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人者· 隐身人

1、

不幸的生活总有不幸的源头。在无数个凄惶的梦境中,记忆总会把雷冰带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在梦里,祖父瘦弱的身躯显得那样衰迈无力,但挥动马鞭的双手却又是那样的坚决。那天夜里,宁州的天空飘着不祥的乌云,黯淡的月光在地面上画出鬼影幢幢,似乎已经预见到了整个家族的悲惨未来。雷冰总是在祖父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的一刹那大喊着醒来,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并随之发出一声恶狠狠的诅咒:

“这个死老头子!”

死老头子所卷入的,是一桩怪诞到了极点的事件,该起事件后来轰动了整个九州。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在十五年前失踪的星相学家,那一年夏季将尽时,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全九州一共有六名最负盛名的伟大星相学家离家出走,从此踪影不见。在此之前,他们都曾接到过一封奇怪的来信,这封来信令他们立即抛掉手边的一切工作,将自己关在各自的工作间中,近乎疯狂地连续演算了数日。当演算结束后,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便匆匆离去,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六个人加在一起,几乎就是那一整个时代的九州天文学象征。但从此之后,象征不再。

雷冰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封信寄来时的情景。祖父原本只是轻描淡写地接过来信,但一看到封皮上那个古怪的标志——幼时的雷冰认为它很像一块枣糕,后来才弄明白其实是一把算筹——立刻面色大变,往常虽然瘦削却始终保持威仪的身体竟然微微抖了起来。他命令助手替他推掉这几天的所有事务,哪怕是羽皇的征召也得想办法赖过去,雷冰听了这话立刻嘟起嘴。

“爷爷,再过三天就是风翔大典了!你答应了带我去坐马车的!”雷冰提醒说。风翔大典是每年羽族起飞日时举行的盛典,祖父作为钦天监的监正,更加作为羽族第一星相大师,原本是可以颇为尊崇地露露脸的,而他原本也答应了带雷冰去沾下光。但在此时此刻,那封远方来信的重要性毫无疑问远远大过了雷冰。祖父压根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含混地挥挥手,就将自己锁进书房,连半句话都不曾对雷冰说。

不满四岁的小女孩内心充满了世界崩塌般的愤怒。三天后的风翔大典,她赌气没有出门,耳中听见隐隐从外间传来的潮水般的欢呼声,恨不能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到了夜间,越来越多的羽人感受到月力飞翔起来,欢呼声也越来越响,雷冰真的开始四处寻找棉花,然而就在这时候,书房的门开了,祖父走了出来。

祖父的那张脸雷冰永远也忘不了:灰败、枯槁与病态的兴奋共存,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弥漫着无法掩饰的惊恐,或者说——绝望,却又偏偏带着某种无法掩饰的强烈渴望。这双充满矛盾的眼睛把雷冰吓呆了,已经准备好的抱怨、哭闹、撒泼打滚顷刻间被憋回了肚子里。祖父仍然没有注意到她,也丝毫不理会儿子、女儿、助手们的询问。他手里抱着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用不容抗拒的语调命令他们备好马匹钱粮,然后绝尘而去,离开雁都城,离开宁州。

那是雷冰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祖父。大约过了整整一年,才从遥远的越州传来可怕的消息。在那个黄昏,一个让雷冰一见就觉得很不舒服的河络,带着满身的风尘走入了她的家门,雷冰一向不喜欢这个身材矮小的种族。在父母警惕的目光中,河络用生硬的通用语说:“我来,通知你们:雷虞博失踪了。”

“失踪?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失踪?你又怎么知道的?”父亲爆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越州,塔颜部落。长老邀请他,他发了疯,杀死了六个人,逃跑了,下落不明。”河络的语气平缓,说出的话对雷家上下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河洛带来一封简短的书信,这封灰蒙蒙的信上仍然带着雷冰曾见过的标志,信的内容令人触目惊心。原来祖父此行,是去往了一个以钻研星相学而著称的河络部落,包括祖父和发起邀请的河络族星相师神算德罗在内,一共有七名大师级人物从天南海北汇聚到一起。但他们都再也无法回去了。

