。但就在这时候,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自称是云灭先生的儿子,是来找我报仇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刀砍掉了脑袋。’

“‘我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过来,回味着那把刀砍在我脖子上的感觉,忽然发现:我很看重我现在的生活,并且希望日后能活得更好,但假如因为杀死云灭先生而被他的子嗣寻仇的话,这一切就都成了泡影。相比起没完没了冤冤相报的仇恨,我的生活也许应该有更好的意义。因此,我做出了我的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提向云灭先生复仇的话题,相反,我要感谢云灭先生给了我足够的动力,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所以,这场为期八年的复仇,最后以这样一种皆大欢喜的方式收场。云灭离开前说了一句话:‘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人物的。’固然有旁观者觉得这样结束不够刺激,但更多的人却发现,这样的场合真是有意思,能够见到许多平时见不到的新老朋友,而那样的氛围原本也不适合比武。后来慢慢形成了惯例,每隔几年武士们就会到这个渔村聚会一次,而这个渔村里的人们也就发达了,每隔几年就有一次发财的机会。”

雪怀青默默地听完,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好久才说:“这个人的胸襟,还真是值得佩服,那他后来一定把生意做得更大了?”

“这位复仇者的名字,叫做黎玄冲。”安星眠说。

“南淮黎氏的始祖?”雪怀青惊叹不已,“原来如今的南淮黎氏富可敌国,起源竟然是因为云灭的杀人一箭?”

“可见人生的际遇总是这样奇妙而不可捉摸,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会影响深远,甚至在历史上都刻下深深的痕迹。”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神色有点僵硬,被雪怀青看在眼里。

“你怎么了?”雪怀青问。

“没什么,想到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安星眠摆摆手,“准备下船吧,我们已经到了。”

船靠岸之后,两人才发现,这个渔村其实已经不大像是渔村了,更像是一个官道上常见的提供过客吃喝住宿的小镇,到处都是酒馆和客栈。而村民们做生意也完全熟门熟路,见到两人上岸,立马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宣称他们家的客栈是最好的,他们家的鱼汤你走遍九州都喝不到。

雪怀青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见到那么多人立马有些头昏脑胀,安星眠却很擅长应付这些。不过还没有等到他施展自己的才华,带路的家仆已经毫不客气地推开所有人,然后为二人引路。村民们也不以为忤,几百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见惯了各种各样坏脾气的武人,也懂得无论如何都别去招惹这些人。

雪怀青忍不住想:这个宇文公子既是大将军的孙儿,又是市井中的红人,大概应该住得挺好吧?不过等她到了目的地,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宇文公子住在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院门口站着一个看门人,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保镖。倒是有不少的武人可以在这间院子里外随意进出,看门人居然也不加阻拦,让人很是纳闷此人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家仆把两人领进院子,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一间毫不起眼的小书房,在门外通报了一声。雪怀青以为宇文公子会说一声“请进”之类的话,没想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宇文公子亲自迎了出来。这个人身材颇为高大,但相貌却很斯文,脸上的笑容也看起来很真诚。

“我如果说‘久闻大名’,二位一定会在心里骂我一声虚伪,”宇文公子说,“但是我说我一直热忱盼望着结识两位,非常高兴见到你们,确实出于真心实意,绝无虚言。”

这段有趣的开场白立刻让雪怀青对宇文公子产生了好感,虽然明知这样求贤若渴的人物为了能吸纳人才必然会能言善道,并且对人礼敬有加,但宇文公子这番话说出来还是很容易让人亲近。她一下子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宇文公子在市井武人心目中的地位那么高。

宇文公子把两人请进书房,坐下寒暄了几句。这间书房的陈设朴实典雅,和宇文公子的人相仿,丝毫不带奢华,却隐隐透出贵气。他对雪怀青的尸舞者身份丝毫不觉不妥,反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询问了不少问题,却又非常懂分寸地没有问到事关修炼机密的内容,雪怀青认真回答,安星眠不时恰到好处地插一两句嘴,双方气氛十分融洽。

甚至有一些安星眠都还没弄明白或者并没有往深处想的问题,宇文公子也涉及了。比如他问:“我很好奇,尸舞者平日里一般不和外人来往,生活来源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尸舞者对毒物和药物都有很深的理解,而且用不怕中毒的尸仆去捕捉、采集、种植和培炼更是天然的优势,”雪怀青耐心地解释着,“有一些天赋太差的尸舞者,或者干脆是胆子够大的非尸舞者,就和我们做这样的生意,收购药物再去出卖。他们可以赚到大钱,而我们至少生活无忧——钱多了也没处花。”

原来如此,安星眠暗想,我还以为你们都靠杀人越货为生呢,看来不是每个尸舞者都是须弥子啊。

最后尸舞者的话题聊得差不多了,宇文公子感叹了一番“真希望有机会能拜访一下须弥子这样的奇人”,算是结束了和雪怀青的交谈。然后他转过脸,别有深意地看着安星眠:“这一次长门之祸,安夫子想来心里很不好受吧?”

安星眠连连摇手:“我还算不得什么夫子,只不过是个刚入门的修士而已。要说难受,眼看同门身陷奇祸,不难受是不可能的。但是光难受也没有用,我希望能找到办法化解这一切。这就是我求见你的原因。”

他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不但不避讳自己长门僧的敏感身份,而且一定要直截了当地向宇文公子表明来意,赌的就是宇文公子心里暗藏的玄机。假如宇文公子的野心真如他所判断的那样的话,就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宇文公子笑容不变,丝毫也不为安星眠直接的要求感到惊讶或者不快:“看来如我所料,和安先生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千云堂的白兄弟的确来找过我,而且问了我一些相当要命的问题。作为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以帮助他,但我必须得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关注这些与他无关的问题。所以,我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安先生的事情了。当然了,白兄弟这些年来帮了我那么多,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看来皇家机密在你看来,也不算是太过分。”安星眠微微一笑。

“你我都是人,皇帝也是人,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宇文公子说,“不过关于你要的答案,我恐怕只能让你满意一半。”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你能给我提供一些重要线索,但最终的答案需要我自己去发掘,对么?”安星眠问。

“没错,而且你最好掂量掂量,这样的线索,是否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发掘,”宇文公子意味深长地说,“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皇帝这一次对长门下如此狠手,并不是因为贪婪,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出于恐惧。”

“恐惧?”

“没错,能够让他每天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