信中用丝毫不含感情的笔调叙述说,在七人闭关进行研讨的过程中——研讨内容至今无人得知——祖父突然发了疯。是的,这位名动天下的星相大师真的发疯了,他用残忍的手段动手杀害了剩余六个人,然后迅速地、显而易见早有预谋地逃掉了,至今没有被人找到。而这些星相师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地聚集在一起,那些神秘来信究竟包含了什么内容,以及最后祖父为什么会杀人,也都成为了难解之谜。

对于雷冰而言,祖父的这起事件并不只是亲情意义上的损失,它实实在在地给家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雷氏并不是羽族的大姓,这些年来之所以平步青云,靠的就是家传的观星之学。祖父一走了之也还罢了,手中奉羽皇之命主持的一项宏大计划——建造一座全九州最好的观象台——也在辛苦营建七年多后就此搁置,因为除了祖父,别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才学来完成它的核心仪器。而该观象台原本是打算在一年内收尾完工,呈奉给羽皇敬祝他老人家六十寿诞的。眼下七年间投入的无数人力财力打了水漂,一向器重的臣工变成了杀人凶手,羽皇当然大大地不高兴了,而贵族们也早对这种低贱姓氏爬得如此之高甚为不满,这下子无需找借口排挤,雷氏很快被抄家查办。父亲顶了老头子的罪,被发配到边疆,两年后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里。不过羽皇念着祖父过去的功劳,好歹放了妇孺一马,没有再多难为,当然贬为庶民那是不可避免的。

抄家的那一天,正好是雷冰的五岁生日。她站在曾经属于自己的院落里,看着陌生人们来来去去地忙碌着,看着熟悉的一切慢慢消逝,鼻端中渐渐闻到贫民区那特有的尘土味和臭气。那一刻,她心里充满了对祖父的憎恨。这原本应当是个充满喜气的日子,由于祖父的过失,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过生日时要许愿的吗?她想,好吧,那我就许个愿吧。我一定要把死老头子找出来,不管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定。

2、

这帮人一望而知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知识的角色。他们大多胡子花白、身躯佝偻,满脸的皱纹书写着沧桑。这样的人似乎应当在官方的厅堂内讲学,或者觅一处幽静的乡间过着闲云野鹤的雅致生活,而不是像这样,穿行于天启城中最肮脏破败的街道,随时小心着脚底的泥泞和乌黑的墙。

但他们确实来了,而且一来就是十多个人。这里的贫民已经许就没有见到过如此身份的来客了,他们都好奇地倚在门边,观望着这些大人物们。给他们带路的那个十余岁的少年走起路来也很有精神,颇有几分狐假虎威之势,虽然那一身破衣烂衫分明地彰显出他和这些贵客们并非同路中人。

“那个小孩子我以前曾见到过,其时年纪幼小,已经古灵精怪的很不听话,”为首的一个黄衣老者边走边说,“当时就只有他父亲才能管束得住,也不知道会不会听我们的话。”

“罗兄不必多虑,”另一个灰袍老者说,“那时候他有父亲的照拂,自然性子顽劣。如今……如今君老弟已经辞世两年有余了……”

他说到这句话时,脸上现出沉痛的神情,其他人也都跟着喟然嗟叹。他继续说:“无论如何,知道这孩子还活着,总是一桩好事情。君兄的占星之术自成一派,倘若就此失传,那真是无可估量的损失。你我都要尽心尽力,想办法将那孩子抚养成人,让君老弟的绝学有个传人。”

姓罗的老者点点头:“甘兄所言极是。就算那孩子因为无人照料而走了弯路,我们也要尽量把他扳回到正路上来,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们和君老弟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一条充满霉味的小巷间,小巷尽头是一间格外破败的小屋,屋外乱七八糟堆放着各种杂物,从破桌子烂椅子到空花盆旧木箱,几乎把路都堵住了。带路的少年方才还昂首挺胸,一靠近这间房子,立即变得畏畏缩缩。他用手一指,小声说:“就是这儿了。”

罗姓老者皱皱眉头,问他:“小朋友,那姓君的小孩,果然居住在此?”

少年胡乱点点头,伸手讨钱,看样子真是对那间小屋心怀畏惧。罗姓老者不再多说,从身上取出几个铜锱,正要递给他,甘姓老者却忽然拦住了他,将他握着银毫的手推回去,自己则拿出一枚亮闪闪的金铢。

“小朋友,如果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这枚金铢你尽管拿走。”他说。少年却是一愣:“这是什么?也能买烧饼么?”

甘姓老者恍悟,这些从小就在最底层的贫困中挣扎的人,恐怕从来没有见到过金铢。他不由笑着说:“这叫做金铢,一枚就可以换一千个铜锱,够你吃一整年烧饼了。”

少年立时露出极度欢喜的表情,却又不知对方要问什么,期期艾艾地说:“你……您老人家要问什么?”

老者说:“关于我们要找的那个姓君的小孩,你可知道些什么吗?”

少年摇摇头:“别问我,他会打我的!”但他的眼神始终盯着那枚金铢,作势要走,脚也并没有挪动,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他很霸道,我们都不敢惹他。”

老者听到“霸道”两字,想起之前的对话,倒是一点都不吃惊。他又问:“他是做什么营生……他靠什么吃饭的?”

“能抢就抢,抢不到就偷呗,”少年的语气中隐含着怒气,“我们都打不过他,大人又追不上他。”

“官府不管么?”另一名老者忍不住发问。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官府怎么可能管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又给不起钱……”

众人默然,甘姓老者继续问:“他平时……和什么人来往么?”

少年摇头:“他脾气那么坏,谁会去和他玩。不过……”

“不过什么?”甘姓老者连忙追问。

“最近一个月老有你们这样的人来找他。”

众人相互对对眼色,罗姓老者问:“什么样的人?”

少年显得有些不耐烦:“就是你们这样的嘛,老的年轻的都有,衣服穿得干净漂亮的,有靴子穿的,都是来到这里就问他,给钱还挺大方。”说完,他又向着那枚金铢望了一眼。

一行人登时面有忧色。甘姓老者将金铢抛给了他,他眉花眼笑地快步跑开。

罗姓老者面色阴沉地说:“看起来,宛北星命会、天道星宗的那些人都先后来过了。”

“谁都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甘姓老者说,“只能寄望于天命了,或许命该我们得到那些东西,他们都只是空手而回呢?”

“只怕小孩又穷又傻不懂事,就像刚才那个孩子一样,给一枚金铢,就随便把东西拱手送出了。”罗姓老者恨恨地说。众人赶忙加快了脚步,走向那间小屋。罗姓老者伸出手,在门上轻轻拍了几下,等了许久却无人应声。

他又加重了力气,边拍边喊:“请问,此处是已故君微言先生的居所么?”

他正准备喊第二声,门突然从里被猛地推开,他猝不及防,被一下子撞倒在污浊的地面上。一片惊愕中,门里冲出一条彪形大汉。此人精赤上身,满身酒气,脸涨得通红,一只手就把罗姓老者揪了起来。

“又是姓君的!去你妈的!”他怒吼道,“每天要来几百个人找姓君的……大爷我不姓君!”

可怜这罗姓老者一肚子学问,面对着眼前的粗汉没有半点施展余地,他甚至没来得及出声讨饶,就已经被劈啪赏了两记耳光,扔了出去。一群风雅的学士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慌慌张张地扶了他就跑,一直跑出了两条巷子,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我们上当了!”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嚷嚷着,“那个混蛋小子耍了我们!”遭此大难,即便是如此有身份有风度的角色,也难免要有失风度的破口大骂两句。

就在他骂人的当口,方才那个带路少年正伏身在一间棚屋的顶棚上,咧嘴看着这群刚刚被他耍弄了的人。

“你才混蛋小子!”他得意地低声骂道。

“你才又穷又傻不懂事!”他继续骂道,“就你们那两手,也配从我手里骗东西?”

他的脸上随即现出狡黠的笑容:“不就是想从我手里骗到老混账的遗物么,你们来晚了,老子全都拿去卖掉啦!”

3、

对于纬苍然而言,那一桩与隐身人有关的古怪案件无疑改变了他的人生。不过在第一次听人描述该案件的那一天,他的生活和往日并无大不同,除了多出一场空中搏斗。

羽人喝醉酒通常呈两种极端,要么由于精神力涣散压根无法凝翅,要么一飞起来就精力充沛杀气十足。不幸的是,眼前的醉汉属于后者。这家伙的飞行本领着实不赖,在半空中时而俯冲时而上升,时而来个漂亮的急停,时而一头钻进茂密的森林、再毫发无损地钻出来。他的翼展很宽,拍打时能带起强烈的气流,一般人无法靠近。在城务司的巡捕到来之前,已经有五位市民试图制止他,反而被他拍伤撞伤了。

“去叫纬苍然来!”老冯头对身边的同事说,“这种事儿一向都得他来处理,不然这家伙得把整座城都拆啰。”

于是纬苍然来了,虽然这一片辖区今天不归他轮值。他看着半空中如秃鹫般凶猛的醉汉,心里思索着对策。凭借受训期间苦练出的功夫,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把这家伙摁倒地上,却没有任何一种可以保证该醉汉不受伤。此人充其量只是饮酒过量扰乱治安,连罪犯都算不上,倘若下手过重,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纬苍然只能选择第一百零一种方法。他凝出羽翼,飞了上去。那醉汉见到有人靠近,立即像护巢的母鸟一样警觉起来,把手里的酒壶抓得死死的。纬苍然绕着他飞了十来圈,他也跟着转了十来圈,令对方没有机会靠近。几次尝试,醉汉都用宽大的羽翼凶猛地拍过来,打得地上的人群都禁不住为那年轻的巡捕感到疼痛。

但纬苍然似乎没有痛觉。他仍然是兜着圈的飞,醉汉也跟着他打转,又转了三十来圈之后,已经感到头晕眼花了。纬苍然看准对方那一瞬间的懈怠,突然抛出一根树藤,缠在了对方手臂上。这玩艺儿比一般的麻绳更加坚韧而有弹性,要扯断可不容易,醉汉徒劳地试了几下,索性扔掉酒壶抓住了树藤,和纬苍然在半空中拉扯起来,好似在拔河。

两人都不甘示弱,比起了力气,那醉汉蛮劲惊人,一点点将纬苍然拉向自己。纬苍然看准时机,突然收力,借助对方的拉扯之势,向他猛撞过去。两人撞在一起的一刹那,他已经麻利地在醉汉的后腰上切了一掌。这一掌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却能让人感到剧痛入脑,果然醉汉疼痛之下精力无法集中,羽翼一下子消失了。纬苍然乘势将他捆起来,然后缓缓落到地上。

老冯头赶上来将醉汉押走。他看得出来,刚才那一下撞得好狠,纬苍然虽然没有叫疼,那苍白的脸色也足以说明问题了。若不是为了不伤害到这名醉汉,纬苍然肯定会用膝盖或者肘关节来保护自己。

多棒的小伙子,老冯头感慨地想,放在咱们这儿,真是可惜了。

据纬苍然的母亲说,在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父亲就曾经用自己三脚猫的占卜术为他勉勉强强卜算过日后的人生之路。按照父亲的结论,纬苍然的命星是火红的郁非,它象征着不断进取的雄心壮志。因此这个宝贝儿子必将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可惜的是,所谓雄心壮志倒是的确不假,但“壮志”俩字之后总是跟着另外两个字,叫做“未酬”。杜林城城务司里那张油漆都掉了一半的木桌,就是该论断的明证。

羽人的城务司和人类的衙门相仿,从抓捕杀人犯到管理无照商贩,眉毛胡子一把抓。若是个人类城市,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颇能历练一下自身,但羽人原本就比较洁身自好,而杜林这样一个弹丸小城也缺乏商机、少有外族人,因此犯罪率实在是微乎其微。纬苍然在羽族皇都雁都城受训时雄心勃勃,脑子里勾勒出了无数除暴安良的动人画面,真正回到杜林进了司里才发现几乎无事可做。眼下他在城务司已经呆了四个多月,除了一次解救因初试飞行而被树枝卡住的小孩,以及今天空中追逐抓住那名酒后乱飞的醉汉外,其余皆鸡毛蒜皮不值一提。

但奇怪的是,从第一天到城务司报道时起,他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无论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都会一丝不苟地去完成,这一点和其他那些作怀才不遇状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黄昏的时候,也是一天工作的终结。暗红色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给屋里的一切染上无精打采的色调。纬苍然按照惯例,一直待过了点,确认没有人来报案求助,这才整理好手中薄薄的卷宗,一面揉着还在疼痛的肋骨,一面起身准备走人。而其他的同事们早就溜得无影无踪,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听来十分清晰。在汤遇身后的墙上,那几副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强弩早已落满灰尘,和一旁墙皮脱落后的瘢痕真是相得益彰。门边的仪容镜倒是每天擦得铮亮,足够映照出每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慢慢衰老的全过程。

刚刚站起来,纬苍然就被叫住了。那是他的顶头上司汤遇,一个将提前溜号视作家常便饭、随时随地看起来都像宿醉未醒的人。

但他过去可不是这样。十四五年前,此人原本隶属虎翼司,那是专为国家办理要案的高级部门,却由于犯了一个大错,被贬到了这里。这无疑是个有故事的人,但纬苍然从不愿意去打听他人的隐私,所以至今不知道详情。

汤遇并没有拐弯抹角,张口就说出一番很奇怪的话:“很久没有见到过你这样的年轻人了。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带过的新人一共三十七个,有二十六个都受不了这种无聊而离开了,剩下的也都是混日子。”

纬苍然动了动嘴唇,却并没有说话。他知道汤遇必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讲。

“走,陪我喝两杯去,”汤遇忽然说,“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

“好。”纬苍然只答了一个字。和一般多嘴多舌的年轻人不大一样,此人说起话来简洁异常,多余的话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杜林是座安静的小城,绝少有外族人踏入,城内外族痕迹最浓的大概就是一间人族风格的酒馆——老板还常年不在,都是委托羽人替他打理。这里生意清淡,无法完全展现人类世界中属于酒楼的那份热闹与喧嚣,却出售货真价实宛州酿造的好酒,还提供人类爱抽的烟草。一进酒馆,呛人的烟味混合着烈酒气息扑鼻而来,差点把纬苍然熏了个跟头。

汤遇看来是习以为常了,连酒都要的是人类的三酿春,这种酒纬苍然喝上半杯就撑不住,只能喝点果酒。汤遇也不勉强,自顾自地灌上几杯,并不怎么说话。纬苍然陪着他喝,也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耐心等着汤遇把话题抛出来。

汤遇斜眼看着他:“年轻人真是沉得住气。要做一个好捕快,沉得住气是基础。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像你这样的小伙子,真是个异类。”

他一面说,一面手往四周一挥,整座酒馆里只有四五张桌子有客人,而且都很安静,与其说他们像酒徒,不如说更近似于茶客。这里仿佛就是整座城市的缩影,如同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河,连掀起一朵浪花都很难。

纬苍然一笑,没有搭腔。汤遇略带讥嘲地笑笑,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了:“我年轻的时候其实和你一样啊,总觉得太平的空气吸多了,骨头都会被腐蚀掉,所以想方设法进了虎翼司。我们虎翼司主管要案,又不只局限在一城,机会总是有的。五年里我也破了好几桩案子,外间好评颇多,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会撞上了那一件奇案……那案子毁了我的一生。”他的目光渐渐阴沉下去,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凝重的雾气。纬苍然不敢打断他,只能耐心等待,过了许久,汤遇才接着说下去:“你相信世上有隐身人吗?”

“隐身人?”纬苍然一愣,想了一会儿,“应该没有。虚魅无形体,但也无意识,不算‘人’。”

这话说得很简略,不过也切中要害。魅族是九州大陆上十分特殊的一个种族,严格说来都不能算种族。他们由飘散在自然中的精神游丝构成,形成初期不具备形体,所以称为虚魅。直到获得了足够多的精神力时,魅才会缓慢地为自己凝聚出一个身体——通常以其他种族的形态为模板——此时便进化到实魅的状态。

“秘术呢?秘术可以吗?”汤遇又问。

纬苍然又想了想:“亘白云雾术算不上。明月秘术只是幻觉;谷玄秘术接近,也不能算。因为只能隐形,不能动。”

他的意思是说,亘白秘术能制造云雾隐蔽自己,但那算不上真正意义的隐身。明月秘术可以制造幻觉欺骗他人眼睛;谷玄秘术则能将自身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但这两者过于高深、极耗精神力,施术者同时不能做其它事,所以也不能算。

“可是我就碰到过真正的隐身人啊,”汤遇长叹一声,“能够跟踪,能够偷窃,能够杀人于无形的隐身人。”

纬苍然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将要听到一个非同一般的故事。

你应该听说过雷虞博这个名字,他曾经是羽族最有名的星相师,也是世所公认的星相学大家,与当时全九州其余六位星相师一道,被并称为星学七圣。十五年前,他被一封神秘的远方来信所吸引,抛下手中的事务去往越州,却在那里杀死了星学七圣中的其余六人,自己也逃跑了,从此不知所踪。

是的,你说得没错,现在雁都城中那座建了一大半的观象台,就是他当年所主持的。由于他的离去,观象台没有办法建成,他的家族因此被他连累而获罪,并被抄家。抄家这种事情原本不需要我插手,但我收到了钦天监监正风鹄转交的羽皇密令,要求我去找到一样东西。密令里说,雷家的其余财产皆无所谓,但有一样东西,非得完整地带回去呈交羽皇不可,那就是雷家世代积累流传下来的观星图谱。这些东西有什么重要的,我们学武之人也不知道,既然有羽皇密令,照办就行。

雷家声望虽隆,也不过是个中富之家,一应财产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差不多清点干净了。但我始终没能找到星图,所以当雷家已经家徒四壁之后,我仍然没有走。雷家的人似乎猜到了些什么,都有些紧张地盯着我,我心中一动,一面逐间查找房中的暗道机关,一面留意着雷家人的目光。当我进入雷虞博的书房时,觉察出他们眼神不对,虽然极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却总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上两眼。

于是我心里有了底,把书房彻彻底底梳理了几遍,终于找到一个暗门、并从中翻出一个精致的带锁盒子。这盒子的木质很古旧了,上面有一些怪异的花纹,锁更是坚固而巧妙。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把锁弄开,盒里果然装着厚厚几大摞的纸张,上面画着种种复杂的符号,我完全看不明白,但也能推想得到这就是羽皇想要的星图。我用锁把盒子重新锁上,吩咐手下结束抄家的事,自己则去向钦天监复命。

出门时,雷家的人看到那个盒子,脸色都变了,其中一个人甚至当场哭出了声,但他们也明白自己无力阻止我。

你一定要记住我接下来所说的细节,它对于你理解此案非常重要。我关上盒子的时候,确定所有的星图都在里面。然后我带着盒子,并没有骑马,而是凝翅起飞,直接飞向钦天监方向,在此期间也并没有任何人接触到我。到了钦天监之后,考虑到此事不宜声张,我没有亮出腰牌享受配带武器的特权,只是按规定解下了刀弓,按正常程序求见。后来我才知道,这一举动救了我的命。

风鹄显然也并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个能惊动羽皇的小盒子的重要性,所以在不起眼的侧厅接见了我。我们喝了一通茶水,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才挥退仆人,低声问我是否找到了星图。我取出那个木盒,打开锁,将木盒递给他。他很满意地接过盒子,当着我的面将盒子打开,把星图取出来。然而他的身子马上僵住了,猛然愤怒地向我扬起手中的纸片,咆哮着:“你看看你带回来了些什么!”

我一看,当即惊呆了:那是一叠白纸!厚厚的一叠,全都是白纸。我不敢相信,一时间忘了尊卑,从他手中抢过那一沓纸,一张张翻看,真的都是白纸,上面半个字都没有!可是我离开雷家之前,还打开木盒仔细看过,每一张纸上都有字,那就是星图啊,确凿无疑。但现在它们变成了白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在路上……被什么人掉包了。”我喃喃地说,在心里回想着从找到木盒到踏入钦天监这一段时间的经过。

风鹄气得浑身发颤,几乎站立不稳。他后退两步,在桌子上靠住身体,怒喝着说:“你知道这些星图意味着什么吗?就算把你处死一万次,也抵不了罪!”他一面说,一面双手举起手中的木盒,狠狠摔在地上,一声脆响,木盒化为了无数的碎片。

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刻。就在木盒碎裂的一瞬间,我在摔裂的声响中隐隐听到“噗”的一声,好像是从窗口传来的。抬头看去,窗纸上出现了一个小洞,而风鹄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慢慢向前倒了下来。

我瞥见他的背上插着一支箭柄极短的短箭,几乎就只有一个箭头,血正在慢慢流出,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们虎翼司专配的机簧弩,从弩机到弩箭都极小巧,可以藏在袖筒内。我当即作出决定,根本不去扶他,而是猛地撞开窗户蹿了出去。

外面没有人。半个人影都没有。那间侧厅的窗外是一片很嫩的草地,如果有人踩上去,必然会留下脚印,可现在除了我的脚印,上面什么都没有。如果是一个羽人,飞得再快,在那么两秒钟的时间里也不可能离开我的视线,何况羽人的飞行必然会带来响亮的气流声,而我根本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又想到了凶手会不会是从房顶上倒吊下来杀人,连忙飞上房顶察看,也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一个人从窗外射进一支弩箭,杀了一个人,然后他就像溶化在了空气中一样,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来。再想到之前那些被掉包的星图,我突然间想到:难道世间真有隐身人存在?

纬苍然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升到头顶。他差点要以为自己是在听一个荒谬的坊间故事,但故事的主人公就真切地坐在眼前,喝着烈酒,脸被酒精蒸得通红。他定了定神,问:“后来呢?”

汤遇微带醉意地回答:“后来?我没有找到凶手,只能回去,风鹄已经死了——那支箭上有毒。伺候茶水的仆人正在尸体旁手足无措,一见到我就哭嚎起来,一面往外跑一面高呼杀人了。嘿嘿,要是我身上还带着弩箭,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幸好之前我已经交出了武器,而且经过查实,弩筒里的箭一根都不少,这才洗清了嫌疑。”

“但这一趟我仍然是丢脸丢大了。羽皇要的东西我没能保住,钦天监的监正当着我的面被杀,而我竟然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能看到。即便上头不处罚我,我也没脸再呆下去。所以现在你就看到我成天坐在杜林城的城务司里,喝酒,吹牛,混日子,等死。”

“会不会……有人躲在侧厅里?”纬苍然问。

汤遇挥挥手:“不可能,那间侧厅很小,里面也几乎没什么家什,就算是个小小的河络,也不可能藏得下。”

纬苍然皱起了眉头:“真的是隐身人?”汤遇不答,往嘴里大口大口灌着酒,很快就酩酊大醉了。

后来纬苍然才知道,他并不是第一个听到这故事的人,据比他早四年进入城务司的丁望说,司里所有的人都曾听过这个故事。

“这家伙也真是不嫌累得慌,逮住一个人就要讲一遍他遇到隐身人的悲惨遭遇,而且翻来覆去不停地讲,再好听的故事也变成白开水了,”丁望如是说,“后来我们都躲着他,他没办法,只能对新来的下手,你就是最新的一个……”

纬苍然差点扑哧笑出声来,汤遇那在他心目中原本充满悲剧气氛的形象似乎也因此有了点喜剧色彩。虽然从此以后他也跟着大伙一起躲着汤遇,并总是装作没有注意到汤遇时不时投过来的幽怨眼光,但在他心里,这一桩悬案却不断地蹦将出来,翻来覆去地向他示威。可惜身在这等低级别的地方,他就是想要去掺一脚,也没有那条件。

不过天遂人愿,机会居然真的来了。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想办法通了点关系,把他弄到了雁都,和当年的汤遇一样进入了虎翼司。但该关系不够硬,没法进入一线的好部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专门负责整理调查陈旧案件。这样的地方几乎只能干坐着拿点微薄薪俸糊糊口,因为那些过时了的陈年旧案,一来线索证人什么的早就断了,几乎没法查;二来事情过去太久了,上司也不会感兴趣。

纬苍然却管不了那么多。他兴致勃勃地翻箱倒柜,仔仔细细地翻检着十五年前那些已经落满灰尘的档案。